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也欢迎您去最爱小说网下载更多优质全本小说:http://www.zaxsw.org/ 书名:年小蝶外传(清穿) 作者:chenchen ☆、CHAP 1 穿越成年小蝶     康熙四十六年的深秋半夜,京城郊外凉风四起,满地的枯树叶哗哗作响。   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里人头攒动,丫环婆子拥堵着一间屋子紧张万分,众人盯着大夫手里的银针缓缓颤动,二十几号人挤在一处竟是没发出半点声响,压抑的等待中除了老中医微微的喘息声外还由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一位年青的男子两手紧紧背负腰后,站在这屋子门口。一身藏青色长袍外夹了一个镶了狐狸毛领子的鹿皮罩袄,清秀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僵硬了脖子向里张望。脚上一双羊皮软靴令偶尔间的徘徊只发出极低的声响。   “没事了,小姐总算活过来了。”老中医长长地舒了口气,衣袖挥去额头的细汗。   众人仍是没声音,直到其中一位年长的婆子走到门口那年青男子身边禀报了消息,男子向众人抬了抬手,一干丫头婆子这才如释重负地又是叹气,又是欢喜,又是多谢菩萨保佑之类的一时间屋内炸开了锅。   “小姐,小姐,你可醒过来了!”一个白胖的丫头欢喜得朝床上的女子冲了过去,拉住她的一双纤手用力摇晃。   “哎,不可,小姐才刚刚透过气,莫要喧哗摇晃,宜让病人静养休整为佳。”老中医摸摸下巴仅剩的几根胡须,严肃地提醒。   胖丫头吓了一跳,吐舌朝老中医办了个鬼脸,却被身边的另一个婆子拽住了胳膊,努嘴朝门外一拱,瞧了瞧年轻男子的板脸,胖丫头登时魂飞魄散,闭紧了嘴巴。   “没听到李大夫的吩咐吗?全都退下。”年轻男子喝斥一声,顷刻间屋内走得干干净净。   “亮工……你这是……”李老大夫看着脸皮绷得快要爆开的男子想笑却笑不出来。   “没办法,府里竟是些……八爷九爷送来的侍女……”男子摇摇头,看向躺在床上脸色依然苍白的少女,脸色渐渐柔和,“小蝶她没事了吧?”   李老大夫点点头,“就是身子太弱,怕是要好好调理。”说着目光转向少女右手腕处那道被白纱布遮挡住殷红的伤口,嘴巴哆嗦了两下想问,又惊觉地闭紧,这可是别人的家务事,这年羹尧最近迅速在四爷跟前窜红,早就不是昔年的毛头小子了,多事之秋,我何苦再把是非往身上揽?摇头自嘲一笑,只交代了句不可再损伤血气就匆匆告退。   望着李大夫慢悠悠消失在远处佝偻的声音,年羹尧坐到了昏迷少女的床边,拉住纤细的手指恼怒道:“小蝶,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语毕,双唇对着少女手腕的伤口摩挲起来。   “小姐,药来了!”方才那个胖丫头呼哧哧地闯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老天,这是哥哥对妹妹吗?清朝礼法自后汉创立以来已经到达了可谓森严的地步,人伦辈分,长幼尊卑一直都是皇权交代百姓应该遵守的礼节礼法。满人其间虽也有不少人跳出礼法外,不在五行中,可是自清朝建立以来,满汉间民族的界限已逐渐模糊,很多汉人的礼法已逐渐被满人接受。而原先的汉人更是一直秉承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人伦格式。   “又是你!”年羹尧一下子被人撞见,尴尬地停顿住动作,缓缓站起身,眼角恼恨到了极点,丰满的嘴唇却往上弯,皮笑肉不笑道:“冬雪,你来府里已经一年多了吧。”   “主子饶命。”胖丫头扑通一声跪倒,“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什么了?”   “不敢看……不敢……不敲门。”胖丫头急中生智。   年羹尧的眼里有了笑意,“八爷果然没有选错人。”停顿了一下,对着磕头如捣蒜的冬雪高傲地抬起了下巴,“八爷对你好么?”   “好,若不是八爷从人口贩子手中买下奴才,奴才早就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模样了。奴才的命是八爷给的。”   “哦?”男人捕捉痕迹地抬高浓眉,忽然问:“一年前,府里有个叫秋叶那丫头突然间在府里消失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冬雪停住磕头,胡乱擦了把鼻涕眼泪,摇头说:“不知道,婆子传闻是她偷跑掉了。”   看呆子似地看着冬雪,年羹尧说出事实:“她死了,所以你来了,现在懂了么?”说完拔出羊皮靴后跟里的一把匕首,迎着灯光闪现出刺眼的光芒。   “啊!”冬雪尖叫地跌坐在地上,慌乱地摇摆起肥胖的双手,“主子饶命,我……我……我只是听八爷的安排来伺候你,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回答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什么……什么都没有。”   满意的微笑终于浮现在年羹尧的脸上,“记得,从今往后,忘了什么八爷,我才是你的主人。”   冬雪逃命似地一溜烟没了踪影。   掩上房门,男人重新坐回了床边,长长的手指沿着少女精致的五官游走,“小蝶,这下终于没有人打搅我们了。”说完,炙热的双唇重重印在了少女没有血色的嘴角。   谁?是谁?   楚小蝶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侵犯自己。头好痛,身体也好痛,但手腕最痛!   该死的,刚刚不是和朋友在北京郊外一处画展博物馆里欣赏一幅清代的美女丹青么?后来突然发生了坍塌,大家伙慌成了一团,自己被一块巨石砸中,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死了么,可是怎么这么痛?挣扎着眼睛却是睁不开,白茫茫的一切,浑浑噩噩的楚小蝶耳畔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楚小蝶,这是你清朝前世的身体,因缘际会,磁场相似的你们相遇,原先的她已经放弃了这里的一切到了另一个时空,而你将被命运选中代替她继续历史的踪迹。记住,这是不可违抗的宿命。”   “我不想作清朝人,我要回去,回去啊!”   “记住,今后没有楚小蝶,只有年小蝶。”   “你是谁?命运之神么?”   “我真正的名字叫造化。天地衍生,世间万物,均由我衍变气象而来。”   “那你再把我变回去好了,我要做的只是自己,不愿意做别人,更不愿意做古代人。”   “命运的轮盘已经启动,我说了,一切不可改变。”   造化的声音渐渐消失,楚小蝶这才睁开了眼睛,一张俊秀男人的面孔在眼前放大!   作者有话要说:请忽视年代和正史相关事件。怕麻烦的本人不想根据历史年代来设定人物准确年纪和事件了。 ☆、CHAP 2 另一个男主角的出场   一天下来,年小蝶也没能从贴身丫环冬雪的口中弄清楚年羹尧究竟是怎样性格的人。历史中的他的确曾经官爵显赫,红极一时,但高楼起的快,楼倒塌得也快,几乎是一夜之间,年羹尧仿佛直升飞机下降一般,由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变成一个守城门的守卫!真是何其讽刺!可真的跌入历史,亲临本人,感觉就是千差万异了。历史中只写了他一生突出的一些事迹,也就是些帮助雍正夺权,率领兵马镇压西北叛乱之类的,其余偶尔三两本野史也都是加上了后来作者的想象与发挥,与真实的接触是完全不一样的。   哎。年小蝶长叹一口气,捡起珠光宝气首饰盒里极为普通的一根簪子别到了发髻上。   冬雪恰巧这时走了进来,看了看小蝶,目光对了那枚簪子愣了愣,“小姐从来不戴这根的,怎么今儿改了习惯了?”   “是么?”年小蝶撇嘴对铜镜中的那张芙蓉脸笑了笑,“习惯总是会慢慢改变的。”而心里想着的却是小丫头你不知道年小蝶这个人的改变才刚刚开始。   冬雪皱起眉头看了看一身素色的少女,不满意道:“小姐对颜色的喜爱似乎也是一下子改变了呢,要在平常我可依你,可是刚刚主子吩咐了,我们一会儿要去四爷家作客,我可不敢怠慢了。”   “哪个四爷?”不知为什么,小蝶的心忽然砰砰砰直跳,整个人开始紧张。   “小姐你就别故意说反话了,上次发生的那事你还记恨他么?”冬雪忙得在衣橱里东挑西选,头也不回地说话。   “我和那个四爷有过节?”年小蝶一下子拿不准曾经属于这个身体的过往,对着胖丫头挑选出大红大紫艳丽色彩的衣服直翻白眼,老天!她的审美情趣真是不敢恭维,突然一下子看了看这丫头大红上衣鲜绿罗裙的装扮,忽然觉得若是她这副样子穿越回自己的那个二十一世纪走在大街上必定也算个新新人类。   “嗯,过节?哎呀,也谈不上什么过节啦……嗯……这种事情我不好说……我只是一个当丫头的下人……不配给小姐你拿什么主意的。”   听着冬雪不着调的回答,年小蝶越听越乱。正待详细盘问,却听屋外传来昨夜那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准备好了么,我们要出发了。”   “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冬雪呼天抢地,只差没大喊救命,最可笑的是仿佛年小蝶没穿衣服似地一下子被她抓起一件紫红色的长外褂给裹了个严实。   年羹尧走进来一瞧,嘴角狠狠地抽了两下,立刻别过脸停顿了片刻,转头过来,已吩咐着冬雪退下,“四爷这次是家宴就我和小蝶去就行了,你们都留在家里吧。”胖丫头不敢逗留,连头也不抬飞快地退下了。   “我就奇怪了,她每次见我怎么就像老鼠见了猫似地,我有这么可怕么?小蝶?”清秀的面庞再次靠近,炙热的两道眼神对准了少女。   “哥哥……”年小蝶生涩地开口,心里却开始疑惑:这样看妹妹的哥哥还当真少有。   “你可是大好了?”男人不着痕迹地拉住少女柔软的小手重新坐下,看了看一身素衣,头上仅插了根发簪的她,脸颊突然有些发红,“嗯,你这样打扮可真应了一句古诗了呢。”   嗯?年小蝶盈盈的目光盯着他不解。   男人轻轻一笑,“你向来最喜爱苏轼的诗词,怎么却是忘了?”   糟了,苏轼我就会背那首赤壁怀古,豪放派的词人也写过女人的诗?年小蝶羞愧得满脸通红。   年羹尧看得有些发呆,忘情得伸手给小蝶鬓角的一缕秀发挽到了耳后,凑到她耳边:“这可是四爷曾考过你的诗句,快点想起来,小心他一会儿又罚你。”   作为在二十一世纪以写小说谋生的楚小蝶登时感到头晕,老天,古代诗词,还是饶了我吧。还记得为应付高考语文科目的古文对仗填空题,曾被厚厚一沓的诗词淹没,结果呢,背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考下来那十选五的填空,自己仍然是一题没做出来。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做个小说家,如果清朝这个朝代允许女人开展自己的事业的话。   坐上马车,年小蝶立即好奇外边的世界来,掀开帘布,好一派秋日的景色!高耸不知名的大树摇曳着或黄或绿的叶子迎着缕缕凉风轻轻舞动,跳得过于兴奋的几片干脆游弋到了空中,旋转,漂浮,扭动着自由的身体畅快淋漓直至最后贴紧了地面;温和的阳光穿过树叶丛林,将自己的光辉和温度散播均匀到每一寸土地;草丛大都枯萎,偶尔一些浓绿的当中隐约鸣叫着三两个早起的小虫,为一整天的歌唱整理着喉咙;头顶上忽然一阵啾啾声划过,仔细一看却是羽毛鲜亮的一只鸟雀被马车惊扰横空飞过。   “心情好些了么?”独驾马车的男人留给眼前一个宽大的背影,并没有回头,但是年小蝶肯定他一定在笑。   “你为什么每次要笑都不给人看见?”话一出口,少女就暗自跺脚。糟糕,离开了年家宅院,暂时感到的轻松竟让自己信口开河起来,“对不起……我……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紧张的情绪蔓延了她全部的神经,手心开始冒汗。   男人闻言,后背一僵,忽然抖动双手一声口哨勒停了马车,转过头来面无表情。   “你若想看我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少女细细品味着这句话,一时间摸不清这究竟是喜悦还是愤怒。凉飕飕的秋风刮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披上吧,快坐到里边。”男人扯下带着体温的熊皮披风系在了她脖子上。   一路无语,只能掀开车帘往外张望两眼逐渐热闹的景色。走出郊区人烟稀少的地带,过了一座高耸的城门,人流开始攒动聚集。叫卖声,吆喝声,杂耍声,唱戏声仿佛一张被翻出的老唱片,萦绕在耳边,响彻在心头,好热闹!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这些声音简直就响在耳边。掀开轿帘的一小角,年小蝶一下子看到了如同《清明上河图》里一般的景象!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卖年糕的,有卖假的古董字画的,有卖西洋泊过来的小玩意的,男女老少,各个年级的人们熙熙攘攘地拥挤在一处,连空气也热乎了许多。   突然一个骑在男人脖子上的小男孩儿瞧见了小蝶,小人的眼里闪现出不置信的目光,“爹爹,看,仙女!”   “净瞎说!”高大结实的男人甩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打得小人哇哇大哭,嘴里不依不饶,“我没瞎说,就在那个马车的轿子里头!”人群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小男孩儿吸引,顺着小手的方向看来。   年小蝶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人群中发出爆竹似地赞叹:“妈呀,那可是活人么?”“还有假的么,竟是比年画上的美女还要好看!”“年画算什么,我看比咱们京城最有名的八福晋还要美一倍!”   “谁说咱北京城第一美女是八福晋啦,喏,前边四贝勒的府邸里可藏着真正的第一美人侧福晋钮钴禄氏呢!”   “你们才净瞎说!”男孩儿骑在满脸着迷父亲的脖子上不满地叫着,“你们什么时候见到过那些贵人了?”   人群中又一轮的议论骚动开始了。年小蝶这才惊觉自己不适宜的举动,才放下轿帘,忽然听到前方一匹快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一个男人朝年羹尧叫道:“这天都要晚了,四爷吩咐我来迎接你们,说是这两天集市必定路上难走。”   “原来是多铎统领,小弟怎敢劳烦您亲自出迎?”年羹尧寒暄得不着痕迹,大笑着朝来人行礼。   “哎哟,亮工你这是要折煞我了。”三十岁的多铎留着满人纯正的血统,两撇八字胡微微往上翘,骑在马上假意一番推诿,其实内心里却是满意于这位后起之秀对自己的尊重。   的确,这年亮工这两年也爬得太快了,昔日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落地捐官的秀才居然如今一下子跳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听说,很快,还要被四爷委派到四川出任巡抚。啧啧啧,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不过传闻说,这小子走运却靠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哼,不过也是个靠女人起家的汉狗!   多铎心里虽然鄙视,可脸却笑得像一朵花,“还有不短的路,这天要转凉了。四爷府里今天正等着你们吃火锅呢。快跟上,我来给你们开路!”说完,吆喝着驱逐开拥堵在街道中心的人群,为马车开辟出一条道路。   不敢再掀开轿帘,年小蝶抱着长得美也是一种罪过的心情眼皮开始打架……   古朴庄严的四王爷府邸终于到达,还没等到门口,年羹尧就远远地下马步行,两盏红灯笼一如此时低调行事的四王爷爱新觉罗胤禛一样不太耀眼地在黑夜里闪现着隐隐的光辉。   这时,府邸大门口已经长身站了一个妇人。简朴的衣饰却掩盖不住通体的雍容华贵,微微富态的圆脸上闪现着焦急,直到看见了年羹尧和他的马车,大喜道:“你可总算是来了,我刚刚还骂多铎的呢,怎么领路的竟是把人给领得没影了呢。”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让人感觉亲切又温暖。   “啊,是福晋,怎敢劳烦福晋亲自远迎?亮工受之有愧。”年羹尧对着福晋那拉氏恭敬磕头行礼,在黑夜里听来咚咚直响。   “别说了,快进来吧。弘晖、弘时他们早就饿了,要不是四爷吩咐,这两个小鬼怕不是早就要偷吃了。快,叫小妹子赶紧下来吧。”   几个婆子丫头忙不迭地端来小椅,蹲在马车外守候,低声道:“请小姐下车。”谁知一连叫了四五声,竟是没有应答。   年羹尧着急地脸皮一绷,大步走过去猛地掀开了帘子,马车内的情景却叫那拉氏掩口失笑:“真是个孩子!”一干婆子丫头也是抿嘴窃笑,而犹自沉浸在黑甜乡中的少女依旧酣睡,安静的空气里还能听见她细微的鼻酣声。   “睡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如天神般出现在眼前,众人莫名地一阵压力,年羹尧也不例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见过四爷!”   男人点点头,目光却看向马车内的少女,眼里闪现出难得一见的笑意。细心的那拉氏瞧了把这份笑容收到了心里。    ☆、CHAP 3 一点都不普通的家宴(上)   “哎呀,亮工,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可又要升迁了。”年轻的田文镜刚刚投入四爷门下不久,热情地朝年羹尧打起招呼。   哼。一个跳梁小丑!年羹尧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声音,仅朝这个刚刚二十岁的秀才点了点头算是应付。   势利眼!田文镜人小心大,目前虽然仅在府里帮衬着谢些文书信函作个清水相公的闲差,可却心中暗藏报复,一心想将来依靠胤禛的势力大干一番。四爷在众多来京应试的举子中单单挑中了他,不能不说是对他某种方面的肯定与欣赏。   平常冷清的四王爷府邸的大客厅内此时人头拥挤,除了田文镜、李卫之类的一些家臣,还有不少眼生的人,也都作着平常的打扮,不过在年羹尧犀利的眼中却能百分百肯定这些人非富即贵的身份,那神气的态度,眼角的轻视,都是不可能出现在一般百姓身上的特征。   因为彼此间的生疏,年羹尧只是随着客厅内安静地气氛安坐在红木椅内小口啜着香茶,察言观色地听着这些平常面容严谨正襟危坐的大人们口沫四溅地谈论着花街柳巷的传闻。   大清朝就依靠着这些人来支撑的么?听了半天,年羹尧才肯定这些人当中有不少都是四爷家族里的旗人宗室,只不过因为离皇权中心的距离远了些,因而整天仰仗着祖辈的功德吃喝玩乐。   “呵呵,好热闹哇。”蓝色的人影几乎是冲门而入,敢在四爷府里这样没有章法的走路的也就只有他了。   “十三爷吉祥!”年羹尧朝小自己一岁的男子跪倒在地。   “哎,起来起来,又不是在宫里,哪这么多的规矩?”十三皇子胤祥星星般闪亮的眼里全是不在意,忽然看到了屋内的田文镜,大笑着走了过去,“嘿,你小子也在!”原本被冷落在墙角的酸秀才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一干族人这才想着要给胤祥行礼,却是被他笑着摇手拒绝了,“哟,这里老姑爷,老叔父的都是当年抱过我的,还有剩下的都是叔侄辈的,大家都是一个宗族的后代,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起来起来,你们接着说你们的。”安抚了众人,拉着田文镜朝年羹尧走来,“我说亮工,你们虽然见过,可是你不知道这位小弟的棋艺吧?我下棋的本事你可是见识过了,可是这田老弟却更胜我一筹!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现在来一盘?”说完,还不等年羹尧说话,就自顾自地吩咐着李卫找棋盘去了。   “哦?兄台也喜爱黑白之道么?”年羹尧这才有了精神将眼前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一番,不高的个子,相貌也是平常,只是额头凸显得特别的大,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仿佛两颗被镶住的黑纽扣。   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的田文镜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京城这些官场的做派,扫扫又短又秃的两道眉毛回答得毫不谦虚,“不才只是赢过十三爷四次。”   好狂妄的口气!年羹尧立时听得气往上冲,心想你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充大头,眼珠一转,嘴角却浮现出亲切的笑容,“四爷也特别爱下围棋,你知道么?”   “哦?真的?”酸秀才眉宇间露出喜色,像是找到了通往仕途的一条捷径,脸色闪现出纯真的感激神情,对着眼前这位骄傲的三品大官长长地鞠躬,“多谢赐教。”   依着那位爷的性子,有你好看。年羹尧在心头痛快地骂了一句。   “八爷驾到!”屋外的小喀什大声叫唤,屋内顿时一片安静。   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面带微笑着打了帘子走进来,“不请自到,叨扰各位了。”   他怎么也来了?这八爷不是一向和我那位不对盘的么?年羹尧跟着众人打千行礼,心里暗自纳闷,偷偷看了看正和几个族人亲热地攀谈旗人事务的爱新觉罗胤禩,不禁皱眉,转身望了望身后脸上直接写着不欢迎三个字的田文镜,问道:“四爷知道么?”   酸秀才摇摇头,咕哝道:“谁晓得他会来啊!”   说来也不巧,原本乱哄哄的大厅忽然再次安静下来,田文镜的那一句话在悄然无声空荡的大厅内听起来格外地清晰。秀才第二次成了焦点。   胤禩笑吟吟地回头朝这边点了点头,模样依旧温和,可是年羹尧已然后背一片湿冷。真要被这小子害死!恨恨地瞪了田文镜一眼,不期然,注视到门口那个清冷的身影!怪不到方才突然没了声音。   “给四爷请安!”众人呼啦啦又是跪倒行礼,胤禩也随着众人一并,只是叫唤了句“给四哥请安。”   “免了。”胤禛两道乌黑浓眉硬挺挺地僵硬在额间,看着众人没有表情,直到目光转向胤禩时,嘴角边才扯出淡淡的笑容,“老八也来了,好,好,快坐下。”可目光却越过八爷和众人的脸朝年羹尧看了过来,那眼神似告诫似不满,略带愠色的目光虽没有怒意却是令这个三品大员如坐针毡,这爷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难伺候。若当真发怒把全部脾气都撒出来,对于底下的奴才反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怕就怕如此刁难的眼神,似怒非怒的表情,明明气你得要命却是一句话不说,彻底地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来,我待会儿是没好果子吃了。年羹尧郁闷地正叹气,却听李卫在内屋叫嚷着:“找到了,这围棋棋盘竟是掉到了书桌缝里!哎哟,拿到了!十三爷,这是两壶棋子!”   “得嘞!”胤祥高兴地大叫,“看俺厮杀去也!”大叫着也不顾李卫,一手捧着一壶黑白子,跳将着走出内屋,出现在胤禛胤禩众人面前,好不尴尬。    ☆、CHAP 4 一点都不普通的家宴(下)   一点都不普通的家宴(下)   女眷们熙熙攘攘地拥簇在福晋那拉氏卧房边隔壁的偏厅内,虽数量不多,可十来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脚踩着花盆底的相互间熟悉的贵妇小姐们的声音却一点儿不输给那些老爷们儿,叽叽喳喳或笑或闹,直惹得爱热闹氛围那拉氏欢喜得合不拢嘴,朝身边一个美艳少妇道:“妹妹,我们府上好久不这么热闹了。”   被称作妹妹的是胤禛新纳不久的侧福晋钮钴禄氏,身材高挑的她足足比那拉氏高了一个头,白皙的脸孔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了一眼说话的福晋,连忙应声附和着说可不是,府里一向都冷清惯了。   被众人包围在中央的福晋听得她一句“惯了”脸色一暗,立即瞪了一眼,似责备道:“今儿当着族人亲戚媳妇儿姑娘的面,话也是这么说的?”一向亲切的面孔瞬间板住,两道严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钮钴禄氏,“你父亲凌柱平常就是这样教导你说话的?”   热烘烘的气氛被这句轻声的斥责打破,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年纪小的两个小姐姑娘傻乎乎地瞅着这两位贵妇咬紧了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倒是两三个年纪大和那拉氏较为熟悉的族人媳妇递来好话宽慰,其中一人掰开了涂得鲜红的厚嘴唇,“人都说四爷府上规矩多,待人严厉,我们今儿一看才知这都是传闻!哎,你们看看,不说四爷,还有比我们那拉小婶子更善的正福晋没有?瞧,她这会子教诲人的模样,还是这么和善,一点儿都没有脾气,真叫人佩服她的好脾性!难怪四爷特别爱护呢!”“是呀,是呀,谁说不是呢……”另一张巨大的红唇也慢慢张开。   首先映入年小蝶眼帘的就是这些女人夺目的红唇,鲜亮的颜色即使在此刻的夜色中仍然惹人注意,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清朝贵妇们么?年小蝶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猛地摇了摇脑袋,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将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这个意识一下子让她清醒了不少,“我这是在哪里?”从门缝里又看了一眼,偏厅内那拉氏被那人说得一脸冰霜逐渐融化,钮钴禄氏见了机会,赶紧陪上笑脸:“好姐姐,你教训的是。妹妹我再也不敢造次了。”   侧福晋的悲哀!年小蝶只觉得漂亮的钮钴禄氏委屈又可怜,摇摇头,拒绝自己加入她们的行列。瞅瞅扑鼻香薰的房间,床几摆设,古董字画虽然不甚奢华,倒也暗自透出一股贵气,空荡荡的书柜上只摆了一本落满灰尘的《女诫》和一本泛黄有些破损的绣花的图样稿,剩下的偌大的空间则摆满了小孩儿临摹书法用过的毛边纸,目光一接触到那本《女诫》,年小蝶就仿佛被电线电到一般,立即调转头去。穿过书柜,越过一张大屏风,一道侧门豁然在眼前出现。   门那边是什么?   少女纤纤素手轻轻推开侧门,一股幽香扑鼻而来。外边竟是一片花园!从偏厅和房间内透出的光线无法完全照亮眼前,只是隐约见着一排排林立的树木和分散开来的小灌木丛。   这香气是……完全不同于屋内刻意人工缮制的熏香气味,那是一股天然的味道,随着风被吹拂进鼻间嗅觉的细胞,驱散消退掉少女初醒后的燥热。“这是……”带着脑中的执着,小蝶仿佛回归到了自然中的小孩,执拗地在黑暗的花园里探寻。   “呵,在这里。”对着眼前这棵被修剪过得桂花树年小蝶忽然笑了,寒凉即将入冬的季节还能闻到桂花的香味,也算一件乐事。走近怒放的桂花树下,抬头望向树冠,忽然觉得这形状很像一顶巨大的华盖,想起鲁迅那首《自嘲》诗句,漫漫寒夜,渺渺前途,回想起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无拘无束的生活,一声叹息已然划过咽喉:“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改翻身已撞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才念到一半,却听桂花树背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喝彩:“好一份清高写意又自在!”   “你是谁?”年小蝶吓了一跳,慌忙从大树底下钻出,刚想探头张望,却被那人扭住了手腕。   “好大的胆子,肆意乱闯府邸,还敢大声呵斥?”银白色的月光下小蝶只看清男人一双冰冷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百分百的冷漠与沉静。和年羹尧看似冷静的眼睛完全不同,这是一双从心底寂静的眼睛。该死,我干嘛盯着他眼睛,年小蝶连忙转头看向偏厅,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在哪里,该向何人求助。   男人将小蝶扭到附近的宫灯下,才看清了她的面目,“是你!”   我认识你么?年小蝶扑闪着眼盯着眼前瘦高的男人满脑问号,真是糟糕,迄今为止在大清朝她认识的男性只有一个年羹尧。   “你哥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听说老八前些日子又往你们年府里送了一个丫头?”男人二十七八的年纪,岁数不大,可架子却大得要命,只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刚被松开手腕的少女。   小蝶还是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说错,盈盈欲滴的眼睛却是不自觉地又盯向男人的眼睛,这么冰冷,却又这么骄傲,看似和谐的外表下是否藏着一具与面貌截然相反炙热的灵魂?再一次告诉自己这纯属小说家打量观察人的职业习惯,绝对没有其他了。   “还是这么倔强?”男子被少女的沉默惹恼,“还在为上次我批评你的事情着恼么?”叹了一口气,男人似长辈般抚摸了少女作汉人打扮披肩如绸缎般乌黑的长发,“这副犟脾性,怎么和你哥哥一点都不像?”   “四爷!”来人的一声叫唤终于肯定了小蝶心中的疑惑,原来他就是将来的雍正皇帝。心想着不由好奇地又往胤禛脸上打量想看个清楚却冷不防与他递来的目光相遇,俏脸一红,头低得不能再低。   “四爷,八爷和那些族人正唤你过去呢。”田文镜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对着少女不由也多看了两眼。   嗯。男人应了一声,吩咐田文镜送小蝶回到女宾偏厅,转身去了。   直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小蝶才朝秀才打了个招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说的八爷就是爱新觉罗胤禩么?”   “嘘。”秀才朝她竖起了食指,不知怎地对这年羹尧的小妹倒是很有好感,小声笑道:“姑娘可得小声些,在这皇亲贵戚的地盘还是小心些说话得好。这可是我今天刚长的学问。”   “是么?”眼前这秀才虽然其貌不扬,可感觉却很可爱。虽然第一次见面,可年小蝶却有这种感觉,“多谢赐教了,对了,我哥哥也在那里聊天么?”说着,手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大厅。   “在。”田文镜看看少女,冷哼一声,“岂止是聊天,我看都快厮打起来了。”   什么?年小蝶听得着急,赶忙问:“为了什么事?”   秀才一边领着少女从走廊一侧返回,一边贼头贼脑地打量了下四周,见没人,才忿忿不平地开口,“还不是为了四爷!哼,我看八爷这次太过分了。哎呀,不行,我还是得回头再去看看,姑娘你顺着这条迂回的长廊直走就可以找到福晋她们了。”话才说完,一溜烟地往回跑了。   年小蝶愣在原地,呆了三秒,转身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紧贴大厅西侧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内的少女戳破了窗户纸,从小窟窿中窥看里面正在进行的所谓“家宴”。满桌的珍馐百味,中间冒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可围坐在三张大圆桌上所有的男人仿佛压根就不像来吃饭的,各个脸色严肃得像在决定什么大事。   背对着自己的一个宽大的背影忽然站起,是哥哥!他说得声音很大,像是在生气,“在座的都是原先受了四爷恩惠好处,个个落下实实在在的利益的,我们原先在书信往来中都已经肯定了支持太子意见的想法,怎么这会儿说变就变呢?”   “你是哪个旗的,敢这么跟我们镶白旗的宗主说话?”一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沉声喝问。   “他么?老叔父有所不知,虽不是我们满人,可汉人年羹尧的名字可是最近两年来在北京地头黑白两路通杀通吃响当当的名号!”胤禩慢悠悠的两句话立时激起所有在座旗人的不满。满汉之间肉眼看不见的界限一下子清晰起来。多铎站在四爷背后看好戏地眼里幸灾乐祸。   汉人又怎么了?能为大清朝出力的就是能人!年羹尧心里恨得直咬牙,可这句话仍然憋在肚子里,嘴边连笑着说是八爷太过抬举了,其他的再也不敢多说。就这样,被胤禩以满汉之分给顶得只得悻悻重新坐下。   的确,百姓间满人汉人的交往界限已经模糊不清,可是在权力集中的角斗场上,这依然是条不变的法则!同样的功绩,同样的声望,却因为出身满汉的不同而产生截然不同的待遇。满人,则加官进爵;汉人,不找你的碴拉你下马就很不错了,想升迁,没门儿!像年羹尧这样晋升飞快的汉人若没有胤禛在背后撑腰,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太子提议从各位族人年底的银两提前分派出来一部分用于支撑目前朝廷空虚的国库,这也是从我们大清朝的根本出发嘛。我们的祖辈父辈,都是跟随曾经的太祖爷骑马翻过长白山领策马扫平中原的赤胆忠心的旗人!可以这么说,大清朝是在我们祖先的手里建立起来的,朝廷的命运联系着我们每个人切身的祸福,朝廷好,我们大家都好。朝廷危急,也就是我们大家危急的时刻。如今,为了攻打西北回疆叛乱,皇阿玛几乎耗尽了国库所有,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身为太子皇子的我们,身为旗人的在座各位,难道不应该在这最困难的时刻,为朝廷为皇阿玛为我们大清朝分忧吗?”胤祥神情激动,“我和四哥议论过了,如果你们宗族的人实在不愿意,没法子,我和四哥就代替你们出这笔一百万两的银子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镶白旗的族人纷纷议论开,交头接耳之后,众人的目光看向花白胡子的族长,满面红光的老人望了眼胤祥,目光又飞快地在胤禛和胤禩两人间流转了一下,立即堆笑道:“十三爷说的哪里话,若当真这般,岂不是要叫您和四爷为我们旗人扛包袱?”假意咳嗽两声,双手撑住桌面,站起来,踱步来到四爷面前,“实在不瞒您二位爷,本来我们镶白旗就供的是您和太子爷,可俗语说得好,家大业大人也多,可这两年实际的进项实在是不如往常,钱庄绸缎庄的生意虽然还算勉强,可其余的木材煤矿生意却是损失严重,就是郊外那批稻田今年也是闹了蝗虫,收成不好……”望着胤禛逐渐黑下来的脸,老族长越说声音越小,“我说的可都是实情啊,这总体的收益虽然还马马虎虎,可现在旗人宗族人口众多,大家都拖家带口的,这分派到个人头上,少了谁的,可叫指望这些银两度日的人家怎么活呢?”   “你是说这一百万两你出不了?”胤禛的脸全黑了,阴沉沉的,有些吓人。嘿,这时就有做皇帝的威严了。对比了一下胤禩胤祥,年小蝶下着结论。   “不不不,我不是不想出这钱,只是想和四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分批出,先出一半五十万两,后一半等我们宽裕了再付。”腆着脖子上一块块黄褐色的斑点,老族长眼波闪烁。   他在骗人!年小蝶的直觉告诉自己。   胤禛显然也感受到了欺骗,恼怒地正待发作,却是被胤祥拉住了衣袖,恼怒仍然还是发了出来,“没钱?向我哭穷?你乌干上个月过七十大寿所收寿礼的一小半就凑够十万两了!向我哭穷,还有你!”说着指向另一个男人,“这个老叔叔,请个京城第一旦角谢小云回家连唱十天戏台的费用就足足花了三万两!还有你!”目光紧盯着麻杆般细高的黑脸青年,愤愤的声音在继续,“这个远房的侄子辈,年纪不过三十,已经娶了九房姨太太,哪一个进门不是铺张地到李庆堂首饰店打一套赤足金整整九千两白银的首饰?你说,你们都说,这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盯着胤禛,年小蝶再次肯定自己方才的感觉,发怒时的他简直就是一团熊熊烈火!   老族长的脸也变了色,“四爷非要这么掀翻了台面,我们也没有办法。反正,现在要拿银子,我们能拿出手的就只有五十万两,多的,一个子都没有!”   此句话一出,在座的不少人低声叫好,“别说皇子就连当今圣上也要给我们面子。”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胤禛气得肺都要炸了,甩开胤祥的手,狠狠朝年羹尧投了一记眼色。   亮工看得明白,朝大厅门外十来个护卫微微点头,“呼”的一声口哨,王府的一对亲兵齐刷刷地冲到了大厅上,全副武装的士兵人人后背弓箭,手持长剑,眼神萧杀。   众人均是一惊,只有那老族长仍然挺着脖子硬撑:“怎么,四爷想拿我们镶白旗的族人开刀么?”   胤禛冷着脸不说话,用沉默承认意图。   胤禩见双方都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这才不急不慢得站起身打起圆场,“四哥,这又何必呢?不就是五十万两白银么,俗语说得好,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老族长,你看这剩下的一半我先给你们垫上,可好?”说着从胸口掏出厚厚一沓银票递给胤禛,“嗯,匆忙间只凑够四十七万,还有三万两的银票我让下人回头给你们送来,你们双方看,这个法子可还能两全其美么?”   原本恨不得吃掉胤禛的老族长抬头看向胤禩时彻底变了一副看恩人的面孔。“扑通”一声给这位号称“八贤王”的皇子跪下磕头,嘴里大念着感激活菩萨救命的话语,身后片刻又是跪满了所有在场的族人,大厅内磕头声一片。   端坐在椅上的胤禛和胤祥相互对望一眼,彼此把牙咬得紧紧的,胤禛慢慢从桌上端起一杯茶,低头啜着,胤祥气得双眼喷火,朝呆立一边的年羹尧做了个手势。亮工见了,急忙带领着一干威武兵士从西侧门退出,正好开门碰上满脸惊愕神情的小蝶。   “你怎么在这里?”打发走士兵,年羹尧赶紧拽过少女到墙边偏僻无人的角落。   年小蝶仍然沉浸在方才那场家宴中,这真的是吃饭么?怎么谈话间句句暗藏锋芒,每人所说的每句话好像都有属于自己势力的意图,对于异己就一定要把对方置于死地。表面的话语一旦不投机,真刀真枪地紧接着就兵戎相见。老天,小蝶感觉还不能适应这样的一切。    ☆、CHAP 5 一面镜子引发的争执   CHAP 5   “小姐,你看,这些都是四爷福晋送来的礼物!”丫头冬雪指着躺在地下装满了三个大箱子的绫罗绸缎咋呼着,大嗓门震得小蝶耳根生疼。   那个那拉氏?眼前浮现出那个富态看似亲切实则严厉的身影,那天后来回到偏厅,倒是和自己说了不少家常话。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年小蝶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   这里的世界太复杂,尔虞我诈皮里阳秋,集中的权力仿佛一个怪兽渐渐将很多人的灵魂吞噬,令他们服从于自己膨胀欲望的支配。到最顶端去,到权力的最高层去!无形的鞭子笞打在那些人身后,完全被权力欲望控制失去灵魂的人们仿佛行尸走肉般脚步越来越沉,双眼只有在看见通往目标的捷径时才会发出绿光,一颗颗心就此沉沦……   这就是这里的世界么?小蝶对着铜镜无声地叹息。   “怎么了,小蝶,有什么不开心的么?”镜子里突然闪现出熟悉的人影。   “哥哥!”少女从梳妆凳上转身站起,朝年羹尧欠了欠身行礼,却是被他拉住了胳膊,头顶传来刺烫的视线,“我们自家人讲究这些虚礼作什么?”说着,手覆盖住少女的手腕,声音低道:“好了么?这里?还疼吗?”   微微用力想挣脱开他火热的手心,却是甩不掉,红着脸的年小蝶忽然斜眼瞥见缩到墙角双腿瑟瑟发抖捂住脸地冬雪,感到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迎上那双炽烈的眼睛,“哥,你快放开,别叫人笑话。”   “奴婢告退。”冬雪见了空隙,忙不迭地要离开屋子却是被年羹尧大声喝止住了,“谁让你退下的?嗯?八爷么?还是如今你的主子我?”顷刻间满脸的温柔掩藏到细细的毛孔内不见了踪影,倒竖的眉毛是他大怒的征兆。   这两日,心思细腻脾性敏感的小蝶已从府里丫头婆子的传闻间隐约晓得了冬雪的来历,也问过她两句关于八爷的事情,可小丫头却仿佛铁石秤砣,嘴巴紧紧的就是一个字不说。看了眼目光哀求的冬雪,少女有些不忍,嗫喏了半天,还是开口, “哥,她不过也是个受人掌控的玩偶,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你也知道了?”发怒的男人看向她时目光顿时柔和下来,眼波转到她已经结疤的伤口时又立即恼怒,“要不是她在背地里碎嘴,这次你怎会受不了府里的闲言碎语割腕自杀?”   横了眼胖丫头,年小蝶心里有气没处撒,心想,好呀,把我弄到这大清朝窒闷的空间来的因素中原来还有你这出得一份力呀。饶是这样,小蝶仍不能对她袖手旁观。她毕竟对我很好,我并不想失去她。少女对自己这么说。   “你还不知道害你割腕的始作俑者就是她么?”年羹尧小心地捏起少女白腻的手腕,靠近脸庞轻轻蹭着,说得动情,“小蝶,你可知道你这次出事,我……我有多担心么?”   不合适,不合适,简直太不合适了。感情再好的兄妹即使在现代社会恐怕也很少出现这么亲昵只有在情人间才出现的举动。男人热呼呼的气息喷洒过来,脸侧青青的胡须渣子好像带刺的毡布一般戳着少女柔嫩的肌肤,年小蝶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摆脱开男人的双手,只得开口:“哥,你弄疼我了。”   男人怔了怔,终于松开双手,盯着少女的眼睛忽然一拍前额,笑道:“差点忘了,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镶了镂空金边的花布小盒递了过来。   “给我的么?”少女在男人肯定的眼神中打开盒子,却是一面巴掌大清晰的玻璃镜子!手柄及镜面背后都印满了色彩斑斓的花纹,很是精致。   “喜欢么?”男人看着微微发呆的少女,笑在了眼里,瞧她这紧抓在手里的模样,我果然没有买错。   小蝶拿起玻璃镜看着镜中自己清晰的模样,不禁发呆。   “喜欢就好,听他说是从法兰西舶来的洋玩意儿。我原本还和那店铺的老板说嫌这镜子太小呢!”男人看看镜子中少女的影像,又看看本人,忽然脸皮红了红,正好一个下人赶来说是外边有客求见,年羹尧遂应声着离开了。   把玩着手里的玻璃镜,年小蝶心想二十一世纪再普通不过的事物在这时看来却是稀罕得紧。   走了年羹尧的冬雪仿佛卸下套圈的小狗一下窜到小蝶身前,挤着大脑袋凑过来,对着小镜子赞口不绝:“哎呀,可真漂亮,这花纹,这雕工!还有最奇怪的是这面光滑滑的东西上面竟然能照出所有东西的影响,居然还这么清楚,好像透过我们眼睛一般,真是神奇极了!啧啧啧,我这辈子可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东西!”   “喜欢么?”年小蝶转脸看着一脸羡慕的冬雪,“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啊?这……这怎么可以?是主子送给小姐的东西……”胖丫头口里推脱手却把小玻璃镜抓得死死的。   “你也说啦,是他送给我的,既然东西已经属于我,那就应该由我来支配和决定,我现在转送给你,也没什么不妥。喜欢的话就拿去好了。”年小蝶淡淡道,与其说在拒绝一面玻璃镜子的小玩意儿,不如说在拒绝送它之人的一片情意。奇怪的情意?想不通的少女正觉得烦乱,却发现身边欢天喜的冬雪正一手捏着镜子一边翘起兰花指摆着造型,揶揄的笑容在唇边情不自禁地荡开。   “冬雪,前几日我割腕前,你说了些什么?”少女的一句话令手舞足蹈的胖丫头停止了兴奋,手里的小镜子还差点摔落在地。   正在这时年府会客的正厅内多铎正对面捧着香茶和亮工慢品着,“福晋特地命我送来‘香轩阁’的戏票,说是邀约令妹闲暇时一同观赏。”从衣袖里掏出一封工整的信封。   年羹尧放下茶碗,拆开信封,抽出两张红纸戏票,“后天午时的戏?嗯,还是那京城第一旦角谢小云的‘白蛇传’?”   “是哦,亮工,你也知道现在这谢小云在京城里有多火。一般的官场人家若是没有个后台支撑,就算是出得起三千两一场的银子,人家还不一定去呢!这也难怪,听说这女人不但唱戏功夫了得,那身段长相更是一流!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嘿,据传,还是个雏呢!可惜,到现在我也没瞧见过真人。”色迷迷的细眼眯着几乎看不到瞳孔眼白,多铎说得咕嘟喝干了茶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形态猥琐至极。   年羹尧瞧得不耐,却又不得不应付四爷府上这位掌控着侍卫操练管辖实权的满人统领,干笑了两声附和:“后天我恰好没空,多的这张就转送兄台你了,到时请和府上的马车一起来接舍妹。”   “呵呵呵,多谢你啦,亮工。”多铎也不推辞,约定好时间起身告退。   白日无话直到掌灯晚饭时间,年小蝶才又坐到了年羹尧的对面。大大的圆桌上摆满了二十多道珍馐佳肴,可看花眼的少女却是一点没有胃口,心里还在惦记着冬雪上午的回答。   “有心事?”男人挟了一筷子笋干鸡丁命站在桌子中央的冬雪递到少女碗里。   小蝶提起碧绿的小汤勺按压在根根烧得发烂酥软的笋干上,不吭声。抬头望了望男人,心里小声咒骂:“怪不到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受不了割腕自杀,这事儿弄到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怎么,不合胃口?”男人眉毛开始打结,重新挟了一筷子清蒸鲑鱼的肚子剔除掉大刺放到自己的空碗里,站起身端了过来,“来,这是你最爱吃的鱼,趁热尝尝。”   年小蝶低下脑袋,开始对付自己面前的白饭,看都不看男人一眼。   男人咽喉上下滚动几个来回,好不容易忍住怒气,抬手屏退了包括冬雪在内的所有下人,饭厅内只剩下他和少女两个人,“小蝶,李大夫说你你伤了元气,失血过多,要好好滋补,来,这碗鸡茸玉米羹喝一点吧。”男人耐下性子执起小勺舀了点上边稍凉地羹汤在嘴边吹了两下往少女唇边递来。   小蝶依然低头扒饭,一声不吭,这一举动终于惹怒了年羹尧。“咣当”一声,勺子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你在恼什么?白天里不是还笑嘻嘻的?”男人扳转过少女的脑袋定格在眼前,“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我也在吃饭,你难道没有看到么?”干巴巴地咽下饭团,吞了两口唾沫,小蝶才感觉喉咙顺畅很多。   “你……”男人被她一句说得噎住,一甩筷子,双眼发红,紧紧按住少女肩头,“你在着恼什么,说话呀!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又嚼舌根了?”刚一说完,立即大喝一声:“冬雪!”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呀。”胖丫头躲闪着主子吃人的眼光,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胸前一个事物不小心掉了出来。   年羹尧一看更是火冒三丈,捡起来迎面给了冬雪一个耳光,“原本我还给你机会,现在倒是你自寻死路了!看似痴傻,却是一肚子坏水。好大的胆子,连我才送给小姐的东西都敢偷?”捏着那带手柄的小玻璃镜子,男人大喝着命人取来家法。   一个小厮飞快地呈上黑漆漆的一根木棒交到男人手中后背着风似地退下。   “啊,主子饶命饶命啊,不是,不是我偷的。奴婢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小姐的东西,是……是……小姐送我的。”   “胡说,死到临到还敢满口胡言,看打!”男人唰得扬起木棒,对准冬雪的后背抽去。   “她没说谎,是我送的。”冬雪尖叫声中小蝶终于开口,惩戒的木棒停留在半空中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功用。阴翳着双眼,男人一个箭步冲到少女眼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低头看了看哭得胭脂口红稀烂一片拽住自己裙摆的冬雪,年小蝶仰头看着暴怒的哥哥,重复道:“她没有说谎,这镜子是我送的。”盯着他手里扬起的黑色木棒,抬起了下巴,“难道这也犯了家法么?”   “你……”男人紧紧捏住手里的木棒任由木刺扎进了掌心,怎么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呢,原来此刻最疼的已不是手,而是那颗跳动的心。    ☆、CHAP 6 香轩阁听戏事件(上)     “好,唱得好!”众人大声喝彩。台上那名一身白衣的女子唱罢一句,甩起长长的水袖,仿佛幻化成一条条白练交织不断飞舞穿梭在眼前。   “好!”身边的那拉氏由衷地也发出一声赞叹,矗立在不远处的多铎更是看得双眼发直,手掌黏在了一处好像忘了鼓掌。   国粹?年小蝶仔细聆听耳边传来阵阵铿锵有力的二胡京鼓的伴奏声,辨别那叫谢小云的名旦婉转如泣如诉的唱腔与唱词,始终无法苟同周围其他人的看法。人类的欣赏空间更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他们所属的时代,心头这样想着,少女只好暗自哼起《千年等一回》的曲调来打发时间。   “好看么?”偏偏有人乐得合不拢嘴。   小蝶对着那拉氏礼貌地微笑、点头、低声附和。心里却恨不得快点离开。   “我就说你会喜欢嘛!妹妹,你看,可给我说着了吧。四爷还非说你不会喜欢这股子热闹呢。”这位正室用手绢掩住露出的乳黄色门牙,开心不已得从桌上递了一个蜜桔给侧福晋钮钴禄氏。   漂亮的侧福晋忙不迭地巴结,“谁说不是呢,晚上回去,可要好好笑话他喽。”   看着正说话女人鬓角微微下垂的几缕发丝轻轻浮动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周围,小蝶忽然觉得她女人味十足。女人只有这样才会讨男人喜欢吧。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年羹尧又想到了胤禛,脸颊悄悄升起一朵红云。   台上的白蛇暂时退场,少女才想呼吸一口安静地空气,却又见一个披着袈裟和尚模样的人慢吞吞地登场,依依啊啊地开唱。心中正不耐,却听钮钴禄氏讨好地从背后椅子上凑到耳边说:“这法海是谢小云妹妹扮的,年纪虽小,可唱腔却正。”   应了一声,小蝶实在感到无趣,简单枯燥的娱乐方式简直令人就要窒息。借口更衣带着丫环春香从豪华的二楼包厢内退出,来到香轩阁临街的露天窗口处透气,明媚的十月天的白日,正是京城最舒服的时间,既不像夏日酷暑难耐,也不似短暂的春天昙花一现,更不似即将到来的冬季天地冰寒,呼,长长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斜身半坐在凭栏长椅边,支起下巴,眨着眼看向窗外。   过了集市的日子,地处京城最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地段,仍然是商家云集,人流交织。纵横交错的马路边一排林立的店铺,有平房也有二三层“高楼”的,或红或绿或蓝屋顶的琉璃瓦片映照在阳光下闪现出五彩的光芒。除了不急不忙闲逛的老人,进进出出购买物品的妇人婆子,还有三两个蹲在路边穿着打补丁的大衣服,头顶朝天辫玩石子的脏兮兮的小孩儿。   “吹糖人喽!五文钱一个!”一个背着担子的小贩走进了视线,立即,他所挑担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人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一股脑儿地围了上去。   “去去去,要吃找大人要钱去!别在这儿瞎凑。没钱就不行!”没耐性的小贩抬手刚赶开孩子,一个骄横含混的声音忽然传来,“钱?钱?爷有的就是钱,爷穷的就剩下钱了,谁说钱……钱那个不行……嗯?钱哪个地方不行了?”   原来是个醉鬼!小蝶揪着丝帕想笑,却被身后春香一拉,“我们快回去吧,别叫福晋等急了。”因为冬雪被打伤不能出门,才由这位瘦小的丫头代替。   “看看又何妨?”少女俏脸一板,却见春香瞅着楼下那醉鬼脸色变了,“你认得么?”   “奴婢怎会识得九爷?”回答得不打自招。   看看小丫头脸色,想想冬雪,小蝶一下子明白过来,盯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四岁女孩子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肩膀,心中生出无限同情,“你先回厢房,我再看一会儿就来。”   春香显然没料到少女如此细心的体恤,感激得就要给她跪倒,却被扶住,“小姐……这人可怕得紧,你……你还是随我一同进去吧。”   “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九爷?我倒要瞧瞧。”对着正伏在马背上呕吐的胤禟作了个鬼脸,转脸安慰春香,“没事,他离我那么老远,还在楼下,你放心好了。”打发走小丫头,重新趴在窗边再看,胤禟后边的七八个衣衫光鲜的随从已经急匆匆地围了上来,又是擦脸又是拭嘴忙成一锅粥,惹得一旁吹糖人的小贩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看,几个被驱散的孩子也跑过来看热闹。   “爷,爷,咱们回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顶着一个西瓜皮小帽和油光光的长辫子轻声伏在胤禟耳边禀报。   依旧趴在马背上的醉汉支吾一声,忽然闹开,“什么回?回什么?打哪儿回?又回哪儿去啊?”   “哎哟,我的爷,您当真是喝高了?您不是一向千杯不醉的么?这怎么才和八爷喝了一小会儿功夫,就成了这样了?嗨,您倒快是给个话呀,今儿福晋可说了,过两天就是您母妃的寿辰,她还在家里等着您一块儿挑选寿礼呢。”   “挑什么礼?给她银子叫她自己去挑!每年不过场面上砸银子的事,五千一万的,只要她到账房报个数,随她!”醉汉闭着眼,嘴里兀自大叫大嚷。   “这人,倒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了。”小蝶看着摇头轻叹。身后传来春香的叫唤:“福晋叫你呢,快来。”   不大的声音却叫楼下的胤禟听见,朝左右侍从比划道:“去,给我把楼上方才说话的那两个女人给我揪下来!”   左右侍从看看楼前大匾上鎏金的三个大字,发怵地像是被钉子钉住半天不动,醉汉着恼一瞪眼,“怎么,我的话是放屁?”   “九爷,九爷……我的九爷……您好好歇着,咱们快回去吧,别闹了。”管家走到马前想要来摞缰绳,却是被胤禟突然伸出的脚踢飞好远。   小蝶被着急的春香拉着有些看不过眼,心想要是在现代醉酒驾驶,好歹也要被刑罚。这些皇亲贵胄——“当真可恶。”   “谁?谁在说话?”胤禟脸孔上一双一直眯着的细长的眼睛突然睁开,对着香轩阁小蝶的方向大骂,“有种下来和爷说话,别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来人,给我揪下来!”   小蝶被吓了一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仿佛就要跳出胸腔,闪身和春香躲到了露台门板后边,有些苦笑地对小丫头道:“这人以前就是这般闹的?”   春香细细的眉毛一拧,飞快地摇摇头,垂下眼,低着头,绞着手心的衣裙,眼角两滴泪珠啪嗒落下。   “他还欺负过你?”少女睁大了眼睛,老天,春香还是个孩子!   小丫头脸上的泪水瞬间连成了长线,扑哧扑哧地顺着脸颊流下,弄湿了小蝶凑过来的丝帕,惊恐的双眼才正眼对视了一下,立即垂下,再不敢抬头,嘴里已经呜咽,“没……没有……九爷对奴婢很好……很……好……真的是很好……”一边极力否认,一边失声痛哭。   小蝶仿佛喉咙也被什么堵住了似地,胸膛一口恶气往上涌,正要发作,却见胤禟带着三个高大结实的跟班咚咚上楼站到了她们面前。   “是你!”胤禟眯起眼鄙夷地瞧了一眼几乎要挤在门缝里的小丫头,注意力转向一身朴素衣衫的年小蝶,朝春香不干不净地说道:“这又是哪个门子的姑娘?你的小姐妹么?介绍给爷认识认识?”    ☆、CHAP7 析风波     深秋的午后阳光明媚,充足的光线穿透碧蓝的苍穹投射到花圃中朵朵盛开的海棠花瓣上,一片桃红色中挺立着颗颗鸭蛋黄色的花心,映衬在更加圆鼓的枣红色叶片上,给落叶色彩的季节带来别样的视觉感受。   望着书房窗外摇曳的秋海棠,胤禛端着茶,默默站立许久,供应朝廷西北军事的粮晌算是暂时有了着落了,可这事办得也太过窝囊!还传到了太子爷的耳朵里,刚刚得了一顿训斥回来,心情差到了极点。   书房紫檀方桌前坐着的胤祥和年羹尧相互看了一眼,晓得这爷正在气头上,两人也都憋屈着不敢讲话。   这四爷虽然年纪不大,可一旦生起气来,总能带给周围人无形的压力。总感觉他不高兴,大家都跟着不乐意。   年羹尧是由底层的芝麻小官儿顺梯一步步爬上如今的地位的,其中待人处事,周旋把握,拿捏关节,心气性子都到了不一般地境界,过了好久依然安稳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安然。可洒脱性子惯了的十三阿哥胤祥显然就没这么好耐性了,时间一长,猴子挠痒猫儿抓心似的坐不住   了,掀开青花瓷碗盖,喝干了里面最后一小口茶水,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终于站起身走到胤禛身边开口劝慰:“四哥,你就别生气了!”   这冷面阿哥从鼻腔冒出重重一声自嘲,“生气?我生的哪门子的气?我哪里敢生他……太子的气?我这号既不得宠爱又不得人缘的阿哥,哪里还敢配谈生气?”   被碰得一鼻子灰的胤祥也不着恼,习惯地长叹一口气,拍拍胤禛肩膀,“好四哥,你就别发牢骚了。你知道,若真比起出身得宠,你还算如今有个额娘疼的,不像我,从小就没见过亲娘,只在兄弟中受人欺负。论人缘,我也只是多一些意气相投的武人俗人,真要比,这不得宠没人缘的阿哥我还必定排在你前头!”   末了一句话虽是安慰可已经说得嬉皮笑脸,原本脸色阴沉的胤禛也终于被逗乐了,转怒为喜,中指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骂道:“你这小皮猴,竟也挤兑我!”   胤祥见四哥展颜,更加耍宝似的转身乱晃起胳膊,嘴里念叨着:“皮猴非也!吾乃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是也!”说着捻起墙角用来掸灰的拂尘,握住了毛须的那头露出光滑滑的杆子当成孙悟空的金箍棒混天胡地得挥舞起来。   年羹尧看得捂着嘴想笑却又不得不盯着胤禛的脸色,直到瞅见他脸上实在憋不住了,才随着一同放声大笑。   爽朗的笑声短暂掠过,仿佛平静水面上微风吹起的涟漪,轻轻地来,瞧瞧地过,一眨眼功夫立刻被书房内的寂静淹没。   “四爷,你看这次八爷怎么会不请自来的?”年羹尧说出自己的疑问。   “哦?你不知道?”男人声音突然扬高,假意走到书柜边翻弄起旧书,食指中指拨弄得书页哗啦啦地直响。   原来他是疑我!年羹尧忽然想明白那天他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了,心中着急,踏了两步走到男人身后,大声道:“四爷,我真的是不知道。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要是我泄露了您那天家宴请客之事半句给外人,就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亮工说哪里话?”十三阿哥拉着年羹尧的胳膊摇晃,否定道:“我们怎会怀疑你?”   男人却不这么认为,眼中目光冷冰冰的刺过来,“不是他还有谁?请客之事就我们三个人知晓,难道还会是你我泄露的不成?”说完,手中的旧书被用力摔倒了地上。   年羹尧终于肯定四爷的怒气了,“扑通”一声跪倒,脑门重重地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砖面上,“四爷息怒。这事儿我只在家提了一句,真的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再提起。四爷若是不信,就请责罚我吧。”说到最后,态度强硬,有点请你看着办的意味。   一颗心悬得老高的年羹尧也很紧张,可知道对付这疑心病极重的主子一味否认或是求饶反而不是办法。果然,胤禛听了沉默下来,胤祥一边敲打说着好话,“亮工府上本来人员就杂,知根知底的一些暗探就有七八个,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我们也查不出身份。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八他们手段又何止这些,四哥,这事的引线要是只着眼于我们三人,恐怕范围就太窄了。”   “你是说是那些族人串通搞的鬼?”男人两眼点燃熠熠生辉的火苗,手指蹭到唇边摩挲对这种说法还不肯定。   十三阿哥扶起年羹尧,拉着他的手交到了胤禛手里,抖抖浓眉,“那还用说吗?”自己两手包住了他们两人的手,有些感慨,“我们人单势薄,若是彼此间再不信任,如何支撑得住大清的一片江山?”   四阿哥有些感动地点点头,抽回双手,目光接着扫了扫紧张害怕的年羹尧和满脸笃信的十三,还是有些不太相信方才的话,“老八他们的确在朝中广布网络,人脉众多,可是要说他们连我和太子镶白旗的族人都控制了的话,我还是有些不信。”   “哎哟,我的傻哥哥,什么控制,那百分百的就是收买!人心的收买!你明白了吗?不然你说怎么就会那么巧合?”听着十三的话,低着脑袋听候发落的年羹尧回忆起那天那个叫乌干的老族长五十万两白银的空缺和八爷怀里四十七万两地银票。   “嗨,要我说,他们还真会演戏,偏偏还故意找了个三万两的缺漏,真跟编故事似的哄人呢!”胤祥捻起点心盘里一块核桃酥扔进了嘴巴,坐在四阿哥对面的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   胤禛呆呆杵在原地,愣神半天,摇头叹息:“没想到我倒是小孩儿似的被他们骗了……”再看看佝着腰不敢站直的年羹尧,脸上有些挂不住,撕扯掉嘴角的冷漠,温和地走过去拉过他,郑重地道歉,“是我错了,委屈你了。”   简单的两句话仿佛和风细雨温润了弯腰男人的心,年亮工喉咙有些哽咽,“四爷说哪里话,我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主子说两句话还不是应该的?”迎接上两道冰冷却又火热的眼神,两颗心的距离一下子靠的很近。   “哈哈,”十三拍拍年羹尧后背,满脸欢喜,“这就对了,攘外必先安内,要想对付老八他们一帮人,我们自己必须先不能乱。”   年羹尧闪亮着眼睛朝他点点头,很是钦佩。平常总是看这位阿哥舞刀弄枪,插科打诨的,没想到观察如此敏锐,见识也很不凡。   四阿哥点头称是,“老八老九老十他们始终窝藏二心,早一天瓦解早一天确保太子地位的稳固,听说最近又笼络到了老十四,真是可恨。”   年羹尧晓得他和十四阿哥胤祯是同母亲生的兄弟自家兄弟倒戈心情定是不爽,也就不再接话头自讨没趣了。   胤祥却在听到“太子地位稳固”说法时,眼白一翻,瞅瞅四哥认真的表情,拳头紧紧攥紧,“四哥当真一直要给那个窝囊的家伙护航吗?”   此言一出,听话的两人都是心惊肉跳,震动异常。自从康熙立太子以来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如今二哥胤礽已经将近四旬,实属中年。而后面众多的弟弟们也一个个长大成人,正值黄金年华。经历过去年的废太子事件大家一直蛰伏骚动的野心一个个昭然若揭。可自开春太子复位以来,人人仿佛被霜打了的茄子,都蔫了。老皇上不喜欢太子已是明眼人中的事实,可违背常理的做法却又令人云里雾里,弄不清究竟什么意图。   意图,可怕地意图。年羹尧看准了胤禛眼里一闪而过的流星,心中默然。   四阿哥不看他们,目光转向窗外,喃喃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十三弟,亮工,你们都听着,这事休要再提。”   年羹尧耷着脑袋点头,十三阿哥还想分辨,却听家仆李卫急匆匆地跑在外边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四爷,福晋和侧福晋叫九阿哥在香轩阁给打了!”    ☆、CHAP 8 香轩阁事件(下)   紧闭大门的香轩阁二楼正发生着就要流血的暴力事件。   九阿哥胤禟踢开脚底奄奄一息的春香,一步步朝挡在年小蝶身前的四嫂那拉氏逼近,嘴里狞笑:“嫂子,这可不关你的事,再不让开,我可就不止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年小蝶盯着那拉氏侧脸的红印,心中满怀愧疚,扯扯女人的衣服,哀求道:“别管我了,这个男的发酒疯呢。”   那拉氏另一边的钮钴禄害怕地退后两步,一手按住小腹,犹豫地看向正福晋,“姐姐,我看我们还是先走吧,回去叫四爷来整治他。”   酒劲上来的胤禟仰天打了个饱嗝,不在乎地拍手大笑:“四爷?老四他算哪门子的爷?论血统的高贵,皇室嫡亲的我额娘就是高飞在蓝天的天鹅!他老四的母亲不过是蒙古草原一个只懂得放羊喂牛的乡巴佬!”   “太过分了!”那拉氏气得红了眼,看了看半边脸被打得红紫的侧福晋,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多铎已经回家报信去了,我们可要顶住,不能让小蝶受了半分委屈。”   钮钴禄氏暗地咒骂,这丫头分明是个外人,不沾亲,就算带故四爷与她哥哥交好,也没必要这时拿身家性命来担保,想着已被拽着一并挡在了小蝶身前,虽然不愿意,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心中暗自记恨身后的少女,心想若是肚子出了什么事,罪过可都要怨到她一人头上。   “哟,不像黄脸婆的这位必定是新纳的侧福晋了吧,那天喝喜酒我没去,现在想想可真有点后悔了。”轻佻的言语逗弄得女人脸庞绯红,更增秀色。胤禟酒后色胆包天,竟是伸手朝女人的脸蛋摸去。   钮钴禄氏害怕地侧身用力躲闪,身体扭成了一道麻花,吃力地躲过狼爪。   胤禟占不到便宜更是不甘,借着酒劲,张开双手就要搂抱,却听“九爷!”香轩阁的老板薛大娘叫嚷着带着谢小云和她妹妹谢小风气喘吁吁地赶来救场。   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薛大娘一身红白相间的金边牡丹花纹,嗲着沙哑的喉咙说:“我说什么贵客这般大的动静,原来是我们常客九爷您大驾光临!您什么时候要来看戏听戏都成,只要您言语一声,我这香轩阁整个场子就为您一人开着,小云小风两姐妹别的戏不演,单听您一人的吩咐,嘿嘿,上回您不是说了,要让这姐俩陪酒作乐的嘛,那回子正巧她们赶镶白旗老族长的戏台去了,没给您留下空隙不是?我原本就想托人到您府上递帖子给您赔不是来着,这么巧,您今儿正好来了,来来来,我做东,已经给您在西边包厢开了一桌酒席,您爷就请给了脸,赏个光?”   男人眯着眼,大骂,“嘟嘟囔囔好不烦人!”回头叫侍从给叉了下去,盯着白嫩的谢小云姐妹看了看,又看了看钮钴禄氏和小蝶,放声大笑,“今儿倒是栽倒在美人堆里了,真是痛快!”两手各自搂住唱戏两姐妹,吩咐着人拉扯住另外两个女人就往西边包厢走去,身后传来那拉氏的叫骂和春香细细的喘息声。   “来,你们俩个坐这儿。”推着谢家姐妹坐下后,满身酒气的胤禟两手按在了小蝶肩膀,凑近钮钴禄的发间,仔细端详了两人,端起酒杯,“来,从最漂亮的开始喝!”说着,对着小蝶的嘴巴灌了下去。   什么味道!年小蝶喉咙间麻辣辣的一股刺痛,差点没吐出来,古代的北京二锅头的度数至少有六十度。对着自己一边发誓一边连声咳嗽,想把咽喉间那股子呛人的味道给咳出去,转眼回头却见钮钴禄氏拼命地对着胤禟摇头,水汪汪的杏眼中滴落下颗颗晶莹泪珠,“小叔叔,你就饶了我吧,我……我真的不能喝烈酒……”   “放屁!”胤禟刚干了一海碗烧酒,红通着眼捏住女人的下巴大骂:“你平常也是这么伺候老四的?”说完,抓过桌上桔红色的一只大膏蟹往钮钴禄氏嘴里塞,哈哈笑着:“来,吃,吃了你就想喝酒了!哈哈哈,浓浓秋日赏菊吃蟹饮酒本就是一桩雅事,今日这后两桩都占了,就是这菊花没法赏了……”说着,对着四个女子眼珠一转,拍手又是笑了,“菊花?菊花又何足道哉?你们眼前几个可不就是花一般的人儿么?好好好,九爷我今日可就要把这附庸风雅的事情都做全了!”说着,朝一脸害怕的谢小云谢小风姐妹张开了双臂,直接扑了过去。惹得两个女孩尖叫着冲到包厢门口拍门叫唤。   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捏起酒杯,胤禟挥起金银丝线交织印花的衣袖,又朝尖叫中的谢家姐妹冲了过去,在两人被吓得如小兔各自蜷缩在屋子一角垂泪发抖时,男人啪地一声扔掉了酒杯,酒壶对着脖子倾倒,咕嘟咕嘟地酒水冒泡声中仰天狂笑:“痛快!痛快也哉!”   笑完,一把扔了酒壶,朝正一步步退缩相互拉住彼此的年小蝶和钮钴禄氏冲了过来,小蝶反应快,先一步钻到了椅子背后,钮钴禄氏却慢一步被胤禟逮了个正着抱在怀里,又羞又怕,嘴里反复在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那醉鬼哪里管她,一手按住女人紧紧抱住,神情忽然有些异常,闭紧了双眼,嘴里喃喃:“小玉,小玉,我抓住你了,抓住你了。”说完,贴住女人的脸庞,动情地张开双唇:“你……你还记得我么?我可是一直也忘不了你……老是梦见你……”情绪渐渐平缓但人却仿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自我感情得以张扬的世界。   钮钴禄氏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脸色忽红忽白,尖着细喉咙小声地抗议:“小叔叔,你再不放开,嫂子可是没法活了!”   “嫂子?叔叔?”咒语般的激醒了男人,眼皮眨了两眨,好像做梦一般突然醒了,猛地一下子推开女人,“你,你不是小玉!”   踩着花盆底的钮钴禄氏失去了重心,倒退了两步仍然摇晃着身体,小蝶见了连忙绕过椅背从后边揽住她,却是力量不够大,被撞着往后摔去,钮钴禄重重地压在了少女的左腿上。   睁开眼,小蝶盯着女人被鲜血染红的裙摆惊恐地忘了叫喊,老天,这是什么?少女还不太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谢家姐妹中不知谁已嘶叫开:“快来人哪,侧福晋小产了!”   钮钴禄氏微微睁开眼皮,茫然地看看周围,脸色苍白地竟又昏了过去。   男人彻底地清醒过来,立即冲着堵住包厢门口的两个侍卫大叫:“快,叫大夫来。”   话音刚落,一个动听的声音大声传来,“我说糖豆,你又闯什么祸了?”吱呀一声包厢大门打开,一双纤纤玉手用力掰开仍在发愣的两个侍卫硬生生地从人缝里挤了进来,竟是一位少妇!立即,被包厢内的混乱和鲜血吓倒了。   旗人打扮的她食指点着胤禟,破口大骂:“老九,看你做的好事!”   胤禟盯着她的脸一呆,失去了方才所有的神气,整个人泄了气,又好像一个被大人逮着做错事的孩子,双手交叠着下垂,任由脑后披散的长发遮盖住脸部的五官,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老九,过来!”少妇一撇嘴,胤禟立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叹口气,少妇站在他背后,双手十指张开梳理起他披散的发辫,同时嘴里埋怨:“什么人不好惹,偏偏惹到老四?等八爷回来,我瞧你好看!”说着,食指拇指绕弯绑好了发辫,瞅着陆陆续续一干丫环婆子侍卫的跟班,直把这个包厢站得没地方下脚。   老九?他不叫糖豆了?小蝶心中正纳闷,却见楼梯口胤禟的管家虾壳般捂着肚子扭着腿一拐一拐地跑上来,对着少妇磕头求饶:“八福晋,你可来了,快帮我们爷想想法子收场吧。”   少妇脸孔一板,恨恨地盯了眼脚边的胤禟,气得提起脚上的花盆底踹了一下他的膝盖,“你八哥前脚走你后脚就在这儿闹!”也不理他,朝管家使了个眼色,让谢家姐妹带着老九从香轩阁的后门退出。接着飞快地吩咐下人找来担架,抬起钮钴禄氏,不急不忙走到露台中央急得团团转的那拉氏身边,先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接着才慢慢开口:“等八爷回来,我叫他好好修理这混账老九,替你们出气!”   小蝶左腿不能用力,被丫头春香搀扶着站到了那拉氏身后,少妇说完,盯着她连瞅了两眼,又将视线调整到四福晋,“四爷碍着八爷的面子特地到府里来找他出面,可谁想到胤禩偏偏这时进宫去了,没法子,这差事可就只能落到我这个稀里糊涂的福晋身上,好姐姐,妹妹我年纪小,世面也没你见识得多,要是有哪里处理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可要当面直接指出来!你也晓得,我是个直性子,也是个泼辣嘴,什么事都喜欢说开了去。最讨厌那些背后搬弄是非说三道四的小人。”话说到这儿,小蝶看着那拉氏早已不耐,盯着流血不止的钮钴禄氏双手不停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几次,却是终于抿住,没有出声。   小蝶看着被两个婆子悬空抬在担架上的女人,脑门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粘湿了她鬓角所有的头发,其中几缕黏在脖子上仿佛又长又细的黑蛇盯着女人的咽喉,在那儿吸血。她月牙白色的裙摆几乎被全部染红了,老天,她一直在流血!   这个事实让少女不得不有些失礼地打断了八福晋的长篇大论,拽了一下那拉氏的胳膊,小声道:“侧福晋她流了好多血……”   谁知那拉氏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似地,眼角目光一闪,似乎告诫少女别多管闲事一般继续专注面对少妇的冗长拉杂的谈话。好像这谈话比侧福晋即将消失掉的孩子和危急的性命更重要似的。   小蝶在遭遇那拉氏拒绝的一眼后忽然间领悟过来,悲哀!彻底的悲哀!与其说是女人间争宠争子息将来地位的悲哀,不如说是人性善与恶之间最终归属的悲哀。是的,为了丈夫的宠爱,别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关系;是的,为了将来儿子继承丈夫所有一切的路途的畅通无阻,别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最好都被扼杀在母亲的子宫内;是的,为了莫须有的权力与地位,看似善良的人却在瞬间成了邪恶化身的魔鬼,只不过依然披了张人类的外衣!   小蝶气愤得攥紧了拳头,就在不能忍受就要爆发的时候,胤禟那个管家的身影瞧瞧走近八福晋的视线,朝她作了个手势。终于,两个贵妇结束了高贵于世间生命的谈话。   那天,小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是在临睡前听丫环春香说钮钴禄氏的孩子没了,人也差点丢掉性命。晚上,小蝶整整一夜没有阖眼,历史中的年妃就会是我么?难道非要像钮钴禄氏一般跌入凄惨不能自已的历史宿命么?   摇头垂泪,辗转反侧,左腿又疼得厉害,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才睡着,迷糊中,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以为是春香来服侍漱洗,翻了个身,轻声吩咐道:“正困呢,你待会儿再来。”   “看你昨天干的好事!”哥哥年羹尧大手覆盖住少女受伤的左腿,用力一按。   糟了。小蝶被疼痛惊醒,愣着眼,不知道另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CHAP 9 各自的疼痛   “疼吗?”年羹尧竖着眉毛问。   倔强的少女不吭声也不点头,半坐着用被子挡在胸前,任由男人按住左腿早已麻木的膝盖,一双漆黑的眼眸盯住他不放,瞳孔中闪现出执拗的坚决。   “知道自己错了吗?”年羹尧手指弯曲用力,隔着单裤依然能够感受到少女膝盖附近凹凸不平的伤口,该死!这些丫头都是干什么吃的?该死!为什么自己才刚刚知道她竟也是受了伤?该死!真他妈的该死,简直不知要真正责怪该死的人是谁了。当然,老九胤禟是他年羹尧目前还得罪不起的对象,当然不在责怪的范围之内。这样说来,他年羹尧应该属于一个现实主义者,对于目前或不远的将来自己绝对无法左右的人和事始终抱有一个客观的态度,当然,这种态度里面更多的包含了不满。老天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人生下来就是皇子,有人生下来却要为了仕途不断奔波。这样越想,年羹尧心头这股憋闷的气就越难平静。   被胤禛拉去府里训话,整整一个晚上都没合眼。这无法安睡不算,还必须始终小心再小心地赔着不是,拿自己的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低声下气地哈着腰看那位爷的脸色,而所有这些的来由都是因为她——自己的宝贝妹妹一手造成的。早知道她出去看戏会惹这么大的麻烦,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放她去,就算一定要去,自己跟着,或许情况就会不同。这么一想,却又立刻否定掉了,要真的是自己当时在场碰见了胤禟闹事的状况,自己又会怎么办?烦闷地抓了把光溜溜的脑门,年羹尧拒绝再想,将目光对准眼神看起来竟是没有丝毫畏惧的少女脸上。   “怎么,又给我来这套?”面对沉默的少女,他一下子火大了,移开按压在她膝盖上的手掌,大喊着下人去取家法。   那根棍子?小蝶心头扑通跳着,想到承受它鞭打之后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吃饭喝水都要人帮忙的丫头冬雪的模样。犹豫的表情稍纵即逝,立即被心底的坚持打败。我并没有错,错的不是我,这样告诉自己同时心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感觉必须要坚持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刻意保留原本属于楚小蝶性格当中的部分,否则几乎真的是要被年小蝶周围所处的看不见的海浪波涛给湮灭,彻底的湮灭。   接过下人手里的黑棍棒,挥退了所有在场的人,年羹尧高高举起‘家法’,提高了声音:“再问你最后一遍,究竟认不认错?”   “我没错!”   “还敢嘴硬?要不是你,那侧福晋怎么会流掉了孩子?”   “这关我什么事?”少女心想明明是胤禟推了她一把,只不过碰巧摔在了自己的腿上,“我只不过想好心扶她一把,却是力气不够大,扶不住,还被她弄伤了腿。”   “强词夺理!”男人气愤中扬起棍棒对着少女受伤的左膝盖打了下去。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忍不住的□情不自禁从喉咙里传出,好疼!年小蝶抱着发麻的左腿滴下豆大的泪珠,“我说的是实话!是胤禟,那个九阿哥害得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嘴角泌出鲜红的血丝。   “还敢乱说!”男人气得满脸通红,卷起袖管,光着两个手臂,在空气中继续挥打了下棍棒,“我昨儿整夜都被迫在四爷府里道歉,究竟什么情况还由得你在这儿乱说?难道钮钴禄氏会瞎编,四福晋也会瞎编么?”   她们在撒谎!少女心中尖叫,嘴唇却咬得死紧,似乎呆住了。   这副表情看在年羹尧眼里却像是被人抓到了把柄束手无策的模样,舔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喉咙,“你今儿必须承认错误,这是在我跟前的事儿,过两日,我还必须领着你去四爷府里专程致歉。”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歪曲这样的事实?胤禟酒疯后瞎闹辱骂调笑四福晋和侧福晋,害得钮钴禄氏意外小产,这个事实很多人都是亲眼见到了,怎么一下子仿佛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扣?坚守一种原则的小蝶是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必须说清楚,可不是现在。看着睡裤膝盖上熏染开来的鲜红,少女立即想到了那天摔倒后女人被血迹浸透的裙摆,一样的血色呵……这样想着,缩在床角的少女抬起头,脸上紧绷的表情松动开,眼神却是加倍坚决。   男人气急败坏的背坐在床沿,嘴里依然咒骂,“我平时就是对你管得太宽了,才纵容得你闯出今天的大祸!我……唉……”啪地一声扔掉了黑木棍,十指插入后半个脑门的发际中,深深自责。   “对不起……”艰涩的字眼终于被迫从嗓子里挤出,小蝶简直不相信是从自己嘴巴里冒出来的,必须忍耐,这样告诫自己。咬牙忍着腿痛,双手撑着身体挨到哥哥身旁,小手轻拍了两下男人因为愧疚而下垂的肩膀,说出违背内心的抱歉,“哥哥,我……我知道错了……”   男人瞬间转过头,眼睛里晶晶亮得盯着少女,一言不发,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一只胳膊肘无意触碰到少女流血的伤口,换来她痛苦的□。   “对不起,对不起!”年羹尧更加紧地搂住小蝶,“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随着剧烈的胸膛高低起伏抖动的白熊皮毛的罩袄摩挲着少女娇嫩的皮肤。   的确,打得很疼。你知道就好。怨怼地瞅了着男人张开双臂,改为一手搂着她的腰,让自己坐在他腿上。微微发颤的手指卷起印着蓝色小花的睡裤,露出白皙晶莹的小腿,男人倒抽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那份心情的时候,继续往上卷,终于在膝盖处注视到结了一层薄薄血痂又重新流血的伤口!该死,怎么打得这么用力,这回他恼恨的对象却是他自己。余光瞅见跌落在脚边的棍棒,抬脚用力踏在上面,咯噔一声踩成了两截。   “都死了么,还不快去找李大夫!”对着门口晃动的影子,男人踢飞了断成两截的家法,没好气地大叫。   “原谅我,小蝶,我这次真的是被你气疯了,我的本意并不是这样,我……我只是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见鬼的错误!压抑住愤怒,年小蝶不知该说些什么,低下头,逼迫自己咬紧嘴唇,开始动作转移自己的怒气,不愿意在人面前暴露的她慢慢放下裤管。   “你生我的气了?”男人蹲□,捕捉住她扑闪的眼神,牢牢锁定一双清澈如湖底的眼睛不放。   “怎么会?事情因我而起,你教训的极是。”不知怎么的,少女终究管不住别扭的性子。   “小蝶……”男人长叹一口气,凑过双唇忽然吻住少女嗔怒上翘的嘴唇,“我该拿你怎么办?”   **********************************************************   盯着书房外依旧妖艳的海棠,胤禛打开窗户,在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的清新空气中嗅到了一缕香甜的味道,嗯!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整个人才感觉舒畅下来。推开书房两扇朱漆大门,走向香味的源头,穿过灌木丛和一片草地,站到了那颗桂花树下,忽然想到了家宴那晚在这儿碰见的少女。嘴里轻吟出她那首《自嘲》的上半首,完毕,抿嘴一笑,竟是这般心思的女儿家,以前还一直只当她小孩儿心性。真是看错了。那天她穿的是米色的衣裙吧,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汉人女子的衣服这么耐看呢。想着想着,忽然想到现在还卧床的钮钴禄氏,又想到胤禟,双眼一闭,转了个方向朝后院走去。   那拉氏手里端着煨了四个时辰的黄精鸡汤,紫砂小盅冒着腾腾的热气,飘散在密不透风的卧房内。   紧闭的门窗使得室内空气十分浑浊,药味儿,饭菜味儿,还有一股子女人专属的臊气充斥在整个昏暗的房间内,床上的女人原本秀美丰韵的脸庞仿佛一夜间苍老,闪着病人的青色掩藏在厚厚的棉被下,对着那拉氏连说不敢,“快别折煞我了,怎能让您亲自送来?”   四福晋今天换了身新衣,不很鲜艳但式样得体,映衬得她整个人的线条柔和了许多,目光移向静静安放在床边角落女人的花盆底,头发丝一般细的得意一点点涌出,声音和蔼道:“妹妹快别这么说,如今妹妹身体不适,我这作姐姐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难为姐姐了。”女人修长的脖子从棉被中露出,挣扎着坐起身,接过身边丫环红杏披上身的外衣,瞅了眼那拉氏,又把视线转向那个紫砂小盅。一天喝六遍,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孩子,摸摸肚子,终究是没了啊,想到这儿,眼皮哆嗦着泪水就落了下来,拾起手绢擦拭着自我埋怨:“我就是个没福的,竟是连四爷的骨肉都保不住……”   “唉,是呀,可惜了。李老大夫说了,是个男孩儿……”那拉氏瞧了眼女人身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丫头红杏,眼光一紧,吩咐着身旁弘晖的奶妈刘婆子拿碗倒下鸡汤递给钮钴禄氏,“不过,你还年轻,好好调理好身子才是正经!”说完,横了眼嘴皮微微发抖的刘婆子,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开口的倾向,突然从婆子手中接过金边瓷碗,对着嘴大气吹了两口,亲自端着碗挨到女人的床边坐下。   “妹妹,我可要和你商量件事,这里也没外人,本来这事儿迟早也是要说的,碰巧在你病倒的时候,明眼人听了倒还罢了,不知底的还以为我是落井下石,故意这时候挖妹妹你的墙角刻薄你呢。”盯着红杏高高的胸脯和细细的腰肢,眼角闪现出一丝恶毒。   “姐姐尽管说。”   “四爷早就和我说过,要给田文镜找个丫头伺候着,这事儿我琢磨了好几个月,心想爷的意思必定是要寻个知根知底府里清清白白的丫头,你也知道,爷爱才,田文镜虽然是汉人,可文采出众,心志远大,不是一般的奴才,自打去年跟了爷,一直都是鞍前马后服侍得很是周到,办事也很交底,是个信得过的可靠之人。”   “姐姐有话尽管直说。”女人还没有从悲痛中自,拔,出来,浮肿的眼皮好像两团棉花黏在眼睛上,没有点儿精神,也丝毫提不起对任何事情的兴趣。   “妹妹明白这就好办啦。我的意思是红杏,年纪也有十四了,模样也俊俏,又是经由你一手调,教的人,送给田文镜,绝对不会出错!”   钮钴禄氏一呆,绝没想到目标竟是跟着自己陪嫁过来的丫头,歪过脑袋看了看一边急红了眼的红杏,有些发愣,“咦?她么?前些日子爷玩笑着说要许配给李卫的?”   “绝无可能的事。”那拉氏笑眯眯地凑到女人身边,拉过小丫头交错不安的手,“要真是这样,爷不早就叫我给做主了?还等到今天?妹妹,你可是病得昏头了!”那拉氏嘴上在笑,心里却是恨得要命,这府里丫头门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还敢拿四爷来压我?   “是么?”女人不相信地看了看福晋,犹豫地看了看红杏,很是不舍。毕竟是服侍惯了的丫头,平常府里上下也没个说话贴心的人,平常饮食起居全靠这丫头照料着,没曾想却在自己正艰难的这个节骨眼上把她给要了去,可真好比拆房子抽去了一根支撑柱。   红杏惶恐着脸已经对着那拉氏跪倒磕头了,大叫着不愿意离开钮钴禄氏。四福晋脸盘拉长,提起小丫头,拽到了离床两三米的地方,阴恻恻道:“你和李卫那些丑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看着小丫头软倒在脚边,那拉氏才获得稍许满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我要是你就趁着机会出府,否则被爷发现了,就什么都晚了。”红杏在她的威胁中温顺地屈服,身后传来床上女人轻微的咳嗽声。   胤禛掀开门帘见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对着半跪在地上的哭红了眼睛的一身素衣的丫头多看了两眼,问道:“你不是红杏么?怎么了?”   那拉氏立刻戴上平日里那副面具,对着男人欠身笑道:“说是要给她嫁人,小丫头就害羞了。”   “这么早?她才十四吧?”男人走到房间,对着污浊的空气皱眉,来到床边坐下,手指轻轻划过女人的耳后,别起她的碎发。却是没再出声。   四福晋目光随着男人的动作移动,冷着脸却在笑:“年纪也不小了。爷忘了我过门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年纪。”男人依旧没有回头,应了一声,和床上的女人小声说着什么倒是听不清,但可以肯定都是些宽慰体己的话,那拉氏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堆出笑脸,硬生生挤到男人女人中间的细缝儿,“爷不是吩咐着给田文镜这秀才找个贴身使唤的人么?我瞧着咱们府里也就红杏最出落得人才了,才做了主,给您报备一声。您且在这儿歇着,妹妹,我还有几句话要交待红杏,先走了。”说着,自是领着刘婆子和红杏鱼贯而出。   男人盯着小丫头米色窈窕的背影发了会儿呆,迎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目光,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CHAP 10 人人都有的秘密   年府的后花园座落在书房的右侧,面积虽然不大,但也布置得假山流水,层次起伏。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始从根部发黄的小竹林,绕过竹林边七彩花砖铺设的九曲弯桥,钻过稀稀落落水泥灰白色的山石,总算可以见到一片浓绿。秋末的绿色很是难得,除了书房那边一棵终年常青挺拔矍铄的高松树和围绕大树周围修剪成球形的小灌木丛,其余的植物似乎在一夜间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   慢慢坐到长廊前的粗粗藤条形成的天然秋千上,对着一地被寒风吹落的紫罗兰、牵牛花的粉色、淡紫色花瓣,少女忽然想到李清照的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小说家纤细敏感娇弱的内心因此感伤,“盛夏的暴风雨之后,花儿隔天依旧会开,不像这清冷的季节……”鼻子凑到脚跟前的几株白色美人菊嗅了嗅,“怕只怕此花过后更无花。”   “小姐又在感伤了。”小丫头春香跳着递来了一个手炉,亲昵地给年小蝶系紧了披风的结,摸了她一下冰凉的手,“哎哟,这么冷,我们还是快回屋吧。你的腿才刚好点……别受了风寒叫主子担心。”   年羹尧?少女这几天竭力回避的对象在脑中清晰起来,挺立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严格来说,他长得不难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很害怕看他,这和四阿哥给人无形的压力感完全不同,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少女一下子想到那天,想到他的暴怒,想到他的自责,想到他的愧疚还有烈焰般的嘴唇,脸皮不禁发烫,这显然是不合伦理礼教的,我必须阻止这种事情的再次发生。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深呼吸着散发掉脸上多余的热量。   “小姐,你说为什么这里的树叶还没有凋零,一片一片都是绿的?”小丫头斜靠在假山石上歪着头一副天真。   “这个问题问得好。”少女刮了她一个鼻子,竖起食指,表示算一个,“不过你今天还有四个为什么要问,别忘了。”   “哎哟,知道啦。不然就不能听你讲故事了。”春香鼻尖细细的小麻子似乎也开始微笑,小姐真的是好人呢,虽然和之前感觉有些不同,可是春香觉得没有比现在更让自己温暖的事了。内心深处一道隐秘的旧伤疤似乎已经被这种温暖掩盖,只是在无人半夜,偶然醒来时才会回忆起曾经的不堪。甩甩头,年轻人之间的友谊很快取代了她的伤痛,小丫头仰头看了看天空正中央的太阳,拉动少女的衣袖,问,“是因为这假石山后边向阳,可以找到更多的太阳,所以这里的菊花,柳树还有草皮都还没有变黄吗?”   “嗯,孺子可教也。”少女来了兴致,睁大了灵活的眼睛,捏住春香的脸颊,笑道:“看来沈括《梦溪笔谈》中天时地利之不同的道理倒没有白教你,不知你还记得白居易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想出来的话,道理自然就明白了。”   “山?”小丫头一拍手,两根发黄的细辫子扑打在耳朵上,大笑,“我知道了,假石山!”   “宾果。”年小蝶真想亲她灿烂笑容的脸蛋,却是克制住了。指着几乎城门一般隔断眼前和外边花园的林立的假山石,打了个响指,“就是这样,假山起了山脉阻断冷空气的作用。再加上朝阳的原因,优越的地势成就了我们眼前未褪色的景致。”垂柳长青,菊花夺目,青草萋萋,没有汽车尾气和马路尘土洁净的空气,这里看上去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刚提起兴致的少女又失落下来,我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呵……   陷入沉思的她很快又被小丫头的声音拉回现实,“那个罗密欧和朱丽叶后来在一起了么?”合起手掌,她做了个膜拜的动作,看得出对爱情依旧虔诚。   或许我不该粉碎她玫瑰般的梦境,小蝶说出善意的谎言,“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太好了。”小丫头拍手再次真诚笑开,欢喜得拽着最靠近手边的柳枝乱晃,“我就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嘛,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未必如此。要不人怎么说祸害王八活千年?年小蝶心里摇头,完全不同意她的世界观。单纯的人或许就会这么快乐吧,这么看,想太多或许就是我的毛病,只要看见一个能够引发我好奇心的人,就会一直暗地观察,观察他的言行,观察他遇事待人的反应,探索他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揭露他被现实和理想弄混弄乱背负在肩头的矛盾!职业习惯?或许。   耸耸肩,低下头俯瞰从假山石倾泻下落入弯桥底清水中的倒影,几条金色的小鱼搅乱了当中那抹自我解嘲的笑容。   “小姐……”春香看着小蝶发呆,“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人?”   “越来越幽默了。”抬起胳膊肘杠了一下她胳肢窝,惹得小丫头连连尖笑,哧溜跑出好远,“人家夸你,你还哈我,嘿,我也会哦……”握着手心在嘴边哈气,手指戳着朝少女扑来。   “哎哟。”眼见逃不掉的小蝶只好使出苦肉计,佯装推上复发,俯□搂住膝盖大叫,叫声凄惨。   小丫头哪里是她的对手,惊吓得刚一靠近,就被她逮了个正着,两手钻到她腋下咯吱起来,花园里传出阵阵开心地笑声……   假山隐秘的一头,两道目光专注在少女一人身上,竟是没发现管家年福的靠近。   “少爷,隆科多家的女儿来了。”为老主人守了十年孝的老管家刚从乡下回来,一路风尘的倦容和长久的哀痛依旧镌刻在他眼角的鱼尾纹和耳根的褶皱中,没有散去。   那个女人?年羹尧脑中闪出敏贞刁蛮任性的身影,不耐烦地挥手就想让年福说自己不在,忽然想到隆科多新任九门提督的职位,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摊开掌心的手捶打,暗骂自己发呆,贪恋得看了那抹袅袅的身影,让年福领着路走向会客大厅。   “你可总算来了。”大厅内一个火红的影子重重摔下茶碗,腾地从椅背上跳起,仿佛一头被插了标枪的公牛朝男人冲了过来。   看着抓住自己衣襟的敏贞,年羹尧抬手挥退了见怪不怪的年福和几个丫头,冷着脸直到所有人消失才扯下女人十根血红色指甲的手指,甩着袖子问,“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好意思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来找我了?”女人媚眼如丝,声音由愤怒转向幽怨,掉梢的丹凤眼仿佛看着一盘点心似地恨不得一口吞下眼前的男人。   看着她饱满的曲线和雪白的脖子,年羹尧眼前竟是看到了一双皮肤晶莹剔透的小腿,忽然觉得口渴,接过女人递来的茶碗,咕嘟一口气全喝了。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当然会有自己的需要,这就是找上敏贞的直接原因。此外,她还有一个方便的地方,就是没了丈夫,据说是在一年前西北平乱的战役中阵亡的。   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女总是很容易察觉对方的细节,敏贞也不例外。很快,她就感觉到了男人压抑在身体里的饥渴,得意的笑了。刚盘问过府里的丫头,他最近真的一直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万花楼找另一个女人。   看着男人仿佛与时间一同沉静下来端坐在椅子中不苟言笑的表情,敏贞眼前跳过他褪去衣服露出胸口纠结肌肉的画面,咽了咽口水,他这么厉害,怎么是那个死鬼能比的。这样想着,心中的欲,念来得更强烈了,三十岁刚过的她好像一块随时需要浇水灌溉的田地,离不开男人的滋润。   轻轻拨弄他的手指,挺着胸部的伟岸,她能轻易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晚上我去找你。”干涩的声音从年羹尧嘴里挤出,同时也惊讶于自己无法约束的欲,望。   但被浪潮淹没的女人已失去了理智,手指沿着他的手臂划到了脖子、脸侧直至最最敏感的耳根。怀抱着柔软的身体,嗅着她发梢里玫瑰香油的气息,年羹尧浑身火烧,终于被身体征服,大手从女人水蛇般的腰身穿过,解开她的领口,喷洒出热气:“我们到书房,嗯?”   *************************************************************************   年府大门口,少女正在和老管家发生争执。刚从购买纸张笔砚回府的下人口中得知王府井大街上新开了一家书店,当中卖得最最火爆的竟然是还没有完结的《石头记》,老天!她的心情立即如大海波涛澎湃起来,是曹雪芹!绝佳的机会,一睹最最崇敬小说家原版著作的绝佳机会,绝对不能放过!等不及地就要出府前去观看。   忠心的年福哪里肯放,不敢直接说小蝶,指着春香的鼻子喝骂:“都是你这个小鬼撺掇的,没的把好好的小姐都教坏了。”   小丫头胆怯地退在一只脚已经挤出门缝的小蝶身后急急忙忙摆手否定,年福也不看他,瞅着就要挤出去的小蝶,招呼着身后几个看着少女秀脸发呆的家丁,大吼道:“呆了不成,还不快把小姐拉回来?”   少女见几人人高马大不好对付,脸色变了变识相的收回脚,有些自觉地整个人又退了回来,“快关紧大门!”年福仿佛防耗子一般深怕大门露出一点缝隙,命四个家丁分两边紧贴门板压住,这才舒了口气。   拉着少女走开人群好远,站到了客厅西边僻静的长廊边,叹气道:“唉,小姐,你就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叨叨手,花白的须发飘散在空气中,“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就调皮的你可是让我受尽了担忧,三岁那年你因为玩火,差点烧了自己,要不是我及时阻止,你小命就没了。”说着,摞起袖子,指着手臂内侧的一块旧疤,“这是你当时咬的,还记得吗?不中用喽……我年纪一天天大了,力不从心了,自从乡下给老爷太太守灵回来,就感觉明显老了,怕是管不住你了。”   少女愣了愣,有些感动,“我从小是你带大的?”   年福两手一摊,挺着瘪瘪的肚子,“怎么不是?十年了,你不记得我了?啊,那是你还小,怎么会记得?瞧我这老头子……嘿嘿……不过,我可是总会想到你,扎两个小辫子一身花棉袄一蹦一跳的样子,总爱骑着老爷的背上瞎胡闹,惹得夫人直笑……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说完对着过去地岁月不胜感叹,“如今你都这么大了,我也头发胡子都白了,老爷夫人坟头那两棵樱桃树也结了三次果了……”   原本就情绪化的小蝶深深地被这股哀伤感染,“我小时候真的很皮?”   “当然。”老人一抹眼角泪珠,抓过少女,撩起她右边的袖管,“不信我找给你看!那次烧伤这里烙下了疤痕,当时还是我给你上的药呢……”   话没说完,就已经愣住。越过手腕那道依旧清晰的刀痕,手侧弯——什么都没有!细嫩的皮肤上光滑白皙透出几根青筋。   一拍脑门,他笑骂自己,“是左手,瞧我这记性!”   惊愕的事实震惊了他昏花的双眼,长久呆呆注视着不知所措的小蝶,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不可能……”   反复念叨着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那年冬天过春节,晚上老爷刚给少爷买了个烟花,你见了眼馋,趁大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收起来躲到厨房就要点火……幸亏我当时去厨房端点心发现,可是当时你握住烟花的手臂上棉袄已经烧着了……我急的没有办法,舀了凉水就往你身上浇,火是扑灭了,可你疼得哇哇大哭,棉袄里那些棉花黏在你的伤口上,被弄疼的你朝着我胳膊就是一口,混乱中我乱了方寸,也不知道在厨房弄了些什么抹在你手臂弯上,这才留下了疤痕,后来陪着客人吃饭的老爷夫人还有少爷才赶来,从我手中接过的你。这是十年前的事,我亲身经历的事,你留下的牙印还在,怎么你手侧弯上的疤痕不见了?听大夫说是不容易褪掉的,怎么回事?”   原本被曹寅和《石头记》吸引的少女这时已经彻底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得口干舌燥,全神贯注地盯着年福,又拉高了衣袖瞅着双手侧弯处的光洁,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开始说话:“如果我不是真的年小蝶,那么我就不必堕入历史的宿命!跌进那所谓造化的命运轮盘中去了!”对,就是这样,我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也就要做我自己,不属于这个朝代,也不属于某个人,事实不也就这么证明的吗?对,我现在就要和他去说清楚,讲明白!   往大厅飞奔的少女一下子被老人抓住,问她去哪儿?   “哦,你是想说他这会儿必定是在书房,是么?”少女仿佛蝴蝶扑闪翅膀,一下没了踪影,只留下发呆的老人仍在纳闷,忽然被一个事实吓坏,小姐怎么不会是小姐?立刻猛地摇头被自己否决,“我一定是老糊涂了,我都在干些什么啊?”咒骂声中,年福慌忙追向少女,“喂,小姐,你不能去……书房那儿!”   如果我不是年小蝶,那我究竟是谁?我要问他,一定要问他,对,就在今天,就是现在!我必须弄清楚。带着这样的疑问,少女毫无预兆地轻轻推开了哥哥年羹尧书房的大门,被眼前汗水交织□喘息的一幕吓呆。   露出宽广□后背的男人反坐在书桌上似乎还沉浸在原有的气氛中没有察觉,爬坐在他身上只穿了件兜衣的女人闪着恶毒的眼神朝她逼视过来。   “小蝶?”男人终于回头,浮现过尴尬异样的眼神后,立即恼怒,“你不会敲门的么?”说着转过身,脸色回归正常,扯下外套罩住了敏贞的身体,“我会去找你。”显然事情刚刚开了个头,没有满足的女人一股怒气地盯着小蝶,很想把她细嫩的小脸撕个粉碎,走到少女身边,异常熟稔地穿好了衣服走到少女身边,舔着发干的嘴唇,“把四侧福晋肚里孩子弄没的就是你?失敬。”冷笑一声,飞了眼年羹尧,昂着头骄傲地扭头就走。   男人憋足了气,直到女人身影消失,才从门口拽进少女,紧紧关上书房的大门,对着才跑到门口的年福大声叫道:“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小蝶这才发现迎面对上他盘根错节的肌肉上原来布满了细碎的伤痕,男性的气息从头顶上方传来,性别的界限瞬间清晰,她忽然觉得害怕。    ☆、CHAP 11 围城中又多了一个人     “恭喜恭喜!”贺喜的近亲朋友如织穿梭在眼前,房梁墙壁四处悬挂了红绸和灯笼,看着窗棱上鲜艳刺目的囍字,那拉氏接受着众人的道贺。   好像纳妾的是我!他一定又躲到书房去了吧,笑脸如花地招呼着来往的宾客,女人恨得牙龈发痒。最近老是在书房里窝着,女人的后院也是许久不曾踏足了,连进宫给皇阿玛和额娘的请安也变成了例行公事。想到这个词,忽然想到她和男人之间的亲密,觉得这个词真是太适合不过了。或许只有钮钴禄氏才能引发他的热情,嘿嘿,那个侧福晋?那个如今必须躺在病床上的病秧子?想着那女人蜡黄干枯的面容,那拉氏嘴角才腾出微笑。借刀杀人这个词或许有点过,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一切的罪过和自己无关,谁让侧福晋自己不小心?谁让意外偏偏找上她呢?忽然想到那个流逝的胎儿和自己近来的噩梦,心里存了去寺院祈福的念头。不仅是为自己,还有弘晖,保佑他平安康健,一人的康健。   越过众人,那拉氏走近了新房。朝红布盖头下那个汉人的新娘开口:“我找人催过了,爷应该很快就来了,别心急,再等等,吉时还没有到。”   新娘,准确的说是新纳的小妾耿氏似乎红了脸,羞答答地细细应了一声,就没再言语。屋外,不少亲朋已经闹了起来,“哟,咱们姑爷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不好意思呀。”   十三阿哥被众人围着替胤禛代酒,先是小杯子,接着是大碗,现在干脆换成了酒壶,饶是他海量,脸也喝得通红,每一次呼吸出来的空气都夹带着浓浓的酒味。   八张桌子宽松地展开在四阿哥的会客大厅内,墙壁上清冷的字画已经被正面的红色丝绸遮掩,只在风大时露出本来面目的一角,大厅四个角落各自摆上了桃红色地大盆杜鹃花,或含苞待放或完全盛开的花朵摇摆在枝头,向众人宣告着今日的喜庆。   酒桌上美味佳肴,香甜酣酒自然不说,宾客们脸上各个笑逐颜开,眉飞色舞,彼此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欢闹异常。   “福晋,四爷怎么还不来?再晚,吉时就要过了。”媒婆煽起戴满戒指的手对着冒汗的额头扇风,“哎哟,可急死人了,这一大帮的人,还有屋里那位新人都在等他,他……他到底在哪儿?”看着脸色越来越严肃的那拉氏,自觉得咽下“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的言语。   转脸吩咐了贴身的刘婆子留下招呼,那拉氏踩着为了今天新做的厚厚的花盆底,咚咚咚地直奔书房,身后传来十三已经醉了的叫嚷:“嫂子,四哥再不来,我这代酒的可就要代他拜堂成亲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更加急促。   “四爷,时间到了。”推开书房房门,男人瘦削的背影映入眼帘,棱角分明的侧脸专注在手心的毛笔上,似乎在写画着什么。   他不乐意么?女人有些犯嘀咕,可是他也没有说不呀,耿氏的祖上是和吴三桂并肩号称三藩中的耿精忠的支系,虽然被当今圣祖清除掉盘踞在云南的势力,可树大根深,耿家在朝廷里里外外盘根错节的关系依然牢固,这本就是一桩政治婚姻,没什么可说的。虽然与耿家旗鼓相当的还有几家,但是不知为什么,男人偏偏挑中了当中唯一汉人的耿氏。虽然那拉氏不怎么喜欢,但相貌平常的耿氏显然只是利益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不足畏惧,钮钴禄氏才是我的目标,自打她来,爷就没怎么对我笑过。至于生了另一个儿子弘时的李氏,那就是一个蠢蛋。   “四爷,时间到了。”女人又提醒了一句,男人的背影依旧,手腕转动,眼神依然专注笔下,淡淡地答应:“知道了。”头也不转。   我在他眼里,心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隐形的么?不,显然他尊重我。否则,不会在红杏出府那天对李卫的拼死拼活视而不见。那他视线的方向为什么总不是对着我?不美么?或许,比起那个钮钴禄氏,我的确差很多。不过,她也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儿,我看八福晋就更美些。至于那个年小蝶,还是个孩子。想到孩子,又想到弘昼,想到她和男人的共同体,心思柔和下来,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对得起我的。可这对得起三个字用在夫妻之间显然有些生疏,就如同她一直无法深入到男人的内心世界一样,那里或许才是她真正想领略的地方。   “还有事么?”男人显然不满意安静的空间多余人的打扰,终于停下笔,抬头看她,只是一眼,又看向手中的画纸。   “啊,没……没什么,”那拉氏被他盯得慌乱,结巴道:“我只是想说,再晚……十三弟代酒怕是要喝多了。”说完,低下头,不敢看男人黢黑愠怒的眼神,矮着身行了一礼,扭头去了。我这是在怕什么?女人心慌意乱地自问,不不不,我不是怕他,而是敬他……爱他,只敢远远地仰视他。那抹干净纯粹的眼神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虽然直觉到这点,可怎么也不肯让这个认识钻到脑海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忙呢。”这样自我安慰着,她渐渐强迫自己忘掉心底的不愉快。不知道远远的这一段距离造就了彼此隔膜的真空。   拉开书桌前的穿衣柜,一根赤色红绸带绑系而成的大花赫然绽放在眼前。   因为是纳妾,又依着他一切从简的脾性,府里没有费力张罗,只是请了熟悉的亲朋喝酒凑趣以至于不太冷场就行。   不用穿礼服,直接戴上这朵花,明早起来,身边就又睡了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没有了解,没有共同语言,没有相同的爱好,他就要和她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事,共同孕育着他们的下一代。就像那拉氏一样。到今天,胤禛也说不清对她的感觉。她是个能干的女人,他只能这么说,毕竟府里上下一切的打点自己不需要费半点精神,对阿玛额娘能恪守媳妇的本分,在教育弘昼时也能扮演好慈母的角色,这就够了,现实生活中不就是需要这样的女人吗?除了老十三,老八老九,太子爷,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到底再不满什么,又到底在心灵深处渴求什么?   男人站起身,对着大红花发呆,转过头盯着桌面上那副仔细描绘才成的丹青,米色汉人服装的少女斜身依靠在巨大的桂花树下,眉尖攥紧,带着哀而不伤的眼神,轻启樱唇。似乎在感叹自己的命运又似乎躲在这个角落冷眼观看这个世态的不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收起眼角的回忆,男人感觉心底那个最最不被人探寻的隐暗角落忽然被掀开了,冰冷的空间内被一阵温暖的和风吹过,泛起圆圆的涟漪,荡漾着慢慢划过心头。   “你能告诉我答案么?”盯着画中的少女,将叹息咽到嘴里,胤禛系好了大花。   **********************************************************   盯着两枚流泪的大红烛,胤禛忽然想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伤感,这些后院的女人是否都有这样的埋怨呢?想到哀怨,忽然想到钮钴禄氏,她现在在干些什么呢?唉,没了红杏,她一个人多么孤单。我至少还有十三弟陪伴着,而她呢?想到这里,眼前飘过女人柔软雪白透明的脸庞,双腿控制不住地往外走。   还没有被揭开盖头的耿氏听到身形站起身,“爷,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嗯,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真可笑,这竟然是他和新人的第一句对白。   掀开一角,直到瞥见男人从另一个女人房间出来,耿氏才颤抖着皮包骨的手指缓缓放下盖头,命运注定着这个男人根本不爱我!这个悲哀的认识像一根细针落进豆腐里一般滑溜溜地钻进耿氏的脑袋,在她大喜的那一天。   另一个屋里的那拉氏瞅着烛光中两人重叠的身影,接到了刘婆子的禀报,说是爷刚去探望过钮钴禄氏。   “竟然在大喜的日子?”那拉氏觉得浑身爬上了蚂蚁,一寸一寸啃噬着肌肤,又痛又痒,心头恨到了极点,必须除掉她,否则,她有可能就是另一个骊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自小在爹爹费扬古的军营帐篷里闲逛,也听说了些典故事迹,昔日春秋时期的晋国国君的爱妃骊姬仗势着专宠,希望晋王除去重耳春申而改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进行了一系列对重耳春申的谋害。掀起了宫廷内的腥风血雨。她就是骊姬!我不会让这个女人得逞的,在那拉氏看来,背靠父亲凌柱的钮钴禄氏和自己家门地位相当,凭借美貌在四爷心中站稳了脚跟,成为眼前最大的威胁,已到了必须处之而后快的地步了。   “去,给我把李老大夫找来。”那拉氏这样吩咐着正拍打弘昼入眠的刘婆子,眼底隐现出不可察觉的恶毒。   吹灭了烛火,男人眼前出现了那个秀丽的米色身影,“是你么?”他一把抓住眼前的女人。不胜酒力的喝完交杯酒,头开始发晕,感觉整个房间仿佛一艘起伏在海浪上的大船,开始摇晃。   “四爷小心。”耿氏抓住他的手,在黑暗来临前记住了他深刻的五官。细细的腰肢被他搂住,满心地欢喜,原来冷漠只是他的外衣。   “是你么?”男人仿佛看到一切都成了淡淡的米黄色,卸下女人艳丽的外衣,对着猩红的内衣说:“没想到你穿淡色衣服是这个样子。”唇畔携带着灵魂深处所有的火热吻住了被狂喜淹没得晕头转向的女人,嘴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那句诗说的不就是你么?”    ☆、CHAP 12 真相还是谎言   书房里温暖极了,燃烧在壁炉里噼啪的干柴焚烧出木质的断裂声是这时唯一发出的声响。壁炉的正对面就是书柜,一层层一排排统一的线状版,因为隔得远,倒是看不清楚书名。而散落在书桌脚边的两本书却清晰地印入年小蝶的眼帘,一本《三十六计精要》,一本却是李宗吾的《厚黑学》。抬头忽然看了看年羹尧一触即发欲怒的白里透红的脸皮,心想他或许还没有练到黑心厚皮看不出脸色的最高程度。   这一次的视线交汇显然让男人更加生气了,她居然还敢这么大胆地看我!太放肆了。想到这儿,抓住少女的细腰搂抱她坐到了还留有体温的书桌上。   小蝶的脸嗖地红了,他想干什么?这时的理智告诉自己再也不可招惹他。   “很好,终于知道错了。”男人满意地看着少女垂下脑袋,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覆盖住她白皙的面孔。心底的愤怒这时才得到稍稍的舒缓,仿佛即将爆裂的水管在出事的前一秒提前被割开了宣泄的小口。   小蝶从头发的空隙中瞥见他宽厚的胸膛上结实的肌肉,只觉得脸皮发烫,拜托,快点穿吧。终于,他套上外衣,站在少女对面,十指拨开遮挡住绝色容颜的黑发,捏紧了她的下巴,将怒气隐藏到了眼角,开始宣布她的罪状:“你得罪了敏贞,以后有你苦头吃的。”   是坏了你们的好事吧。少女很想这么说,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行,于是换了一种符合“年小蝶”方式的语言,“我不是故意的,更不知道你……在忙。”忽然想到二十一世纪出轨的男人一手搂着情人一边给家里妻子打电话经典的场景,回答妻子说我正在忙,过会儿再打给你。看来这个字深藏的含义竟是可以不用穿越,即可横跨历史数百年。追根究底,并不是“忙”字本身的问题,而应该是男人的劣根性在作怪,二十一世纪如此,大清朝的现在更是如此,男女间地位明显的不平等才是一切矛盾的根源。曹寅的《石头记》即《红楼梦》就是基于女性平等和尊重的无限奢想中产生的吧。   看着歪头的少女,年羹尧显然不知道她竟然想到了曹寅著书的现实本意与社会人性的矛盾背景,只是想着另一个人,她们很像,真的很像。少女更美,只是还是个含苞未放的花蕾,他问过冬雪春香,小蝶还是个孩子,因此,他必须等待,等待着花开。   “你突然闯来不会就是为了要给我道歉的吧?希望你下面的话说的不是废话。”不知为什么,近来自己这么烦躁,感觉全身的筋脉里流淌着的不是血,而是郁闷包裹着的焦急和渴望,白天因为繁忙公务或去四爷府邸应差说事,这股郁闷还容易打发,可是到了晚上,长长需要长时间的武功体力上的消耗才能慢慢平息。就是这样,方才才被敏贞轻易地撩拨引发出来。我是渴望她的,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可是……可是这注定又是痛苦的,因为,她终究会属于另一个男人,这不也是我原本计划好的么?于是,等待的痛苦压过了成长中接触的喜悦,蓄积的渴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滚雪球般在年羹尧的身体里越滚越大,大得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我想要她,可是,我不能。该死的。低声咒骂了一句自己,竟是发现少女跳下书桌,蹲在地上捡起了那本《厚黑学》,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似乎压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火苗舔着壁炉扭动着身体或是窜到干柴上,或是钻进了灰烬里,带来温暖的同时也伸出了光影杂糅的手臂,投向蹲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少女的背影。她的脖子很长很细,漆黑长发和米白色绸布间露出一小块白皙,在火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下蹲的动作勾勒出专属女人弧形的曲线,褶皱的衣裙被拽高,几乎可以完全看见纤细□的脚踝。   男人觉得口很干,找了杯凉水咕嘟一口喝了,舔着嘴唇,绕过书桌,弯下腰,抓住那本从岳钟麒那里新借过来的《厚黑学》从少女手里夺过来,再次强调自己的存在,“你这么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蝶终于从一见好书就痴迷的恶习中醒来。直抒胸臆好了,既然这是事实,那又何必再迂回曲折?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中,必须和他说清楚。这么想着,“年小蝶”的身份被无形的抛下,她问得开门见山,“显然,事实证明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那我是谁?”   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重重捶击在胸口,年羹尧瞬间脸色苍白,十年的机密只有他和那个女人知道,绝对的机密不可能从这两条渠道泄露,那少女又是从哪儿获悉的呢?   盯着喉头来回滚动的男人,少女觉得他简直就是一块模糊巨大的阴影,无声的怒吼咆哮幻化出一层层气息把自己包围。“你听谁说的?”年羹尧仔细分析之后已经有了目标,足不出户的少女没有接触外界的可能,府里新来的变动成为唯一的可能,但,他还需要确定。   她瞅着男人退到了椅背后,捋起袖子露出光洁的臂膀,“你妹妹这里有烧伤的疤痕,不是么?”果然,是他。年羹尧眼里的目光精准到了一个小点上,在暗暗后悔疏忽大意的同时又在为及时发现疏漏而感到庆幸,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乐观主义一直根深蒂固地扎在男人的血液里,支撑着他奋勇杀敌,攀附权贵,努力小心的一点一点爬到今天的位置。   盯着男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和冷冰冰的表情,小蝶有些迷惑,难道年福老眼昏花记错了?   该告诉她么?男人的手指抚摸住少女柔嫩的脸庞,浓浓的爱意蔓延在指尖。少女后退了两步,很快地避开。对,至少这样,她不会刻意地避开我,何妨再多给一个选择?对她也对我。主意打定,终于开口:“你说的没错,真正的年小蝶并不是你。”   连那个造化之神也会弄错?少女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真的能摆脱宿命,离这些沾满了权势臭味的皇亲权贵们远远的话,就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了。   “那你妹妹呢?在哪儿?”   “三岁那年父母双亡后,在京城得了场重病……死了。”年羹尧的眼睛扭头看向书房外边的那颗雪松树,就是在那时种下的,小蝶此刻的坟头已经长草了吧。   “那我……我又是谁?”闪动双眸,少女眼睛异常得亮。心中那股小小的声音似乎化成了教堂里祈祷的钟声,向她传递着幸福地讯号。   “你真想知道?”   她点头。   “可是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愿意么?”   “代价?我可不这么认为。显然,这应该是我的权利。”这话一出,少女就知道说错了,和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还是眼前这个专横暴力的男人谈女性权利,无疑于对牛弹琴。   没想到,他竟然笑了。忽然想到他曾经许诺给她看自己笑容的话,少女心头一动,只感觉空气中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渗透进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瞬间,很多东西都跑出来了,希望,自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就像揪紧的一团渔网瞬间抖开,呈现出密密麻麻的网眼的感受一般,一颗心竟然异样地萌动起来。   不发火,不恼怒,不凶人时候的他笑起来竟然是这样。没想到他竟然长得……不难看。基于挨过巴掌的仇恨,少女拒绝用好看这词来形容他。   “这是一个充满游戏规则的世界。一切都遵循着属于自身的法则。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没有例外。”男人取过书房墙壁上的狐裘围领系在了少女脖子上,“所以,你也一样,如果想从我这里获知真相,就必须付出代价。”看着他,少女想到安徒生童话《大海的女儿》中那个给了小美人鱼双腿却夺走她甜美声音海底的老巫婆,澄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解,复杂的人类!原来世间的潜规则从古就有,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专利。   “好吧。”急于摆脱命运束缚的她的确没有多余的选择,轻易地许下诺言。   “你不后悔?”男人有些气喘,明白使自己激动的原因,仍追问了一句。   耸耸肩,少女笑得纯真无邪,“我没钱没势的,有什么值得你索取的?”   你本身就是个宝藏!男人咽下嘴边的话,牵着少女的手走到马厩,也不吩咐下人,翻身跃上骏马,长臂捞起发呆的少女坐在了胸前,扬起马鞭,叱咤而去。   深秋的香山一片红色的世界!漫山遍野的红枫伸展开各自的枝叶,顶着瑟瑟寒风摇曳在清冷的空气中。虽然离黄昏还有段时间,可是郊外已经没了温度,发抖的少女哆嗦着身体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两人共乘一马来到了这个寂静的世界。   潮湿的泥土中散落着或大或小的枫叶,一张张,一片片,像油画般印在了地上,那颜色仔细看,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单调,虽是红,可也有深浅不同。深色的那些是宽大的叶片带着枯萎的褐色浸透在叶尖;浅色的那些则完全属于调皮的类型,小小的,浑身透着新鲜还没有仔细看清这秋天的萧零就着急的落下,贴向了孕育它们根部亲切的土壤,化成冬日和来年树根的养分。   道路越来越窄,前边是一排排细屑的碎石子铺成的羊肠小道,男人搂着少女翻身下马,也不系缰绳,任由马儿放养在枯黄了一半的草地上。   这里就是解密的地方?少女虽没有说话,可是从她的眼里他看到了这样的讯息。她温顺安静却又这般的聪慧,加上倾城的美貌和刚烈的性子,难怪那位爷被她倾倒,其实,又何止他一个人呢?自嘲地抿抿嘴角,年羹尧笑自己的多情。   牵着她冰凉的小手顺着石子路走了片刻,掠过两边高矮不一的红枫,终于在一块巨石边的小坟堆边停下。   褪去了满眼的红,一棵不高的榆树半黄着枯叶矗立在坟堆右边,左边一条花岗岩小径的尽头座落着年久没有修葺的凉亭,没有匾额,一如这座没有名字的坟堆一般。   “这里边是谁?”惊恐的想法令少女尖叫,纤细的食指点向孤坟。   “一个女人。”年羹尧拽过颤抖肩膀的她,用披风裹住两人,开始叙述:“十年前,我还是青海一个默默无闻的衙役,在抚台大人一次开仓赈灾的机会中,递给女人一碗稀粥。当时我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手里还牵着和我妹妹一般大小的女孩儿。”   说到这里,少女开始尖叫,已经不用多说,事实证明了一切!无力地闭上双眼,逃不开,却还是逃不开呵……命运的束缚难道一定是这样不可悖逆吗?多么可笑,天知道我这个冒牌年小蝶还要怎样继续谱写历史设定好的命运?脸颊的热泪震惊了男人,她居然相信了?   “她……我是说我的生母叫什么名字?”少女扑扇着睫毛的晶莹,脸色憔悴,承认造化的伟大。   摇着头,男人继续他的谎言,“只知道姓……姓‘纪’。”准确地说,是启用了那个女人“□”职业的谐音。   “她长什么样子?”珍珠般的泪滴落在男人的胸口。却婆娑了少女的双眼。承认吧,这就是真相。   “和你一样美。”他终于说了句真话,虽然只是限于十年前。   “啊……”少女一颗心彻底碎了,不是为坟里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编织逃离权力争斗世界玻璃马车的破碎,我是年羹尧没有血亲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却仍旧摆脱不了自身宿命的可怜虫?!刚刚觉醒的她再次跌入希望破灭的深渊,倒在男人怀里放声大哭。穿越回清朝这一段时间终日的压抑借此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山林间惊起的鸟雀扑腾着翅膀不忍再继续听到少女的悲泣,一阵大风吹过,野草屑子夹带着灰尘裹着两三片破碎的枫叶吹拂到俩人的身上。   凉亭的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时候,会是谁呢?一边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年羹尧打量着远方。    ☆、CHAP 13 吹皱一池春水   安抚好少女,年羹尧嘱咐她站到远远避开道路的凉亭等候他片刻牵马过来。看着男人沉稳如大山高大的背影,少女第一次产生出依靠的眷恋,不,我一定是哭昏头了产生的幻觉,这样小声告诉自己,忽然觉得脑袋和身体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中。   斜靠在凉亭内,披散着长发、流着眼泪的凄苦得近乎绝望的少女就这样印入了十四阿哥胤祯的眼帘!   扬着马鞭,坐下的“旋风”以超出年羹尧估计的速度疾驰到少女眼前,抬着下巴,眼角却紧紧盯着她,“喂……你……你……看见我的猎物了么?”其实更令他高兴的是发现了眼前的猎物。   少女意外地发现被人打扰,眼泪仍然不听话地滴落,双手交缠在一起没有拭泪的打算,看见胤祯却把头扭向一边。   “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骄傲年轻的阿哥提高的声调中透出不满,勒紧住缰绳,坐在高处将她的容貌尽收眼底。   俩人正陷入尴尬,一匹灰色大马驮着气喘吁吁的另一个青年打破了僵局,“十四爷,你的旋风跑得真快,我的‘的卢’都赶不上了。”   “小岳子,你那匹也配叫的卢?笑死人了。”回过头的胤祯捏着马鞭指着岳暮秋灰色的瘦马大笑,“我说你被老十三坑了银子吧,你还不信?走,回头我陪你要去。”说完,又歪着头看向少女,“你是汉人?”   小蝶仍不说话。   胤祯发了脾气,指着少女的鼻子正要大骂,却被侍读小岳子拽住了衣袖,努了努嘴,朝他作了个脸色,会意的十四阿哥收敛怒意,裂开雪白的牙齿,故意逗弄:“哈,小岳子,我和你打赌,这女孩儿是个哑巴。”   岳暮秋看了眼少女,暗赞一声,卖力地配合主子,“我看未必。”留心瞥了眼胤祯眼底的决心,下马走到小蝶身边,“姑娘,荒郊野外,你一个人吗?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这个看似有礼,还不如刚才那个老实。少女心底暗骂,翻了个白眼,算是个回应。   骄傲的皇子再也忍不住了,平日给惯别人脸色看的他什么时候需要看人的脸色了?“小岳子,给我把她拿下。”用力在半空中抽打着马鞭,紧紧握住,生怕控制不住划伤少女娇嫩若海棠的脸庞。该死的,她不理我!眼前的事实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又加紧催促了一声,吩咐岳暮秋动手。   “我犯了什么法?再说,你就能代表法律……代表你们的《大清律例》吗?”势弱的少女终究开了口,可是一开口竟然老气横秋地和他提起大清朝的法律,这难免让十四阿哥觉得有点可笑。   想到代表大清朝,心中隐隐的念头仿佛捆住的绳索被人抖落着松散开赫然跳跃在眼前,或许,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就能代表这个朝代!这个认识令少年眼角的那抹骄傲光亮起来,接着扩散到他的脸颊,嘴角,整个人都处在光芒中。“法律?呵呵……可笑,整个大清的江山都是我们爱新觉罗的,别说区区一本‘律例’了。”   “无知者无畏。”少女细咛一声,像针扎一样刺碎了胤祯的白日梦。   她不是个一般的少女!涨红脸的阿哥勒住了缰绳稳稳地跳下,感觉又回到了当初发现难以驯服的烈马“旋风”,不,是一种更强烈的冲动,胤祯只能用冲动来这么形容自己,因为在他有生以来的日子里,他是第一次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越过站在凉亭最下端台阶的小岳子,蹬蹬蹬地水牛皮马靴一直响到了小蝶的眼皮前。盯着她小巧发亮的额头上被寒风吹开散乱柔软的碎发,捏紧手指,压抑住自己想去抚平的想法,胤祯再一次把少女的模样刻在了心底。这时,收了眼泪的她往后退了一步,背靠凉亭石柱,纤细的两手握拳叠放在胸前,晶晶亮的目光似怒非怒。   她在鄙视我!理解到这点更让十四阿哥动气,简直比方才的不理睬更让他抓狂。“我赐你个机会说出自己的名字。”   鼻孔朝天的人类!年小蝶从石柱后边窄小的缝隙绕过,直接奔向牵马而来的年羹尧身边,轻盈地好似蝴蝶,不留意地丢失了方才擦泪的手帕。   那个男人是她的情人么?弯腰捡起手帕塞入胸口的胤祯发现自己胸口沉甸甸的好像不是手帕而是巨石,之前打猎的痛快与方才邂逅的惊艳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浆糊般粘腻浓稠一时自己也揉不开理不清的情愫。好奇怪的感觉,怎么仿佛突然之间猎物成了自己,而无形中的利剑已经穿透了胸膛。若不是这样,为什么现在就感到心口疼痛了呢?   不快的种子在心里发芽,十四阿哥的脸上黑暗一瞬即逝,盯着年羹尧清秀的面孔正想发难,却听身边小岳子惊喜地朝男人叫嚷:“亮工,怎么是你?”   年羹尧笑着朝岳钟麒的独子岳暮山打招呼,目光却越过他转向华丽衣衫的少年!轻快猎装外套下露出的黄色带子!突然明白过来,拉过小蝶柔软的小手,拽着一同跪倒在地,“给十四阿哥请安!”惹得少女频频怒目,心想这无法无天的小子哪里像什么皇子了。   胤祯哼了一声只朝年羹尧抬抬手,小岳子已经在耳边交待了这男人的背景出身,不过是我们大清朝的一条狗!十四阿哥接触到男人眼底熠熠生辉的火苗心底生出由衷的厌恶,迈步走到依旧趴在地上的少女身前,声音突然变得威严,脸孔端正了许多,仿佛衙门里开堂审案的老爷,“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舍妹才十三岁,闺名唤作……”年羹尧很想挡住这个年轻阿哥的视线,可是脚却生了根似地钉在地上,心头隐隐擦出怒意的火花。   “我没问你。”在听到“舍妹”这个词之后,胤祯肩头彻底得到放松。随着他不大不小的一声怒喝,少女抬起头,看着自己唯一依靠的哥哥再次跪倒在这个年轻的皇子脚边,磕头谢罪,嘴里反复念叨着请十四阿哥恕罪的话语。   罪?这就有罪了?什么罪?一下想到刑罚条文里的各项定义,忽然对罪这个字有了新的体验,皇权集中的朝代,一切法律都是为了政权集中的核心服务,只要这些皇子权贵们高兴,胡乱给你捏造个莫须有的“罪”想来也不是难事。说白了,这个时代的罪就是当权者说你有罪就有罪,罪责的标准全看那些大人阿哥们手中权力法器的大小,权大的压过权小的,就像眼下这个十四阿哥压制住哥哥一样。   “你现在信了么?爷告诉你,我就可以代表咱们大清朝的法律!”看着连眉毛都翘起来的胤祯,小蝶很想在他不可一世的脸皮上揍上一拳。盯着自己发颤的手指,继续忍受眼前男人的轻佻,“快说吧,你的名字,不然我就以为你是在勾引我。”男人简直就在她耳边吹气!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手捂着滚烫的耳朵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哥哥眼皮下张狂到这个地步。   算了吧,你在希望什么?又渴望什么呢?前一刻抱着你安慰的没有血缘的哥哥的仗义执言?或是为了你不惜与皇家贵族翻脸?算了吧,认清吧,这就是权力的无边。依旧磕头的年羹尧重复着动作,手指随着胤祯的轻薄声深深陷进了泥土里,该死的,他不能,他什么都不能做!   原本笑嘻嘻的岳暮山似乎有点看不过去,讪笑着向胤祯求情,指了指发梢粘满了尘土的男人。   十四阿哥把脸对准了少女,反身走到凉亭的台阶上,拽了拽领口,吩咐着小岳子拿来酒囊解渴,咕嘟嘟地对着喉咙浇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眼睛这才看向膝盖跪得发麻的少女,得意抿嘴微笑,“还不求饶么?”   在同时收到岳暮山和哥哥双双告诫的眼神之后,小蝶伏地磕头,“年小蝶请十四阿哥恕罪。”   听着身前身后此起彼伏的磕头声响了半晌,胤祯这才心满意足地摆手叫停,大叫了声“痛快”后大笑着重新跨上“旋风”的马背,扬起马鞭的瞬间又回过头来,越过小岳子的侧脸,正好迎上少女赤红的眼睛。一匹烈马!闭上双眼,她方才清晰的影像就在心中生了根。   尘土飞扬马蹄远去后,原地的男人开口询问,“委屈吗?”   少女点头。   无声地叹息在男人眼底化开,或许太过纯真的她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我应该让她退出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是我甘心这样的结局么?自问中男人良久注视着娇美的容颜,微微摇头中握住少女冰凉的双手。    ☆、CHAP 14 一条街角的距离   “小姐,看好了么?看好我们赶快走了。”丫头春香的催促声响在耳边,“冬雪还在后门等咱们回去呢。”   嗯了一声,少女继续沉醉在原版《石头记》的内容里,真的很多细节都不一样呢,一边贪婪的品读一边悔恨自己匆忙间忘了带钱,不能顺道把书买回去细细研读。   打扮成男装的主仆二人被如织的人群拥堵在静远书斋二楼偏厅的一角内,两人特地选择年羹尧外出年福又恰巧不在的日子里干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当然,这是春香的说法,可是在小蝶的眼里,只不过是换了件方便地衣服出门罢了,仅此而已。   可是她根本忘了明眸皓齿花一般容貌带来的麻烦。头顶用来遮挡面容的蓝底帆布帽此刻被看书看得入迷的她甩到了脑后,缕缕青丝顺着光洁的耳后根滑下,露出白皙的脖子。身边毫无经验的小丫头丝毫没有察觉。   “她们会惹来麻烦的。”三楼阁楼的窗棱支起一角,露出一双精湛的眼睛。   随着男人的视线,方濯莲皱起眉,两个好色之徒已经朝少女她们走了过去。捏住手里的银针,在得到男人肯定的眼色之后,抢先一步射了出去。   “哎哟哎哟……”身后的叫唤声丝毫没有惊扰小蝶看书的投入,恰好是黛玉葬花那一场,众家姐妹各个兴奋欢愉,温暖的春风吹扬起每个人身前的缎带,好像张开羽翼流连在花丛中飞舞的蜻蜓蝴蝶,和煦的阳光中弥漫出沁人心脾的气息,花香,欢笑,还有飞扬扑闪在绿叶红花中的少女们,她们都在娇笑打闹,间或闲扯谩骂着,可这并不妨碍欢乐的季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如果说悲伤,那就只有一个人。黛玉就这么出现了。少女正看得专注,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见一位陌生的女人站到了眼前。   食指戳戳自己,小蝶感觉她认错了人。   女人生硬地笑着点头,朝春香示意着,牵过两人的手往阁楼走。   “姑娘也是爱书之人?”边走女人边问。   小蝶有些戒备地盯着她,不像坏人。然后点头。   “那太好了,家兄也喜欢书,更喜欢有人爱看我们这里的书。”   踩在厚实的红木楼梯板上,少女抓着春香晃了晃,扑闪着睫毛,“你们就是这书斋的主人?”   楼梯尽头处一片绚烂的光线,遮挡住健硕的身影,男人接口回答:“欢迎光临。”   *******************************************************************************   年小蝶显然不知道就在静远书斋所处的王府井大街的另一头街角的万花楼里坐着自己的哥哥年羹尧。   京城最烧钱的消遣除了听戏的“香轩阁”,就剩下万花楼了。   当然这里卖的不是花,而是肉。人肉,或者准确说,是人的肉体。   白天的万花楼是安静的,铺满了整个门头的一排排红灯笼仿佛硕大的果实摇晃在秋风中,朱漆的大门紧紧关闭,关闭住了里边专属夜晚放荡的笑声和销魂的□,关闭住了无数个缠绵悱恻动人的故事画面,也关闭住了另一个世界的尽头。   年羹尧此刻舒服极了,浑身泡在注满热水的大木桶内,两双细嫩的小手在他后背小心地搓着,捏着,捶打着,仿佛祛除的不是身上的污垢而是他通体的疲倦和烦恼。   “嗯,这里,往上再用力些。”随着男人的吩咐,小朱小翠两个丫头红着脸熟练地按摩在他□的后背上,男人好久不来了,这么好看的男人她们显然并不容易忘记。   脸圆的小朱提起小桶又往大桶中加了热水,维持住舒适的温度,壁炉的火焰温和地延展,就如同这间淡青色没有太多奢华装饰的房间一样给人的感觉。   为什么每次来到这里才能感觉到彻底地放松?是不是我戴着伪善的面具太久也需要卸下防备呼气的瞬间?还是这里没有官场上作秀造假的那一派厌烦的虚伪做派?或许,我只是累了,只是这样而已。正视自己内心的瞬间闪过,男人站起身,看着脸更红的少女递来宽大的睡袍。小朱弯腰整理着用具,小翠低着头假装在桶边擦拭,两个少女越靠他越近。   不在乎地扯扯嘴角,手臂卷曲中搂过两个故作姿态的少女,摩挲在她们细嫩的颈项间,却找不到希冀的清香,为什么我越来越在乎她心中的想法?为什么我开始这么在意她?这显然不是计划希望的开端,可是我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迷宫的出口呢?我难道真的对她动了真情?   这个问题在看到推门而入的女人时自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忽然想到十三阿哥的一个笑话,说女人像本书,然后就问胖女人像什么?四爷和自己当时都没猜出来,却听他公布出笑倒人的答案——合装书。   眼前无疑一本超大的合装书走了过来。   “楚大娘。”小朱小翠看见来人急忙挣脱了男人的手臂乖乖背起手站到了门边。   “又胖了,快认不出你了。”年羹尧斜躺在潇湘主编织的贵妃摇椅上,一只脚点着地,一只脚蜷曲着,咧嘴微笑地打量眼前这座肉山,讥讽着继续,“我有时不禁怀疑你们万花楼接客姑娘的皮肉是不是都长在了你的身上?”   楚大娘被肥肉撑得变形的红嘴唇裂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爷真会说笑话。”抬手正要挥退眼睛发直思春的两个丫头,却男人在背后调笑,“这么快就走了,不要留下来一起再洗个澡?”   两丫头欢喜的颜色还没在脸上停稳,就被楚大娘的一双厉眼给吓跑了。直到她们跑出房间老远,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这个这么漂亮的男人都会来找她们的老鸨,难道他喜欢胖女人?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讯息,羞得小朱小翠捂着脸叫着扭打起来。   看着两个懵懂小丫头的打闹,楚大娘从心底生出一丝凉透的悲哀,若是……若是她,应该和她们一般大了吧。   关上窗和门,楚大娘跟随年羹尧走近内室,轻轻叫了他一声“老板”。   没错,男人才是万花楼名副其实的老板。   房契地契所有的物件摆设,甚至每个□的卖身契,虽然写着她楚大娘的名字,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万花楼每个月九十万两白银的净利却生生装进了男人的口袋。   他是年羹尧,一个最近红得发紫的名字。或许将来还可能更加的威风,驰骋在他所希望的疆场上,镌刻在历史的画卷上让他的名字传流后世。可是,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供应他“粮食”的地方。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很形象,也很残酷。楚大娘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吸血虫一般吮吸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积蓄着,庞大起来。如果没有我的支撑,他年羹尧根本混不出今天的地位。而我呢,如果不是他,当初没有遇见他,又会是怎样呢?呵,我可怜的孩子,你还活着么?   想到这里,她看着男人开口,“她好么?”   “很好。”男人从她手里接过上个月的银票,一张张飞速滑过指尖,冷飕飕地感觉不是在数钱,而是在用刀剐着她的后背,“怎么少了三万两?”   看着男人有力的手腕上扬,楚大娘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脸,这是一个熟练了很多次的条件反射,经常这样挨打的她下一刻跪倒在男人脚边,“红惜和翡翠两个头牌姑娘上个月被人赎身了,所以……”   “我知道……”翻着账本,男人食指来回穿梭,找寻着对应的数字,“不过两万九千两银子的亏空,还有一千两银子去哪儿了?不要告诉我……你也学会吃空额了?”最后一句话说完,手指已经捏得咯咯直响。   “我哪里敢呢,老板,实在是青烟姑娘病了,病得不轻,你也知道我们万花楼离不开花魁的她……”   “废话!这里的姑娘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赚钱的机器!我管她什么花什么傀儡,只要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给我统统丢掉!丢掉,你明白吗?就不是浪费我们这里的粮食来豢养一个病号,就是不浪费我们手里的银票来供养一个废物!”铁青脸,猫着腰,手指凑到楚大娘眼前晃着哗哗作响的银票,“如果你再听不明白,那我只好把你也归入废物的行列!”   那她呢?对于你来说是什么?还没有开价的货物吗?楚大娘很想问,却无法在发烫的怒火中抬头,哆嗦着肩膀的肥肉,拼命的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知道就好,也不枉我这么名贵的药材。”说着,男人从袖口掏出碧绿色的香囊,看着脸色惨白的楚大娘,幽幽一笑,“每个月的今天既是查账收钱的时候也是你吃药的日子,不是么?”   抓着另一只手腕摊开的掌心接过黄褐色的药丸,楚大娘仰头吞下,咽喉间流窜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沿着脖子凸出来的肥肉按到了三层肉条环绕的肚子,这药的功效呵……   将她所有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盯着相似的眼睛,男人揪住她后脑勺的长发,恶狠狠地开口,“怎么,不满意你现在的样子么?别忘了,只有这样,你才能呆在这里,而不被她发现,这是你五年前在天津跪在我脚边哭诉恳求着的,难道你反悔了?”   他总是这样能发现人心里所想的。楚大娘彻底没有办法,只好否认事实来抵赖,“怎么会?多亏了这药丸改变容貌,否则我怎么能在将来的一天见到她呢?”   没有可能的将来。年羹尧心底咒骂了声女人的愚蠢,将银票揣入怀里,扭头就要走。却被女人着急地拦住,“这么快就走?你答应过我的,会安排我们见面的?五年了,煎熬的日子五年了,你……至少……总得给我些希望啊?说些她的消息,她最近的事情,什么都行。”   男人在她的絮叨中不耐烦地眯起眼睛,吼叫道:“说什么?你到底要听些什么?见面?你要我怎么说?难道要我一开口就告诉她——她的母亲当年是个人尽可夫的□?而现在仍然持续着可耻龌龊的皮肉生涯,却是升级作起了老鸨的身份?”甩开女人发抖的胳膊,男人大步摔门冲了出去,背后传来女人压抑的抽泣声。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她双眼失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枕头下翻出一张发黄的画卷,展开细细端详,小声道:“你长得真的很像当年的我么?”抚摸脸颊的手无力下垂,阖紧眼皮,泪珠由眼角滴落。   作者有话要说:被遮挡住内容说明:第一处正方形:婊子第二处:妓女 ☆、CHAP 15 表面的谈笑风生   黑夜下的北京城仍然灯火通明,簇簇光亮下闪动着鲜活的影子。香轩阁精致的包厢雅座的正中央的软榻上斜躺着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当朝太子胤礽。头戴青灰色顶玉小帽,一身刺着百花争艳图案的绸袄,脚蹬一双熊皮软靴。靴子通体黝黑,是皇阿玛十年前猎杀的一头纯黑大熊的皮毛做的。十年了,又这么久过去了,这双靴子依旧透亮合脚,可是他的人却老了。是啊,哪个太子像他这般的窝囊,一当就是三十年!去年还差点被永远圈禁在宗人府老死终生!   或许他早就该给我了,胤礽想的不是靴子,而是另一样东西。拂弄耳后根缠绕住的发丝,回头看向身边半坐得笔直,一袭蓝布棉衣的胤禛,笑问:“怎么样,这戏好看吧。”说完,手指点着楼下戏台上扭着腰肢开始翻跟头的谢小云,翘起小指蹭着被法兰西雪花膏香气覆盖的尖下巴,色迷迷道:“怎么样,比你那钮钴禄氏如何?”   胤禛显然不喜欢这里的嘈杂,已经在后悔没有在刚进门的时候跟上十三弟转身的步伐,他应该已经醉倒在岳暮秋那帮武人的吆喝叫骂声中了罢。   有时真的很羡慕老十三,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表里如一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生活。不像自己,仿佛被关押在无形的笼子里的动物,时间久了,连做一个试着逃离的美梦的可能性也不敢了。可笑?可怜?可叹。捏着朱漆茶几上爬向玫瑰酥糖的一只小蚂蚁,胤禛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孤零零的,没有依靠,支撑自己的只剩下日渐模糊的信仰。   太子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舔着丰厚的嘴唇张开又合拢,“哎,老四,听说这谢小云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你看……我们是哥俩……她们是姐俩……咦……这个……不是正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青花茶碗咚地一声扣在小几上,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太子爷喝高了。”   “啊?”胤礽眼角的鱼尾纹随着佯装疯傻的笑容彻底倾泻了出来,一道道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有序排列,裂开黄褐色的牙齿,他似乎真的醉了,食指朝四阿哥鼻头一戳,痴笑:“哈哈,人都说你惧内,想不到是真的,费扬古的女儿(指那拉氏)当真这么厉害?嘻嘻,不知道她床上的功夫是不是也一样厉害?”   哗地一声,四阿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被刺伤男人尊严的愤怒,他的确是太过分了。   胤礽也认识到这点,立即向他赔礼。仍旧没有骨头的靠在软榻后背,只伸开蜷缩的手臂拍拍他的肩膀,“别且,男人家的气量怎么这么点子小?像个女人似地,一说就生气?”   男人被他说得脸一红,胸口那股恶气发不出来,好像一个皮球来回震荡在前心后背,毛糙糙地说不出得厌烦。打从重新复位后,他就一直这样。有一次喝醉,竟说自己其实不愿意这样,不过没的法子才效法古人韩熙载。韩熙载?那个将满腔抱负寄情于声色的男人?胤禛对此了解不多,只是由方苞介绍着看过一副以他名字命名的夜宴图。应该是南唐的人吧,约莫是与欧阳修之类相同的怀才不遇,只不过一个借着酒色装腔作势,一个寄情于山水之中。太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斜眼看了看吞着口水对戏子发呆的男人,他不能肯定。   周围的每个人都戴着属于自己的面具,保护着内心世界的安宁,守卫着属于自己的领地,不容外人侵犯。我自己不也是这样么?瘦削的手指缓缓抚摸脸庞,任由耳边传来激昂顿挫的京鼓和依依啊啊幽怨的二胡声,忽然想到“破帽遮颜过闹市”那句诗,想到了少女。十三岁的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面具吗?想到了她孤零零的站在大桂花树下的样子。忽然口渴,咕咚把面前的碧螺春一口气喝干了。   正想痛快地舒口气,却听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四哥,太子爷,你们好会享福啊。”十四阿哥胤祯窜在门口临近屏风的胤禩胤禟胤誐身前,露出甜甜的微笑朝他们招手。嘴角边还挂着两个酒窝,完全遗传于和男人共同的母亲德妃乌雅氏。   或许就因为我没有这个酒窝,所以额娘一直不待见我?几乎见面都被冷淡的寒暄淹没,从没有见老十四时的喜悦。男人几乎有些嫉恨的盯着年轻的弟弟,拽过胤礽趴在栏杆上前倾后翘的衣摆,抖动着。   从美色中醒来的太子立刻换上威严的面孔,舒展开颓废的眼角,装模作样地朝众人摆起太子派头。胤祯没好气地正想发作,却看见八哥胤禩微微摇晃的手指,众人包括胤禛一起伏地拜倒,磕头请安。   他们都要跪我!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酒精的刺激让胤礽的眼角缩聚成细细的米粒,亢奋的情绪流窜在身体每条血管内。俨然,他又成了众人的中心。   “太子爷好别致的兴趣!”胤禩拣了软榻左边的高脚凳坐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周围,“咦,你们怎么好像少了一个人?”   “就是,老四,十三不是和你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吗?他人呢,跑哪儿去了?”接过话头的是坐在老八下首的十阿哥胤誐,黝黑的脸庞上嵌着憨厚的目光,倒不似胤禩胤禟打扮得奢华,只在肩头披了条小老虎皮做的坎肩。个头不高,却很结实。   他算是“八爷党”里最老实的一个了。望着胤誐,胤禛得出这样的感想。比之那脸皮厚会笼络人心的胤禩和歇斯底里神经错乱的胤禟,他简直就是个好人。   想到胤禟,瞅着脚下舒适柔软的波斯羊毛地毯,男人忽然想到了曾经在香轩阁发生过的事情,这条鲜红的地毯上说不定还留有曾经的鲜血,而鲜血来源的一方除了可怜的女人,还有自己。那可是期盼了很久的孩子呵。不单是为女人,为了他的家,还有他的梦。方苞曾透露给他一句话,三代之内看皇孙。不知道这句话对皇阿玛的影响力是否和自己一样呢?弘晖身体弱,丝毫没有继承那拉氏的强悍,是个病秧子;弘时呢,像那个卑微的李氏一样,低三下四地贼眉鼠眼,彻头彻尾的一团烂泥。到底生谁像谁。这么想着,不知道把他自己也咒骂了进去。   原本计划着温柔大方的钮钴禄氏带来喜讯,却不曾想让胤禟坏了事。难道说他们也听闻了方苞的那些话?比起那个消失的生命,男人显然更关心这个。   疑心重的四阿哥盯着胤禟和胤禩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停顿空想的缝隙里,胤礽抢过他的话头,指尖晃花了众人眼,“那个十三弟啊,这会儿指不定醉倒在哪个温柔乡里了……”说完,捧腹大笑。原先一本正经的模样丝毫不见了踪影。   于是众人跟着笑,除了胤誐笑得真之外,其余每个人都笑得有些勉强。尤其是老八,简直皮笑肉不笑,嘴角唇畔跟着笑声的节奏颤动,眼角的线条刻意地柔和软化,可一双厉眼却像猎鹰般紧紧逼视着太子。   十四阿哥见气氛放开,也就不再拘束,随着太子身边坐下,与胤禛恰隔了一张小几。接过丫头新捧来的热茶,慢慢细品着,喝了一小口,伸手拈了块最靠近四阿哥身边暗花漆盘里的花生糖丢到了嘴里,闲闲地小声开口:“四哥,听说你门下最近出了个能人,可是真的?”   年羹尧?男人脑里首先想到的名字。瞅了眼老八专注看戏的表情,盯着地面猩红的地毯轻轻出声,“有话就直说,不用打哑谜。”   接力棒顺利交接给胤禩,他漫不经意地盯着戏台上打斗激烈的杨家女将们,胳膊肘支在凭栏的木头上,回头笑道:“四哥好急的性子,我们说的是那个汉人。”   果然是他。   “怎么?他犯了什么事?”   “四哥说哪里的话?他是四哥的人,我们怎会晓得他的事情,充其量知道他叫年羹尧,是个汉人罢了。至于犯事,那就更不用说了,别说他没有,就算有,也是由吏部管着,再不然由《大清律例》管着,哪里轮得到我们说闲话?”   胤祯一听那四个字,眼前忽然飘过那抹清丽倔强的身影,讷讷地不吭声,像是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和他表情差不多地还有打进门就发呆的胤禟,他又来到了这个房间,自然地想起那天,想到了叫他糖豆的女人。   “就是就是,四哥多心了。”胤誐拍手叫好的同时不忘朝男人投来责怪的目光。   太子一边被晾了也觉得没意思,搭话挤了过来,却是还没对垒,就弄错了方向,“年羹尧?嗯,我记得,很有作为的年青人,不过可惜是个汉人……”   “对啊!”胤禩兴奋地抓住结尾的两字,大作文章,“大清朝用人向来不分满汉,这是皇阿玛给我们的告诫。汉人有文采,有学问,有能力的,我们就要破格提拔,特例优待,这不是为了他们汉人的福利,而是为了我们大清朝百年根基的稳固……”沉吟着话锋一转,背负双手在软榻周围来回踱步绕了几圈,像是在对重要问题下了很大决心和思考似地,   “不过,掌管兵权却是另外一回事。皇阿玛曾经对我们说过,唐朝安史之乱的最终根源就在于各地尾大不掉节度使手持的独立兵权,当然,还有奸臣李林甫杨国忠乱朝,”说这句话时眼皮飞一般掠过太子老四,在听得昏天暗地众人的脸上兜了一圈,躲避开胤禛咄咄逼人锋利如刀片般的视线,转向眼神模糊的太子,“而现在,年羹尧就是未来的安禄山史思明!”   “啊!”胤礽惊呼一声,“怎么会,怎么会?”反复这句话,他已经被一句一句“皇阿玛”绕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似乎结论不是从胤禩嘴里得出,而是从那个令他畏惧的父亲嘴里吐出来的一样。   狡辩,诡辩,胡诌!胤禛气得要跳起来骂人,可是却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盯着老八下一步的动作,等待他意图的最终显露。   “所以,太子爷……二哥……不要弄错了皇阿玛的意思,他给你的那些兼管各地兵源的巡抚名额清单中不应该出现年羹尧的名字。”一张便签由胤禩手心钻进了胤礽的胸口,透过灯光,隐约可见整齐排列的简短墨迹。   胤礽又是感激又是道谢地直点头,完全容不得别人的劝说,酒气熏天的用力拍在老八的肩头。俩人亲热地搂在一起,不时伸手指点着台下戏子的唱腔动作。   瞅着众人继续看戏悠哉的模样,听着耳畔胤祯咯嘣咬裂核桃的声响,伴随楼下时有时无时高时低的曲乐声,胤禛简直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从袖管里摸索出黄杨木头地佛珠,默念着数数,打算借此来挨过难熬的时光,却听胤祯跳过小几,凑到耳边,细问:“年羹尧的妹妹许人了么?”攥得死死的佛珠逃不开破败的宿命,绷断皮筋,顺着袖管颗颗跌落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声音。    ☆、CHAP 16 眼泪汗水交织的夜晚   繁华太平盛世的大清朝都城北京不仅有最上等的戏楼,还有顶一流的饭馆。   百味楼就是一流中的一流。   四五个珍馐小菜五两银子的开销决定了它不是寻常富人消遣的地方。   十三阿哥显然不是寻常的富人,虽然比不过胤禟的富甲一方,可是贵为皇子,缺的绝对不会是钱。   高高悬挂在雅座包厢天花板上从英吉利泊来的水晶吊灯垂落下透明闪着五彩光芒的菱形面水晶流苏,迎着三楼窗缝里飘来的冷风轻轻摇摆,动作的轻柔仿佛河岸边的垂杨柳低着长发盯着自己水中倒影在自怨自艾;莲花花瓣的灯托上顶着三十九盏油灯,或明或暗各自的亮光被吊灯束紧成一个整体,夺目的光芒四射到灯下每个人的眼底。   坐在胤祥身旁的岳暮山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强烈的光线,刚刚啃完红膏大闸蟹油腻的双手拧着银丝花纹的粉红色绸缎的桌布用力擦了两下,也不管干净没有,两手穿过蹭亮的光脑门捋进后半部分黑亮的头发丝中,甩了甩,竟全是汗!松了松高高的束领,却看见对面的巴尔烈已经脱得只剩下个马褂了。透过宽大的袖口,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山峦般层层叠叠的肥肉堆积在胸脯和肚皮上。   老十三瞅着乐开,“喂,你们瞧,这对面的胖子怎么看得像是在过夏天?”   房间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大家笑起来,黑瘦如猴子般的人。他坐在对门的位子,是这次宴席的主角,九门提督隆科多大人最最信任的手下兼贴身侍卫英禄。小如绿豆般的眼睛瞅着胤祥的表情,立即跟着拿骁骑营的二把手副都督巴尔烈打趣儿,“就是,我说你怎么就这么个熊样呢?不就是吃个羊肉火锅么,你小子是不是有点虚啊?”   巴尔烈的母亲是蒙古人,父亲是满人原本跟在顺治爷身边作近身侍卫,借故着祖上的荫蔽和自己的勇猛,拼搏到如今令人眼红的位置。“熊?你敢说我是熊?”巴尔烈生气了,一屁股从红木雕花椅中弹起,拽开马褂的纽扣,指着胸口那处斑驳着红痕的旧伤疤,捶打胸脯,“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   “又来了,又来了……”岳暮山对着捂着肚子大笑的胤祥眨眼,站起身从热气腾腾的铜炉火锅中拣了快肥嫩的羊羔肉放到十三的碗里,自己又舀了些火锅里的黄精鸡汤小口喝了点,才擦擦嘴凑在十三耳边道:“他下面又要说猎杀熊的故事了……”   果然,话没说完,巴尔烈已经开始了,先说八岁那年冬天的雪是怎样的大,他们蒙古草原的天和地是怎样的光,接着说道深深的树林和初次跟着父亲打猎心情忐忑不安的自己,然后说到闻着他们烤肉香味一步步靠近的黑熊,说到勇猛的父亲与熊地激战,自己弓箭失手被熊爪逮住的恐惧,最后说到在父亲鼓励下重燃斗志父子俩合力戮杀大熊的英勇。说着说着眼圈已然红了,喉咙间发出沙哑的呜咽声:“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想到给自己取名为猎熊英雄意思的白发老父,颗颗泪珠顺着滴满汗珠的脸颊落下。   原本挤眉弄眼的胤祥和岳暮山顿时收住了笑容,脸色肃穆起来。他们都知道,巴尔烈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刚刚守完孝的他虽然有了许多武官梦寐的高位,却常常思念怜惜疼爱自己的父亲,因此对于年迈的母亲也就更加的孝顺,不忍心老娘一个人留在蒙古吃苦,这次进京把她也一起带来了。   “哎,我说巴尔烈,今天可是为你和英禄两人庆贺,怎么尽提这些伤心的事,没的坏了十三爷的兴致!”岳暮山察言观色胤祥若有所思的表情,以为惹他不愉快了。   巴尔烈经他一提醒,立即点头称是,蒲扇般的大手对着自己脸颊两边的馒头扇了过去,“该打,该打,我该打!”   “就是,就是,不光该打,还要认罚,来,猎熊的英雄,干了这海碗。”英禄倒光盛八宝糯米饭的大碗,咕嘟咕嘟往里面倒酒。   “去你的小猴子,别想乘机揩油啊。”巴尔烈擦干一脸分不清泪还是汗的湿漉漉,从拐角的椅子上站起,重新坐到了八仙桌前,撇开酒糟鹅掌里的银杏,只拣了块油煎得酥黄的鹅掌丢进了嘴里,吃了两口,脸色恢复正常。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十三掀开鹅黄色轻纱窗帘,看了看无月无星的沉寂压抑的天空,甩开胸中数不尽的烦恼忧愁,对自己说,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不会随着我的想法改变,何必学那些庸人自寻烦恼呢?接着扭头看向把酒言欢的三个好友,将气氛又推高了些,“今儿可是双喜临门,一为巴尔烈升迁高兴,一为即将开赴沙场,驰骋报国的英禄送行,打从明儿起,你们可是要各司其职,咱们四个怕是聚少离多了,嗨,我怎么也说这样伤感的话,该罚!”拎起酒壶对着嘴巴浇了一大口,不等咽下,咕隆着喉咙间的酒水,混沌继续:“所以,咱们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觥筹交错,雅舍内劝酒吵杂甚至叫骂声再次响亮,声音大得传到一楼已经开始整理桌椅餐具的几个店小二的耳朵里,十来岁的孩子相互习惯地看了看,又盯着微笑着摇头驾着玻璃镜片打着算盘算账的老板又干他们的活去了。   号称千杯不醉的十三满脸通红,十九杯海碗下去,已经趴在桌边打鼾。岳暮山这才惊觉着怕是喝得太多,一边叫唤着小儿店家端来醒酒的姜汤一边抬着十三睡倒在琉璃屏风后的躺椅上。   巴尔烈见他们两人退到了后边,这才闪烁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看向捏着酒杯发呆脸色麻木的英禄。“怎么,瘦猴,在想人么?”   “少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十三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停顿的空隙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皱着鼻子,英禄扭头接口:“君子好逑。”   一拍巴掌,巴尔烈大笑,“就是啊。所以依着这个道理,你想敏贞姑娘,也没有错啊?虽然她是个寡妇,似乎和淑女的要求不大……”   吻合二字还没出口,就被英禄枯瘦的手指捂住嘴巴,竖起脖子弯腰绕过屏风,瞥了一眼,然后才放松,叹口气,不满低叫:“要死了,你要害死我啊。”   猎熊的英雄显然并不在乎,拇指食指拣了颗梅香花生,剥了红皮,分开白乎乎的肉瓣儿,分成两次吧嗒吧嗒嚼着,“怕什么,男欢女爱,人之常伦,大不了和你上面的隆科多挑明了呗。”   跺跺脚,英禄气得脸发白,站起身,“再说,再说我可就要走了。”   “怕什么,难道你搞大她肚子了?”胖子仍然乍呼呼的,这时岳暮山已经走了出来,笑着问,“什么大肚子的?”   英禄赶紧坐回位置,不动声色狠狠踩住巴尔烈桌子下的脚,手摸着巴尔烈的肚皮,赔笑道:“我们在相互逗乐,瞧这大肚子,真像塞了个球。”   岳暮山不再说话,三人又说了些目前大清朝胶着在西北的战事和江南一带的蝗灾,聊了些官场的花边新闻,期期艾艾地等着小二的醒酒汤。   门帘儿掀开,见是小二,岳暮山等醒酒汤着了急正想喝骂他动作慢,却见他双手握着一个锦盒朝英禄走了过来,“是给爷您的物件。”说完躬身退开一边轻声掀了帘子自是去了。   盯着锦盒里叠放成心形的纸签,英禄脸开始发烫。   岳暮山看着巴尔烈捉狭的目光,想着方才瘦猴的扭捏,隐约听到的女人,也就没再多问。只是巴尔烈依旧不放过,拿双眼开始兴奋的英禄继续开涮:“怎么,佳人有约了”   黝黑的面庞一红,双眼盯着酒杯里跳跃闪耀的金光,似乎压根没听见耳边的嘲笑,整个人眼前出现那个细腰长腿妩媚的身影。鼻孔开始喘着粗气。两脚不安地相互搓着,蹭着,像是有什么虫子在咬他。   “瞧你这如坐针毡的模样,快去吧,别叫人等急了。”英禄巴不得岳暮山一句话,欠欠身,越过疯笑的胖子,一阵旋风似地冲出了百味楼。   这时,寒风猛烈了,大得吹开了三楼雅舍全部的窗幔,淡黄色轻纱的另外一角,一个喝醉的男人闭眼喃喃自语:   “瘦马犯兵尘,   太华峰前行客。   二十二年梦影,   有鞭头岳色。   枕边星斗任纵横,   不妨梦归直。   谁挽大河东下,   看禹王臂力。”   “瘦猴儿,我可真羡慕你啊,能离开这黑漆漆看不见天看不见底的牢笼,驰骋到男人该去的沙场上去啊……”朦胧中,看见岳暮山眼角噙着眼泪端着碗坐到身边。   ***********************************************************************   “死人……”如来客栈天字号厢房里传出女人幽幽的埋怨声,粉红色的床幔内女人涂满丹寇的长指甲划过男人的脸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的男女虽然还都穿着衣服,可彼此相望的眼神却透露出人类最最原始的禽兽本色,情与欲的纽带结结实实捆绑住床上的两人。   搂住朝思暮想的腰肢,埋首在她饱满的曲线内,英禄感到无比的兴奋。好像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刺激又紧张。虽然他们不是第一次,可是隔了很久的欲望总是来得更猛烈。   “你是在乎我的,是吗?”不然,不会让人约我到这里,这个认识让英禄的冲动更加强烈,对着女人雪白柔软的脖子啃咬下去。   “嗯……”女人享受着他澎湃怒吼的激情,双手在捏到他干瘪的胸膛时开始皱眉,究竟不如那人,该死的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我。不耐烦地想着抓过压在身上男人在背后笨拙摸索衣扣的双手,伸出舌头一根根舔咬起来,媚眼如丝,用下巴顶着他,娇笑:“急么?”   挥汗如雨的男人被她的妖冶媚态迷惑,下意识地点着头。   舌尖萦绕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皮下的喉结上下来回狠狠抽动,耳畔下几条青筋根根凸起,看到这些,敏贞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让男人搂抱住同样被火苗点燃的自己……   之后。   男人几乎留下了眼泪,他想这是自己人生迄今为止度过的最最美丽的夜晚,最最快乐的时光。   挥开他满是冷汗的手臂,瞥了眼他抖动的肩膀,敏贞忽然觉得和年羹尧比起来,他简直就不是个男人。厌烦地闭上眼,忽然有些后悔今夜的冲动。对于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她简直是拿看待下人的目光看他的,那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人上床?同情,怜悯?这些词显然不应该出现在我敏贞的字典里,管他呢,只要我高兴就好。   回头看了看面有倦容的女人,英禄低头吻住了她的鬓角,许下他一生的承诺,“等着我,等着我为了你在西北战场上建功,等着我凯旋铩羽而归,到那时,我就会向大人提亲。”   疯子。不,根本是个傻子。女人心想,看不见的战争、战场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洪水猛兽,吞没了我的第一个男人,至于你,或者算不上真正的男人,既然去了那里,我又怎会把一生的幸福投放在你的身上?   肯定是空虚得太久没有人安慰才会想到他的,不过一个可怜的傻瓜。我理他作什么?冷哼了一声,翻身佯睡。   男人以为她睡了,不舍地又吻了一下她额头,撩开帷幔,透过窗户缝儿,天边升起一弯惹人怜爱的月牙儿。嗅着屋外香樟果的香气,男人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烦闷的女人心头却刻划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越是想小腹越是像被点了一把火,越烧越旺,直接扑到了她心口,光洁的臂膀再次搂住了男人的脖子,惹来惊喜的眼神。   春香蹑手蹑脚地由如来客栈的二楼换好衣服跟在小姐年小蝶的身后。被新结交的朋友招呼款待着直到吃完晚饭,俩人才偷偷地回到这里更换掉男子的装扮,恢复女装的服饰。   “我说小姐,咱们早点回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这下好,为了让这个时候把守后门的年福看不出咱们女扮男装的模样,还要花费这三两银子的冤枉钱,啧啧,真是太浪费了。”   “怎么浪费了?看,这就是收获。”被唤作小姐的少女斜指着丫头手里沉沉的包裹。   “全是书!”春香一边摇头一边搀扶着少女下楼,埋怨道:“还好主子这两天不在家,不然我在被主子打死之前先要被你给累死?”厚厚十几本线装书,一手拎着很是吃力。   “很重吗,我来帮你。”少女挨着春香走到一楼天字号厢房门前,正要出手帮忙,忽然见到春香的脸瞥得通红。   “怎么了?”   靠近房门的丫头忽然想到了那个可怕地夜晚,又是害怕又是羞愤,连忙拉着少女要往前走。   “唔,你发烧了?”少女伸过手指摸上春香的脸蛋,人也凑着靠近厢房的门槛,忽然,喘息、□还有若有若无细细的尖叫声越过窗纸钻进她的耳朵,下一刻,她的脸也和春香一样红了。   跺跺脚,“我们快走。”急促地在黑暗中想去抓住丫头的手,却是不曾想弄翻了原本沉重的包袱,哗啦一声,一堆书发出重重接触地面的声音。   “是谁?”陌生的男人支起窗户的一角,小蝶尴尬得正要背过脸,却在余光中与床沿帷幔细缝中那道熟悉的眼神交汇到了一处。   “不要脸!”扭曲眼睛拉着已经矮身收拾好书本的春香就往外跑。   “你认识?”   面对男人的疑问,女人裹着外衣走到圆桌前,狠狠掐下碧玉瓶中用来装点房间的那支月季花的花瓣,拧在手心攥紧,揉得粉碎。   眉头攥紧瞬间舒展开,往空中抛洒片片鲜红,扑倒坐在床边开始穿衣的男人。将被打搅的恨意化作浓烈的□,狠狠发泄在男人身上。脖间臂弯后背周身冒出细细的汗珠。   作者有话要说:瘦马那首诗取自夏承焘的《谒禹陵》,自己很喜欢,揣摩着隐隐附和十三那时的心境就用上了,如有失误,敬请指正。 ☆、CHAP 17 为谁痴傻为谁狂(1)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翻开纳兰容若的诗词集的扉页,年小蝶对着遒劲有力的笔迹默念着出声。消逝的岁月无声在指尖溜走,孤单的诗人临窗斜望残阳枯叶,任由西风拂面,眼前飘过往昔恩爱的琐碎细节,一切都不可逆转的时光呵,既不可能让佳人重新走进视线,也不可能重归过去,或许如果一定要责怪的话,倒不能过分斥责诗人在那些寻常日子里的不在意不经心,而是应该对着无情的岁月生气,因为那个痴情的男子此时已经感悟到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真谛。觉悟了,可是人不在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悔恨的呢?   眼皮闭合,泪就这么落了下来,吧嗒吧嗒地弄糊了一大片墨迹。她头昏昏沉沉地耷拉着,一只手臂支着下巴一斜靠在书桌上,一手摁在书页上,满脸泪水,年羹尧刚进书房,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三两步走过去,少女依然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伤感中,原本一颗心提的老高的年羹尧这才看出她是为了书中的诗句伤感,哎,害我瞎担了半天的心。自己这么一说,才发现少女的眼泪已经可以牵引出他全部的情绪了。   才从八爷那边过来,头脑依然处在混沌的状态,模棱两可的长篇大论,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却是一句靠谱的话也没听出来,只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那边拉拢收买的意思,但却不是很明显。八爷势大,结交的人多,在文武百官里的声望明显好过某人,若依着现实状况的角度出发,本来良禽择木而栖,人往高处走也无可厚非,可是内心却有一个极小的声音在否定着,抗拒着。我究竟在和什么东西不妥协呢?四爷虽然待我有知遇之恩,可是人毕竟刻薄了些,跟着他未必就是光明大道,可是,毕竟我跟着他这么多年了……唉……   一声叹息中,男人从腰间摘下父亲临终留传给他的吴钩宝剑挂到了书桌对面的墙上,砰的重重一声,回头却发现少女依然泪眼婆娑,看得他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跨到桌边,猛地从她肘部抽走诗集,啪地往地上摔,捏紧她下巴,怒骂:“还在做梦?”声音虽大,可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同时被她脸上的温度给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发热了?”   少女眼中闪现出男人焦急担忧的模样,是谁?这个男人是谁?被他强健的臂弯从后颈绕过紧搂住,年小蝶盯着这个高高鼻梁的单眼皮男人发呆,意识被高热烧得混沌模糊,什么事仿佛都一下子离开自己很远。   二十一世纪中那个形单影孤不喜欢接触人群却渴望被人了解的楚小蝶仿佛彻底跌入了伸手看不见底的世界尽头的深渊,努力挥舞着双手想从低谷中爬出,好不容易扯住陡峭山崖边仅剩的一条荆棘,努力挣扎的同时也在忍受着扎手的刺痛,血流出来了,好疼,可是她并没有松手,抓得仍然紧紧的,不肯放手,一点点蹭着脚下的尖石好不容易挨到了深渊的出口——身边山崖的平台上。   只要再坚持最后一点点,就可以走出这片黑暗了,可是,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了,是个男人,看不清脸,可却在阴险的对她坏笑,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笑她的自不量力,笑她始终无法逃脱出他的手掌心,大笑声震荡了整片深渊山崖,就在她彷徨迷惑手心就快要抓不住荆棘的时候,他——扯断了那根荆棘,身体飘向了无底深渊,跌入了仿佛地狱一般黑暗的空间……   跌落的瞬间,男人转过脸,蒙着面,可是那双阴险邪恶的眼睛却深深印入了年小蝶的脑海,啊……不就是眼前这双眼睛吗?细长的单眼皮,黑褐色的瞳孔,炙热的视线,简直一模一样呵……仍旧沉浸在迷梦中的少女被男人打横搂抱在怀里,伸出手抚上男人的浓黑的睫毛,似乎在乞求,又似乎在哀泣,“不要丢下我……求你……”说完这句,垂下手,年小蝶终于抵抗不住病魔,仰在男人的胸膛沉沉睡去。   “春香冬雪,快给我死出来!”惊雷般怒喝在书房爆发,男人俯身额头贴近了滚烫温度的少女,斜眼忽然注视到散落在书桌四周的没见过的数十本新书,风挑开门缝儿,掀开了其中一本的扉页露出左下角鲜红的印章,“出淤?”默念着这两个字,莫名的醋意涌上年羹尧的心口,男人!他简直可以立即肯定,猎狗般灵敏的嗅觉透过身体里每个细胞这样告诉他,小蝶认识了一个男人!陌生的男人。这个叫出淤的男人。就是为了见他才感染了风寒。该死!焦灼在印章的视线转移到那柄吴钩宝剑,不管他是谁,都让自己有了嗜血的欲望!   再吼一声,“人都死了么,春香冬雪快给我死过来!”   片刻功夫,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还没靠近,就先听到了重重的咳嗽声,“咳咳咳,”年福出现在视线里,佝偻着蜷曲的后背,脸色苍白得吓人,“少爷,少爷,府里来客,春香冬雪正在沏茶端送点心。”   “哦,”应了声,刚想问是谁来了的年羹尧就被年福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站起身,放下手中的少女仰躺在靠背椅上,走到渐渐熄灭的火炉边,拾起火钳撩拨出新的火花,添了几根干柴,才转过身,斜眼盯着风烛残年的老仆人,问道:“我给你那些治咳嗽的药吃了么?怎么还不见好?”   “少爷……”老人感动得双手作揖,弯腰时后脑凌乱的白发淹没了他的鬓角,抬头时纸皮核桃般的纹路缀满了他的眼角嘴边,长期辛勤劳作粗糙的手在作揖之后规矩地沿下摆两条边缝儿垂直放好,刻板的动作如同他没有跳跃性符号的人生,数十年来一直保留着这样的惯性。   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终于张开,迸发出由衷的感激,“那药我省着吃呢,里边合着好许多人参之类珍贵的药材,我哪里敢一天三副呢?”   “二十年了,你在我们年家几乎一辈子……”唏嘘中年羹尧仿佛变得伤感,从怀中拈出五百两的银票抵到老人手中,“且先拿去配药,若是钱不够,再来告诉我。”   “扑通”一声,老管家跪倒在男人脚边,呜咽着老泪纵横,“不值得,不值得……为我这种人,不值得少爷花费……这么许多……”颤抖的双手被塞过银票,捂在手心时,又再次流泪了。   男人扯扯灰白相交杂色的貂皮毛领,不耐烦的轻呼了两口气,心里边冷笑,“值不值得不是由你说了算,在掌握住你命运的我的眼里,买一条命只需五百两,已经是很便宜了。”转念又一想,“那我自己呢?我的命运是否也同样被人掌控着,这个人是谁呢?四爷?还是八爷?”抬手刚要打发走鼻涕眼泪一把的年福,眉头一皱,“谁来了?”   “岳钟麒。”禀告完这句,捧着银票仿佛供奉般老仆人倒退着贴到书房门槛才转身离开。   双臂稍稍用力,连人带椅子就被轻轻抬到火炉边,盖上自己的披风,男人伸手触碰了下昏睡少女嫩若凝脂的脸颊,皱紧眉背负双手走出了书房。   ******************************************************************   “岳兄真是别来无恙啊,不知今日所为何事?”一番寒暄后年羹尧看门见山地盯着眼前满脸肃容的中年男子,青灰色外袍上的丝丝金线在胸口和下摆的地方交织勾勒出山川河流状地纹路,外褂纯黑柔软,是用山鹰翅膀内侧最最柔软的绒毛制作的,据说单就这件褂子,就值数千两银子。爱好奢华讲究用度的岳钟麒和自己本来只是泛泛之交,早在青海时共同接触过几次,回到北京,也只在汉人武官的几次聚会中碰过头,没有利益上的往来,更没有志同道合的一致追求,他突然拜访,究竟所谓何事?莫非是他背后的八爷九爷指使他来探我口风的?就算是,应该也没这么快吧,我这才从八爷那边回来,可是若不是这样,他又会有什么事找我呢?   年羹尧正这边乱想,岳钟麒抿了口香茶,轻咳两声,已然开口:“我们汉人三品武官下半年的聚会这次可是轮到亮工你和我当值了……”   却原来是为这个,男人听得莫名松了口气,仿佛绷紧的弓弦只“铮”得被人弹了一指接着恢复原样。   “我想了想,这次聚会是大家过年前最后一次相聚,比起上半年在百味楼海吃海喝醉得昏天暗地来,我们俩人合力操办定要弄出些新鲜的花样才不落了光彩。”   “新鲜的花样?”男人将目光转向岳钟麒身边站着的他的独子岳暮秋,露出疑问。   结实的小伙子长得虎背熊腰,红扑扑的脸庞上星星点点的散落着细小的白麻子,给人一种孩童稚气未脱的纯真。他得到父亲肯定的目光,接过话头:“家父和我给出了地方,琵琶湖温泉,不知合不合亮工的意?”   温泉?秋末冬临,寒冷的季节放任全身浸透在翻腾的热水中,这种感觉令年羹尧一下子想到了万花楼那个大木桶,“是个不坏的主意。我没什么意见。”他耸肩表示出完全的赞同。   对于琵琶湖温泉,男人没什么印象。只是隐约晓得是座落于郊外两座大山的山涧内,因为地理位置的偏僻,很多年以来无人问津,最近得益于九阿哥胤禟手下一个商人的不经意到访并坚持认为了这座天然温泉的价值,大兴土木,进行了建造修缮的工程。偶尔也听人提起过一两次,说是去的都是显贵中的显贵,自己当时也没当回事。   “太好了。”岳钟麒站起身,突然脸色一变,手绕到背后,好像闪到了腰,表情痛苦地眯眼皱眉大叫。吓得岳暮秋连忙搀扶住,又是担忧又近乎唠叨着怪他不该不听大夫的告诫,扭伤了腰背还出来。   中年男人反手扶住腰,重新稳稳地坐回原先的位子,拭去额头的冷汗,朝着年羹尧自我解嘲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呐!”   一切看在眼里的男人立刻摇头堆出笑容,“钟麒兄何出此言?正当壮年的你又怎会是我们这些小辈所能及的?谁不知道你当年出征云南扫平三藩余孽的英雄壮绩?不必过谦。”眼睛却紧紧盯着瞬间恢复脸色的岳钟麒,心里冷笑着他恢复得好快。   中年男人捻着漆黑及胸的胡须,又叹口气,“时不利兮骓不逝,现在的大清朝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眼角仿佛藏了根针似地看着年羹尧忽然有些异样。   男人被看得心头发毛,乱哄哄地很是烦躁,缥缈的乌云萦绕牵畔在周围,想要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官场的乌云向来就是这样,这也是我今后努力前进的方向,一时的踌躇在所难免,我又在畏惧担忧什么呢?这样一想,心情便整个儿调整过来。可是暗地里仍然牢记住方才不快的感觉。掀动嘴皮,又说了些劝慰岳钟麒的话。接着又听他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亮工何妨随同我们父子一同骑马于郊外琵琶湖一游?”似乎根本忘了腰背剧烈疼痛的人根本无法骑马的事实。   本就想打发他们速速离去的年羹尧刚想张口拒绝,却听岳暮秋一旁扶住站起身兴致勃勃的父亲,补充道:“听闻琵琶湖的温泉水来自地底火山的熔岩,经过曲折涤荡的地下水过滤掉渣子之后,温热舒适,不仅暖身驱寒,还有祛除热毒寒淤的不少药用功效……”   “祛除热毒寒淤?”年羹尧的眉毛挑了老高,脸色瞬间点燃发光。   片刻后走进内堂对着跪倒在地不停磕头颤抖着地冬雪春香两个小丫头破口大骂:“死哪儿去了,还不快去准备小姐随身携带的物品?”   原本以为必定要遭痛打的两人疑惑地互望,不知主子为什么忽然把她们所谓过失小姐染了风寒的事情给根本忘记了。哆嗦着身体,期期艾艾地盯着主子高傲下巴上几根极短的胡须,两个丫头有些发呆。    ☆、CHAP 19 (同18)为谁痴傻为谁狂2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同18章节,因为服务器原因18章节一直处于被审查状态,所以只好重复发了一下。   热气蒸腾的四周白茫茫,雾渺渺的,笼罩住周围的一切。胤禛浑身浸泡在温泉的热水中感受到说不出的惬意舒适,却仍是睁着黢黑的眼小心打量四周,被一片天然山谷包裹住的温泉分为大大小小十几个不同的池子,有围城酒杯形状的注了高粱烈酒的池子,有撒了玫瑰花瓣和桂花花瓣的筑起的小椭圆形花香池子,有泡了麝香活血健筋从两块人造假石山喷涌而出的瀑布汤池,还有这里最最出名纯天然的含了硫磺的祛除热毒寒淤的心形大池……   每个池汤边都站着衣着暴露的少女,端着茶水点心和柔软的擦身的软布静静守候在屏风后为人更衣。屏风左右散落着矮小热带才有的紫色兰草和五彩缤纷的矢车菊,没有声息的躺在温泉边凝视着热水中露出惬意表情的宾客,微风中轻轻晃动它们的脸庞,轻启小嘴,无法分辨出植物自身的语言,它们是在嘲笑我们贪图享受安逸还是在羡慕我们呢?胤禛盯着花草,忽然想到《庄子》子非鱼里的那些话。无为之治的老庄之道虽然不是他的理想,但其中包含道理隽永的诗句却被自己铭记,多知晓些道理总没有坏处,从小,自己的老师方苞就是这么教导自己的。   可是,这些书中的哲理显然无法解除我目前的困惑,前方迷茫的出口究竟在哪里,汹涌澎湃的波涛下人人眨着贪求的眼神,我虽然没有害人之心,可难保不被人陷害,这已经不是由我说不参入,不苟同就可以全身而退的游戏了,势态已经把每个有实力的阿哥逼到了风口浪尖的最尖端,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属于自身势力集团的一帮人,尤其是老八他们那个八爷党,依上次家宴的结果看,收买的人心已经到了渗透到我和太子旗下族人的地步了,朝廷庙堂已经容纳不下他们的庞大的羽翼,那么,一旦得势,张开翅膀,那又将会是怎样一番的难以驾驭?   至于太子,他简直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如果我不自保,不自卫,没有等同于他亲额娘与皇阿玛的眷顾深情,那么宗人府那个关疯子的院落里下一个住的就将是我。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办呢?胤禛仰头看着叶片相互连接在一处的几棵参天银杏大树,忽然觉得自己也需要寻找同类。   “祥子,你说,我们是不是还缺个人?”视线转向光着后背任由人按摩脖子的十三,不经意瞥见按摩白衣少女敞开的胸口,不自然地立刻偏离对着他们所在麝香汤池汩汩外冒的虎口热水出口。   “唉,四哥你害什么臊,这里又没别人!”   “正是没有别人,才更需要谨慎处事。君子一日三省,这话你没说过吗?”四阿哥说话时仍然背对着十三,瘦削的后背浸泡到水下,只露出盘了长辫子的脑袋。   “嗨,处处都拘小节,既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十三后背结实的肌肉被按得发红,满足地叹息一声,顺手摸了摸少女滑溜的小手,调笑着眨眼,“叫兰草是么,待会儿我去找你。”少女红扑着脸飞快地跑开。   身后四阿哥发出不满的斥责,“祥子。”只有他们俩时,胤禛就会这么叫他,一如叫着从小被太监宫女搁置在遗忘角落因为肚子饿而哭泣的男孩儿时一样,亲昵的称呼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姓名的符号,而是他们并肩成长的印记。超越了兄弟间闪光纯真的朋友间的友谊。   “好了四哥,我知道你接下来又要说那些长篇大论了,什么君子,什么原则,什么规矩,什么分寸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做不来。四哥,我和你不一样,没有额娘的孩子注定不受皇阿玛的疼爱。我既然无法像老八那样野心勃勃,紧抓时机,那么何妨让我沉醉今朝,有酒就醉,有乐就想呢?”十三说着挥手屏退了屏风后所有侍女,脚踩池底,绕过胤禛,走到他面前,眼里看不清是悲愤还是颓废。   “你当真这么想的?”刀劈过般的脸颊青筋抖动,咬紧牙,胤禛隐忍住怒气,吸口气,抓住了十三浑圆的膀子,伸手捶打在他厚实的胸膛,“你就这么没出息?简直和……和那个……他一样!”   “太子?”十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瞬间恢复,仍旧是先前皮皮的什么都不在乎的面孔,下嘴唇微微前倾,嗅嗅鼻子,仰头泡在热水中,弄湿了头发,“你终于承认了,他就是个没出息的人。我看还说得轻了,扶不起的阿斗才算合适他。”   “住口。”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四哥,你到底还想为他做到什么地步?”胤祥任由水滴沿着他的前额,眉毛,鼻梁落到他的嘴里,伸手按住四阿哥的肩头猛烈摇动,“四哥,今天的朝会上他公开出那些巡抚的名单,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他把我们全都卖了!那些名单上的名字都是按照老八他们……”   “够了。祥子,别说了。”男人痛苦的闭上眼,努力不去回想那份被背叛的痛楚。   “不,四哥,你让我说,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今天一定要说。”胤祥盯着男人的脸,强烈的视线逼迫着男人睁开眼皮,“对于太子,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直接的质问撞进了男人没有防备的心房,仿佛脱离缰绳躺在大海边的小木船被一波巨大的海浪给掀高在最顶端又随着落差跌宕到最低谷处一般,男人的心砰砰砰跳得异常厉害,想过无数次的打算百折千转在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一旁看得焦急的胤祥终于忍耐不住,“四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太子是阿哥,八哥是阿哥,你四哥难道就不是阿哥?”   “大胆!”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太子重新复位,却根基不稳,既得不到皇阿玛全心的宠爱又得不到文武百官的爱戴,被废将是迟早……”   “够了,十三弟。”男人默默叹息,用眼神示意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等,我们能做的就是等。”   看着四哥沉稳坚毅的眼眸,躁动不安狂乱的心终于平稳下来。自小每逢自己发脾气,总是由四哥来降伏,不知为什么,每当他不说话,用一双看似冰冷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胤祥都觉得心中的火苗瞬间就被熄灭。他总是能令我感到稳健,仿佛一座无言的大山一直矗立在我的身后,给我以依靠。年长七八岁的四哥某种程度而言给自己的感觉夹带了父亲的角色,默默无语的关爱就从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流露出来,而这种感情只有在最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感受得到,外人只是知道四阿哥冷漠的性子,却不了解他实则感情细腻敏感的内心。   等待的目的是什么?等待的结果是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等待,机会,事件,还是什么特别关键的人?胤祥闭紧了嘴巴,不再问。因为从男人同样痛苦又激烈的眼里,他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情绪。   ****************************************************************************   除了散乱在山野间天然的池汤外,琵琶湖温泉还专门为贵客设置了包厢小汤,每个宽敞的房间内都是一个私密的空间,除了享有更加舒适的休憩场所外,也保证了谈话的严密性。   注视着岳钟麒父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年羹尧接过侍女递上来柔软丝绸衬里的丝绵长袍,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大踏步走到了隔壁的包厢,扯开拉门,对着斜躺在软榻上脸色绯红的少女弯下腰,鼻子凑到她的额头,似乎凭借鼻子来判断她此刻的好坏。   “药吃了么?”   少女左右两边的春香冬雪立即用力点头,胆子稍大些细弱的春香匍匐着跪地前移,从衣柜中抽出一双鞋抵到了年羹尧脚边,男人不吭声地套上,嘴唇靠在了少女依旧发烫的额头,恼怒道:“怎么还不退热?”眼光自然落到少女身边最近的冬雪身上,“按照李大夫的方子抓的药么?”   “是是是……是的,”被打怕了的胖丫头吭着脑袋,根本不敢抬头,稀疏泛黄的两根细细的麻花辫随着前倾的动作下垂,微微晃悠,“完全……按照……李……大夫他……他配的药方抓的……”话没说完,就被男人提起脚尖对着头踹了过去,嘴里怒骂:“没用的东西!”冬雪仿佛一个大肉球滚落到了门边,被移到门槛边的春香拉扯着没了命的往外爬。   奴才!   年羹尧嘴里哼出彻底的轻蔑与不屑,根本忘了某种程度上自己和她们本质上的相同。   听说这里温泉可以医治热毒寒淤,临出门前咨询过李老大夫再一次肯定了这万无一失百利无害的温泉功效,男人轻轻搂抱住少女走到户外的小池汤边,脱下鞋,赤脚感受到炙热的温度,颗颗圆圆的气泡咕嘟咕嘟从池底涌上,接连不断的升起,扩大,再消失,嗅了嗅鼻尖硫磺的气息,年羹尧半坐在池边,把少女横放在膝盖上,拇指食指颤抖着解开她淡紫色外衣的纽扣。   他不是没经历过女人的青涩少年,也绝非贪恋女人身体的好色之徒,只是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难以自抑的呼吸困难,虽然她还不能说是女人,可是绝对的吸引力却是与生俱来的,好像这时闭着眼沉睡的她,完全就是一副娴静处子的模样,微微蹙着地眉头下长卷地睫毛细细密密的沿着眼睑排列着俯瞰挺立秀气的鼻梁,不算高,却看起来很有骨气,男人食指的指腹沿着她的五官下滑到那柔软香甜的唇畔,终于按捺不住,实现这么长时间来的愿望,低头覆盖住,他的手没有停,沿着嫩滑的脖子往下,只剩贴身衣物的她纯洁的好像一朵怕见阳光幽幽开在叶片中的白色睡莲,我不能!男人对着自己呐喊,闭上眼,努力不去触碰她的光滑的肌肤,可是隔着内衣亵裤,他依然能够感受到怀中少女微微呼吐的独特幽香。   该死的!无人区域内,啪地一声,男人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抱着少女逼迫自己摒除杂念,一同沉浸到蒸腾的热水中,两人的衣服都潮湿了,隔着水紧紧黏在了一块儿。年羹尧竖抱着小蝶紧紧搂住,让温泉中包含硫磺等矿石的药用成分一点点渗透到少女身体里,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被热水浸泡得有了些意识,缓解了病魔的舒适充斥在她每个细胞,舒适而满足地不禁轻轻□。脸早被蒸汽熏得通红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住,原本虚托住她后腰的大手转为紧密的拥抱,好像枯藤缠绕大树般的用力,情感和肉体的相同渴望终于合一,拥着她躺到池汤边柔软葱绿的草地上,本能地朝她吻去。   迷糊中,小蝶睁开双眼,满头被热气蒸得潮湿的秀发贴伏在脸侧,忽然感受到曾经被侵犯时的熟悉气息,“哥哥,是你么?”   轻声中,男人低叫一声,扔下少女,夺门而出,恰巧与前来送茶点的冬雪撞到了一起,男人抓着胖丫头冲到了隔壁包厢,开始夹杂着女人的低叫,接着是喘息,最后沉默。   “滚!”事后,男人盯着赤身的胖丫头,胃里不停翻腾。   被泪痕掩盖的丫头愣着盯着前一刻还和自己相拥的主子低头看着胸口大腿无数淤青,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少女细细喊叫哥哥的呼唤,或悲?或愤?或怒?或羞?匆忙中穿好衣服,冬雪捂着脸站起身,又微微张开手指,从缝隙中偷看了眼男人,闪现出黑暗中犹如萤火虫般微光的期许,“主子……”刚想说些什么,立即被不耐烦的男人扇了一个大嘴巴,吼叫道:“滚,立即给我滚,耳朵聋了吗?”   胖丫头再不敢停留,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绝望地睁大着眼,直愣愣的冲了出去。   重重扯上门,男人终于呕出胃里的污秽之物,腥臭的程度一如他为了抵御污秽的杂念而去干了另一件更加污秽的事情一样,伤害别人的同时更加厌恶自己。   可他毕竟是年羹尧,很快地换了衣服,处理好脏污,一身整洁地出现在隔壁少女的眼前,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她脖子以下的地方,对着她消退了红潮的脸颊露出和蔼的微笑:“退烧了?喜欢这里么?”在少女的疑问眼神中,拉住她的小手,走进房间,抽出衣柜中用来擦身的软布,对着她的脑袋罩了下去,一边喝着早已冰凉的茉莉花茶,翘起二郎腿,很快将方才的那点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CHAP 20 为谁痴傻为谁狂3   香轩阁后台的门板被薛大娘肥胖的肉手轻轻推开,顺着门缝儿两手扒住门打量着正对着镜子卸妆戏楼当红的姐妹花。两个小贱妇,最近总感觉人飘荡荡的,尤其是小云,居然唱戏还给我走了神,别给我出什么乱子才好?老娘可是从黑鹰帮老李那儿整整两百两雪花银买的你俩,辛辛苦苦拉拔调,教得有了今日,教戏练琴,说拉弹唱,哪样不花老娘的银子,别说这五年来浪费的米面布匹了,嘿嘿,老娘不在你们身上赚足了本儿,可是怎么也不会放手的。   正想着,脸圆的谢小风打了盆水,蘸着潮湿的软布一边擦拭脸上鲜红的胭脂,一边斜眼不经意地看向擦拭脸上厚重铅粉走神的姐姐谢小云,调皮地伸出手掌晃悠在她眼前,“发什么呆呀,莫不是在想你的许仙?”这句话她拖着腔调学着戏文《白蛇传》里青蛇的台词说的,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叫姐姐红了眼,杏眼秋波哀怨,幽幽一声叹息,泪水就像止不住似地,弄花了她的脸,打湿了她胸口的衣衫。   “怎么了,好姐姐,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瞧我这张烂嘴,平常就口没遮拦地,这会子又胡说惹你厌烦了?”小风着急地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本想换做平常姐妹间闹性子,姐姐早就破涕为笑了,可没曾想今天异常得紧,小云非但没乐,反而哭得更凶了,没有声音的哭,甚至没有抽泣声,只是压着嗓子无声地落泪。这副情景叫小风看得更加心疼,悄悄走到门板边掩好门缝儿,惊得门外的薛大娘狼狈地闪到了门内侧的角落才没被发现,待小风脚步走远,怕被发现的她对着门板贴紧了硕大两只招风耳。   “姐姐,究竟什么事,你告诉我,可别憋屈了自己。身体可是咱们自己的,弄坏了,别人可不会心疼。在那些人眼里,我们不过是逗乐的玩意儿,又有谁会怜惜咱们呢?”在说到别人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小云知道她是拐着弯儿说薛大娘的刻薄。   鹅蛋脸的姐姐依然紧蹙细巧两道秀眉,手绢摁住了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头看了看一脸着急担忧的妹妹,止住了哭泣,叹气自责:“瞧我这样,哪里还像个姐姐,有了心事反倒要小妹来宽慰我?让人知道,好不可笑。”   “谁敢笑?谁又知道?那个老太婆?”小风指的当然是她们的老板,她们卖身契的主人,香轩阁的当家,薛大娘。从梳妆台左边方凳上拎起铜壶对着木盆倒了些干净的热水,浸湿了软木,拧干,又在自己手腕处试了试温度,小风才凑到姐姐身边,仔细擦拭她哭花了的脸蛋。   从小就是这样,性格柔弱的姐姐通常受了其他嫉妒她美貌的女孩子欺负,刚强坚毅的自己通常都会主动地挺身站到姐姐身前,替她挥开烦恼与忧愁,阻挡住所有的不快乐,虽然年纪小,可是往往遇到事情,拿主意的反倒是自己。在香轩阁也一样,对面着薛大娘的冷嘲热讽和尖酸刻薄,往往只有自己才能宽解柔弱不能自已的姐姐。   一听小风提到薛大娘,小云更是急了,敏感地扭头看了看关好的门板,松了口气,捏住温热的软布把满脸的颜料脂粉终于擦抹了干净,露出如云彩般柔和的脸庞,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嘘,轻声点儿,我听琴房的老师傅说,大娘她经常……经常偷听我们……”   “呸,不要脸的老贱人!”小风一声细骂听得门外薛大娘浑身不是滋味,浑然不觉得称呼手下戏子为小贱人的自己升格为老贱人其实没什么层次上的不妥。   “你别说,我就好几次看见她和琴房调三弦的柳师傅眉来眼去的,听其他人说,他们俩的关系可不仅仅是这样。”小风忿忿不平地低叫,跺了跺脚,用力扯下头上的头套,重重摔在梳妆台上,“哼,自己不要脸,还总是成天对着我们小贱人长小贱人短的,真是气死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叫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卸妆完毕的谢小云如出水芙蓉般披散柔顺的长发,两手托腮对着镜子自怨自艾。   “你就想一辈子呆在这不是人呆地地方,整天忍受着轻佻浪子的调笑,两耳充斥着那老太婆难听至极的辱骂?”小风一边说着突然站了起来,眼睛晶晶亮地盯着姐姐,想从她的眼里读出和自己相同的决心。   淡淡一层烟雾笼罩住,叫她看不清楚。想再细辨时,小风已经双手捂住了眼睛,在鼻梁和额头间来回摩挲,“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这样虽然要受别人的气,可比起曾经饥寒交迫的日子,毕竟是好太多了,不是吗?”宽松的袖口中露出她瘦弱的手腕,雪白的肌肤上竟是佩戴了一个通体翠绿的镯子,透着屋外穿窗而入的光线,闪耀出透亮的光彩。   “好漂亮的镯子,哪儿来的,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乍听见小风这句话,薛大娘就再也忍耐不住。在屋外装模作样的喊叫了“作死的小丫头,又躲在这儿偷懒,还不快滚下楼给你们两个姑娘沏参茶养好嗓子去!”一边脚猛地踹开门板,自言自语地说将了走过去,“三天后就是给方苞大学士老爷庆贺七十大寿的大日子,听说整个朝廷都忙得团团转的,我想呀,虽然咱们戏楼只是唱个两出戏,可也别叫人给看扁了不是,倒不会指着我薛大娘的鼻子叫骂,而是怪你们两个没的当不起大台面!”   咂巴着血盆大口,走到站直身体眼睛发直的小风身边,重重哼了一声,抓起畏畏缩缩把手放在衣袖里的小云的两手就往怀里揣,“谁不知道你们可是大娘我的心肝宝贝呐!虽然不是女儿,可是这几年凭良心说,吃的,穿的,用的,我哪样亏待过你们?小云你说,是不是?俗语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么长时间来,大娘我待你怎样?”   才止住泪水的小云立刻被感动得又红了眼,随着女人说话跳动起伏的腔调不住的点头,站在对面的小风却对着故作亲热的薛大娘露出了鄙夷怀疑的眼神。   假装抚摸小云的手背,顺着手指往上,女人终于摸到了,拉起小云的袖子,盯着翡翠镯子双眼放光,“果真是个稀罕物,卖到王家典当行,至少值三千两,不不不,起码价值五百千两银子!哈哈哈……老娘这下可发了。”虽然客人没少打赏过俩姐妹,可这么名贵的东西女人还是第一次见,得意忘形之下笑得眼角额头皱纹堆到了一起,眼睑下厚厚的铅粉坠落,露出黄褐色斑点。   大笑中张开萝卜粗的手指就要把镯子从小云手腕上拔下来,惹得柔弱女子苦脸哀求,“好大娘,这镯子真的不能给你,银子,五千两银子我一定想办法给你。”   “屁的五千两!”小风看不过眼,张开手臂对虎视眈眈作势要抢东西的薛大娘用力一推,“这么爱财,你怎么不去做贼,做盗?”   “好哇,反了,反了,姑娘们是要反了!”被小风推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的女人,摇晃着满头的珠翠,一屁股赖到了姐妹俩的脚边,指着两人扯着脖子昏天暗地的撒泼起来,“好心没好报呀,要不是我当初在人贩子手中救的你们,你们如今早成了被多少男人揉捏过的最下等的娼妓了!世道人心,我养的都是白眼狼呀!呜呜呜……”抽出别在衣襟边的帕子,虚晃地往眼里摁,雷声阵阵却不见雨滴,“我的命好苦啊……”换成平日,即使小风不愿意,小云也早把客人赏赐的百两银票乖乖送到自己手心里,可今天,被眼神逐渐愤怒的小风扶住的小云却大大地不平常,虽然苦着脸,闪烁着不忍心和自责,两手却相互攥得紧紧的,深怕被人抢走了东西。   见哭闹不管用,女人立即停止演戏。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凡是这香轩阁里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是我薛大娘一个人的!芳华不再,若不再为自己后半生考虑,老了难道指望朝廷像对待方苞老爷子一般待见我?没的臊得慌!   “薛虎薛豹,给我上来,抢!”咬着牙,女人叫唤出楼下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虎狼般狠狠摔开阻挡的小风,扔到了梳妆台的桌上,对着步步后退摇头流泪的小云的细膀子猛地扯了过去,两人分左右各自抓住她胳膊反转着向后蹩,疼得小云更加痛苦的叫喊,白胖的薛虎一手握住她的肘部,黑瘦的薛豹卷高她袖子,贪婪地盯着她雪白的肌肤舔了舔嘴唇,在大娘的催促声中用力扯下那个发亮的翡翠玉镯。   接着,小云被一把松开,好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抵着背心靠在墙根边才站稳,绝望地看着手镯被女人心满意足地收到怀里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扑通一声,跪倒磕头,“大娘,求你,还我了吧,还我了吧。”   “这么名贵的东西,你哪儿来的,该不会是偷的吧?”薛大娘探听口实的门路确属一流,一招间就叫人缴械投降。   “不是偷的,是……是别人给的。”听着小云说完蚊子哼的一句,小风忽然发现姐姐脸色绯红,瞬间醒悟过来。   “还敢骗老娘?这么名贵的东西,谁会用来赏赐戏子?一定是你偷的。我先给你收着,待人找上门来好还给别人。”叉着腰的水桶,三层下巴肉抖动在小风眼前。   “真的不是偷的,是……是八阿哥给的。”更小蚊子的鸣叫,可是薛大娘听见了,小风也听见了。前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根本不相信。后者终于明白姐姐为何独自垂泪伤心哭泣了,白蛇爱上的是身份迥然不同地人类许仙,而扮演白蛇的姐姐却遭逢相似的命运,爱上了地位悬殊高不可攀的皇子。   ******************************************************************************   “这里叫做琵琶湖温泉么?好美的名字。”少女一身粉绿汉人装扮,跳坐在看着《厚黑学》书本的年羹尧身边,刚刚沐浴过的长发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为人处世尤其做官者,需要脸皮既厚且黑,奸诈如曹孟德者,才初算领悟厚黑的门径。年羹尧打从她走近身边,反复念叨着地就是这句,其他的字已经完全念不下去了。“怎么不看诗集了么,‘当时只道是平常’也不念了么?”实在无法忽视她近在咫尺的存在,眼睛盯着她纤细葱绿般的手指,心中的嫉妒由诗句一下子想到了那个叫做“出淤”的男人,他是否已经抚摸过她白皙柔滑的小手?   清了清嗓子,视线沿着手指移动到少女发憷的脸孔上,强忍一口恶气,绷着脸皮装出一副和蔼的神情,“什么时候喜欢读书了?”其实肚子里直接想问的是那个叫出淤的男人究竟是谁?   小蝶眼皮不安地动了动,瞟了坐在另一张石凳上重新垂下视线看书的哥哥,侧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不自在,支吾着回应,“只是打发些时光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怯懦的表情看得年羹尧愈加火冒三丈,她在遮掩!她在撒谎!她欲盖弥彰!什么叫做没什么特别的,书自然不会特别,那么人呢?绕过她最后半句话地表面,往深层想,那个叫出淤的男人已经上升到于她特别感觉的地步了吗?胸口膨胀欲炸裂开的怒气仿佛被鼓气的皮球般,一点点、一点点地越变越大,咬着牙,视线忽然瞥到手边的《厚黑学》,不由透了口凉气,对一个女孩儿我尚且做不到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将来又如何能堪大任呢?年羹尧,你的修为还不够深呐!自骂了一句,放下书摆到石桌上,斜眼打量着低头玩弄裙带的少女。   “看书消遣,总比在外惹事生非的好,原本无可厚非。可是,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杂书是没有用的,这点,你该学学四福晋……”翘起二郎腿的男人一手轻轻扣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一边欣赏着周围秀丽的景色和人。莺莺燕燕的许许多多白衣少女从包厢外边的青砖石路上走过,娇笑打闹,每个人似乎年纪都只有十五六岁,乌黑的长发,富有弹性的肌肤,玲珑的曲线,可就只有这么多了,虽然离得不远,可是年羹尧根本看不清她们的脸,模模糊糊,没有特色,不过一群单纯供人亵玩的人偶!   于是,他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人,婷婷如初开兰草,袅袅如天边红云,虽然此刻仍然低垂着脸,可是她手里的裙带已经被手指搅得几乎要断了!周围萋萋长草摇曳中露出星星点点散落在泥土中极细小的粉绿色小花,无声哆嗦着肩膀抖动在瑟瑟寒风中,坚强地盛开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就像她!   “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得不对么?还是腿伤好了,头不烧了,之前的所有痛楚就统统忘掉了?”明明告诫自己不发脾气,可是一对上少女的沉默,他心底深处的怒意就不受控制地如挣开了铁链的猛兽般咆哮着从身体里涌出。   对,你说得能不对吗?少女心底大叫,想跳起来反驳,可是却找不到理由。没错,大清朝的时代束缚了女人独立天地之间寻找自我的所有权利,可是若当真要自己去学四福晋那拉氏那一套,还不如去撞墙。忽然想到那拉氏房间里摆放的那本《女诫》,小蝶头皮登时发麻。女人,可笑的女人,在这个朝代一直是作为男人附属物而存在的,没有属于自己的欢乐,而是完全蜷缩在儒家道德家们的条条框框和时代相传的规范中,从父从夫从子,完全遵从男人即使愚笨的意见,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就被贴上了歧视偏见的封条。   被自己压抑的想法给窒闷得快要无法呼吸,少女觉得再待下去女扮男装乔装出府逛书斋的事情说不定就要暴露,连忙站起身,抬头看了看男人,正要编个借口离开,却恰逢遇上男人探寻的眼神,脸颊不由得生出两朵红云,转过身沿着石桌往前走了两步,对着脚下那一汪冒着热气的池汤发呆,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脸红。   年羹尧瞧得心神荡漾,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块一般不由跟着她细碎的脚步,站到少女背后,只听她愣神看着缥缈的热气半晌,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很轻,却叫他听得心碎。从背后搂住她盈盈细腰,否定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既然这么喜欢看书,那就看吧。只是,下次买书陪你的人不再是春香,而是我。”说完,将嘴唇靠近了她耳边柔软的碎发,吸进专属她的幽香。心底暗想,下一次,我也一定能找出那个叫你心动的男人。    ☆、CHAP 21 深情深几许1   琵琶湖温泉入口的朱漆大门紧紧关闭,高大耸立两边的石狮张牙舞爪威严冷峻地代表着里边人不可一世的尊贵,石狮头顶各悬挂了一个硕大的大红灯笼,此时,已经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出耀眼的光彩。   大门两边各自栽着高直的银杏树,铺天盖地的灿烂黄色此时也被黑暗淹没。树下片片飞舞的扇形叶片厚厚散落在干燥的泥土上,使得踩踏住它们身体的那匹“的卢”马抖动着脚蹄,却听不出多大的动响。的卢的主人干裂着嘴唇,回首来路,被缰绳勒出两条深深印记的双手保持着两个时辰前的动作,若不是他口鼻中忽闪出得白气,银杏树上偶尔停落的一只猫头鹰几乎以为他只是个雕像。   “别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岳暮秋心底泛起了嘀咕,对来人的担忧深远的程度已经让他完全忘记了疲劳和饥饿。爷就是那种人,那种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魅力的人。或许魅力这个词不怎么适合,可是岳暮秋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主子十四阿哥胤祯。   他已经不仅仅是主子,更是朋友,是兄弟。这种亲密的感情不是和十三阿哥胤祥快马扬鞭、逞刀持剑、光着膀子比肩摔跤哥们儿似地友情,而是更深的,深入骨髓的爱戴。打从心底的钦慕。胤祯虽然对着自己也发脾气使性子掼东西,可是已经没有比这么再让人感到快乐的了。当然不是自己有受虐的倾向,而是自小以来,自己已经成了十四爷最最亲近的人。一次他喝醉发梦时曾说,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不是阿玛额娘,不是冷脸的哥哥,而是小岳子你。虽是梦话,却是真话,自己当时有没有流泪已经不记得,可是以后每每只要想到这句话,岳暮秋总会觉得鼻子发酸。   想到他俊朗的眉眼,想到他生气时六亲不认的野蛮,想到他近来茶余饭后对着一块手帕淡淡的哀愁。曾经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年羹尧的府邸找人?   他却给了自己一个冷漠的微笑,不,那简直不能算作是笑,只是简单机械地抽动了两下嘴角,眼里的冰霜足够冻死人。她哥哥是四爷的人,我并不想惹麻烦。   麻烦?哪儿来的麻烦?你是皇子,谁又敢找你的麻烦?当时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却在他深深的注视中缩了回去,事后想了半天,又咨询了下方不染,方苞的外孙,当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才隐隐猜测出爷所谓的麻烦。是八爷九爷他们在意的目光和不满的态度吗?是同母亲哥哥胤禛刻薄的眼神吗?还是众多始终犹豫着不知该跟在哪个阿哥身后站队的朝廷那些墙头草们窃窃嘈嘈的议论?不染兄没有明说,自己也不好妄下结论。可是,对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十四爷却是打从心底的佩服。   十三爷也是好汉,也是英雄。骑马射箭百步穿杨的功力或者更胜十四爷一筹,可是若论到比较这心思的细腻,恐怕就差了一截了。凝神思绪飘扬,冷不防被远处的马蹄声扰断,“来了,来了。”只有那匹“旋风”才能跑出如此的速度,只有他的十四爷才忍这般连续不断一鞭狠过一鞭地抽打爱驹。岳暮秋默念着,喜上眉梢,捏紧冻僵的手指,眺望着越来越近的沙尘。   半刻功夫,满头大汗的胤祯喘着气勒着黑色高大骏马出现在眼前。“差点出不来,原本都准备要走了,却又被额娘喊住,训斥了一堆。女人家唠唠叨叨地,烦死人了!”   那你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家而来的?岳暮秋这句话当然不敢说出口,后脑勺儿那块新长好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他可不想再像上次那样。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在爷的面前说到了最近流传的小道消息,说是九阿哥胤禟害得四爷侧福晋小产。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尊石砚砸中了脑袋。我这是在救你,小岳子,懂不懂?砸完,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这样说,真让人哭笑不得。当时,除了他们俩,只有一个叫做小山的小太监,也是很早就跟着他俩的,有没有外人,又不是当着八爷胤禟他们面说的,更不是站在紫禁城的金銮殿朝堂上宣读的,紧张个什么劲儿?或许跟着九爷待的时间长了,爷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愣什么,小岳子,还不快帮我开门!”胤祯的叫唤砍断了他的思绪,瞥着他干涩的嘴唇,递上先前预备好装满滚烫羊奶鹿皮囊袋,隔了两个时辰,虽然不热,但至少仍由余温,正好解他大汗淋漓的口渴。   胤祯接过囊袋,仰头对着嘴巴浇了两口,突然停下动作,皱眉发怒,“怎么是奶?我又不是三岁小娃!”说完,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四溢在银杏叶片上,混合着萧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谁敢再给你喝酒,上次骑马打猎回宫你喝多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德妃娘娘可是把我给骂个半死,你好睡了三个时辰,我就在冷冰冰的地砖上跪了三个时辰。”弯腰拾起流干了羊奶的囊袋,满脸无奈。爷的亲娘简直比爷还要难应付,忽然想到胤祯刚才提起的女人家的唠唠叨叨,眼前不禁飘过德妃乌雅氏丰厚淡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在眼前放大的模样,果真不是一般的麻烦。而这个不一般麻烦生下来的小麻烦呢?是不是更加的青出于蓝?   还没想出答案,那块旧疤再次疼痛起来。不是它自己疼,而是被人捏得疼。   皮笑肉不笑的十四阿哥抓着他打辫子处的头发揪成一团,笑得像个调皮的顽童,满脸的恶作剧,“说,下次这囊里面装的是什么?”   捂着头发摁住发麻的伤口,小岳子如他心意地回答出“酒”的答案。   翻身下马掏出预备好的钥匙□锁孔,抽掉锁,推开颜色明显陈旧的侧门,迎着边上小屋内窗缝里探出的脸孔笑了笑,那张人脸就退了回去,看也没看十四阿哥,紧紧的重新关上窗户,不留一丝缝隙。   依旧骑在马背上的胤祯皱皱鼻子,挤眼发牢骚,“九哥就是这样把门的?我还听人说什么琵琶湖温泉连一个蚊子都飞不进去呢。当时我还在想,当真如此守卫森严?那不是比我们紫禁城还厉害,把这儿想象成了一座铜墙铁壁,一个神秘又吓人的城堡,哼哼哼,真是好笑,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拍着手相互击打,已经越过岳暮秋穿过侧门,走到了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的银白色大理石上。冰凉光滑的石头表面引得坐骑“旋风”不适地发出阵阵嘶鸣,似乎很不满意脚底不同往常的踏实的触感。同时,叮叮的打了掌的马蹄在石头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旋风”再次犹豫不决,竟是一反常态的往后退了几步,惹得背上的主人忙不迭的吆喝着勒紧缰绳。“真是匹没见过大场面的土马,你就这么着,将来我怎么带你走上紫禁城那条愈加光滑冰冷的甬道,怎么骑着你傲视众生哪?”   这几句顽话听在岳暮秋耳朵里不由觉得好笑,低头继续完成手里的动作,套锁环,插钥匙,对准锁孔重新锁好,接着再对着窗户那条看不见的缝儿把钥匙塞了进去。一切的动作都和取钥匙时相同,只不过是顺序逆转。取钥匙之前塞进去的还有三张北京段家庄老字号担保的两千两银票。侧门的小屋内发出索索落落的声响,随着传出的一声咳嗽,小岳子呼了一口气,从细细的窗户缝儿里接过一团物件,牵着灰马走到胤祯身边。   抖落出物件,却是两副八只小布套。在十四阿哥质疑的眼神中弯腰给旋风戴上了其中的一副。   “九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弄出这条犹如宫里的走道也就算了,滑不留丢的别人怕走,我的旋风可不,怎么还费神的叫马带这些劳什子的脚套?真是画蛇添足,银子多得折腾了!”看着小岳子也戴好布套,两人终于驰骋在悠长的大理石路面上。两边种植了整齐茂密的香樟树,乌黑色的颗颗果子安静地停留在树叶枝杈间,被树干上一排绿纱灯笼映照出细亮的小光点,无声地诉说着属于这里收获季节的刚刚来临。除了树,还有花,但是胤祯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观赏,只感觉清洌的空气中混合了山茶、海棠、月季还有秋菊的香气。整片的树林,看不清无数的香花,长长的甬道竟是看不到头!   “这您就没细想了。”直到他们驰骋了好一会儿,小岳子才开口,“效仿宫里那是一回事,可是,这么不寻常的设计也有妙用。”   胤祯随着说话人的目光转去,在隐蔽于一片树林的一处绿色碉堡处停下,“难道是御敌之用?”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岳暮山感到由衷地佩服,放慢马的速度,对着绿色碉堡又看了看,“那儿是整个琵琶湖的制高点,九爷在这里有亲兵,观察着整个温泉的动向。这马儿的脚套就是自己人的一个标志,爷你想啊,若是外边人来了,骑在马背上走这条路,难免会发出声响,到时,碉堡里的哨兵自然就会发现不速之客。至于下马后一旦出现的危险嘛……”   “他也有象牙管子候着。”胤祯说的是胤禟恳求太子赏赐他的十余根意大利国贡献的象牙长管,透过那儿,就可以看到方圆十丈开外的东西。还以为他好收藏这些稀奇的物品,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倒用在他这片山水之间了。“可是,即使依靠象牙管,夜晚也不易发现侵入者,再依赖着那般如此懈怠的门禁守卫,我倒是真怀疑九哥这儿至今儿没出大事儿多亏了菩萨佛祖的荫蔽。”   “呸呸呸,我的小爷,你好端端的拿那些神灵说什么事儿,别叫他们听见了。”岳暮秋双手合十,仰头对天膜拜,念叨了两遍“菩萨大人大量不见怪,童言无忌”才住口。   “什么意思,小岳子?你难道不把我当男人看?”在听到“童言无忌”之后,十四的脑袋立刻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出宫前女人善良近乎愚蠢(在十四看来是愚蠢的)的眼神和念经般连续不断的训斥,孩子,孩子,她始终把我当成孩子!还有那个总爱端出哥哥架子的胤禛,冷着脸,板着眼,直着腰,抬着下巴,睨着眼,开口闭口就是你最近在看什么书?都结交了哪些人之类明显长辈问小辈的问话。所以,他打从心底里瞧不上他们,瞧不上他们絮絮念叨的佛祖,虽然一边是至亲的亲人,一边是法力无边的神灵。在他眼里,没有分明的界限,善与恶,好与坏,对与错,只有顺不顺自己的意,合不合自己的心,入不入自己的眼。多年之后,争夺嫡位的漩涡中,康熙或许就是看到了他并不坚守信仰原则的这点才执着传位于他哥哥,而十四也在与四阿哥的较量中因此而落败。   两人奔腾两盏茶的功夫,才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前停下马。恢弘呼应的飞檐长廊,一扇扇描画了美人图案的白绢窗纸,一道道精雕细刻镶满了一般大小珍珠玉石的红门。看不尽的气派,数不完的奢华。   胤祯勒住缰绳下了马,对着层层叠叠交相辉映的亭台楼宇倒吸一口气。被眼前的排场吓到,“啧啧,真比皇宫还富贵!”   接过缰绳预备牵马的小岳子凑到他耳边,“她房间就在左手边第九间……”话还没说完,十四就不见了踪影。   原地镶满七彩琉璃细细斑驳条纹的砖路面上,一个男人跺脚抓头,“要见人可也不能选在这深更半夜啊!”说完,不远处传来自鸣钟沉沉的三下敲击声,夜已经深了。    ☆、CHAP 22 深情深几许2   白呼呼的热蒸汽化作袅袅烟雾飞腾缭绕在洒了花瓣的池汤上,然而比蒸汽更加燥热的是池水中的人。结实的男人搂抱住浑身湿漉曲线毕露的白衣少女,几乎贴紧的两副身躯不时发出阵阵尖笑。两人此刻都是满脸烫红,只有在搂抱的间隙才来不及地低喘一口气,已经无从分辨究竟是滚烫的温泉水撩人如此,还是暗暗流淌在男女间不可抑制的欲、望拨弄得他们如此。   十三喘着粗气,满头辫子披散开,潮湿的贴在耳际额头颈边,没有丝毫减损他英俊的容颜,反而添出一份不羁的洒脱。   在滚滚泉水中,兰草一手抵着他肌肉纠结的胸膛,一手悄悄绕到背后解开衣裙的带子。出身寒微的她除了年轻的身体,娇弱的脸蛋,没有任何的本钱。她既不能像村子里那些大户家的女孩儿嫁到到门庭相当的夫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能像那些万花楼的女人为了钱随意出卖自己的身体。说到妓、女,她从小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鄙视之余竟是一种深深的羡慕,她们每天不用起早贪黑地干活(在兰草心里作陪客人不算干活的范围),不用忍受着夏日烈焰火烤而站在田间收割水稻,不用忍受冬日刺骨的井水一桶又一桶地为大户人家浆洗衣衫,不用捂着鼻子任凭稚嫩的肩头挑起一担担难闻的粪水,不用搓粗了手皮摇晃那永远纺不完的棉纱。   她们只需要穿着最漂亮的衣衫,涂上最最喷香的脂粉,梳陇最最流行的发髻,永远细白的手揪着手绢的一角,掩着樱桃小嘴,轻轻丢给客人一个哀怨又挑逗的眼神,她们就会好长时间的不愁吃穿。多少次深夜待全家人都睡了,兰草就会偷偷一个人走上三五里无人没光的泥泞小路,钻到城里万花楼对面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仰着头,看那些笑得眼角流泪风情万种的女人。那一定是快乐至极才会流下的眼泪,那是最美的泪。每每看到这一幕,她的脚就如同生了根,立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她十四岁那年拒绝了村里的相好青年大牛的求爱,她告诉自己,万花楼女人有的我也要有,比起女人的本钱,我一点也不输给她们。活得更好就必须要靠自己。当这句话从她嘴里吐出的时候,大牛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拍了拍瘦削的胸膛,赌了咒要让她幸福。   什么叫幸福?冷峭的笑容划过她如花容颜,守着你三分薄田,一间茅屋,两条黄牛就是幸福?还是生三个孩子交了田租后合并着自己整天饿肚子就是幸福?   可是村里的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大牛疑惑。   那是他们没有见过外边的世界。很多老人他们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沟。当时她有没有吐唾沫,已经不记得了,但肯定是咬着牙说的。不是在鄙夷,而是一种奇怪的仇恨。仇恨那些“见过世面”而且能够享受世面带给他们快乐的那些人,包括万花楼的女人。别人可以的,我也一样可以。草活一秋,人活一世。为了华丽的衣服,香甜的佳肴,富贵宽敞的房子,还有男人刻意献殷勤的目光,她简直可以立即去死!大牛和这些东西比起来,简直就像村后边那条臭气熏天沉沉死水的小河里粘腻得发绿的水草,除了傻得冒泡的老水牛,连养的灰鸭和肥鹅都不会看它一眼。   兰草不傻也不老,不灰更不肥,当然不会喜欢水草。水里的龙倒是可以考虑,高不可攀的皇子不就是一条雄伟霸气大富大贵的龙吗?而且是一条好看的龙。没读过什么书的她只能用好看来形容眼前的男人。抓住他,我一定要抓住……这个一生难得的机会,改变我一生地机会,将带给我无限幸福的机会。想到这里,她的手指停靠在胸前最饱满的地方,敏感的细胞一瞬间兴奋起来。   柔软的身体散发出果实即将成熟的诱人气息,浓黑的长发好像无数只章鱼极细的手臂,缠绕在十三结实的臂膀上,绕成一圈圈。女人,经历得太多。近乎麻木的男人却在此刻流露出不一样的神情。试过很多地方,地板,墙角,阁楼,甚至马车内,但是都没有在这炙热的水中带给男人此刻更多的冲动。人还在母体孕育的时候,不就是置身在羊水之中吗?除了用来喝,水是盛载了人生命初始原始的海洋。这么一说,由此自然衍生出源自于生命体特征的欲望离不开水,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胤祥这么想,忽然觉得有点绕,咒骂了自己一声,低下头,张开嘴,轻轻咬住了少女绕在手臂上一缕的长发,含在口中,另一只手贴住她脖子,缓缓下滑。   显然,他喜欢我。这是让兰草惊喜的发现。虽然她并不知道,此刻男人眼中的她已经完全面目模糊。他追求的是感官新一轮的刺激,好像与一瓶新奇的美酒乍然相逢的感觉,男人现在就要痛饮下瓶中酒。为的不是喜欢它的味道,而是解脱萦绕在自己心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烦恼,纵然早已经意识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清醒后更加强烈的痛楚,可是,只要能在那一瞬间麻痹,男人就愿意去做。   兰草眼前的白热蒸气越来越厚、越浓、越重。靠在男人肩头,她眼前恍惚一片,身体轻飘飘地感觉插上了翅膀,越飞越高,腾云驾雾似地直接升空到了缥缈的天空的琼楼玉宇中,那里没有劳作、没有艰辛、没有饥饿,也没有村里那条犯浑发绿的小河和肥胖肮脏不怕人胆大又机灵昂首阔步在泥泞小路上的芦花鸡,有的是数不尽的珍馐美食,看不完的绫罗绸缎,用不了的黄金白银,走不够的宽敞豪宅。在最美的高楼的一个朝南屋子里,贴满了红色双喜临门,自己凤冠霞帔金光闪闪,娇羞地端坐在床沿,双手不安地相叠交叉,心中紧张又期待,等候着巴望着夫君的来到。   终于,在欢乐祥和的乐曲中,他来了。十三皇子。多么高贵的人。连同嫁给他的自己也立刻跟着高贵起来。接着,他们在彼此眼里找到了相属的情意,沉醉在两人亲密的世界里。再接着,她穿起了贵妇的服饰,踩着高高的花盆底,身后跟着丫环仆从如云,打开柜子里面装着排列整齐的鲜亮衣饰。然后,她看见了村里人无数艳羡的目光,就像当初自己看万花楼的妓女一般的眼神。当然包括大牛,他是人群中脸色最最难看的一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梦已经变成现实了,大笑着她挥舞起衣袖,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却是在下一刻手指不经意触碰到男人的小腹。她的脸瞬间红了。不是被温泉蒸的。   她垂着眼,看见男人雪白的牙齿,对着自己的咽喉咬下,轻轻的咬啮引发出身体深处新一轮的回荡,叫嚣不满足的气息四处激烈地撺掇在手臂,腿脚,小腹,胸口,宣扬不出而无法发泄,只得浅吟在喉咙间呜咽出欲罢不能的一丝呻吟。男人遂吻得更深了。   肢体的愉悦虽然才刚刚开始,可是她的思想却如同激荡的船帆已经冲积到了兴奋的巅峰,睁大的眼里已经完全消失掉男人健硕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红黄交织覆盖绵延无限的世间。说不定我有一天还会当皇后。更深的遐想令她浑身的毛孔扩张开来,炙热的温度竟似乎无法抵挡得住过度兴奋激动而导致的手脚尖发白的瞬间冰凉,而这突如其来的不舒适的感受才打断她无边的美梦,睁开双眼,抖动着睫毛上的晶莹,伸出舌头,准备回应男人。   “你身后是什么?”男人的手突然停下,只到一半的进程逼迫得她酥麻难耐好像一头没有喝饱水的水牛,只饮了两口水就被人在身后抽打鞭子赶到陆地上耕地劳作。从头到脚的不甘心。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她调整了呼吸,顺着男人诧异的目光往回看,黑乎乎的似乎什么东西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   *****************************************************************************   咚咚咚,响起的敲门声令少女年小蝶大喜,原本整张埋在《南唐后主诗集荟萃》中的小脸很快地抬起,眼角嘴角的疲惫和紧张被兴奋所取代,叫着扔下书,从书桌边跳开,小跑着奔到门边,抽开插销,急切的欢喜:“找到了么,春香?找到冬雪了么?”直到看见不应该出现的男人站在眼前,脸上的笑容立刻被风儿吹散,舒展的眉眼揪起眯紧,嘴唇斜斜撇了两下又咬住,换成和此刻寒夜相同温度的态度对着来人。“你怎么来了?”没有惊喜只有斥责和隐藏的厌恶。   胤祯眼里的少女好像一个被红尘俗世打搅到的精灵。她一定是住在神秘幽远的无名山谷里,那里开满了清香的小花儿,不怎么鲜艳芬芳,可是随着微风,总会把那丝细细的幽香送到你的鼻子里。那里没有喧闹的街市和商家如云的繁华景象,更没有交织穿梭的人流,有的只是几间静静矗立在翠竹苍柏间的木屋,可怜的几个丫头用人之外,那里就住着这么一位不属于人间的精灵。柔顺的长发披散覆盖住大半个苍白的脸庞,闪烁的眼眸下最惹人注意的是那张轻嗔薄怒微微启开的小嘴,十四一阵痴迷,赶紧撇开发呆的脸,将视线转移到她粉紫色的衣袖下露出那白皙的可以看到紫青色血管的小手,部分重复着她的话:“怎么来了?”费了半天的周折,就为听她这似责怪似恼怒的一句话么?   身后的风大了,从远处传递来沙沙树叶的响动声和香樟果实成熟的气息,可是毕竟是深夜了,夹带着寒气逼人的露水卷着地上的沙石呼啸着拍打门窗,发出轻微的击打声。被掀起狼皮罩袄一个角的十四,嗅嗅鼻子,佯装对着少女左边的空间打了个好大的喷嚏,“好冷,你不打算请我进去么?”   少女沉下眼,细细的手指掰大了些门缝儿,抬起脖子向远处张望了一下,不大情愿地侧身让胤祯走进屋来。嘴里咕哝道:“这个春香,怎么人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冬雪也是的,这里地方这么大,别是在哪儿给迷路困住了吧……”话没说完,腰间一紧,被男人结结实实地抱住。   诧异地回过头,恰巧迎上十四的脸庞。黑亮的瞳孔闪耀出的亮光掩盖住了屋内的光线。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又高又大的鼻子简直已经抵到了自己的鼻尖,对着自己呼呼喘着粗气,“取一下暖,不介意吧?”接着,露出他皮皮的笑容和深深的酒窝。   拧着眉,小蝶瞬间沉下脸,刚想拍开他的手,他倒是很自觉地松开了,乖乖退坐到书桌边的圆凳上,捡起那本李煜的诗集翻看,“你爱看这些书?”也不回头,捧着书走到屋子中间的火炉边,享受着炭火的温暖,“也难怪,毕竟这些花花草草,眼泪离别的东西适合你们女孩子家看。不过我可一点儿不喜欢。”腿脚酸软的他干脆蹲在了火边,扔了书,两手搓着,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得不行了。   “你三更半夜突然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咬紧牙,看见男人踱步走到书桌边的红木小茶几上,忽然端起了自己方才喝了一口的桂花花茶,小蝶拉长的脸变了变,心中默念着乞求奇迹出现,大地裂开裂缝让这个骄傲无礼飞扬跋扈的男人马上在眼前消失。显然,她没有忘记香山初见的那次不愉快。   “很香,桂花也可以作茶么?”男人心情愉快极了,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嘴唇凑到了杯边,抬起胳膊,仰头喝了个干净。热呼呼的香茶,熊熊烈焰的火炉,舒适的屋子,简直没有比这一切更能令寒夜里的行人更温暖的东西了。他看向了更令自己在意的“东西”,想到了方才怀抱里的馨香,将意犹未尽的情绪表现到了手中的桂花茶上,“嗯,你还加了蜂蜜?虽然甜了点,不过我并不介意再来一杯。”说着,仍然拿着少女用过的杯子咕咚一口喝了。   小蝶看着他摩挲在杯边的嘴唇,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暗自跺着脚,在心底不知把男人骂了多少遍。    ☆、CHAP23 深情深几许3   琵琶湖的夜深了,一波又一波的冷风如同起伏的海浪拍打着黑暗中的一切,树木,花草,泥土,房屋,还有屋子里的人。   掩藏在鳞次栉比的高大树林中绿色碉堡的一扇窗户被九阿哥推开,手指捏着可以看到远处的象牙管对着温泉那边张望,头不回地对着背后的隆科多沉下声音:“你说老四和十三有没有起疑?”   通明的火光下一个极其矮小的中年男人哈着腰,垂下脖子用极小心的语气回答:“怎么会呢,我用的是亲信英禄的口风邀请他们过来的,应该不会令他们心存戒心。英禄私下和十三是很过硬的交情……”   胤禟没有表情地放下象牙管,眼睛眯得像计谋成功了一半的狐狸,在看到搂抱兰草的十三之后,他就没有再往下看。男人女人,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事情比想象中得还要顺利,简直太顺利了。老四那边虽然没有动静,但也无妨。他和十三根本就是一个共同体,任谁一方被人抓住了把柄,都必将头尾相顾,绝不会独自撇开逃离。这么一想,自然想到自己和八哥老十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奇妙结合的共同体么?松开眼,蹭了两下下巴新长出来的胡须,走到隆科多身边的绿檀方凳上坐下,铺展整齐膝盖处金线刺花云锦长袍,两根指头轻轻叩击在上面,沉吟地看着中年男人,缓缓开口:“你看,明天是我出手的适当时机么?”   隆科多先瞥了眼九九的脸色,吭着头,故意假装想了好久,才郑重地点头附和,说是绝对没有问题。   不看他,胤禟叹了口气,夹起桌上用香烛白瓷坛做底盘一直温热着的梅杏黄酒酒壶的把子,对着嘴巴浇了一口,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从身体深处彻底放松下来,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脸色又严峻起来,“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八哥。若是这次的事成了,我们大业的根基就必定更加牢固了。”   能成吗?我看未必。四爷胤禛显然不是个识抬举的主儿,至于十三阿哥虽然有些小把柄在你手上,可这男欢女爱之事追究到底根本算不得能够上台面的筹码,硬说把柄其实是托大了。这两位爷,你硬要想拉拢过来,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两位并不像朝中那么多重臣大员们对你有所求,没有实质利益的结合点,勉强凑合在一起的联盟未必就是强大坚固的铜墙铁壁。这就是隆科多心里真正的想法,当然,一点儿不赞同的表情都没有表现在脸上。经历了被人看扁看低的无数岁月,跨越了数不清官场深深的沟壑,他完全是个老江湖了。以至于必须在资历尚浅经验不足的嫩人九阿哥面前绷着面皮继续装呆子。   耳边继续响着胤禟低沉的腔调,“我想这次应该是个契机。拉拢他们加入我们的契机。我绝对不会看错。三天前早朝时,在太子拿出那张八哥列的各地巡抚大员名单的那一刻,老四和十三的脸就全都变了。据可靠消息,这几日来,他们两人都一直没和太子再碰头会面。我有一种预感,他们俩人绝对不会再继续委屈在那个无能庸人的羽翼之下了。老四十三只是表面的归顺服从,内里已经完全与太子决裂。嗳,九门提督大人,你先听我举个实例,那四川巡抚的人选不就由他老四的年羹尧换成咱们八爷党的岳钟麒了吗?老四能不恨?老十三能不在背后指着老二的脊梁骨大骂?我绝对不信。”   是,他们恨,他们骂。可是,你就能保证他们没有独树一帜的野心?挂在中年男人嘴角边的笑脸在九九转身后突然没了踪影,周围支撑石柱黑而长的影子印照在他脸上,露出鬼魅阴险的神态,只在那瞬间,才突然觉得他矮小的身体忽然高大起来,赳赳气概从脸上乱七八糟的胡须、不修边幅的衣角和看上去大小完全不相同的黑皮靴子里透露出来。很快地,他又咧开抽旱烟抽得满是黄牙的嘴,笑了。   看着他的笑,九九想起了胤禩的告诫,怕是难收老四十三的心。我当时怎么说的,天生爱做的就是难事。   逐渐膨胀的羽翼让胤禟有些飘飘然,的确,他为八哥做了很多实事。除了财力支持外,还大批大批的收买官员,纳入他们独自的系统。其中这一年来,最最有效的管道就是这温泉的陷阱。虽然被八哥以“死于安乐”的过于追求享乐安逸的方式嘲笑过,可是用在二百八十一个四品官员和一百零三个三品大员身上,绩效出奇的显著。只有二十一个人不买账,其中二十个在来这儿之前丢了官位,还有一个叫丁大年的四品官员消失掉了。好好的人怎么会消失,的确让人感到奇怪。可是作为一个一直在朝中没有站队,不归属于任何势力支系的孤零人儿,坚持着自己敌对他们八爷党的做派,离开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区区芝麻谏官怎能是大鹏展翅他八哥豪迈气势可抵挡的?不过却是听说丁大年此人的消失与近来活跃在北方十三省的黑帮组织黑鹰帮有关。   管他呢,蝼蚁之辈,何足挂齿?在这位权财高不可攀的皇子心里,除了胤禩老十,和小玉,世界上其他的人简直都不是人。包括高高在上的皇阿玛和珠光宝气的额娘。他们不过是区别于剩下的奴才而划分出的更高一级的形象,仿佛佛祖一般永远端坐在圣洁伟岸的朝堂大殿之上,只是供人膜拜朝奉,接受着凡夫俗子无休无尽的愿望和愚人花样繁多的供奉祭品,完全跻身到神灵的阶层。   看着面目僵硬的胤禟坐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隆科多机灵的小眼睛骨碌骨碌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适应碉堡密室沉寂氛围的同时开始让自己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愉快的事情,结交九爷而在府里库房多出的五十万两黄金以及十二个体态风骚面容姣好的少女。虽然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可是,我的幸福人生才刚刚开始,既然无法从自家舅舅佟国维那里得到好处,那么就走容易的道。八爷九爷就是开启阳光大道法门的菩萨。不仅得了钱,还捞到了京城九门提督的实权,奶奶的,老子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这日子可就快活得连神仙也要羡慕了。之所以想回复过去青春的原因,也是中年男人如今最大的一块心病,没有儿子。任他钱再多,官再高,可后继无人,这些家产高爵叫谁去继承发扬?夜半梦醒,一想到这个,就叫他老泪纵横。吃了很多补药,也糟蹋了不少女子,可是他仍然没有子嗣。非但如此,那个唯一和他留着相同血脉的女儿敏贞还十二分地不安份,完全继承了他滥情风流的性子。   明明开头很幸福愉快,怎么想着顺路走来却都是这些劳心费神介怀的心结?或许,这就像人生,没有完全的快乐,也没有完全的痛苦。苦乐参半,仿佛一杯混淆了胆汁和蜜糖的汁液,个中滋味,全在个人自己品味。隆科多深吸一口旱烟,吧嗒吧嗒吐出深深的烟圈,烟雾缭绕地困住中心的自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这时最最真实的表情。   胤禟捏起酒杯,抬手对着中年男人拱了拱,抵到嘴边抿了一半,似乎在思量着明日的盘算。隆科多见了暗自冷笑,眯起眼,讨好地也跟着满饮了一杯,忽然想到法华寺得道的主持觉明和他密宗的强体修炼之术,什么药都吃过了,是时候试试偏方了。   清新凉风吹开了未闭合的窗棱,把寒夜独特的气息吹进了密不透风的屋内,夹带着青草、果实及小野花的香气。驱散了室内火炉四周延伸出的炙热空气,一下子让人头脑清醒起来。   随着风声吹打窗棱的声音,一个侍从低着头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凑到胤禟耳边轻声细语几句,又躬身退了出去。   “意外的惊喜?!”一阵大风吹熄了靠近窗边的油灯,九阿哥的脸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隆科多在黑暗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他冷酷上扬的嘴角和阴森森雪白的牙齿,“岳钟麒带来了一头肥羊。”   *******************************************************************************   滋滋滋……肉的气味一点点地由紫砂药罐里散发出来,引诱着端坐在书桌边不苟言笑的少女悄悄咽着口水。混合着药味儿,充斥在鼻尖,咽喉,隐身在周围所有的空气当中,上下浮动撺掇,挑战寻衅着,张开无形的渔网,只等逮住饥饿的苗头。   盘腿坐在火炉边,胤祯信手又丢了块木炭扔进火里,自言自语道:“这鹿肉干一定要炖得烂了才好吃……”伸手轻轻触碰了药罐的边缘,立即被烫得缩回,转脸斜眼瞥向少女,“你确定待会儿真的不要来一块?”   小蝶干脆抬高书,完全遮住了自己眼睛上方的视线,用行动表示无声的抗议。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癞皮狗似地竟是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被冷淡地下了逐客令还没有察觉,自己捣鼓着竟是扒干净她的药罐,掏出荷包里的肉干,对着火炉煮起肉来。简直太可恨了。骄傲自大的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这可是你从没吃过的鹿肉?你真的不要……”十四的话没说完,少女啪地一声摔掉书,绕过书桌,踩着重重的步伐走到火边,板着脸,翘着鼻子,双手环胸,开始宣布他的“罪状”:“你从来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地习惯着去打搅别人吗?”   男人立即跳了起来,插着腰,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额头成功地被少女撩拨出所有的怒气,“在你看来,我是这么无聊的人吗?”   你是。她用眼神这么说。   男人更气了。亏他千辛万苦动用了九哥的人脉,联络上了小岳子的父亲岳钟麒;亏他千方百计摆脱掉额娘的谆谆教诲和不尽的唠叨;亏他不辞辛劳奔波纵马大老远从紫禁城颠簸了近乎两个时辰来这里,她竟然敢这么说他。她,她简直太可恨了。捋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臂膀,挥手擦去脑门零星的汗珠,逼退着眼皮下看不厌娟秀形态的她倒退了一步,讥诮地撇撇嘴,“无聊?既然你那么说,我可真要无聊给你看看喽?”话没说完,长臂一紧,终于完成他来这里最最根本的目的,搂抱住少女纳入胸膛。一手轻轻按压在她后脑披散的秀发上,一手死死扣住她的细腰,埋首与她的颈项发间,嗅足从她身体深处散发出的清香。如果说先前进门时搂抱住她又松开纯属情不自禁的意念,那么现在,就是完全的意识作用的结果。他终于作出他想做的事了。她好香。他好想她。   “讨厌!放开!”她却一点不配合地扭动身体,直到他脸红。   “你就不能安静地在我怀里呆一会儿吗?”捏住她光滑的下巴,他几乎是在吼了。   “该安静离开的人是你!”不知怎地,对着他,小蝶就是想发脾气。潜意识里,红枫林那次初见的不愉快,胤祯利用权势逼迫自己和哥哥下跪磕头认错谢罪的种种深深镌刻进了她的骨髓。   “你难道不想再看到我?”   “很不幸现在你才认识到这点。”   “你……”男人被气得无语,咬着牙,手指捏得咯咯直响,另一只手仍然紧紧卡住她纤细的腰肢不肯放松,盯着她眼里的不驯,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骄傲,一瞬间明白过来,“你在记恨我?”   少女两腮微红,偏过头,两手用力想拔开他铁钳般搂住腰的大手,却是不见一点儿效果,反而被他抓住了两只手,团在火炉般发烫的手心捂着,感觉着炙热的意念随着掌心的温度传递了过来,“我哪儿让你不快活了?”胤祯说出这句话,声音低柔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么深情款款,浓浓意味的话一点儿都不像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简直有些低三下四的媚态了。但是管他呢,只要对象是她,姿态低一点又何妨?心底的深处,挣扎着驯服她的欲望更加强烈了。她已经不仅仅是烈马的代名词,火热桀骜的眼,冰凉透彻的泪,铮铮不低头的气概,都是这样直接地把他刺中了,对,好像一根利剑,一箭穿心地刺中了他,印象深得在安静无人的夜里每每来袭。   “权势。高高在上的权势,就好像你布满全身的长刺。知道你在我看来像什么吗?刺猬。一个动不动就拿你的刺来扎人的刺猬!”一整天没怎么进食,加上对冬雪的担忧和等待春香归来的焦急,少女显然冲破了“年小蝶”该有的防线,完全进入到楚小蝶的本色身份中。   该死的!男人握紧拳头,对着少女身后的凳子用力捶了下去,随着木头碎裂声他的手背也扎满了木刺,“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难道不是吗?这样的你,还要我像那天那样对着你又供又拜的吗?”   “你还是在为那天的事生气!”胤祯的头大了,牙咬啮着流血的伤口,刺激着更多的疼痛不让自己在她炮制的漩涡中失足麻木,“你究竟在气什么?我是皇子,你们对我恭敬是自然的!”   狗屁的自然!小蝶心底叫骂,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是竭尽了全身的力气,大病初愈本该好好休息的她确实到了极限,“权势!先生,难道不算什么吗?愚者的尊敬,稚者的惊讶,富者的羡慕,贤者的鄙视。”气愤至巅峰的她口不择言地套用了法国资产阶级时期巴纳夫的名言,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   “就因为这个而气我?”脸色白刷刷的胤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搂紧摇晃着身体的她。多少人巴结着这样的自己,弯腰谄媚想尽法子作讨好极尽能事还不可得,她却是这般地看待。仿佛被人推倒了一扇厚重结实的铁门前,缓缓拉开金属的冰凉拉环,呈现在十四眼前的竟是一片完全崭新的天地。那里没有权势的高低,没有身份的贵贱,没有闪烁的眼眸和哆嗦下垂的脖子,有的只是一派纯净的土地和洁净的天空。地很黑,天很蓝。空气也很新鲜。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她那句话的全部,可是大体的意思却是明白了。   “我想你要的是一种尊重,或许上次我忽视了你的感受,可是你要明白,对于这样的我,从来都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过,为了你,我或许愿意破一次例。”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让步。好比两军对垒,还没开打,就退避三舍,节节败退。搂抱着怀里脸色愈加苍白的少女,胤祯叹了口气,重新坐到了火炉边,软语呢喃,“如果你需要我道歉,我会的。不过,在这之前,你总得喝一口肉汤,否则,恐怕在我说对不起之前,你就要先饿的晕倒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嫌费事要煮水烧肉的原因。天这么凉,她这么单薄,手这么冷,整个屋子里除了一些茶水,没有一点儿吃的,天晓得年羹尧是怎么呵护她的。   “来,就着喝一口。”吹拂了杯边的热气,轻轻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搂着她脖子,用膝盖挺住她的脊背,斜靠坐在火炉边,对着她没有血色干裂的嘴唇倾倒了下去。   混杂着药味的肉汤顺着喉咙划过,给娇弱的身体注入了新生的能量。睁开眼,看着男人手里的茶碗,皱着眉,红了脸,“下次你能不能不用别人用过的杯子?”   胤祯看着她微微发怒皱起的眉头,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心头希冀的那丝甜蜜。“不谈你的权势论了?”   “等喝完这碗肉汤我会继续的。”双手捧过茶杯,移动着身体坐到火炉的另一边,小蝶说得很小声。眼睛完全不看他此时的揶揄。   歪着头,藏起流血的手背到身后,十四又展开孩童恶作剧的笑颜,“知道这肉汤为什么这么鲜美么?听说过口袋鹿肉么?”   含在嘴里的汤忽然咽不下去了,少女盯着他不出声,表情有些僵硬。   “所谓口袋既是胞衣,还在母鹿体内没有出生的……”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少女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手里的茶碗也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伸出手指刚要去捡,却被他抢先一步挡开,“小心扎手!”是那只仍在流血扎满了木刺的手。   “对不起……”怔怔地迎上他幽幽的眼神,少女讷讷地吐露出被蛊惑的话语。   “刺猬不怕扎手。”男人在微笑中拾起满地的碎片。   轻轻地,自己仿佛也化成了碎片中的一小块,被捏在了他的手心。小蝶只感觉被一片温暖包围,不是来自触觉的温度,而是心灵的休憩。好像一只飘荡没有栓绳的小船有了停靠的地方。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春香小跑着拍门叫喊,气喘吁吁,“小姐,不好了,冬雪死了!”   闻言,屋内含情脉脉的一双男女立时从小小的世界中走出,相互扶着站起,整了整衣裳,各自在眼中找到不相信的惊讶。    ☆、CHAP 24 一枕黄梁残梦碎1   美酒,美食,女人。年羹尧环绕四周,得出这样的结论。之所以用女人代替了下意识脑海里出现的美人一词,实在是他心底早已有了衡量美人的唯一标准。   这是一间没有火炉的房间。宽敞得足够塞下五百个站列有序的士兵,如果排除了家具摆设一切所占的空间的话。目光掠过水晶隔断上琳琅满目的珍惜古玩和墙壁四周悬挂的名字名画,若不是耳畔充斥着刺耳的媚笑,年羹尧几乎以为自己走进了神秘无人殿宇的一角。就是这种感觉,即使周围的人都在笑,对着中间空地上一群几乎没穿什么衣服跳舞少女指手划脚,形态猥琐;即使岳钟麒、胤禟、隆科多都坐在自己周围,他还是有一种独处一室的感觉。   这份心灵深处的感觉完全无法融合到周围莺莺燕燕,其乐融融的气氛中。也几乎是在这种感觉中,年羹尧一路走来。孤独地忍耐着发生在自己周围并不令人愉悦的一切,坚忍地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只是聆听,只是端坐,只是安静地呆在别人安排给他的位子上,屏息等待着。寡言的对白,无声的举动,并不意味着他呆板如老学究绝不变通的内心,恰恰相反,他的心是炙热的,好像这间屋子下不停翻滚的温泉总入口,终年蒸腾着汩汩不竭的热气。不苟言笑外表沉稳的他在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演绎着另一套秉承自己意念的法则。终究有一天,我会成为一片世界的主宰。这就是他一切动力的源泉。因此,地位,钱财都只不过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忍受着不喜欢的人的大笑,也是手段之一。   看着九阿哥在众人的讨好和阿谀中点头自若,顾盼自得的笑脸,瞅着岳钟麒越喝越白的长脸及胸前自诩摽榜关云长美髯的胡须,瞥着隆科多在众人欢笑举杯时喝了一半酒又偷偷掩袖用手绢捂着吐掉更多酒水的龌龊丑态,年羹尧忽然想到了小蝶。如果是她坐在这里,会怎么样呢?想想觉得自己无聊,爱书成癖的少女恐怕根本不会放任此种事情的发生。应酬,官场上的交际应酬,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事情呢?在他眼里,真是见惯了的场面。轻飘飘一句话,太极拳般柔绵地捶击在宾客身上,看似无力,却是刚猛。往往在不经意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间,完全摸清了对方的虚实。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而现在却正被人当做对象施展着。   “亮工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可不相信这些都是四哥一手调、教出来的?”胤禟在听岳钟麒述说了年羹尧去年腊月率领百余人骑兵追击剿灭京城前朝残余大明余孽的事迹后,钦佩他以少敌多的勇气外,眼角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却是他勇气来源的质疑。仿佛挖掘宝藏的探密者,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眼前的财富,更是要探究它们的源头。   “自古英雄出少年!九爷必定是忘记这句老话了。”岳钟麒捏着酒杯,喝了一大半,已经有些醉了,明捧暗贬的话仍是说得滴水不漏。   隆科多顺着话头油滑地接过,专拣不着边的说。“九爷别忘了,您也是个少年英雄嘛。谁不知道,皇上前年秋季狩猎险些遇刺,若不是您舍命救驾给万岁爷挡了一剑,那……那……那天的情况可真是危险万分哪。”   年羹尧盯着胤禟细长的手指不自在地拨弄了下桌布下垂的大红色穗子,踩在骆驼细绒毛地毯上没穿鞋子的双脚裹在雪白干净的袜套中哆嗦了两下,回头拈起侍女捧着的马奶葡萄吃了两颗。掩饰。紧张。看着他得出自然的结论。难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八爷党已经到了无所不用极其,剑走险峰的阶段了吗?一接触到九阿哥敏感的眼神,他立即低下头,假装玩弄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京城首家招牌金行李庆堂正宗的新疆和田古玉扳指,颜色并不十分翠绿,质地水色也不十分清透,却是四爷嘉奖他前年义举救济黄河下游一带灾民政绩所赐。他还记得胤禛套进他手指时眼里的温度,和煦柔和如阳春三月的微风,徐徐吹进他连日辛劳近乎憔悴疲乏的身心,吹散了他的烦恼拂去了他尽忠职守之外应酬交际所有的不快。一千两,不算贵,不过一个勉励。四爷说这话时几乎是笑着的,闪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说也奇怪,自己偏偏非常稀罕他的笑。送他再贵的燕窝鱼翅珊瑚古玉他不笑,打听着想尽法子招来京城出名的说双簧的逗乐对子他不笑,讨好地搜罗四处各种稀罕的首饰送给他的女人们他不笑,偏偏为了不关自己的芸芸贱民解决了饥荒问题而由衷地开心微笑。如果说之前百般挤进四爷的门槛只是他求官发达的一条途径,那么从接受他真心礼物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在自己心里改变了。   “亮工在想什么人吗?”九阿哥的话立刻拉着他走出自身的回忆,重新置身到这火热的宴会场所。两杯酒水下肚的年羹尧只感觉小腹一阵阵火烧,无限的热意密密麻麻地簇拥着他覆盖过来,怎么会,才喝这么点,就有了醉意?抬起头,看看周围,立即被眼前一幕幕惊呆,除了胤禟尚能镇定之外,隆科多和岳钟麒已经把持不住地搂抱住方才那些衣着暴露的舞娘胡言乱语,乱来一通了。这种场面他不是没见过,只是没这么直接,这么大胆,这么公然呈现在同辈之间。即便再垂涎美色,至少也会拉扯一块帘布,至少遮住自身的丑态。可是,这里没有,没有遮挡的屏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仔细观察隆岳两人肆意掉梢的神态和几近发狂的动作,强子按捺住身体里上下流淌着不安份的血流,只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气体就要从身体里宣泄出来。   就在他怀疑的视线中传来胤禟低沉的声音,“这鹿血虎鞭壮阳大补酒的滋味如何,年亮工?”   隆科多在这句话说出的瞬间,眼色清醒地瞥了眼同样演技精湛的岳钟麒,心底暗自偷笑,搂过臂弯里曲线丰满的女人重重亲了个嘴,再不看他。心想,这琵琶湖温泉好比那西游记里的盘丝洞,掉落进来这里,哪里是这么好出去的?只不过眼下要吃掉你年羹尧这块唐僧肉的不是那些肚脐眼细细会吐丝的女妖精而是花样百出坐在这厅堂正中央的主儿。   *****************************************************************************   “死人!是死人!”兰草尖叫着长长的指甲刺进十三厚实的胸膛,下一刻紧紧贴住男人,浑身不停地颤抖。看着顺水靠近的已经被浸泡得发胀的白乎乎披散着头发的一团漂浮物,想闭上眼睛,却又不甘心地不时蹭着闪透着完全生命体征的身体回头窥望。坐云霄飞车瞬间冲上山峰之巅的那一刻被这团沉甸甸、软乎乎的东西完全拉到了现实世界。直面死亡的恐惧像一根根钢针刺进她柔软的体内,令她发出梦醒时分仍沉浸在美梦不可自拔中失望无限的沉沦低吼。如果不曾那么近距离接触过梦境,或许,她就不会这么失落,不会如此被眼前的事物所惊扰。毕竟,花一般的少女在一场未尽兴的春梦醒来后就必须面对冷冰冰面目全非的尸体,是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还小,还没有学会忍耐。虽然被十三狠狠地捂住了嘴巴,可是发自灵魂内部的恐惧还是一样袭击了她。厉声的尖叫仿佛中箭负伤獾类地小野兽,形体不大,声音凄惨。响彻在被黑暗笼罩的一片温泉上空,接连的尖叫不可抑制的回荡在虚无鬼魅的气氛中。   下一刻,碉堡里传来了整片温泉的警戒响铃。   沉睡的人和不曾睡着的人全被惊醒。辛苦劳作一天的侍女兵士连连抱怨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值夜的人心里甜滋滋地看着好眠的人个个从床上爬起,回到了原先的岗位,嘴边挂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尖锐的惨叫和叮咚连绵不断的敲击声在被欲念折磨得就要缴械的男人耳里却无啻于上苍垂怜的福音。“看来,年某未必能遂九爷的愿了。”   恨恨地咬着牙,胤禟呼喝来脸颊两边印满唇印的隆科多和一身脂粉香气醉态萌现的岳钟麒,阴阴地盯着年羹尧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咧嘴笑了,伸出手掌心,然后攥住里面的空气,掀动嘴皮咬着牙说,“不想知道你主子这会儿出来了没有?”用力拂袖的力道夹起的微风甩在男人的脸上,脖子上,耳根后,迫使他在混沌挣扎的狭小囚室内张开了渐渐迷离的双眼,看着周围消失掉的人群,自问:“四爷也在这儿吗?”   *******************************************************************************    ☆、CHAP 25 一枕黄粱残梦碎2   鼓胀如一只被吹了气的羊皮筏子的尸体在两三个大胆侍卫的竹竿拨弄下越靠越近,看着小姐越来越苍白的脸,春香哆嗦着嘴皮,扶着她冰凉的手掌,不知该说些什么,张张嘴,看见一脸不情愿被打搅到表情的十四阿哥胤祯,靠在她们身后,眼睛一直盯着小姐的脸,视线随着她的表情而飘动。   “或许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呼,这里好冷。”哈了两口气,他想过来拉小蝶的手,却是被她板着脸甩开了。女人,不可思议的女人!方才在屋里靠在我胸前喝肉汤时可完全是另一副神态。而我,居然更加的不可思议,居然愿意在这么凛冽的深夜陪着她站在风口里只为了确认一个下贱仆人的生死?想到这儿,胤祯摇摇头,看着瘦弱发抖如小花般颤栗的肩膀,无声走近任由胸膛的温度靠近她,带给她自身的暖意。   春香盯着那身衣服,心头已经开始哭泣,却是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缠绕住小姐的手指变得和她一样冰冷。嘴巴闭紧,上下唇畔咬住,生怕自己哭出了声来。饶是这样,终究也忍不住,眼眶还是湿了。   “或许真的不是她?”小蝶重复着胤祯的话,突然松开小丫头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迈开腿,颤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已经被竹竿够到池汤边上的尸体,视线从她模糊一团的脸移到腰间那个熟悉的香囊,突然停止。   “小姐!”春香大叫着冲了过来,脸颊已经挂满了泪水。   十四也察觉到了事情悲哀拐点的趋向,跟着走了过来,接过一个侍卫手中的竹竿,对着那香囊,想挑了过来,却是换来少女凄厉一声尖叫。   “别碰她!”   “怎么了?”见过她的泪,她的笑,她的倔强,她的害羞,可是真正的愤怒还是第一次领略。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吗?胤祯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手,停下动作。   小蝶蹲□,双手浸湿在热呼呼的温泉水中,弯腰径自拉住冬雪的尸体,胸腔内完全没有了恐怖,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好好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死了。   “你……”惊愕于她的举动,十四感觉喉头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是方才鹿肉吃多了?   “小姐,我帮你。”春香完全哭开了,合并着少女柔弱的臂膀,在两个侍卫的帮助下,总算把冬雪从水里拉扯了出来。   接过春香递来的那个香囊,小蝶从中拿出了那个被年羹尧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又转送给死者的小铜镜,泪,这时才终于得到了释放。双脚飘飘然地,没有丝毫力气,仿佛失去了重心,少女跪坐到地上。   “究竟怎么回事?”就在十四表示疑问眼神的一眨眼功夫,许久不见的四阿哥胤禛带着换了一身衣服地胤祥不急不忙地走了过来。两人都穿得很整齐,丝毫不像被打扰到美梦呵欠连天的人。   单薄粉紫色衣衫的少女此刻赤红充满泪水的双眼,怨怼地盯着自己,只是一瞥。胤禛却被她看得有些胆怯。虽然这个词如今几乎很少造访他。可是,那一瞬间的感受却是真实的。胆怯。一个虚伪急欲掩盖事实者的胆怯。其实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当然,也一点儿不关十三弟的事,只不过碰巧沾了点边。充其量我们并不想惹麻烦而已。可是,被她这样看了,心里毕竟不大舒服。全身的毛孔抖动着,喘气着,像是想把这种不快给立刻甩在泥土里,泉水里,和周围大片大片的黑暗里。   “四哥吉祥。”十四的问安只是欠了欠身,言语淡淡地朝老四点点头,眼睛漂了下他身后的十三,当作打过招呼。   “巧,你也在。”说完这句话,四阿哥被十三拽住了衣袖,眼睛朝着不远处星星点点长如火龙的一排火把锁紧了眉头,再也不说话。   倒是十三表情依旧轻松,走到春香和小蝶中间,仔细端详了下冬雪面目全非的尸体,虽没有触碰,但是看得好比法医般没有放过一点儿细节。从她的指甲、脖子、腹部到脚,最终得出结论,说是必定是溺毙的。   “好好的丫头怎么想不开,年纪不大就要去寻死?”胤祯本是好意想要开导完全陷入悲痛中的年小蝶,可从没有劝慰经验的他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像看着舞台悲剧正上演捏着扇子扇凉风的富家公子,刻意投以关怀的注目只会令人感觉倍加不在意的疑惑,就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只蟋蟀,一只狗,一个没有生命的玩意或物件。   少女扬起脸,揪着眼,深深地剜了他一眼,手捏着那枚精致的小镜子,伏在尸身上无声地抽泣起来。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痛楚。十三偏着头,很能感觉到她现在的心情。每逢幼年的自己想起印象模糊却温暖的亲娘时,就是这份心情。可是,倒在地上死去的不是她的亲人,为什么她还这么悲哀?这是他无法理解的。胤禛却能。   小的时候与太子、老八老九十三他们一起去上书房读书日子里的一天,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背记老师方苞要求的《庄子》中《养生主》庖丁解牛的那一篇,只为藏在袖笼中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麻雀。在方才倾盆大雨的屋檐的积水中发现了它,原本以为死了,拿捏在手中竟似还有小小的心跳声,到了早读的时刻再也不敢耽搁,只得往袖子里一塞。接触到人体的温度竟使小鸟儿重新有了生机,不停撺掇在他袖口。于是,那几天,被藏起脚上栓了根细线的它就成了自己一天当中最最快乐的事情。说也奇怪,尽管饥饿,可是这小鸟儿竟是米粒儿,小虫儿什么都不吃,最后直到饿死。那时,他幼年的心也是同样的痛过。生命虽然弱小,可毕竟陪同自己经历过人生的一程,带给自己快乐和笑容,虽是稚嫩羸弱,可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脱离开自己的视野,没有离别的宣告,没有分手的诀别,只带给继续人生旅途的自己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在她眼里,那死的或许不止是只麻雀。看着少女竭力想压抑自己喘息又不得控制的模样,四阿哥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波纹荡漾的涟漪。   “别哭了,你别哭了,行吗?”相对于胤禛的感同身受,十四搓着通红的手背,蹲□,想去拍拍少女因为哽咽而发抖的脊背,却又在中途停住,竟是又担心惹她不快。   而这只停留在半空的手被正靠近他们一排人队伍前的胤禟盯住,“原来你也来了。”说完,目光阴阴地瞥了瞥少女,余光看了看脸色简直比自己还要难看的年羹尧。恼怒地想,怎么我出事都沾着你这宝贝妹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来临。乌压压层层压迫的空气仿佛迷雾般包裹住每一个夜里的物体,树木房屋,花草池汤,人群死尸。热呼呼池汤上空的热气更加的迷人眼,白烟般重重叠叠地铺盖在眼前,给残酷的现实镀上一层虚幻洁净的白色。   白色,也是骷髅的颜色。没多久,冬雪会成为泥泞腐朽的一堆白骨。褪去了先前皮囊的她,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感觉到寒冷呢?那里,她也会成为别人家的奴仆吗?哦,不。她一定是自由的,那里没有主子小姐,没有丫头下人,有的是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成群的鸡鸭牛羊,冬雪就在那儿晒着太阳……这么想着,喉咙里终于发出“嗡”的声音,悲痛着投入那副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哥哥,她……她死了……”在对准了那双比黑暗更深沉的眼后,她仿佛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一般,松懈下脸上全部的紧张和提防。   微微点头,年羹尧抬眼朝四爷和十三阿哥的方向点点头,接着朝少女身后的十四低耸下脖子,手指才放松地拍打在少女肩胛骨微凸的后背。“不过是个丫头,傻孩子,别哭了。”   不过、是个、丫头。小蝶心底重复着他的话,从男人怀里抬起脸,盯着他的嘴巴,不愿相信是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丫头的等价物在他看来又是什么?薄薄一张纸一百两银子卖身契的作废?还是耳边从此就少了一个讨嫌障碍物的存在?目光沿着他的唇往下,盯着那双油亮的黑羊皮软靴延伸在人群中,靴子,棕熊皮的,还是靴子,更加的油亮发光,也是什么稀罕动物皮做的,接着还是靴子,好多,黑色厚毡毛做的……终于明白过来,我这是在清朝,在一群嗤笑众生生死如蝼蚁不足惜的皇亲贵戚的圈子当中,他们如此沉默,冷淡,一如十四、十三、四阿哥(在小蝶看起来没有表情就算冷漠)还有哥哥,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吗?相形之下,或许我反应过度了?   认清了事实,终于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跟在年羹尧身后由小丫头春香扶着垂下头,却不敢再看冬雪的尸体,背转过脸,正好碰上十四故意做出嬉笑的鬼脸,登时脸拉长,对着哥哥,再不去看他。   胤祯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好像方才做了一场梦,那个哭得伤心悲痛却没有声音的少女根本不是她一般。而那个让她恢复理智的人不是他!这个认识让他的心鼓荡骚动。看着她微微倾靠在年羹尧身上收敛下来的姿态,忽然,十四发现胸口发闷,即使是哥哥,也惹出了他的嫉妒。   胤禟这时绕过小蝶他们,走到十三和胤禛身边,在笑着彼此点头的瞬间,忽然喝令身后的隆科多去给他把人找出来。   什么人?隆科多已经不须问。   胤禛也和众人一样,在接收到他亲切笑容的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防备,怎么也想不到老九在顷刻间就预备翻脸。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有些窝囊,原本就不干十三和他的事儿,偏偏麻烦自己找来。好好的正经事儿不做,偏偏与什么下女调笑亵玩,摊上了人命。事本身不大,但出事的地点却麻烦。这才是要命的地方。也是为什么他和十三藏起兰草的原因。想到这儿,一惊,手指不安地蜷曲在长袍两侧,回望十三,也是一片苦笑。   这时,隆科多已经提着脸色麻木的兰草来了。虽然穿着衣服,但还是有些潮湿,泛着这片池汤专有的一股子香草味儿。事实摆在眼前,其余的不用多说。   兰草的脑袋虽然停转,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瞅着一大群衣着华丽的高贵人儿长身伫立在眼前,表情严肃凝重,不像美梦中那些前来道贺自己出嫁的宾客,反倒似一群群吃人不吐骨头披着人皮的妖怪。下意识地缩了缩还没来得及穿鞋的赤、裸的双脚,想要藏到长裙里,却是藏不住。仿佛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脚变成了自己身上最最不堪入目的丑陋阴暗的疤痕,她就这么被摆放到人群中间。   一个小筹码的身份。嗤鼻冷哼,九阿哥提起靴子勾着兰草的下巴瞧了瞧,对手隆科多的视线,给了个肯定的眼色。就是这个女人。短短时间,突然如此事件,前一刻还与老十三在这里鸳鸯戏水,怎么一眨眼功夫,出了人命,却偏偏不见了踪影?若是完全没有关系,又何须刻意回避?当然,也不完全排除避嫌的可能,或许他们真的只是碰巧遇上了人命案,可是,到了我这里,就绝对不是碰巧就能解决的。天赐又一次良机,我可绝对不能放过了。想完,恨恨得盯了眼从掌心缝隙逃出的年羹尧,手指不由得发痒。   “亮工,我们走。”年羹尧巴不得四爷这一句话,才饮了几口清水的他还并不能完全摆脱那大补药酒的威力,只是碍于眼前事态危急,强自隐忍而已。这时,已经拉住了少女的手腕,跟上了十三与胤禛转身的步伐。   “怎么?三十六计走为上?在证据面前就想要逃?”还没等胤禟说完,岳钟麒就挡住了年羹尧的去路。他的火完全是冲着这个小自己二十岁的男人的,若不是依仗着八爷九爷,明日即将宣告的四川巡抚的头衔能落到自己头上?这姓年的,忒也狡诈!一步步同样从底层士兵爬上来的他不敢去怨恨四爷十三,更不敢去计较太子党与八爷党的角逐争斗,理所当然地把所有怨气撒到了年羹尧的头上。差一点,差一点老子就要和这个原本就属于我的位子失之交臂了。论资格、论辈分,怎么轮也轮到我了?就为你小子,老子就险些当不成了。今天不乘机好好修理你一顿,老子这一身的伤疤就白挨了。   “你什么意思?”胤禛转过头,与老九正面交锋。看不见的火光电石摩擦在两人周围,隐藏的磁场发出心头才能听到的呲呲声响,颤抖着连接处的空气,僵硬了气氛笼罩下所有人的表情。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胤禟的脸孔因为兴奋而开始扭曲,“现在不妨说得直接些。你们来这儿的确和我有关,但是,这出了人命的事儿却是不怎么能与我有关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阿哥心底大骂,扯了扯身后十三激动挥舞过来的袖子,越到前边,以高出胤禟半个头地视线俯视他,“何妨再说得直接些?”   小蝶接连被这些“直接”给弄晕了,这些人在说什么隐秘的话么?明明似乎没说什么,可是一个个却又这么肃容,连哥哥也是,紧张地不敢透一口大气,连额头都开始冒出冷汗。“哥,你不舒服么?”凑到前,小手拭去了他额头的汗珠,却惊异地发现男人瞳孔缩聚到了极细小的地步,挨着他身体,竟感觉到砰砰飞快的心跳。“咦?”给少女好奇的显然是铁人般哥哥此刻异常的反应,“生病了吗?”那份不放心的关怀就这样自然地流露。全然不知身边男人此时内心的焦躁与恐惧。   原本毫不在意的一个小丫头,却在敌对党派的手心里放大又放大,大到了能够拿捏要挟四爷十三爷的地步。若是仔细追究起来,自己如何能洗脱嫌疑呢?毕竟,这是他年府里的人。这显然也是问题的另一个关键,但是事情并不像他担忧的那样发展,老九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冬雪是为了什么而死,而是认定了她的死与十三脱离不了干系。   该死的丫头,活着的时候就麻烦,没想到死了还不叫我省心。年羹尧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她光着身子在他身边喘息的模样,小腹间作用的药力立即猛烈起来,好像刚接触血肉的豺狼,只喝了一口鲜血,就忍不住暴露出原始嗜血的本性。   小不忍则乱大谋,淡定观看事态变化再说。双方对弈局盘上显然还轮不到我说话的位置,也就是说某种逻辑推理下,我也就规避了这场事件的风险。既然不追究死因,那么就查不到我身上,我又在担心什么?这么一想,人才放松下来。握住少女的小手,拧紧眉,“怎么这么冷?”   交缠在一起的手扎眼地投进十四的眼底,冷不防耳畔传来胤禟的逼问,“十四,你到底站哪边?”方才说了什么吗?冷静如第一次离开母狼单独狩猎的小狼一般,视线搅动在对峙的二人周围,有些留恋地又看了看年小蝶,终究往胤禟身边靠拢。   “既然四哥快言快语,我也就不拐弯抹角。比起老二,八哥更需要你们……”话说到这里,就是傻子也明白了。但是老九显然还想说得更明白,就像他谈生意一般,利益总是有的,分大小而已。而这次,也不过是一场交易。“现在事情摆在眼前,人证有兰草婢女,物证有这具死尸,非要说没有一丝干系,恐怕有些勉强。但是……”看了看十三铮红扭曲的脸,话锋飞快一转,“但是若是我们自己人,就容易解决得多了。”   “四哥,别理他,他这是要挟。这是无赖,是污蔑!我根本不知道这里会有死人,四哥,相信我,我是无辜的。”十三说得很快很大声,手捶打着胸口很用力,不像说谎。   “我怎会不晓得你?”胤禛摇摇头,深沉的眼光如幽远空旷山谷上缥缈的雨雾,扫了年羹尧一眼,转向胤禟,“若不是自己人呢?你能怎么样?”   “嘻嘻,四哥,你还是这么一副正经儿的模样。和我们小时候读书一样。”胤禟咧嘴一笑,看着表情阴暗不定的隆科多摇晃了两下下巴,这新任的九门提督往空中抛洒出一枚细小的烟花,顷刻间,碉堡那里传来厚重有序的隆隆声。   隆隆,轰轰,是火车?显然不。   “是军队!”年羹尧沙哑着喉咙,苍白着脸完全料想不到跌入他人圈套任人鱼肉宰割的情景。同样苍白脸孔的还有十三和胤禛。   “你敢用私刑?”十三的声音很高,却很飘,好像失去了倚靠大树被人扯下的藤萝丝蔓,无力又憔悴。   “不过是在宗人府动手前的一点小动作而已。”   “即使闹到京城落到宗人府里,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我十三爷根本没什么好查的!天知道我是冤枉的。”十三想说清楚道理,却似乎跌进了更大的网子。   所有人都沉默了。隆科多、岳钟麒、年羹尧等几个接触过案件实录的人深深知晓大清朝“澄明公正”的执法体系,民间百姓含冤屈打成招的自不在话下,皇亲国戚又怎能幸免?而十四和胤禛包括胤禟却想的是并不久远的事实,差点被关死在宗人府里的太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犯了什么罪吗?说到底,也都是些人人会犯的“小过失”,就好像眼前这一个死掉的丫头一样,可是,一旦违逆了看不见或涨或退潮水的规律法则,就只能任人欺凌。   那潮水是什么?他们都说不清,只感觉某种程度上是比皇阿玛还要大的力量。因此得出结论,即使没有案子,进了宗人府,也变成了有案子。易进难出的规律同样适用这皇家的牢笼。   想到这儿,胤禛没再犹豫,定定地看着老九,缓缓地点了点头。   胤禟张大了嘴巴,被突来的惊喜淹没,伸出手掌亮在空中,“敢与我击掌为誓吗?”   “有何不可。”四阿哥在众目睽睽之下迎上他的掌心。   一声叹息窜过岳钟麒的咽喉,退开了对年羹尧的阻挡,心头仍自不满,心想这小子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先是巴结四阿哥,接着如今又顺着我这条道跟着了八爷九爷,怕只怕以后要有人与我抢功劳了。不过,这四川巡抚的甜头,倒还是先由我拔得头筹了。   淡淡的月亮从乌云里露出萎靡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瞅着星空下发生的一切。胤禟走到隆科多身边,不看倒地哆嗦的兰草,努了努嘴,作了个手掌劈空的动作。   “那个女孩儿将会怎么样?”少女白皙的手指紧紧扣住年羹尧,仰头问,担忧的意味盖过了好奇。   黑暗中,大手捂住了少女的眼睛。春香也跟着闭上眼。   几乎没有声音的细细一哼,兰草终于开始了真正的梦境。   “总该有人付出代价。”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花一般的生命戛然而止,终结在她如梦的季节。   直到她临死的那一刻,仍然执着着那个内心美丽的黄粱一梦。   可惜,梦未醒。却已碎。    ☆、CHAP 26 舒展不尽的眉头   万花楼花魁青烟的闺房内黑暗一片。喘息□后,只剩下悉悉索索衣服的声响。   这是个怪人,怪到每次都要在漆黑中完成。   听着身边男人鼻腔内传出轻微的鼾声,青烟再也控制不住这半个月来对他长相的好奇与想象,从枕头边悄悄摸索出一根蜡烛,点燃了火石。   究竟长什么样子?   就在光亮接触黑暗即将宣布答案的瞬间,还没有完全适应光亮的眼里神彩涣散,脖子软垂,跪坐着跌落在床上。   “老李,还装睡?再躺着是也想尝尝我的掌力?”床边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位高大瘦削的男人,对着手掌吹了两口气,双手环胸交叉抱着目光对准床上。显然不是在看青烟窈窕的躯体。   被唤作老李的男人骨碌一声爬起,灵活迅速地好像一只荡悠在热带雨林里的黑猩猩,直到以更快的动作穿好衣服跳下床蹬上黑色布鞋,挺直了后背,才发现竟是异常的魁梧,比已站在床边的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   整理了两下领口,沙哑着喉咙喘了两口粗气,声音透着些许的不满,“你就不能晚一点来吗?我正还想再尝尝她。”黑暗中的女人总给他一种春天夜晚还是少年时走在无人乡间小路边似曾相识的味道,是什么?   “若是我晚来一步,恐怕被尝的人是你吧。别忘了,暴露了面容回到黑鹰帮,等待你的是什么。”瘦男人掀开长袍下摆,露出缀满银丝图案的长裤,手按住床前的八仙桌,重重地哼声坐了下来。   “怎么?一句话就恼了?怕不是为了这事儿吧?年老大?”老李挨着桌边的油灯,点燃,照亮了年羹尧苍白的脸孔,“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高不高兴我会看不出来?”摸着长满硬胡须渣子的下巴,一张普通不过的脸靠近了光亮。   摔下手中的酒杯,年羹尧眼角的恨意闪亮集中到了一点,脸颊扭曲的样子破坏了他原本看似清秀的容貌,浓黑竖眉下睁大微凸的眼睛暴露出他深藏不为人知的凶恶。“啪”地一拍桌子,手掌划过嘴角脸颊直至另一侧的额头,叹了口气,两脚笔直地由桌底伸展开,触碰到老李的瞬间,终于开口,“四川巡抚不是我。”   “什么?”巨人般身材的老李屁股坐不住了,站起表情一瞬间地僵硬,“我们不是都打点好了么?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四爷那边……”   摇摇头,年羹尧瞥了眼昏迷的青烟,握紧拳头,盯着被风挑拨地忽明忽暗灯罩下的火苗,阴暗下整张脸。“费尽周折预备了整整一年,却是没想到为他人作嫁衣裳。”眼前不断呈现出岳钟麒的身影。先是不请自来以芝麻绿豆小事为借口邀请自己泡温泉,接着借八爷九爷之手明里收买实则威胁地骗他喝下药酒,再后来就是冬雪事发后撕开所有面具露出真实的那一副嘴脸。我真傻,怎么直到现在才想到?之前八爷请我过府叙事,我就应该想到这茬儿。真是该死,千算万算,竟是被这等小人失了暗算,阵前倒打一把,仰仗着八爷他们作靠山,硬生生抹去了我巡抚的名额。   看着他的脸,老李没有再追问究竟是谁从中作梗,官场上的纠葛本不在他掌控的范围。这也是原先与年老大约定好的。一个白道官场,一个黑道帮派,他们两人联袂上演了许久的剧目。只不过各自图谋的不同,他求的是财,而年老大图的却是权。却因为各自截然不同的冠冕堂皇和隐秘鬼魅的渠道而有力操控了许多单方面无法掌控的力量,结合到了一起。   “那新疆和田的那批玉石怎么办?咱们可是提前支用了四川巡抚的关防印章。”比起巡抚是不是年老大,老李显然更关心实际的问题。挤占官窑玉石矿,就是最核心的实际问题。也是可以给他目前带来最大利润的问题。   上古以来,中华人士均以佩玉为美。殷商周、春秋战国至秦汉、唐宋及到前朝明代,玉石一直是比黄金还要赚钱的生意。而在所有玉石中,又以我国西北新疆和田地区的玉石为最佳。历朝历代,往往以官方垄断了当地的玉石矿藏而大大丰富了朝廷的腰包。虽然商人唯利是图,每每为了钱财铤而走险,但是,并不是每个商人都能拥有贴近朝廷与黑道双刃剑般的资源。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黑鹰帮老李这般脑袋灵活,手腕高明。见识的卓越加上决策的果断,他已经借由年羹尧之手分取了朝廷在青海、新疆、甘肃等地的炼盐事务。光明正大地成为代表朝廷在当地横征暴敛,作威作福。   为什么是我?他当初也问过年老大这样的问题。论人才,他不算顶一流。论武功,他俩还在伯仲间,真比划,说不定姓年的还要让他一分。   当时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可是经过这么多年,他自己已经琢磨明白了。是因为他特有的身份。朝廷官府够不到的地方,他们黑鹰帮可以触及到。他年羹尧做了就是违背大清律例的犯法的事儿,他老李去做。当然不是说他干那些事儿就不犯法,而是一种近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木境况迫然。递给沾满了鲜血宰杀牛羊的小刀手让他去杀一只鸡,他为什么不去干?杀一个人是死,多杀一个又何妨?正是出于这种理由,让更多的人聚集到了黑鹰帮的阴暗晦涩的旗帜下。相比于官方的侩子手,他们身后背负的不是上司的白眼与厚重的律例,而是来自民间的一种叫道义的东西。就像儒生秀才们拜的是孔子,官老爷拜的是上司,皇帝老儿拜的是祖庙,他们拜的是关二爷。桃园结义,单刀赴会,过五关斩六将的三国名将关羽。   想到结义,老李不禁想到帮派里那些老老少少鲜活的面孔。帮派内的兄弟。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就像当初逃离家乡的关二爷一样,背井离乡,总有说不出的苦衷。富饶昌盛的是国家,白银黄金堆积越来越高的是皇帝的库房,差衙的钱袋,穷的却始终是老百姓。饥荒百姓苦,丰收百姓仍苦。大地主与县官勾结一年狠过一年的重税逼迫拆散了不知多少平凡家庭,压弯了不知多少瘦弱农民的肩头和臂膀。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例吗?昔日不堪的往事袭来,老李不想回顾。闭上眼,再睁开,他只看床上女人雪白的小腿。   “你在为那批玉石担心?”年老大的话砍断了他的浮想,话题重归现实。   “不错,西北正值回族叛乱,负责整个西北民务与军务的都是镇南大将军豪尔泰,他可是太子嫡系的门人,我们巴结不上,走的是他手下亲信英禄的路子。”   “英禄?”十指紧握蹭在唇边,年羹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很自然想到了隆科多的女儿敏贞,那个像蛇一般的女人。   点头沉默了片刻,老李盯着男人的眼睛,喉咙发干,“喂饱这只狼,我们可没白费功夫。”说着,拇指食指张开,比划了个“八”字。   “八十万两?”不快的音调倾斜出男人的咽喉。   “十分之一。”   “八百万?你疯了?”瞪大的眼珠差点冲出男人的眼眶。手腕抖动着揪住老李衣襟的胸口,脸色雪白,“这可是我们一年的收入。”   给了一个少见多怪的表情,顺势捏住他手腕,半闭上眼,转脸看着紧靠油灯边那块微弱光线撑满的空间,手指了指,“他就是这盏灯。你还不懂吗?”灯虽小,却掌握着整个房间的明暗。火光不大,却可以带给他们渴求更多空间的光明。显然,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光明,而是比八百万更多的东西。   年羹尧不再说话,盯着老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英禄的贪婪,笑老李的老谋深算,还是笑自己的哗然虚惊?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能深切地探究这笑容背后的意义。自从他决定找到京城繁华至高点属于自己那个位置的时刻起,很多东西,已经不是灵魂脱壳的潜意识能够明白的了。可是,他仍然执着,坚持,并为此不懈地努力着。   “虽说多了些,可是相对于那批古玉的连城价值,不过九牛一毛。这也是目前我们不必考虑安危处境的原因。英禄自然会竭力帮我们担待着。可是,四川巡抚毕竟是个紧要的位子。”   “不错。极其紧要的位子。”机械重复着老李的话,男人挺直的眉毛舒展至末梢,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的愤怒,发泄掉原始的情绪后,他完全进入了冷静分析的角色中,既然不属于自己,凭借自身暂时左右不了这一事件的任何细节,为何不能直面继续生存下去的既有空间呢?要做的事很多,要想的事更多,没有闲情再去生闷气。“这个位子涵盖的已不仅是四川的政权军权,还有对西北大军粮草的供给。想必英禄也是出于这个理由才应允的你。”   老李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我说呢,怎么事情这么容易。早知道能拿捏得住他们,我们也不必浪费那么多。”   “你在他面前提到过我?”男人忽然生硬地问了一句。   “你当我是毛头小伙?”老李腆着脸,责怪地瞥了一眼男人,余光又瞥向床上熟睡的女人,看了好一会儿,不舍地回过头,咽了两口吐沫,“能说的我说了……”言下之意是不该说的一句没提。   “那就好办。这事儿……”男人斟酌着略一停顿,眼前浮现出敏贞雪白的脖子和扭动的腰肢,闷闷地闭上眼挥开景象,终还是应允了,“这事儿我会给你个交待。”说完熄灭了火光,沉没在新一轮的黑暗中。   什么样的交待?抵得过我八百万两雪花银的交待?老李自然没有这么问,他的确不是毛头小伙,而是年羹尧相知来往多年隐没在黑暗中靠着吞噬银两黄金生存的异形。   嗅嗅鼻子,终于确定。是了,是隐秘在草丛中小浆果的味道。找到发出野草莓般香气的方向,老李朝床边走去,开始再一次品尝。   ******************************************************************************   “小姐,你怎么眼睛又红了?”春香捏着针线坐在小蝶脚边的小凳子上停下刺绣的动作,仰脸看着少女手中刚刚收到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起疑。是这封信令她难过的吗?   “唉,他走了。”少女的叹息声从头顶上空传来。   谁走了?她?是说冬雪吗?不可能。自打从琵琶湖温泉回来,这个名字就成了府上的禁忌。年少过多的折磨已经历练得小丫头褪去了一般女孩家的好奇与多嘴,不去探究别人的事情,已经成为春香小小内心世界的法条之一。虽然这和她本身就是被老九胤禟送来年府探究动向的目的完全的矛盾。或许这也和九阿哥那边至今没有动静有关。他应该已经完全忘了我,想到香轩阁那次碰面,她立即痛苦地闭上眼。   捡起茶几托盘上的绢帕点了点眼角的湿润,年小蝶走到了桌边,提起笔,手腕转动,凝神落下“当时只道是平常”几个大字。喊过春香,问认不认识。   摇摇头,小丫头低垂下脑袋,再抬起,对着提笔发呆的少女发出羡慕渴望的眼神,或许,多长些学问,多一些“知识”,才能多几分改变命运的希望。小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是么?   “想学么?”少女清脆的声音仿佛颗颗晶莹的玉珠跌落在她耳边,柔和清晰地传来某种比她的美貌更震撼的力量。   点点头,春香不再说话。   拉过丫环的手,小蝶一笔一划地教起来。冷不防,心口酸痛随着这一句渐渐胀满。早逝的纳兰容若,好似一阵清风飘过,淡淡地,只留下哀愁幽怨的诗句,羁留在拐角旮旯处处藏污纳垢的红尘人世间,轻松地化为一股烟,远去了。和冬雪一样,逃离了这个沉闷的世界,去往各自的天堂和理想的国度,完成了他们轮回一世已经了结的世态故事。那自己呢?何时又是我的结局?小说家敏感的触觉不禁在再次接触到死亡幽灵的瞬间任由思绪蔓延开来,坠入审问自身的静寂空间。   不同于上次直面的接触死亡,这次是间接的。通过静远书斋的老板方出淤的信件偶然得知的。不再是痛彻心扉的撕痛,只是心底一阵阵的痉挛和抽搐。不很疼,却牵引出上一次的感受,联合着来回徘徊在心扉脑海和身体的五脏六腑之间。   低微卑贱如下人丫环,高贵荣华如世家公子,都逃不开命运最终的节点。他们的人生好比苍生之灵手中纂写的诗篇,或短或长,或贫或富,无论开头发展抑或□,矛盾的巅峰,他们都将重归到结尾的篇章,归纳到末句的标点。或许只是符号不同吧。平常如句号,神奇如感叹号,惊愕如问号。纳兰应该属于省略号,忧愁感伤得没有终点。那么冬雪呢,句号算不上,逗号不标准,只是一个事件当中的引子,一枚被拿捏在别人手里的棋子,渺小消逝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的生命呵,或许只能用一个细小的黑点来形容你。蘸上墨汁,笔尖落下一点。   盯着那墨点,少女忽然在脑中冒出一个疑问:冬雪为什么要自杀?    ☆、CHAP 27 近乎虚无的等待后面是什么   真正的冬天来了,冷峭的寒气上上下下包裹住庄严朴素的四阿哥府邸。整齐严密的房屋静静地笼罩在晨曦的一缕清光中。早上才刚刚开始。些许颤微的露水沾湿了书房门口一块黄绿参半的草皮,点缀着被冻僵了身躯的山茶花,瑟瑟摇晃着松动鲜红的花瓣,被风吹落到书房刚打开的一扇窗户下。   推窗干燥的手指轻轻抚摸湿漉漉的棱框,盯着落地的红花,想到了家里新来的女人。古人早拿花来比作女子,之前总认为轻佻浮浪少了些读书人的端庄自重,可是此刻经历其间,方才体会到蚀骨销魂的滋味。田文镜想的自然是红杏,细腰长腿的女人。   “天亮了么?”身后传来男人淡淡的疑问,张开嘴,作了个打呵欠的模样,深锁了整晚的眉头依旧维持原样。   “四爷,想必乏了吧。”田文镜转身朝男人笑了笑,走到男人斜靠的椅边,冲开了滚烫的热水,泡匀了新一壶的龙井,小心斟了一杯抵到他面前。   微点头,接过热茶,胤禛小抿了一口,正面对上秀才黑瘦倔强的面孔和疲惫的眼神,被压抑了整晚的不快好像一座以黄沙泥浆聚集的堤坝,很快就被控制不住如巨涛般潮水的情绪给冲毁。“下了一晚上的棋,真是乏了。”比累更气人的是,居然没有赢过你一盘。这句话男人当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可是看着他的脸,小孩儿也知道是生气了。   可偏偏田文镜不会察言观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克制着空空腹中的饥饿,点点头表示赞同男人说话表面的意思。内心深处其实更想陪着家里的红杏度过漫漫凄冷的夜晚。嗅嗅鼻子,空气中若有若无地似乎已经飘过来女人身体里熟悉的气息。努力再次顶了顶打战的眼皮,咬了两下舌根,继续陪着小心。   你为什么从不肯让我一个子?这是四阿哥心底的疑问,但却是贵为皇子的骄傲绝对不允许说出的话。跷起腿,把脖子仰至椅背顶,从黑白棋子的厮杀中回过神,呼了口气,借由下棋总算打发走近日来心中的不舒坦,心下畅快了许多,虽然没有赢,可是投身在拼杀围攻博弈的忘我时刻,胤禛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人,或许必须在不同的世界里转换,才能找到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十三弟需要我,我又怎么能在他被人陷害算计的危难关头自灭志气?唉,谈不上什么自灭,什么志气,一切都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得我几乎就要被周围冷冰冰没有温度的一切给销毁。   某种意义上来说,四阿哥是个百分百悲观主义者。只是这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悲观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十三。男人,是天。皇子,更是天外的天。伤感?失意?眼泪?那些都不是他们这个范围内定义的东西。可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矛盾,越是想否认却越是清晰的存在着。胤禛身体里就深深藏匿着这些细小敏感的东西,专属一个人舔舐心灵伤口的东西。   “红杏好么?”盯着秀才眉梢处上扬的弧线,他觉得这是句废话。不再邋遢的衣襟袖口,不再凌乱的鬓角发辫,不再脏污拖沓的布鞋,已经宣告出答案。   听话者虽然迂腐却不笨。很快听出另外一层意思:你觉得我四爷待你好么?把那么惹人怜爱的丫头送给你的前提下。   田文镜急忙跪倒在地,对着胤禛作了个揖,以汉人的方式。“多谢四爷厚爱,小人感激不尽。”激动得声音抖动在寂静的空气中,仿佛火炉里似乎燃尽却又发光的火星,双手交叠不安地先是摆放在膝盖上,接着分开扣在了身侧两边,最后又是紧紧握住。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刺激是他生平从未领教过的温柔。那个女人,他喜欢。   “喜欢就好,也没白费了我这番心思。”点点头,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男人忽然站起,快步又烦躁地踱步在窗前,扭头看看外边的景色,又回过头看了看田文镜,目光的焦距却压根不像是在看他,重新坐下时,长长叹了一口气,“在你看来,我大清朝目前是什么气候?”   所谓的气候当然不是说京城惯常的天气变化。田文镜眯起眼睛,盯住男人看了好一会儿,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茫然,又有些欣喜。几乎是受宠若惊的。他需要我的看法。被人需要对于目前寄人篱下一筹莫展看不出任何长处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份纯粹的荣耀与信任的鼓舞。   遣词造句沉吟片刻,随着男人面向窗外的视线转移,“正如现在的光景,四爷不明白么?”不敢明说,不敢说太多,用的只是旁敲侧击。他是文人,一个不愿意无辜掉脑袋的文人。用在正经途道,他的聪明完全得到发挥。   胤禛一惊,仿佛被人发现秘密般得整张脸的颜色古怪至极,像疑惑,像愤怒,像担忧,像窃喜,种种复杂的情绪糅合在一起,教人无法分辨。秀才指的是此刻的时辰,朝霞尚未展露的清晨,并未开始阳光普照的一日之初,切切实实的起点。他可是在暗示什么?收敛全部神情,面部又恢复到凝重,嗯了一声,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嗓子让它听起来尽力的平淡。“你且再说说……”心底好像生出一个极大极快的漩涡,不停旋转扭曲搅动着,额头的皮肤紧绷绷的感觉着难受,伸手蹭了两下,仍然挥不去那份焦躁。他,可会是我另一个知音?闭上眼,想到十三,心头才逐渐安定下来。   说还是不说呢?这个问题好像读了一半的书,叫人猜不透谜一样的结局。小心地抬头瞥了眼四爷同样谜一样的脸色,田文镜有了决定。“就在昨天,我占了一卦,乾卦。象词曰:潜龙勿用。”   “大胆!”拍着窗棱,四阿哥几乎跳了起来,脸色雪白,黢黑着眼,哆嗦着薄唇,食指戳着田文镜额角大骂,“忒也放肆!”   扑通一声秀才立即跪倒,贴着冰凉的地砖,浑身泄气。我到底还是赌输了。好像一页还没有打开的新书,就这么前途丧尽了?充满心间的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低着头,不能发现正俯视着他的男人眼角深处那抹熠熠生辉的火苗。是个堪用之人,聪敏有余,城府不足,仍须历练。想到历练,忽然想到年羹尧,接着又想到那个孱弱纤细淡淡的身影,不禁一阵发呆。   等待着严厉惩罚的田文镜空等了半晌,竟是没了下文,抬起头,却看见四爷难得一见的满脸温柔。怎么回事?挠挠头皮,显然找不到任何头绪。   好一阵沉默之后,男人终于开口,吐出的不是拖出去或杖责笞打的酷刑责罚,而是简单的一句“起来吧”。   就这样?如坠雨里雾里的田文镜被一片缥缈的大雾遮眼,白茫茫看不清所有的前途。难道我看错了?还是说中了四爷的心事?正纳闷着,却听下人李卫的声音响在门外,“爷快出来看看,年羹尧带着他妹子跪到府邸门口负荆请罪来了。”   胤禛脸扭曲一团,刺骨的凉气扑面吹进依旧暖和的书房,看着推开门李卫帽檐下凝结的一小块冰晶,深深陷入窗棱中的手指甲突然松开,担忧划过男人的脑海:天这么冷,她受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易经》中乾卦初九云:潜龙勿用。意思是龙潜伏在水底,养精蓄锐,暂时还不能有什么作为。 ☆、CHAP 28 最最受伤的心   晨曦中徘徊在另一扇窗户前的另一个男人在相同时刻也皱起了眉,不为担忧,只是思念。花一般的香,云一般的柔,那样的少女怎么叫人轻易地遗忘?闭上眼,在脑海中浮现出娇弱的容颜。   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理不清的情愫宛如曲折蔓延藤条无声生长出的绿叶,极细极小,却极紧地缠绕住那颗心。一切来得太快,让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抵抗。对她自然散发出魅力的抵抗。缓缓的倒退着跌落于身后的躺椅,郁闷地呼出一口浊气。   倾国倾城这个本以为只应该出现在泛黄旧籍中的词汇用在她身上竟是没有丝毫的不适合。就这样沉溺,投降于她的美丽,并不算狼狈吧。   从躺椅上站起身,揉揉一夜未眠发红的双眼,对着火盆里即将燃尽的木炭又扔了一块,正捻着铁钳撩拨的时候,静远书斋阁楼的小门猛地被一阵风撞开。   “哥,你怎么还在这儿?”风的主人,他的妹妹,方濯莲喘着气伸出胳膊拽住了他,脸色紧张,“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哦。”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方濯莲朝头顶阁楼的木板翻了个白眼,晓得哥哥方出淤的个性,弯着眼,嘴角浮现出顽皮的微笑,“你不想也跟着去看看?”   热闹?围着看菜市口人头的落地?簇拥着看前门奔赴西北边陲士兵与家人的生死离别?还是醉酒胡言乱语指着汉人百姓满口污秽的那些八旗子弟?罢罢罢,这些热闹,不看也罢。   眼皮底下凑过机灵俏皮的小脑袋,“你真的不去?不会后悔?”末尾腔调拖得老长,揶揄味十足。   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捉住她手,干涩着喉咙大叫:“是她出事了?”   沉下眼,撇撇鼻子,鼓着腮帮子又瘪下,方濯莲吐出让他就要晕倒的事实。“年羹尧带着她从前门一直跪到了四阿哥的府邸门口。”   周围全是人,乌鸦鸦的一片。或半个脑门拖着长辫的男人,或蓬松头发胡乱插了根钗子的女人,或花白胡须眉毛背脊佝偻颤抖双手的老人,或是拍着手大笑开心得如同好像看年戏和耍大刀的小毛孩儿。相同的特点都是那一双双兴奋又麻木的眼睛。   噫,有热闹可瞧!   最重要的是别人的热闹。不关我一点儿事儿,不看白不看。这样的心理簇拥了越来越多的人,如潮水般包裹住核心的男女。   年羹尧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恰恰相反,他完全清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刀剑、银子、手段都管用。今早起来,他刚刚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不心疼小蝶柔弱的身体,可是,这与他追求的东西相比,显然只能排在第二位。   他膝盖衬里小山羊皮的护膝就要磨通,回头看看被冷风冻得满脸惨白的少女,夹裙的下摆皱褶着挤在她越发艰难移动的小腿处,无法分辨出膝盖真实的状况。可是,从她抖索不停的脚踝和僵直的后背来看,已经到了极限。   快了,快了,李卫已经去了,小蝶,再坚持一下。心里默默地念着,不再回头看她,生怕张口说出一发不可收拾宽慰的话。两只拳头紧握着,蹭着被男女老少鞋掌任意践踏的泥土,双腿用力,膝盖为着力点,曲着腰,低着头,瞧着越来越靠近的四爷府邸周围的景物。   “哎呀,那个女孩子长得好像不错。”人群中始终徘徊着这种声音。   “是呀,年纪不大,怎么会得罪了这府里的贵人?”   “啧啧啧,谁知道呀,这些大官儿家里的事儿。”   “你们不知道了吧……”肥胖的脸,豆芽细的脖子,一双几乎看不见眼睛的中年男人夹杂在人潮中,得意地大声说,“我家表姑侄是这府里的下人,可是知道内情哟。”   “得得得,王老二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那好,想知道呆会儿中午可要请我啃一个百味斋肥嫩的大鸡腿。”王老二咂摸嘴巴,灰糊糊的脸上流露出贪婪的表情。   “得得得,赏你一个鸡屁股。”先前一人说。人群中几个人听得憋不住哈哈大笑。王老二眯着眼,一拍手,表情认真,“就这么定了,鸡屁股,两个。要肥的。”   “快说吧……”   人挤人,人推人的同时又被别人挤着,推着。后面一个人贴着前一个的后背,发臭的下巴挨着油污的脖子,脚下更不用说了,鞋子被踩掉是最稀松平常的了,脚背,小腿不知挨了多少“无影脚”的脚印。几个大姑娘忸怩着抱怨新穿的裤脚给弄脏了,同时哑巴吃黄连为被人乘机揩油而脸红。当然,揩油不过是看热闹的一个插曲。看才是正宗的主题。   “喏,跪在那儿的小妞儿闯了大祸,被她这哥哥特地带来给四阿哥认罪来的。”王老二以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资料而沾沾自喜,伫立在人头中,虽然被淹没了视线,可仍觉得高人一等,就是比周围的百姓更高级了一层似的。   “什么大祸?”先前那人又好奇的问。   “这个嘛……唔,听说是……是得罪了四阿哥最最宠爱的女人。叫什么来着的,酒轱辘的?”显然是说钮钴禄氏。   “王老二,这就瞎说了吧。我前些天还给这府里的丫头卖过针线……”一个货郎打扮的中年男人摇头更正,嗔怪地吐了他一口口水,“你这个是哪年子的消息了?最得宠的女人现在可是咱们汉人女人,叫耿氏的。我隔着窗户隐约还见过,长得可跟仙女似的……听府里人说,那个什么酒轱辘的早就被送到别处静养了。”   “哎哟,是啊,这些贵人府里的事向来就是这样啊。”王老二不满地看看货郎,嫌弃他妨碍在众人面前表现得机会,仿佛作总结报告似的,“总之啊,贵人高官们可是得罪不得的呀……听说前面跪着的男人还是个三品官员呢,可不是,见着高一级的阿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嘿嘿,瞧他那副惶恐的样子,屁股撅着,简直如同你家那头发,情的母狗!”   货郎没有回答,像人群中大部分人一样,在认真地看了一眼颤抖着身体,一点点往前移动的少女之后,很难再把视线移开,她真是他见过最最漂亮的人了,比仙女还要美。只是年纪小些。看着她并不凸出的曲线,货郎一下子想到前两天刚勾搭上万花楼的厨娘,女人,不在乎脸,黑暗中的事情做起来还不都一样。   接着又是一些流言蜚语,听起来,也都和刚才的差不多。没有同情,只有好奇和嘲讽;没有善意,只有掩藏在嫉妒堆里如同未燃尽烟灰的恶毒。身份地位差异造成悬殊人生的自然仇恨,就这么倾泄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三道四之中。   “瞧,那个女的,穿的是什么料子,衬得她脸蛋儿这么难看?”   “是呀,长长的脖子,白凄凄的脸,好像一只……”粗壮的妇人阻断脑海里冒出天鹅的影像,嘴里吐出“野鸭”来代替。回答同伴的问题。   “没胸没臀的,只那张脸抖索着,真是叫人倒胃口。”   “那个男人倒是长得俊,是他哥哥?还是情人?”   “是情人还要令她这样受苦?看到美男子,你就痴呆了?”   “去你的,我要是能呆在这样的人家就好了……”   “那你也必定要遭这样的罪。”妇人的结论令同伴立时闭上了嘴。   老人也有偶尔叹息的,可是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两三个胆大的小孩儿跑到了年小蝶周围,亮晶晶的眼盯着她没有表情的脸,被她的容颜慑服。本想抓弄几下她的头发和衣裳,这时却都缩回了胆子,安静下来,拍手的手掌也停止住了。属于人群中最最敏感地类型。这位阿姨,不,这位姐姐仿佛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雪白的衣裳好像天上无暇的云彩,她木着脸,却不说话,咬着嘴唇,眼睛好像在看我们,又好像根本没有看,飘飘荡荡,比这大冬天的风儿更令人感到刺骨。   越来越多的人声,越来越多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喷着二氧化碳的热气以无形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朝她袭来,犹如一根根紧锁的铁链,紧紧箍住了她的腰,重重扣住了她纤细的脚跟,沉沉撞击着她孱弱的脊梁。   或许,我就这么死了,也不过换来他们的一两句感叹词吧。小蝶心里这么想着。之所以一直并未倒下来的原因,是因为心底对自己的一次暗地较量。我倒要看看,我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在天没亮就被哥哥拽起被命令以这样的方式请罪的时刻,她就在心里存下了这样的念头。执着地类似以第三人的身份来审视自己,探寻自己。以一种客观的身份。   或许,我在他年羹尧的眼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吧。比起冬雪春香那些丫头,我不过更加的高级了些。高级这个词一下子让敏感的她想到了妓,女。没什么本质区别吧。说不定有一天,我也必须像她们一样出卖自己的肉体。可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的尊严已经在此刻丧失殆尽了。恨吗?对年羹尧?暗暗摇头,谈不上。在他眼里,把钮钴禄氏孩子弄掉的是我,闯祸的是我,他没错。怨吗?对那拉氏?轻轻皱眉,说不上。在她眼里,或许早已容不下另一个分享她丈夫女人的存在。怪吗?对四阿哥?淡淡眯眼,不知道。这事儿,看起来似乎和他并没有直接地沾边儿。   虽然这么说,可是心底那股被压抑了的情绪仍旧沸腾咆哮着,好像一壶即将烧开的水,下一刻就要冒泡翻滚,消灭掉曾经灵魂深处所有不被高温允许继续存在的原始细菌。   泛着血泡的手指关节弯着好半天,被冷风冻僵。强迫着手腕凑到嘴边哈了口凉气,抬了抬完全没有知觉的后脚跟,机械地垂下头,努力控制住脸部的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疲惫和透支到极限的虚弱。我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待被救赎的奢望对于我而言更是一种虚幻,继续往前,能救我的只能是自己。   少女坚定地咬了咬牙,闭上眼,动用浑身力气,终于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又靠近了些。   “门人年羹尧带着妹妹特来四爷府上请罪,恳请四爷饶恕。”男人拖着音说得很慢。清晰的每一个字传进了少女发紫的耳朵。请罪?罪也是要请的。好像请客,请旨,态度是需要绝对的恭谦的。不过,请的对象不是人,不是黄布绸子上的大字,而是罪责,罪罚,罪名。请的方式也是主动的,在你责罚我之前,自觉地认错。态度是从前门一直跪到府邸门口的写照,已经完全不能用恭谨礼节之类的词来形容,而是一种畸形的变态。失去了平等身份的下一级官员,只要想撺掇往上,就不能不没有这种变态。恐怕,这也是《厚黑学》竭力想嘲讽的吧。真是奇怪的组合,他一边看着那书,一边往被嘲讽的方向去做。看着男人那熟悉的宽大背影,忽然想到他曾经转身微笑的模样,那时他说,有机会会朝着她一个人笑,那句话说得离现在已经很久了。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思绪一下子变得混乱,手指弯曲得几乎变形,就在男人再次重复方才那句话的时候,少女趴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小蝶!”人群中冲出早已按捺不住的身影,方出淤一身单薄的长袍,连外袄都没穿,箭一般速度地搂住倒地前的她,温暖在被愤怒堆满的胸口,喘着气,睁大了眼,迎接年羹尧怒极的目光。   就是他!那个男人!几乎一瞬间,猎狗般灵敏的触觉嗅到了气味。年羹尧长吸一口气,手腕捏得咯咯响,若不是碍于现在的局面,他简直就要走过去揍人了。   一个文弱书生!   一个满人走狗!   两个男人火光迸发敌对的视线中,得出彼此脑海中的结论。   看热闹的人更加的欢腾了,戏剧化的一幕除了惹来叹息摇头咂嘴之外,如同拧开水龙头的窃窃私语悉悉索索地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怎么又跳出一个男人?”“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是那个女孩儿的情人吗?”“他长得也很出色啊!”“这两个男人怎么看着像是要决斗?”   先前一拨人纷纷疑惑地问向仰直脖子踩在货郎担子上的王老二,连同货郎,两人均是疑惑地摇头,踌躇着正不知该在自己的逻辑故事中给方出淤编派上什么身份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恰在这时,那扇无言的大门缓缓打开。“年羹尧,四爷叫你。还有你妹。”李卫蹙着眉,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一挥手,“散了吧,看戏,到香轩阁瞧去。惹恼我们爷的下场,就是这样。再看,轮到你们了。”话说到一半,人潮已经散开大半。如夏天午后雷雨前的乌云,突然的来,又更快地散。   人潮褪尽,少女微微张了张眼,在方出淤的臂弯里和年羹尧杀人的眼光下,隐约看见大门深处一抹瘦削的身影。人散了,他却来了。仿佛一直就那么站着,站在那棵硕大的桂花树下。    ☆、CHAP 29 波澜叠起   这是什么状况?   矗立在方濯莲眼前紧闭高耸的大门延伸刺激了她的想象。进去四阿哥府邸好半天没有出来的哥哥会被五花大绑?乱棒捶打?还是被命令或威胁着以他最瞧不上的方式匍匐在满人皇子的脚边?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叫她再也无法等待了。已经整整一天了。大门再也没有开启过。若不是清晨那起负荆请罪的事件,叫人简直就要怀疑那门是否已经被石化了,还有里面的人。   哥哥的脾气太好,早上若不是受了那样的刺激,绝对不会在人前暴露的。作为大清朝最年轻翰林学士的他,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书斋的老板。大隐隐于朝。其实,比起那个虚衔,我更喜欢这里。那是他在静远书斋里最常讲到的一句话。虽然平常几乎没有踏出自己的阁楼,可是却运筹帷幄着整个书斋的经营。   对于诗词文章,方濯莲的兴趣显然不如武功拳脚来得大。女儿家刺绣女红的那一套更是不喜欢。要想叫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书,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对于坐在书桌边一坐就是几乎一天的哥哥,她是极其佩服他的耐性的。当然,哥哥不是坐在那里打瞌睡发呆,而是孜孜不倦地汲取着书里的一切,诗词,小说,戏曲,杂剧,甚至包括朝廷禁止阅读的一些前朝的典籍。看到轻松逗乐揶揄的笔调,会心的微笑升起在他微颤的唇畔;瞥见强烈悲伤讽刺的段落,倒竖的眉头和起伏窜动的喉结成为他对应的标志。注视着一排排或铅印或手誊的文字消失在视线的末端,弯曲的睫毛并没有颤抖一下。常常,她就这样,静静守候在哥哥身边对着他发呆。他看书如此投入的模样真叫人着迷。如果我不是他妹妹的话,说不定会爱上他。有时候,濯莲会发出这样的奇想。   夜,完全来了。天边西垂的一颗还并不太亮眼的星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能再等了,瘦弱的胳膊和修长的手指只能在捏紧湖州狼毫毛笔蘸满墨汁的时候才能发挥出笔如刀锋的作用,如果他曾经上书朝廷讥讽满人不受约束的事态现状的那封奏章算是一次刀锋的话。可惜,却是一把温柔的刀。虚晃地跌入浩瀚的大海里,奏章没有得到一点回应。没有褒奖,也没有责怪。只能是无休止没有期望的等待。   “现状,该是我这把刀出现的时候了。”方濯莲低下头,看看腰带上系的弯刀,轻轻地按在上边,它从没饮过血。皮肤上的战栗随之出现。   ******************************************************************************   “什么,四哥府里出事了?”十三听到侍从小乌龟的急报,接过丫头递来热酒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也不怕烫,紧握着酒壶,捏着摆放到胸前,瞪大眼睛对着跪倒在脚边的小乌龟,“说清楚,别叫爷急!”说完这句,才对着嘴浇下一大口烧刀子。   辛辣的味道融化在味蕾四周,调动起他所有的神经。又接着喝了一口,重重地摁住酒壶,停了口。   “小的也是刚听外边人说的,已经是今儿早上的事了。是年羹尧带着他妹子到四爷府门口赔罪的。”小乌龟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就是不敢看主子。   “外边人?”男人的声音提高了些,闭上眼,心里却清楚,“是你在四哥府上的小相好吧。”   没有前兆的闷雷突入其来,直接地罩头而下,把年纪顶多十七八岁的小侍从给吓得不清,磕头如捣蒜,“爷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天真的脸上闪现出后悔的神情,我怎么这么笨,早知道说出来会牵扯到自己,不说不就好了。可是一想到十三爷待自己的好,又立即否定了。因此,虽然不停的磕头,可是眼神并没有完全的慌乱。这是与年羹尧府里那帮丫头婆子截然相反的眼神。十三给他们这些下人的除了每月的例银,还有做人的尊严。这个世道,这样的权贵环境里,能得到这样待遇的不多。或许,这也是我会说出来的原因。   小乌龟想着,已经镇定下来。停止了动作,额头窄窄地皱在一起,眉毛掀动了两下,惯性似地延续着方才的喘气。   是为了钮钴禄氏那件事吧。也是自然的事。若不是这样,四哥必定迟早不给亮工好果子吃。这么多年的相处,他还不了解四哥的性子,真是越发的乖巧了。心底赞叹的同时,不禁脸上流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就这点子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哎唷,他们是从前门磕着膝盖头一直跪着去的哩。”如同被小看的孩子,小乌龟不服气地大叫。年轻人最怕的不是流血掉头,而是被人轻蔑对待。   “什么?”哐当一声,十三手里的酒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惊得一旁服侍的小丫头被吓住,哆嗦着肩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胤祥已经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小乌龟的呼喊,“十三爷,你不能去啊,四爷说过最近不让你出门的……”   心下什么感觉?胤祥自己也说不清楚。愤怒?狂躁?还是隐藏在潜意识细胞里几乎看不见的一种担忧?总之不是一个好征兆。年羹尧这么做,胆子忒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不顾官家朝廷的威仪,不顾自己小妹子的身体,更不顾四哥庄重的声誉和慈善的名声,竟然这么莽撞,这么草率地行事?不,不。显然,这不是冲动做出的决定。亮工,有备而来。嗖地仿佛一支冷箭,□了没有防备的后心。他这么做,究竟是要做给谁看?许多的推论最终化为这一句关键的疑问。   显然,年羹尧是要摆个姿态。否则,若真的是道歉赔礼,只须走正常的途径即可,四哥也绝对不会为了这个而过多地迁怒于他。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闹个人尽皆知不可呢?好些天没有出门了,打从琵琶湖温泉回来,就真像乌龟一般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外边现在是什么光景行情,还真不好说。但是不管如何,年亮工这回可是没安好心,意在借请罪之事图谋别的。可这别的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上来。执拗在胸口为之最为恼火的还是他借自己最亲爱的四哥张扬开了事情,达到了一己私欲。把四哥当做工具一般利用,是绝对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带着冲天的怒火,奔到马房,长啸一声,反身坐上爱马“惊雷”,手掌暴打马背,呼喝着如烈风般冲出了家门。   ******************************************************************************   “正巧呢,李老大夫在这儿,给年妹妹看伤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拉氏轻推房门,领着李大夫走了进来。柔和的嗓音打破了原先长久的沉默。胤禛咬着嘴角苍白着脸站在床边,眼睛虽然不看向少女,可是保持着进屋前的姿势始终都没有变过。的确不能流露得太多,尤其在方不染的面前。好奇怪,他怎么也卷了进来?看他那副紧张的神情,认识小蝶已经很久了么?一想到这儿,不禁觉得胸口有些难受,想要生硬地转过头,不去看他那双紧搂住少女关节颤抖的双手,可是却控制不了身体,眼角余光里的担忧侵吞咀嚼着少女越来越短促的呼吸声。细细的,微弱的,好像春末惊蛰后从草丛树叶间刚刚苏醒过来的小虫儿般轻盈,不仔细听,就会忽略掉一样。   挨着床和他姿势相同的还有年羹尧,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担忧的同时,还不忘投给方不染厉害的眼色。好像是在说,小子,敢动我妹妹,你就擦亮脖子等着吧。然而,除了充分的保护欲之外,男人流露出更多的是夹杂了后悔的心疼。恐怕,在他得知失去四川巡抚位子的那一刻,也没有现在的表情吧。他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个曾经对我惟命是从门人的灵魂,是不是和他看似极度谦卑的外表完全的一致呢?低头捏着掌心,竟发现全是冷汗。   李老大夫仔细小心地号着脉,许久不发一言。   “她究竟怎么样了?”   “她没事吧?”   年羹尧恼怒地盯着方出淤,眼神极其危险,这个男人,怎么敢抢夺他守卫小蝶的权利?好大的胆子。还敢瞪着眼睛看自己,骄傲得好像自己是什么人物。穷酸文人的骨气?!嗤之以鼻的男人眯起眼,按捺下心头彻底地不痛快。就算动手,也不能在这里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符合他的设想。赔罪已经不是事情的焦点。小蝶已经成功地取而代之。   “你究竟是谁?”明知不合适,可是仍旧控制不了的疑问还是经由年羹尧嘴边说了出来。   方出淤的手仍旧很稳。眼睛由少女转向了李大夫,接着又看了看见过几次面的四阿哥,忍受着头顶上方无力的挑衅声,恨得喉咙发痒。同是汉人,同朝为官,干出这么没有骨气的事情怎么还好意思稍带着自己的妹妹?古人云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也是吉利的好事,没想到连请罪,也要合并着家人一同来的。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男人,粗鲁又媚态。恰恰是他最最讨厌的类型。简直比那些庸碌得只会喝酒玩女人的八旗子弟还要讨厌。却偏偏是她哥哥,真叫人纠结。如此清丽脱俗的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哥哥?头皮发麻,额角也跟着疼了。这样想着,眼光看向胤禛,没有吭声,倒不是完全地轻视对方,而是不愿在李老大夫诊断病人时出声打搅。   但是年羹尧就不这么想了。小子,不亲手宰来了你,我就不姓年!   “亮工,这位是本朝最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方不染,休得无礼。”看着年羹尧对他叫嚷的模样,四阿哥忽然觉得很解气。至于自己为什么气,已经被雄性动物间彼此磨合激发出来的丝丝火花给掩盖。   “他……他不是叫出淤的么?”年羹尧应对得有些结巴,看着儒生打扮全身没有一块装饰的男人,除了脸上的清高,实在看不出来竟是个比自己身份还接近权势中心的重臣。   “你不也是叫亮工么?”方不染坏坏地开口,揶揄地说,“不染是我的名,出淤是字。”   胤禛本想笑,可是视线接触到昏迷的少女和李大夫郑重的脸色,就立即笑不出了。   那拉氏斜眼瞥见他张开又闭紧的嘴角,打量了下屋内所有人,以女主人的身份开口,“年妹妹的身子究竟怎么样?”   “虚弱。”这是李大夫得出的唯一结论。“她太虚弱了,嗯……之前……之前气血虚空,并没有完全调理好身体,近来忧思过多,脉相更加羸滑松弛,再加上天气严寒,使得她气滞血瘀,如今……不用我说,你们也可以看到,这手腕手指还有膝盖双腿,都严重受到了伤害,怕是没有长久的调养,很难完全地恢复。”   “那要紧么?”胤禛还是忍不住说了,虽然正经着面孔,五官放松,可是一颗心却激烈地跳动着,死死盯住大夫的嘴巴,生怕他说出一个于她不利的词汇。   喟叹一声,没说话,李大夫叹口气,“先吃药调养再说吧。我这就写方子……”沉吟着还是给了句实话,“恐怕她伤的不仅仅是身体。”怜惜地看着如花的少女,以自己的方式对伤害她的人发出抗议。她还是个孩子,没有发育好身体的孩子。为什么无辜要经受这样的对待?不再多说,随着那拉氏走了出去。   房间内三个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窘迫的空气弥漫在彼此相互逃离的视线内,破裂。多铎气喘吁吁地跑了闯进来,“四爷不好了,十三爷和一个女的在花园打起来了。”    ☆、CHAP 30 迥然的邂逅   不用说,就是她。   任由小朱小翠细细地抚平她仍旧喘气的肥硕的胸脯,堆积在脸上的赘肉下意识地哆嗦着。就在乍看的第一眼,她就几乎可以肯定。不需要任何的证明,就能够百分百的确定那个少女的身份。   “妈妈,你好些了么?”小朱不是喊她娘,而是对她在万花楼妓院里老鸨身份的另一种称呼。而那个应该叫她娘的女孩子却就在今天早上,她的眼皮底下,饱尝着屈辱的对待!而她呢,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除了睁大眼睛表现出与那些看客无二的神情,其余的,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该死的无力感,该死的什么都做不了。楚大娘下咽一口浊气,几乎就要崩溃了。不指望年羹尧待她如公主,可是潜意识里还是抱有类似幻想的,仿佛每个月交钱给那个卑劣的男人之后心底的幻想一样,总感觉把钱给了他,他就会好一些待她的。   或许我一直以来就是靠这份空想幻想编织的泡沫才得以继续存活下来的吧。到现在,她也不肯承认自己对与女儿相认一事抱有希望。某种程度上说,恰恰是年羹尧带给女儿另外一条道路。难道要总跟着她这个□子承母业延续着被人作践唾骂挨人冷眼侮辱的职业?   那里毕竟是不一样的世界。因此,在十年前被抱走孩子的瞬间,她私心里还是微妙地存在着这么一份说不清的欣喜的。毕竟,能摆脱原本卑微的宿命,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如果说当初放手女儿是为了让她获得母亲眼里的幸福大门的钥匙的话,那么刚刚发生的一切又能代表什么意义呢?   年羹尧食言?他与她并没有订下契约。男人当年抱走她只留下两包面粉,以今天的角度看来,无异于强盗了,可是在那个惫受借煎熬,人饿的吃人的日子里,那里面装的已经是她一年生存下来的希望(自那以后,她的字典里就再也没有提到过这个词),并且靠着它以顽强的毅力生存了下来,利用残留的姿色和早年的人脉,辗转至天津,做起了小买卖。每当结束一天的疲惫,眯缝着麻木的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躺在床上,对着头顶上空那方灰蒙蒙掉石灰的墙壁,眼前就会浮现出孩子熟睡时的小脸。她是在睡梦中被带走的,没有眼泪和哭喊的离别好像乍逢冬寒的毛虫,僵直了身体,总会在这个时刻来造访她,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冲击她悔恨内疚的心灵。   如果她也有个正常的家,甚至有个高大结实的父亲,或许当年的悲哀就不会发生了。可是这么想着,却牵引出楚大娘更深的悲哀。那是她刚刚被迫出卖皮肉不久,被许多男人给灌醉了,之后的事情可想而知。后来同伴安慰她,说是这种事情在她们这些人看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妓、女被那么多人糟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这完全符合所有正常人的逻辑,可是后来还是出事了。她怀孕了。同时也失去了卖肉的工作,漂泊沦落街头,带着小女儿四海为家,乞讨为生,到了青海,遇见了男人。   若是有一天我与她相遇,我会说些什么?这个千百次萦绕在脑中的问题就在今天早上突然摆到了现实当中。的确相遇了,可是,却必须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同于所有看热闹人喜见旁人遭罪的快乐,楚大娘的心是被揉得粉碎的。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少女忍受了多大的痛,隐没了多少的□,因此大多时候她几乎是不敢正眼瞧她的,眼睛盯着少女衣裙移动后留下的那两道斑驳的血痕。纤弱,敏感,细腻的少女无疑继承了她当年所有的美貌,并且更胜一筹。可是在柔弱的身影之后,她却似乎看到了少见的一种坚持和倔强,完全是在她自己体内找不到的东西。按照常理推论,这么长的路,这么冷的天,她这么弱的身体,应该是早就体力不支地昏倒在半途中,可是事实并不依据推论,反而违反常理地经常刺目地存在着。   打发走两个丫头,楚大娘在躺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了之后,急忙走到床边,掀开枕头,抽出那张画像,干涸的眼角湿润了,手指摩挲着泛黄的绢帛,喃喃自语:“幸?还是不幸呢?我的孩子……”哽咽住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了。   *******************************************************************************   挥舞着手里一直没有出鞘的长剑,十三的脸色越来越惊奇,盯着眼前的女人好像在看什么怪物。全力出手,兄弟间估计除了十四,很少有人能抵挡他一阵子,男人就不用说了,何况是女人?   或许她长得不美,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年小蝶比起来的话。可是,她一张泛着无限生机的脸却是如此地吸引着自己。由原先的惊奇逐渐转变为一种惊艳,无关美色,而是被跳动在她眼睛里的东西所深深牵畔住。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东西,十三一时间很难说清楚,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却是那种东西就是自己一直所缺失又想尽了办法寻觅的。   “你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乱闯皇子府邸,你……你不怕掉脑袋么?”   方濯莲没有答,弯刀一招狠过一招,凌厉地劈向就要招架不住的对手。直觉告诉自己不敌的事实,可是手里的刀已经不能撤回。   闪在她脑中的只有一个念头,哥哥方不染的安危超过了所有。   “你怎么不说话?”十三见招拆招,动作有意缓慢了下来,告诉自己是为了给自己说话的空挡而不是为了女人急促的喘息和微颤的双脚。   这时,多铎带领一大帮护院侍卫已经把他俩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刀剑长矛在黑暗中瞄准了女人的要害,只等一声令下,就叫她为自己的愚蠢付账。   “哼,满人总是这么恃强凌弱,以众欺寡的么?”临危关头,她非但不乱,额头间流露出的反而是一种难得的淡定。慌乱只能带给敌人愉悦的享受,于己,真是一无是处啊。这是哥哥的原话,她记得很清楚,用起来也不含糊。   看了看女人被风吹起飘舞起来的上衣的襟角和沉稳的身躯,十三暗自竖起大拇指,少见的人才。还是个女人。   “这么说好了,你闯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制止住多铎一干人等蠢蠢欲动的兵刃,十三迈了两步走上前,隔着她只有一步的距离,嗅了嗅她没有丝毫脂粉味儿的气息,心胸就这么忽然地被打开了。   “目的?你以为呢?”女人眯起眼,收起弯刀,终于肯定他并没有多少恶意,虽然这样,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对抗的挑衅。   十三不由怔住。多少年了,这种久违的感觉他几乎以为这辈子就再也找不到了。那是七八岁年纪随着皇阿玛和哥哥们围猎时碰到过的事。也是在夜里发生的。因为兴奋而睡不着的他半夜偷偷地跨过了侍女太监死猪般的身体,钻进了那望不到头地森林。举着火折子,独自一个人走着。夜晚的森林别样于白天,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温柔的树叶沙沙颤动在树枝的交叉处,□叹息,向小小的他诉说着只有黑暗里才能倾听到的故事,神秘的,妖冶的故事,仿佛一只扭动着极细身躯的小妖兽,悄悄趴伏在肩头,以只有它主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向你诉说着。森林里的野草和小花儿安静地匍匐在脚边,好脾气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偶尔踩上两三片完全枯萎的叶子,才会打搅到他们。这时,被惊扰到的其它夜间的精灵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朦胧地抖动眼皮,看了看这位深夜里的不速之客,接着又阖上,呼出满足的鼾声。   孤独有时是一种煎熬,但有时却是一种异样的美丽。十三在那个夜晚,就充分享受到那份宁谧的美丽。可是,这仅仅是个开头,若真的是这样,那个夜晚也就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至今回忆的了。戏剧化的一幕在他有些害怕准备返回时发生了。回去的路上,他迷路了,火折子烧完迷失在黑漆漆一片的密林中,呜咽的哭声竟是惊醒了附近草丛中一头熟睡的小鹿。年幼的身体仓皇间哆嗦地站起,无辜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身份的生物,未经历过弓箭和刀剑单纯如白纸的经历使它并没有把十三看做屠杀他们同类的凶手,反而往前走了一步,径直走到了少年的脚边,低下软乎乎温热的脑袋,深处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仿佛像是要安慰他的悲伤一般。   原本冰冷的手温暖了,随着温暖的还有十三小小的心。万物生灵间相互存在的纽带不是争斗,而是相互的尊重与友爱。轻轻抚摸着小鹿的脑袋,他开心的笑了。想要抱住它,却是被小鹿飞快地逃走了。忽然间,迷路的恐惧消失了,他又有了勇气,凭借着惊人的记忆走出林子。又重新躺在了浑浊空气的帐篷里,他感觉仿佛做梦,摸摸掌心,却还是湿的。   现在眼前的女人竟是给了他那头小鹿一般的感觉。没有道理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明明捏着足以割断人咽喉锋利无比的弯刀,明明全身上下透露出不凡武功的气息,明明眼角眉梢处看着他充满敌意,可是,只要注视着她那张脸,就会被浮动在上边的生气给夺去视线。   “喂,你在听吗?”女人的低叫打断了他的回忆,回过神来,她已收起了弯刀,整理了两下衣服,跪倒在他脚边。前倨后恭的动作叫人来不及适应。   十三看向多铎,脸上也同样残留着不解。但是全部侍卫用来进攻的武器已经集体放下。   “十三阿哥吉祥。民女方濯莲多有得罪。”女人的声音响在耳边。在男人陷入沉思的时段里,她已从包围的侍从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败在这样的男人手里应该不算一件丢脸的事情吧。她另一项遇事冷静沉着应对的优点得到充分发挥。很难说冲动与冷静在她身体里各自所占的比例是多少,但是,只要她完全冷静下来,往往总会找到最合适实际解决问题的出路。就像现在,一味的撕扯猛打,显然不能见到哥哥,于是,她很自然地换了途径。   “啊?”十三身体前倾着,表情专注地盯着她,眼前却飘过女人与那头小鹿重叠起来的影子,灯笼在侍卫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印照房屋投射出的影恰恰笼罩住他和女人。   方濯莲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补充解释道:“我只是来这里寻找进府一天一直未归的哥哥方不染的。”   “方不染?”胤祥的声音透出惊讶,忽然明白过来,手指着女人,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你们是方苞先生的……”   “外孙、外孙女。”女人简洁的话不多留一丁点儿多余,像她处事的风格。   这时,府邸的主人领着身后一帮人缓缓走来,胤禛老远听了,也是转怒为喜,他们一直缺的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叫人想不到的好运。   方濯莲在人群中看到完好无恙的哥哥,一颗心放定,不受约束的性子丝毫不被这府里压迫的气息影像,窜到方不染身边,大着嗓门问:“小蝶姑娘要紧么?”   十三盯着那纤细修长安抚在她长发的手,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羡慕。    ☆、CHAP 31 一个连环计   冬日的京城享受着午后阳光温柔的抚摸。一片片飘落在地的鹅掌楸宽大的树叶静静躺着,一如八阿哥书房这时的氛围。胤禩捏着一本静远书斋新出的《陶渊明诗集精粹》看得目不转睛,整个屋子烧着火,除了香松枝被燃烧粉碎至炭灰地声音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胤禟和胤誐彼此看了一眼,各自想着心事。十阿哥想的是岳钟麒刚送来还没被驯服的一只猎隼,他奶奶的,熬鹰爷也算行家里手了,没个十七八只,也绝对不少了,可还没见过那么烈性子的鹰。已经饿了第九天了,居然还是桀骜得像个将军。不过,这可并不折损它丝毫的美丽。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色的羽毛,当初我也就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岳钟麒这老小子就记下了,还巴结地从大老远新疆给爷送来,啧啧啧,我可是算欠他一次人情了。   比起老十不算心思的心思,胤禟显得真正的心事重重。自打和胤礽午饭喝酒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看看八哥稳坐钓鱼台的悠闲模样,难道他一点儿都不着急?明明瞧着人把那醉鬼送到老四府上的,怎么竟是现在还收不到一丝风声?急死我了。干搓着手心,站起身,头前倾着窗口嘴里默数着落叶的数目,数到二十,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扯着老十的手,冲到胤禩书桌边,掰开他手里的书,伸手挠着脑门新长出来的寸发,竟是越抓越痒。“八哥,这时候你怎么还看这种书?”   胤禩横了他一眼,脸色不好看,依旧坐在紫檀太师椅上,胳膊肘顶住下巴,扫了一眼他们两个,眼睛又柔和起来,“知道这是什么书吗?”   两个阿哥一看,暗地都想精明的他怎么问了个这么弱智的问题?   胤誐老实,张口接过,“东晋陶渊明谁不知道?八哥,上书房读书那会儿我虽不如你们,可是这点常识我还是知道的。不就是倒弄出个什么‘桃花源’又写了句‘悠然见南山’的无聊隐士么?”   胤禩看着他点头,目光转向胤禟,随着他的视线转至封面落款印制的地方,已然露出喜色。嘴皮掀动,依旧问:“老九,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静远书斋。”九阿哥缓缓从嘴里吐出这四个字,碰上高出他半个头八哥的眼睛,彼此露出会心一笑。   “什么意思?你们别打哑谜,好像就我一个呆子蒙在鼓里!”胤誐不满地挤到两个人肩膀中间,左右观察着他们似笑非笑的脸色,终于承认自己所说后半句不是好像的事实。   善意地冲老十笑笑,胤禩这才站起身,回头看了看墙角处的沙漏,停顿了片刻,绕过两人走到胤誐身后,拍了拍他肩膀,“老十,凡事还要动动脑子才行。别整天只知道玩……玩那些玩意儿……”话说得转住,岳钟麒私下里的小动作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胤誐脸微微发烫,垂下头,半天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将老八的话听进去了。再抬起头,仍旧是那两道直率带点孩子气天真的目光。   胤禩无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了一个“方”字。这才令老十恍然大悟,摸着后脑勺,轻拍自己的脸颊,“我怎么这么笨,现在才想到?朝廷中不少人都知道嘛,他方不染另一个身份就是这静远书斋的幕后老板……”   “听说此人文采极高,而且胸有大志。虽然出身汉人,却在朝廷年轻的官员中很有口碑。相信,倒真是个人才。”胤禟说着得当的评语。   “不错。可惜,倒叫老四他们抢先了一步。”胤禩说到这里表现出忿忿不平的脸色,丰润的脸颊掩饰不住颧骨的凸出,虽是微怒,表情却很狰狞。   胤誐晓得这是八哥真正动怒的前兆,畏惧地用舌头舔舔嘴角,安慰道:“他老四不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吗?九哥不是在琵琶湖早就搞定他了么?八哥你担心过头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就在老九老十感觉要到世纪尽头的时刻,眼前高大的男人才松缓开僵直的脊背,走到书桌边,捡起那本陶渊明诗集,狠狠撕下封面,团紧纸团,揉搓在掌心,走到窗边,临风松开掌心,纸张已经化作极细小的碎屑飘扬在宜人的空气中。   男人没有转身,凝望天空中此刻被万千变化云朵遮蔽的红日,终于出声:“是吗?你们真的这么以为的吗?”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老四不是如此简单就被收伏的,你们想的太容易了。当然,还有那个十三。   胤禟一下子坐不住了,之前几天毕竟是他把琵琶湖的事儿当做功勋一件郑重报告给男人的,现在突然说老四并没有真心投靠,彻底降伏,那岂不是叫他自己打自己嘴巴,给他难堪?男人虽然没有当面直说,可是这隐藏着的暗流却深深刺痛了他,严重损伤他骄傲的自尊。“老四与我击掌为誓,这是好多人都看见的……”   “小时候,他与胤礽没击掌过?”可是眼下,他和十三却正在离太子远去。这句话吞没在胤禩的口中,没说出来。毕竟,老九大了,是需要顾及他颜面的。话说到这儿,就很清楚了,在他们这帮八爷党的头领看来,老九与老四订立的所谓誓约根本就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内涵和实质。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在乍闻老九所谓的天大喜讯之后无动于衷的原因。权力的勾心斗角不是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今天说与你好了就真正的同你一条心了。所说的话如果脱离了行动,那就全是空话,屁、话。   脑海里飞快转动念想,流露在眼前的却是胤禟逐渐惨白的脸庞,好像被雷电完全击中了,目光呆滞,嘴角僵硬裂开,从里边嗬嗬吐着白气。“八哥……对不起……”在说出那三个字之后,他的脸全部扭曲了,身体憔悴地摇晃,看得出来,很受打击。   瞧着胤誐关爱地给老九递来一杯热茶,八阿哥的眼神更加地温柔了,忽然关起窗户,转过身,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怎么能怪你?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胤禟眼睛湿润了,亮晶晶的东西浮现在眼眶中,分明在八哥的目光中看到了绝对的信任和感激。   “这就够了,你有这个心……”说着,胤禩已经哽咽,伸着袖口擦了两下眼角,走到两个弟弟身前,紧紧握住他们的手,“你们心里都装着我,我……我也是一样记挂着你们……”再想挤出点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胤誐大受感动,浑圆的臂膀张开,搂住两个哥哥,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九挣开他的胳膊,正视八哥的面孔,温柔又坚定的力量从那里穿透了出来,好像一束束亮眼的光芒将他笼罩。   “八哥,有这些话,我就是为你死了,也甘愿。”   “又胡说。”皱着眉,吩咐两人重新坐下,胤禩展开真正想说的话题。“方不染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曾在内阁见过他一篇奏章,写的极为精彩。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被皇阿玛扔到了一边,压根没有批复。按道理说,写得好应给予赞许嘉奖,反之必定是要追究责罚的。可是,皇阿玛暧昧的态度却很让人起疑。后来我借此寻问了重臣张廷玉,他倒是没透露什么直接的口风,只说了一句皇阿玛叫人重新誊写了一份方不染的奏折摆放在自己的书房里。这可就是耐人寻味的话题了。不过,却不是眼下的重点。我们得出的重点结论是,方不染有着惊人的能力。能够一笔纸书撼动皇阿玛,这在张廷玉他们当年,也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你想收他为我们所用?”老十顺着他的话提问。   “可是,他现在却经常出入老四的府邸。”胤禟板着脸,说出八哥的担忧。整理了一下衣领,掏出怀里鼻烟壶嗅了嗅,捏住半边鼻孔,使劲呼了口气,咂摸着嘴,目光阴沉,“听说是为了年羹尧的妹子而上钩的。”   “哼,年羹尧这个奴才,可真是坏透了!”胤誐想到岳钟麒时常在耳边对此人的抱怨,愤怒地砸起拳头重重撞击着茶几。   “年羹尧的妹妹……”深不可测的笑容扩大在胤禩的嘴角边,“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不错啊,如果我们得到的消息不错的话,前些天请罪去的她现在应该还在老四那儿……”   “啊!”胤禟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灌醉了太子把他往那边送……”眼珠转了转,余光瞥了眼紧闭的窗户和门板,视线转回到胤禩脸上,狐疑道:“你说这事儿能成吗?”   “你是在怀疑你那大补药酒的威力?”   “我是担心府里人多不能成事儿。”   “恰巧今天是老四领着家人拜见乌雅氏的日子。”八阿哥低下头摆弄着残缺的那本诗集,眼角深处藏着鳄鱼般的阴险。   得意的笑容终于浮现在胤禟脸上,拍手大叫“妙极”。对着胤禩竖起大拇指,“我看此举可谓连环计的上计。不仅暴露出酒后失态太子的轻狂举动,闹大事件传到皇阿玛耳里严重削弱他的地位,而且侮辱了年羹尧的妹妹,教训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同时还威慑了老四,长了咱们自己的威风,可真是一举四得。”   “这么厉害?八哥,了不起,佩服佩服。”胤誐在老九每说一句就说一个好字之后,终于插上话得出自己的结论。   定定地摇摇头,胤禩的举动被他俩看成了谦逊的表示。然而浮现在男人脑海里却是更深的打算:没了贞、操的年小蝶还会被方不染稀罕?喜爱美人是少年人的本性,可是高傲的自尊绝不会允许这年轻的翰林学士接受被人染指过的女人,他可是个汉人。对于这点,无疑是绝对有把握的。事成之后,方不染必定会愤恨太子,也绝对不会再继续呆在老四这个令他回忆难堪的地方,到那个时候,他就好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还不乖乖跌落自己这边张开的口袋?   至于太子,打击除了皇阿玛那边,必定还有老四十三的远离。胤禛绝对会把所有的罪责摊到胤礽头上,到时,他们想再继续蒙着遮羞布和太子虚与委蛇也不可能了。而皇阿玛必定也会多少追究老四的干系,这才是他行事的重点。沉沉地给他打击。   而年羹尧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这是受喜爱迁怒旁人老四的性格决定的。失去了这根强有力地臂膀,也就无形中增加了他们这派的力量。老四十三之后会不会再站到他们这边,就是以后的事儿了。   望着八哥沉稳的脸,又看看胤禟,胤誐忽然炸开喉咙:“中午喝的是什么大补酒?补哪儿的?”   “呆子。”老九大笑着打了他一个爆栗。   胤禩也禁不住好笑,大补酒显然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不是么?   *******************************************************************************   哥哥突然出门去了,临走前也没见上一面。这倒不是仍然再为请罪的事情责怪故意不见他,而是自己一直处在昏迷中。好像是去了西北边的新疆吧,听说那儿正在打仗,他去那儿干什么呢?   摇摇头,斜躺在软榻上的少女盯了眼被纱布缠绕的膝盖和脚踝,叹了口气,已经放弃坐起身的奢望,有些无聊地打量着花园里的景物,矮小浓绿的灌木丛,灿烂娇艳的山茶花,伟岸高直的红杉树一排排一列列一片片错落有致地展现在眼前,哦,差点忘了,还有那棵好似华盖的桂花树。一段时间不见,竟似又长高长大也越加像个华盖了。想到那天与胤禛的初见,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感觉就像昨天的事,又感觉已经距离自己很久远了。   一定是这些天躺在床上躺得太闲了吧。整天围绕在周围的就是四爷府里的丫头婆子还有他的女人们。那拉氏是来的最勤的一个,一天早中晚必定要看她个三次,嘴里也总是念叨着那几句,你哥哥外出给爷办事,你又受了伤一个人呆在家孤零零的没人照应,那可怎么行?呆在我们这儿,必定安安稳稳地还年羹尧一个腿脚灵活如初蹦蹦跳跳的小妹子。耿氏和李氏也来,只是话不多,每次坐坐就走,不似那拉氏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说唱,言语起来都是些家常。说得少女烦不胜烦。每次深陷其中,都在绝望地呐喊,我该不会就这么陷落在女人的口水和针线当中了吧?因为春香这几日还在家里给她整理东西,又特别受了年羹尧嘱咐,所有的书都被禁止看了。在年羹尧看来,凡是与方不染沾边的东西都应该是禁止的。   太闲了,闲得几乎就要发疯。若不是方出淤也就是方不染时而找她来聊天,偷偷摸摸地塞给她两本书,她几乎就是要发霉了。所以,在今天春香回年府收拾东西之前,她叫着把自己给搬出来晒晒太阳,“书许久不翻,是要长书虫的,所以要晒太阳。人也一样。”春香重复着她这句话时,笑得合不拢嘴,原本担忧的苍白被赶走。而这,也成为年小蝶心底感动的东西。   这时回想自己那句话,书虫?虫子?我若真和书一样,那么身体里必定也是有虫子的了?那么我的虫子是什么?这么深深一想,自然倾斜在粉红色绸布枕头的一边,笔直柔顺的长发稍稍往后拢,露出她小巧的脸庞和忧郁的神情。   天下居然有这等美丽的少女?胤礽赤着眼,喘着粗气从胤禛的书房走了出来,张开嘴,对着躺在榻上娇弱慵懒如一朵紫罗兰的少女舔了舔舌头,勃发的欲望再次抬头。    ☆、CHAP 32 会不会来迟?   午后的风是暖的,头顶的太阳正对着,刺得胤祯眼睛几乎睁不开。吆喝着坐骑“旋风”抖动缰绳放慢了步伐,配合着身旁骑着一匹枣红色母马的唯一同母哥哥胤禛。“四哥,你看把你府里的老李大夫接进宫里,给额娘看看可好?”宫里那帮御医翻来覆去开的都是那些药,吃了咳嗽头疼的症状依然不见好,真是一帮蠢材。   四阿哥审视街道两边摆摊百姓的脸这才转过来,郑重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额娘年纪日渐大了,身体也需要比平常更加仔细照料了。”忽然,目光一紧,母马接着发出一声惊厥的嘶鸣。勒紧缰绳,一个浑身破烂补丁衣服的男孩儿冲到了他的马前。   “作死!不要命啦!”十四的大叫立刻呼唤起前面开道多铎的注意,急速策马往他们这边赶,踢翻了不少百姓路边的摊子。   本来拜见完额娘乌雅氏,他俩是应该从大道返回的。那是沿着紫禁城的皇宫出发专门修葺的一条官路,宽敞整洁,两边都是清一色的阔叶松,虽然不是很高大,可是扑面有序地排开,很是威严,好像不会说话的卫兵提着盾矛时刻警戒着周围的安全一样。胤祯喜欢走那条路,让他感到自豪。平常除非赶集或初一十五抑或是什么特别的热闹,穿流的百姓很少在那里流动,矗立在官路两边的都是高大气派的各色商铺。金铺、钱庄、银号、当铺、绸缎庄、饭庄、戏楼都是一流的。百味斋和香轩阁就在那条路上。悬殊的价格限制了高级官员和贵人才能成为那条街道的主人。四嫂那拉氏现在想必已经由那条路到家了吧,叹口气,十四捏捏额头,用厌恶的眼光开始打量这条破破烂烂的小路。   迂回曲折的起点是前门一个毫不起眼的拐角,终点则是与那条大道末端的交汇处,骑马不算太长的路弯弯绕绕兜了一大圈,其间没有瞧见闪闪发光的黄白色,不能看见整齐森严的列道树,不能嗅到百味斋香气扑鼻的清焖羊羔肉的气味儿,不能瞥见泛着流动光彩华丽布料卷绕出的波浪,更不能立刻拉长与这些污七八糟下贱贫民的距离。路宽得只能勉强容纳下一辆马车,他们两人并排骑马也必须靠得很近才行。否则,两边叫卖的百姓就会遭殃。比起那条官路,这里简直就像一个廉价的大菜场。不过,除了白菜萝卜之外,还卖别的。镀了色的假首饰,掺了好多铅粉便宜的脂粉,绣工粗糙的棉布靴和劣质下等的裘皮……除了用的穿的,当然还有吃的。这通常也是胤祯最爱瞧的,老长的冰糖葫芦,又厚又粗蘸满黑芝麻的麻花,黑糊糊香喷喷的红薯,还有热气腾腾沁着丝丝甜味儿的雪梨川贝膏;如果不爱吃甜的也不要紧,洒满葱花蒜瓣儿再摊上一个金黄煎鸡蛋的阳春面或许适合你,再往前,就是烤得冒烟焦糊的羊肉串,老卤浸泡过滴满卤子的豆腐皮,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儿来的吃食。   收拢嘴里的口水,多铎已经问来了那乞丐小男孩儿一会儿话了。四哥没有表情的脸在看到手指干裂被冻得如腌制萝卜条的小手时,不禁动容了。竟是跳下了马,把马鞭扔给忙不迭也跟着下马的多铎,走到男孩儿身边,摸上他粘满灰尘的脑袋,“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大人呢?”   “死了,都死了。”男孩儿的眼泪冲刷下来,沿着眼角至唇畔露出雪白的细线。如果弄干净的话,应该是个不难看的小人儿。连胤祯都发出这样的感叹。别说围观过来的婆娘了,盲目生产导致的臃肿身材扭动摇摆着,配合着脑袋晃点的旋律,好像琉球进贡的那些一个个只会摇晃脑袋的搪瓷人。或蓝或灰地布料映衬在她们粗糙的脸上,集体反应出唯一的表情。是啊,除了同情,她们还能表示什么呢?也只能这样了。   四哥没有再问,男孩儿看上去七八岁,已经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足够说出让人肯定的事实。   “闹饥荒吗?”从孩子口音判断,应该不是京城人。胤禛把他往江南一带人氏考虑。   摇摇头,怯生生地盯着他们三个,小孩儿回答道:“不是,是被人打死的。”说完这话,两只黑黑的眼睛露出凶光。   胤祯听得不耐,这么个问法,要到什么时候?着急的倒不是去四哥府上叨扰喝一杯清茶,而是去看她。“接住了,爷赏你的,快滚……快走吧。”掏出一锭崭新的银子往男孩儿眼前抛。   谁知男孩儿对钱倒是不看,跪倒在地的上半身重重趴下,匍匐在地上,振振有词地说:“我不要钱,我只要讨个公道。”   胤禛听男孩儿话说得蹊跷,再打量了他一眼,晓得不是个平常百姓家能教出来的,环顾着乱哄哄的周围,盯了一眼多铎,“扶他起来,带回府里,再细说。”   小孩儿倒也机灵,盯着他俩的官府,咚咚磕头,“多谢大人。”重复了好几遍,冷不防肚子传来咕咕叫声,胤祯抿嘴一笑,撩起剑鞘拨弄着银子凑到他手边,“说你聪明却又呆傻,不会还不知道钱怎么使吧?”   男孩儿恭恭敬敬捧起银子,双手托着走到旋风腿边,仰头看了看浑身闪着耀眼光芒的十四阿哥,话说得不卑不亢,“一顿饱饭用不了这许多,只求打赏三五个铜钱就够了。”   胤祯玩味地噙起嘴角,正发呆,四阿哥已经叫多铎买了个大红薯过来了,男孩儿把银子递给十四,欢喜得睁大眼,嘴角咧到了耳后根,也不怕烫,张嘴大咬一口,哈出两口热气,咕咚咽了下去。   胤禛瞧得高兴,又吩咐多铎递来水囊,拍了他后背,怜惜道:“慢些吃,别咽了。”直到吃完大半个红薯,恢复了点红润脸色,才吩咐着带上他重新上马。   身后传来一些百姓的絮叨。   “哎呀,这年头当官的人当中竟还有好人啊!”   “是呀,难得嘞!”   “没长眼的,那两个系黄带子的不是官,是皇子!”   “是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年纪大的好像就是前面府里住的四阿哥。”   “对哦对哦,板着脸严肃的那个就是他。前几年京郊闹饥荒,我在舍粥赈济的帐篷外老远就见过,样子……样子一点没变,就是他!”   “是呀,面冷心善,方才他那个跟班还赔了卖萝卜老婆子的五十个铜板呢。”   “嗯……真是大好人哪。听说那次赈济是打着太子的名号,却是太子爷一毛不拔,全是四阿哥府里掏出的积蓄。啧啧啧,可惜,可惜啊,要是他是太……”话说到一半,就被人捂住了嘴巴,再没了声音。   胤祯原本的好心情彻底不见了踪影。攥紧的拳头用力一扯马背长密的鬃毛,吆喝一声,越过他四哥和带着小男孩儿的多铎,马鸣蹄奔,瞬间冲到前边,在拐角处没了踪影。   这就是他的目的。为什么带我非要走这条道的原因。是要向我彰显他亲近百姓被传诵的美名还是要另外试探些什么别的东西?愤怒的细胞充斥在他每一条扩张的神经内,已完全容不得他缜密细致的思考了。不管怎么说,虚伪做作就是他的真面目!我都要吐了,在他刻意表现出对小乞丐男孩儿同情的那瞬间,平时他不是有洁癖的吗,方才怎么就不注意脏污了呢?还去摸那鸟窝一般乱脏兮兮的头发,哼,伪君子!小孩儿本来在和我说着话,却被他的红薯给吸引来了过去,哼,看来,收买人心,并不是八哥的专利!咬牙切齿地抽打马鞭,胤祯在肚子里叽咕咒骂来了半天,不敢骂他们共同的老娘和老爹以及相同血源的祖宗,只好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把胤禛给数落了个透。总之,得出一条结论,他就是见不得我超过他,微乎到一个小乞儿的心。连这个都要和我争,还有做哥哥的容量吗?   气愤中,走到哥哥府邸门口,也不拍门,双脚猛踢,撞开大门,斜睨着浑身颤抖如筛糠的两个门卫,怒吼:“都死了么?”仰空丢下鞭子,径直往里屋走。一眼瞧见端坐在待客厅堂上的那拉氏和她脚边正垂泪呜咽的春香,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袭击了他的后背,阴森森地,好像墓地午夜的凉风,渗透进他骨头处的每个关节,凉丝丝,风飕飕的。好冷。   “福晋,求你……”春香已经哭成泪人,背对着他,身体蜷曲如一只小猫缩在嫂子蹭亮光洁的花盆底边。   “小蝶出事了么?”他急急吼道。   “十四爷……救命……”春香回过头,见救星般激动地跪着冲了上来,抓住他衣服,惊恐地睁大眼,拼命地点头,“小姐……小姐……出事了……太子……太子……”   聪明的胤祯顿时明白,掐住她胳膊,紧张得半张开嘴,“说,小姐在哪儿?”头脑间嗡嗡地,心跳扑腾扑腾地仿佛窜到了嗓子眼,连手指也弯曲得一瞬间张不开了。   “花园……”说完这句话的春香失去了男人钢铁般的掌握,软塌塌地委顿在地上,抬起头,在散乱遮住脸庞的长发间瞥见了那双花盆底,一尘不染,不沾半点污迹,也不带一丝感情。    ☆、CHAP 33 情愿死的一刻   老天!怎么会是这样?   被轻易撕扯下外袄后,那双脏手抚捏住她最最敏感的地方,惊愕得她暂时停止了哭泣!不,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一味的无助只能换来野兽更暴力的对待。我想守卫的不仅是贞、洁,还有尊严。不能就这么彷徨失措下去。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保持僵直的状态,忍受着钻心的煎熬,腾出唯一可以活动的双手,凭空生出一股力量抓住了男人的手,“你是谁?盗贼吗……”视线这才注意到男人与众不同的黄衣裳,心登时凉了半截,春香那里必定是不用指望了。   “哈哈,我的美人,就算是贼,也是个贼王。而你?就必定是压寨夫人了……嗬嗬……你别抓我,乖一点,我会温柔的……”   “太子爷,你这样做就不怕惹恼四阿哥吗?”被解下外裙的少女只剩中衣,虽然还不至于□,可脖子下面细细的锁骨和一片雪白的肌肤还是暴露在胤礽眼前。   一只细弱娇嫩的羔羊!吞了吞口水,喘着粗气,他简直一口就想把她吞下。“四阿哥?”重复着她的话,因过度兴奋而扭曲的脸看不出具体的表情,两眼呆呆地盯着少女,完全演化为药酒奴役下的禽兽。任何语言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了意义。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只集中于一个目的。攻击。占有。发泄。   细心的小蝶看见他眼角流溢出异样的神态,心头猛地一抽,仿佛一个铅块跌进大雪天的一个冰窟窿,沉压着她胸口,几乎无法呼吸。他显然是被下了药的。这个意识瞬间钻进了她的脑袋,很快,好像电光火石一般,迅速却无比清晰。是的,她在面临被糟践的时刻,还能保持着冷静。这不由得让她想到当初穿越在这个身体时的情景,或许也和现在一样的冷静吧。可是,该死的,沉稳的心态既改变不了二十一世纪灵魂附身在清朝堕入历史的命运,也无力改变此刻等待她的残忍结局。除了不促使跨在腰上的男人立即展开动作外,冷静几乎一无所用。聪慧的头脑和沉稳的心态抵挡不了无礼的侵犯。好像一个没有军队的大国,在面临邻国进犯的时刻,除了赔款进贡俯首称臣之外,就是完全地被沦占。好像宋朝。   立即,被自己的意识惊呆。老天,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想起这个?撇开思绪,不期然发现自己这座城池也在被敌人攻城略地着,裤脚被撕裂开,露出膝盖以下缠满绷带的小腿。男人盯着白色的带子发了一会儿愣,刺鼻的酒气热呼呼的印在她的颈项间。搂抱住她,摇摇晃晃往房间里走。   再不呼救,就只有苦果独吞了。虽然不想扯开喉咙尖叫,可是在这么紧急的关头,她还是这么做了。空荡荡的,整个后花园里竟是连一个仆人丫头都没有!异乎寻常的状况加深了她的绝望。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如果说香轩阁流血事件的小白鼠是钮钴禄氏的话,那么这次无疑就轮到她了。四爷再疼爱侧福晋,能为了一个女人胎儿和八爷他们翻脸吗?四爷权势再大,能大过太子吗?袖手旁观成为这府里女主人应对万事的手段还有什么奇怪的吗?只要不触及自身的利益,只要不伤害羽翼下需要保护的人,所有的事都可以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的应对于掺和着血水流逝中的胎儿的先例已经成为活生生的事实,我还没有清醒,现在的陷落算是活该吧?!   闭上眼,仰卧在胤礽的臂弯中,少女眼角泌出一颗泪滴。   她不再尖叫,不再呐喊,甚至于放弃了抵抗。尖叫引不来援军,呐喊呼唤不了同伴,抵抗抵挡不住男人的侵略。她还能怎么样?傻傻地,好像断了线的木偶,僵直了表情不再流泪,紧紧地闭上眼。   正在兴头上的胤礽停下了动作,少女原先挣扎的反应恰恰是他最喜欢的,原本一味征服的欲、望却因为对方整体上的懈怠而随之停顿下来。“你这副样子,游戏可就不好玩喽?”眼角的余光瞥见偏西的红日,金色的直线穿过细细的门缝儿无声地接近床首,轻轻铺洒在少女的前额,更加凸出那完美的弧度和光洁细腻的皮肤。忽然觉得口渴,手臂伸到桌面,捏着一碗凉茶喝了。嘴里犹自嗬嗬喘着粗气。   他的眼神变了!   惊异细微的事实发生在眼前。少女揉揉眼,又眨了眨,确定不是看花。浑身消失的力量又立刻回归原处,趁着男人起身的时机一骨碌坐起身,缩到床角,拽过锦被裹住身体,只露出小脑袋警戒地盯着他,好像深夜里广袤平原上一个地洞里钻出的挺直了身躯环顾四周的花栗鼠。同样不信任危机四伏环境的眼神!   只是花栗鼠拥有的是整片平原,而她却只有一张床的空间。该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当然最好,可是立即被眼前男人的高大雄壮打败。那么只有这样了。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的问题吗?”颤抖着肩膀,捏紧手指,逼迫着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有力。   “问题?”胤礽又倒了一杯茶,咕嘟喝了,脸上的红潮已经开始明显地消退。盯着少女的眼,仍然慑服于她的容颜。少了一份冲动,多了些许惊叹。   “正是……”眼巴巴地盯着他喝下第三碗茶,她说得大声,“你是有着如此威仪的太子,嗯,我是说凭借你高贵的身份,嗯……嗯……是这样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都行,刚才……刚才你的举动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胤礽一下子醒悟过来。瞬间凝结成一座雕像,竟是呆住。沉默好半天,才说话:“真是……真是……不可思议……”回过神来,逼视少女,狠狠地,“是你,是你,一定是你诱惑我的。”   如果可以,少女情愿死在这一刻!叹下极沉的一口气,她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不管怎么说,敌人由野兽幻化为人,他们双方自是在清醒的前提下再度对垒。男人眼神恶毒,一步步逼近,像是恨不得两手掐死她,杀人灭口来个干脆。   “在你杀死我之前,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一句废话,除了拖延,没有任何的用处。   “哼。”男人轻蔑冷笑一声,假咳两下,身子前倾过来,坐在床边,倨傲地摇摇头,“不管你是谁,都不是问题。而且,我根本没有杀你的必要。”   “为什么?我不是见到了不应该见到的事么?”少女追问道。   男人没有说话,脑海里忽然回想出方才诱人的一幕,纤细的身躯、笔直紧闭的双腿……手指蜷曲似乎还能感觉到娇嫩的肌肤留下滑腻的触觉。鼻尖靠得她很近,近到几乎就要挨着她泛着香气的长发。这样的女人他第一次碰见,纯真无邪的感觉是与以往风骚的款型完全不同的。   因为你的美丽。他在心底说出答案。   小蝶直觉地往后靠,已经再次贴紧墙壁,传递来的冰冷僵硬成为她后背唯一的支撑。   “你是谁?”男人终于还是问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纯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忽然觉得喉咙干涩,哑了哑嗓子,张开嘴巴,她正要说话,忽然门板砰地被重重撞开,“年小蝶!”十四的大喊已经替她回答了问题。   “你……”胤祯看着蜷缩在床角脸带泪痕的少女和床边衣襟散乱的太子,怒气陡然间爆发。抡起拳头,猛地朝胤礽嘴边砸去。   “哎哟……”没防备的太子被突然闯进来的胤祯结结实实地打中,倾斜着身体摔倒在地板上,吃痛地捂着脸,朝他大嚷:“失心疯!十四弟,你疯啦?”   “疯?!”十四阿哥一吐口水,走到床边,努力逼迫自己不去看被欺凌的少女,颤抖着浓眉瞳孔凝聚得极小,没有喘气,却是愤怒到了极点!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伤害他最珍爱的东西。被伤害的对象已经由少女的个体扩大到他相对应的感情。是的,伤害了她无疑就等于捅伤了他一样。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才发现自己真正的爱上了她。   整齐的牙齿咬在握紧的拳头上,竭力克制住自己此时的暴躁。我并不想杀了太子,只是想教训他。虽然脑海里的意识如此清晰,可是行动却更加体现出他的潜意识。另一只手自然地拔出了腰间佩戴的长剑,鳄鱼皮制镶满宝石的剑鞘静静躺在年小蝶的眼皮下。   要出人命了!   “不!”她斩钉截铁地大叫,“别伤害他!”   “什么?”胤祯扭曲着惨白的脸孔转过身,目光阴森森得如同煤窑里的油灯幽暗鬼魅得朝她投来,“你……你还要救他?”余光瞥见嘴角泌出血丝红紫半边脸的太子正缓慢地站起。   “啊,小心!”少女的尖叫和胤礽的拳头几乎同时到达。早有准备的胤祯反转长剑,手持剑柄对着攻击者的小腹用力戳了下去。这一次,男人终于闷哼着倒下,如同大虾般弓着身体表情痛苦地滚翻在地上。   没看清楚动作的少女凄厉尖叫,“你杀了他?”   “是又怎样?难道他不该死吗?”   “该死?你……你以为他对我……他已经侮辱了我?”少女红着脸,攥紧被子,结结巴巴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难道不是么?”胤祯这才真正喘出一口气,还是不忍面对她,侧过脸,模糊说了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沉气叹息,十四阿哥说出违心的安慰,“我说,我们满人不在乎这……这个。”   这个?什么这个?略一沉吟,少女的脸嗖地红了,又羞又气又恼,“你以为我已经被他……被他那个了?”   骄傲的十四死闭嘴唇,黑着脸,用沉默回答。心里说,这还用问吗?你衣不遮体,眼角垂泪,他嚣张得意,一副得逞的模样,就是呆子也明白。   少女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任由长发遮挡住双眼,“要真是那样,我就去死。”   被意想不到的惊喜惊呆,胤祯双眼泛光,眉梢悄悄舒展开,扔掉手中长剑,终于正视朝思暮想的她。“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仍然属于他!她仍然完好如初,依旧是最最纯洁的那个人间的精灵。太好了!可是却仿佛不能一下子相信,他仍然需要她再一遍的肯定。   门外,另一双一直颤抖的手也安定了下来,瘦削的身体离开了倚靠的门板。胤禛木着脸,却没有松气,而是深深陷入自责中。刚才,在十四弟还没有来之前,他就已经到了,就在太子抱起少女的瞬间。那一瞬间,他在干什么?眼巴巴地矗立在走廊的柱子后,蜷曲住双手!他在犹豫。犹豫着该不该阻止太子欺凌他倾慕的少女!老天,这本来就是个矛盾。他喜爱少女是事实,可是他不能凌驾于太子之上。论长幼,他是兄;论人臣,他是储君;论常情,不过一个女人!怎么说,也不该为了她毁了与太子所有的情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句话说得是明白的道理,也是他信念中基本的原则。对于钮钴禄氏,他就是这么做的。那个可是他的侧福晋。按照事物发展的逻辑,这次,他自然也该效法前例。可是,可是,他竟是如此的矛盾!   不敢彻底绝然的抽身离开,当做没有看见;也不敢赫然跳出来,拨开那双脏手,以捍卫少女的身份对着太子说出斥责的话。他不能!不能!因为爱,他不能忍受她被欺负;因为隐藏的野心,他更不能让与太子的友谊前功尽弃!于是,美人和未来江山的选择就被提前尖锐化地摆在他的眼前。该怎么选,他犹豫!他不决!他痛苦!他矛盾!   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魔爪之后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除了痛,还有深深伤及自尊的难堪在里面。心爱的女人正在里面被人糟蹋,而就在门外的他却不能出手相救?仅仅是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皇帝梦吗?现实和虚幻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扇门,颤抖着手,他退到角落,一直等到十四弟的到来。   如果可以,那一刻的犹豫,我情愿死。这是胤禛现在真实的想法。   而十四阿哥就不同了,之前情愿杀死太子的他倒是庆幸方才捅他的只是剑鞘了。    ☆、CHAP 34 小过渡   机械重复的运动看起来几乎和平时一样,只是这次的男人似乎更加暴力。她也只能用似乎这个很小心的词。这种事儿怎么说呢?闺房秘事只敢一个人摆放在心底。自小失去额娘的她就这么直接由不谙世事的少女升级为堂堂的四福晋,男欢女爱的事应该就是这样吧。她只知顺从迁就,从来都是以男人的需求为首要。失去平等对抗的游戏赤、裸、裸地这么施展开也没什么意思吧。可是,没意思归没意思,女人还是需要这样的呵护的。   深夜突然闯进来的男人让她惊喜。不是说已在书房安歇了吗?怎么又会来?她当然不会笨得和自己的好运作对,看来,没了钮钴禄氏,这里就当真完全属于她了。事后,躺在胤禛的臂弯里,她如是幸福地想。   “对了,过两天就是方苞老先生的七十寿辰,爷……你说,我们送些什么好呢?”其实,这是个不需要提问的问题,府里这些琐事向来都是由她一手操办,胤禛向来很信任她,从没有干涉过问过一句。可是,运动过后,总得找些话说吧,闷着被子睡大觉她可不喜欢。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他亲近,她不想白白放过机会。   细微的鼾声代替了回答。男人翻了个身,抽回胳膊,脸朝床外,像是侧身睡了。   好心情的女人正对着头顶玫瑰红色的床幔上绣的鸳鸯戏水图案,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中,没有察觉到他半睁半闭的眼睛,嘴里喃喃念叨:“是啊,不用太名贵,比贵气,我们自是比不得老八和老九他们那边;论排场,也攀比不上太……太子爷……”在提到胤礽时,口气僵硬地停顿下,接着很快的语气带过,“可是,毕竟这是宫内举办的大事儿,方方面面都不能失了咱们四爷府的体面……”   后来再说些什么,胤禛已经完全听不见。他有自己的心事。黑漆漆的房间内空气难闻,除了汗味儿、体臭还有运动后□的味道。换做平时,他早就忍耐不住了,可是,今天反常,他仍旧半阖眼蜷曲向外,作假寐状。脑海里不停翻腾出白天少女体态毕露的形态,欲、望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袭来,浪潮叠起,波涛起伏。平日被佛家静心修养的教义掩盖下的欲、念竟是如此的强烈。大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趴卧在书房里仅仅对着她那副丹青画像,他的身体就自然有了反应。简直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样的情愫?欲?爱?抑或它们的混合物?他很想一下子列出泾渭分明的界限,彻底划分出它们各自的区域,可是却不能。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无形中包裹起来,一层层,一圈圈,以看不见的方式密密麻麻,罗罗列列,好像是用最最强韧的蛛丝夹绕住的精致蚕茧一般,钻进了他的心底。具体的每一条蛛丝的含义他已经无从细辨,可是能够完全肯定的是,一旦茧子破开,就会飞出美丽的蝴蝶。那抖落着花一般翅膀轻盈的小虫唤名叫作——年小蝶。   烦闷地闭上眼,转过身,握紧女人的腰,任由脑海中少女的幻像摇曳舞动在眼前,迸发出每寸肌肤皲裂开的呐喊……   *******************************************************************************   方濯莲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走出年小蝶的房间,完全失去了来时兴奋的好心情。外公七十大寿的当天据传连皇上也会亲临呢,当她把这个让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的消息告诉少女时,只换来她浅浅的一声低应,就再没了下文。怎么这样冷淡?皱着眉,几乎变了脸色,可还是控制住情绪,完成了哥哥方不染交待的任务。   吭着脑袋一路快走,脸色僵硬得连耿氏朝她打招呼都没看见,一直到了大门口,对着两扇铁门敞开的空间,才感觉空气清新了许多,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气,提起脚跨过门槛,皱眉暗想:难怪人都说四爷府上气氛压抑,我原本还不信,这回可真是眼见为实了。小蝶那么活泼的少女,怎么才几日不见,就成了那么一副仄仄的神态了?真是的,脸色那么难看,好像死人般沉暮……呸呸呸,我怎么咒她呢,呸呸呸,她可是我将来的小嫂子啊……自然想到哥哥,想到他最近忙得连书都顾不得看的焦头烂额的身影,不禁发愣。   这么边走边愣没留神就与另一个急匆匆窜进门的人影撞到了一起。   “哎哟!”两人异口同声大叫,男人本想大骂的嘴巴已经张大,却在看清是她之后刹车似地停住,僵直的上下嘴唇只在当中呼出热热的白气。   “十三阿哥,怎么是你?”她歪着头,有些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位结实高大的男人。与哥哥完全是不同的类型!第一次的相逢是在夜里,没有看得仔细,只是感觉手下功夫十分了得。整体感官的印象完全被他犀利有力的动作所覆盖。可这次不同,安静中的他又是一副别样的面貌,浓眉大眼的他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华服,系着黄带子,而是换上另一副百姓装扮,恐怕就要被人误以为是一位朴实憨厚的庄稼汉了吧。平易近人的气息衍生在他周围,完全不似四阿哥的孤傲不让人靠近的感觉。   “这么巧,你也来啦,唷,这么快就走了?”胤祥粗中带细,察觉到她眉宇间隐含的不快,话遂试探性地询问起来。   没有防备的方家大小姐直接袒露心迹,朝府里努努嘴,耷落眼皮,脸色黯然,“还不是小蝶害的,原本我高兴而来,却被她郁郁寡欢的心情传染了,也跟着不快活起来。”   根本不知道少女身上发生事情的他俩自然地肩头逐渐靠近,男的是故意,女的则是压根没注意。   “哎唷,悲伤落泪愁苦断肠不都是少男少女才有的心事吗?我看,她也是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倒是别放在心上……”话说得停住,十三盯着方濯莲长又密扑闪的睫毛,只觉得心头也被骚得痒痒的,恨不得用嘴巴立即亲亲它。握紧拳头,暗自道:不急,不急,太着急只会吓坏她。   “是吗?”女人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已被不知觉地拉着手,走出四阿哥府邸好长一段路了,矗立在眼前的是一条整齐阔叶松的洁净大道。疑惑的眉尖紧蹙,刚想开口却被十三粗糙的大手捂住。仰天长啸,唤来鬃毛飞扬,四蹄腾空的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呵呵朝她微笑:“带你去个恢复心情的地方,敢么?”   正午的阳光刺烫着她的头皮,男人的眼神却比太阳更耀眼,在那里,方濯莲看到的除了期待还有别的。至少他并没有恶意,何妨呢?脑海中忽然飘进哥哥常念的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耸耸肩,握住那只温暖的手。   *******************************************************************************   手里捏着方濯莲刚刚递来的两本线装书,小蝶竟是没有一丝翻阅的渴望。只是对着它们发呆,两本书的名字好像佛家的禅经一般,不断地从她太阳穴一端涌进几乎没有停顿地又从另一侧流出,一本《庄子》,一本《元曲杂剧精选》。   “小姐,小姐……”身旁的丫环春香一连喊了两声,才把她从混沌无意识的空间里拉出,摇晃着手捏着的信札盒,神色激动道:“主子来信了,刚到!”   “主子?”少女重复着她的话,脸上依旧僵硬。连回头转身的动作也显得迟钝缓慢。惨白的脸庞看不出一丝血色,映衬在她漆黑的长发下,愈加显现出黯淡的颜色。主子?谁是谁的主子?谁又是谁的奴才?看不见的绳索一根根、一条条绑缚着无数仆从的脚跟手腕,打上死结,把控制的另一端交递给他们的主子,任由咒骂,斥责,鞭打和折磨。而我呢,是不是也是这些手脚被栓脸色悲切奴才当中的一个呢?凝神想着,似已痴了。   窗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树落下旋转的一片叶子,飘逸,轻盈,安静,无声。以极快的速度瞬间仰面安息。它还没有全发黄,大部分叶片都还是绿的,却不再是春夏里那种鲜活的颜色了。早被寒秋初冬镀上了一层灰尘,朦胧的,失去了生机的色彩。就这样提前坠落,想必也无怨无悔了吧?叶落归根……一阵大风吹过,瑟瑟抖动的树摇晃得更厉害了,不止这株,仿佛灌木丛,山茶花,小草坪都跟着抖动起来,当然包括那颗大桂花树。少女眼前的一切都在地动山摇。叶子疲了,累了,尚且有熟悉的根干可以栖息,可以休憩,可以沉沉地睡上一整个冬天,以待来年春日的到来。而人呢,为什么这么孤零?心,是寂寞的。在遭遇接连两次残酷考验之后的少女,精神透支到了极点。   “小姐……”又叫了一声,春香就禁不住落泪了,也就在这个时刻,不禁无比怀念那个性子暴躁动辄抽人的主子年羹尧,要是他在,绝对不会允许别人这样欺负小姐。太卑劣了,太无情了,太厌恶了。卑劣好色的太子,无情冷酷的那拉氏,还有到现在连一句公道话都没说过的四阿哥胤禛,所有这里的一切都像这连鬼都懒得再待的府邸,厌恶到了极点。   抽泣一会儿,她才止住,忽然又看见那双伸向书本的手,颤悠抖动在静谧的空气中,好像一只被隐形箭矢射伤的小白兔在旷野山石间,在蔓藤罗盖长满覆盆子的石窟前黯然舔舐着伤口。心狠狠地抽着,眼见手终于在书前又停顿住了。   她居然悲伤得连书都看不下去了。春香盯着少女的脸,眼泪扑哧落下,双手捧着信札,扑通跪倒,提高了声音,勉强又说了一遍,“主子来信了。”   “哥哥?”小蝶这才恢复了意识。胸口万千情绪杂糅在一处拧成一股绳,搅动在心底就要干涸的井中,再次被情感伤口裂开的疼痛所惊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泪水几乎湿透了信札盒子的表面,惹得小丫头忙不迭地用手绢擦拭干,心想别也将里边的信也弄湿了。    ☆、CHAP 35 冠盖满京华1   张灯结彩,宾客满棚;山珍海味,酒池肉林。   这就是方不染此时眼中的方家古宅。   昔日不算热闹的门庭一改做派,川流不息的马车交织穿梭,几乎占据了大门外所有的通道。车厢顶着车厢,车轮挨着车轮,马夫相互间不少也是熟识的,热络地打着招呼,更欢腾的要数马儿了,一下子看见那么多同类,高兴得仰着脖子嘶鸣,若不是被震聩耳膜的钟鼓之乐覆盖,马儿的合奏声几乎简直要让人以为这儿应该是它们欢聚的场所了。   想到马,立即联想到韩愈的《马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看着这些高耸着鬃毛传承着它们主人意气风发的牲畜,他的心感觉顷刻间不属于自己,好像一朵没有根茎的浮萍,飘荡无依在无边的水面,遇湍流而缓,遇山石而止,一路随着风和着水起伏游荡、穿流漂泊。叹口气,继续维持着脸上撑得快要抽筋的笑容。眯起眼,笑迎八方来客。   外公现在的亲人只剩下他们俩兄妹,其余来帮忙的都是宗族里的旁系亲属。亲娘死的早,父亲也在前几年病故了。听说从未见过面的唯一的一个舅舅也在很多年前的一场党派争斗中受到牵连至死。   因此,他自然成了方苞所有的希望和寄托。自小别的孩子上树捉蝉逮鸟的时候,他就被一股脑儿的书本淹没。所幸这也恰是他天生兴趣所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表现出文才方面超强的能力。在首次应试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清朝至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对于光宗耀祖的外孙,外公方苞倒是不像别的人那样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所有的荣耀;恰恰相反,他倒是不赞成年轻人这么早进入朝廷的。阅历不是靠书就可以获得的,出淤啊,你可要能沉得住。这看似告诫的话语是在刚得知金榜题名后说的。至于后来被晾到了一边成为虚职,方苞反倒显得高兴。   若是前边的叮嘱是出于对自家子弟的爱惜与关爱,那么后者不合逻辑的反应属于什么呢?方不染不止一次问过,我这官位虚悬了,您老有什么可乐的?   虽不属于旁人幸灾乐祸的乐,可是毕竟自己受挫,自己外公掩嘴偷乐,完全是一件令人着恼的事。   方苞的回答依旧是笑,问急了,只是摇头,再不然就是岔开话题,一开始方不染还执拗,可日子长了,反倒是不在乎了。   初入官场三年,当真什么都见过了。比起刚开始的雄心勃勃,壮志凌云;现在的心倒是平和许多了。   很多曾经见不惯的事情——学会了容忍;   很多不愿搭理的厌恶的人——学会了相处。   如果一定要肃清那些藏污纳垢的犄角旮旯,一定要果断揭下无数官僚伪善的假面具,一定要还《大清律例》一个公道的外部世界的话,他还不如去死。   当然不是说他已经同流合污,一开始,他的外祖父就在他的名字里镶嵌住了宿命——出淤泥而不染。如莲花般高洁。人如其名,他的确没有辜负先辈的教诲。但是,能做到的除了洁身自好,就真的只剩下一片空白了。空白的当中还包含着他那封几近在绝望中发出呐喊的唯一一封奏章。虽然谈的是满汉之看似宏伟的矛盾,却是字里行间一应透露出官场糜烂诸多违背律例的端倪。圣明如皇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用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朝廷的穴位就在它自己身上!治下先必治上,这是不变的真理。洋洋洒洒,苦费心机写出的奏章就这么沉落了,甚至没有一丝的动静。空职仍是悬着,衙门照去,不过装个样子,不痛不痒地打着官腔,凡说到要害之处若不是含糊其辞就是引用圣上或前祖的座右铭蒙混过去,好像打麻将为了防止出中给别人成牌就必须跟着上家上上家出熟牌一样。   一开始不会打麻将的他问别人什么叫熟牌?大家都笑却是不语,后来才从私下友人处得知所谓熟牌就是别的上家打过的,听牌人绝对不要的。   那时他还天真地追问,那不就成了废牌么?多浪费时间。   对方又笑,麻将本就是消遣时间的玩意儿啊。   想到这里,不禁想到每天例行公事的上衙门的单调无意义的工作,心底暗笑,又是一件消遣时间的玩意儿啊。只是又何妨呢?古语有云:大隐隐于朝。就这么一直蛰伏着未必没什么不好。   自天还没亮他就站在大门口了,离现在靠近正午的时间算来,几乎整整三个时辰了。腿脚发麻,脖颈酸痛,后背曲佝得就要吃不消。可是,他没在脸上表露出半分。文人的孤芳自赏兼桀骜不驯在外祖父的大日子里得到竭力的控制。人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控制住自己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更杰出的人。外祖父的话他记得很多,其中包括这一句。   编钟锣鼓欢快奔放地敲响,硕大的礼花绽放在白日当空,盛开出并不璀璨的花瓣。被画蛇添足后天空那多余的亮线黯淡坠落至消失,方不染才终于透了口气。看来,传闻果真是传闻了。不来,倒也好。   然而在转身吩咐左右仆从关门等待开席的空隙里,他还是下意识地往门外通道的远处望了望,幽长弯曲,早上的一层淡雾并未全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尽头处的情景。   “吉时已到,关门吧!”手掌摩擦脑门,弹了弹两下华服的微尘,心里想的不是待会儿即将代表外祖父致谢来宾的洋洋洒洒一席祝酒文,而想的是一会儿如何摆脱闲杂人等劝酒的纠缠,好得空儿去会会许久不见的年小蝶。才十来天不见,竟似瘦了一大圈。难道是四爷府上刻薄她吗?不能啊……可是她怎么瞧得如此憔悴?不行,我必须单独找她问问。   心下刚拿定主意,老管家方忠嗬嗬喘着粗气跑来,皱得好像纸皮核桃壳的脸喜悦又激动,“小少爷,少爷叫你呢!”   男人点点头,知道他口里的少爷是说外祖方苞。从小以伴读身份一路服侍的方忠今年也恰巧七十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生日好像是……“老管家,你今天也过寿吧?”   “嗨,我们这种人还作什么寿?”挥挥粗糙长满茧子的大手,裂开仅剩四五颗牙齿的嘴,老人满头的白发都在笑,憨厚质朴地笑。仿佛他们这种人根本不需要庆生似的。   男人嗅嗅鼻子,觉得很酸。虽不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慨,可是他的确再一次感受到了阶层所造成的深深差距。富贵者冠盖满京华,贫贱者辛劳无人知。同年同日生的人,一个荣享朝廷殊礼,由皇帝亲拨款资,铺办奢华盛宴;而另一个呢,操劳一生,苟活存在的不是一个叫做朝廷的华丽平台上,而是千百万百姓日日年年琐屑平常的柴米油盐当中,对于当朝的确说不上什么贡献,抑或是对于千秋万世后的世界压根没有一点影响,可是,芸芸众生的大多数,不正是由这么一部分人组成的么?劳劳碌碌,勤勤恳恳,就这么连一个古来稀的生日都过不了地度完此生了?   压抑轻叹,冷不防被方忠推了一下,催促他道:“少爷叫呢。”说着,还皱着眉向他做鬼脸。   男人遂才加快步伐去了。   到了偏厅后厢房,隔着门老远,就听见老人家发脾气的叫嚷,“蠢材!蠢材!都是蠢材!连祖宗牌位都放倒了,真给我们老方家丢脸!呸呸呸!”好像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大骂。知识分子骂人不带脏字拐弯抹角的尖酸刁难得到充分的发挥。   “外公,我来了,怎么回事?”掀开紫红色锦袍下摆,提脚迈进门槛,就见胡须花白的老人正端坐在太师椅上气得浑身颤抖,食指来回戳点着神案和新来的小丫头。   “没教养的东西,斗大的字也不认识一个。若不是看在你原本就粗鄙的份儿上,我今天定是不饶你。”方苞愤愤抖动手中象牙手杖,眼光再也不看倒地磕头不止的那个小丫头。   “得了,主子已经饶你了。还不快去,等着在这儿挨骂?”下巴朝那丫头抬了抬,嘴里嘬出一声极低的口哨音,急忙打发了她去了。   “嗨,你……不染……你怎么才来?”老人矍铄的眼睛在看到心爱的孙儿之后才温柔起来,点动手杖,支撑在地,依靠着站起,身穿一件特制的云锦绸缎外袄,果断站起身,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纸,过滤掉刺眼的跳跃后,只留在他刺绣了整整一百个“寿”字红色布料上带着热度的温暖。“走吧,外边都等着呢。”两只手覆盖在一处。共同走向屋外的灿烂。   *******************************************************************************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藏在竹林深处一座凉亭内,抱着热烘烘的手炉,少女一身粉色袄裙坐在厚厚羊毛毡子垫了的石凳上,捧着一本《杜甫诗集》轻念出声。   虽然不懂意思,可是看着她惨白没有表情的脸,春香晓得必定也是些伤感悲怀的句子。小姐是真的苦,整天都关在房里,吃的也越发少了,脸颊瘦削成这样,若是主子回来看见,还指不定怎么责罚自己呢?唉,还是他早点回来吧,我宁愿挨打挨罚,也不愿别人再欺负小姐了。那拉氏厚着脸皮事后来瞧过几次,都被小姐拒绝了。因此只要得了机会,就故意在人前刻薄讥讽,害得小姐恁谁都不敢见了。除了睡觉看书,她几乎不做任何事。间或也会发呆,可是那种空洞的眼神是春香从来没有见过的。   揭开瓦罐提出一笼通体雪白的小盅,包着纱布掀了盖,又从里面端出一个小碗来,贴在嘴唇边确认了一下,“正好。我早上从府里带来的,才去厨房热了,来,小姐,快趁热喝了。”   “什么东西?”低眉翻过一页,少女没有抬头。全然沉浸到手中的书籍中去了。早有评论家评判过杜甫,说是他的诗集最大的特征莫过于现实性和人民性。这是由他命运多舛的一生决定的。从“飞扬跋扈为谁雄”踌躇满志的无奈到“落花时节又逢君”怀才不遇的空叹,所有致力于仕途的希望泯灭后,他终于看透了一切,回归到人之初的天真与烂漫,接收到了大自然自在安然写意悠闲的讯号,并且陶醉其中。可是,杜甫毕竟不是隐士。作为以学而优则仕为根本任务的文人,他对于底层劳动人民的爱是深沉的,无边的,对于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官吏们是痛恨和不屑的。这是他鲜明的态度,恰也是他矛盾的所在。虽然厌恶,可是却仍向往着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或许,这已经不是他杜甫一个人的矛盾,而是整个文人阶层的矛盾。学习读书究竟为了什么?当官?忠君?爱民?报国?一旦这一条唯一的通道堵死了之后,等待他们的除了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忍饥挨饿,寄人篱下的寒酸度日,就什么都没有剩下的了。   于是,很自然想到今天寿宴的主角——方苞。作为一个成功文人的例子,他无疑成为偶像。饱学之士,君王重臣,皇子老师,国家栋梁。实现了千百年来文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么?”薄薄的嘴角划出浅浅的嘲讽。少女眼底露出冷漠,忽然陷入自扪人生所求的境界中。   一生所求。所求谓何?权贵财富,功名利禄,俱过眼云烟。渺渺人世中,我追求的又是些什么呢?想得出神,不由被人捏住耳后根,以为是春香,转头叫骂,却是被熟悉的脸惊呆了。   “哥哥……”手心的暖炉摔落在地,露出当中烧得半红半灰的煤炭。少女蹲□刚要去拣,却被男人大手拦住,紧包住她依旧冰冷的手,凝眉盯着她的脸,惊疑道:“怎么瘦成这样?”   明明没有血亲的关系,明明只是个陌生人,明明人在的时候就想吵架,明明感觉很讨厌的存在,明明……明明不想掉泪的呀……   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扑倒在男人怀里,小蝶哭得抽噎不停,断断续续道:“不是信上……说……说过些日子才回来的吗?”仰头才发现年羹尧脸庞也清减了一圈,心中感念,“哇”地又是一大声哭了出来。   躲在凉亭外边的春香长长舒了口气,对着上天双手合十,谢天谢地,打那件事之后,一直绷着的人总算释放出来了。很多事,哭出来就好,这是她的切身经验。    ☆、CHAP 36 冠盖满京华2   “四爷,你看皇上会来吗?”田文镜矗立在胤禛背后,一起拣了个清净人少的角落坐下,盯着眼前眉飞色舞点头哈腰张大嘴巴大笑的穿梭的人潮,不由脸色激动。位极人臣到了这个地步,怕是已经到了顶点了吧。听说和方苞同时出道的还有马齐、张廷玉,虽然他们岁数小,资历却相差无几。自然比较,皇帝老儿待人的差距明显得就看出来了。同朝为官,怎么悬殊如此之大?   胤禛像是看出他的想法,拉过他,站起身,往人极少的偏厅走廊尽头走去。“相当第二个方苞吗?”话说得很轻,但听在田文镜耳里却是很重。不似前厅各处角落里那些钟鼓轰鸣在耳膜处的激烈撞击而产生的简单振动,而是心灵深处的振动。这话无疑是对他的鼓励与鞭策,恰恰是现在郁郁不得志的秀才最需要的东西。   “四爷……”他喉咙哽咽,身体停顿住,看着眼前男人高瘦的背影,瞬间模糊住了。接着,心头登时呈现一片清明。能激励别人当好臣子的除了那个……那个身份,还会有别的吗?看来,书房对弈那次,他是说对话了。四爷的心机由此可得窥见。同时又立即激动,心想他既然能这么说,必定是拿我真正的当自己人了。   这时,四阿哥已经坐在走廊长条栏杆上,看着他的双眼发出柔和的光芒,“你是个知心的人,我是早就知的,所以,这次才特地把你带来,一则给你开阔些眼界,交际些朝中贵人;再则,也需要你陪着和我一同去办件事儿……”   四下无人,田文镜感动得扑通跪倒在地,这次他跪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而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朋友胤禛。他既然开诚布公地待我,我又怎能不粉身碎骨还以相报?然而感激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细长的食指停靠在了男人的嘴边。   看来是一件秘密的事,这么想着,田秀才浑身的皮肤都兴奋地抖动起来,好像每次上床触碰到那个细腰长腿女人的身体一样。接着,沉默的空气令他开始感觉到焦躁。不安的脸孔上如同爬满了细小的蚂蚁,每一处毛孔都在扩张后立即收缩,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他脑袋里冒出大大的问号。盯着四阿哥陷入沉思的脸,几次张口又闭紧,终于没敢问。   *******************************************************************************   不同于后院的安静冷清,方宅的前厅完全是另一个天地。冗长的礼乐之后,在方不染和方苞逐个致辞之后,吃喝玩乐就成了这里的主题。   别以为普通的鸡鸭鱼肉能上得了这里的餐桌,光看别具特色的冷碟就知道菜肴的分量。黑糊糊粘稠小块状的不是山菌不是木耳,而是长白山特产过冬老黑熊的手掌。瞧上去皮厚,吃到嘴里却是嫩滑无比;微微发白的是前一个月前刚从新疆天山运来雪山下竹林深处新发的珍稀竹笋,浸泡在冰雪里笋尖的口感和江南一带雨水浇灌后长成的笋子必定是截然不同的;那黄色的是从东海流域搜集到的鳟鱼鱼鳍做的鱼松,配合了些细碎的杏仁儿片,很有嚼劲儿;红色的的确是糕点,看似玫瑰花糕在一口咬开后就会令你咋舌,里边竟是还夹带着红橙黄绿青兰紫七种颜色,采于时令不同果蔬的色彩,细品味道,味蕾就失去了判断力。酸甜苦辣,竟是统统包裹在这小小的糕点中,短暂的不适应后,余味是无穷的。   喝的很多酒都是在百味斋甚至皇宫品不到的,西域的白葡萄酒,西藏的酸奶青稞酒,海南的老米酒,品种繁多,不再具表。   站在两层高戏台上的谢小风冷冷盯着台下满嘴油腻,官服前沾满菜汁,喝得昏天暗地,叫爹叫娘的男人们,心中的厌烦不由到了顶点。如果往大的范围说,戏台包括她这个人都是台下人玩乐的对象,忽然想到小时候只见过一回的皮影戏,浑身不由抽搐,有什么差别吗?   自己与那些被细绳拉动的皮影玩偶有什么不同吗?   一丝细细的三弦闯进耳畔,亲启唇畔,走到一身行头的姐姐谢小云身边,唱出了正在演出《五女拜寿》当中属于她的对白。   喉咙嘴巴颤动的同时,她的心也在颤动,眼睛盯着被浓妆掩盖住惨淡脸色的姐姐,悄悄拧紧胸口。今天一早起来,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的她,身体看得出很是疲惫,几次亮相甩袖转身腾空劈打,外人看不出与平时的异样,她却晓得那是姐姐在苦撑。手镯丢失后大病一场的她身体并没有完全的康复,却咬着牙,日日排练对唱背词练习。那份儿认真的劲头竟是在学唱戏时也不曾有的。   为什么要这样玩命的练?难道你就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么?这些话她每次冲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去尊重他处事行为的方式,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姐姐虽然柔弱,可并不是三岁小孩儿,懵懂无知。她这么做必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一边想着,一边依着唱词转身,扭腰,挥舞起鲜艳的衣袖。谢小云也跟着她演绎着戏目的终结动作,忽然,她的眼睛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小风很快注意到了。寻着她的眼光看去,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刻画在眼前。是八阿哥!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过来。   为什么她不顾抱恙身躯执着唱戏;为什么她咬牙苦撑,比平日更加刻苦练习;为什么此时她的脸看来是那么美丽。   傻姐姐啊……心头低叹一声,却立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在说完自己最后一句唱词轮到姐姐结尾时,小云竟然呆住了!忘词?!脑海里闪现出与她努力完全不符的反应,哆嗦着嘴巴,小声把结尾那句不算太长的贺词说了一遍,谢小云却仍是一点儿动作都没有!愣着,杵在原地,双手抬起原先做挥舞装转圈的袖子还僵硬在半空,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竟是痴了。   “姐姐!”小风终于开口了,想唤醒如堕另一个时空的女人,却是不见半点效果。   台下的人开始喧闹了。嘲讽,讥笑,叫骂,吼叫逐次奔波而来,好像大海里一波接一波的浪潮,接连不断地就要将她们这两艘孤零零的小帆淹没。   “怎么回事?爷正听得高兴,就差最后的叫好声了?”这还算比较文邹点的说法。   “他妈的,老子刚要拍手,她娘的就卡壳了,这不是成心给老子添堵吗?受气挨饿受冻挨骂,老子在西北大营还得的不够多吗?好不容易回来,还要在这儿受你这小、婊、子的窝囊气?我X你XX的,忘词?下来给老子治两下,哈哈,保管你立马想起来了……”   站在方才武官身旁一个看似文弱的中年人笑得更猥亵了,“哈哈,我说军爷,治人?我看是那个小娘皮治你吧……”   于是众人大笑,拍桌捂肚砸杯,什么模样的都有。   不堪入耳的话接踵而至——   “哎哟,我看必定是那个丫头思春了……”   “人之常情,你们家那波斯猫这几天不也在发情吗?”   “去,她能跟我这一千两黄金买来的猫儿相比吗?”   “对对对,不能相比。那谢小云想的是男人,你们家那波斯猫想的必定是你了!”人群中不知谁不大不小说了这一句,大家又跟着哄堂大笑,晓得刁钻的拐着弯儿骂那人是畜生。   谢小风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岂止人不如猫,在这些人眼里,我们不过是脚底粘腻的烂泥吧!兴味来的时候踩上两脚,觉得脏了,就好像完全忘了曾经是自己跑来主动沾在脚底的,或提起脚尖,或干脆扳掉鞋子,手腕抖动,胳膊用力,拧着嫌弃的表情往最阴暗的角落一甩一蹭,临了,非要吐一口口水,撇着嘴说一句憎恶的话,才算过瘾。就好像现在一样。   上流社会老爷们的快乐就是建立在我们这些最不入流人的痛苦之上的吧?非要这么残忍吗?非要如此才能显现出他们的高贵和我们的下贱吗?嘿嘿,说到下贱,看看他们的嘴脸,就知道这词真正的意味是什么了。   相比较于谢小云的逆来顺受,小风无疑是具有反抗性的。但是,对反抗具体对象的概念她却是模糊的,很多事情只是凭着自身的直觉与人性中不容践踏天然的尊严感来捍卫的。   动了动手指,呼进凛冽的冷风,身体被透骨的寒意占领。老天,姐姐这时已经回过神,可是,人却更加地呆住了!显然,方才那些难听的话都统统钻到她耳朵里去了。   一颗娇弱的心再也抵受不住人言的可畏可憎,颤抖着肩膀,双手捂住脸,无声哽咽起来。看得台下跺脚捶胸的薛大娘拖着肥胖的身体飞一般冲了上来,厚着老脸帮衬着打圆场,却是换来台下更多的口哨与怪叫声。   酒宴的正席安排在晚间,方苞和众人打了招呼自是到内屋休息去了,方不染也忙着到厢房招待熟悉的贵客,对前厅混乱的局面丝毫不知情。   “捂什么脸,害什么臊啊,想人了吧?!”说着,那人抚着自己鼓鼓的肚皮笑道,“是不是哥哥我啊?”   “哥哥?瞧他的肚子,和他头上那条染黑了的辫子……给那小妞儿当哥哥的哥还嫌大呢!”   “嘻嘻……这也没准儿,这年头,老夫少妻不正是咱京城最流行的搭档?!不说别人,咱万岁爷不是最近也才纳了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妃子?叫什么来着的,宜妃?”   “呸,这猪油蒙心的糟货能跟万岁爷比?一个地一个天!再说,戏子能跟娘娘比么?”   “你这就不懂了,你以为那个叫宜妃的是什么好出身?嘘,我听说也是唱戏的……”   “唷,不会吧,那咱万岁爷不也成了哥哥的哥?”   “嘿嘿,怕是哥的祖宗喽……”   “年纪那么大,他还能行吗?”   “……”   两个三品官吏正吃吃笑得猥琐,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男人朗朗的声音:“陈大人,王大人,原来你们也在啊?”   两个五十岁的男人看着年纪小自己一半的八阿哥胤禩静悄悄走到了眼前,登时噤若寒蝉,弓起身子,缩了脖子,低下头,慌慌张张打了千正正式式行了礼,心下同时惶恐,担心方才的胡言乱语被他给听去了。站起身,正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听八阿哥温和的声音飘到了头顶上方。“素闻你们二人一直与方苞老先生政见不合,昔日在富国与强兵的问题上存在诸多分歧。这事儿搁在当年也是轰动朝野啊。听说,张廷玉和马齐当初都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虽然没赶上当时的光景,但是此刻想来,也依稀可以领略到二位当年的风采哇。”   陈、王两人战战兢兢开始听着觉得苗头不佳,谁想到说到后来竟是宽慰体己的话,因为当年党争被康熙冷落多年的二人仿佛顿时遇见了知音,泪水被胤禩短短几句话说得已在眼眶里打转儿,“多少年了,还有人记得我俩,八爷……”再次跪倒时,已经是心甘情愿的了。   胤禩点点头,抬手让两人起了,挥舞手臂制止住现场的骚乱,轻咳一下,脸上表情亲切和蔼中又带着严厉。“皇阿玛着令朝廷为方老先生贺寿除了关爱老先生之外,我想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那就是给咱们大家伙儿一个欢聚一堂的机会。”   顿了顿,瞧见被下人通知赶过来的方不染,朝他点点头,背负双手,挺起胸,看了一眼朝自己递来鼓劲眼色的胤禟和愣着脸的胤誐,继续话头。“因此,热闹为方老爷子庆贺之外的主题就是欢乐。我想,这不仅是皇阿玛的意图,更是方家子弟希望在诸位脸上看到的。至于取乐之外不适合现下场合过分的举动,恐怕有失的不仅是在座一些人的体面,还丢了咱们朝廷,咱们圣上的颜面。”   话说到这儿,抬眼望见方才喧闹最凶的几个人煞白了脸,软趴在桌上,登时口风一转,抿嘴笑道:“不过,这里毕竟都是熟人,大家酒酣耳热,忘了分寸的事也是有的。身为皇子,身为朝廷官员,我自是能体谅大家放松的心情。所以,只是在这儿给大家伙儿提个醒,劝慰各位一声。堂堂朝廷大员,总不免被一些下等人给瞧笑话了吧。”   他这么一说,原先借着谢小云失态又吼又叫又是跳的那些人才渐渐没了声音,一时间气氛冷却下来。   方不染正觉得棘手,却见胤禩笑着朝他走来,捏起附近一张桌案上的葡萄酒,凑到方不染眼前,笑看众人,“方老爷子年纪大了,咱们不方便敬酒,眼前这个方家小少爷,咱们大伙儿说可要不要放过他呀?”   热度重燃,众人情绪又高涨起来。“绝对灌倒他!”“喝趴下他!”之类的话登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充斥在前厅回归了更加兴奋的气氛中来。   被众人灌了好几杯,好不容易抽身逃出来的方不染走到角落翘起腿品着香茶的胤禩身边,深深作揖,“这回可是多亏八爷了,出淤惶恐不知如何回报。”   “回报?”一身烟灰色缎袍的八阿哥浑身只在领口镶嵌了一圈同色的水貂软毛,除了腰间的玉佩没有多余的装饰。恁是如此,高贵的气息仍然散发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噙住狡黠的表情,笑问方不染:“怎样的回报?以身相许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不由瞟了瞟戏楼上黯然退场的背影。    ☆、CHAP 37 冠盖满京华3   太阳西沉,落日的余晖印照在眼前小树林纤细的枝干和瑟瑟的叶片间,褪去清晨的所有蓬勃朝气和正午时浑身的耀眼,此时的光无疑是最最安静的。安静得连一片蜷曲落叶掉地的声音也听得见。盯着脚底一半枯黄的草根,女人甩甩长发,抬手拨弄了下自然卷曲的刘海,回头问男人:“派人把我找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胤祥被她的丹凤眼看得发窘,当然不好意思直说只是为了见她。等到两腮的热度稍褪,才抬起头,走到靠女人半只胳膊远的距离处停下,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的肘部,手面撑着下巴,“哦,我是想……想问问我四哥来着的。”   “四阿哥?奇怪了,你想问候他,干嘛自己不来直接找他?今天我们方家大宅可是非比寻常的热闹呢!”   “所以我才不去。”   “咦?这我可就不懂了。”方濯莲鼓起腮帮,对着附近一块巨石吹了两口灰,直接跳着坐了上去,双手抱膝,歪着头眨着好奇的眼问。   就是这副样子!十三深深被眼前的一幕吸引,慢慢地那只精灵的小鹿和眼前的女人影子相互模糊,渗透,至混淆了起来。忍下一把抱住的冲动,咽了口口水,胤祥微笑着走到巨石边,跟着也坐了下来,虽然不是很近,却足以呼吸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儿。那种只属于全身透着生机的动物才有的味道。反过来嗅嗅自己,衣料的麝香味儿,口腔的青盐味儿,脚上藏牦牛皮靴子的味儿,掏掏袖子,竟是摸到一条汗巾,缩在袖管中,再嗅嗅空气,似乎立刻漂浮出某个妖艳女人留下的脂粉味儿。   所有的种种,杂糅搅合,包裹在一块儿,弄得他自己好像一个四不像的大杂烩。既鄙夷皇亲国戚天子贵胄的势力与骄傲,又不能全身的投入到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好比豪侠隐士的英雄与清高中去。好像失去了航标没有方向感漂浮在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总是也靠不了岸。遂,他只能在汪洋中沉沦,自我麻醉。   可就在这时,她就这么出现了。惊醒了把酒言欢醉生梦死的他。她什么也没做,就呼唤出他心底最最宝贵的记忆,引领着他又重新回到人生思考的初始意义中去。某种程度上说,那只小鹿,就是十三他自己心灵的某种外在真实化。只不过以体外具体的物质形态出现了。与其说感动于冥冥万物间朴质的善良,倒不说是被自己某个阶段的意识征服了。因此,当十三再度接收到似曾相识的感觉后,他立即被俘获了。   “你怎么皱着眉?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如果是刚才的问题,那我收回。”方濯莲天真烂漫的表情更加惹他动情了,伸出手,却又缩回了。不,不能这么待她,若是这样,必定让她以为我是个轻浮之人了。风月老手的十三此时失去了往昔的潇洒,竟是犹豫又畏缩起来。   呆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着说:“怎么会?我今儿不去你们方宅的理由是有的,就算不能说给旁人听,但对象是你,却又不同了……”话说到这儿,偷看一眼女人的脸色,没什么羞赧神态,知道事情还早,捏捏手指,继续道:“是四哥吩咐的。我也晓得,是为了我好。八哥他们必定也是去了的吧。”   女人瞧着他的脸,察觉到一丝被束缚的忧郁,慢慢就着他的话又问:“这话我倒是不怎么明白了,听上去是四阿哥不准你去的。怎么又提到八阿哥了?他在,你就不能在吗?难道你们一个是火,一个是水?”   还没说完,就被胤祥捂住了嘴巴,唬着脸喝道:“水火不容的瞎话也能乱说的?”   仿佛做错事的小孩,方姑娘撇了撇嘴,垂下眼皮,双手改为有些害怕地缠绕在衣襟前,红了脸,小声道:“对不起……我……我犯了你们皇家的忌讳了。”抬起头,浓密的秀发几乎碰到了胤祥的鼻子。   看着比晚霞山林更诱人的风景,他情不自禁地环着胳膊朝她的腰搂了过去。   谁曾想换来伊人不解风情的娇叱,“干什么?”   讪讪缩回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喏,帮我转交给你外公。”   方濯莲小心翼翼地打开,却见是一颗罕见的寿山石。奇妙的天然红色恰巧排成了一个“寿”字,其余部分则是被灰褐色、黑白色所覆盖,更加凸显出红色中心的部分。   “好别致!”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手掌可握的大小很适宜做为印章之用,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出老爷子收到礼物时的模样。   “你喜欢?”   重重地点点头,开心地把锦盒收进襟口贴身放好,方濯莲有些感动,“难为你花这么一番心思,我代外公先谢谢你了。”跳下石头,半曲膝,朝他行了个谢礼。   为了你,花多少心思都不嫌多。当然,十三这句话不好说出口。微微点头,也跟着站起来,拉起她,顺势握住那双手,说得认真,“什么时候我们再见面?”   *******************************************************************************   方濯莲一蹦三跳地从老宅后门钻入,经过厨房,顺势拣了两个新炸好的牛肉圆子丢到嘴里。   也不怕烫,一边哈着热气,一边拇指食指拣了些厨子用来做烤鸭配料的京葱细丝儿,裹着圆子一同大嚼,边吃边赞,“真是美味啊!”眼前忽然飘过方才与十三阿哥分别时他脸上的情景,嘴角上弯的弧度平缓了下来,为什么他看起来竟是忧伤的呢?贵为皇子,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整个天下都是他们老爹的,富贵荣华,衣食无忧,还会有什么不快活吗?对了,下次见面我一定要仔细问问,看看我能不能帮的上什么忙。   正想着,冷不防两条粗粗的麻花辫被人从背后拽住。   “哎哟,什么人不要命啦?”她扯着嗓门大叫,在看清来人之后,手掌间蓄势待发的力量顿时消失了,反而赔起了笑脸,“呵呵,哥哥……好巧……你怎么也来厨房啦?”   瞧着她嘴角边残留的肉汁和一根细葱丝,方不染忍住笑意,板着脸,双手依然抓着她辫子不放。“什么不要命的,乱说,大喜日子。呸呸呸。”这么一提乱说,又令女人想起了十三喝斥她的那句话。呵呵,原来男人板脸时的模样也是大大不同的。   “嘴巴抽什么筋?你思春啦?”忙了一整天的方不染差点没昏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儿,好像都特地挑到了今天故意和他作对似地挤在了一起,等着他接见处理。说不完的应酬交际连篇废话,干不完的大杯小杯,听不完的笑声掌声,他的嘴巴、手还有脑袋真的就要抽筋了!喝得晕头转向的他刚想到厨房找杯醒酒的汤水,就恰恰在这里逮住了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从小,这个大智若愚的小妹就是自己的开心果儿。因为是女孩儿家,逃离了家族兴旺昌盛光宗耀祖的重任,反而在强身健体之余倾心于武学,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某种程度上说,自己是有些嫉妒她这份儿自在其中,自得其乐的。每每找了机会,总要抬杠几句,倒不是为了什么讥讽,相反,是由于兄妹间的关爱。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她才可以这样快乐啊。每次这么想来,肩头的使命感就会更加强烈,手中的书卷也就立刻翻得更快了。   停下思绪,却见雪白的小手在眼前挥舞,心思恍惚,冲口而出“小蝶”两字,立刻惹得身边女人哈哈大笑,“哥哥,我看思春这顶帽子不应该落在我的头上吧?!”   “找打!”手心一紧,掌心中哪里还有什么她的辫子,待追过去,濯莲早跑到门外去了。急吼吼地忙追问一句:“喂,上次交办你的事儿你可办成了没?”   老远的只传来银铃般笑声,“书我可是送到了,至于满不满意……她人自是来了,你自己去问呗……”天边的红云重叠铺开,蓝白相间的白天被黑暗来临前绚丽的色彩覆盖,夹带着落日的余晖和残存的温度,倾泻在厨房尽头走廊两边的女贞树间,星星点点的金光映衬在缀满颗颗饱满果实的枝头,风吹树晃,两三颗灰褐色的小果子砸中了方不染的肩头。   脚步转动,刚想往后院走,却见一个下人呼呼赶来,说是皇帝已经站到前厅了。   男人脚一软,眉梢间隐隐露出一丝激动,呼吸急促了两下很快又平复了,深呼吸一口气,少主人的威严立刻回来,“外公还不知道吧,走,我们快回报他老人家准备去!”   *******************************************************************************   “唔,快放开吧……别叫人看见……”谢小云鲜艳的戏服褪到了胸口。脸上却已是卸了妆。   胤禩的手游走在光滑的皮肤上,久久不忍离开。柔和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给人软绵绵的感觉,像三月里的云,七月里的草以及北京城春夏才会有的细如□的暖风,温温的,触手即溶一般。“怕什么,这儿独我一人休息,怎么会有人来?嗯,来,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可是你的眼睛明明是这么说的。小云眨眨眼,看着眼前满脸泛光,有些微喘的男人,仿佛一只小兔子被摆到了野狼的面前。天真地往前走了一步,抚摸住男人红得发烫的耳朵,“生病了么?”   欲、望的□在她的指尖苏醒,好像无数只细蛇高昂起头,吐着信子,丝丝地等待着掉落陷阱猎物的更进一步陷落。舔舔舌头,胤禩的唇落到了小云的脖子上,肩膀上,轻柔无限得掩盖住心底骚动不安的狂热。看了一眼窗外,夜才刚刚只是个开始。   虽然控制着分寸,可是长期压抑的欲、望还是抬头了。说到压抑,其实准确的说是他自己竭力控制的结果。恁是谁,面对兄弟昔日的情人,恐怕也会没了胃口吧。虽然八福晋美艳动人,但他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娶她,看中的是她娘家的富有与地位,偶尔勉强几次之后,就再没碰过她了。她是老九的梦中情人,这点,他这个八哥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没有多余选择的他就这么成就了横跨在两个情人间的沟壑。对于自己这个尴尬身份的存在,他一直是以一种忽视的眼光对待的。既然改变不了什么,就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吧。当然,到目前为止,蠢蠢欲动的一直都只是老九,可是,胤禟和女人之前的事情呢?他们应该也像他和这个戏子一般的亲密了吧,否则,新婚之夜的事实该怎么解释?自己老婆的第一个男人不是自己,这的确是让他倍感窝囊的一件事。或许不少满人男子不介意,可是他不。比起汉人,他简直还要介意。该死的介意。   嘴唇渐渐用力,舌头牙齿舔舐咬啮,引发出小云控制不住的□。胤禩更觉心头荡漾,环住女人细腰,另一只手开始解她戏服的带子。舌尖的动作继续,想到不忠于自己的妻子,想到曾搂抱住妻子的胤禟,身体里的火烧得更强烈了。   浑身发抖的小云几乎就要陶醉在这虚幻温柔的爱抚中,这就是爱吗?我此刻是幸福的吧?闭上眼,悄悄地搂住男人的脖子。稍示主动的动作换来更大的反应,男人终于抱起了她,往床榻走去。屋子里的火已经熄灭,可是他俩却隐隐冒着细汗,丝毫感受不到窗外凛冽的寒风。   吹熄烛火的前一刻,胤禩的唇贴在了她胳膊内侧的殷红朱砂上,食指轻轻点在上面,“为什么点这个?是要像谁证明什么吗?”   这一刻谢小云落泪了,“我本奴婢不如的下贱女子,自然在爷眼里是不配点什么守宫砂的。”   扭过头,身体却在他指尖画圈的触碰下痉挛。抿紧嘴巴,生怕从咽喉处流溢出那几乎忍耐不住的□。   盯着那红点,胤禩笑了。食指勾起女人下巴,送上结实的吻。很多话,不用说。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CHAP 38 导线年小蝶   袅袅的一缕淡烟静静盘旋在金灿灿的屋内,先腾空升至高耸的房梁得意高傲地俯瞰着屋内数不清的字画玉器,珍珠玛瑙,接着晃悠着缓慢的身躯沉到眼皮前巨大的空气当中,围绕住这间高贵屋子的高贵主人——乌雅氏。飞奔到她依旧光洁细腻的额头发髻和耳后,烟雾缭绕地烘托得女人好像一个木头神像般庄严。   跪倒在她脚边的胤禛,看着女人,又低下头,心情如同所有来到这里时的一样,守礼、恭敬、谦和、沉默。这份淡然的亲情源自皇家高贵的天性使然,高傲地看待一切,这仿佛就是他们这些皇家子弟们生下来的职责一般。除了遏制在每个人心灵深处莫可名状对那把龙椅的炙热迷恋与疯狂之外,天底下好像就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这些人用心的事情了。亲情就是如此。与其说四阿哥现在跪拜的是他母亲,倒不如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官,只不过碰巧与他曾经共同沿用过一根脐带罢了。   长久的沉默后,乌雅氏叹了口气,先是问了问前些天方苞大寿的情况,什么热闹不热闹;人多不多;皇帝后来也去了罢,诸如此类的废话。接着说了说自己接受胤禛府里老李大夫病后初愈的状况。   话说到这儿,突然打住,清冷的嗓子忽然透过一丝温和,是胤禛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久违了的怜爱。“病好些了,人清爽了,就更加念及你们兄弟俩了……”女人掀开珠帘,手自然地拉住他的,不很热,却是透着女性天生的慈爱气息。有多久,眼前的母亲都没有这么直接地袒露过自己思念儿子的心声了?两年?三年?不,或许更久。在四阿哥记事以来,额娘就很少这么亲切地对待过自己。被套了两个黄金镯子的手腕自然下垂,手指捏住他的有些颤抖,彼此轻触的感觉令双方感觉都有些陌生,遂,很快地,她又缩回去了。只留下胤禛僵硬在空气中依旧蜷曲的手指。   喉头窜动,一时间的感触令他眼眶潮湿,吸吸鼻子,旋即调整好,压低嗓子,应了声,“额娘……”   乌雅氏微微点头,重新走回自己的位子,帘子又放下了。“你们俩兄弟孝顺我,我自是知道的。这次生病,你们倒是没少来看望,别的宫里娘娘的羡慕是假,我自个儿心里高兴却是真。可是,你知道最令额娘高兴的事儿是什么吗?”   四阿哥随着女人的示意找了个凳子坐在下首,身体恭谨前倾,呼吸也跟着轻了许多,小心翼翼地等着女人下面要说的主题。   “儿孙满堂!”这个蒙古女人在略嫌小的椅座上伸展了下高大的身躯,眼前飘过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蓝天白云,山花烂漫。骑惯了马的双腿有些罗圈,合不拢的腿缝儿被华丽的宫服掩盖,就如同掩盖住曾经躺在马背上看草原之夜而后她做的美梦一样,虚幻的过往已成为漫长现实中唯一可回忆的珍藏。   收住自己的思绪,女人继续:“我们满足女人其实也和汉族女人一样,希望家庭和美,家族兴旺。”   汉族女人?四阿哥听得耳根一跳,心也随之砰砰紧张起来。再听着后来的话,不禁喘了口气,低声咒骂自己一句。耳畔又传来女人连续低缓的音调。   “甚至有人说,子女就是女人的第二生命。我想,这句话必定是不错的。”   胤禛听得觉得有些乱,微张开嘴,就着手里的红茶抿了一口,乌雅氏的话又涌进了耳朵:“听说前些日子,你的侧福晋不幸……”停顿了片刻,在男人脸色恢复之后,才又从容开口,“安慰的话说来无用,本想劝你看开些,没曾想那拉氏倒是个贴心的,跟着就为你纳了小妾。我听到这则消息,就甚为欢喜……”   额娘究竟想说什么?迂回绕了一个大圈子,拉拉杂杂地似乎没有主题,四阿哥感觉自己就要晕倒了。她后边说的什么,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茶,直到把那碗红茶喝干,才听女人道:“喜欢那茶叶的味道么?是十四特地从武夷山觅来的。对了,他想托我向你说个事儿……”   这才到重点……胤禛觉得终于熬到了头,看着背后青花瓷大花瓶中清晨刚采摘下的玫瑰抖落下一滴轻盈的露水,叹息一声,“额娘只管吩咐。”   “那就好。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白了,是他看中了你门人的一个汉人女眷……”   话还没说完,胤禛的心就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   “我想回家。”少女看着年羹尧,说得可怜巴巴,眼神好像一只被丢弃了的小猫瑟瑟抖索在寒风中,明亮的双眸被一层淡淡的白雾覆盖。   男人听得心头一动,只感觉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从少女对面站起身,环视她在四爷府上的房间,不愿被看见情绪波动的脸,再转过来,已展开笑颜,抚摸住她脑后的长发,“这里应有尽有,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么?”   不如意。到处的不如意。偏离他的手,歪着头盯着自己的棉鞋尖头上那朵白色的梅花,手指交叉缠绕,拽住桌布的一角狠狠扯弄。“可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我不能一直都呆在这儿吧?”   年羹尧被她的一句“一直都呆在这儿”给吓了一跳,这才清晰的意识到分离后不能时时相见的可能,心顿时一疼,着着实实地刺痛他脸上所有表情,五官整个扭曲了。   该不该把太子的事儿告诉他呢?说了,会加强他接我回去的决心吗?难以启齿的话停在嘴边,年小蝶还在犹豫。   然而她这副欲语还休的神态却是被男人会错了意,微微酡红的脸庞,抖动的指尖,柳枝般纤腰轻颤,她凝神蹙眉,或忧郁或彷徨,就这样出神在他面前,连柔软的一缕长发绕过耳根披散下来都没有察觉,这不是明显地在思念某人吗?想到那个令他恨得发痒的男人,声音立刻粗暴起来,“在想他,对吗?”   “嗯……”   “我不在的日子,他想必常来吧?”丝毫没发现问这句话时嫉妒的语气好比一个醋劲极大的丈夫。   “嗯……”   什么回答?到底是还是不是?年羹尧简直要被她不集中的思绪给弄疯了。“如果他落在我手里,必定没好果子吃!”   “嗯……咦……你怎么知道的?有人说给你听的?谁?春香吗?我已经吩咐过她了呀……”少女所有的慌乱都被看进眼底,长而弯的睫毛扑朔迷离,紧握拳头的小手可爱有力地在空气中挥舞,渐渐的愤怒令她的脸绯红如同诱人的果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果实下面那粉嫩洁白的脖颈,几乎可以清晰的看见青青的筋络。好像就这么亲吻在细细的青线条上啊,努力压制身体的渴望,转移注意力倾听隐隐透出不寻常讯号的声音。   “春香才与我说的……”编织着谎言,声音异常沉稳。他重新坐在少女对面,手指轻叩桌面,眼睛盯着她的脸,眨都不眨。   “啊,我就知道,只有她嘛。嗯,你知道了,知道了那样……不堪的事,竟然还要叫我继续呆在这恐怖的地方吗?”她的脸苍白,声音很大,眼睛慌乱地上下搜索,似乎想在这儿寻觅一个安全的避难缝隙,却是没有找到。   “不堪?”斟酌这两个字,他轻声疑问。   “不不不,你别再提了。我怕……哥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害怕呆在这儿的……”少女掩面哭泣,棉衣襟口很快潮湿一大片。“一看到这里的家具,这软榻,这床,这地板,这桌子,我就想到了那天……那天发生的一切……哦……我不想说,我简直提都不想在提一个字了……”   靠近她,揽住肩头,抱在怀里,依旧能感受到身体深处紧绷的恐惧,老天?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那个秀才,他没有这个本事。那会是谁?是谁伤害了他最珍视的宝贝?   “看来,你是一个人憋屈得太久了。”拍着她的后背,确定她受伤的事实,接着撇开唇,说出诱导的话:“我听人说过,一个人的心受伤后治愈的方法只有一个……”阴翳的双眼泛出残忍的光芒,嘴角依然吐露出轻柔的安慰,“想治好自己的心,就是敞开心扉,说出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恐惧和所有的难以忍受哦,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忘却,只有这样,你的心才会恢复……”   被蛊惑的少女暂停住哭泣,缩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两只小手交叠在他心脏处,抚摸到和自己同样不安的心跳。他在担心我,关心我,宽慰我!这个意识仿佛一阵旋风扑面而至,推开了她那扇一度紧闭的心灵窗户。依偎住他的温暖,她缓缓开口……   简短的述说在她艰难的好几次难堪的停顿后终于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圆桌上所有的茶杯器皿,咣当当落地后粉碎支离。年羹尧不由得幻想起太子被肢解成小块状的模样。盯着流血的指尖,臆想出把他大卸八块后的情景。如果可以的话,他接着想杀死的人就是他自己!很难想象如果十四阿哥没能及时赶到的话会是什么情景,老天,竟然连四爷府邸也成了不安全的地方,那自己的府邸又怎能确切保护她的安全呢?这件事,四爷没提。若不是今天顺着少女话头引导出来,他竟是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而这之前,他完全像一只呆头鹅,恭顺只知一味迎合主人,做着巴结曲逢的举动。太子绝对不会突如其来!事情处处透着蹊跷,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四爷不说,一则或许怕他在西北办事分心,二则或许也是找不到确实事件的证据。三则恐怕就是与太子亲密的关系了。四爷与太子的依附与我依附四爷有着本质的不同,可这本质的不同却是一时说不清,反正感觉就没我对待四爷那么真那么诚就是了。包括十三爷,他们与太子之间好像拖着的是一条不踏实的细链,没有牢固亲密的感情也没有金钱做基础的利益。那我该怎么办?和获知真相前一样表现得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显然做不到。那,我又该如何还小蝶一个公道呢?   皱着眉,轻声细语拍打着少女,才低头,却发现她竟是哭累了,仰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睡着了,小嘴微张,竟是发出细细的鼾声。   抱着她小心放在床上,才放下,却是又被她紧拉住手,紧闭眼,表情痛苦,嘴里喃喃道:“你别过来,别过来……”年羹尧另一只手瞬间握紧,终于确定了心中蠢蠢欲动的决定。    ☆、CHAP 39 云开雾会散?   “哎,我说糖豆,你八哥最近怎么老是往外边跑,是不是有了人了?”八福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吐壳的空隙里飞快地问话。   正午的太阳舒适地照耀在头顶,挨着女人的胤禟半蹲着闭上眼,感觉仿佛一切都是温暖的。在八哥府邸门口等候着他人坐的马车刚走,就等不及地往女人这边窜。即使什么都不能,见一见总是好的。就好像现在他对她的情绪一样,除了眼前的她,所有的女人只不过是一种发泄的对象,哪怕是在最最迷离的那一刻,她们也不是她的替代品。从来不是。   小玉是独一无二的。自小就是玩过拜天地时他的新娘子,即使现在要称呼她为嫂子,他依然改变不了心底爱恋她的事实。   要是当初他阻止住八哥就好了……有时他会想象,如果时光倒流,一切重来,待嫁的小玉是否命运将会纳入自己的轨道?摇摇头,他依旧没有把握。某种程度上说,对小玉的爱和对胤禩的爱在他来说是处于天平两端同等地位的。他的感情砝码在哪一边都没有偏离,痴恋自小的青梅玩伴,敬爱丰神俊朗的八哥,这两件原本看来并不矛盾的事情却在小玉出嫁那天彻底地交错拧结在了一处!他的情人成了八哥的妻!成了自己的嫂!这至于他,是天塌下来的事。虽然后来遮人耳目地很快娶妻生子,照着祖宗规矩开衙建府,可是天平的这两端一直深深地刻划到他骨髓里,一天也没离开过。   女人的呼唤砍断他的思绪,“什么,小玉,你说什么?”   “嘿,瞧你那样,半眯着眼,怕又是再想哪家的大姑娘了吧……”薄薄的瓜子壳从她色泽明媚的两片花瓣中飞出,溅开,四下弹跳,其中一两片还落到了胤禟的袖子上。小心拣过来,捏在手心里,又放到了鼻子跟前,仿佛立即嗅到了她嘴里那股甜蜜的味道。微笑着不说话,只是看她。   “笑?还笑得这样色迷迷的?一定是看上人家了吧?是不是……咦?必定是她了……那个年羹尧的妹子是不?”   胤禟脸上一呆,急忙否定,蹲在地上的身体忽然站起,扶住女人小藤椅的把手,好像一只张开的大伞,投下巨大的阴影完全把女人笼罩住。脸上露出坚决的颜色,“怎么可能?那是十四弟喜欢的类型……”   女人掩嘴失笑,眼波流转地朝他一瞥,用半带挑逗的意味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九阿哥觉得全身都被她这一瞥一问给激荡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透过毛孔冲出来胡天乱地地吼叫一番似地,张开嘴巴,已然喘起粗气,眼神专注又热烈地盯着她,双手由椅背转移到她秀气的肩头,哑着喉咙低叫,“小玉,你又何苦折磨我?”   “折磨?”八福晋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摇摇头,“九弟又胡言了……”尖细的舌头绕着嘴唇外廓舔了舔,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使得那双唇分外的娇艳欲滴,“我可是你的嫂子啊,能给你的可都是关爱哪……”说着头扭向一边,故意不看被□扭曲了脸孔的昔日情侣。   “你……小玉……你这是在怪我吗?怪我心里没你,是吗?对对对,我是不该在你成婚数日后就纳了嫡福晋,我……我是不该这样的……”   “呸。”女人继续吐下几片瓜子皮,眼圈却慢慢地红了。可是脸上依旧刻板又严肃,好像不可侵犯的女神。   “可是,可是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你只知道怨我,可问过我原因?”他见女人不语,嘴里嗑瓜子的动作停下,表情发呆,不禁声音更是悲切,“我……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尽快忘记你!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女人手里的瓜子泼洒了一地,人好像一尊石雕愣在原地,嘴里喃喃默念:“老天……是这样……原来都是这样……”脸色惨白,长久注视着胤禟,哆嗦着双手仰起头,一字一句问:“这么说,你根本不爱你的妻子?”   “这是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说完这句话,男人朝她吻了下来,搂抱起她的腰,结结实实地吻住朝夕暮盼思念渴望的唇,倾泻出他所有的渴望。香轩阁那次的轻狂只是个意外,一个纠结在只能远远看着她而不复亲昵的意外。   熟悉的感官刺激如电流般窜动在女人的身体里,彼此熟稔的气息令她回到了过去美好的记忆里,无忧无虑只有星星和蟋蟀鸣叫的夜晚,微风拂面,送来的是激情褪去后舒适的凉爽。曾经,她也以为玩伴的他就是自己今后唯一栖息的港湾,可是,她错了,在见到胤禩之后,这种想法就再也没有进到过她的脑子。   “不!”女人果断地推开他,隐忍下皮肤里细小如同小虫钻咬般疼痛膨胀欲裂的念头,板起脸,端出女主人和嫂嫂的架子,“对不起……我失态了……九弟……”   在听到她一声“九弟”之后,胤禟的心就彻底凉了,揣测着她方才变幻的表情,心口隐隐作痛,她心里显然还惦记着我,否则,为什么对我昔日的草率成婚一直耿耿于怀呢?啊,显然,她还是爱我的,可是,却脱离不掉该死的身份。呼唤了一声“小玉”,想再重温方才的潮水,却换来女人冷冰冰的脸孔。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都必须尊重事实,不是吗?”她的话听起来完全符合逻辑道理和着眼未来的乐观的应对态度,但是胤禟却怎么都觉得像被一根肉刺刺中,所有澎湃涌动的相思全都退回到心底,脑中跳出大大的问号,好想紧紧搂住女人大声质问她现在究竟有没有喜欢上八哥?还爱不爱自己?   当然,他没这么做。好像一个苦等答案的佛陀,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理煎熬了许久,可一旦问题的序幕即将揭晓,又畏畏缩缩,犹豫不前了。小玉,就是我的煎熬,甜蜜的煎熬。不不不,我不要知道答案,我宁肯等着,等着她愿意主动告诉我的那一天。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再说,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朝代不曾有?脏唐臭汉,前朝明代亦然。深宅大院,皇族府邸,不都是这些事吗?这么一想,也就心宽了,对着女人展开笑颜。牵动嘴角,告诫自己尽量不要说出八哥与谢小云打得火热的事情。   *******************************************************************************   “最近好么?”十四阿哥歪着头,注视着眼前这个不似凡间的女子。纤细的身影在房间内忙碌来回穿梭,搬弄着不少大部头书籍,拧着小脸,微显吃力。   自然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书,顺势握住了滑腻的小手,嬉皮笑脸道:“听说方苞生日那天,皇阿玛也来的?真是可惜,我有事没能来亲眼见到。”   甩开他的手,少女几乎是嫌恶的表情,皱着眉毛,搬起书,绕开他,把面前的书架上的书依次摆放到桌上,累叠在一处竟有好高。好多的书哟,除了约占一半的诗集之外,就是小说、散记了。除了近来火的出奇的《石头记》、早已流行的《西游记》和《聊斋志异》之外,竟然还包括一本年代久远泛黄的《三国演义》。   捏起那旧迹斑斑的册子,胤祯好奇问道:“你也爱看这个?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东西也喜欢?”   “自然喽,不学点里面的东西,我怎能在你们这个说话办事杀人不眨眼的世界里生存下来?!”她说得轻描淡写,可声音却是明显地嘲讽。他当然听得出来,他哪里又得罪她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还上演了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呢。至于以后……想到了皇额娘,忽然裂开嘴笑了。   “怎么?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为什么要笑着默认呢?”少女尖锐的话几乎把他弄疯,天知道他好容易得了空,是为了和她亲亲我我,甜蜜相对的,而不是来吵架的。   唬着脸,他抹下脑袋上的顶戴,生气地问:“你就是这么对待曾经救了你两次的大恩人的?”   “那你想怎样?”面对她咄咄逼人的口气他简直想立即拧断她的脖子,该死,明明心里喜欢的要命,怎么一见面他们就要以这种方式来开场?   “小蝶,我们不这样说话,行么?”他几乎觉得自己低三下四如同一个卑劣微不足道正在竭力讨好一个女人的求爱者了。可不就是么?悄悄斜眼看去,立即被她红涨的小脸吸引,自信又充满怒气,甚至还带着些许轻微的鄙夷。鄙夷?以这种态度来面对他如此一位英俊年少的皇子?这可真是够新鲜的了。被这股少有的感觉刺激,他情不自禁拉起她的小手,悄声问:“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是怪我这些日子都没来看你么?”   “怎么敢?”少女横了他一眼,说的义正言辞,心底实在不想和任何与太子沾边的人或事沾边儿。可是,这份断然拒绝,却高高点燃了胤祯前所未有的征服欲望。老天,这个少女至今仍未钟情于他!一下子被残酷的现实击倒,为了她,他策马奔驰,深夜造访琵琶湖,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为了她,他甜言蜜语,不断进宫巧言令色说服额娘,只是为了能把她光明正大地揽入怀中。而她呢?竟似完全一个局外人,什么都没感应到。除了反复的不满和愤怒之外,他在她眼里,是不是仅仅一个知道了姓甚名谁的陌生人?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么一想,胤祯的冷汗全都流下来了。屋子里的火盆已不是很旺,天边的落日即将隐没,四哥府里花园外那北风冷不丁地刮了过来。   人的性格迥异。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人是率真的。年轻的十四显然就是这种人。抢夺过少女手中的书籍,阻挡在她娇弱的身体前,定定地看住冷着脸的少女,“到现在了,你该给我句实话。”   “什么实话?”   真要被她气死!胤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胸膛往前靠了靠,挨住她,手臂一紧,已经用力搂住她的腰,也不顾她的挣扎,只是死死的搂住,他喜欢她,就是喜欢她。所以,她也要必定喜欢上他!必须要喜欢他才行。这样固执的想法在脑海里徘徊,冷不防却感觉到另一副身体的僵硬,接着是极轻的战栗,恍然一惊,抬起她的下巴,却见满脸的泪水。心头所有的堤坝就被这些温柔瞬间冲毁。不要哭呵,只要能让她收住眼泪,就算这一刻叫他死,他也愿意。   颤抖着拇指食指,不停擦拭她的泪水,柔声关爱道:“怎么,我弄疼你了么?是恼我的粗鲁吗?别哭,别哭,我放开你,放开你,还不成吗?”   年小蝶缓缓低下头,捂住脸,抽泣了一会儿,才终于止住。“我也讨厌自己现在这样,老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我……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面对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十四阿哥,她很多心事都可以袒露。没有哥哥年羹尧的□霸道,没有四爷胤禛的冷漠不苟言笑,胤祯给她的感觉更像一个可以谈天的友人。   十四咀嚼着她末尾那句话,心头也觉得沉甸甸的。或许,这些日子她经历得确实太多了。被哥哥强逼着一路跪来为本不属于自己罪责的过错埋单;被太子酒后乱性的轻薄险遭染指。前者是背负着家族使命感践踏着她自身尊严浑身是伤的走来,而后者呢?受伤的恐怕就是心了吧。   “小蝶……”喟然长叹的呼唤后她脸色更加惨白,摇晃着身体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的瞬间立即倒退了两大步,被身后的木凳袢倒在地。   胤祯连忙上前伸出手,想把她从地上拉起,却是被她拍开。“别,别管我……”双手抱住胳膊,深深埋下头,肩膀无声抖动着。虽然没有声音,可是他知道,她是在悲伤。   “不要这样,小蝶……你应该振作起来……那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而你也是和从前一样的呀……”   “一样?”年小蝶抬起头,脸上闪烁麻木的表情,接着摇头,“不,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小蝶了。”眼角深深的痛楚化作隐形的细线刺痛了男人的心。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恢复到原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打断。捂住耳朵,她忽然叫得尖利,“不不不,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我是不干净的人……不干净的女子了……”   胤祯的眉毛纠缠在一起,眯眼怒问:“是别人……是这儿的人说你的吗?”   点点头,又跟着猛烈得摇头,少女迷离的眼空洞洞地望着窗外岿然不动的景色,树还是那树,花依然娇艳,可是,她却成了府里丫头婆子嘲笑的对象?!暗藏的流言一波一波,细细索索如轻声抖动衣服般那么小声,可是,就凭那几个字,她简直就想立刻去死!忽然想到名伶阮玲玉的结局,她那时还不懂,现在却懂了。   一个被太子经手的烂货!一个假装正经关门读书的浪□人!一个表面清纯内地狐媚的害人精!这些还是最平常的。通过春香,她还得到了更多。说那天是她挑拨的太子,说起先更早是她勾引的十四,还说她的快乐恰恰是看见两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争相为了她大打出手,一搏生死!更有传她早先就预谋挑逗四爷,这些还不算,林林总总,添枝加叶地又牵扯出方不染,直把她说成了人尽可夫的下贱女人。小丫头春香一边说一边哭,她也没有任何的应对方法,跟着掉眼泪。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又哪里有什么办法呢?索性哥哥是同意接她回去了,能躲避一阵子耳根清净再说吧。   趁着哥哥外出办公的时候,她独自一人,也会彷徨出神,向来没有欲求,与人无争的她怎么会一下子掉进这许多惹不起的是非圈子当中?因此,胤祯今天来找她,才那么冷淡地应对。其实,心底与他,毕竟是感激的。   “小蝶,别呆在屋里了。好不容易我今儿禀了八哥,得了空出来,我带你去府外边的小街走走?那里可是有许多美味的小吃,这会儿正是夜市摆起来的时候,走,出去透透气,对你绝对会有好处!”没等她反应,十四已经扯着她的手迈出了门槛,背后立即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咦,又是那个女人!”   “是呀,真不要脸!公然拖着阿哥的手!”   “地道的娼妇!”   在听到最后一句,小蝶的脸如死灰,甩脱着就要挣扎开十四的手,却是被他仍紧紧抓住,背转过身,朝那些阴暗的角落咆哮大吼:“看清楚了,是爷拉着她的手!再嚼舌根,小心爷手里的剑!”说着,一手抽开长剑,往后重重甩去,力道甚大,穿透在厚实的门板上。剑身仍在摇晃,剑穗迎风飘扬。黑暗中终于没了声音。   迈出门槛,十四干脆扔了剑鞘,笑着看身边的年小蝶,“现在倒觉得轻松了。”   看着他一脸真诚,多日眉头紧锁的少女也跟着笑了。    ☆、CHAP40 心痛的惋惜   黑乎乎的小门被推开,里边也是黑乎乎的一切。被无边暗色涂抹覆盖住本来面目的花草树木好像一只只随时就要扑向她撕咬的野兽,在阴暗的角落嗬嗬喘着粗气,嘴角还挂着粘腻的残肉碎屑,幽幽散发出恶臭。   刚走进花园的年小蝶就觉得心头被绑上了巨石,沉甸甸的,很是压抑。萤火虫般几处微弱的灯火好似墓地上空漂浮的鬼火,闪烁出鬼魅的色彩。若不是走到那棵熟悉的桂花树下,少女几乎以为这里就是万劫不复的人间炼狱了。忽然想到曾经站在树下自吟的那首诗,不禁悲从心来,停住脚步,原样靠住树干,又抬头望了望更加巨大如华盖的树冠,完结了鲁迅《自嘲》的下半阙,“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冬秋。”   正在自怜自艾长叹之际,胤禛黑着眼冷不丁从树干另一侧走了出来,“这么晚,还有兴致?”心头却是一阵激动,是了,这必定是原先那首词的下半部分了。清冷孤芳自赏的词竟也能写出如此的笔调和高傲睥睨众生万物的姿态,当真是罕见的了。可更值得称奇的却是她吟诵此诗那份再适合不过的心境,小小年纪,竟然如此,难道……难道她竟是已经到了诗中比兴的近乎无欲无求的境界了?当真怪哉。或许是因为那件事,所以才如此心如死灰,冷漠寂然的?一时间心乱如麻,压根忘了苦等佳人久候不至积压下的无数怒火了。   年小蝶一看是他,嘴角不禁浮出一丝冷笑。太子事件过去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他几乎看不见踪影,就如同那个被春香称为见死不救的那拉氏一般,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过去真是瞎了眼,他这人的心必定是与外表恰恰相符的——彻彻底底地没有感情。抛却掉心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好感,少女觉得就算是碍于年羹尧的情面,眼前的男人都至少该为自己叫一声委屈。或许无需当面表露,可以透过妻妾转达。这完全属于情理上的事,也完全符合正常人的思考逻辑。但是,少女除了漫天的流言,什么也没等到。偏偏是这会儿,要走了,他反倒来了。当真滑稽。遂顺着他的问,说话带刺,“正是晚了,才又兴致,这难道不符合四爷的规矩吗?”   说完,也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此不屑的挑衅是成为年小蝶后身体里早已消失掉的东西。尽管如此,少女依旧没有后悔。如果说在乍逢见面后对胤禛还抱存有一丝夹杂着好感的好奇,那么现在这些东西就什么都不剩了。对,这不也符合他于我的态度吗?好像被太子践踏的只是他府邸花园里的一朵花,一根草,他自然不会在意。他又怎么会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呢?他可是将来的皇帝,心里自然装的都该是天下大事。不期然,又想到历史中年妃的宿命,想到自己懵懂的未来将与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纠缠,不禁浑身发抖。只是竭力控制住,眼里依然透出强烈的不满。   爱憎分明?胤禛从她的眼里读到来了这个词,定定地借着微光端详着她脸孔上每个细微的表情,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记在心里一般。随即,领悟到她恼怒的原因,不禁抿起嘴角,笑了。   罕见的笑容好像午夜里眨眼的星辰,点亮了男人整张脸庞。柔和的线条渗透到他五官的每个角落,融化掉他面具背后的每一小撮冷漠,带来冰雪消散后的温暖。   小蝶失神在他的笑里,头脑刹那空白。这是从没有遭遇过的情景。对于刚刚分别的十四,她一直是清醒的,纵然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始终理智凌驾于感性之上;而在哥哥年羹尧身边呢,却是心情复杂的。惶恐不安伴随着矛盾地想依靠在他肩头的种种情感交织在一处,自己也很难解释;另一位朋友方不染,则完全是以彼此的欣赏相惜为基础的。所有这些男人都不像眼前的他一般,令她忘乎所以。完全地收拢住本身的想法,而只顾在那璀璨的笑容里沉沦。简直不可思议!抚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年小蝶逼迫自己冷静。瞪着眼,板起脸,歪着脑袋怒问男人:“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被当做笑话的存在?”   老天!她的想象力可真是惊人。男人没再说话,视线顺着那张清丽的容颜往下,赫然停止在她脖颈上几处清淤。手指捏得咯咯响,悔恨的潮水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令他就要窒息。这就是占有的爱吗?对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闭上眼,心底说不出答案。双手却在黑暗中突然抓住少女的手腕,声音沉重,“我……很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积聚的怒意就这么消失了。原本鼓胀得就要撑破胸膛的愤怒就这么消失了。年小蝶的眼角滴落下两滴泪珠,热热地刺烫了男人的手背,惊愕地与她扑朔的眼重重相遇。   桂花树的香气已经淡了,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树干周围。花园里处处充满落叶枯萎的气息。可是,摆放在胤禛眼前的却是如同阳春三月鲜花满地,蝴蝶嬉戏其间的场景。惊诧于她骄傲的本性,更惊愕于她善良朴质的纯真。她的泪,就是最好的证明。两滴小圆圈的痕迹依旧未干,她的脸上却已升起了羞赧。嗫喏着为方才傲慢的言语道歉并且请求他的原谅。   或许就因为这样,我才爱她吧。这个即将成为十四福晋的女人。心头重重叹息。   *******************************************************************************   巍峨紫禁城的宫殿一角,方苞跟在康熙身后走得小心翼翼,年纪虽大,可身子骨却十分硬朗,精瘦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熠熠生辉的小眼睛,尤其在思索问题时,会闪现出智慧的光芒。   两边宫娥手中的烛火照耀在他们君臣二人的前方,光与影重合辉映交织出或长或短或斜或直的影像,方苞瞅了瞅前边高大的背影,转过头嗅了嗅附近花园里新开的腊梅花香味儿,甘甜的气息导进五脏六腑。可仍然不敢有一丝松懈。这时,只见康熙停下了脚步,挥退左右宫女太监侍卫,只留下了近身的李德全呆在一侧伺候。   “老方,我真是羡慕你啊,养了那么好的外孙。”康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听得方苞心乱乱地,揣摩着正不知该怎么接口,却见李德全瞅了瞅万岁爷的表情,媚笑着附和,“就是,一表人才,羡煞旁人呐!”   “小李子说得对,简直他妈的对极了!”听康熙口出污言,方苞想笑,却是忍住了。微微躬身只得一个劲儿地谦言答谢多蒙圣上厚爱之类的话。   康熙跟着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花园一块石头上,李德全待要拂袖掸尘却是被止住。一身龙袍的男人黢黑着眼,幽幽盯住方苞,细声说道:“三国曹操有云,生子当如孙仲谋!此句套换一下,生孙当如方不染,可也不为过。”   听他话说得如此重,方苞连忙扑通跪倒在地,磕头不断,“区区小儿,怎能入得万岁爷法眼?您过于错爱了。”   康熙跟着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份棱角磨损的奏折,摔倒胡须花白的老人脚边,“恐怕你还没见过这个吧。”   颤抖着手指,方苞迎着月光翻看奏折,粗粗浏览,不禁大惊失色,合起奏章,脑袋重重垂倒在胸前,声音打颤道:“孺子不知天高地厚,语出不敬,胡言乱语,得罪了万岁爷……实在是微臣平时疏于管教……”   话未说完,就被高高在上的男人打断,“咦,你着什么急?慌什么乱?这奏章放在我跟前许久了,闲暇有空,我倒是经常翻阅。不染写得是事实,说的是实话,就算不小地刺痛了同为满洲人朕的神经和尊严,可是也并不算触犯了天威,更但不上什么得罪。老方,你严重了。”说着,微笑着把他从地上扶起。在一刻间就能操控别人的情绪,掌控他们的生死荣辱,依仗的就是手中无与伦比的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康熙为能掌控这个法器而再一次得意。连带着鼻尖几处细细的白色小麻子也跟着自命不凡起来。   停了停,他掀动浓墨的眉毛,仰起修长的脖子,接着说,“总在朝廷庙堂之上听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拳拳报国赌咒,可是,光说不练假把式。朕需要的不是这些花花肠子,空喊虚吼。而是——”说到这儿,细腻的大手忽然紧紧包住方苞的,感觉到他的颤抖,不禁又是得意,盯着老人闪亮的眼睛,吐出心中的答案:“人才。朕需要的是真正能够支撑华夏沃沃万里的支柱,国家的栋梁……”意味深长地又看了老人一眼,“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哪有不明白的?看着君王脚上绣着金龙的厚实的鹿皮软靴,方苞心里早已转了不知几个来回。皇帝于大寿之日光临自家,给足了自己及族人颜面不说,也着着实实收揽了不少汉人官员的人心。这些日子以来,朝廷上下的议论,他不是没有听到。原本,他也就以为皇帝的目的就是如此,没想到长手竟然还伸到了不染的头上。不禁后背满是冷汗。按道理说,获得圣上垂青,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可是,一件事,总分三样:时、势、运。不染本就不俗,其势如磅礴万丈高山,傲睨当朝所有年轻官员,可谓鹤立鸡群;运相走向也是一路顺风顺水,金榜题名又年少高官。只是,要偏偏在现在的节骨眼上承蒙皇帝的提拔,恰恰不逢其时。皇帝年逾花甲,太子根基不稳,整个朝局迷乱扑朔,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未必是件幸事。   老谋深算的康熙将老方的犹豫一一看在眼里,心底大骂了声老狐狸,脸上依旧笑容灿烂。接过李德全递来的貂皮大氅,站起身,裹住了,才又重新坐下,“别忘了,那日朕亲笔题给你的匾额?”   此话一出,方苞几乎立刻跳了起来,目光缓慢松懈,人像被一道激灵的雷电劈中一般,口里情不自禁喃喃念道:“天下一等忠臣……”   “正是!”康熙拍掌大笑,眼睛眯紧,像是逮住老鼠的猫,蜷起手指按捺住嘴角边浓黑的胡须,深深地看进老人的眼,森然道:“你是忠臣,朕的大大忠臣嘛!”接着一阵畅快的笑声在四周阴暗的空气里洋溢开来。却没有丝毫减退那份深宫大院的阴暗,反而使之更浓更沉了。   忠臣?一个巨大的帽子重重压在方苞头顶,好像一只软体动物被罩住。方苞感觉自己顷刻间变成了一只蜗牛,就算想逃回自己的壳里,也无力改变已经跌入另一个牢笼的现实。那个牢笼叫虚名。蜗爵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当日飘飘然得意已注定了今日惶惶状无力。无力挣脱皇帝手中的大网吧。接受了那个一等忠臣匾额就等于承认了终身恪尽人臣的本分,万岁爷说一,你再说二的话,岂不愧对他的厚爱,岂不无颜于那张钦赐牌匾?   忽然想到生日那天和胤禛及他跟班田文镜相谈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浑身有一阵哆嗦,望着那双捉摸不定又满是命令的眼,只感觉自己牵扯着方不染已经跌落到一片急流暗涌的漩涡之中了……    ☆、CHAP 41 被牵扯进来的新新人类   夜已深,京城偏僻交错的几条小径已经没了声音。可是,王府大街上却仍是人流如织,穿梭在这儿的十之八九是那些白日睡觉,闲极生事的贵族子弟。除了已经打烊的“静远书斋”,百味斋、香轩阁和万花楼是最最热闹的。   喝了百味斋的夜宵听了香轩阁的夜场戏之后,胤禩的神经依然处在兴奋的阶段。或许是因为那个年轻戏子的关系,跟着也觉得自己处处透露出新鲜。   老十油腻的嘴角还没擦干净,搂着身边丰韵的女人,眼神飘忽,似乎还陶醉在方才香轩阁谢小云漫漫无边的白色水袖里,啧啧,要不是八哥先占了,他非得尝尝她不可。冷不防被后边靠在躺椅上的胤禟踢了踢脚,“快擦擦口水,都要连成线了。”   惹得身边几个妖艳的女人同时掩嘴偷笑,胤誐不以为意,掐住她们的柔软身体就调笑起来,“笑?敢笑爷?胆子不小……”   胤禩皱着眉,急忙止住了他的胡天胡地,这样闹下去,正事可是没法谈了。他们深夜来万花楼的目的显然不是寻欢。   挥退了几个青楼女子,八阿哥脸色一正,捏起水晶果盘里的一颗透亮的葡萄,丢进嘴里,咂嘴发现竟是无核,也没有江南一带的酸涩,舔着嘴角漫不经心道:“呵,这万花楼的老鸨倒是舍得花钱,连这种西域马奶葡萄也愿意千里运来。”   “唉,葡萄虽少见,可早抵扣在我们一晚五千两的银子里了。他娘的,这老鸨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胤禟又咒骂一声,也拣了两粒嚼了,点头称是。   胤誐原本欲火中烧,心里早惦记方才那些女人,不禁着急打断他们:“八哥老九,你们今儿可不是为了说葡萄才来的吧?”   胤禩听得好笑,唬着脸丢给胤禟一个眼色,后者忽然抓起一大串翠绿的果子直扑扑塞进了老十犹自张开的嘴里,跟着两人一起大笑。被捉弄的胤誐倒是不生气,满嘴甜汁,大快朵颐之后率先开了口:“八哥,我看我们再这么下去可不是事儿?”   “什么意思?”胤禟闻言,脸色渐重。胤禩也是睁着眼看他。   舔舔嘴,老十咕咚又喝干了一大杯香茶,才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啊!你看,我们前些天捣鼓半天算计年羹尧,让亲信岳钟麒补了缺,安插了四川巡抚;又一阵子灌醉了太子,让他大闹老四府邸,差点毁了那小妞儿;接着我们又涉足方苞寿宴,鼓腾着方不染为我们所用。这些花花肠子,我看都是小娘们儿的招式,光看,不能用!”   “用?!”胤禩咀嚼着这个字,目光深不可测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站直的身体背对油灯,洒向他们两人浓厚的黑影。   胤禟双眼发亮,目光一闪,抓住了胤禩微微颤动的衣袖,“对!老十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八哥……你说……是也不是?”因为激动,声音也战栗了,“这些官员可都是没一丁点儿京城兵力的实权啊……”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屋里一阵沉默。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没有彼此的眼神交汇,只是各自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   胤禩仍是不开口,表情严肃异常。打量了老十一眼,心想这个呆愣子怎么今天突然开窍了?同时也觉得后背发寒,或许被他说对了,忙忙碌碌至今,竟是连最关键的东西都忽视了。   “八哥,隆科多可靠吗?”胤禟一语中的,胤禩有些心惊肉跳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摇头,“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可北京城九门的防卫却全在他手里哇。”胤誐嚷着嗓门直叫,被胤禟急忙捂住,另一只手摆弄得乱摇,“叫什么?你要让这里所有人都听见不成?”   老十被唬得住了嘴,小声下来,“可他毕竟是个至为关键的人物啊!”   才说完,就得到八阿哥的肯定,“不错。他好像只有一个守寡的女儿,不是么?”胤禩主意已定,倒不似方才那么慌乱了,气定神闲地重新坐在椅上,捻起一块杏仁酥,眼睛瞟了瞟表情不解的二人。   胤禟盯着他的脸,恍然拍着前额,大笑起来:“妙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胤誐疑惑地看着他俩不知打什么哑谜,缠住老九,非要他公布答案,却见他伸手蘸进茶里,写了个岳字。岳钟麒?关他什么事儿?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他着恼起来,负气地嘟囔着嘴,“你们都知道,就瞒我一个。天下必定就我一个傻子了。”   老九老八听着大笑,见他果真气了,才来拉他的袖子,又是哄又是拍,半晌才算把他逗乐了。胤禩这时笑着对他说,“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笨,这事儿既是你自己提起,怎么反而想不到解决的诀窍?其实,你方才已经说了。岳钟麒嘛!”   “他和隆科多女儿有什么关系?难道要叫他纳第六个小妾?”   此言一出,老八老九又笑,老九几乎笑出了眼泪,“唉,我看你这人不但是个实心眼,也是个死心眼。岳钟麒愿意,隆科多能愿意吗?他女儿会同意吗?”   胤禩倒是不再窘迫老十,拍着他肩头,递来一杯热茶,“是岳暮山,岳钟麒的儿子。”   胤誐脑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年轻高大的影子……心想若是将亲信岳钟麒与隆科多结为亲家,于他们恐怕只有更多的益处。思毕,不由佩服地朝两人投去钦佩的眼色。   *******************************************************************************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男孩儿看着板着脸问他的年羹尧,有些害怕,哆嗦着身子一连后退几步。   田文镜裂嘴大笑,转脸讥讽道:“亮工,你虽可以一人横越西北大军,往来如入无人之地,有着大丈夫伟岸的气派,可是,却不擅长应对小孩子啊……嘿嘿,瞧我的……”说着,越过年羹尧的椅子,抓起茶盘上几块甜点,走到男孩儿身边,蹲下来,摇晃着糕点问:“来,小弟弟,乖乖回答方才的问题,就会有甜甜的点心吃哟……”   没想到小男孩反而更加害怕了,又是往后退了几步。   方不染抿住笑,站起身,走到田文镜身后,拍了拍他肩膀,“田兄,看来咱们今天可要三英战吕布了……”俏皮的话不由将秀才的黑脸逗乐了,连年羹尧也禁不住摇头,“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谁料方不染还没接话,小男孩儿反而突然开口,食指调皮地指着亮工,得意地乱晃,“好啊,等四爷回来,我告诉他,你骂他是老虎……”   “对喽,对喽,就是这样。”方不染开心地拍手,丝毫不以为意已经被当成“猴子”看待。   田文镜也跟着起哄,“小家伙,就是这样。谁叫我们都吃过这男人的亏,四爷一回来,我就提醒你告状!”   原本等待欢呼雀跃的小孩儿反应却没有按照逻辑出现,小孩儿在听到“告状”一词时,脸色登时惨白,眼圈也跟着红了,啪嗒啪嗒的泪水止不住了的流满了秀才的领口胸口,几个大男人又是安慰又是拍抚都无济于事,正在乱的时候,小男孩却在一片模糊中见到了出尘脱俗的仙女,一身雪白朝他这边走来。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下一刻,小男孩只感觉浑身被一阵说不出好闻的味道包围,依偎着就要往女子怀里靠去。却是冷不丁被年羹尧大手抓起,拦腰举得老高。   “哥哥,你做什么?”   “他……他……我可不能眼见着一个陌生男人往你怀里钻。”   “老天,你这当哥哥的保护欲也太强了吧。亮工,你要不是小蝶哥哥,我方才还以为你是她的情郎哪。那眼神,几乎被我错看成嫉妒。”田文镜呱呱乱叫着掰开男人手指,解救下小孩儿。自诩英雄式地挺挺胸,拍着胸脯道:“小家伙,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小孩儿一下钻到了正相互寒暄的方不染和小蝶中间,紧拉住少女的手,躲在了她身后,嘟囔叫道:“我是四爷捡回来的,自然需禀报的主人也是四爷……”脸颊上犹自挂着未干的两行泪水。   此语一出,听得三个男人大乐。田文镜笑他的机灵,年羹尧称赞他的勇气,方不染却大言不惭地断定,这个小男孩儿他日必成大器。   “他们说的是你吗?这么厉害?”弯下腰,轻拍小男孩粉嫩的脸蛋儿,动作温柔又充满爱怜,立即招来小家伙更多委屈的泪水,“漂亮姐姐,我叫李灿英,我……我是来求四爷告御状的……”   原本嘻嘻哈哈的众人在听到“御状”两个字后,登时安静了下来。   一尘不染雍王府的偏厅内,除了小男孩儿断续的抽泣声,什么都没有。远处树梢几只黄雀吱呀了一声,也是划过蓝天极快地远去了。未关紧的窗户被一阵午后的暖风吹开,带来弥散在花园中枝叶花草的迷人芬芳。小蝶顺着窗缝儿往外瞧了瞧,恰见一只罕见的粉蝶停留在被冻僵了的山茶花上,合拢张开着俏丽的翅膀,无声无息地啜着干涸的花粉……回过头,洁净的青石砖面倒映出各人严肃的面孔,再看那蝴蝶,早就不见了。    ☆、CHAP 42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半夜的香轩阁依然未眠。同样睡不着的还有谢小风,听着身边姐姐细微的鼾声,她反转着身体几个来回,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又觉得口渴异常,干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摸摸水壶,晃了两下,低咒一声,走下楼梯伙房,准备去找些水喝。   “喂,听说了吗?咱这儿的头牌的事儿?”扫帚声掩映着一个人的声音从外边的戏台处传来。小风晓得这些事打扫午夜场临时请来的帮工。本来无心听墙角的她因为听是关于小云的,遂小声放下手中的茶壶,隔着一道墙,细细喘气。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外边有了个男人吗,这年头,戏子偷人,哪里还算什么新闻?她们那些戏里不都唱的是这些?”   小风听了气得直跺脚,恨不得立即冲出来撕烂这人的嘴,可却是憋住了。   先前那人又说:“自然不是这个,听说……嗯……嗯……”因为看不见,小风正猜测着说话人可能会做的动作,却听后边那人尖叫:   “哎哟,连肚子都搞大啦?怪不得,怪不得这两天我总见那小贱妇遮掩着她肚皮呢。”   “谁说不是呢?哎,这可是个秘密呢。除了你,我旁人说都没说呢。嘿嘿,估计连她亲妹妹都被蒙在鼓里呢!”   “对,还有那个薛大娘!”   两人一阵大笑,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起孩子可能的父亲,一会儿说是戏班里年轻的吹鼓手,一会说是时常往后台送糕点的男人,一会儿又牵扯到伙房六十多岁大师傅的头上。总之,没来由地静是瞎说,直把谢小云诋毁地如同最卑劣的妓、女一般。   谢小风听得怒火中烧,忽然目光穿过伙房的窗棱,投到戏台顶层的小阁楼上,眉眼动了动,扒出伙房一大堆煤灰,扯了块破布垫在竹篮底下,死命地往篮子里塞。跨在胳膊上,微觉吃力,两手合力举着,咚咚咚地绕到楼梯,就往阁楼奔。打开阁楼陈旧泛着霉味儿的窗户,发现恰有两个中年粗布妇女对着底下,知道就是方才那两人。也不说话,翻空竹篮,哗哗地煤灰就往她们头上倒,临了,还把那块垫底的破布也一股脑儿地扔了下去。脑袋接着退到窗户后,耳边传来哇哇的怪叫和泼骂声。   索性,打开窗户,连同篮子往她们身上砸去,脸正对着下方,冷冷回应:“糟践别人的人自然活该被人糟践!”   两个底层妇女原本穷困,很是指望这夜间清洁的工作,本是闲着无聊嚼舌根,不想却惊动了戏院的二号花旦,害怕事情闹大,倒是不敢再声张了。   这下倒是合了小风的意,也怕把事情闹到薛大娘那里,恐怕到时倒霉的又要是姐姐了。姐姐……她……莫非真的怀了孩子?不不不,她既然心有所属,必定为了八爷洁身自爱。我怎该乱想她?真是也傻拙如那些陋妇了。   于是喝了水,退回卧室,轻轻推开房门,却听黑暗中连续不断的干呕,小风的手不禁僵硬在门把手上,像是被黏住了。   擦亮手边油灯,小云正捻着手帕擦嘴。   床脚下已然一滩污秽。   谢小风看得脸色变了,两眼发直地走到床边,低哑着走调的声音,吼叫道:“你还要瞒我多久?”   *******************************************************************************   “淡对花开花落,闲看云卷云舒。” 年小蝶斜靠在窗棱旁,以一本厚书做垫背,提笔在粉色的便笺上写下这两句,写完往小几上扔了笔和书,抱着软软的枕头盯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已经下了一整天了,接连不断地悄然无声落下,遇暖则融,遇冷则冻,顺应自然的形态演绎生命,变幻无常。结成了冰冻的雪凝结住窗棱的角落,透着灰蒙蒙若有若无的光线闪现出晶莹的光,落入指间的触觉可会与二十一世纪不同呢?怀着这样的好奇,少女坐跪起来,胳膊肘先顶了顶被冻僵的窗棱四周,松动了冰角,接着双手合力连试了两次总算支起了窗户,一片片冬天的精灵调皮地溜进了屋内,落在方才的诗句着笔的便笺上,印染了墨迹。   纤细的手指在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时刻落泪了。不是心血来潮的感伤,而是归于残酷现实的清醒。的的确确这不是一场梦!我来到大清朝已经将近半年的光景了,而此刻也正完成由青涩到成熟的必经历程。手掌心里的一团冰雪渐渐融化,顺着袖口倒流,和着脸颊刚刚滴落的液体至胸口处合二为一。   春香轻轻推开门,眼光触及到少女,连忙尖叫,走到窗边,拍落掉她僵硬的胳膊,合上窗,移近火炉,又拿了个小些的木炭手炉烘烤干她潮湿的袖口,才挨着小蝶脚边的小木凳坐下,捡起铁钳拨弄两下火星,待到热浪以更炽烈的方式侵袭在空气当中时,才停下动作,站起身,从圆桌上刺绣的一小团棉褥子当中端出灰不溜丢的小砂锅,捏着锅耳的手飞快地收回,放在嘴边轻吹:“哎呀,烫死了……”颤悠着手指只吹了两下,揪住点棉褥子的棉絮包了,从砂锅内倒出热气腾腾的汤水,抵到少女跟前。   嗅了嗅,小蝶对着难闻的药味儿皱鼻,装着没看见的转过头又要提笔,却是被春香抢先一步按住了笔杆,不由好笑,摸摸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死丫头,干什么?”   小丫头黑着愈见灵活的眼,不说话,只是捧着药正视着她。   假装咳嗽数声,少女板起脸,表情严肃。“我又没病,作什么喝这种东西?”说完,扇着手掌挤着眼,做出痛苦的表情,“好春香,你就像前两次一样悄悄把它倒了,别人也不会知道。”   “主子爷可不是别人。”   “哥哥?”少女不禁头痛,耳根顺着两腮跟着红了,小声嘀咕道:“不是说过年前他很忙的吗,许久都看不见人,怎么连我这种……这种小事都知道了……”   “什么小事?”小丫头咋呼一声,“您可是从此就是名副其实的姑娘家了呢……”   少女闻言脸又红,看得春香竟是忘了手中的药碗,不由晃了两下,泼洒出些许药汁,心想,变成大姑娘的小姐可真是比之前更叫人发呆了。换做男人,还指不定地怅然失神呢。   年小蝶盯着地上药汁的痕迹,感觉小腹下隐隐作痛,皱眉忍住,心情再也好不起来。想起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句“老大嫁作商人妇”,心中升出讥笑,恐怕我是必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了吧。这种等待命运降临捉弄的感觉十分挫伤她自尊心的独立。一种不愿被宿命玩弄于鼓掌间的澎湃心情油然而生,顷刻间仿佛像就要连地拔起树根的狂风,想彻底掀翻冥冥之中为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一切。结婚的对象,未来的子嗣,婚后的平庸,碌碌的生活……所有这一切,她都想彻底掀翻。好像此时灰蒙蒙的天空,所有看不见的景象混沌交杂在一处。可是,我想要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猛然如雷鸣电闪般击中了她。   在渡过了期初所有的“时代不适应症状”后,她终于回到了人生自我意识的起点,开始认真面对展现在眼前的生活。一味的忍受顺从还是适当的抬起头颅,重拾人生的骄傲,找寻自己的追求?握紧手中的笔,再看方才那两句莫奈何闲极无聊的遣怀诗句,少女陷入了沉思。深深略带苦恼的模样竟叫一旁的春香不忍打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药已经凉了。   ******************************************************************************   果实成熟了。这个意识每逢一想到,男人就禁不住一阵悸动。隐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渴望好像灰烬充实的炉火,被这个跳动的火苗瞬间点燃,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热量。   我这是怎么了?摇摇头,年羹尧站在少女房间的入口处,停下脚步,狠狠压抑住近日一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双手交错相扣在身后,眯起双眼,侧耳倾听前边那扇桃木门内的一切声响。那专注的神态好像在仔细辨别一首人间难得听闻的曲子。双手舒展在两侧,宽厚的肩膀下垂,挺拔的背影好像一株苍劲的雪松毅然伫立。宁静的神态掩藏住的却是一颗砰然跳动的心。她成人了,长大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每一个认识都直接兴奋的刺激他的神经,紧扣他的中枢接点,骚动他浑身的细胞。   思念如潮水将他淹没,片片雪花飞舞落在他微微卷起的睫毛上,良久,他依然不动。稍稍平息掉沸腾的呼喊之后,眼睛忽然对着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人影停住了。   失落长叹,不是她。   跟着眉眼盯住春香,生气地低声喝问:“小姐怎么没有喝药?”同时,心中暗自窃喜,终于,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她。这下,总不至于尴尬无言了吧……   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熟悉的粉色身影印入眼帘,颤抖嘴唇,轻声唤她:“小蝶……”   那个娉婷袅袅的人转脸过来,脸颊眼角轻柔得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粉红,低下头,细细的一声“哥哥”就叫年羹尧浑身酥了骨头。情不自禁走过去,挨着软榻坐下,拉起她细软的手,甜荡荡的感觉停在心头,原本早准备好责备喝药的训诫早抛到了脑后。   “你还好么?”才出口,年羹尧自己就脸红了。几乎咬着舌根,立即咒骂自己。不是没吃过猪肉,怎么还这样躁动呢?对敏贞原始的释放,对万花楼女人的调笑逗弄,都远远不及此刻的心动。颤悠悠,微摇晃,热呼呼的东西在他心灵的最深处得到延展,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甜美蔓延到男人的咽喉。火辣的视线顺着少女的脖子一路往下,呼吸跟着也渐渐急促,低吼着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男人飞快地调转目光,假装关注软榻小几上娟秀的那两句诗,“你写的么?”   接触到那双灼灼的眼睛,少女几乎不敢抬头。早忘了方才豪气万千挺起胸膛自尊生活的决心了,嘤咛地应了声,就垂下脑袋,小手想从男人的掌握中抽出,可是却白费力气。   沿着她侧面起伏的曲线望去,修长白皙的颈脖好像柔软的芦苇,安静地依靠在一方洁净的池塘边休憩怡然自得,恬静地根本忘了天与地的存在。微风拂过,芦苇轻摆身躯,和风而舞,没有太大的声响,只留下极细的“沙沙”回音。“美”这个字自然冒在男人的脑海里,抑制不住的□漫出咽喉,低下头,扶住少女的肩膀,唇重重印了过去……    ☆、CHAP43 骄傲的人   寒冬腊月,寻常百姓家家户户都在开始为春节忙碌。采办年货,写贴春联,忙得不亦乐乎。这日,天空放晴,久违的太阳刺眼地斜挂在半空,湛蓝的天空上找不到一丝云彩。几只因为天寒积雪无法觅食的鸟雀畏缩着瑟瑟的身体闪跳在枯藤野草下,发出饥饿的鸣叫。两三株喜寒的腊梅花错落在街道两旁,向路人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路人甲与乙在一座豪华的府邸门口碰见,相互熟识地打着招呼,作揖行礼,彼此寒暄着拜个早年。说笑着认识人当中的起伏跌宕,谁谁升迁做官,谁谁得了遗产变得富贵,又谁谁得了重病就要奄奄一息云云。在谈论别人的时候,口沫四溅,兴头大起,好像在说什么传奇故事一般。待到说及自己时,却都是含混其词,匆匆一笔带过的,仿佛自己不过是别人的“顺稍”一笔带过的附属一般,能避忌的就绝口不提。   正说着,忽然正对着紧闭的两扇铁门发出重重的撞击声。路人甲大疑:“这不是隆科多老爷的府上吗?出事了?”   乙得意的嘴角浮现讥笑,“你还不知道?这在我们这儿已经不是新闻了……”   “哦?谁这么大胆子敢闹到他老人家的府上?老爷子还不带兵立即杀他个……”想到新年将近,闭了口,甲便作了个刀劈的动作。   “嘿嘿……换做旁人,估计早就这下场了。可是,这次,估计咱九门提督老爷可必定是受气的那一方了!”   “什么人这么大来头?我可是听说了,给这府里人撑腰的可是……”说着,甲手指比划了个“八”字。   接着手指被乙包裹住,掩嘴偷笑,“嘿嘿,就是这位爷来,恐怕也断不了这家务事。实话告诉你,闹腾的正是隆科多老爷唯一的爱女,大小姐敏贞!”   甲听着来了兴趣,拉住乙的袖口,抹抹嘴,“走,天寒地冻,咱哥俩喝两盅去,你给我慢慢说……”两人遂勾肩搭背结伴去了。   铁门外北风卷着枯叶呼呼旋转,静悄悄地没有了声息;而门内,却是炸开了锅。敏贞抽出别门作插销的长木棒,见人就打,昔日整齐的发髻披散开,一根金钗斜依在头发当中,下面硕大的珍珠随着主人的身体摇晃。   “小姐,别打了,别打了。”几个下人还有么婆子丫头呼啦围了一大圈,几个胆小的跪倒在地给她磕头。“我们也是没法子,老爷不许你出去,你……你打我们也没用啊。”一个年轻的门卫摸着被打肿的小腿,弯下腰,叫苦不迭。   女人气得脸颊泛青,手里动作不停,迎头对着说话的门卫又是一棒子,“多嘴的奴才,我问你了吗?找打!”说完,也不看人,长棒用力之处,皆传来阵阵哀嚎。本来只是粗通拳脚功夫的大小姐棍棒,不少人是能完全避开的,可是碍着她的脾性和身份,却是人人都不敢躲。   敏贞打得兴起,双眼赤红,喘着粗气,抬起长棒往门口两根粗红的擎天木柱撞去。只听嘎吱一声,一处红漆掉落,木柱上有了裂痕。女人依旧不解气,长棒倒转,往门口一排汉白玉台阶摔去,先前受力过猛,如今又撞上硬物的棒子终于裂成两截,沿着台阶滚落下来。众人看得不由好笑,各个却是没敢笑出来。偏偏那个新来的门卫性子实在,藏不住脸色,“扑哧”笑出了声,登时惹得女人大怒,弓着腰快步下了台阶拾起断成两段的木棒,大叫着朝新门卫戳来。断裂而产生的层次木刺渗透进他薄薄的棉衣,很快渲染出片片殷红。   疼痛的尖叫夹杂着流血的呻吟充斥在女人的耳畔,丝毫没有减缓她继续虐待门卫的动作。在瞥见那鲜红颜色的瞬间,她就被报复的心理全部占据了。不过一个下人,也敢嘲笑本小姐我吗?流血就是你最好的回报。   原本被关押的烦闷和压抑立刻被嗜血的冲动覆盖,幻化成心中折磨眼前下人的卑劣手段。   虽然门卫语不成句的求饶一声哀过一声,可是她仍不为所动。嘴里反复念叨着:“找打,你找打……”   一旁的下人惊吓的寒噤发抖,一个个捂紧了嘴巴,生怕露出一个不该说的字而遭致相同的对待。木刺继续抽打,两截木棍已经染红,门卫趴在地上竟是发不出声音了。敏贞这才停手,起伏着胸口喘气,嘴里叫骂:“自找打,活该。”说着,脚尖踢了踢地上人两脚,“装死?还不起来?”   地上人依旧没动。女人不禁有些慌神,俯□刚要查看,忽听人喊:“老爷来了!”   矮小的隆科多披着拖曳及地的紫黑色貂皮大氅以极快的速度越过人群,大步迈到敏贞眼前。“怎么回事?”说话的同时已经用精明闪烁的眼把全场的状况统统打量了一遍,包括倒地半死不活的新门卫。   敏贞怯懦地抖索着嘴皮望了望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男人,连续禁闭府邸的怨气又立刻上升,瞪大了眼,褪去畏惧,大刺刺地斜视父亲,倨傲地指着跪倒在地的一干下人,“没什么。不过他们挡了我的路。”说完,试探的眼神立刻被隆科多收进眼底。多么狡黠的目光,多么像我啊!一瞬间男人的感受被骄傲盛满。要是是个儿子的话,就更加完美了。接着,是并存于叹息的失落。就在这骄傲与失落之间,原本被打搅的怒气已经彻底消失了。对于孩子,这个掌管北京城所有官方强盗的偷偷和别的满人完全没有区别——只知一味地溺爱。   又能怎么办的?她自小没了亲娘,要是我这个唯一的父亲再不疼爱的话,她岂不是和孤儿没什么分别吗?在这样的思绪左右下,对着地下那个血迹斑斑垂死的门卫,他只是吩咐身后的亲信拉下去,既没说给他医治,也没说给钱叫他看病。管他呢!除了女儿,还有那些能帮他升官发财的能人们,其他的任何东西在他看来都不是重要的。哪怕一条鲜活的生命。   新门卫刚被拖走,两个下人的来报打断了父女二人间沉默的对峙。方不染在一位管家模样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众人的视野。他身后跟着望不到尽头的担挑扎着红色丝绸黒木箱的队伍,若站在高处俯瞰,这景观很像一只顶着蝴蝶结的超级大蜈蚣。简直令人恶心!这是敏贞心里最直接的感受。不看父亲,径自大步迎向方不染。   “如今皇帝身边的红人,鼎鼎有名的翰林学士,竟也有当媒婆的嗜好,真叫人扼腕。”针扎般的话一如她的为人处世之道,刺得原本好心情的方不染登时心头冰凉,这就是暮秋未过门的媳妇儿?可叹……可悲……   纳礼的队伍整体僵硬下来,方不染板着脸,惊讶于第一次见识到的女人的刁钻和刻薄。很自然地,一些挑担的下人也跟着窃窃私语起来。   隆科多这才不急不忙地走来,懒散地同年轻男人打招呼,表现了礼仪上需要的尊重,却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的热络又略带冷淡,完全符合他手握兵权的实力派头。掩饰不住的倨傲态度更令年轻男人难堪。如果说女儿不懂事还算妇孺的无知情有可原的话,那么身为父亲兼朝廷命官的长辈依旧如此势力待人轻慢,就完全属于对他人人格的一种侮辱了。   换做平常,方不染早挥挥袖子拜别了。可是,今天肩负好友嘱托,本是办喜事前来,怎能半途而废呢?咬了好一会儿牙,才算把这口恶气给咽下去了。平复脸色,朝隆科多行礼说明来意。才说到一半儿,却又是被敏贞打断。“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什么姓岳男人的名字!多令人讨厌!谁说我要嫁给他?这事儿还不一定呢!”   隆科多仔细端详方不染脸上细微的表情,却是睁大了眼依旧找不到猜测中的半点不耐,不由心头对这个年轻人暗喝一声好。同时,出言阻止了女儿的肆无忌惮,“女孩子家,休得胡说。”声音不大,表情却很严厉。   女人气极,抓起木箱上红绸绑缚的一朵大花,撕扯下来,往方不染身上砸去,“嫁嫁嫁,你们都在逼我!忽然之间草率决定,你们就相互商量起婚期礼品诸多事项来了,有没有人问过我?要嫁的人好像是我才对!可是,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忒也可笑!”说完,仰着脖子发出一连串轻浮的笑声,虽夹杂着父亲阻止的刻意咳嗽,可这笑,还是刺进了方不染的心间。   奇怪的女人。他想尽了很多词,却只能找到奇怪来形容她。不同寻常官宦人家小姐待嫁的娇羞与期盼,这个敏贞是彻底地愤怒的。愤怒自身命运的钥匙不能掌控在自个儿手里。可就是如此,才在他心中留下了特别真实的印象。或许,往日里见到的那些千金小姐并不如外表看来的高兴吧。   接着寒暄,饮茶,客套之类的举动,他已记不太清楚。只是在走出隆科多府邸大门后,又听到了初来时嘈杂的摔打撞击之声,闭上眼,叹口气,坐上马车,急忙吩咐车夫往雍亲王府走。    ☆、CHAP44 她在丛中笑   早上随同哥哥年羹尧一同来到四爷府的少女被安置在偏僻的一间客房,围着暖烘烘的火炉,伴着丫头春香说着闲话。   “奇怪了,平常哥哥都不让我出门的,怎么今天倒是反常,领着我出来了?”   小丫头抬眼看了看她,咽下嘴边听来的闲言闲语,忙着手里的针线,低头说:“必定是担心小姐在家闷坏了,四爷这儿又不是别处……”说到这儿,见到少女脸色变了变,忽然收了口。   年小蝶弯着嘴角,荡起嘲讽的云朵,“你倒不必忌讳,那件事,我已经忘却了。”但是,在说“忘却”时,她的眼里却透露出更多的真实。如果真的不记得,恐怕就没有这么多情绪了吧?   春香见了,盯着窗外柳絮状飘落的雪花,忙岔开话题,“眼见着要过年了,小姐可想好要问主子爷讨个什么礼物没?”   “新年礼物?”天真的少女被成功转移了心绪,凝眉被一片好奇的幻想覆盖脑海,双手对着火炉翻转着烤了烤,抱着膝盖蜷缩在太师椅当中,托着下巴凑近小椅子上的丫头,“咱们府上有这种习俗吗?”   春香见她被唤起兴趣,更是添油加醋地渲染,大呼小叫地描绘起来:“怎么没有?啊呀,只要小姐打开你卧室里那几口乌黑发亮的箱子,就会看到了!前些年我不知道,可是自打我来的两年,主子爷送你的东西都是我们平常难得见到的稀罕物呢!比如说前年,那是一串五彩斑斓的透明珠链,一共十二颗,每颗洁白晶莹,按照月份绘出当时的花卉。如第一颗代表的正月,上边画的就是腊梅花;七月上边花的就是荷花。颗颗精致,倒听说不是什么玉器,好像是从东海边特意找来的叫什么水晶的。去年的礼物更别致啦,是从西洋舶来的物件。镂空的银丝铜丝交织成的心形盒子,下边有个旋钮,只要拧几下,就会发出特别动听的曲子呢……”   “是吗?”相比较于丫头喋喋不休的惊叹,少女越发显得意兴阑珊。物质方面的东西再稀罕,能比得过二十一世纪吗?捧着脑袋摇摇头,陷入自身的沉思。   自然由礼物想到送礼物的人。年羹尧,她的哥哥,没有血亲的名义上的哥哥。虽说一般哥哥总疼爱妹妹,可是单凭他这两年送礼物所费的心思就可以看出,他之于所谓的妹妹用心到了何等程度。之前,还是青涩橄榄时,就遭逢过他的亲密,或搂抱,或亲吻,虽然早听闻那时冬雪的暧昧猜测,可毕竟只是她一个侍女的一家之言。再说,没能成为名副其实女人前,少女感受到更多的自觉是亲人间的一种异常浓烈的关爱。尤其在接受了自身身份的真实状况之后,更加笃定了少女对于年羹尧的依恋。好像乍一出生的小鸟,在啄破蛋壳的瞬间瞅见的第一个人就被视为了亲人。小蝶对于年羹尧也是一样。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了。很多看不见的细腻仿佛森林郁郁葱葱大树下看不见的孢子一般,几乎在一夜之间渗进了她每一处毛孔。长久因为外界接连不断事端而干扰停滞的事实迫使她不由得不清醒自问起来,哥哥为什么会那样地吻我?他心底是怎么想的?我在他眼里又是怎样的呢?   轻抚双唇,似乎还能感受到数日前那次炽烈亲吻后留下的痕迹。我是他的妹妹,可是他这是拿我当妹妹看待么?如若不是,他又预备怎样呢?   哎呀,真是叫人害臊,好像我正期待他怎样似地。别忘了,在许多人眼里,他可是我的哥哥呀,兄妹间除了礼,除了敬,在大清朝,像我们先前如此亲昵的,恐怕是不会有的了吧。正想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男孩儿李灿英笑眯眯地拍着手跳了进来,“仙女姐姐,咱们出去堆雪人吧,你看,雪已经下得老高了。”自从初见之后,小男孩儿就一直固执地这么称呼小蝶,她劝了几次之后,也就随他了。   正闲得无聊的少女顿时眉开眼笑,跟着跳下太师椅,拉住李灿英的手,两人围着火炉疯跑起来,惹得春香心下暗笑:这成人了,可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这俩人觉得人少,还一人一手拖着春香往外拉,非要她也凑个乐。丫头老大不愿意,说是冰凉凉的,怕冻人,小蝶斜眼瞥见客房角落边的一柄破旧油纸伞,计上心头。拿起针线的剪刀,哗啦啦把伞面剪开分作三块,又俯到丫头耳边细语几句。   待到他们三人再出来时,每人双手上已经套了个油布口袋了,虽然不如现代的手套灵活,可是抓松软的雪块,已经是绰绰有余了。踩在蓬松的雪地上,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打雪仗,一会儿滚雪球。漫天的雪花似乎都能感受到他们无忧的欢乐,落得愈发勤了。   “啊,仙女姐姐,原来你不仅美丽,还这么聪明!”小灿英挥舞起右手的口袋,高高举起一大团雪,兴奋地包裹住,“哈哈,这样一来,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是呀,有这层油布口袋挡着,我也感觉不到冷了。小姐,真多亏你想得出来。”春香也附和着叫好,说着,已蹲在地上,挥动手腕,抡下灌木丛上厚厚一层洁白,张牙舞爪地堆起雪人来。   年小蝶不说话,完全陶醉在天地的宁静当中。雪,好静。周围都变了颜色。被一种色调覆盖。单调的唯一性遮掩了平日里所见的全部景物。房檐上,树稍尖,青砖缝,荒草间,每一处都留下了它冰凉的踪迹。杀死消灭所有畏惧严寒的细菌腐败的同时,也融化了自己,消失了的身躯渗透进侵袭的每一处表面,化为无形。二十一世纪也见过雪,但只是躲在空调暖气的窗后,也玩过雪仗,却是没有现在的畅快。这时,忽然在少女心中冒出一个疑问,藏在我灵魂深处的人格力量现在究竟是楚小蝶还是年小蝶多一些呢?正恍然,不远处走廊处已传来秀才田文镜的惊呼:“乖乖,雪天戏耍,小蝶姑娘好浓的兴致呵!”   少女跟着脸红。不是为秀才的微讽,而是为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哥哥年羹尧。同样的雪,同样的冰冷,望着男人,叫她情不自禁想到他的吻。再看四爷,嘴角扬起,笑得比道歉那晚要明亮得多。心头不禁又一阵狂跳。直责怪自己对异性的胡思乱想。   胤禛望着许久不见的她一阵失神,在想起来应该同她稍微点头致意的时候,田文镜已经撺掇过去,并同他们,四个人一同大玩特玩起来。平日迂腐的秀才展现出他淘气纯真的一面,一会儿教唆着小灿英如何趁势不备对着两个女孩背后悄悄发起攻击,一会儿矮□架起小男孩儿,叫他居高临下往小蝶春香身上扔雪球,直惹得孩子少女们笑声不断,连连惊呼。   宣扬的笑声洋溢在静寂的空间内,一时间不少下人忘却了手中的活计,纷纷驻足观望。虽然没有言语,可是羡慕的眼神却是每个人相同的印记。那拉氏被刘婆子搀着也走出房门举手眺望,匆匆瞥过戏耍的人群之后,目光停驻在胤禛炯炯注视的脸上,顺着他的目光自然搜寻到目标。那个粉色衣衫的少女!几乎同时,她想起了书房里被珍藏的那副卷轴。不用问,叫男人牵挂的就是跳出丹青活生在眼前的这人!无数条细蛇般的嫉妒涌现出来,死死卡住她的咽喉,松了松领口,恼恨太子那事当时,自己怎么不顺势把她给弄死。折腾了半天所谓的情敌钮钴禄氏,却是搞错了对象。长长叹气,身边目光尖利的刘婆子遂凑过来低语:“主子不必担心,这丫头片子不是已经许配给十四阿哥了吗?”   那拉氏飞快瞪了她一眼,闭紧了嘴唇。心想:你晓得什么?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什么用?   楼下茫茫雪地上不一会儿又多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年羹尧,一个是方不染,两人都站在年小蝶一边,三对三地还击田文镜、李灿英和春香,结果没多久就传来秀才田文镜的哀求讨饶声,少女涨红了脸捂着肚子大笑,正转身与哥哥不染炫耀胜利时却被秀才来了个突然袭击,被一团雪球准确塞进了后颈,尖叫着哆嗦起身体。   这下,胤禛再也笑不出了,板起冷脸,提高了声音,喝斥秀才的没分寸。“平日见你循规蹈矩的,怎么私下里性子竟是这般野的?”唬得听话的人不敢做声,捏着的雪块一点点在手心缩小,印出水迹。   不耐烦地挥开下人的油布伞,踩着深深的脚印走到少女身边,发现她竟是一直佝着腰,吭着脑袋,身体在颤抖。一定是被冻坏了吧?四阿哥气得回头又是狠狠瞪了田文镜一眼,才伸出臂膀按住她肩头,宽慰道:“别呆在这儿让冷风吹了,快跟着到里屋换衣服去吧。”一边说,少女仍是微微摇晃身体,长发如柳枝般自然垂落,不听话的几缕缠绕在她雪白的耳根后,旋转出优美的弧度。   “怎么,哭了么?”往后背扯来秀才,扔到脚边,黑着脸要他道歉,却是无意间瞅见年羹尧不自在的表情和方不染藏着笑意的眼睛。   怎么了?胤禛还在纳闷,一连串的笑声已经溢出了少女的嘴边。伴随着喘气声,快乐的声音飘荡在凛冽的北风中,盘旋在寂静的空气里,又接着钻进了四阿哥的心田。原来,她畅快淋漓笑的时候是这个模样的。两轮细细的新月小巧地眯缝起,隐藏着若有若无喜极而泣的晶莹,樱桃小嘴完全的开启,露出整齐的贝齿,一张时不时忧郁的脸上不见一丝乌云,尽是芬芳的灿烂阳光。   见识过她的睡着的容颜,领略过她彷徨感伤的吟诵,感受过她善良纯真的泪水,亲睹过她应对侵犯时的镇定,更接受过她默默道歉的坚强。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远远不及此刻来得更加震撼,来得更加猛烈。好像被天幕裂开的闪电击中一般,胤禛从这刻起认识到她真实的存在。活生生的已经不只伫立在他眼前,而是根本挺进了他没有为任何人敞开过的私密心扉中去了。   “小蝶,可以了……适可而止……”   “年姑娘……”   年羹尧和方不染同时出声阻遏,面上出现怕她笑得太久伤身的担忧。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才渐渐小了下去,反手摸摸后背的冰凉,眨着眼看了看面露怨怼的田文镜,扑哧忍不住,又是笑开了,好一阵之后,才拍着脖子喘息,断断续续说:“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笑完,又朝秀才作了个鬼脸,不敢看哥哥四爷他们的脸色,朝方不染打了个等他的手势,就被担忧她受了风寒的春香急忙拉回屋去了。   一时间,大地重归安静。风低鸣呜咽着夹带雪花继续飞舞,雪地上只留下大小不同的串串足迹和几个微露出灰黄色草皮的窟窿。李灿英伸头一直看着小蝶的背影消失,回过头,却发现众人的眼光统统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该谈正经事了。”在胤禛收敛住笑容的瞬间,众人都觉得沉甸甸的空气又重新回来,气氛跟着严肃。田文镜连忙掸了掸身上的雪迹,抱起李灿英,跟上大家伙儿的步伐,往书房走去。   那拉氏目睹这一切,心头感觉被什么堵住了似地。同时心中暗暗发誓,不管是谁,能在这雍亲王府邸高声大笑的只能是她这个唯一的女主人。想完,突然转身进屋,低吼着嗓子:“传我的吩咐,所有下人都立刻出来扫雪!”    ☆、CHAP45 一腔热血酬知己   抿了抿香茶,掩着袖口擦干嘴角,向一直畏缩在田文镜怀里的小男孩儿李灿英招手,将面前一盘热气腾腾的花生酥抵到了他手里,打发着两个丫头带着出去玩,方不染这才轻咳两声,打破了书房内的寂静。   “四爷对这件事怎么看?”   胤禛没有表态,拿眼睛看田文镜和年羹尧,显然是想先听听他俩人的意见。秀才看了看主子,抢在年羹尧前边开口,完全没留意亮工眼底的不快。“小灿英的事儿,我看倒是个机会……”斟酌着词句,打量众人,接着站起身,背负双手,一展胸臆:“蹂躏百姓,杀害无辜。这可就是咱们大清朝百万西北大军在新疆干的好事!这个英禄顶着上边大将军豪尔泰的名号,残忍地杀害了小灿英一家,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难道我们还要把整个朝廷蒙在鼓里吗?”   自以为正气凛然的一番话,却换来年羹尧的讥笑。不由看得着恼,竖着两道短眉问:“亮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摇摇头,年羹尧吐出“书生意气”四个字,就闭紧了嘴。方不染略带沉思一阵,再抬起头,眼光恰与他双目相遇,立即被阴森森的感觉笼罩,仿佛瞬间被带进了黑暗世界。   亮工这才开口,眼睛是望向四爷的。“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实际情况,就绝对不可以妄下结论。这是四爷您教诲我们的,这句我可一直铭记在心。”不着边际地拍完马屁,开始言归正传。“凡事都有个缘由。小灿英预告英禄杀人,这是事实不假。可是,如果我们光顾着从他受害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未免就过于狭隘了。”   说到这儿,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不由精神大振,说得更加卖力。“西北大营我刚去过,除了办妥四爷交待我的差事外,也大致了解些当地的状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英禄此举虽然过分,但也是迫于无奈。”   方不染听得变了色,惨白着脸惊呼:“啊,难道……难道外边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什么传闻?”秀才说出四爷的疑惑。   年轻的翰林学士在得到年羹尧肯定的眼色后,不禁手指颤抖,为了缓解紧张,竟只得抓住茶碗,饶是如此,依旧听到“咯咯”的手指撞击瓷器的声音。   沉默之后,他才慢慢开口,“饥荒。整个西北都在闹饥荒!”   胤禛听完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摇摆着脑袋,呼吸急促。“不可能!”   “要是我说得不对,亮工早就阻止我了,不是吗?”褪去华丽纳聘礼服后的男人,说话同时看着此时辅佐的四阿哥和所爱慕之人的哥哥,眼角闪现出睿智的光彩。   胤禛发现年羹尧没吭声,不由大急,几乎开始咆哮:“事关朝廷国家命脉,可谓临难关头,你们倒是能沉得住气呵?!”   “四爷!”年羹尧被讥讽得坐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双手抱拳,脑袋下垂,一副痛苦的表情。   方不染与田文镜也跟着跪倒,同时心下惴惴不安。前者为首次见识四爷的怒火而惶恐,后者为说出了轻率的意见而后悔。困扰虽不相同,但两人内心起伏的程度却是相似的。   胤禛冷冷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年亮工,眼角眉梢紧绷到极致,板着脸,不屑地扯动嘴角,开了口。“你毕竟是年纪大了,成长了,眼里似乎已经容不下我这个主子了。”声音低哑异常,谁都听得出来反语的讥诮讽刺意味。   年羹尧吓得赶紧磕头,“主子必定是误会了。奴才生是主子的人,死时主子的鬼。一颗心可昭日月。一条命任凭差遣。主子若是真疑我,只管此刻把我的项上人头摘了,我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虽然是谋略的高手,但同属文人的方不染与田文镜一听这杀头溅血的事情,还是不由头皮发麻,也顷刻认清已然扬帆驶入没有回头路高度危险的航程。   胤禛来回踱步,烦躁地推开窗,只见花园里稀稀拉拉几个佣人正在清理积雪,笨手笨脚的一个男仆正拿着落满灰尘的扫帚用力地挥舞着那棵大桂花树枝上的落雪,不由看得火冒三丈,朝那人大吼一声,挥手驱赶走所有佣人。窗外的世界这才得到了安宁。但雪却是被清理了一大半了,残留下稀疏光秃的树枝和灰败的杂草,一两朵仅剩的山茶花枯萎的花瓣蜷缩颤抖在枝头,也是失却了原有的颜色了。心中的不耐稍稍缓解,耳畔传来年羹尧急促的解释:“实在不是奴才故意隐瞒,而是还没来得及禀报主子。再者,西北边疆刚刚收获首次捷报,在这个时候诋毁大军,恐怕是任何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四阿哥的脸这才转了过来,“罢了罢了,想是被欺瞒实情蒙在这鼓里的也必定不止我一人,我又何须与你着急成这样?还要死要活要摘脑袋的?”话没说完,自己倒是先忍不住笑了,年羹尧急忙顺势再表忠心,手指天地口述祖宗又发了好大一顿毒誓。接着才将在西北所见所闻一股脑儿的全说了。   干枯的描述为方不染田文镜和胤禛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画卷:接连的干旱导致更多人口的内地迁徙,愈加稀少的粮食已成为比黄金珠宝更为珍贵的东西。粮晌无法全部筹集的西北百万大军不可能让士兵们在流血冲杀的时候还饿着肚子,于是,抢劫当地百姓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妇女的呼喊,孩子的哭泣,男人的叹息,老人的哀嚎,汇聚成曲子的悲伤依然无法打动官兵们肆掠的坚定,延缓他们罪恶的脚步。   最后,年羹尧下了结论:“论罪尤,其实犯不到英禄他们头上,换做是谁,要想继续带的动底下的士兵,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田文镜大表反对,上前跨了一步,几乎碰到亮工的下巴。“可是,这并不能成为英禄之流违反我《大清律例》的理由。”   “你……”年羹尧被他搬出的法典噎住了话头,私心实在不愿喂饱的一条狗这么快失去了应有的价值。红着脸,因为意见相佐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襟,食指戳着他的塌鼻子,气势汹汹道:“你懂什么?打狗也要看主人,英禄上面的人是谁,不擦亮眼看清楚?是你我能随便动得了的吗?就为了一个小小的不着任何利益的男孩儿?”   田文镜气得脸铁青,按住男人叫嚣的指头,粗着脖子也嚷,“好你个年亮工,今天我才算认识你了!嘿嘿……凡事一切都从所得利益出发,这恐怕就是你这种小人何以撺掇如此之快的诀窍吧!”   “小人?你说谁?呸!一介穷酸,仓皇布衣,平头老百姓,你也敢妄谈朝廷大事?哪里来的资格?”避开义利之谈,年亮工打蛇七寸,只拣他要害处攻击。   果然,秀才身体软瘫了下去,浑身的力气都像被瞬间抽干似地,惨淡着脸,双手捂住眼睛,脑袋深深埋进手掌,沉默下去。   年羹尧正是得意,冷不丁瞅见胤禛寒冰似的厉眼,仿佛临头浇了盆水,彻底从头凉到脚底。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竟是拂逆了四爷的本意。   方不染听到此刻,心中已大致有了主意,脸色庄重地朝四爷进言:“田、年两位的意见各走极端,或揪住此事为矛头要闹个沸沸扬扬,或意图偃旗息鼓,装作不知。其实,我看依照目前并不明朗的局势,我们倒是可以骑驴找马,并不着急决定落棋。”   “哦?”胤禛看着胸有成竹的方不染,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忽然想到十三,歪着头猜测遇到此事他可能的态度,稍稍跑神,就听不染已经说道:“……谁都知道豪尔泰是太子的亲信,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太子。因此,此事看来似乎是许多人畏惧揭露西北饥荒动乱,怕给朝廷面子抹黑的表相,实则却都是在深深恐慌太子的权势。得罪了太子,就等于自个儿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聪明的官员都是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这才是事情的本质。”   一番详尽切实的分析听得四阿哥频频点头,脸色渐渐明朗,抬头示意着年、田二人坐在身边左右位置上,自己却步步走近正对着的方不染,颤抖着声音,激动得问:“那依着出淤你看,我们又该如何处理此事呢?小……小灿英毕竟是我带回来的,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所言虽是对一个小娃娃,可也是承诺。我……我并不想叫他失望……”   方不染显然没想到胤禛心思竟然缜密到如此地步,连那个小男孩儿的感受都顾忌到了,心中不禁一热,顿感所托非人,双目盯着四爷脸色郑重,脊背弯曲,恭敬地施了一个礼,喟然道:“四爷有如此爱民之心,真乃天下之福,百姓之福,我大清之福哇。”叹毕,站直身,略一沉思,“四爷不必为此等琐事费心,小灿英那边我自会和他说去。倒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眼皮抖动着盯着光洁可鉴的地砖,声音低沉,“这实在乃当下不得已的权术谋生之道,虽不符合光明正道,可却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妙法。”   胤禛听得心痒,忙问细则,年轻的翰林学士倒是沉默了。呆呆地注视着四爷的脸,良久,忽然开口,“四爷,你我既然以知己朋友相待,我也不须和你兜圈子。可在我明说之前,还请求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四阿哥点头同意。   顺着窗缝儿,可以窥见外边的天又阴沉下来,浓铅似地云密布了整个天空,一片雪花也看不见了。只是刺骨的风一阵阵打着旋儿扑腾着朝人脸卷来。潮湿的空气浸透在花园每个角落,接着寻到窗缝边,一骨碌地钻进了被炉火映照的异常温暖的屋内,将黏糊糊的气味传递了进来。   方不染眼角盯着吱呀作响的窗角,一手摁住被风吹乱的鬓角,盯住胤禛。“依着四爷的本意,是如何打算处理此事的?”目光注视着四阿哥来回滚动的喉结,耳畔传来他的回答——   “什么本意,不过是按法办事,依律处理罢了。杀人者偿命,犯法者受刑,这不是《大清律例》中明摆着的道理么?”   “四爷!”方不染长膝跪倒,心甘情愿地拜服磕头,从这一刻起真正对这个骄傲又沉稳的皇子心悦诚服。为的就是他那份难得的秉公之心。或许很多人会不以为然,觉得四阿哥的回答再寻常不过,可是在不染看来,却好像一个一直在黑暗山洞里潜行的路人被巨大的火炬瞬间照亮的感觉一般,心头亮堂堂的,整个人也如同新生一般,活了过来。自古帝王多无情。圣明惶惶如唐太宗,也有喋血弑杀兄弟的玄武门之变;杰出英才如宋太祖,也有欺凌孤儿寡母的黄袍加身的陈桥兵变;追溯更古,开创皇帝尊称统一六国的秦始皇,更是焚书坑儒,痴迷丹药妄求不老之术,禁锢思想;汉武帝老年时善恶不分,残杀遭诬蔑构陷的太子近至千人。此秦王汉武,唐宗宋祖还都是被人传诵至今的千古明帝,那些昏庸溃乱的皇帝就更不用说了。所有的这些人,凡所处事,都是秉承一个观念:牢牢掌握手中的皇权。只要谁妄图分担了他的权力,他就罚谁,责谁,杀谁。一个个帝皇好像一个个怪胎,连续不断的呈现在方不染眼前。在掌控权力法器的同时,他们才会并不吝啬地朝黎民苍生洒下福祉的杨枝甘露,才会在饥荒灾疫的名不聊生的年头滴落两颗饱含伤心的泪珠。   他这种思想也曾向外公方苞透露过,那时,老人就笑他未免将帝王过于理想化了。并认为他所认为集合了体恤百姓,依国法处事的君王只是一个梦幻式的人物,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   方不染此刻胸口起伏,数万新鲜的血液在体内翻滚沸腾,如果可能,他真想立刻拉出外公,让其亲耳听到四爷方才说的话。找到了,他找到他心中的王,不是么?   再度张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未能平静:“当下适宜分作两步打算。其一,查看朝廷内外所有官员奏折,唉,四爷莫急,这点事,恐怕难不住如今交友广阔的亮工。我们如此做的目的倒不是窥探什么,只不过早一步确定不一样声音的存在。有人掩盖事实,就会有人站出来挑明。事物相辅相成,并不是停滞不前的。而我们,就需要遵从事理,找到敢说出西北实情的官员,伺机收为亲信,以待将来之用;其二,袒护英禄。四爷无需动怒,哎,田兄也是,都坐下嘛,我的话还没说完,此袒护并不是真袒护,而是借助太子的势力欲盖弥彰。凡事,都不由自己亲自出头,只需打着太子名号行事即可。嘿嘿,如果不出我所料,不出数月,必定是要出事的……”   他才说完,就被胤禛紧紧握住了手,一连说了数个“好”字,田文镜也投来钦佩的目光。只是年羹尧低着头,心思寻觅着如何顺水推舟,借着名义真正护住英禄,好保住黑鹰帮老李和田那边玉石的买卖。   屋外,小男孩的歌谣近了,唱得是:“亲亲好宝贝,拍拍快入睡。妈妈爱宝贝,拍拍快入睡……”屋内几人听得不由觉得不是滋味儿,尤为心酸的方不染,眼角不禁湿漉了。    ☆、CHAP46 年小蝶第一个女性朋友   小蝶换好了衣衫,又吃了碗香甜八宝粥,浑身的寒意早被驱散,趁着难得出府的机会,不由心痒难耐,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欣赏手中的《三国演义》,绕过火盆,时不时地围绕住专心针线活计的春香转圈叹气。   丫头被她弄得也传染到不耐,一根丝线怎么也穿不进针眼,抬头看了眼全身不得劲的少女,认真地又低下头穿针,开口劝慰:“小姐,你可别再想什么古怪的主意了,我可再不敢照办了。”心下不由想到上次扮作男装与少女外出害她伤风发热的事,接着又想到跟随着一同去了有利于少女恢复的琵琶湖温泉的冬雪,心彻底凉了下来。针尖轻颤,拇指泌出一颗血珠。   “哎呀。”小蝶内疚地抓起她的手,连忙捏着手帕擦拭,“对不起,我不该这时和你说话的,怎么样,疼不疼?”被这双细腻的小手捧住手指,春香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仿佛比儿时记忆中亲娘的爱抚更加温柔和令人难以忘怀。抑制住眼底的感情,她急忙忙挣脱少女,推开她,轻斥道:“哪有这样娇嫩的?我又不是什么小姐主子的……你呀,就爱往这种小事上计较。”声调提高不少,可是脸上却是异常柔和的模样,嘴角上扬着盛满了感动。   嘟囔着少女跟着做了个怪样,讨好地又凑过来,笑嘻嘻地轻轻拉住丫头的手腕,“好春香,那现在咱们能不能出去转转啦?”   丫头一呆,随即笑开,皱着鼻子冲少女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看来,还是早点把你嫁人才是正经!”   “什么?”樱桃般的颜色染红了小蝶的脸颊,羞恼着尖叫一声,冲过来要拧丫头的嘴巴,却是被灵活小巧的人飞快躲过了,绕着圆桌转圈子,一边拍手笑闹:“我说的难道不是么?嫁了人,这些出门闲逛的差事可就轮不到我喽……”   “死丫头,还敢说!”少女的脖子跟着发烫,唯一的装饰物珍珠耳坠随着她拨浪鼓的脑袋乱晃,印照着光线,折射出圆润的光点。   半个时辰后,两人已经出现在雍亲王府邸门口的那条美食聚集的小道上。进入清朝以来,应当说,这是穿越成年小蝶后,少女第一次真正步入黎民百姓的世界。上次惶惶然的外出只是忙着走路去静远书斋,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书。可这次不同了,不带有任何目的性的闲逛极大程度地愉悦了少女的身心,让长久以来一直高度集中的神经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放松。   换做平常百姓打扮的她拉着春香的手,慢悠悠地跻身在人潮中。一会儿看看旧货摊上所谓的古董珍玩,听长着一双骗人脸孔的老板胡天乱地瞎吹一通;又一会儿逛逛廉价的胭脂水粉店,拿起包装考究内物却很劣质的一个个小盒子,唏嘘短叹,频频摇头。若不是碍着她绝丽的容颜,估计脂粉店的伙计老早就把她们给哄打出来。直到满身冷汗的把她从店里拉出,春香还在紧张的喘气。手才一松,竟是不见了人!这下可把小丫头吓坏了,却也不敢扯着嗓子满大街唤人,只得压低了声音,焦急如无头苍蝇般四下乱撞,总算在不远的一处热闹的耍猴摊子前找到了她。   “我的天,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再抓住那双手,她是决定怎么也不松开了。   看着一脸苍白的丫头,少女回过头,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扣在春香的手腕上,似乎在表示着道歉。仰了仰脖子,踮起脚尖,脸色变得煞白。“春香,你看,那小猴儿多小,却已经挨了那人好多鞭子了,多么可怜!”   春香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果然发现人群包裹的中间空地上站着一个杂耍的男人,抖动着手里粗麻绳,另一只手用力抽打着带着血迹的皮鞭,正吆喝着浑身绒毛还没有褪尽的小猴做着翻筋斗的动作。小猴儿泛着淡褐色的瞳孔稍稍打量围观的众人,就立刻被鞭子驱赶着手脚腾空,忙不迭地跳跃起来。因为太小,或是尚没有发育完全的缘故,在接连做了几次动作之后,小猴儿就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半天不动。人群已经由原先的拍手叫好变成了嗤笑嘲讽,笑声显然比刚才更大了。耍猴人失了面子,更觉恼火,鞭子打得更凶了,几鞭之后,小猴终于颤抖着腿脚站了起来,但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它是明显受了伤的,一条腿的脚掌已经完全不能着地了。只能微斜着半边身体,让受伤的脚稍稍抬高地面。这般意想不到的效果立即受到了人们再一次的大笑,遂,一个铜子儿落下,跟着是另一个,接着是雨点般的铜钱,其中不少还是偏偏不看耍猴人的手中的破碗,而是对准小猴的伤腿砸去的。   于是,一幕落下。带着杂耍人的满意笑容和小猴痛苦的□结束。人潮渐渐散去,小蝶捏着手中的一小锭银子僵硬在当场。不同于散场人群的满足惬意,她心底只感觉到了一丝怜悯与痛苦。怜悯那比人类还弱小的生命,痛苦于人非要借以嘲弄更孱弱对象来获取欢乐的麻痹与不仁。或许,这和曾经在二十一世纪的动物园里所看的马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不同吧。只不过,一个用的是鞭子,一个用的是食物。教化的方式一个粗暴,一个诱惑,看似是原始与现代进步驯化的截然,其实,目的相同。都是使用各种手段驯化兽类来取悦我们人类。年小蝶陷入沉思,冷不防被丫头扯了一下胳膊,食指指向前边捡着满地铜钱的杂耍人。   “小姐,你看!”   顺着她的手指,少女看到了一个依稀熟悉的身影。苗条的身材,虽不算高挑,但也显得亭亭玉立,脸蛋或许不算顶尖的秀丽,但也是别样的妩媚。只是下巴过于尖细,透露出来人倔强执着的性格。   是她!香轩阁的二号花旦?少女终于想了起来,搀着春香走了过去,往杂耍人碗里投下银子,惹来那女子惊愕的回顾,呆了呆,竟也是认出了少女,低呼了声:“年小姐!”两只丹凤眼里已然有了泪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飞快用袖口擦干了,再抬起头,不禁解嘲:“瞧我这痴的,看个猴戏竟也能瞧得哭了,当真犯浑了。”说着,也掏出荷包,丢了一块银子,欠着身,恭敬地给少女行了礼。   “哎哟,快别这样!”小蝶急忙拉起谢小风,善意的笑着,“不用这么多虚礼的。我们可算是认识的。”   一句话,就将两人及春香的回忆拉到了香轩阁的那天。疯癫的九阿哥,流血的钮钴禄氏,高贵的四、八福晋……一下子涌进了她们的脑海。那次的分别,带给两个年级相仿少女很多的话题。平常鲜少接触同性朋友的小蝶一下子高兴坏了,没到半天功夫,已经抓住了谢小云的手。人潮如织,杂耍的已经拾了钱扛着猴子整理了锣鼓离开了原地往人群中走去,小猴儿轻微的怪叫声已经被人们的谈话声,叫卖声,嬉笑声淹没,披着黄色绒毛的小小身影渐渐委顿在杂耍人厚实的肩头,到最后竟是如同孩童般地抱住了他的头,双脚蜷曲地坐住了,灰蒙蒙的烟尘掩映下,杂耍人的身影高出了一个头,慢慢地消失了……坐在百味斋的雅座内,年小蝶凭栏眺望,转过头,却发现同样表情的谢小风,不禁心情有些激动:“你也在看么?”   二号花旦脸红了红,仿佛被人发现秘密般的不自然地扭动了□体,双手摆弄着手帕,眼睛盯着刚刚端来的三五种小食,开口说道:“说真的,看耍猴时,我的心竟是痛的。”接着以极快的速度瞥了眼小蝶,继续了解释。“别人都是看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的,我却是别样的心思……你……你……说给你听,你不会讥笑我吧。”在得到少女笃定的摇头之后,才又开口,   “其实,我之所以这样,只是出于一个原因。那就是——看见这小猴儿,我仿佛就如同看见了自己!其实,有什么差别呢?我不过是一只穿了人衣衫会唱戏的猴子罢了。就连那皮鞭,在学戏的时候,我竟也是同样挨过的。”   年小蝶实在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自怜的话来,干巴巴聊胜于无的仅供安慰的只言片语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双手轻轻覆盖住了眼前女子冰凉相叠的手指,带给她善意的带着体温的暖意。   小风抬起头,盯住这双美丽纯真的眼,积压在胸口连日的阴霾忽然爆发出来。先是嘴角牵动,跟着脸色惨白,接着喘气吸了几口气,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让与之初次见面的少女显然措手不及,惶恐是否是自己在哪方面做得惹她伤了心。连连询问之下,才从小风嘴里得知事由,姐姐谢小云因病不能再继续演出。香轩阁收入大不如前。在照料姐姐的生活压力和生计问题的双重重压下,眼前这个女人才变得如此敏感和憔悴。   “小云生病了么?要不要紧?我认识四爷府邸的老李大夫,很好的……”少女热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风满脸愁云的摇头打断,心想那种病怕是根本不要治的。   “那……那你打算怎样呢?”一句问题,又唤来小风继续重复的动作。少女在这时忽然意识到自身环境的优渥。与她同样有着几分多愁善感的女子显然此刻还必须面临着生存的困境,而这,是自己根本不需要考虑的。叹息一声,又问小风,“那你需要我帮忙么?嗯,虽然初次见面说这话未免唐突了些,不过,我真的感觉与你是相见恨晚呢。因此,我现在在此刻,也就自作主张地把你当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有难,那我就必定竭力帮忙。小风,你说吧,如果是银两方面的问题,我估计着还是可以多多少少出些力的……”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打量对面女子的脸色,丝毫不管身后春香不停的拉扯胳膊肘下的衣袖。   “啊,年小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您是误会了,我绝对不是为了钱才与你结交的……”谢小风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同时在春香的眼里看到了敌意,长久的注视显然是在控诉,仿佛在说她正在撒谎,她结交小姐就是为了钱一样。因此,沉浸在如此令人尴尬的眼神里,年小蝶发自真心的好意被谢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如果可能的话,我非常愿意帮助你。”   “为什么?”小风不敢置信的瞪大眼,感受到面前正捧着杯子喝茶的少女是从没有接触过的类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刚刚才认识呀?而且也就是到刚才为止,我才有幸成为你年大小姐的朋友啊?不要突然对陌生人发出如此关怀,哪怕是出于你心底的善意,也是不合时宜的。”说完最后那句告诫,花旦忽然想到了那拉氏,那个无动于衷流血女人哀嚎的面孔。高贵的人不是向来冷漠的吗?怎么眼前这个是个例外?   小蝶细细品味着她那句话,咀嚼半晌,手托下巴,呆了半晌,沉默下去。再抬眼,脸上依旧是那副纯真的神情,“或许你说得对。敞开胸怀伸出手臂的时候可能会使我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可是,就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就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吗?”由此,小蝶想到二十一世纪世人正在谈论的道德底线,看见跌倒的老人要不要扶?看见凶暴的歹徒要不要阻止?思绪漂移,哑然失笑,原来,世风颓然靡下约莫已从大清朝就开始了。   世人间的冷漠并不能妨碍她自身的道德准则。就是依靠这些,令她度过了二十一世纪的孤单岁月。有父母,有亲朋,可是,她仍然觉得是孤独的。那是一种心灵契合相属的沟通需求。人在满足了身体的基本需求之外,更多渴求的是心灵精神上的慰藉。飘飘荡荡许久找不到的情愫竟是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发现了。观察事物角度的相似,感受世道的敏感与敏锐,使得小蝶感觉到忽然像认识谢小风好久似的。   事情往往就这么奇怪,原本第一次相见没什么太多交流的人,往往在下一次见面时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火花。年小蝶和谢小风就属于这一类情况。   小风的手又被拉住了,准确地说,是她们相互握住了。感动于她天真无邪纯洁的善良,羡慕她坚守操守原则的的坚定与不移,更察觉到绝世容颜下深藏的孤独……孤独呵,孤独,自己不也正是饱受煎熬着吗?杂乱纷绪扑面而来,小风应接不暇,但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那份激动的心情。高贵的官家大小姐丝毫不嫌弃她卑贱的身份,尊重以友相待不算,更是拿出满腔热忱准备仗义相助。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毕竟还是有我一个知己的。肯定了这个认识,花旦的手握得更紧了。戏楼的日渐惨淡与姐姐难以启齿的病情都在此刻化成了两个小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CHAP 47 混乱的夜   与谢小风辞别后回到雍亲王府邸,天已经很黑了,领着春香从侧门如猫一般弓着腰刚窜进来时,年小蝶就与一个人撞到了一起。   “我猜你必定是出去了……”男人扶稳她,眼含笑意地打量她们主仆二人此时的惊慌。   “啊……是不染兄……”拍着胸口,少女喘出好大一口气,“我还以为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你以为是谁?”男人在问这句话时,表情开始不自然,担忧于佳人心中另有他人,却是在听到她一句支吾的“哥哥”二字后放下了心,同时暗骂自己过于紧张了,俗语说得好,长兄如父,更何况眼前的她自小是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呢?这种情绪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想到这儿,轻轻拍了拍她肩头,往前边的灯光处走去,“你方才约我谈天的,不会就这么忘了吧?”   随着少女垮掉的脸不禁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喟自己久等痴心一片的同时,又伸手往她脑门弹了两下,“你呀……就知道玩儿……可忘了我这个旧友了……”说完末句,狡黠地盯着她的眼,果然换来对方羞赧的笑容。就算是天边漂浮的云朵,山涧流淌的小溪,也不及眼前的风景吧。然而,更叫方不染动心的还不只是少女姣好的面容,而是她身上罕见的特质。花季的少女当然是纯洁无邪的,但是,除此之外,她更是聪慧灵秀的,对于人间世情尽是如此地看透与看尽的。可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她依然学不会(抑或是不想学)世故,只是凭着一副本性陶陶然尽天真地真性情地对待周围一切。因此,对于这样丝毫没有防御能力的少女,他想出于本能地尽可能地去保护她,照料她,就是不足为奇的了。更何况,他与她还有共同的话题,爱书。这种爱,不同于当下士人以书为器物的方式,他们是完全地真正投入其中的爱,舍弃了所有功名利禄的喜好。   他还记得她说的一句话,现实太残忍,只好在书中寻觅一方净土,聊以慰藉。还记得他听闻此言时的心潮澎湃,如果他的感情更外露一些的话,如果他更加积极勇敢地把自己的情绪全都表现出来的话,当时,就应该大声附和她,会说“我也是同样的感受啊!”只是为了避免刻意讨好之嫌,才掩盖住了所有的激动。   在他为自己找到理想的女神庆幸喜悦之后,伴随而来的却是新的苦恼。想娶她,是必定的事。可是,日渐权势红透一方的年羹尧可会嫌弃他这个没有实权被权力中心遗忘的虚空了的学士呢?越觉得没有把握,越觉得与年小蝶之间差距的悬殊。这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望她的理由。喜欢的人近在咫尺,却失去了未来天长地久的梦想,这种残忍是他无法忍受的。   还好,现在不同了。当今圣上近来特别地重用他,据外公说,不久还可能放任他到地方去历练,仕途漫漫长路看到希望的他这才重拾勇气。至于说他投身到四阿哥门下,竭尽谋略之事,要说与年小蝶没有一点牵连,这种话也只能是他关了门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言语了。   命运的大好希望在向他招手,对朝廷,他是堪用的年轻一代栋梁;对四爷,他是难得的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士;对小蝶,他是渴望获得爱情的虔诚倾慕者,同时,在他自己看来,也获得了足以匹配佳人的资格。这时候的方不染绝对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   停止了自我联想,他委婉地展开了攻势。“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呢?那本《三国》感觉如何?”   由春香扶着肘部,年小蝶并肩在男人身旁走进迂回曲折走廊,听完不假思索地说:“最近看书倒是耽搁些了,闲暇时节拿着书本竟是对着窗外的漫天白雪出神,有时竟是能恍惚好久。至于《三国》嘛,大致翻了一遍,倒是并不苟同于你夹在书中的批注——认为诸多人才中首推诸葛孔明为第一的看法。”   “哦?”方不染疑惑一问,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她手捧香腮,凝神观雪时的画面,心情开始荡漾,“小小女子竟敢反驳千古文人推崇的蜀国第一大功臣,万世儒生之楷模?你未免过于儿戏了吧?”一说到见解,他就开始坚决地表露立场,口气生硬得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小蝶丝毫不以为意,习惯地耸耸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出师表》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不是?”眨着灵活的眼停下步伐,站直身体扭过头看向脸皮微微涨红的男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两手挥舞,悬花了年轻学士的眼。“你别急,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可别动辄拿什么千古,什么万世来压我,小小女子当真承担不起。”   这就是她了,一谈到观书感受,就全然褪去了娇羞的本色,胸有成竹,侃侃而谈了。一时间看着她,方不染忽然为她不是男人而觉得惋惜,不过,很快打破这个念头,为她幸亏是个女人窃喜不已。耳畔已经传来少女的见解,   “儒生总恪守孔孟之道,或忠或仁或礼或义气。当然,站在你们的角度,孔明是个完人没错。他完成了你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所有理想,成为万世楷模似乎当仁不让。可是,别忘了,他毕竟是个失败者。从三国争霸角逐的最终结果判断,他一个人即使再能呼风唤雨,能人所不能,可是,却依然扭转不了蜀国颓靡破败的宿命。或许我的角度过于功利,可是,纵观这一段纷乱的史实,不也是依据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书写的么?”   “小蝶,我想你弄错了。我们敬重的是诸葛本身的舍生取义,不计较个人生死为国尽忠的人杰风范。而不是历史的结局。”   “这样说来,所有的儒家正统都是如你方不染般彻底的理想至上的人物喽?噢,我差点忘了,就连孔子他老人家,碰巧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理想得连一套《论语》也是靠着学生才记录下来的?”   年轻学士终于生气了,他可以忍受她鲜明迥然不同的观点,却不能认同他人对于“文圣”的侮辱。某种程度上说,贬低孔孟,也就是贬低他自身的价值观念,这当然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几乎瞪大了眼,脸孔被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覆盖,断断续续惊讶着说道:“老天,你这套想法哪里来的?是年羹尧教诲的吗?改天,我必定要禀告把你当成慵懒小猫的四爷,让他瞧瞧,你牙尖嘴利小老虎的真实模样。”   年小蝶嘻嘻一笑,转过身,衣裙旋转出柔软的弧度。越过男人,走出几步。扶着始终低头的小丫头的手,忽然回头,露出一口贝齿,挤眼,佯怒:“你道我听不出来你的讥讽吗?”   方不染讪笑正待回应,迎面扑来一抹高大壮实的身影,骇得少女登时脸色失去了颜色,怯懦地低唤了一声“哥哥”就垂下脑袋。   年轻学士识趣地朝阴着一张臭脸的年羹尧拱了拱手,看了看好像见了大灰狼胆颤心惊如小羊般的少女,刚想出口帮衬着说几句情,却被男人抢了先,“四爷那边正等着出淤兄……”显露出让他赶快在眼前消失的意图。方不染哪里不晓得的,以多多保重看待临受刑犯人同情的眼光看了小蝶两眼,转身很快隐没在黑暗中。   周围的空气随着耳畔男人渐粗的呼吸声而愈发沉重,每一块看不见的空气里都仿佛被塞进了铅块,压迫在少女周围,害她胡思乱想之际更是难以呼吸。   身旁的春香自打方不染离开已经跪到在地很久了,虽然没有看,可是小蝶知道她的惶恐。身躯的颤抖换来瑟瑟衣料的细微摩擦声,与男人的呼吸声杂糅着,震荡在无风的夜里……   习惯迁怒下人的男人这次反常地踢了春香一脚,板着脸很快把她打发走了。看不见尽头的走廊好像一条乌黑蜿蜒的巨蛇的身体,盘伏在少女眼前,虽不是吐着信子昂首待发,可依旧透露出野兽的气息。   一股热气喷洒在头顶,少女一个机灵抬起头,恰好对上哥哥炽热的眼眸,惊讶?愤怒?还是嫉妒?看尽世间百态的她却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如同方才一般机械地又重复了一声对他的呼唤。   下一刻,就被男人抓紧了手,力道之大简直像要把她手腕折断了似地。“好痛……”痛楚的眼泪弥漫上来,少女禁不住叫苦。   “痛?你也会痛吗?”男人声音不大,却感觉是在竭力控制情绪后说出的,显然是恼怒到了极至。   “快放开我,你要弄断我的手了……”   “你这是在求饶吗?”   “嗯?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以为我又做错什么事情了?”她眨着无辜的眼泛着泪光的模样叫男人着实心疼,可是,很快被难以抗拒的阴暗情愫替代。   “你不会天真到现在还不知道做错事的地步吧?”   “我……我……只不过出去闲逛了一会儿,又不是天塌下来了……”年羹尧盯着她嘟囔微翘的两片薄薄的花瓣,更觉心潮难平,死死捏紧手,生怕控制不住对她粗暴。   “你还敢说?这可是四爷府邸?不是我们年家花园!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随意出入雍亲王府邸,可是连我都不敢的事情。这是对四爷的不尊重,难道你不明白么?读了那么多书,竟是没发现这最基本的道理?”   一席话,已经把少女讲得一身冷汗。真的,真的,她没考虑这么多。可耻的“对不起”三个字从嘴角边冒出,盈盈欲滴的双眼折射出乞求的目光。好像流浪的小猫闪着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畏缩着湿漉漉的皮毛瑟瑟抖动在仅能抵御些许狂风暴雨的角落里一般。这种无依无靠的柔弱无助大大刺激了男人原本就膨胀欲裂的保护欲,没再多想,张开手臂,就把她抱住了。情不自禁的领略鼻间她特有的芬芳,拥揽温香软玉,再难自控,低头印上那诱人的花瓣……   只是这次,少女不同于往日的被动承受与懵懂,以极快的速度推开了他,令他意犹未尽地有些措手不及。   疑惑的目光积聚在他的脸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们是兄妹,不是么?”   才刚刚品尝到甜美的男人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咽喉滚动着好不容易平息了翻滚的情潮,脸色跟着复杂,转过头,用沉默代替回答。   走廊一方假石山后,春香缩回了脑袋,双目瞪得滚圆,捂着嘴巴,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尖叫在她的胸口处徘徊,黑暗中的石块好似顷刻间就要坍塌将她淹没一般。菩萨显灵,菩萨保佑,我方才见到的都不是真的。她在嘴里小声地念叨。很自然想起了说过这类闲言的冬雪,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    ☆、CHAP48 待嫁序曲1-- 两个女人的对白1   已经进入到了腊月的尾巴,雪是不下了,可天依旧成天地阴着,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流动的云,只是一个劲儿地吹北风。   “唔,好冷。”   丫头春香掀了厚毡子帘布,弯腰进来,搓着冻红如萝卜干的手指,嘴里哈着气,很快走到年小蝶的火炉边,停下所有动作,屏着呼吸小心地添了两根柴火,生怕打搅到正在练字的小姐。不经意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三个字当中倒有一个是自己刚学了认识的,颇为兴奋地出声。   “这是个‘年’字,对么?”   少女跟着脸红,慌乱中正要捂住后边的两个字,才想起小丫头并不识得,饶是如此,依旧紧张,斜眼啐道:“没声音地忽然进来,想把我吓死?”   “哪里唷,我可是叫着冷掀了帘子进屋的,声响虽不大,可也不至于脚上装了肉垫和猫一样啊?嘿嘿,我说,必定是你练字太凝神了,才没注意到我……”   春香后半句话小蝶根本没听清,只顾心头一惊,盯着那三个字,执笔自问:或许真的是我太凝神了?打从四爷府上回来,已经多日看不见他了,就说到了年关事情特别多。有时她不禁会突发奇想,他们年这个姓氏是否荫蔽了年关什么好处,所以才会让他如此繁忙的。忙忙忙,只知道是公务,一大早出去,又很晚才回来,听春香说最近好几天都是喝醉了才归的。   再次盯着纸张上的名字,不禁轻叹,假如你不是我哥哥该多好……眼前浮现出那双熟悉发烫的唇,那副宽广永远滚热的怀抱,还有那有力的手指……哦,不,我不该胡思乱想的,捂着脸,低喃呻吟闭上眼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惊觉,却发现春香早不在身旁了。   年羹尧书房里只剩下木柴火烤碎裂的动静,咯吱……好半天才会喘息重重的一声,跟着就完全化为灰烬。书桌正面微微凸起的挂钩下隐隐潜藏着他那柄长剑的痕迹,没有交错的印子,他的剑总是朝一个方向挂的。情不自禁走过去,伸手抚摸那片被炉火熏热的墙壁,和手心里的温度合二为一。收回手,背贴着墙,目光跳到书桌上。原先的《厚黑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金刚经》,看得出,还很新。   “咦,他不念佛的……怎么……”顿了顿,突然恍然,挺挺秀眉对自己解释:“说不定又是册夹了银票的本子吧。”嘲讽一笑,想到这些天府里下人接收到的各种礼物,食盒、花卉、盆景,还有大部头书籍。原本以为都是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心意,没想到却在废弃堆里再次发现了这些东西。食盒里还有糕点小吃,花卉盆景亮丽如初,书籍也是崭新的。后来,才从咳嗽不断的年福嘴里得知,这些都是惯用的障眼法罢了。无论送礼收礼者,看重的都是这些包装物里边的东西。东西是什么?已经不用问了。   收回思绪,年小蝶退回桌边,视线仍盯着这本佛经,指尖蹭了蹭它平凡的封面。“既然取了银票,那还留着你干什么?”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翻了两页,竟是发现其中很多地方都被蝇头小楷注释过了,或写佛教术语的含义,或写心得体会,详尽之至。“不像他的字……再说……他绝对没有写藏匿字里行间绵绵小字的耐心的……那么,这写备注观感的人会是谁呢?”脑中不由冒出大大的问号。   正在出神,冷不防被屋外的吵闹打搅。一个女人尖利的嗓音透过窗门钻入耳畔。   “喂,老头、丫头,你们要是再不让开,本小姐可要给你们苦头吃喽?”   “咳咳咳,敏贞小姐,不是我们不遵守礼节,而是……少主子……他……他确实不在……”不用问,年府里唯一称呼男人为少主子的除了那个咳嗽剧烈的老管家外,没有别人。   “是呀,是呀,主子还没回来,屋里只有小姐,要不您留下什么话,我们好转……”话没说完,就听一声极响的巴掌,接着是春香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小蝶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到门前,双臂弯曲还没来得及推门,就被女人抢了先,如一阵旋风般刮了进来,撞得少女连连退后好几步,直挨到桌边才靠着稳住身体。   是你!两人对视,火花流窜!彼此都没什么好心情。   小蝶看了看门外的一老一少,悄悄抬起手,让他们掩好了房门。面对着敏贞,正想开口,却被她突然狰狞的笑容吓了一跳。那几乎是狐狸般恶毒的嘴角,浮现在她桃红色鲜亮的唇畔。女人跟着夸张地矮□,掏出衣襟边的丝帕,抬起手腕,朝她竟是拜倒。   “十四福晋吉祥!”   “什么?你说什么?”少女的脸孔煞白,好像被闷雷击中一样,头上唯一一根银钗下的水晶挂坠不停摇晃着,好像一滴水就要落下似的。   女人的脸更加狡猾了,早站了起来,拉着少女冰凉的手往前拽了拽,一把松开,围着她绕圈。   “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嘿……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一点儿都不晓得哩。”   年小蝶牙咬得死紧,瞪着得意洋洋的女人,看着她很是夸张地朝自己叹了叹气,扭着腰坐进哥哥书桌前的太师椅,随着视线落到了桌上……不禁登时紧张,糟了……急忙抓起那张纸,攥在手心。鼻尖开始冒汗。紧张的事项已经转移。   敏贞被她一连串的动作吓了一跳,笑得丝毫不在意,在椅中舒展开四肢,无比舒服地打了个哈欠,拍拍嘴巴,笑道:“藏什么?怕什么?你道我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阵阵恐慌来袭,少女几乎就要站不住了。膝盖松软得就差跌倒。脸拉得老长,不吐一个字。   敏贞更是好笑。“少女怀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写写情郎的名字,也的确可以寄托些相思嘛……”   她看到了?看到我写的字了?不会吧,我分明下手很快,另一只手先捂着的,她应该看不到的……心里忐忑的同时,颤抖着指尖,将纸团撕了个粉碎。   “哎哟,好可怜哟!”女人做作地捂住心口,撅起嘴巴,半闭着眼,从眯缝中打量年小蝶。像是在窥探她心理的暗哨。神情令人作呕。   “够了。请你自重。这可是在我家。”   “怎么?我哀婉可惜的不对么?你撕掉的可不止是惹得一颗芳心乱跳的名字,而是你与他的缘分。道一声可怜,怎么就不入你的耳了?难道只许你做得,就不许我说得了?”   “你——你简直无理取闹!”   “是又怎样?别弄错了,要不是……要不是我爹……我十有八九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你怎么这么不知羞?”   “我说的可都是明晃晃见得光的事。哪里像有些人,尽是干些背地里龌龊的勾当!”   “你……你这是给自己的丑事遮掩么?难道在你眼里,天下女人都和你一样,不知廉耻的?”小蝶指的当然是在如来客栈撞破她与英禄私会的那碴,敏贞怎会听不出来?脸色变了变,倒是看不出羞赧,咬抿腮帮,眼珠紧逼少女,那副样子恨不得立时把她吃了。   “别以为偷窥撞见,就算抓住我的把柄了。告诉你,没门儿!相比较我,你的丑事可是多得数不清呢……太子,四阿哥,十四阿哥,随便哪一样挑一点告诉你那个姓方的情郎,都有你受的!”   什么什么?少女先是被她胡诌出来的人名气得半死,接着又被雾水笼罩。好一会儿,才理清她的逻辑。   “方不染?你是说我和他是……”   “怎样?被我说中了吧。”敏贞误把她的惊讶看成了被击中的惊慌,仰着脖子理理发髻,放下手,摩挲着手腕上数个翡翠镯子,睨目以对:   “就说你太嫩了嘛!这样也配和我作对?切,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甩甩手,继续。   “我也看到了,你方才紧张那张纸的样子。写方不染就写呗,嘿嘿,可怜的你也就只能写写了……”   “你从何处晓得我钟意方不染的?”随着思绪飞快转动,少女压低了声音,问得却是急切。才松宽的心又悬了老高。   “喏,这才问得上道了嘛。”捏着下巴,女人狡黠地闭紧嘴巴,故意让她焦急。好半天才开口:   “这可是个很机密的事儿。一般人我是不会随便告诉的……”   “可是对我除外,不是么?你总有东西想从我这儿得到吧?”她虽天真,可不是傻子。敏贞在听到年羹尧不在府里后仍执意闯入书房来见她,必定是有话要问。   “啧啧啧……不愧为他的妹妹。”敏贞装模作样竖起大拇指,突然从椅子上直起身,下半部跪坐着,上身如软体动物般蜿蜒至对面少女的脸侧,“我就想问,那件事,你知道的,你……你和你哥哥说了没?”   果然!   厌恶她嘴角旁挂着的贪婪,年小蝶很想不理睬,却仍然控制住情绪,勉强朝她摇了摇头。   “啪”地一声,她高兴地双掌相击,蜷过没有骨头的上半身,跳下椅子,几乎手舞足蹈了。嘴里喃喃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他毕竟还是会见我的……”   “你不是要成亲了么?”关于她与岳暮秋的婚事,隐约听方不染提过。   被她啐了一口,鄙夷道:“你懂什么?黄毛丫头一个!”很快,又改了口,大概是感激少女的守口如瓶,又说,“成亲是一回事,真爱又是另一回事!女人……唉……你还不懂的……”   小蝶听得怔住,来不及细细品味,深怕给她岔过话题,急忙追问:“快回答我的问题,你又是从哪儿得知我恋慕的人是方家少爷的?”    ☆、CHAP49 待嫁序曲2--两个女人的对白2   敏贞眼珠转了转,咂巴两下嘴巴,最后拍了下桌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   “好,你既然这么爽快,我也不能食言不是?明白告诉你,是四阿哥府邸传来的,嗯,直说了吧,我和那拉氏是很要好的姐妹,这么说,你懂了吧……”   那拉氏?那个冷酷的女人?眼前飘过她的影像,接着是四爷,哥哥,还有大雪纷飞那一天。她结交了谢小风晚归遇上了不染,接着是哥哥,后来,他们几个男人都去四爷书房了,说得什么不知道,只是记得等再睁开眼,已经人在家里了。   此刻联系敏贞的话,一切似乎都对上了。大概是误会了的哥哥跟四爷说了什么,又不小心被那拉氏听到传给眼前这个女人的吧。除了这样,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心突然觉得很疼,他误会了,竟然误会了……从什么时候起,是从那次负荆请罪开始的么?我道为什么最近总也见不着他,却原来,是他故意躲着我……他竟会以为我喜欢的是不染么?唉,怎么会扯上不染嘛,虽属志同道合,兴趣相投,可是……可是连我的手都没怎么碰过,哪里像……像……心里再次触碰到那个名字时,不由眼眶红了。虽然和男人总是吵架比友好的时候多,虽然在他眼里总是做错事比做对的时候多,可是,可是他也不该误会的呀。除了所谓名义上的亲人,他……还是她的依恋……   “怎么样,十四福晋,回味过来了么?”敏贞刺耳的尖笑使她回过神,连忙摇头喝止:   “啊,请你别这么称呼我,这纯属无稽之谈!”在说完四个字之后,少女突然就愣住了。既然能得到她爱慕方不染的消息,那么也的确能得到别的!敏贞消息的源头并没改变!懵地,像是被竹竿砸中,小蝶呆住,竟是不能移动身体了。心底细细的声音在尖叫,这个女人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怎么又会牵扯上十四阿哥。但是,同时理智又告诉她,这则消息的确是可以相信的。既然选择相信了敏贞之前提到方不染的信息,那么为什么不相信现在这个呢?虽然,它无啻于一个重磅炸弹,已经炸得年小蝶脑子乱轰轰的。   “嘿嘿……咯咯……哈哈……”先是窃笑,跟着抿嘴,后来她是放开了,甚至还解开了高高束起领口的一颗纽扣,敏贞笑得像是只偷吃了蜂蜜的棕熊,露出慰藉的表情。   “我道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最悲哀,临到被订下婚期,才知道自己要嫁人了,没想到竟是还有比我更惨的……哈哈……”疯了似地推搡着少女,把她按坐在太师椅上,继续纵声狂笑。   “嘿嘿,我就好事做到底,都给你说了吧。谁叫本小姐今天心情大好哩。   实话告诉你,是十四通过四阿哥向你哥哥提的亲……我亲耳听四福晋说的……”   “是……是……真的?真的是这样?”微张着嘴,少女似乎再也无力闭紧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消失。   “唉,难过什么?十四阿哥看中你,是你的福气!想你一个汉人丫头,如此一跃,就可飞上枝头,这等的好事,到哪里找去?别在想那个姓方的小子啦?”   敏贞说着,忽然感觉嫉妒。觉自己的夫婿岳暮秋哪方面都是比不上堂堂皇子的。动了动嘴皮,又说,   “哎,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透点风给我啊……”脸色诡异,目光闪烁着猥亵般的好奇。   “啊……什么……你要知道什么?”年小蝶依旧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婚事当中,她简直要昏了!   强撑着精神搭理敏贞。   “唉,这里没人,正是说话的好地方。你就给我说说,说说那件事,喏,就是那件么……”   小蝶被她暧昧的眼神搞混了,显然摸不清方向。   “哪件事?”   敏贞敲了她一下脑袋,怒骂,   “真是榆木脑袋!”   “太子呗!”   少女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花。摇晃了两下,咬牙板着一脸愠色,沉声:   “没有的事儿。”   “嗨,你个小蹄子,还想瞒我?那拉氏都跟我说了,啧啧啧……真是香艳如三流书坊的俗丽小说了……”   少女声音发颤,“她……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哎哟,男女之间那点事儿嘛,不过如此,嘿嘿,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看似清纯,没想到却都是装出来的。嗯,野心不小,居然想直接诱惑太子,唉,没成功,才又巴结使了手段勾引十四爷的吧……啧啧,你也算蛮有眼光的……”   小蝶气得发抖,“她……她和你说的?这些都是四福晋和你说的?”   敏贞没发觉她的气急败坏,恬不知耻地拍着她肩头,“其实你也没错啊,我可以理解。女人嘛,哪个不想生活得好一点?利用自身本钱原本无可厚非,可是,小妹,别怪我这个姐姐没提醒你,你可是过于操切了……操切?你懂不懂?就是做得太急了,得罪了别人!”背转过身,佯装出一脸痛苦。   少女此时已压抑住怒气,顺着她的话溜边问:“别人?我得罪了谁?”   敏贞猛地回头,惊叫:“我刚才夸你,怎么现在又变笨了?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对头是谁?”   “哼,生平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有什么对头?难道你一定要我揪住那个谣言的始作俑者你的好姐们那拉氏不放吗?”   “什么谣言,什么始作俑者,我可是什么都没说。”敏贞突然乖觉地闭紧嘴,一如清朝上流贵族们面对可能肩负的责任时的态度——彻底的撇清,事不关己。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告诉我说,那拉氏,也就是四福晋她本人和这些流言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唰地一下,少女站起了身,脸上出现从没有过的愤怒。要换做在二十一世纪,她怎么样也要搜集到证据告她个诽谤,不过,也就是气话。真要在现代,很多人都会选择放弃自己的权利。为什么呢?很简单,耗不起。除了高昂的律师咨询诉讼的费用外,就是时间和精力。粗浅晓得些法律的她脑中倒是深深刻划着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之类的字眼,往往这些时间段还只是案件审理中间最为简单的一个环节,正常算来,再普通的判案,估计最快也要个一年两年。有钱有闲的人是可以耗得啦,换做寻常百姓,谁有这个功夫?居家过日子辛苦挣钱养家买房供子女读书都来不及,谁发得神经,把钱砸在这种“意气之争”上?   想想几百年后,她叹。看看大清朝,只得再叹。   “唉,小妹,你也别垂头丧气的,我来跟你说个秘密,你这个十四福晋,其实还没完全敲定……”   “当真?”年小蝶双眼放光,主动抓住敏贞的手,好像攀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女人只顾自说,没发现她兴奋的异样。“要想保住你十四福晋的位子,你现在唯一要去做的事就是——”说着走到桌边蘸了墨汁写下一个“四”字。   “当然喽,可能你觉得委屈。可是,这就是地位卑贱者必须去做的事啦。只要巴结上这位主儿,兜住那些对你不利的谣言、留言,堵住它们,不再任由它们流散漫布开来……也就是不要传到上边……上边?你懂不懂,哎呀,再和你说清吧,就是十四、四爷他们老娘、她的老婆婆耳朵里,你就是十成十的安全的啦!到时,等你做了十四福晋,和那位平起平坐了,也就可以给她脸色看了?”   “你不是和那拉氏要好的么?干嘛这么帮我?”她听得疑心不禁反唇相讥。   “要好也分三六九等啊,譬如说,现在我就正在和你要好着,我不是正唤你小妹么?再说,她那副笑里藏刀的嘴脸,我也早就瞧不惯了……”   “我还是有个疑问,四福晋怎么会对我不满呢?”   “嗨,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什么福晋,什么四的……”一边说着,敏贞伸手抹去了桌角上的笔迹,回头假装拍脑门,   “噢,你说她呀……女人间的敌意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你不懂?”说完满意地看着少女摇头,舔舔嘴唇,   “唉,瞧你这样,真不知怎么把十四和四爷迷昏头的……”忽然发现说溜了嘴,拾起手帕,擦擦唇畔干笑掩饰。   “她……她是误会我喜欢……喜欢四爷?”小蝶声音颤抖,脑中浮现出不堪回首那日春香后来的泣诉。原本还仅仅以为她是冷酷无情畏惧于太子的权势,现在想想不由一身冷汗。女人的心,果真是深的。   “哎呀,错了错了……是她认为四爷痴恋你。”   “不可能。”说这句话时,少女的底气是弱的。是的,她曾经迷茫、徘徊过。站在同样使人动心的两个人之间,犹豫彷徨着,可是,心悸的感觉终究抵不过日夜相对的亲密无间。所以,至今,对于胤禛,她始终有种朦胧的感觉,好像一层极轻极薄的白纱将她和四阿哥罩住了。   “必定……是误会了……”   “不是误会。是真的。”   “你疯了?说完了十四,又说四爷?你当我是什么?”年小蝶被阵阵压力挤迫得喘不过气,情绪失控叫道。   敏贞此时竟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除了延续得知自己秘密被保守的欢欣之外,她也在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虽然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像。安抚拍拍她后背,“性子这么急?叫我如何说下去?”   喘了半天气,少女才恢复过来,身心上下已透露出极端的疲惫,“说吧,我倒是一定要听下去。”   “四爷的确对你有意思。哎,你别给我急眼,坐下,坐下,听我说完……首先,我不会对你撒谎,你想想,这么说给你瞎编乱造的事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你既然为我保守了秘密,我也不能亏待你,不是吗?之前我们的不愉快都过去了,你还是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了……”停顿下,看着脸色缓和的小蝶,才又开口,   “这事儿可不光是听那……那位说过,而是有物证的……”   物证?倒是新鲜。好像自己是被通缉的在逃犯似的。   只听女人继续,“我跟着她进到过府里的书房,见到过一副丹青……”   “哈,你该不会说恰恰画上的人是我吧。”小蝶觉得不可思议,想无奈地笑却看着敏贞一脸正经的样子笑不出了。   曾经的迷茫徘徊,夜来人静的辗转反侧在此时都有了答案。原本模糊的想法一下子清晰了。爱,只能是唯一的。我早做了选择,不是么?   敏贞长叹,“瞧你这样子,就知道她这回又害错了人……”   干嘛用又?小蝶已经不需要问。为了那件事,她已经跪着去请过罪了。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够格上得了那拉氏的黑名单。接着,飞快想到早被打发了出府疗养的钮钴禄氏,想到了冷着脸的胤禛,稍显孩子气的十四,还有心头牵挂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扑着朝她伸出了手,用力撕扯着她,好像想把她的身体分成四五块似地。好疼……抱着头,年小蝶低喃□,仿佛跌进一片看不见的沼泽中。尽是望不到头的泥泞。   但毕竟,她不是简单逆来顺受的清朝女人,而是灌注了二十一世纪一抹灵魂的综合体。痛苦既罢,冷静来迎。   沉默了许久后,待到进屋献茶的春香重新退出,少女慢慢开口,“所以,按照你的逻辑,她,也就是那拉氏是为了摒除我这个所谓的‘情敌’才叫人散播谣言的么?”   “我没这么说过。”女人耸肩,眼睛说谎。   “很好。那么,继续你的推断,似乎可以得出结论,那就是,我只要想成为十四福晋,就必须去可以讨好四福晋,是吗?”   敏贞干脆低头喝茶。   小蝶继续,   “正确命题的成立也就意味着它逆否命题的同样成立。所以,方才的话我也可以这么去理解:如果我不去讨好那拉氏,甚至去顶撞刺激她,那么,我就绝对不会成为十四福晋。是吗?”   女人简直被她弄晕,为了不显示出自己的无知而下意识地点点头。只支离破碎理解了断句含义的她吊着嗓子卖弄道:“是呀,这个时候再去这样干的人,似乎只能是傻子了。”   “对对对……是傻子,绝对的傻子。”   敏贞斜瞥一眼身边人,怎么看都觉得她在高兴。皱眉在心底咕哝咒骂了一声,低缓□,彰显自己的功劳,“说了这么多,你完全可以看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又对你如何?咱们从此可就算作是姐妹了,好姐妹。嗯,你也和我说说,说说你哥哥的事儿?”   “什么?”少女惊觉地回过神,脸有戒备。   “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在说你的方不染?唉,别急,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咳,我想知道的是,你哥哥有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别的女人没有?嗯……真的没有,你先别摇头,再好好想想,例如什么姓楚的,万花楼什么的?”   话音刚落,年羹尧推门而入,一脸杀气。    ☆、CHAP50 待嫁序曲3--痛苦又欢乐的到来   三人在这间书房相遇。时间慢悠悠地从指缝间溜过,回过神来,如今站在门槛里的两个女人都已经待嫁出阁在即了。她们俩的视线同时瞄准了高出她们一个头的男人,敏贞惊喜,小蝶慌乱。   两人的脸同时红了。习惯主动的男人根本没给她们期期艾艾的机会,冷着声音,喝问:   “你怎么来了?”这当然是问敏贞的。   双眼闪透了兴奋神采的女人眼光聚集到他脸上,方才所有的伪善假惺惺和刻意地装腔作势的面具统统碎裂。小蝶只在她面孔上看到了浓浓的情意。她爱他!忽然发现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老天,怎么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高大伟岸挺拔卓越的哥哥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呢。他,吸引异□慕,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再说,他和敏贞,他们之间不是早就如此了么?半年前,就是在这里,还是她撞破了他们之间的幽会呢……神色不禁微微忸怩,还没等年羹尧吩咐,低着头,朝他欠了欠身,垂下眼,不敢看他此时的表情,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轻轻掩上门,思绪又是一阵停滞。脑海中浮现出俩人依依惜别缠绵的模样,小脸煞白地拉长,手脚冰凉。暗自笑道:   “我可真是一厢情愿了。真是不该胡思乱想了!看样子,除了敏贞,他似乎还有别的红颜知己。唉,我怎么这么傻,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怎么依恋他,可压根没考虑过他是如何想我的。或许,他对我,也只是动了玩性,好比玩耍笼中雀,身边小宠物之类的心态吧,不然,如何解释他那些炙热得不可思议的吻和拥抱?或许,吻我,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些红颜知己不在身边时所产生的空白,慰藉他一时激情的需要?不然,该怎么解释他现在的状况?”   想毕,走出几步,身体摇晃,头脑眩晕,耳畔传来屋内急促的呼吸和极低的□声,小蝶仿佛被千百万根细针扎进了每一寸肌肤一样,浑身哆嗦,直到此刻,她才终于肯定自己是真正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了。   双手捂着脸,挨到走廊石柱边,移动身体想竭力离书房远一些,可是,那些不堪的响声依旧细细地传来。她敢发誓,这是她听到过最最刺耳的声音了。若不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若不是发自心底深处的某种意念强力地支撑着她,这个娇弱的身体必定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击。十三岁少女初恋的绮梦,就在顷刻间,破碎了。   擦干眼角最后一滴泪水,脑中空白了片刻。沉默地望着眼前那棵高大的松树,墨绿松针一团团抱紧,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伸展在严寒的空气中,一阵大风吹过,也只是微微的摇晃。花园附近大部分的花草树木都枯萎落败变了色的,更反衬出松树坚贞硬朗的绿意生机。   食指轻触松针,指尖刺痛,脸上的表情逐渐恢复,正低喃着引导理智战胜感情,调控情绪的时候,忽然背后“砰”地一声,回头一望,就见书房门猛地被撞开,敏贞红着眼冲了出来,那阵势和来之前的嚣张完全相悖,浑身像掉了魂似的。头发乱乱的,嘴上的胭脂也掉了。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听到背后一阵叹息。   “过来。”   她就这么被唤小狗似地走到他身边。余光垂落,只敢低头看自己的鞋和他黑亮的官靴。   啧啧啧,最近雨雪繁多,可他这双靴子仍是光鲜如新。声音倒是颓废了很多,是为了得而复失的四川总督职衔吗?摇头未知,他和她已经不谈天很久了……   “她……敏贞和你说什么了吗?”抬起头才发现哥哥清减了很多,脸颊瘦削得往里凹陷,更显得眼睛炯炯有神。   摇摇头,望着男人脸颊边新长出来的清渣胡须,瞥见他嘴角的胭脂和鲜红的五指印,心狠狠地刺痛了。   算了吧,这个男人不属于与你。忘了吧。别再想。可越是这样告诉自己,意念的反作用力越强烈,挣扎的意识就越疯狂。明明心里想着不爱,可眼睛一旦抬起,就不忍从他脸上移开了。   一男一女的视线纠缠,刹那间,彼此的眼里除了对方,就再也容纳不下别的任何东西了。   就在他们相互对视的时候,小蝶心底萌出更多的疑问:或许,他的世界里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悲可笑!我也有幸跻身到他那些红颜知己同等的行列中吗?不不不,我的爱情不容许第三人的分享,绝不!正皱眉乱想,年羹尧伸手抚摸她耳畔下垂的一缕长发,声音柔和,   “敏贞心思多变,狡诈诡异,她的一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话?哪些话?”她瞪眼盯住他,深深看进他的眼,除了疲惫,竟似乎还有一丝痛楚,“你说的意思我不懂,也不想懂。”他的痛是来自另外一个女人,不是她!她爱的人心底想的却是别人!真是她的悲哀。   “你怎么了?闹什么别扭了?”年羹尧瞅瞅四周,突然紧扼住她手腕,拖着拽进书房。   “别扭,可笑,我怎么敢?说白了,我也不是什么正牌的年家大小姐,更不是你的……什么人?闹之一字受之有愧,别扭就更不敢当了。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冒牌货,怎敢有什么资格闹呢?”明知不该发脾气的,可终究感性占了上风,少女属于情绪冲动类型。   “你……你是想故意挑衅吗?”年羹尧气得双手按住书桌,牙齿摩挲,两眼危险地眯起,回头宛若盯住猎物的狩猎者一般,浑身黑暗的气息散发。   小蝶口鼻一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失控的原因。为了男人吃醋,这个连楚小蝶都没有体验过的事情就在方才片刻间发生了。   “说——你究竟想怎样?”男人吐出句子的速度很慢,可抓住少女胳膊的双手却很紧。   瞬间清醒过来的少女立即被他眼底的傲慢与霸道所激怒。该怎么说呢,有这样一种人。对待别人的态度是随同受到相应对待的方式而改变的。你对他好,他自然对你好;你对他凶,他自然也就对你凶。年小蝶就属于这样一种人。偏偏就是不吃硬的这一套!   “哈哈……”她自负仰头咧嘴,板着脸,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往前迈了半步,“想怎样?这似乎是我的台词?不管怎么说,我这个长期被供养的棋子就要发挥作用了吧,只是不知道改如何配合年羹尧大人仕途的步伐和章程才算发挥出合该的作用呢?”   不该出口的话挑明后的效果是惊人的。   “啪”地一声,小脸半边已经青肿。少女也不捂脸,脸色阴翳地直勾着他,眼皮眨都不眨,似乎想用眼神杀死他。   “都说漂亮的女人愚蠢,这句话在你身上充分得到了说明!”改为单手控制住她,扯过靠近胸膛,食指挑高少女的下巴,注视着晶莹剔透没有一点儿瑕疵的脸庞,双眼波涛暗涌。   “对,我是傻。真傻,怎么没想到早点与你脱离,为什么一定要由你这个不相干的人来决定我的命运?还傻到甚至对一匹披着人皮的狼产生幻想?”   “什么?你最后一句说什么?”嗅着她独有的芬芳,男人的呼吸有些紊乱。幻想?一种含蓄的说法,可是意思他懂,她喜欢他?他没有听错?这个不在计划中的惊喜将所有的布局打破了。扶摇直上万人之上的高官梦支离破碎,缜密详尽的仕途发达之路四分五裂,银两珠宝古玩字画所有的东西一瞬间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他果真没有听错吗?她可会真的爱……喜欢上他?   覆盖在衣料下的全身肌肤颤抖,双手捧住她娇嫩的脸庞,眼皮跳动,声音已经不像他自己的了。   “方才最后一句话,你再说一遍?”   “什么话?承认我自己傻,还是认定你是只恶狼?”   哦,他要被她气死!   “不是,都不是。后面那句……”   “后面?没有了,我不记得了。”   果然是个傻瓜!叹口气,他干脆用行动来说明,狠狠吻住呆掉的女人。   这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他将长期积压的渴望统统溶解在其中,他的压抑,他的无奈,他的深沉,还有他的爱彻底得到表达!她的领口被扯开,属于少女的气息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呼吸。强压住心头的冲动,双手扣好她的扣子,扳过她红透如苹果的脸,低哑地求证:   “你是喜欢我的,是么?”   浑身的燥热未退,小蝶纠缠在他的视线中,这才惊觉自己环住他脖子的双手,娇羞惊呼地赶紧松开,别过头,不去看他。   “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不是幻想,而是真实,一个发生在我和你之间的真实。”如此贴近她而无动于衷,他根本做不到!之前的敏贞和交际的一些女人不过是她的替代,一旦渴望的实体直面眼前,他澎湃兴奋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一直理性占上风的年羹尧第一次让情感做了主。仕途经济,升官发财都不及眼前触手可及的诱惑更加吸引他!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立即得到!而且,比占有更加令他精神愉悦的是,她心里是有他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精神层次的满足超越了肉、体的欲、望。   “小蝶,小蝶……不要说什么脱离,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的,就让我这样抱着你,宠着你可好?”喃喃低语,抚摸她乌黑长发,爱怜倍至。   “只是片刻的光景,还是会是一辈子?”仰头看他,她问出了必须的疑问。   他身体僵硬,面色发白,这句话外的意思很快听了出来。果然,她是知道的了!敏贞这个该死的女人!   “你知道了?”   “不,不。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少女目光一呆,大叫一声,飞快如鸵鸟般埋首钻进他的胸膛,手指乱抓着他狐狸毛衣襟领口,不停地交错纠缠。再不敢抬起头。   “小蝶,别这样……”   “我就是不知道!不知道要成为十四福晋的可能!不知道因为四爷而叫那拉氏误会的困扰!不知道那些流言的可畏!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两滴热泪烫痛了他的胸口,就在那瞬间,即使叫他为了她去死,他也甘愿!或许,她对他,已经不仅仅是幻想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突然,少女松开了手,挥袖摩擦两腮,可仍止不住不停溢出的泪水,抽泣着了好长时间,才哽咽道:“现在,我好痛苦,但是,又好高兴!我此刻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如何不能?情之一字,困住你我。我若是再不懂,岂不苦费你一片心意了?”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所有的哆嗦与无助,可也只能给她外强中干的信心。棋是他下的,已经走了大半,十四阿哥那边也是得了四爷、德妃娘娘的同意的,情形好比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   “啊!”嘤咛一声,小蝶不再说话,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肆意品尝着两情相悦的短暂瞬间。   “你……”她略一迟疑,他已经读懂了心思。   “不叫哥哥,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红了脸,低着头半天不语。若不是因为即将被迫面对的种种棘手现状,年羹尧就想直接抱把她抱住。这是恁谁也呼唤不出的激情,不是敏贞魅力不够,不是没有遇见过风情更盛的女人,更不是他不懂情,只是对象不对。好比并不适合的两块磁铁,再怎么摆弄,也是勉强。   我既然已经应允了她,可就自然不能亏待了她。当然,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福晋。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美好的瞬间过去,烦恼的藤叶立即侵占住他的心头。   她自然看了出来,怯怯抚上他的额头,“是我给你带来困扰了吗?对不起……”道歉的三个字才说完,眼眶又红了。   老天,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以前,他最反感女人哭了。可现在,偏偏投降在她无声的泪水中。美人泪,英雄冢。即使再刚强的男人也逃不过那令人心乱的抽泣声。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只是考虑我一个人的感受,只是想着我喜欢你,只是想着和你在一起,没有想到你的处境……”   揉红了她的小脸,不禁有些生气自己的粗鲁。   “不要想这么多,小蝶。信我……”拉起她的手,他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或许,他等得太久了。他太寂寞了。不是说缺乏男欢女爱的身体需要,而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慰藉。十足强势的他惶惶乎游走在达官贵族之间,需要的是一个能在他身边默默相守的人,不需要特别的身份地位,他不缺;不需要十分的富贵荣华,他有了;甚至不需要特别的妇德。   只要他喜欢就够了!更何况她还懂他,还爱他……这是怎样的一种惊喜,怎样的一种激动,怎样的一种兴奋呵。年羹尧嘴上没说,可是身体血管里的液体却在加速流淌。   默默十年的相守,爱情早在他和她之间萌芽,什么棋子,下棋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兄妹,什么人伦,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知道,他们是一对日久生情深深爱上彼此的恋人。   心潮起伏,思绪汹涌。脸上却镇定如初。他告诉自己还不能在这么纷乱的情况下找到前方正确的出路,遂努力维持住自若的笑容,告诉她:   “事情都会过去的,只是我需要时间来……”   封住他的口,软软的小手上散发出甜丝丝的香味。   “不,别说……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一辈子都跟着你。无论生死,绝不背弃……”少女清晰吐出意志的坚决,   “你既然叫我信你,我就信你,我们之间不需要刻意的承诺。”垂下眼,幽幽瞥他一眼,男人立即被她看得热血沸腾,此刻她已不仅是他的红颜,更是他的知己。握住她手,他咽下了含在嘴里的话——   “绝不相负。”    ☆、CHAP 51 待嫁序曲4--和田古玉事件   睁开眼,年羹尧只晓得他的世界变了。权力不再是他生活里的唯一支柱,身边多了一个明亮的影子。   乌黑的深夜,他不能入眠。翻转下床,擦亮烛台,对上那盈盈火光,眼前立即闪现出那张秀丽的容颜。如果能简简单单地相爱就好了……甩甩头,脑海中思路清晰起来:   如今横亘在他和小蝶前面的除了十四阿哥,四阿哥,德妃之外,还有漫天的流言,即使跨越了前边所有看似不可能逾越的障碍,那么最后一关呢,他们是否能够过得了?除非她不当年小蝶,而他也不再是年羹尧。前半句已然就是事实,她本随母姓楚,出身低贱,即使本身摆脱了年小蝶的称谓,也可如寻常百姓过活下去。可是他呢?一旦他褪去了现在的身份,埋没在山林民间,他能否甘心?   想到这儿,不由浑身出了一场冷汗,手脚冰凉。摸摸嘴角,喃喃自语:“事情当真没了转机么?”话音刚落,忽然门外响起了奇怪的敲门声。“梆梆梆……梆梆梆……”飞快地连续三下后接着是极慢的三下。   眯起眼,他走过去拉开门,眯眼道出来人的身份:“老李?”   其貌不扬的男人沾着一身露水的夜行衣飞快闪入,还没等坐下,就急促道:“有急事找你。”   说罢,挨着年羹尧在八仙桌边坐下,也不理会面前冒着白气暖人心脾的热茶,赤着眼直盯对方。   “到底什么事?慌成这样?”皱着眉,三品大员已经预感到事态的不祥。   “玉石!那批玉石出事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石被人抢了!”魁梧的老李又急又怒,一把拽住年羹尧的领口,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   “怎么回事?说重点。”皱着眉,拍开黝黑的手腕,年羹尧整个人忽然静得出奇。   “玉石被西北的大将军豪尔泰给占了!前天刚派大军经扎和田玉石矿,那边快马加鞭,我也是片刻前才得知的消息。”   “豪尔泰?这人的确贪心,可不是有英禄那胃口大的看家狗给你守护着吗?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会突然……”   “别提了!”一提到英禄这个名字,老李就恨得咬牙切齿,拍着桌子踩着椅子,忿忿不平地重重印上椅子,低吼道:“算我错看了他!一直以为是个能托付交予的放心人,怎想到这小子一点儿也看不开,为了一个老相好,竟是前几天就偷偷擅自离开军营溜回北京了!”   “有这等事?”年羹尧只感觉惊奇。   “谁说不是呢?具体详情我也不得知,只是托着人隐约探听到一点虚实。唉,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八百万银子!说句难听的,就是公主也能给你买一个回来了……我X,要是出门叫我撞见这混小子,我非立即毙了他不可……”   年羹尧立即打断他的咒骂,分析事态,   “所以,没了英禄的遮掩,豪尔泰就不顾一切了?”   “怎么不是?西北早就缺粮饷,这回,可正是称了豪尔泰的意了。本来,我们用的是四川巡抚的关防大印,表面上代表朝廷征开玉石矿,即使不走英禄的道儿,他豪尔泰也丝毫拿我们没有办法,根本找不到破绽。可偏偏……偏偏咱们不是在这四川巡抚的台面上失了先手了吗?”话说到这儿,顿了顿,看看对面男人阴沉的脸,忽然住了口。   屋外忽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地溅打着门板,拍击着窗纸;窗外两株早已掉光了叶子的小树摇曳着身躯,重叠着在墙上印下影子。   沉默的氛围被老李假意的一声咳嗽打断,   “亮工,你也晓得,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嘿嘿……你这么说,就已经是了。我不是三岁小儿,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冷冰着脸,他没有一丝表情,已经站起身,直面老李,手指用力紧握住椅背。   “亮工,你莫要恼我!我这是急疯了!那批玉石值多少个八百万银子,你我心里都有数。事关如此巨额生意,我怎能不心焦?”老李见他撂挑子,急忙赔起笑脸。   年轻的男人鼻音哼了一声,仍不搭腔,手指松开了些。老李瞅见苗头,赶紧抓住机会,拉长脸,扑通一声竟是给年羹尧跪下了。   “亮工,救我!你这次可一定要救我!”   “你这是怎么了?老李,起来,你快给我起来!”   “不,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这玉石,对你,对你们这个朝廷或许说来不算个大事件,可是,对于我,对于我们黑鹰帮,那就是我们全部的身家性命!为了这批玉石,我已经动用了帮内全部两千万的款项。若是这批玉石完了,你知道那对我们黑鹰帮意味着什么吗?亮工……我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黑鹰帮!”   “依据当初矿石勘测描绘出的初步玉石矿绘图,应该不会需要这许多的款项啊!”看着倒地痛哭的老李,男人面露疑云,   “难道……难道你罔顾朝廷命令,擅自开采了多余的私矿?”   老李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双手摆弄着在胸前摇晃,   “没有,没有,我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懊恼的泪水。   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模样,年羹尧长叹一声,   “老李啊老李,你怎么这么糊涂!”说完,背转身,闭上双眼,颤抖道:   “你一向按照白道黑道的规则办事,从不逾越从不乱章,你冷静又擅于待人处事,怎么会这次栽进去了呢?要知道,如果你一切依照我们原先计划行事,按照朝廷命令开矿,那么万事就有个回旋的余地。别说现在的四川巡抚岳钟麒,就是太子那边的豪尔泰我也不放在眼里!可是,老李,你……你这回办砸了,彻底地办砸了……”   “亮工……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贪心的,可是……可是那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好像一个守在装满金银珠宝山洞前的门卫,即使是天神,恐怕也会动心的。再说,我们黑鹰帮最近又等着用钱,我本想利滚利,接着这批稳赚的玉石大发一笔,可没想到……没想到,都打了水漂……”说罢,捂着脸,半跪在地上一团烂泥得瘫倒。   年轻的官员心思一动,眯起眼,手指轻叩桌面,   “黑鹰帮一向还有黑吃黑的账面收入,即使这些不算,你们每年贩卖人口,放高利贷的钱也很可观,怎么会钱财吃紧?到这个时候,你还想讹我?”   老李尖叫一声,耷拉下厚厚的眼皮,失声叫:“怎么会!天地良心,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咱们帮里的钱都用在收购江南一带的赈灾粮食上了……”刚说完,就立即捂住了嘴,发觉不小心说出了帮中的秘密。   “啪”地一声,年羹尧重击桌面,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天晓得他最近和四爷昏天暗地的忙的就是江南赈灾的事情,全力以赴孜孜不倦之际,仍是感觉使不上力。老天保佑,今天才算让他发觉了事情始终不得掌控的真相!他要是放过这个名字,就不姓年!   复狠狠回身,撕裂着喉咙瞪着正想爬起的老李喝问:   “谁?快说!不把这人的名字说出来,你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老李瞠目咋舌,第一次见到彻底爆发的男人,胆颤心惊,捂嘴摇头,又重新跪了下去,   “一码归一码。亮工,玉石之事,我有求于你,实乃我贪心所致。可是,你现在所问已涉及我帮秘密,我若是泄露了,等待的可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你我相识一场,别再逼我!”   “哼,生不如死的折磨?”重复他含混吐出的几个字,男人危险地靠近,铁腕箍紧猎物的咽喉,   “不要让我再重复方才的话!不说,你现在就去死!”   说完,手指用力,老李饶是一身武艺,却在失去了斗志和防备之后受制于人,脸皮被勒得发紫,嘴巴张大着嘶哑:   “疯了,亮工,你疯了!”   年羹尧这才停下动作,威吓才罢,又使出利诱。   “在你看做两码的事情,在我看来,就是一件。所以,要想我这次出手救你,就必须合二为一。老李,我可要提醒你,玉石之事关乎的可是你们整个黑鹰帮的上千条汉子的生死!而要保障岌岌可危的这些,只需你简单的动动口,就可以立即完成了。玉石之事看似繁乱,实则简单。我年羹尧是什么人,你也是清楚的。既然我敢向你保证,就必定有这个能力承担此事,几千万两的银子换一个人名,这笔交易划算与否,你自然清楚。我再多说一句,别忘了你们黑影帮帮规的最后一条,‘舍生取义,求仁得仁’!说句直白的话,就算你走漏出风声,说出朝廷当中与你们帮派勾结的那个人的名字,被判处帮规,生不如死,可是,你也算是舍弃小我,成全了整个帮派兄弟!牺牲你自己就可以换取所有黑鹰帮上上下下的重生,你会怎么取舍?”   睁大了眼的老李,消失掉支撑头颅的最后一丝力气,人彻底往后栽了过去,咕咚一声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反复念叨:   “舍生取义,求仁得仁……”   年轻的男人微微喘气,斜睨萎顿在地的男人,伸出掌心,又攥紧。   得意地笑了。    ☆、CHAP52 待嫁序曲5--八百万银票的效果   敏贞回到家里,一阵乱砸乱摔之后,抱着枕头放声痛哭了一场,回想起方才与年羹尧诀别时的情景,不由心如刀绞。他心里一直没我!我可真是傻,还舔着脸,找上门去给他羞辱。哼,他不过一个汉人,就算如今声名鹊起,权势显赫,可是毕竟势单力薄,又没有家世背景,本就陪不上我,我何苦为这样一个不值得眷恋的臭男人气恼?要说潇洒英俊,比他好看的可多了去了,我何必为了他落泪?再说,我即将待嫁的夫君岳暮秋,虽然条件貌似不如他,可毕竟是八阿哥他们保的媒,日后还怕少了好处不成?我现在干嘛还要发脾气?   可越是这样安慰自己,就越是气恨难消。脑海里分分明明刻划的全是那冤家的样子,这才晓得自己当初竭力抗争婚礼的真正原因。倒不是与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抗争,而是依照内心真实的渴望发出的本性呐喊!   我竟是真爱上了他。敏贞失魂落魄跌坐床前,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身后窗户吱呀一声,吓得她后背缩了下,回望见窗口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深夜的寒气阵阵袭来,惹得她嗅着鼻子打了个喷嚏,随后窗户又是吱呀一声响,她以为又是风吹的,不再理会,正捏着手绢擦脸,突然腰间被一双手抱住了。   下意识地张嘴要叫,却是被捂住了,并不陌生的感觉。是他?不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了……   可不然又会是谁,敢在九门提督的家里深夜入室闯进女子闺房,当真太岁头上动土,胆大包天了。   正疑惑着,脸已经被男人捧起,不应该出现的影像矗立在眼前!英禄?!不可能!她揉揉眼睛,又眨了眨,依旧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惊喜吗?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不是梦,真的是我回来了?”他把她的惊异当成喜悦。他就知道,她必定是心里有他的,方才,她不就是为了他而哭泣的吗?   然而,他柔情万丈的热情却被她沉下脸冷冰冰的问话打断,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不要告诉我是偷着溜回来的!”口气严峻的像是他的长官。   “你在担心我,是吗?”他简直要被她感动了,她一定很爱他,握住她的手,深深笃定自己轻率决定的正确。   “你触犯了军规!”敏贞尖叫着被英禄搂在胸前,用力捶打着叫他放开,嘴里喃喃道:“你疯了么?难道不知道你触犯的是死罪?!你不要命了?”   “疯了,疯了,我是疯了!”小心托起她的下巴,长长吻住,“比起生命,你更可贵!”   “什么意思?”推开他,她拧眉眯眼,深深地打量眼前这个仿佛根本不认得的男人。要说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必定是骗人的。只不过伤心才罢,惊愕又现,还摆脱不了身心的疲态和不适应。   “哦,老天。我只能相信你是被眼前的幸福吓傻了。敏贞,这难道还用解释吗?”英禄斜眼瞥向静躺在地面上那些厚重高大的彩礼木箱,上边还系着鲜红的大花。   女人瞬间明白过来,嘴巴不可思议地张圆,捂着半边嘴,脸色发白,   “你……难道你是为了我……我才回来的?”   “准确地说,是为了阻止你的婚事而来。敏贞,你的新郎只能是我!”信誓旦旦地拉过她的手,用力握在心口上,另一只手抚摸她粗黑的长发,   “别担心,我是有备而来。比起媒妁之言的效力,父母之命更为重要。你看……”说着翻开腰间鼓鼓囊囊的一个荷包,打开扯出厚厚好几沓银票,   “我晓得九门提督大人的性子,你看,这里足足有近千万的银票,这些破破烂烂的彩礼,我可以买它个无数,岳暮秋算什么,不过一条汉狗!同为满人的我,除了有钱还有前途,目前在西北大营深得主帅豪尔泰的赏识和信任,只要立了战功,我就可以拼得将军的功名了!敏贞,这是豪尔泰大人亲口许诺过我的!你父亲,隆科多大人之前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所以才会贸然答应岳暮秋的婚事,现在不同了,我回来了,他老人家一辈子权衡利弊择木而栖,必定会改变主意,在我和岳暮秋之间重新作出选择。敏贞,你不用再为我哭泣,为我们的将来掉泪,我来了,我已经来娶你了!”乍然相见的兴奋后英禄滔滔不绝地说完一大堆,身体微微摇了摇,双手依然紧紧抱住女人,像是抱住了一生捍卫的珍宝。   可怀里的女人脸色却一点点恢复正常,所有的惊异神色抹除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平静,   脖子僵硬地斜靠在男人的胸膛,脑子里却在想:“要是现在搂着我和我说这番话的是那个冤家就好了……”   一个深情款款,欲语还休,说不够的缠绵情话;一个若即若离,心思黯然,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俩俩相依的倒影被烛光拉得老长,沿着门槛处折叠一分为二,传递着幽幽的温度跨过屋外看不见的阴森……   低沉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一声闷雷炸裂在沉寂的深夜,轰隆隆地电光火石闪耀到眼前。   “你们做的好事!”怒骂声中,却见房门开合处正站着手里提着一柄长剑的隆科多,头发凌乱,表情想是要吃人!   话才说完,长剑就朝英禄刺了过来。嘴里哇哇大叫,   “小畜生,老子宰了你!”   英禄哪里敢还手,急忙后退三步,跳着躲避,饶是如此,嘴里仍在解释,   “大人,你误会了,我和敏贞是真心相爱的,我……我是求您让我娶她过门的!”   “娶她?”隆科多听得一愣,眼珠子转了两转,映着烛光黑红的脸上神色不定,   “你就是为了这偷逃回来的?”   “大人!”英禄激动低叫着已经跪到,抬头时,已经两腮带泪,显然是动了真情。   “大人,我知道我犯了军规,或许等待我的是死罪。可是,叫我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嫁为他人妇更是比我叫死也难受哇!”   “大人,我……我虽然目前还没什么爵位,可是,只要你给我机会表现,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为了敏贞,为了您即将成全我们的拳拳关爱,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隆科多老脸一沉,手里长剑方向不变,依然抵到了说话者的脖子上,阴森森地瞅着脸色愈加苍白的男人,缓缓道:   “你该知道我从不相信废话!”   赌咒发誓还不容易?恁谁都行。他隆科多混迹半生,并不是靠着这些看不见实效的废话行为处事的。   “是!大人说的是……”英禄偷窥一眼冷着脸表情漠然的敏贞,生怕在她面前被未来岳丈小瞧了去,急忙双手捧出千万巨额银票,高过头顶地抵到大人手边。   隆科多再自然不过地接过银票,脸色依旧难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卖女儿吗?”   话虽然说得凶,可是明显气势减了几分。   “不不不,晚辈绝无此意。只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敏贞乃在下心仪之人,实在爱之护之都来不及,怎会拿她当货品交易?不过事情由晚辈做得急躁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隆科多的剑已经撤去了,英禄干瘦的脸上也恢复了镇定,站起身,大着胆子想去拉敏贞的手,却被她躲过了。他以为她是害羞,也不以为意,反倒更坚定了爱她的决心,诚恳朝九门提督大人深鞠一躬,   “大人,我从十五岁时就跟了你,我英禄的为人,您想必了解。我也不用在此为自己再贴金箔。可是大人,我和敏贞小姐的两情相悦,恐怕您未必知道,其实,我们早在这次婚姻之前,就已经私定了终身……”   这些话出口的效果惊人,隆科多的视线惊觉地从花花银票上转移至女儿脸上,阴翳喝问:   “真是这样?”   女人一呆,心思顷刻间也转了个来回。何妨呢?我何不利用这个呆猴子顺利逃脱这场无聊的婚姻呢?我可不是傻子,找个丈夫把自己看死,守死,岳暮秋再好,也不是他。只要我乘机退了婚,重得自由身,和他再续旧情,也不是不可能。   本来就不大愿意这场婚事的敏贞,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拒绝了她的旧情人,恰逢见了一线缝隙,怎会不钻?   下巴微扬,脸上的线条已经柔和,朝英禄细细一瞥,佯装娇羞地低下头,什么都不说了。   隆科多瞧在眼里,倒也不气不急。意料之外的事情竟是叫他心底抱存欣喜的。毕竟,主子八爷九爷塞过来的女婿,他并不满意。作为亲家的岳钟麒不过一个区区四川巡抚,虽也号称封疆大吏,权倾一方,可毕竟位处边塞,力量有限,对位于皇权中心的他而言,可谓没带来什么实实在在的利益。双方一旦结亲,权衡起来,倒似自己这边吃亏得多,更别提他们是汉人了。   虽然天子早明令满汉一家,提倡通婚。可是看看皇帝自己,册封在籍的妃子十之有九统一的出身就知道了,政令是一回事,至于怎么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别说他隆科多不响应天子号令,不识八爷九爷抬举,其实不过上行下效罢了。   权力与血统的论调,他早就在舅舅佟国维身边听闻过。宗室皇亲高贵的血统是不允许外族汉人来分享的。简直就是禁令。还用说吗,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他八爷不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吗?论贤明,论资质,早就胜出太子爷多少倍了,可就不是得万岁爷待见,何为?   “系辛者库生。贱也。”汉人所的皇子尚且如此,叫他们这第二阶层的贵族如何相信满汉相溶的真实性?   看来,就算是万岁爷,也需要常常骗人的。   心思想到这儿,已经有了一番计较,收好那厚厚的银票,脸上这才露出些许和蔼颜色。朝英禄教训道:   “你们的事办得也太不像样了!既然相互有意,为何不早些向我提及?现在弄了个两相尴尬的境地,真叫人难办哪……”   英禄是早在官场里打滚的人物,又多陪在隆科多身边,哪里听不出他这副打官腔的语调,顿时便知此事有了眉目,心下大喜,脸上却露出惶恐的神态,低眉顺眼陪着“准岳父”大人的话附和,   “大人教训得极是。敏贞与我的事情还请大人全权做主。”说完,发现手指被敏贞笑着捏住,浑身酥软,两人齐齐跪倒。   隆科多等的就是这句话,咂摸着嘴,早扔掉长剑的手从腰带间解下不离身的旱烟管子,坐到了桌边。敏贞急忙拉着英禄站起,朝他挤挤眼。英禄会意,忙三两步过去,摸出腰间的洋火,划开一根火柴,给旱烟点燃了。   雪白的烟圈汩汩如气泡接踵冒出,弥漫在半开窗户的寒夜里,虽呛人,却仍然带来一丝温暖。隆科多沉默半晌,仔细看了看女儿希冀的眼神,终于给出了交待:   “这事儿,你们且候着。听我的安排。”说完,目光紧紧锁住英禄,   “我这府上你是必定不能呆了,听我的,寻个安生之处好生躲藏,需要时我自是会寻你。”   抽着烟,再不看两人,架着烟管走出了房间。   露水最重的时分,远处传来隐约的锣鼓声,眼前花草树木仿佛在瞬间打了个哆嗦,好像在畏惧这一刻时间的魔法似的。看着眼前漆黑摇晃的树影,耳畔传来一两声犬吠,长吸了两口烟憋在胸腔,再吐出时,隆科多唇畔已挂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CHAP53 待嫁序曲6--无关风月的争执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的时间了,他似乎更忙了。   自从定情之后,几乎只能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回来过的痕迹。   这些天更是不得了,忙得晚上基本不回来。常常是一大早上需要到四爷府上听差的时候才匆匆回来梳洗换衣裳。   “爷身上近来似乎总沾染些脂粉气味儿……”这种闲言碎语她完全放到了一边。爱一个人首先要相信他。   “听府中侍卫跟班儿说,爷最近总往万花楼里跑……怕不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了吧……”甩甩头,小蝶继续看书。却一直盯着一页。   “哎呀,你们可是没见到爷昨夜换下来的衣裳,啧啧啧,领口胸口沾染得可都是女人家的唇印哩……嘻嘻,依我们看,咱们怕是还没得个夫人,就要先多个姨太太了!”   “这个自然,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奇怪。只不过,我为爷的眼光奇怪,敏贞那般的女子不要,怎么偏偏爱上那种地方的女人?”   “这有什么怪的?男人呗,不都这样。嗯,不过我听说万花楼里的姑娘可各个都是才色双绝……”   “才色?能比得上我们家小姐么?”   “哎哟,瞧你说的。怎么好拿小姐与那些低贱女人相比。听说……”声音小了些,   “听说里边这位可是未来福晋的主儿!”   “什么未来?什么福晋的?你少在我面前穷装,我上次听敏贞姑娘说啦,咱们小姐要当十四福晋啦……”   “嘘,小声些。知道就嚷嚷……没看到最近爷的脸色一天差过一天么?”   “爷脸色难看是为了小姐当十四福晋的事儿?这可是件大喜事哇!”   听者愣了愣,极其诡异地轻声“嘘”了一下,   “你不知道就少说些话,这年府里的事儿很多不是靠眼睛来看的。”   先前那人还真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被老远传来的咳嗽声打断,晓得是老管家年福来了,坐在屋内的小蝶耳根这才得以清净。周围不吵了,心里开始发毛。明知不该臆想却偏偏控制不住,万花楼,姨太太,年羹尧衣衫上的唇印一个个字眼朝她狂轰乱炸过来,再也忍受不住,吩咐了春香把门口的年福叫了进来。   “哥……哥今早儿回来了么?”褪不去的称呼生硬得吓人。迟疑着问完,两眼同情地注视着面前的老人。刻满皱纹的脸皮上闪现出病入膏肓的色彩,那双过于忠诚的双眸开始保持半睁半闭的状态。   “咳咳咳……少爷……少爷刚进书房,怕是一会儿就要走……”年福的背佝偻弯曲得好像上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重壳,人生尽头的苍老在他身上得到全部的体现。   “老管家……”小蝶走过去扶住他冰凉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他剧烈震动的后背,   “要紧么?吃药了么?”   “多谢……谢小姐关怀……这病我晓得,哪里会有什么大碍呢?我们都是穷苦人出身,天生的结实……”说到这里,还强装举起胳膊晃了两下,   “我们的命长着哩!不似……不似你们这些富家的千金……咳咳咳……没事儿的,不用为我担心,少爷早就特地吩咐着给我配药了。什么人参的,一天数次汤药,我都吃了好些许了,唉……咳咳咳……就是老不见好……真是我说的,白白浪费这些好东西了……”   看着老人面赤如血的模样,小蝶脑海里不由冒出大大的问号。粗懂医理的她仅仅能从外表判断年福得的是热症,人参多属性热,怎么还能大把大把的吃?忽然脑中联想到从年福这里获悉身世来历的事情,不由浑身冷汗。   不会的,不会的,事情不会是那个样子的。一时间,仿佛落进无底深渊,被烦躁掩盖的无数只手幻化作恐怖的藤条,就在这猝不及防间将她的脖子勒紧。   彻底呆掉的她不仅没有注意到春香和年福告退的身影,就连身兼哥哥与情人新身份男人的靠近也没有察觉。冷不防抬头,细腰已经被抱住,思念千百次的影像矗立在身旁!   “好想你……”   不理会他的温情脉脉,她依旧僵硬着身体,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得出心底的纠结。这就执着善恶分明的她了。在情人温柔的怀里陶醉之前必须拿出内心的尺子衡量对方是否已经越过了不得逾越的边界。   “怎么不说话?嗯?生我的气了?”捏着她下巴,轻啄自然色泽染红的花瓣,紧紧注视她的小脸,只感觉百看不厌。   小蝶直觉地推开,挥起袖口在他亲吻过的地方用力抹擦嘴,余光嫌恶一瞥,干脆双手环胸极快地偏过头去不看他。   年羹尧的视线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的细线转移,额头的青筋微凸,却依旧耐下性子,扯过她胳膊,拉住她手,小心哄道:   “是我得罪你了么?还是听别人说什么了?我们都这样了,你还不相信我?”   他原本是说俩人方相互私许的事,盼着能叫怀中人转嗔为喜,谁曾想,小蝶竟是听了倍觉心酸,“哇”地一声哭了。   “什么这样那样的?谁和你这样了?”她哭着吼叫一声,却是被年羹尧立即捂住。   “别嚷嚷!叫人听见就麻烦了。”   看着他眉眼间担忧的模样,小蝶更觉伤心,   “麻烦?哦,你说对了,我对你而言,应该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吧!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为何不早些把我解决,何苦还要来招惹我,说些这样那样的话呢?”   老天!他简直没有耐性了!女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的么?   “小蝶,你理智些,我只是不想你才说的话被下人听见误会,继而产生的闲言碎语伤了你!而且,这府里的事情你也知道些。能避忌的就尽量避忌。”   “那我呢?也是在你需要避忌的范围内吗?”   终于,他的火山爆发了。   “你这是在找我吵架吗?如果是的话,那好,我告诉你,我现在没空!”   说完,高大的身影朝门边迈步,却在开门前,被身后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扰乱了心扉。叹口气,终于又走了回来。   “你……你不是没空么?又回来做什么?”依靠在床边一角,腮边垂泪的模样直叫人心疼。如果她的语气不这么冲的话,只要是男人都会跪倒在她脚边自觉认错的。   “小蝶……你该相信我……”他叹口气,坐到她身边,扶住她肩膀,搂住颤抖的身体,继续,   “你既然说过跟定我的话,就应该理解我的身不由己,我的苦衷……”   “你是朝廷命官,自然日理万机。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交际应酬难道一定要去那些不堪的地方?”   她知道万花楼!危险的信号好像一道惊雷闪电划破天际,霹雳般乍现在年羹尧脑海里。   “是谁嚼的舌根?”他必定要找出来。   “重要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找到这人,你又能怎样?再像对待年福一般,喂着他足以致命的慢性毒药要他病发身亡?”   男人的脸变得雪白。眼内两道精光盯住少女,声音紧绷得好像支撑到最大张力的琴弦。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薄薄的单眼皮缓缓合上,再睁开时,已经将秘密的心思深藏,鼻腔轻哼一声,斥责道:   “小孩子家,胡说八道!”   一道就要裂开在地面深数万丈的口子被他顷刻间化为无形,奇迹出现,壕沟裂缝竟是即将自动愈合。   可有人就是见不得他这般的遮掩。是非曲直,都必须问个明白。年小蝶这么告诉自己。爱,不是糊里糊涂。在我并没有完全陷落前,把事情搞清楚是必然的。   这么想着,停止了哭泣。皱着眉,满脸怒意,   “这里没有人,屋子外也没那些暗哨。现在,你难道还要骗我吗?我或许年幼,可并不代表无知!”   年羹尧被她一个“骗”字给呛住。心里想的已不仅仅是嘴边年福的事,而是顾虑到了少女身世的秘密。年福必须要死。只有他死了,小蝶的身世才会多了一层保障。说白了,老管家是为了她去死的。当然,处理她的问题,不止一个年福这么简单。就她已经得知的万花楼那边,就绝对棘手。楚大娘思女心切,难保不弄出什么乱子。可若是过早一并除掉,他每月供养的“血液”又从哪里来?从长远说,即使小蝶爱他爱得发狂,可将来一旦发现,发现他一直欺瞒她的真实身世后,还会不会继续爱他?   往深里这么一想,呼吸开始急促。甫尝情味的他已经无法想象失去她之后一个人空荡荡的景象。手臂搂紧,埋首进她发间的馨香,再次确认现在怀里情人的真实性。不要,不能!年羹尧,你投降吧。告诉自己,你完了。就这么被她的哭,她的笑给彻底俘虏了。永远地跳不出来了。   若是没有感受过相恋的美好也就罢了,可是一旦品尝过这种味道,就是怎样也无法叫人轻易舍弃的。我不要她离开,也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必须使出非常的手段,那么我也心甘情愿。骗之一字,我早就开始了,不是么?对于棋子的她,虽然初衷是利用,目的是掌控,可是结果却是连我自己也掉进棋盘。骗又何妨呢?只要能永远拥有她。我不在乎。其他暂时无法解决的,就他妈的让它们呆在原地好了。   想到这儿,板着脸,看她,   “年福的问题不应该是我们的问题!这点,你应该清楚……”   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可却是你人格的问题!我总该有权知道所爱之人究竟是何品行吧?”   “哗”地一下他气呼呼得站起,松开她的手,掸了两下袍子上的皱褶,   “对这事我只再说一句,用药的事和我无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自己判断。我不想就此多说半点。”   “好,我这就去找老李大夫,找他问个明白!”   年羹尧抓着头皮,懊恼低吼,转身揪住小蝶手腕,   “你非要如此执拗不可吗?”   “你非要如此执迷不悟吗?”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被她看在眼里。都说情人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她的心都要碎了。这颗先来的沙子还不是若隐若现万花楼的谁谁谁,而是对方灵魂深处的善恶之念。   她的矛盾来了。爱上的人果真是只披着人皮的狼!她又该怎么办呢?她又能怎么办呢?斩断情丝?好像迟了;去官府揭发他蓄谋杀人?他自己就是官,而且一手遮天。咬着牙,两眼干涸,已经流不出眼泪。可是,她知道自己并未绝望。他不念旧情,故意害人,是他的错,可是,现在亡羊补牢,并不算晚,只要他肯改……   哆嗦着嘴皮,顺着他的肘部抓住他结实的臂膀,   “年羹尧你听我说,年福,他是好人,一辈子从没得罪过谁,如果是因为我身世的问题,那么我们迫令他发个誓好了,他年纪大了,又对我们向来照顾,我们不该忘恩负义!”   “发誓?”他冷笑数声,走到窗边,掀开窗户缝朝外张望两眼,重新关紧走了过来,   “孩子的想法就是天真。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大清朝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做官的了!”   不客气的说法直接刺激了年小蝶敏感的自尊,她擦擦脸,双颊通红地愤怒举起拳头,   “为了守护住秘密,难道你就一定要害死他吗?你知不知道你触犯《大清律例》在先,不顾良知仁义在后,既对不起你头顶戴的花翎,也背叛了年福对你的忠义……”   “啪”的一记耳光阻断了她下边的话。捂着脸,咬着嘴皮,她睁大了眼睛,   “好好好,我真是幸运。上天佑我!竟是叫我及时发现了你的为人!我……”一时气急,话接不上来,狠狠的朝黑了脸的他吐了口口水。   “接下来,你要说什么?说你不准备再继续爱我?”他的音调低沉得仿佛蓄势待发的洪水,谁听得都要颤抖。   偏偏小蝶不吃这套,扬起下巴翻了个白眼,镇定下来,小口喘着气,   “自然。你当我是什么?和你一般的一丘之貉吗?不错,我是说过要跟定你一辈子的话。可是,那有个前提。那就是你不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否则的话,就只能是幻想。是虚幻。是不切实际,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一切!”   “你要否定我们两情相爱的事实吗?”很好,她终于激起他全部的怒气了。无声摘下顶戴,扯开官府领口,男人全身闪现出嗜血的欲望。她说什么的?说他是狼?很好,那她就是即将入口的绵羊。   本来长久压抑的全部渴望随着自然蓬发出的怒气无限扩张,早已超越他理智的范畴。在这被魔鬼占领意识的瞬间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拒绝承认对他的爱,也关起了曾向他敞开心扉的那扇门。   “如果你现在改口方才的话,向我道歉的话,我就给你机会……”年羹尧声音极低,舌尖舔舐干裂的嘴唇,打量她的目光好像面对一盘点心,恨不得一口吞下。   她这才感到慌张,只是嘴里兀自死撑,   “谁……谁要改口……道歉?我根本没错……”   话没说完,就被他狠狠吻住。蛮横且专注地实施他的惩罚,他已经给过她机会,已经不想再等了。   “年羹尧……”惊呼中,少女才发现他眼底被一片看不见底的黑暗代替,最深处隐藏着越燃越烈的火苗,其中代表的意味叫她登时羞红了脸。   “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对我!”她的呼叫无异于螳臂当车。熟稔女人身体的他根本没费多大功夫就除去了她的外衫,优美的锁骨露出诱人品尝的弧线。   欲望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很难收回。曾经发泄在别的对象上的渴望如今与心中的意念合二为一,产生的力量是惊人的。波涛汹涌的澎湃中,少女根本无处可逃,暴力的对待让她的记忆一下子清晰,没有了爱,只有掠夺占有肉体的感官,那么压住她的男人无论太子还是年羹尧,又有什么区别呢?   闭上眼,完全放弃了抵抗。   年羹尧瞧得大怒,“你心底还是在违背我,是吗?睁开眼,不许逃避,我要你看着我!”   小蝶被他喝得一惊,仍是双目紧闭。两手握拳,睫毛瑟瑟颤抖着,一副忍受的模样叫男人看得更气。他原来不仅仅想得到她的人,更希望获得那颗心。   “小蝶……”叹息中,他减去了所有的霸道,取而代之满腔的柔情,罢罢罢,她想做口舌意气之争就随着她好了,反正事后的小动作全都由他做去。区区一个年福,怎么就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物了?他原本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副躯壳,不急。他们还多的是时间。   缓缓给她重新披上衣服,小心翼翼一颗颗纽扣系好。他才看入她惊愕的眼,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   她听了神色一暗,手心被他的大掌抱住,传来安心的温暖。他的克制,他的压抑,她通通都能感受到。如果只是欲念,他绝对不会在最后停止。如果他对她没有感情,就不会如此在乎她的感受。他心里有她的位置呵,只是会占多少呢?抬起头看他,满怀心事。   “年福的事,我不想再说,总之一切就由你处置吧。”说完这句话,他在她脸上发现出绽放光芒的明亮色彩。   “你莫非又在骗我?”她觉得有些不信,歪着头,坐着离他远了些。却很快被他长臂捞过来,   半是玩笑半是戏谑道:   “你这么聪明,谁能骗得了你?”   年小蝶狐疑地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认真开口,   “或许我要求得太多。可是,我希望你以我对你的感情来相同对待我。除了超出道义理法我无法忍受的事情之外,我只求你遵守我一个请求——”   “什么?”   “莫相欺。也就是不许欺骗我。永远!好么?”既然要她百分百信他,那么他也必须遵守这个前提。   年羹尧握住她的手,正要回答就被屋外春香焦急的脚步声打断,   “爷,四爷那边来人了!”   男人凝望少女一眼,不满被人破坏互诉情意的良辰,恼问:   “什么事?这么急?”   李卫的声音在屋外小声响起,   “小灿英看见英禄了!四爷那边着急找你商量对策!”    ☆、CHAP54 待嫁序曲7-- 一道墙,断人肠   “八爷!”   隆科多曲膝叩拜,瞥了眼被胤禩搂抱住满脸□的谢小云,赶紧巴结地腻味了一句,   “夫人吉祥!”   羞得女人“嘤咛”一声用帕子遮住了脸,饶是胤禩阻挡,半天也不肯放下。   “怕什么?他说的可不是吗?你不就是我的夫人?”胤禩大笑着扯掉她的丝绢手帕,揪在手心,凑到唇边亲了亲。   小云急忙转过头,红霞染满了她雪白的脖颈。胤禩看得觉得心痒,目光触及到低头喝茶的隆科多,心微微一跳,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我可是莫要玩物丧志了。想到这里,刚要打发小云退下,却见她接到下人的禀报,眼眉大喜,说是她妹妹来了,就先自去了。   直到目送袅娜身姿在门槛处消失,隆科多才回过神,暧昧朝他的主子奉承道:   “真乃绝代佳人!爷好大的福气!”   胤禩听得眼一沉,面无表情地问:   “你喜欢?送你好了。”   原本垂涎欲滴的老脸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捏住茶碗的手一哆嗦,差点没把碗打翻。   “爷说笑了……说笑了……奴才不敢,不敢。”   “你看我的样子是在说笑吗?”说话者声音异常低沉,表情却是十分严肃。   这个八贤王,可真不知心里是如何盘算的?隆科多因为猜不准主子的心思,面色迟疑,但嘴边却依然滔滔不绝,伪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洋洋洒洒说了一套又一套。先是从秉承八爷大恩,得到重要职位的感激之情出发,接着讲到了自己肝脑涂地一马当先的誓为主子效力的决心,然后扯了两句目前的形势,最后引用了万岁爷近来眼前红人方不染满汉相处建议中的个别字眼,以一种高屋建瓴的姿态结束全文。   胤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到出身行伍的他竟也深谙文官迂回虚伪之套路,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抚掌品咂之余,更坚定了方才的决定。   “区区此女,优伶玩物,徒消遣娱乐之所用,又何足道哉?”   隆科多拿捏着此句的意思,仔细甄别说话者此刻的神情,终于确认所言非虚,不禁心下大喜。谢小云那般的女人清新脱俗,实非他昔日那些莺莺燕燕所能比的。至于她之前与八爷的这段亲密,倒不以为意了。   瞅着他搓手赞叹,喜不自禁的模样,胤禩更进一步肯定了这个决定,大业待举,志向未筹,乾坤不明的情况下又怎能消磨时光,沉迷于美色当中呢?古来多少帝王都因美色误国。他可不想为此而磨灭了坚毅的志向。女人么,要什么样的没有?像小云这样温柔的,虽难得,可也并不缺乏。   换一种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在他流淌着爱新觉罗家族正统皇室血液的那一刻起,他作为男性的某种生理需求已经被不断上升的权势渴望所代替了。雄性的荷尔蒙功效完全被自我意识控制调转到角逐核心权力的争斗中去了。这也是为什么他至今不立侧福晋,不纳妾的根本原因。与外界传言的“惧内”没有丝毫关系。   斩断思绪,他俯瞰跪倒在地对着自己不停叩首的男人,轻咳一声,问出主题:   “交待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主子,”隆科多停下动作,专注的脸上闪过一现萧杀的颜色,跟着立即消逝。   “英禄的踪迹已经寻得,他是投靠昔日的好友、如今的骁骑营的二把手副都督——巴尔烈去了!”   “骁骑营?”年轻男人反复念了两遍,沉默在椅背中,翘着腿。一手轻叩膝盖,一手在身侧蜷曲。凝神之际,才发现蜷曲手中的竟是被视作“消遣玩物”的手帕,皱着眉,拿捏住,对着油亮的羊皮软靴的脚跟泥屑擦了两下,闭上眼,摔丢在地上。   相对于这幢偏隅京城的宅院的男主人随之而来的沉默,它的女主人显然此刻还并未听见自己后半生悲哀号角呜咽出的低鸣。她几乎是完全欢快地接待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妹妹谢小风。   “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我好高兴!”她领着妹妹走入情人特地为她建造的暖阁花房内。以一种毫不招摇的姿态一一指点着各种珍稀品种的花卉。金粉牡丹,素雪芍药,玲珑水仙,玄色春梅等等,许许多多的花名都是谢小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眼见之处也尽是色彩斑斓,艳丽缤纷。   听着姐姐不厌其烦地介绍完,接过下人捧来的暖手炉,又将身前的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一身衣饰自是不必说,仅是瞧她喜上眉梢的脸色,就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了。   叹口气,把手中暖炉递还给姐姐,   “我可用不来这玩意儿。一双手倒是冻得习惯了。”说罢乘机拉住她手,动情道:   “想来当初我阻止你来是错了……你的选择是对的……八爷是教我给想错了……”突然停口,为手背上接到那颗滚烫的泪滴惊愕,下面的话已经说不下去。   没有说完的话丝毫不妨碍这对历经患难姐妹的深情。   谢小云摆摆手,摇头拭泪,伤心道:   “别说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懂……”   “不,姐姐,我这次来除了来确认你过得幸福之外,还是来道歉的……”   有些事在年纪更小的她看来必须说清楚。或许,这就是她与柔弱姐姐性格差异之外另一个巨大的不同。小云主张含蓄婉约,表达的意思对方领会即可,行为处事全凭本身一腔真情柔情和绝然的天真;小风除了更加明了世事,稍显通达果决之外,则更多地坚守着内心的真性情,是非曲直,是非要讲明白,说清楚不可的。就这点上看,和泾渭分明,凡事以原则立身的年小蝶有相似之处。   小风说着竟是半跪在“夫人”脚下,字字清晰,   “你走的这半个月来,我茶饭不思,每晚入眠都总会梦见和你以前相伴的影像。姐姐,我真是错了!在你最困难的时刻,竟是没能相信你,鼓励你,支持你。我……我就好像一个不知所措的路人,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注视着你,目睹着你遭受那些人的辱骂和诬蔑,一任你独自一人饱受无边的流言……我……我真是枉为你的亲人……在你最最需要我的时刻,我……我竟是害怕地躲开了……我……我真是该死!”说着,竟是自打了一个嘴巴,骇得谢小云急忙把她扶起。   瞧着姐姐弯腰微喘,一手抚腹的模样,小风神色更黯,红肿着半边嘴巴被耳后长发盖住,只露出愧疚无限的眼睛,   “我近来反问深想,才真正明白,自己当时畏缩未能站在你身边的原因是什么……”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小云泪如雨下,先是捂住小风的嘴,发现不管用,接着立即捂住自己的耳朵,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又何苦这般深剖自己?”   “不,过去的虽然过去,可我却需要重新认识自己。你虽然原谅了我,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姐姐!”小风尖利地叫着,紧紧握住小云颤抖的双手,放到了自己的心窝上,   “真正令我害怕的东西不是对你身体的悉心的照料,不是香轩阁多出来的戏目,而是那些人的蜚短流长和指手画脚。该死的,我虽然从心底里厌恶着这些流言,可是另一方面却是对此深深恐惧着……甚至无休止地害怕……姐姐,我……我是害怕遭受你的牵连,被人一并指着鼻子骂作下贱哪!”   小云已全身无力,依靠着摆放紫红牡丹花盆的高脚托台不停地喘气,脸孔白中泛青。   “没想到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是这般龌龊,竟是为了一己的名誉,而弃你于不顾……”   “怎么不顾?”小云立即打断了她,   “端茶递水,熬药煎汤,我哪样不受你的好处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姐姐,我真是……真是枉为人了……”   说到这里,一直紧绷的脸孔终于松懈,小风“哇”地开口,扑到在对方怀里,放声大哭。完全符合她灿烂大笑,嚎啕大哭的性情。   轻拍着小妹的后背,姐姐温柔的宽慰一如暖阁中流动着的空气,和煦轻柔。只不过暖阁保持住的是花朵之绽放,而小云守护住的却是一颗跌宕受伤脆弱的心。   想必这次为我的事,她是完全的心力憔悴了。这也是当然的。从小就相依为命的我俩,凡事都是作妹妹的她来出头担当,从小时候宁肯自己挨饿而塞给我的半块烧饼到进入香轩阁出入进退的时时照应,长时间来,她担的压力太大了,而这压力的源头却都是因为我。想到这儿,紧紧抱住小风,松开时,别过她耳边长发,整理好后,轻抚她后脑,试探地问:   “等过些日子,我请八爷托人也把你从那边赎出来可好?”   “不要!”小风听得立即大叫。   “你离开香轩阁的事虽然目前还只是在小道流传,可也已经有不少闲言了,加上原本难听的那些就足够你……你与八爷应付的了,若是再加上我,还指不定外人怎么传呢?他们会说……”   话到嘴边,突然停住,闪亮着眼里的泪花注视着眼角盛满幸福的姐姐,又张望了眼花房暖阁华丽的四周,   “只要你和八爷过得幸福就好了。我瞧着你过得自在,心底也就自然快活了。”   “傻妹妹……”小云叹息着随着她站直身体,松开彼此的手,走出两步,   “你又何苦太在意外边的人言呢?再说,你我本是姐妹,效法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又会惹什么闲话?”   “姐姐!”小风不乐意地抓住她胳膊摇晃,   “我说了,我的事,你就别管了。守护住自己的幸福,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说完,眼皮瞟向她的肚皮,   “八爷知道后想必一定很高兴吧。”   没想到说完却换来小云惨淡一笑,说话者不禁眼皮一跳,跟着整个心突然提了起来,只感觉隐隐浑身不舒泰。着急追问,   “你还没告诉他这件事吗?那可是他的骨肉啊!难道他不是因为得知你怀了……你的近况,才托人赎的你吗?”   “要真是这样,我也就不会现在还跟着他了。”   这话听得她耳边一刺,目瞪口呆地盯着一点也不像会说出这么果断话的姐姐。   呆了呆,反应过来,   “你是说,你不想因为孩子而得到母凭子贵的地位?”   小云深深瞥了她一眼,缓缓点头。   “我要他爱我,就是真爱我。就像我对他一样,是真情真意的。不需要任何的附加条件,不需要任何的羁袢,单纯的人间真爱。笃定一生的生死相许。”   小风不禁哑然。八爷胤禩没有子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姐姐毅然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执着真爱本身,这份勇气令她嘘唏。   心头暗道:一直以来都以为她性子柔弱,没想到竟是我错了……   想了想,不放心又问:   “你虽身体好了些,可……可这事儿迟早瞒不住,你……你打算一直这么做他的地下夫人?”   一提到夫人二字,谢小云不禁回忆起方才隆科多呼唤她时厌恶的嘴脸,脸孔一滞,踌躇一会儿才开口,   “有他的这份情义就够了。戏文里唱得好,蝇头微利,蜗角虚名,算来得,甚干忙?小妹,我既然以身相许,其实早就不计较这些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谢小风心头一声长叹,扶着姐姐找了处木凳坐下,斜睨她一眼,暗自咕哝:“说我傻,我看你才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呆瓜哩。”   两人又接着说了些闲话,无非饮食起居上的末节,自是不用细表。过了一会儿,一个下人走过来,说是甜汤点心已在偏厅备好了,请她们去用,两人这才打断了絮叨。小风摘了朵盛开的芍药给姐姐别在发髻上,微笑看了好一会儿直说好看,才搀扶着小云缓缓走向偏厅。   说是偏厅,其实却也十分宽敞。虽不十分金闪闪,倒也窗明几净,布置得十分清爽。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畅快地边吃边聊,冷不防墙壁另一侧正厅内的对话传到了耳旁:   “现在你该知道这个英禄之于我们是何等的紧要了?”   “领八爷的训斥,奴才完全地明白。”   “那你可晓得该从何处着手了?”   回应的是无声,可那股黑暗的气息却依旧能够感受到。   接着,是一声大骂,   “谁说要他的命了?你什么脑子?!豆腐做的?”   一阵磕头声中,年轻熟悉的声音才响起,   “听好了。老四他们那边预备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假着太子的名义借力打力,看着事态发展切诊抓药,哼,好一个如意算盘!我偏偏叫他们不能称心遂意!嘿嘿,恐怕连老四和方不染他们也不知道,英禄身上还背负着另一个惊天的秘密……”   “秘密?”苍老些的声音反问。立即被胤禩抓住,   “你还想在我面前装?九门提督大人?你收下的那千万两的银票摆放到何处了?”   听话者凄惨低叫一声,传来摔倒在地的声响,断断续续破碎的讨饶声不绝于耳。   小云听了厌烦,正预备拉着小风的手后退到内房,却忽然听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   “何必怕呢?九门提督大人,我若是恼,也不会把那戏子送给你。”   依旧窈窕的身影不禁剧烈摇动起来,被脑中不断起伏的戏子二字深深困扰,他……他说的可会另有其人?小云只觉得毛骨悚然,手按住脑后那朵芍药开始发颤。   小风的脸也跟着苍白,架住姐姐哆嗦的胳膊肘,什么安慰也说不出口,木着脸,两人搂抱住。   正厅内,胤禩的宽解之语终于换来了隆科多的痛哭流涕,呼啦啦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子后,从胸口掏出了那厚厚一沓银票,   “我不是人!八爷,我……我只是一时财迷了心窍,可根本没想到要背叛主子你啊。我……我对您可是百分百的忠心哪……”   胤禩嘲弄撇嘴,走过去拉起他,还卷起袖口擦干了他满脸的汗、泪,从他手中接过银票,微笑道:   “你的忠心,我自然知道。这银票嘛,也不过借来使使,千万银票,不值一提。你若是心疼,我回头叫人立即给你补了送过去。”   隆科多红着脸哪里再敢放肆,摇头一连说了数十个“不敢”。   胤禩幽幽又笑,捏着银票,整个人彻底放松在太师椅内,发自身心一口长叹,   “其实这次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若不是你收下了英禄这银票,我如何能手握这等绝对的证据,力戳老四太子的死穴?”   “这银票是证据?”   “当然,物证之外,还少不了你这个人证。”胤禩所答非所问,修长白皙的手指相互交叠,合击相拍,大笑:   “这一切简直太完美了。哼哼……”   隆科多还是不解,疑惑问:   “这银票又是什么证据?我又是什么人证?”   胤禩嗔怪他太驽钝地瞥了一眼,紧抓住银票,从椅中站起,快速踱步在正厅雪白的驼毛地摊上,软羊皮靴摩挲得没有一丝声响。直到屋外一丝寒风越过窗缝,隆科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打断了他的兴奋。   “隆科多,从你试图去兑换这前门大街段家庄的五千两银票开始,就该知道里边的玄机了。不错,英禄送你的银票是从老九门号下的段家银铺里开出的。整整近八百万巨额的银子,段家铺子怎么会一点也不留意?老九怎么会一点也不上心?段家钱庄虽然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可唯独在偏远新疆云贵之处没有开拓商机。也就是说,英禄手中这笔钱财来历不明!而这笔款子统统用的却都是北京段家钱庄的水印。这又说明了英禄这笔款子的源头。所以,借着你兑款之机,我们也就稍微查获了些可用的消息。英禄这比巨资确乃私受贿赂之资!已是证据确凿!隆科多,你无须担心被牵连,我们能教你出面,自然能运筹整个局面,保你的安危。”   “贿赂?不像是胤禛他们那边的举动,怕是和英禄上边的西北大将军豪尔泰扯上,沾惹上太子了吧?”   “哼,先牵出的倒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你猜?”胤禩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隆科多眯眼摇头,抓耳挠腮实在想不出。   “年羹尧。”他的主子轻轻吐出的这三个字把中年男人吓了一跳,看似温吞内敛的一个汉人竟有这么大的能耐?竟是叫他看走了眼。竟而想起了什么,假装担忧地提醒胤禩道:   “怎么是他?他妹子可是年小蝶,十四阿哥选定的准福晋呐。”   胤禩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   “这时倒顾不了这么多了。英禄虽然扯不出我们想要的那根长线,可是能抓住姓年的这条鱼,对老四他们未尝不是个打击。哼,上次没能促成太子和年小蝶的好事,叫十四给坏了,这次,稍带上他的女人,就当是补偿了。”   “可若年羹尧倒了,年小蝶势必下场可悲,不是发配边塞就是为奴为婢,十四阿哥的婚事势必要被搅黄。到时候,怕是要与我们翻脸……”   隆科多这样提醒当然不是真心为十四考虑,而是打着虚掩的擦边球,既然实质性的建议他不敢多说,何妨提及些末梢枝节,也总好过呆愣着被主子看扁。其实他内心却是希望这些阿哥   皇子们各个分崩离析,他自己才好左右逢源,处处得利。   “毋庸多言,十四的事情毕竟是后话。抓住英禄才是关键,他住在巴尔烈那儿的情况还有谁知道?”   隆科多摇着头看胤禩,在他森然点头授意中领命转身,才走一半,就听身后道:   “办完了差,就来接谢小云。”   一墙之隔,一面是踌躇满志,摩拳擦掌,满脸兴奋得意;另一面却是凉意无限,从头到脚,瑟瑟没有丝毫暖意。   “哐当”一声,小云袖里的暖炉掉砸在地,裂成两半,她弯腰去捡时却被小风抱住了肩膀,泪水落下,扑倒在对方怀里哽咽:   “妹妹,我们怎么那么命苦!”   脑后那朵芍药花滑落,片片散落的花瓣自怜地诉说着人花合一的命运。   悲哀得没有声音的小风一边轻拍着姐姐后背,   一边想的是:   该如何通知自己新接纳为知己的好友——年小蝶?    ☆、CHAP55 待嫁序曲8--作茧自缚   年小蝶坐在宽敞得足够容纳下五六个人并排的椅座内,后背斜靠,瞥了眼满桌的美食,没有一点儿胃口。支起下巴向门帘处张望着等待了许久,也没等回吃了一小半突然离席的方濯莲。有些无聊的叹口气,掀起百味楼雅座柔软的丝质窗帘一角,眼角瞥到楼角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慨出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没说完,门帘被打开,来人接完下边的对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已不是方才说话吞吐的女伴。   “小蝶,许久不见了……”   “濯莲是替你做的东道?”她盯着面容憔悴的方不染,忽然觉得问得多余。本来与性格阳光率性而为的方濯莲也就算是泛泛之交,虽然彼此都是女孩儿家,但到底性格并不如与谢小风般投缘,与之交好多半还是通过方不染的关系。   掠过男人良久注视的目光,小蝶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早该想到的……”虽然是一种善意的隐瞒和变相隐晦的约会方式,但是骨子里相当固执的她仍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方不染不答她的话,打从走进雅座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来,眼睛就没从她脸上移开。仔细地将思念千百次的容颜一一在心头描绘。许久不见的她看起来竟是容光满面!这个认识立即深深钻进男人的脑海,刺痛了他的神经。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离别的宴席铺展在眼前,比起自己这边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另一方却是带着一副近乎无动于衷的表情坐在对面的,这种反差的对比是他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曹雪芹在《石头记》开篇不久就这样说过,小蝶……我原本与你之间的酒宴并未真正开始,却没想到,今天这第一次的宴请就是离别终曲……”原本无限伤感的他因为目睹佳人眉眼间的态度,更添愁情,到后边,声音哽咽,打住了。   “离别终曲?”少女凝眉疑惑,盈盈欲滴大眼看了一眼脸颊消瘦的好友之后,突然涨红。很自然想到敏贞口中絮叨着自己与眼前之人所谓的传闻。微微摇头,垂下眼,明了心中那扎了根的真实身影的模样。   她这副神态却被智商超群情商低下的翰林院大学士完全误会,心中泯灭的火苗重新点燃,挣扎着又萌发出试探的种子,轻唤她:   “小蝶……你……你对于眼前的事究竟是怎么想的?”   表情不自然地愣住,红彤彤的云霞褪却后覆盖的是冰冷的严霜,   彻底低下声音,生硬又疑:   “什么意思?不染兄,你又什么话不妨直说?为何一再打起哑谜?”   看着她不悦毫不做作的态度,方不染情急之下抓住那双纤细的小手,数不清发自内心的告白竟是像要同时顺流着一个出口奔腾而出的泉水一般,集体拥堵,塞在咽喉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可是这意思已经表达得再清楚没有了。他在向她求爱。   缩回手,少女才发现她已经无法忍受除了那个他之外任何异性的触碰了。这在之前是从没有过的现象,灵魂来自现代的她原本并不是束缚在酸儒条条框框中的世俗之流,洒脱天真糅合的本性更多透露的是与他人相处时的自然,因此即使是对异性,譬如十四以及坐在对面的方不染,她从来都没有觉得需要刻意地避讳。稍许亲密的接触只不过是她眼中友谊表现出大而化之的一种方式而已。   可是现在,世界却完全不同了。   方不染的心在她缩回去的瞬间又再度结冰,一壶凉水冷却最后一丝残留的温度,捏住桌上一直没有动过的酒壶,自斟满杯,仰口喝尽,盯着她手边被冷风吹乱的窗帘一角,自嘲笑道:   “其实,我不怨你。也不该怨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么?”   情绪最近一直很烦躁的少女终于忍受不住,“咚”地一声摔下手中的筷子,   “方兄,你有话直说……我真不习惯你这样。”   瞥她一眼,先不答话,接连灌了自己两杯冷酒,男人再开口时,已经有些喘气。脱口而出的话变得尖酸刻薄。   “直说?说什么?再厚着脸皮向你表白,还是,还是恭喜你飞上皇家的枝头?”   很好,原来他说的是这个。绕了一大圈子,年小蝶终于明白他所指的事实。所谓的皇家就是指的十四!   她与十四阿哥的传闻能流到敏贞那儿也就自然能落到方不染的耳边。   他误会她并不怪他。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以另一个初始的误会为基础建立的。这个基础,就是被方不染单方扩大的爱情。   本身被人喜欢或许是一件足以满足自身虚荣心的事。被喜欢被爱慕的同时也就证明了自身本来的某种价值,从外在他人方面肯定了自己。至少证明自己并不如每个月最颓废那几天幻想来的全无是处。可是,这种虚荣感层层叠叠累加起来,却足以让人身心疲惫了。按照敏贞那天的话,四爷,十四阿哥就属于这类。眼下又更多了原本在一个友谊边界内的人物,更叫年小蝶心头沉重。   心思单纯的她根本呢容纳不下这许多自己感情相属之外的情意。她只有一颗心,她的爱只能给一个人,她不朝三暮四,她更不左右摇摆,犹豫不定。因此,与其说此时她面临额外的求爱感觉到困扰,倒不如说是一种过于天真导致的烦恼。从没真正处理过恋爱纠葛的楚小蝶骨子里完全与她现在展现出豆蔻年华的外表一致。她根本不知道该先从哪处着手处理。   这也完全符合她有些大智若愚的天性。从那天与敏贞对话推论出逃避成为十四福晋逆否命题的战略性策略开始,就只有些粗线条的概念浮现在她心底,至于细节之处究竟如何具体施行,却是暂时一点儿找不到方向。   因此,听到方不染欠礼貌的挑衅之后,她虽然很想立即理出头绪,可仍然不得要领,一团乱麻。着急间,不妨又被捉住了手,   那头道:   “小蝶,别嫁他……阿哥能给你的,我方不染有一天也能给你!”朦胧着眼,他显然醉了。   这时,她终于理清思路,首先应该表明两人的立场,分清渭泾;再来表述自己的态度,阐明绝非攀附权贵之人。张开嘴巴,正预备开口,门帘突然“哗”地一声被挑开,不该出现的声音偏偏降临。   “小岳子,这么神神秘秘地找我,有什么急事?”说话的恰恰是刚被失恋男人提及并嫉妒的对象。十四阿哥胤祯大呼小叫着闯了进来。刚接触到年小蝶惊喜的目光定格到圆桌上交叠在一处的手之后,立即变了。   冷着脸,绷紧眼角足以冻死人的寒冰,一个箭步跨到两人桌前,一把挥开还没有反应过来醉态毕露方不染的手,拽过少女用结实的胳膊环绕住。气势汹汹地朝被甩得趴在桌上的男人发难:   “皇阿玛总在我们这些阿哥面前夸奖你,说你除了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超群智慧,更是举止得当,言行合礼。嘿嘿,没想到,竟是叫阅人无数的皇阿玛看走了眼!你……堂堂翰林学士,就是这样举止得当,言行合礼的吗?”说完,一口唾沫吐到了醉汉的脸上。   “什么运筹?什么合礼?哈哈……哈哈……”方不染眯着眼脖子后仰,顶着额头上那块口水,头靠身后长椅内,在身体软倒的同时目光迷离地盯着十四,似乎已经分辨不出他是谁了。   无法忍受这种轻狂的胤祯更气,一手搂紧怀中少女,另一手一拳击中男人的下颚,沾着鲜血的拳头飞快地在他脸上脖子上飞舞。   掰开他的手指,年小蝶连叫数声企图阻止,却只换来施暴者更加恼怒的疯狂。以至于最后竟是连脚也用上了,提起脚背,从长椅上踹下那个一团烂泥的身体,不屑地撇着眉梢,猛力踩住,好像糟践的不过是个寻常发泄的事物。   “该死的汉狗!你活该!自找的!”打得发狂的他彻底松开少女,对着蜷曲在地的方不染一阵拳打脚踢,雨点般的攻击直到面临少女以身体作为阻挡后才得以停止。   “你这是什么意思?”十四退后一步,轻松拽起半跪在地的少女,提到眼皮下,气得满脸狰狞,   “你这是在向我表态吗?还是在示威?是我想错了,原来不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你们原本就蛇鼠一窝!”   “哼,”一声讥诮传自她小巧挺立的鼻梁,   “他是蛇是癞蛤蟆我是鼠,那你是什么?和我们一同呆在这个屋檐下的东西,不也是禽兽一个?”   气疯了的十四扬起巴掌,已贴到她的下巴,却在她闭上眼的瞬间停住。为那长长浓密颤抖的睫毛而心软。   “小蝶,你总该避忌一些自己的身份,在这么关键的档口!”他竟是惊奇地发现说这句话时自己软下来的态度,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简直是在向她企求。   或许,这就是爱一个人多一些,而对方喜爱自己少一些而造成局面导致的必然悲剧?因为双方各自付出情意多少的不平等,也就造成了各自患得患失接受能力的不同。从她这副倔强的模样来看,必定是不如我眷恋她这般对我了。   想到这儿,心中又升腾出万千情意,轻拍她背转过身僵硬的肩头,   “小蝶,你该体谅我这时的心境,稍许避忌一些确实是必要的……”   他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得十分委婉了,可是听话者仍然觉得刺耳。   “体谅?说得真好!那谁来体谅他呢?”手点委顿在地浑身血迹斑斑的男人,少女蹲□,吃力地想把男人从地上拉起,却没有成功。绕过方不染,瞪大双眼的她走近胤祯一步,   “依照你的逻辑,体谅这种玩意儿恐怕也必须势利眼般的择优待之。也就是说,同样要我体谅的话,在你和方不染之间,我就必须优先选择你,对你体谅,对他弃而不顾,是吗?”   “这话说起来没错。”   他蹙眉点头,正疑惑着她的思路怎么合乎起自己的概念时,她那边赫然爆发了。   这完全是一种同情与自尊交杂而出的产物。恃强凌弱的情况下她同情受伤的一方天经地义,同时,本身不被这个时代认可的骄傲的自尊绝不允许同为汉人的自己也被划分到辱骂性字眼汉“狗”之行列中。   “哈,继续沿用你十四阿哥的话,咱们说避忌,提起避忌,好像现在就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等待着您去做呢……”   她反讽的语调他自然听得出来,竖着耳朵果然听到了令他抓狂的答案。   “您现在最大的避忌就应该是立刻避忌掉眼前我们这些‘汉狗’,不是吗?我真是不知道呢,原来高贵的你们竟然也是可以和‘狗’对话的!和‘狗’打架的!”说完,立刻改口,佯装悔悟,   “我真是该死,怎么能把你们这些高贵的人划分到与汉狗同列的范畴呢?至于打架,也不够准确,胤祯,我告诉你,这是蓄意伤害!你……你要是……”   愣了下,打住后边“在二十一世纪要吃官司”的话,脑中一片空白。搁他这等尊贵地位,即使回复到现代社会,只怕也终究是要逍遥法外的吧。   十四越听她的话脸色越难看,等着她最后未吐出的几个字半天,见没了下文,黢黑着就要暴躁之极的双眼,兀自耐下性子,靠近她,捧住她潮红的面孔,   “小蝶,不要这么对我说话。你该明白我所谓的汉狗并不包括你……”才说完,手用力捏住她反抗欲辩驳的下巴,蛮横地继续,   “我说的避忌是指眼下的大局,你……你难道竟是不明白么?你若是真不懂,可也就白白浪费我一番苦心了。”   醍醐灌顶般,少女当下领悟过来。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敏贞果真所言非虚。方才宣扬在心口的无数激情的惊涛骇浪此时都退缩了回去,偃了旗息了鼓。忽略掉眼前仗义执言的感慨和脆弱的自尊后,直面逼迫着她的却是和这位高傲阿哥的必须更正的误会。   她该怎么办呢?   不同于初见方不染时的头脑混沌,经过方才一番的情绪波动,鲜活看不见的细小粒子开始在她脑中跳跃。正如她一直表现出来惯于思考的能力一样,虽然有时是想得太多太过。   十四见她表情松缓,赶紧又接着宽慰,拉过她别扭的手,包裹住,凑着鼻子到她耳边细语,   “你若是珍惜我这番心思,晓得我,体……体谅我,自然就知道眼下凡事避忌低调应对的必要。等过了这阵,我们的大事确定下来,成亲以后要打要骂,我都随着你!”说到最后,他简直要被自己满怀的宠溺心思惊呆了。爱一个人,竟是可以到达这种地步吗?   不同于片刻陷入自审追问的胤祯,年小蝶已完全被此时脑中突然冒出来的主意击中,好像一只山林间飞得疲惫不堪的鸟雀顷刻间被利剑穿心的感觉一样。完全地刺中了。   敏贞那个现实存在的命题跳跃在脑海。——如果想成为十四福晋,那就必须讨好四福晋。而那拉氏之所以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她能够在十四和四爷的母亲乌雅氏面前说得上的地位,以及在乌雅氏面前的影响力。换句话也就是说,命题成立的直接核心已经偏移到两位阿哥的母亲身上。直白地说,延伸的命题就是:如若讨不到乌雅氏的喜欢,甚至招惹到她的厌恶反感,那么十四福晋的地位包准泡汤!   而要令一个远离自己深居紫禁城后宫的阿哥的母亲讨厌自己,只能是……倒地方不染的一声低沉哀号打断了她的思绪,朦胧雏形的粗糙设想即被推翻。   不,不行,他已经这样了,我又怎能再利用他?再说,方兄于我原本只是错爱,他自身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我又怎能再害他?年小蝶啊,你莫要为了自己而太过卑鄙了!   理智刚稍稍抬头,又被初恋的温情淹没。美好以身相许的恋情原本是男女之间纯洁的期许,是心心相印后自然成长出的花蕾。可是,对于年小蝶和她心爱的年羹尧来说,要想培育盛开出这多花蕾实在是必须破除许多限制束缚的障碍。眼前正比划着赌誓爱她的十四就是确实存在又必须克服的障碍之一。   没错,年羹尧是说过要她等,问题都交给他处理的话。可是,再没有比眼前更便利的形势了,不是么?上天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十四就在眼前,碰巧源起方兄的误会继而生出的尖刺恰到好处地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很可能阻挡在她初恋坎坷荆棘小道上的男人又正在等待着她心思的回应,不是么?   这个机会,她不想放过。   视线从方不染身上移开,想到敏贞,想到那拉氏,乌雅氏,盯着胤祯的脸,自然想到和之前这些牵连存在共同关系的另一个男人,乌雅氏的另一个儿子。   比起方兄而言,他的力量足够自保,而且同属一家人,想必不愉快的情绪也要更容易化解吧。想到这儿,已经打定了主意,完全脱离了初始混沌一团糟的脑内思绪,整个人镇定下来。   缓缓走到十四面前,轻咳两声,干哑着喉咙,只觉得张口艰难:   “胤祯,我不是不晓得你对我好。可是,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认真问过我,我是不是也以同样的心情待你?”   “是……是的……”男人紧张至极,抓着头皮,眼神黯淡下又跟着明亮,   “这还用问吗?有谁能比得上我阿哥的身份?你身边有比我条件好的人吗?”   “有。”咬紧牙关,痛骂自己一声,她感觉自己在往他最柔软的地方捅刀子。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完全扭过了头,不敢去看他。   “什么?年小蝶,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命令你立刻收回。”   “可,这不是玩笑。”   “不是玩笑?你难道是在向我暗示,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吗?老天,你肯定你不是头脑坏掉了?”   他气得双手紧箍她细腰,逼迫着苍白的脸与自己对视。检验中,入目的却是无比坚定的信念!是的,那一双动人的眼里的确闪烁着跳跃的希冀!那是真正陷入爱情中才会有的光彩!她有喜欢的人了!真的有了,但却不是他!   哦,这可真够讽刺的。原来一直都是他在单相思?   沙哑着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他简直在咆哮,   “那个人是谁?”   下意识里他要把那个破坏他幸福的人撕碎。   眼光扫及地面,睥睨道:   “你说的该不会是他吧?”   摇头的少女内心煎熬更深。老天爷,她正在做什么啊!说胤祯蓄意伤害方不染没错,可他只是伤害的是肉体,而她自己呢,却在故意谋害一个人的心灵!同时也在利用另一个人的名誉!太可怕了,她简直变成了不择手段的阴暗小人,比起那些手拿斧头的侩子手还要卑劣!   “不许摇头,说,那个人是谁?年小蝶,你总该知道,我已经求额娘向你提亲!形势已经容不下任何差错!好……好好,现在只要你坦白地说出这个名字,我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少女听得背后寒毛直竖,还好,她预备利用的不是别人。   否则,她可能也会成为间接杀人的凶手的。   良心的反复自责,混合着违背了道义本性的内疚衍生出密密麻麻看不见的黑网,完全笼罩住她。使她害怕。   可戏还是要演下去。   “找出那个人,你想怎么样?你……难道你……”念完这句设想中的对白,她的后背已然一片湿冷。   “没错,我就要让他成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东西,成为谁也不知道的——空白!”“说,那个人,是——谁?”   他简直马上有杀人的欲望。那个破坏他终生幸福的败类,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   可纵马驰骋,单挑高涨不可一世的饱满弑敌情绪却在听到从她嘴里吐出的名字后彻底崩溃了。她冷冷的回答摧毁掉他所有坚强的堡垒。   “年小蝶,你确认你不是在开玩笑?”   说这话时的他的阴森让少女脖子发凉,箭已离弦,为了与情人共同的花蕾,她已选择了牺牲旁人的方式来维护。虽然事情的初衷美好,是出于对一份情感真挚的渴望,但她还是不择手段了,不是吗?   强忍着眼眶内的酸楚,抬起头来看着愤怒不亚于那天在太子魔掌下救出她的男人,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也说过,这时是个关键的档口。我……我又怎能忍心到这个时候还骗你?”一滴泪珠终于滴落,震惊了十四的掌心。   “你……你真的确认是他?!”很难明辨自己此刻心情的胤祯只感觉浑身空荡荡的,像是突然间灵魂出了窍,剩下伫立在百味楼这间包厢的就只是一副躯壳。麻木的嘴唇努了努,像是触摸到烫红的烙铁禁忌般,甚至不愿再触及到那个该死的名字。   这是怎样一种纠葛啊?若换做是别人,即使不使用非常手段,也必然动用权势叫他离开北京城,彻底在年小蝶的视线里消失而远走他方。可是,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呢?该死的不仅是和自己同一个父亲,还共同一个亲额娘?这种夺爱大仇叫他怎么报?额娘那边叫他又怎么回应?怨恨的无数孢子刻划在他扭曲的面孔上,传自皇家高贵血统多疑的性子又立即让他浮想联翩,似乎有些东西都能对得上了。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四哥和年羹尧那边都没有个准消息。包括帮衬着自己的额娘也催促过几次,都被说她年幼之类的借口搪塞了回来。怪不得雍亲王府邸里会流动着那么些闲言碎语,却原来,一切都不是凭空捏造,而是有根有据的!怪不得胤禛迟迟不肯放人,他其实已经早接纳了她……这么一想,肠子都气青了,脸色惨白地忽而又记起第一次向胤禛提起年小蝶时的情景,他当时就弄断了随身把玩的佛珠。   我可真是大意,真是愚钝,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这些,哈,当真是被他们蒙在了鼓里!当真是被老四揉捏于鼓掌之上了!我怎么这么蠢?   重重叹口气,瞥见垂头不语的小蝶,已经知道了答案。   留恋地再看一眼她的容颜,又问:   “如果我对你比他待你还要好呢?你会不会……”   没有说完的话在少女摇头坚定的否决中自动消失。   可是,他还不死心。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向你提亲,透过的是皇额娘,这件事已经不能反悔了。”   年小蝶在听到“不能反悔”几个字后,立即急了。   “可是,可是我心里爱的人不是你是他呀!”   胤祯也跟着急了。   “住口,不许再提。我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我不管,什么都不管。皇额娘亲自保媒的婚事又岂同儿戏?你想让我自动悔婚?门儿都没有!怕是那阴险的男人自己不便开口,才透由你的吧。他简直太龌龊了!这么偷偷摸摸的行径简直不像个男人!”   年小蝶下意识地把他的咒骂理解为针对的是年羹尧,不禁也火冒三丈。她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尤其是当着她的面。这简直比辱骂她自己还要令她难受。遂渐渐提高了嗓门,和十四针锋相对,说是自己的心里早已容纳不下多余的人了。   “那又怎样,即使得不到你的心,我也必须得到你的人!”十四发狠地说完这句,忽然朝她扑了过来。骄傲的阿哥已经没有额外的耐心再继续容忍被她反复伤害自尊的受挫。从小到大,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嫉妒与仇恨包裹住的男人完全化为一心掠夺的野兽。   小蝶张口想要呼叫,却是嘴里被了一块手帕塞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接着被男人从腰间抽出的黄带子结结实实得在背后捆住了了手,重重横放在长椅上。   摔出昏晕的方不染,百味楼二楼最靠里包厢厚实的大门“砰”地一声被砸紧,死死得扒住门缝儿,不留一丝空隙。   原本这个京城第一的食府所设雅座包厢的目的是为了提供给显赫人士在此畅快议事谈话一个密闭的空间。因此,除非客人召唤,酒楼是绝对不会打扰到这些包厢的。而考究厚重的装饰及那扇沉默的大门也能够完全隔绝包厢内外,使之成为两个独立的世界。   现在,一个男人正在这方小小的世界内为所欲为。   经历过太子的粗暴和年羹尧的狂热之后的少女因为过度惊骇而晕厥了过去。   太多可怕的记忆好像无数只细小的蚂蚁爬遍了她全身,钻进皮肤,在每一寸最敏感处细细啃噬,万千痛楚汇聚在心头,加之方才心绪脑海跌宕的起伏,她娇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   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什么叫做作茧自缚,她总算是明白了。这是她昏倒前唯一的意识。   “不要怪我……”绕过她柔软的脖子,拔出她嘴里那块自己珍藏许久的手绢,低下头,胤祯品尝到她鼻尖细细传来的芬芳。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被怀中诱人的气息掠夺。虽然紧张,可他并非不晓得该怎么做。   包厢外红呢地毯上方不染匍匐的身躯被机灵的小二扶了下去。   这时,红呢地毯甬道尽头的另一个包厢内走出焦急万分的岳暮秋,搓着手掌,暗道:怎么还没来?宫里的人不是说早就出来了吗?爷去哪儿了?这个节骨眼上可真是急死人……扭头看了眼摆满冷碟八仙桌上的沙漏,跺跺脚,一溜烟地钻下楼去。    ☆、CHAP56 待嫁序曲9--不可忽视的配角们   数九严寒下皑皑白雪覆盖的雍亲王府是沉默肃穆的。下了大雪之后的书房及后花园更代表了沉默中的精品。除了偶尔几只因为觅食困难胆怯地缩身在枯藤老树下的鸟雀之外,凡眼及之处都好像融入了这个季节沉浸到冗长无声的安眠之中,全都静悄悄的。竖起耳朵倾听,只能听见桂花夹竹桃还有罗汉松几种常青树依旧浓密的枝叶缝儿中雪花簌簌抖落掉地的声音。   有些掉了油漆的书房门框边一个稚嫩矮小的身影趴在那儿已经很久了。顺着书房的门缝儿窗缝儿眼不眨地良久注视着里边那两个被自己看做全部希望寄托的男人,小男孩儿已经根本不在乎完全酸麻的脚趾和被冻得没有知觉的手心了。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在书房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跃出了原先的诉求空间,一下子被人类最最愚蠢对仇恨的报复情绪所控制。   手脚的不适在被注满了由所有亲人的丧失而累积起的悲愤之后,变得异常灵活,完全忘记了酸麻和冻僵的感觉。就连他的小脑袋和整个人都被“报仇”两个字装满。   箭一般冲到后门的结果却是碰到了一把崭新的大锁。就在他近乎歇斯底里地愤怒的同时,配置这把大锁的主人出现了。田文镜从一座假石山后走向还是个孩子的李灿英。   “我就知道你要出事……”酸秀才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已经看不出任何的自得,而是在眼底腾现出更多的忧虑。   “田大哥!”小灿英憋屈地叫唤了他一声,已经扑了过来,抱住了秀才的胳膊,一张小脸埋进并不宽广的臂弯,呜咽两声后竟是生生将泪水全都收在了咽喉处。   “田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所以你……就当是你可怜可怜我……就放了我去吧!”   放他去哪儿这已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田文镜自然晓得。   “灿英,你该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四爷府里的规矩也绝对不容许我这么做。”   他只能说这么多了,当初方不染定下的见机行事的策略已经几乎很明确地界定了李灿英伸张正义求得公正的不可能性。虽然善意的隐瞒是一种美德,也可以说在李灿英还没有足够成长前这么做对他是必须的,但是,是非公正的天秤已经衡量出一切。他们这些人正在利用这个小男孩儿最最伤痛的东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么?   暗自低咒一声,深吸一口气,温和地捧起男孩儿涨红的脸蛋,逼迫着自己戴上不得不掩饰的面具,   “事情正在处理当中,你必须有耐心。书房那边四爷和年羹尧正等着共商此事的方不染的到来,他们……他们可都是很……很好的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谎话底线的张力扩散到此也只能显得筋疲力尽,一如他构筑编缮的力气一般的所剩无几。   “你该知道既然你请了四爷给你做主,就应该……完全地信任他。”   平生从没有说过假话的秀才在讲到“信任”二字时毕竟还是犹豫了的,与那些出口就是不着边际的大话空话的在朝为官者相比显得相当稚嫩可笑。   不过,小灿英却被这段日子与他的朝夕相处而萌发出人类最朴实的依恋之情左右,对原本疯狂的意念产生了片刻的动摇。   睁大了天真的眼睛,为自己冲动的行为脸红,但是,天生敏感的直觉却又很快成为他头脑的主宰。攥紧小拳头,离开了熟悉的怀抱,后退两步仰视只高他一个头的男人,   “既然早已决定要给我一个公道,那么又何必在乎方叔叔的到来呢?”   如果不是正身处此种必须回应他质问的这般境地,田文镜几乎要为他早熟的睿智喝彩了!他根本说的一点不错。违法者受到《大清律例》的制裁,这是讨还公道的必然途径。和方不染来不来参与决策根本没有直接的关系。英禄杀害了李灿英全家,只需要通知相关执法者例行逮捕就是了。还需要费什么周折吗?   事实真相的残酷性恰恰证明了小灿英逆反举动的部分缘由。暗暗涌流着的一切气息令人感受到的只有漫漫无边的黑暗和腐臭,是同众多衙门头顶悬挂的“明镜高堂”四个字的背面完全相符合的味道。因此,从田文镜的角度看,他是不同意方不染这种非常时期非常对策的处置手段的。这也成为他犯下随后之错误的主要原因。是后话。   舔舔嘴唇,只好端出大人惯常对待小孩子高大的身段与蔑视的态度,   “来,孩子,听话,听你田大哥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敏感的小男孩盯着田文镜上下打转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被欺骗的真相。蒙罹大难的不幸和孤身漂泊的经历让他拥有了同龄人少有的智慧和敏感,也多了一颗更加脆弱的心。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吼叫着朝秀才捶打过去,   “听话?听什么话?听什么人的话?是否你们大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就是衡量所有是非曲直的最直接的标准呢?如果不是,那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你们这帮骗子!你们难道还要欺骗我下去吗?混蛋,放我出去!打开门!把钥匙给我!快给我!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你们比起那杀人的恶魔还要坏!你们的坏超过了草原的宽广和天空的深长,你们是奶奶口中夜晚会出来吃掉小孩子脑髓的精灵!恶魔!”   “灿英!”秀才接下来的沉默无疑宣告了李灿英猜测的真实性,他变得好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对着田文镜的长袍乱踢乱打。混乱间,冷不丁一把钥匙跌落在被他们双脚踏去雪迹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尖叫一声。却是小灿英借由身体的灵活抢到了钥匙。哆嗦着双手,他把钥匙抱得紧紧的,紫青的嘴唇断断续续:   “天杀的恶魔,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娘亲,小妹,奶奶,我很快就会与你们相会了!”说完对着钥匙亲吻,眼神却露出让对面男人心酸的坚定。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虽然同为儒生,但比起入世更深的方不染,他这个酸秀才显然更注重内心信念的不可动摇性。比起理想与现实主义同存的年轻翰林学士,田文镜无疑是一个法理道德的坚贞捍卫者。他有自己独立的信仰,那是不可以被别人左右的。因此,打断小男孩儿的默默自语向他问起受害的家人这一举动,看起来就不那么奇怪了。大清朝知识分子本性中善良的种子并没有在他身上腐败溃烂,而是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萌芽了。   “你妹妹?她多大?”秀才声音有些激动,显然是想起了自己早年的往事包括曾经在老家饿死的小妹。   “才两岁……刚刚学会说话……”那头因为突来的温和也放松了下来,揉揉眼睛,擦干泪迹,   “还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全家都准备着给她过生日……娘亲奶奶忙碌着给她所手擀面,爹爹爷爷有说有笑地要为她用白桦木做一个摇晃的小木马……那天贪玩的我被小伙伴找了去,等我回来才发现……”   等说到这里,田文镜才发现眼前事物的朦胧,不是被漫天飘舞的雪花氤氲出的水气,而是心底翻涌出的酸楚。   这种家破人亡的伤痛只有他这种同样来自社会底层的贫苦阶层才能深刻体会。脑海中不由刻划出小妹临死前浮肿发黄的面庞。早年饥寒交迫挣扎的记忆瞬间袭来,近乎野蛮地把他击倒。田文镜心头一阵悸动。只感觉万千股细细的小溪汇聚到咽喉,情绪激昂,原本被功名大业凡事手段必须以趋利为目而限制住了搏动的心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仰起头,看雪,他只觉得豪气万千。视线转移至李灿英的小脸时,他的躯体终于听命于心中早已蛰伏的念头。   虽然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灿英可能爆发出的疯狂,可是当他瞥见小男孩儿太过用力而被钥匙割破流满鲜血的手心时,搏动的心便更加膨胀了。   呼呼北风掠过,吹散了假山石上的浮雪,也吹开了并没有带上的小铁门,松动的钥匙环上还插着那把带血的钥匙,和着风雪敲击在门环处,细细的声响很快淹没在张牙舞爪肆掠的风雪中。   雪下得更大了,很快把地面上两排大小不一的脚印淹没……   由于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京城几处最热闹的小径上正拥堵着纷乱避雪的人群。这些所有生计都仰仗着手推小摊来过活的底层百姓显然没有更多富贵人家赏雪饮酒作对的雅兴,大呼小叫你推我搡地以一种杂乱的方式匆匆收拾着自己的货摊。除了各色各样的小吃摊贩外,还有很多事卖廉价布匹和赝品首饰的,相较于前者的稍显镇定,后者更担忧自己的货品遭受到暴雪的抚触而褪色难卖。   不敢走大路的秀才搀着小灿英冰凉的手来到了其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岔口。本就欠打算的两人到此时才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两天前出现在这里的恶人并非属于这些固定摊贩中的一员。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完全失去了他的踪迹。想和一个人拼命,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这是此时躲在暖阁壁炉前品茶谈天人口中的笑话。但是在此刻命运已经被无形联系在一起的两人看来却是再严肃不过的事情。其实,与其说严肃,倒不如说残忍更直接。想死却死不了的焦躁开始表现在李灿英脸上。   迎着稚嫩的目光,田文镜看到了更贴近自然的信任。比起四爷刻意栽培的用意更叫他动心的感受在身体里蔓延,钻进他每一条血管,温暖了他的心。不求任何回报的感情才是人类最最真挚的感情吧。受到鼓舞的他拉起小小的手,走到小摊贩身边依次询问,想从他们口中获知一些可利用的信息。却在半个时辰后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四岔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早年人为踩出的小路,泥泞污秽,四周白茫茫的空间里充斥着攒动拥挤的人头。他们两人牵着手,站在原地,谁也没有提重新回到起点走进那个很可能依旧敞开的小铁门的话。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固执竟是如此的一致。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脸闯进了田文镜的视线。虽然只有在方苞寿宴上的一面之缘,但是对于美丽的脸孔,他一向都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谢小风在人群簇拥中一点点向他们靠近。显然,她也看见了他们,并为此差点双手膜拜。眼前这个秀才不正是方府寿宴那天跟在四爷身边的人吗?凭借他与四爷的关系,那是必定能帮助她的。   很快,她挤到了他们身边,并且向他们礼貌地问好。接着,就以一种异常焦急的口气和恳求的目光迎向田文镜,   “先生,请恕我冒昧,可是我想这件事十分紧急,恰好在这里碰见了你,因此,我想由你来帮忙的话会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说完,从袖口里掏出一封刚刚花了十二个铜板写给她好朋友的信笺。   田文镜在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时不禁感到忸怩和犹豫,以为是她们姑娘家之间的私语秘闻之类的,脸孔感觉发烫。便垂下了原本预备接过的手腕。   于是很自然又很必然地那封信落叶般的飘到了地上,接着在拥挤人流的脚印和手推车车轮的碾轧下,很不幸地灰飞烟灭了。   面对这突然的状况,谢小风感觉就要崩溃了。在友情和亲情的天枰上,她现在的举动看来是在维系着它的平衡的。但是,毕竟后一端是需要她安慰和更多实际帮助的姐姐,她已经在前一次残忍地伤害过她了,绝对不允许第二次可能性的发生。   “哎呀,这么着,我就向你传个口讯吧,麻烦你转告年小姐……”   秀才为自己的轻率正感到内疚,遂环扣住灿英的手用劲捏了捏,让他稍微忍耐。   “谢姑娘请说吧,只要不是不方便转达的事情就好……”   谢小风在听到“不方便”三个字时脸也涨红,但是很快就被焦躁的情绪驱赶。从事情发展的推断上说,如果消息及时送给年小蝶,那么四爷那边也就会有相应的动作用来阻止隆科多,而他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也就变得极其渺小。她的姐姐也就不会很快被接走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怀疑自己送信而来的真正动机。难道我只是想利用小蝶姑娘么?不,不是这样的。在从那个可耻男人口中获悉密谋的瞬间,除了为姐姐遇人不淑感到悲哀之外,对于新交的朋友的关心完全是发自她内心的。尤其是在听到八爷试图不顾一切打击她的哥哥,破坏她与十四美好姻缘的时候,她整颗心都是在为同样心思细腻敏感的朋友悬挂的。   田文镜的声音敲断了她的思绪,“啊,你说什么?我想转告的事情是什么?啊,是……是这样的……”扭头看着人群,她拽过两人走到可以暂时避雪避人的墙角下,略微迟疑,简单地开始说明:   “我……我和年姑娘是朋友,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可是情意很深。本来碍于我低贱的身份,是想托人转一封信向她说明的,可是……现在情况很急,我就直截了当地和你说了吧……八爷,八爷预备加害小蝶,我就是要说这个,因此,请你务必及时通知她,叫她小心提防,还有要叫她的哥哥小心……”   杂乱无章的话令田文镜觉得混乱,同时和他主子如出一撤的多疑迫使他重新打量这个娇俏的女子,开始怀疑她一番言语的真实性。   小风很快察觉到这点。收起有些受伤的自尊心,为了整体事态而放下了面孔上紧绷的线条,   “你的怀疑我很能理解。可是,你必须相信我,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那个九门提督叫隆科多的已经照着八爷的吩咐去逮人了,要是你们这边再耽搁的话,恐怕就要殃及到小蝶姑娘的哥哥了!”   “逮人?逮捕什么人?”男人鼻尖冒出冷汗。   “啊,叫什么来着的,那是个很古怪的姓……好像不是我们汉人的名字……”   谢小风的话叫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同时紧张起来,眼睛紧盯着她那张可以唱出美妙曲调的小嘴,眨都不眨。   “是姓……”小灿英着急地开口,声音却消失在男人捂住的大手中。   没有注意到他俩古怪行为的女人忽然拍了下脑门,叫道:“英禄!对了,就是他!就是这个人!”   田文镜几乎可以完全相信她的话了,可是对于这一消息源头的可靠性还需要再次的检验。   “很抱歉谢姑娘,可是这是我必须要问的,你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眯着眼,他瞥了眼身边的小影子,多余地解释道:   “我倒不是怀疑你,只不过若是四爷或者年姑娘问起,我总要有个说法不是?”   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问题,谢小风理性的那面终于占了上风。比起姐姐的名誉,她的安危、年小蝶的安危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于是,她以一种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告之了谢小云与八爷胤禩之间异常亲密的关系。不过,倒是没等来对方鄙夷的神态,而是一种不明真相单纯的钦佩。   原来女子当中竟也有这样的!田文镜暗暗喝彩一声,立即问出令他和小灿英半个时辰前真正困扰的问题。   “哦,这个让我想想?八爷好像倒是没有直接说……不过……”   听了她前边的话差点急死的两人一听转机,连忙竖起了耳朵。   “不过倒是听八爷说叫隆科多去一个什么人那儿抓他的!”   “谁?”两个人同时大喝。   被吓了一跳的谢小风在吐出更加难记的“巴尔烈”三个字后,眼前两个影子就一下子消失了。害得她只好奔出墙角,对着他们缩小的背影大叫别忘了赶快通知年小蝶,但是很快,就淹没在狂风暴雪之中。   这时顾盼左右,才发现四岔路口上只孤零零地站着自己一个人。灰蒙蒙的天与白茫茫的地好像两张没有五官表情的脸,相互凝视着,对峙着,彼此都带着无边的冷漠和伪善,而这之间,就是几乎快变成雪人的自己。   稍一恍神,咬着嘴唇,冒着风雪,秀丽的影子沿着曲折的来路返回。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一阵赛过一阵烈风的呜咽,簌簌雪片落地的声音被融化其中,所能被感受到的只剩下它们在天空中的散播飞舞和降落凝结的自然规律。   雪本身洁白无瑕,可是因为它的覆盖,也掩饰住了很多罪恶的一面,不是么?挥舞开眼前这些恼人飘舞的玉蝴蝶,小风加快了步伐……    ☆、CHAP 57 待嫁序曲10--隐藏在深处的心机   得了田文镜找人传来的紧急消息后,大清朝的四皇子才和他贴身的门人松了口气。刻不容缓的韵律已经奏响,和八爷党的较量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紧急地步了。这样涉险的举动当然不适合胤禛这个主帅出马。于是,好一番小心嘱咐年羹尧之后,他才往方府去了。走过那御笔亲题金光闪闪的匾额之后,找到正读着十三情书的方濯莲,三两句话得了方不染的行踪后,急忙告辞出门找人。   非常时期需要上将谋士的相助。比起骁勇的年羹尧和耿直的田文镜,方不染更是他现在需要的人。当然,十三弟也能帮他的大忙,不过,因为琵琶湖事件之后,他一直被雪藏了起来。这也是方不染的谋略,王牌总是需要保护到最后关头才出的,能文能武的十三阿哥显然是他们这边最有力的一张王牌。近来外人眼中稍稍疏远的联络丝毫不影响胤禛和十三深厚的情意。一种不能用兄弟二字简单概括的情意。   因此,在看到方才方家大小姐脸红的时刻,四阿哥心中的感觉是相当愉快的。看情书的这边羞涩喜悦,那么两情相悦的写情书的另一头也必定是情根深种,缱绻痴心的吧。自小孤零的十三能遇见这样一份可贵的感情不能不说是幸运的。   这么想着,脑海里很快浮现出百味楼那坐在方不染对面俏丽的身影。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爱呢?即使单单依靠原始的感官冲动,就会情不自禁地陷入那片迷人的景色当中。就算当初太子不喝那下药的大补酒,恐怕也不能抵制得住她自然显露出的诱惑。一道如此可口的佳肴在前,即使她还年幼,不懂风情为何物,天生丽质的容颜仍是促使人犯罪的动机。花不醉人人自醉。年小蝶就是这么一朵引人迷醉的花朵。摇曳在清风明月下那抹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神,看破世情嘲讽淡漠的嘴角,这些透过外表之下的灵魂可也会是方家嫡系唯一传人钟情她的因素?   骑在马背上,全身被厚皮毡子包裹住的四阿哥仍然清晰地感受到了暴风雪的无情。在这番并不愉快的思绪中,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是方不染属于文人那面的温和品性。即使万一喝了酒,和曾经充满暴力倾向的太子相比,也顶多算了小指头。好比精神失常的疯子,有文武疯子之分。武疯子乱打乱撞,甚至举刀杀人;而文疯子就胡天胡地,乱喊乱叫。方不染真喝醉的话,也应该不属于食肉动物的范畴吧?想到这儿,他隐藏在斗笠帽檐下的浓眉拧曲,手指紧握,愈自我安慰愈加烦乱,咒骂低吼之余一声长啸,抽打马鞭,跃马纵前,加快了速度。身后随从多铎、李卫和几个侍卫也跟着在暴雪中策马狂奔。   不一刻,百味楼出现在眼前。店掌柜见来了稀客,正吆喝着小二哈腰相迎,却是被刚摘下斗笠浑身沾雪男人冰冷的眼神给制止住了。好像背后脖子上冷不丁地钻进了屋外片片洁白,好长时间的冒着凉气。   “方不染来过这儿吗?”没有任何多余,未来王者的身份昭示着皇家的骄傲。   掌柜吓得慌张不知所云,倒是身边年纪小的小二机灵地快速反应过来,哈腰屈膝地简明交待了年轻翰林醉倒的事情。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胤禛等人走入内堂。集体的目光统统瞄准卧榻上那个正鼾声四起昏睡的男人!透出血迹的额头嘴角,胸口膝盖的疼痛依旧没能对他此刻的入睡造成阻碍。   胤禛脑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自己的“幕僚军师”被人打了!那么,小蝶呢?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的灵魂游离出体外,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副躯壳。   “怎么回事?”善于察言观色的多铎一把揪过小二衣领,另一手按在腰间长刀的外鞘上,摆出不单就身高而言的居高临下的凶恶。   “啊……啊……大爷,不关我的事,他被人扔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和他同来的那个姑娘呢?去哪儿了?”四阿哥几乎是黑着脸说这句话的,焦急不安异常烦躁的情绪叫他坐立难安,双手攥紧握拳,来回踱步在方不染躺卧的床侧周围。脚步急促。   “姑娘?啊?这个……我倒没注意……”年轻的小二来不及说完就吃了多铎一拳。仗势欺人的侍卫还想继续,却是被主人阻止住,威严的目光转向掌柜,   “啊,王爷,是……是一共有两个姑娘来过……不知您是指的哪一个?”商人惯常的狡诈本性在百味楼掌柜的脸上得到充分印证,本想趁机巴结着讨得些彩头打赏之类的,却在冷面男人投过来又一记目光中统统自动消亡,褪去了所有的念头。   舔着嘴巴,赶紧继续,   “一个小人认识,是方家的大小姐,还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小的却不怎么认识……”   打断他的啰嗦,胤禛几乎吼叫:   “她——我是说后面那位姑娘……现在她、人、在、哪儿?”   手指戳着头顶,掌柜恨不得现在自己就消失,双腿打着颤,结结巴巴道:   “自打中午进来,您要找的那位姑娘就似乎没有离开过。”   “哗”地掀开长袍下摆别在腰际,胤禛越过众人,飞速地往二楼天字一号包厢冲,却是在上了楼梯一半突然停住脚步,扭头又问脸被吓白的掌柜,   “那包厢内还有什么人?”   阴沉嗜血的魔咒令百味楼一楼大厅内所有正在把酒言欢的吃客们停下了酒杯和筷子,生生地被这突如其来陌生的恐怖气息感染。好像雷霆霹雳闪电前瑟瑟抖动在狂风中的野草一样,统统低下了头,竟都不敢正眼瞧他。   被小二胳膊撑住的掌柜终于吐出他能支撑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个系着黄带子的……小的不认得……只听到他叫什么小月子的……”   是小岳子!   尖锐的刺□裸地扎进胤禛的身体!好疼!剜心的疼。不堪的记忆压迫着他愈跳愈快的心,随带着整个身体绷紧。从中午到现在,虽然只有半个多时辰,但是已经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方不染很想又不敢去做的事。   全身的怒意在他捶打包厢大门的时候迸发!一拳重过一拳的敲击让他内心积聚的感情得到彻底爆发!极度曾经,他几乎以为这种感情已经被成功地收叠在亲手描绘的那张丹青里,以为已经被吃斋念佛平息掉欲念的自己给完全抛却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对自己过高的估计。也才发现他对这门里女人超乎寻常的在意。   她还不是他十四的妻子,不是吗?那么,老十四现在就没有这个资格来享受独属于丈夫的专利。十四!胤祯!他的亲弟弟……他怎么可以……   砰砰砰……一连串无休止地捶打让他看来好像竭斯底里的疯癫之人。李卫和多铎众人都看得吓呆了。胤禛多年来的隐忍沉默内敛静心等修为统统在这一刻被推翻。套用年小蝶与之初见时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此刻再贴切不过——“这个男人看似一块冰,实则内心深处却隐藏着熊熊的火焰。”冷峻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跳动的心。一旦被激发,褪下了必须伪装的外衣,如果靠近他,温度必然是吓人的。   “发什么呆,给我撞开——”   李卫和多铎在接受到命令之后来不及任何的思考,合着众人,集中所有力气,除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外,仍是对阻碍他们主子的障碍物,那扇厚重的大门无动于衷。   双眼喷着火一把抓过店小二捧上的钥匙,暴躁的男人正准备打开,门竟是自己开了。   胤祯□着上身,气急败坏得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眯缝着眼,大叫,   “作死么?都活得都不耐烦了么?”匆匆扫视众人,似乎压根没瞧见兼具他亲哥哥与“所谓真正情敌”之人的存在,急不可耐地正待重新关门,却被一双手卡住了门侧。   烦躁的十四这才注意到他四哥的存在,肉体与感情上双重的溃败幻化成魔鬼的铁链,深深紧锁住他,转瞬间成为另一股蓄势待发的火焰。   两团火相遇了,结果会是怎样呢?   李卫和多铎等人虽然好奇,但很快就被关在了门外。四爷和十四爷都在里边,据说还有年羹尧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种种不自然的表情弥漫了每个人的脸孔,但是很快消失在他们一本正经的五官下。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尤其是在大清朝权贵集中的阿哥的角斗场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是在自己主子的允许下才能进行的。他们不是死人更不愿终生停留在目前卑微的状态,因此他们显然明白一个道理:还要继续求仕途经济的话,就必须遵从某种规则。   一干人退到了一楼,占据百味楼大厅一角,各个岿然待命,表现出一副副为了朝廷,为了圣上,为了他们的主子随时可以拼命的模样。至于每个人心里究竟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厚重的门关上,眼前出现的一幕已经叫胤禛抓狂。年小蝶全身上下只披盖着十四的一件长袍,两只光滑的胳膊和纤细的脚踝□出来,脸颊上尽是仍未干涸的泪痕。下巴周围柔软洁白的区域处处刻满了青紫的印痕,而四阿哥显然明白那代表的真实意义!   “你混蛋!”一记猛拳狠狠揍了过去。并没有练习过多少拳脚功夫的他却击倒了感觉理亏的另一方。而承受者恰恰是以武艺超群而在阿哥中间闻名的。   摸着嘴角,十四第一次品尝到自身鲜血的味道。支撑着膝盖很快从地上爬起,铁青着脸,抬起腿脚,飞快地用膝盖顶在了亲哥哥的小腹上。   “别抢我的台词!比起你,我怕是受不起这个称谓!”   “你这样对她,叫她今后如何面对世人……她……她几乎还是个孩子……”胤禛抓住十四双手,剧烈摇晃,咆哮质问。   “孩子?嘿嘿……她不再是了……可以直接地告诉你,如果你想问的是她的清白的话,那么我更要得意地向你宣告——她不是了!年小蝶完完全全地已经成为我的女人……”   还没说完的话就被四阿哥响亮的耳光打断,脱下外衣撩在臂弯处,朝昏迷在长椅上的女人走去。   才走几步,背心一阵猛痛,回头一看却是胤祯搬了张凳子朝着自己砸了过来,退后好几步仍然化解不掉力道的他跌坐在长椅边,气愤到极点的四阿哥已觉得眼冒金星。还没喘上一口气,领子就被赤着上身的男人抓住,   “你恨,是吗?很好,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意。因为,你也给了我相同的东西。比起我在她身上夺走的东西来说,你更是个强盗!或许一直在她面前假扮圣人的你此刻正在为失去贞洁的她而痛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大叫一声,合上眼皮,努力克制的一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是我先由皇额娘向她提的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和暗中阻挠,她早该是我名副其实的福晋了!老四,你……你好卑鄙!”   扒着年小蝶所躺长椅的四阿哥慢慢站起身,以一种不明所以的表情反问: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又如何暗中阻挠你们了?”   十四气极,指着女人尖叫,   “她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瞒我?嘿嘿,难道现在你还想在我面前掩饰吗?目的就是为了保全你自以为是不可侵犯的男人脸面!心爱的女人被我得手了,就装作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似地竭力撇清吗?呵呵,年小蝶,我倒真希望你此刻醒来,好瞧瞧你所谓的生死相许的男人竟是这么一副没有担当的脸孔!”   胤禛的脑壳更热了,抓着手里的袍子将她盖了个严实,转脸步步走向他现在就想杀掉的男人,   “你胡诌些什么?什么生死相许?小蝶都和你说什么了?”   “哈哈哈……”胤祯仰天一阵长笑,笑完黑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正想再靠近小蝶一点的男人突然怒吼,   “别靠近她!她现在已经完全属于我了!在道德上而言,只有我才有资格作她的丈夫!别的任何男人如果再想靠近她,就必须先问问我手里的长剑!”   话音未落,剑尖化为长蛇,吐着信子朝胤禛直扑过来。   有些狼狈地躲开,四阿哥只得背靠身侧的紫檀衣橱躲避。完全施展开拳脚的话,他并不是十四的对手。但是,这已经完全不是一场单凭实力对抗的竞赛。而是一种搏斗。支撑双方意念的唯一信仰就是对年小蝶的感情。单从这个角度出发,这兄弟两个付出的情意恐怕都不浅,不过一个外露,一个内敛。表达的方式不同。   相对于十四与年小蝶直接的接触,他的哥哥一直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份令自己困扰的情愫的。见不到相见的人,他可以运笔丹青,睹物思人;实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还可以拿出身边官衙内一大堆事务来不断消耗自己的精力;再不然,就是拜佛念经。可是,现在,他才发现所有上述这些方式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罢了。否则,他现在就要和面前这个欺负了她的男人拼命的怒气就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有一种东西,越想遮掩越盖不住。暗恋就属于这种范畴。虽然迫于皇子的骄傲,可是胤禛此刻不得不深刻地认清自己,告诉自己他一直暗恋着现在躺在长椅上那个女人的事实。   因此,在从胤祯口中依稀得到年小蝶把自己作为倾慕对象的讯息之后,这个用情深沉男人内心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快就被眼前衣不遮体的女人憔悴的模样所震怒了!这难道就是她倾慕自己理应换来的代价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任何干出这等卑劣手段的男人都必须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无论是谁都一样,即使那人是他唯一的亲弟弟。   想到这儿,平日再心静如水的男人也扯出了决斗的旌旗,挺直后背,往前靠近一步锋利的剑尖,用可怕而危险的声音道:   “我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在动手前必须弄清的最后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干出这等龌龊勾当的真正动机!如果仅仅是出于对我莫名的报复的话,那么你就是名副其实的一个傻瓜了!因为你伤害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女无辜的纯洁,还斩断了你我兄弟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   胤祯一阵冷笑,尖叫起来,   “伪君子!你这个懦夫!到此时还跟我谈什么手足深情?好好好,你既然要谈,那我问你,在你利用和年羹尧的关系,厚着脸皮纠缠她叫她掉进你的陷阱里时,怎么不记得你我之间的手足深情?在你明知我透过额娘向她提亲后还刻意推延亲事继续诱惑她时,怎么不记得你我之间的手足深情?在你明知她完全被你掌控,骨子里根本不愿再继续接受我,而是如她所说,她心里边只装着你一个人的时候,如此玩弄一个年幼无知少女的心,如此蒙蔽我于尔等股掌之上的时候,你……你怎么又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手足深情了?呵呵呵,伪善的话向来说起来动听,但,那却是最无力又丑陋的辩白!和最虚伪的遮掩!爱新觉罗胤禛,我鄙视你!为和你同一个额娘和……而觉得丢脸……”   咽在肚子里的话还有他们共同的老爹,不过由于对至高权势的畏惧,使得狂傲的十四及时住口。   年小蝶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骄傲的十四完全具备了不屑撒谎的资格。喷射烈焰的目光像是两把阴森森的钩子要把自己一片片割裂戳碎似的,胤禛完全能够感受到对面之人的恨意。十四完全没有必要在自己面前作假。那么,他说的就是真的了?原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努力克制压抑着的东西在年小蝶身上也有相同的痕迹!换句话来说,就是她钟情于自己!老天,胤禛先是被这个突然的惊喜给冲昏头脑了,却是立即地,从高高云端上摔落下来,可惜……可惜这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   乍然获得的惊喜之后竟然是醍醐灌顶的一盆凉水,这是怎样一种反差啊?剧烈落差造成的心理跌宕印现在他脸上露出时而激动时而懊悔的神态,最后五官被一种迷离的烟雾覆盖,嘴里喃喃念叨着:   “她……你是说……因为她在你面前提到我特别的存在,因为我,才引发你干出这种事来的……”   心中最最纯洁的人儿被侵犯了,不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是因为自己,因为双方早已埋下的秘密的种子,因为双方都不得不克制的情感,老天,原来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从外表看来,胤禛的理智被彻底崩溃了!   闭上双眼,拒绝不堪的一幕幕想象席卷了他脑海的同时也不让别人看见他眼底此时流动着的光芒。尖吼一声,竟抱着额头软倒摔落在地板上!   屋内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更旺了,时不时发出吱吱干木断裂的声音,那干燥破碎的音符好像一个个恶魔张牙舞爪地摆出各种丑态,叫嚣鼓噪在四阿哥耳边。   十四倒成了受惊吓的一方。本来正准备大干一场的他对着跌落在火炉边表情茫然的老四面露鄙夷,轻蔑地啐了一口,扔了长剑,转身走向正发出阵阵低吟的女人。才走两步,猛然,背后感受到一片凉意,想躲已是来不及了,锋利长剑递进了背心!   回过头,却见胤禛表情狰狞,撤了剑,深沉地盯着他,   “吾宁斗智不斗力!”   咀嚼着早年众阿哥在上书房学到的这句话,十四才深切体会到眼前人的心机。本来此句话的出处是秦末天下大乱时项羽欲与刘邦单挑时成为后来汉高祖之人所说的一句话,意思表面上是借以嘲笑西楚霸王的孔武有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实则是避重就轻,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好得了时机,钻营到敌人的空子,伺时在背地里捣鼓些阴谋诡计叫对方灭亡。世事无英雄,竟叫竖子成名的刘邦就这样干掉了强劲的对手,得到了天下。   现在叫十四没曾想到的是这么一句叫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话竟成了自己的致命伤。   倒退轮到了他,虽然并不惯常用剑的胤禛力道不够大,还不足以伤他性命,可是第一次身体的伤痛竟是来自最亲的亲人这种几近苛刻的残忍还是叫他全身抽搐。   “老四,你好卑鄙!竟然使了伎俩故意叫我中计!你……果然不负……‘伪君子’之……称谓!”后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是渐渐体会到疼痛的缘故。   走到年小蝶身边,一把拽下窗边拖长到地的窗帘,紧紧裹住她,闷哼一声扯断绑缚住她双手的黄色带子,眼光瞥见自个儿腰中的那同样颜色的带子,一把也扯了,脚踩着踏住,轻轻抱起她,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负伤之人怒极的吼叫,说的什么话已不再重要,胤禛只感觉手中搂抱住的就是他的全世界。   不同于上次太子事件中自己的矛盾,四阿哥本身体内长期潜藏的东西随着本性自然地爆发。或许取得成功的手段不太光明正大,但是在这件事上已经把所有厉害关系置之度外的他来看,只要能救下她,叫他干什么都是愿意的。   走出那扇厚门的那一刻,胤禛内心深处的一扇门也被打开了。一直被可以禁锢的东西飘荡在空气中,悬浮在他和她的脸上,印上怀中女人昏迷中痛苦的表情,一颗冰冷的心早已融化了。相对于随之而来不可收拾的局面,一种痛快的情绪悄悄在男人心底融化,的确,他压抑得太久,是需要得到释放的。   拒绝细想皇阿玛、额娘以及老八老九等人或震惊或伤心或幸灾乐祸的脸孔,搂紧着她往怀里靠了靠,他第一次品味到执行自己真正意志带来不可言传的快、感。    ☆、CHAP58 待嫁序曲11--天真的代价   七天后的除夕夜里,包裹在屋子周围一片喧嚣和热闹的吵杂声的春香静悄悄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大气也不敢出。那个柔弱的背影斜倚在软榻上,两眼发呆趴在落满积雪的窗口边凝望着外边黑幕上的灿烂,似乎已经痴了。   自打十天前回来,小姐就是这么一副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进食尤少,原本瓜子脸的下巴更加尖细了。两只眼睛凹陷进去,里边被深得看不见底的忧郁填满。   虽然听闻到那些风言风语,可是春香一点儿都不肯信。这些爱嚼是非的长舌妇尽是瞎说!不是嫉妒小姐的美貌就是想破坏小姐与十四爷美好的姻缘,一想到姻缘,脑里突然跳跃出竭力想回避的一幕,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他们是兄妹,怎么可能?   摇摇头,小心吐出被反复吞咽含在口中的话,   “小姐,该吃晚饭了,主子今天说是要回来的。”   年夜饭,再忙,也应该一家人一起吃的。不过这十天倒是很少瞧见这所年府宅院的主人,以前就算公务缠身,至少隔天都会回来换身衣服的,现在却是看不见人了。或许,这就是小姐忧愁的原因?小丫头不敢乱想,怯懦地鼓气勇气,靠近年小蝶,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小蝶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   好半天,突然回过头,眼里流露出一束小小的亮点,像是黑暗夜幕中萤火虫印现出羸弱的光点一般,叫人心生爱怜。   “他……他今晚会回来吃饭么?”短暂停顿吞下的是属于伦理称谓的两个字。哥哥?他是啊。   “是啊,”小姐终于说话了,善良的小丫头感动得几乎要流泪,生怕她再这么憋下去要把自己闷坏了,   “我听已告假的老管家提过,说是主子今夜必定会赶回来吃饭。”   转过头的年小蝶坐起身,从软榻滑下,也不穿鞋,裹着袜子踩在软厚的波斯地毯上朝春香走了过来,疑惑问:   “年福已经告假了吗?他的身体好些了么?”   说完,隐藏的内疚浮现在她轻蹙的娥眉上,却被小丫头理解为悲天悯人的担忧。   “老管家的病……”突然住嘴的她忽然发现今天并不适合不吉利的词汇,急忙止住了。瞥了小姐一眼,悲哀地摇了摇头。   “啊……”小蝶捂着嘴轻叫,或许自己这点子事比起正在消逝掉的生命来根本不值一提。眼光盯着垂下视线的小丫头,又问,   “给老李大夫瞧过了吗?他怎么说?”   春香又是摇头,像是很快联想起自身身份似的,用一种微弱的声音争辩道:   “我们这些下人哪里还能指望得上老李大夫来瞧病?”   年大小姐暗骂自己一声,心情渐渐沉重,扭头看看窗外的雪,再也没了闲聊打发时间的兴趣。眼睁睁看着一个日常熟悉之人慢慢吐着气在身旁死去而什么都不做,这一点,她真的做不到。   下定决心之后给自己所找的冠冕借口是年羹尧关于年福此事对自己的保证。比起单独一个人无休止的自怨自艾式的沉沦,做些力所能及能帮助他人的事显然是更积极的选择。在给予别人关怀的同时,收获的那份来自心灵的感激或许可以稍稍慰藉眼下满目疮痍的身心。些许质疑自己动机之后,拉拔着春香的胳膊正往门外走的女人被小丫头的尖叫声打断:   “小姐,你还没穿鞋!”   或许,这才是年小蝶能够吸引人的真正原因。再鲜艳的外表也比不上一颗善良朴实的内心。   雪很大,主仆两人手拉手带着斗笠披风冒雪而行。   走出一小段路,娇弱的身影忽然转身,才发现年府已经化成视野中小小的一个黑点,随着距离的拉长,夹杂在纷纷飞舞的雪花中,几乎是看不见了。地上两人深浅不一的脚印也很快被淹没,直至无形。   虽然天生的自尊与敏感作祟地啃噬着身心的伤痛,可是这个毕竟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显然此刻悟出了一个道理。   恁凭什么都会过去。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都逃避不开大自然的法则。   皮囊再美百年后也如同这时的脚印一般幻化成无形,空留惹人恐怖的白骨一堆;如今被中层官员尤其是汉人官员为能够登入大门的年家宅院搁置在二十一世纪恐怕竟是找不到几根残垣断壁。世间的种种幻象财色名利,不过虚空一场,黄粱一梦,又有什么好执着的呢?   像她现在的女人在大清朝或许会被看成并不贞洁的象征,但是回复到现代,不过多了一批被恶人施暴的受害者罢了。犯错的是那些干下坏事的人,凭什么深深的负罪感要在其中一个受害人她的身上继续衍生呢?   张嘴呼了口白气,晓得绑缚住内心的枷锁开始松动。不再为此纠结烦扰并不等于再睁开眼时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虽然自己当时昏迷,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但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还是植入了她的脑海,种下了印记。好像雪地里现在的脚印,虽被重新覆盖了,可并不表示此处原先就和别处一样纯洁无暇,不是么?   她的这种担忧很快就实现了。   在从年福的小屋探视回来意外地在闺房撞见她的哥哥之后,这种担忧就开始无时无刻不包裹住她。   年羹尧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方式紧紧逼视着她,倨傲不屑又愤怒着。当然,早被掩饰处理掉的嫉妒情绪是很难被轻易发现的。这是在男人从四爷那里得知事情之后就做了的决定。   男人接着无言站起身,往饭厅走,年小蝶小心跟在身后,很奇怪自己有些迫不及待想向他解释的心情。真是一股异样的情绪,不管怎么说,应当接受安慰的人是我才对,我有什么必要向他解释呢?这种事,又如何说出口呢?而他……他又会怎么看我?心猛地一抽,仿佛失去舵浆的小船,完全没了自身的掌控能力,一任感情左右一切理智,在翻腾的海面上下起伏,摇摆旋转。   她一下子找到了自己这些天来忐忑不安的真正原因。不是出于对本身受创身心的哀伤,他的看法上升为更关注的对象。   所有仆人退下后,豪华的饭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外边喧嚣沸腾热闹欢呼声不断,家家户户都被笑声拍手声及相互的祝词声包围。只有这块富丽堂皇的地方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她忽然不敢抬头看他。垂下头,咒骂自己的软弱。明明这只是一种被迫发生的事,明明这不属于我对他的背叛,我……我的内疚感怎么会如此强烈呢?手指绞着一方丝帕,几乎要把它揉碎了。   期待了许久的声音终于打破沉寂:却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吃饭”。没有称谓,没有语调,冷冰冰地好像在对着最不合作的士兵发号施令,又好像极不耐烦地竭力控制住所有的不满而勉强为了应付一次社交宴会一般。   这就是他的反应?   两颗眼泪被接在了双手捧着的碗里。她拼命扒拉着白饭,狼吞虎咽,只想快些在他眼前消失。   冷不防被一口饭呛住,失声咳嗽起来。   “啪”地一摔筷子,那头开始发难。   “看来我年某人的家教着实需要改进了……”   年小蝶正听得莫名其妙,却在男人后半句中变了脸。   “否则,这样仪容的十四福晋走出去岂不是要叫别人看了笑话?”   老天!论尖刻,眼前的男人简直不示弱于方不染!   再次听到不愿触碰的字眼,女人也变得和炸药般性烈了。虽然有着超凡脱俗的思考能力与相对开明的现代思想,可是别忘了她毕竟还专属于这个朝代。还真正热恋着属于这个朝代的一个男人。   在受到最亲爱之人如此猛烈的攻击后,所有不合理情绪的爆发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推开碗筷,瞪大眼睛,步步靠近身兼她哥哥与情人双重身份的男人,“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如果你是指那件事,那么我明白地告诉你,当时的事……不是我愿意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男人脸白得赛过新粉刷的墙面,目光闪动,撇过头,忽然不看她,以绝对鄙夷的口吻回应:   “亏得你读了那么多书,竟是此时还有脸再提!”   “这与我读不读书又有什么关系……啊,我明白了,你是在拐着弯儿指责我的不知廉耻么?”她的靠近却换来他冷漠的闪避,年小蝶的心都冷了。仓惶后退一大步,跌坐在椅背中,双手捂着脸,好半天又挣扎出一线希望,朝年羹尧继续申辩: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他侮辱了我,我是受害者,我是被迫的……”   话没说完,一个耳光迎面直下,火辣辣的疼痛叫女人发呆地捂着半边脸,嘴唇仍半张着,显是惊讶到了极致。说不出任何话来的她只在喉咙间发出一阵极低的呜咽。接着,彻底绝望地闭上眼。   “还好意思再张扬吗?你这么大声地嚷嚷是为了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吗?看来不知廉耻对你来说还不够,恬不知耻才更加适合!”   男人眼里渐渐凶光毕露,好像野兽抢夺不到猎物后的愤怒。如果年小蝶这时还保留着丝毫理智的话,就会透过年羹尧这些所谓的表相而看到背后的东西。这一切的本质都是出于扭曲了的嫉妒。而嫉妒本身则是由于相爱。   “你变了……”她的声音简直不属于自己,而是像一个丢了魂魄的尸体。   “哈,又来你那套鬼才信的说辞了,你该不会说我又变成了披了人皮的狼吧……想想也真是可笑,当初我怎么鬼使神差地竟是叫你这套幼稚荒谬的言论给迷失了心窍,掉进你的陷阱里去了呢?”   钢铁般坚硬的手掌突然抓紧她,令胳膊生疼。   “放开!”她努力甩动手臂,仍被他牢牢钳制住,愤怒地盯着他,骄傲地自尊超过了对爱情卑劣的幻想,主宰了她,   “陷阱?你胡说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对你的种种都是出于一种另有所图的目的吗?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简直怒不可遏,挥舞的另一只手用力击打在他胸口,却好像打在铁板上,他没什么反应自己倒是手疼。   抓住她两只手腕的年羹尧满脸涨红,显然之前刻意潜藏埋伏在山底的无数条被分散的岩浆汇聚了,凝结成巨大的力量瞬间膨胀,激发。   “到现在你还想狡辩吗?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了你。女人之间的事还是女人看得更清楚。比起一张更漂亮的脸,一颗更忠诚的心对我更重要。”   年小蝶为忠诚两个字感到脸红,虽然客观来说,她丝毫没有为此羞赧的必要。贞操一旦失守,就意味着罪不可赦吗?或许,在这个大清时代,这是比某种律例更深入人心的东西。   恍惚间,夹在男人手指间娇嫩的脸孔来回晃动,   “不知道你说什么意思,年羹尧,我只想说的是,即使我被夺去了某些东西,可是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你的感情……”   “住口!”大喝声中,男人好容易控制住蠢蠢欲动的拳头。但是方才枕边女人的话仍不断盘旋在他心头,两个时辰前的一幕重新回应……   光着肩膀搂住他脖子的敏贞在极度的欢愉后,如是说。   “别愁苦着一张脸,搞得好像自己丢了魂一般。你的妹妹有心计地要往皇族贵戚里钻,你这个哥哥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那拉氏告诉过我关于太子那件事的真相,联系着眼前十四这事看来,你妹妹果然不是个平凡的女人!那种心计怕是她这种年纪的人少有的……”   “太子事件的真相?”他站起身开始穿衣,扣扣子的手指颤抖。   “你不知道?自然,这种事情必定是要把你蒙在鼓里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些平凡地位的女子勾引皇子惯用的手段伎俩罢了……太子那事,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两个人,要怎么编,都由她决定。就好像十四这次事件一样。看似娇弱的她怎么看都不像真实的阴谋制造者嘛,所以喽,继续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对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敏贞又凑过来搂他,对他突然的到来而激动,   “唉,尽提这些干什么,你今天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另一个新的开始呢?”   年羹尧没等她说完,就咬住女人挑逗在唇边的舌尖,把她扑倒。没有生理的冲动与感情的支撑,只有利用的企图。朝廷当中除去太子,势力现在最大的就属八爷,而她父亲隆科多就是最靠近胤禩的一条捷径。不过,在他的计划中,并不包括出卖四爷在内。   ……   思绪停止涌动,已经接受了误导的男人胸中燃烧出炙热的火苗,为眼前这个自己付出非同寻常感情女人的背叛而愤怒,也为自己被傻瓜似的欺骗而躁动。   总该为自己做些什么,否则就好像被剥开外皮露出果肉的多汁水果般,被人用力一踩,汁水四溅,一如他自认为被年小蝶蹂躏玩弄的真心。   “怎么样,十四爷合你的胃口吗?比起太子爷来说,谁更胜一筹呢?”猛地松开女人手腕,强搂她入怀。   扑腾跳脚如一条乱蹦之鱼的她听了这句话,忽然停止所有捶打脚踢的动作。星星般闪耀的眼睛被蒙上一层灰色,彻底黯淡,   “你真的是这样看我的吗?你……你……真的忘了我们曾经的……”   “你这样的女人也配说感情?”打断她的话,他狠狠吻住她,惩罚式地粗暴对待。不期然瞥见她脖子上依旧可见青淤的痕迹,是那个男人留下的!   大叫一声,把她推开老远。   “滚!你滚!在我眼前消失,直到你出嫁的那一天!”   明白此时说什么也多余的年小蝶显示出她纯真之外某种精通世俗之理的一面。倒不是说她如何市侩狡猾,而是指纤细敏感的神经能够轻易捕捉到的东西。既然深深的误会已经造成,怕就是不能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得清的。更何况被辱的事实就在眼前。他对她的信任已经全都不存在了,一切就在她丧失了贞操之后。   闭着眼,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后的年小蝶心中反复涌起的疑问已变更。迎着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烛光,悠悠出神:   “我当真要成为十四福晋吗?”    ☆、CHAP59 待嫁序曲12—愚蠢的情绪   年小蝶撕碎手里的七八封来信,一点点丢到面前火盆里,燃烧至灰烬。眼中流露出的神态是空洞麻木的,一如这个朝代的大部分贵族女人一样,少了生气。身体软软靠在书房的座椅上,垂落在椅边的双手有意无意地摆荡,仰头盯着灰白的屋顶发呆。   多少听了些闲言碎语的春香注视着小姐的行动,心里其实是存在疑问的。能够当上仅次于皇妃与公主地位的福晋,是她们这些卑劣身份女人看来再幸福不过的事了。虽然这种事情并不让人觉得愉快,但是对象是十四阿哥的话,问题就值得商榷了。除了外貌,在小丫头眼里,仗义情怀也是这个英雄般人物蕴含的特质。至少,在四爷府邸,救了小姐的人是他。男女之事如果有可靠的婚姻为保障的话,其实在她看来,还是可以忍受的。十四爷前天不是特地派媒婆来府里向主子提亲了么?为什么小姐和她的哥哥的脸色都那么难看呢?这种方式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么?长叹一声,混乱的想法令她头痛。   躺在椅内的女人接收到她的叹息,坐起了身,苍白着脸,嘴唇哆嗦了一下,   “春香,我这种忧虑的情绪也传染给你了么?真对不起。”   小说家的敏感使得她此刻的神经异常纤细,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足以叫她心慌。   “啊,小姐别这么说,什么传染不传染的,绝对没有这种事!我……我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憋闷。”说完,故意往窗外张望了望,万里无云的蓝天下,一株腊梅花怒放,沁人的香气越过窗檐散播进来。   “哦,是了,这些天你老陪着我呆在屋里,一定闷坏了,好,你出去转转吧,不用管我,我一人呆在这里就行……”   尽管拼命摇头,小丫头还是被年小蝶推出了书房。闭目贴身靠在门上,忽然觉得好累。书房的主人自打媒婆提亲后就再没在眼前出现过。他是在恨我吗?恨什么呢不忠?背叛?除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外,我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难道他拼命介意的是我不再纯洁的存在?这种事对于他而言,会是难以忍受的吧。所以,很快,我的初恋就要结束了,以一种无疾而终的方式宣告失败,不是么?   正想着,冷不防敲门声在背后传来。推开门,见到谢小风后的年小蝶是惊讶的。很难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她。更惊讶的是结交的知心朋友竟一身丧服!而据她所知,除了姐姐,小风是没别的亲人的。   没多说闲话,拉过比自己更冰冷的手,挨着坐到紧邻的椅子上交谈起来。   “你……出什么事儿了吗?”看着白衣素服之人核桃般大小红肿的双眼,她斟酌发问。   谢小风开始不语,沉默好半天,才吐露出姐姐谢小云暴亡的缘故。虽然早已猜出,可一旦猜测被证实,小蝶还是骇了一跳。   “怎么会?上次见你,不是只说小云身体抱恙不能演出吗?怎么会短短时间就……”   香轩阁第一花旦还是妙龄哪。   小风脸色更现凄楚,摇摇头,咬着嘴唇犹豫片刻,才缓缓开口,   “她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小蝶显然被弄晕了头,重复女友的话发出疑问。   异样的神采打破了女人露面为止的悲哀,扬了扬脖子,抬起头,盯住对方的脸一字一句回答:   “她是给人逼死的。”   “谁?”   “那个对她始乱终弃的男人!”   不敢看小风眼里的愤怒,年小蝶从别人的故事中感受到另一种心惊。   “啊,那……那你打算如何?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会求……哥哥……他帮你找最好的状师来……”   “小蝶,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急躁的女人很快打断了她,“我以为你现在毕竟会变得成熟些,在经历过某些事之后……”才说完,脸跟着涨红,又急忙道歉,   “对不起……我急得口无遮拦了,我不是故意要拿现在外边的那些传闻刺激你的……对不起,小蝶,你别哭了,是我不对,出言伤了你……”   年小蝶擦干眼角,委顿在椅内,脸色忽青忽白,很是难看,好容易稳定控制住情绪,勉强笑了笑,又赶紧手绢捂住眼睛,   “你我朋友一场,我又怎会与你计较这个!外边现在怎么传,我都知道!再难听的话也听闻过。我强大的免疫力哪里是你这么不经意一提就能摧毁得了的?谢小风,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素服女人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更觉心酸,转头偷偷抹了抹眼泪,回过脸,也逼迫着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具,   “你自己能看开就好……”安慰的话不知怎么继续,就自然把话题转移,   “我今天戴孝前来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请求你帮忙告状那人而来,而是……”   “怎么?你打算就这么放过那坏蛋了?他可是杀害你姐姐的凶手!”纯真的她此刻完全忘了自己的不痛快,彻底陷入别人的问题之中。   “当然不。可是,我并不准备当一个到要到官府去高发一位皇子阿哥丑事的傻瓜。”谢小风的眼里又露出非同寻常的神采,像是笼罩住一片山水的浓厚大雾,让人感觉如坠云里雾里般地捉摸不透。很缥缈。   “什么?那人……也是一位阿哥?”也字刚脱口,小蝶的脸又红了。   不过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谢小风显然进入到愤怒的回忆中去。   “不错。”   “谁?”   “除了那位人称‘贤王’的阿哥,还会有谁?”   “胤禩?”年小蝶记忆当中的一些碎片连接,方苞寿宴上八阿哥为何特别照顾这位已经化为香魂的京城第一旦角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看着眼前的谢小风,我们女主角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相似的面孔。很难想象那花一般的温柔女子这么快就随风消失了。而不久前,还是身边活生生的存在。   “你打算怎么办?”在她唯一的女性朋友身上,报仇的气味被她轻易捕捉。好像草原上食肉狩猎动物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夜晚出动一般的警觉。接着长篇大段的说教悄悄开始打腹稿。开玩笑,如果她敢说仇恨成了她今后活下去的唯一信念的话,那么这种极为荒唐愚蠢的信念就必须由她来打破粉碎。   小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她透露出不少过程和信息。简单描绘了姐姐小云与胤禩相识的过程,叙述了八阿哥为了利诱门人隆科多视姐姐为玩物相赠的伎俩,跟着低声道出姐姐上吊自尽的结局。   “其实,这些事和你及你哥哥也杂绕些许干系。你别打断,让我说……”   “胤禩为了能诱使隆科多早早缉拿昔日的下属一个叫英禄的人,才特地拿姐姐当饵。而八阿哥之所以要制住英禄,据说好像是要透过他拿捏住你哥哥年羹尧的什么把柄……嗯,对了,好像是关于什么八百万两银票,什么贿赂的,当时我也没细听。但是抱存了通知你和救姐姐的希望,我特地赶往四爷府邸,巧遇了田文镜大人,告知了他。原本希冀两全其美的计划却又被迟来一步的救兵给耽搁了……”   “你先前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当时急得没了主意,只想着直接往你哥哥常在的雍亲王府邸送信,哪里想到直接来年府?”   短暂叹息后,小风继续,   “隆科多究竟抢先一步,遵照八阿哥的意思办了。逮住了英禄的他毫不知耻地就要往姐姐房里闯,我躲在一边着急,想要拦住他,却发现姐姐已经……”话说到这里,停住,掩面忍住眼泪,   “真是造孽啊,她肚子里还残留着活生生的一条命哪!”   年小蝶捂着嘴巴低叫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肚子,隐隐不安。不禁向她询问当天详细的情形。   “可恨的隆科多非但扣押了英禄,还连带着田文镜大人和一个小孩儿也抓了,弄得后来四爷府里边来要人的叫多铎的侍卫没鼻子没脸的,压根问不到田大人和那小孩儿的下落。唉,那天我偷偷趴着门缝儿看的,可吓人呢!不光这些官场上的各个大人手段凶狠,就连田大人带的那个小孩儿也好像发了疯一般!一见着英禄,就往他身上扑!准确地说,像要和他拼命似地……”   小蝶动动嘴皮,知道她说的是李灿英,忍住解释的冲动,继续听。   “后来田文镜抢过来想拉开,却被隆科多打伤了,小孩儿发了疯似地对着英禄撕咬,而瘦猴般的男人也开始对小孩儿还击,两人都受了很重的伤。那时,那位贤明的八王爷就这么笑嘻嘻地看着,好像高高在上领略人世间一切痛苦丑恶的神灵一般,无动于衷地端坐在椅上观看。好像打架的不是人,而是鸡,是狗,是畜生!老天,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捂着嘴,她又停住了。五官扭曲,表情狰狞。   “别说了,我不想听了……”年小蝶捡起手绢轻捂她的嘴,却是叫小风推开了。   “就因为不堪,而拒绝接受事实吗?小蝶,我并非如此软弱……”素服女人的话如当头棒喝,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的心被深深触动。   “发生在那天的事远没有结束,一个叫什么小岳子的男人后来闯了进来,要求八阿哥看在十……看在他主子的面子上放了英禄,却是没想到没等八阿哥回应,原本躺在地上的英禄突然跳了起来,抄起地上的长刀就往他脸上刺,生生坏了那男人的一只眼睛……”   小蝶的眼睛跟着瞪大,虽然记忆中关于岳暮秋的片段并不令她愉快,但悲天悯人的同情心还是起了作用。被重复多次的名字慢慢在心头化开,英禄?究竟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值得八爷如此高看视为要挟哥哥的把柄?   那次在客栈撞破敏贞偷情,她只匆匆瞥过英禄一面,并不认得,而且是在黑暗中。如果瘦猴般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不开口的话,她完全会把他当成一个陌生路人看待的。   关于岳暮秋,她知道的不多,除了是那人的忠实跟班之外,仅剩的身份好像就是敏贞大小姐要嫁的如意郎君?现在成了这样,敏贞这位把成亲和真爱完全当成两件独立之事的妖冶女人的态度是否会和她出口的话语一般一致,对于这位将来郎君的独眼毫不介意呢?   摇摇头,耳畔传来小风的结语:   “交待了整个事件近乎残忍的过程并不是我来此的目的。显然我没有那些官宦女人们长舌搬弄是非的兴趣。小蝶,你虽然是我的朋友,可是,我这次能够想到仅剩利用的渠道也只有你这边了。这是我首先必须向你致歉的……”   “你还是想为姐姐报仇?”头脑一热,不假思索的话冲口而出,却叫小风的手紧紧捂住。   “小声些,莫叫听墙角的人给听了去。”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脆弱又骄傲的性情被年小蝶深切感受到,谢小风憔悴的脸上停留着一种残酷的坚决,   “我今天来,不是求你,而是想经由你转告你的哥哥,年羹尧,以及四阿哥我想和他作个交易。关押英禄、田文镜和那小男孩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下面的话你懂,就不用我多说了。”沉下气的女人甩脱小蝶意欲安抚的双手,站起身,背对着她,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拳头握紧攥着揪住书桌桌布,仇恨愤怒正在被竭力遏制。   “小风,你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叫嚷中拖住友人的胳膊,“人死不能复生,即使你报了仇,你姐姐也活不过来了!你必须清醒明白这一点!”   “是,我知道。”女人抖动着肩膀没有回头,小蝶却知道她哭了。“可是……”小风接着说,“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逍遥法外!”   “清醒些吧,你姐姐是自杀,准确地说,不是胤禩直接害死的!这么说,即使报仇,你又打算怎么对待他呢?把他也杀了,来祭奠小云的亡灵?”   “哼,死?可没那么容易……”噙着残忍的笑容,眯起眼睛的女人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小风,别那么傻,报仇是人类迄今为止干过最最愚蠢的事情之一!你的世界并非没有温暖和阳光,如果你渴望一份真实情感的话,那么,友情,于我,对你,已经展现在眼前了。不要让自己陷落在这种狭隘的情绪当中,走出来吧。”   “不,小蝶,你不了解这种离别唯一亲人的痛苦。你不了解……”回过头,她已满脸泪痕,很快地擦干净,拥抱住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和姐姐从小相依为命,经受过的苦难是在人前台上的风光所不足以诠释的,很多时候她的泪她的笑就是我自己的悲伤和欢乐,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早已合二为一,又如何分得出彼此呢?如今她的世界毁了,消失了,我留恋在这红尘孤零零的也没什么意思,若不是出于对仇人的恨意,我必定是将随着她同去了……”   小蝶听得心凉了半截,知道再劝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好问:“具体说出你的要求吧,详细些才好叫我转达。”止住泪水的谢小风这才转怒为喜,破涕而笑。而这个笑容是小蝶看过她的最最难看的一个了。   *******************************************************************************   偌大的紫禁城里,德妃娘娘乌雅氏的内室里坐着一位垂头丧气的年轻男人。面对着母亲突然转变的态度,一根肠子都悔青了。   “额娘,你不能这么做,前天我才托人去说的媒,怎么能现在忽而把这一切收回?这个转变太突然了,我不能同意你这么做!”   “忽而?突然?瞧瞧我的儿子满嘴都说的是些什么啊!你还不同意?难道你是要把这件事闹到你阿玛面前才甘心吗?”乌雅氏少有的黑脸昭示出内心极大的不悦。实在是没有任何事能比眼前所偏爱的小儿子的名声要来得重要了。   “皇阿玛?对于年小蝶赐婚的事不也是同意了的吗?他老人家怎么会又变卦?”   “不是他变卦!是我!”中年女人动了怒,威严前额的铅粉抖落下稍许。   “是您?额娘,怎么了?什么事非要令您改变主意呢?年小蝶哪里让您觉得不满意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对我们这些朴实的妇道人家而言,这个名字现在已成了□的代名词!成了京城街头巷尾的笑柄!胤祯……你的事……还想瞒我吗?”   男人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又跟着吼了吼,突然站起冲到母亲脚边,紧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摇晃,   “是谁在您面前嚼的舌根?啊!是他!是老四?是不是?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两眼露出凶狠的目光。   乌雅氏看得更心惊肉跳,顿时觉得那拉氏所言非虚,一个汉家女子已经挑拨出兄弟俩间极大的嫌隙了,这种招惹的女人没过门就惹出这么多麻烦,若真叫她进了门,还怎么得了?视线忽然又转到胤祯受伤的后背,面孔变得阴沉,好像灌了铅临下雪前的天空般,让人觉得无形的压抑。这是位高权重重者才能带给人的沉重。胤祯很快感受到这点。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身前,抒发出最最真实的情绪,   “额娘,儿子从来没有恳求您什么事情。从小,我要什么都有,几乎什么都不缺。可是,这次,儿子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上这个汉族女子了,儿子求您,第一次真切地恳求您,就准了我们的亲事了吧!”   “准你们的亲事?哈……”乌雅氏冷笑一声,盯着胤祯微微弯下的后背,眼□光,   “难道作为一个体谅的母亲就意味着要无止境地容忍一个随时伤害我儿子的女凶手的存在?还要准了她成为福晋再次靠近我心爱儿子的资格?”   “谁说她是凶手?是谁?我要宰了他!胤禛,你简直卑鄙!”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骂,口沫四溅得仍觉不过瘾,还不自觉地挥舞起拳头,却是被德妃厉声喝止住。   “说她是凶手的人就是我!难道你想连亲娘也宰了么?”气急败坏的娘娘扶着椅扶手想站起,却软倒跌落在椅内,好半天喘不上气,显然是被气坏了。吓得胤祯急忙安抚在她胸口,抹着又吩咐侍女开了所有的窗户,他老娘才透上来一口气。吐气的同时也彻底把年小蝶这个该死的名字刻记在胸口。暗想那拉氏说得实在不错,这个可恶的女人根本就不该存在。   打发走侍女旁人,乌雅氏咳嗽两声,拽起胤祯的手背,拉到膝盖前,比起另外一个整天不透露真实情绪的儿子,她显然偏爱眼前这一个。因此,十四就成了她的心头肉,她的心肝宝贝,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他。如果范围扩大到她生命中至高无上的男人的话,凭借着充盈的母性,她也会为了捍卫儿子而在所不惜。皇帝老子都如此,更何况一个年小蝶呢?退婚已成为必须。   合上眼皮。脑中依着那拉氏那日的描绘刻划出事情发生的场景,工于心机的女肇事者同时勾搭自己的两个儿子,担心当不上十四福晋的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十四,然后又故意让人告知老四,天生坏胚子的她就爱看两个男人为了她争斗为乐。担心十四福晋资格不保的她接着又故意在胤禛面前刺伤十四表决心迹,继续以践踏了男人尊严为乐。并做着攀龙附凤的春秋大梦。如此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女人继续让她活着就是作为两个儿子母亲的失责。是时候做些了断了。不该传到当今圣上耳边的风言风语将随着那女人付出的代价而终结,而这,似乎也成了她保全两个儿子,尤其是眼前这一个的唯一选择,不是么?   袅袅香气从铜鹤雕塑的烟炉嘴里溢出,弥漫在四周静谧的空气里,充斥着皇家不容损伤的权力与尊严,诉说着紫禁城一角已经发生了的故事……   “听娘的话,以后包准给你再找一个更好的人儿!”说完这句,德妃不再开口,沉默了下去。   已知无望的胤祯的心被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占据,除了对胤禛的愤恨,对得而复失亲事的懊丧,还有对百味楼那天没有做完之事的后悔。只差一点,她就是他名副其实的福晋了,如果那该死的撞门声再来晚些的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没得到的他感觉被深深地戏弄了。而这一切的幕后主导在他看来除了他那位虚伪的四哥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哼,想来老四此刻的心情也不比他要来得好。虽然据说很多满族男人并不太介意贞洁之事,但是他能确切地感受到刺伤他后背男人于此明显的不快。这种感情将在不远的将来转移到他十四的身上,出现在年小蝶未来的丈夫拥着她相对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他的情绪火山爆发了,这种想象是他无法忍受的。   阴翳着被黑暗注满的双眼,十四走出这间令他悔恨的内室,小跑到马厩,扯了“旋风”的缰绳,翻身上马,直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府邸奔去。匆忙中,他挑了弯曲的小路走。而这条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CHAP60 待嫁序曲13——待嫁之终结1   左等右盼也不见人影的年小蝶已经坐在了正厅待客的椅子内。夜已经深了,期待的身影却迟迟不肯露面。天已不落雪了。异常洁净的空气使得黑幕上星星点点的几颗璀璨看来分外耀眼,一边仰头数着挨过时间,一边陷入自身的责备中。   我怎么该对他着恼呢?换做其他任何人,反应都应该和他一般吧。可是,他到目前为止的反应都不是我关注的重点,重点是他之后的态度。对待被剥夺了贞洁后的我的态度。也就是说,那天他所说的话是不是气话?   这时,女主角显然把朋友谢小风的事完全放到了一边。比起三品朝中大员、四川副巡抚的职位,对于年羹尧,她更在意的是他情人的身份。而这种强烈的感情在被他暴躁的践踏之后堆积得就更强烈了。一种向他急切表明内心情感归属的渴望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的心。我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产生听下去的愿望呢?自从这件事在我身上发生之后,年羹尧和我之间好像就成了战场上的敌人,一旦见面,不把对方的自尊心踩在脚底好像就分不出各自的胜负一般。什么时候,脉脉温情被这些东西取代了呢?曾经美好的期待之情如何才能回到原先呢?如果他十分在意我的失贞的话,这些假设就统统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   各自安静思考了这几天,他是否仍会像那天一般暴跳如雷,一触即发呢?逐渐陷入情感矛盾不可自拔的女人恰巧这时听到了无异于天国福音的召唤。但是,除了情人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也闯了过来。   等不及春香的搀扶,拎着衣裙小跑至门口,顾不得外边的吵嚷,迫不及待开门,迎上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就移不开脚步了!   年羹尧一瞬间被她专注的目光夺去了呼吸,停了停扭过头对上眼前的男人,新一轮夹带着耻辱的恼怒又在下一个瞬间把他燃烧!   顺着他的眼光,小蝶才发现方不染的存在。由此产生表现在每个人脸上的尴尬仍不能在夜色中减去一分一毫。颤抖着嘴唇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停留在这两个男人面前了。这个把她带入那场挥之不去痛苦中的年轻翰林学士成功让她再度重温了那天的记忆!虽然她在最后失去了知觉,可是并不妨碍现今各式各样桃色故事版本的流传。而故事中心人物的她还必须装作对这些闲言没有一丝感觉。这是何等的折磨!即使想大哭,也必须偷偷关在房内,捂着被子发出几声恨极的呜咽。一个人到了连痛快哭一场的权力都丧失的地步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因此,望着方不染,这个昔日的文友,她几乎要恨他了。   轻声唤她没有得到任何理睬的方不染的反应更激烈了,几乎是冲到了年小蝶眼前。速度之快超出了他身体所能提供的标准。虽在背后给年羹尧抓住了半块衣衫,仍是嘴里叫嚷:“小蝶,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冷漠?如果你恼我怪我甚至恨我,只要你开口,把你所有的不快倾倒出来发泄给我,都可以,可是,请你……请你不要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对我,那绝然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恕不相识的路人,你讥诮的嘴角让我心寒!”   女人听了身体猛地摇晃,扶住门框勉强站稳,刚想开口,却是被年羹尧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一片似乎带着温度的阴影笼罩住她。粗糙的大手把她往后推了推。人已站到了她前面,正好挡住方不染乞怜的目光。   “何必自降身价呢?方老弟,你可是当今万岁爷眼前的大红人……如此卑微形态叫代表舍妹的我如何敢当呢?叫人传了出去,损伤的可是当今圣上的面子,这么大的罪过,你可别往我头上扣哇……”三言两语走过去拉住方不染的胳膊肘,就预备打发他走人。   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一颗无时无刻不在流血的心在四爷府上刚刚听闻十四阿哥主动退婚的消息之后,颤抖得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失去所爱在先,被迫接受此种侮辱在后。可以想见,在尤其擅长传播各种官场隐私秘闻的京城的第二天早朝朝堂之上,他,年羹尧彻头彻尾将成为一个笑柄。众人耻笑的对象。闭上眼,几乎就可以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之前舆论的焦点还只停留在桃色花边事件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官宦女眷失节之类街头摊尾极其详尽的传奇故事,还可以仗着赶走十四遣派来的媒婆强撑一下自个儿的脸面;可是,在得知由干尽坏事的胤祯主动取消亲事之后,年羹尧的心情就只能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了。此时,丢脸的就不仅仅是年小蝶一人了。虽然她这件事造成的负面效应是不少利用过舆论的杀人之徒所望尘莫及的,但是,对他,对他今后整个仕途的变迁沉浮仍是个不小的打击。人们很快就会把他之前竭力所建立沉稳、果敢,决绝的官员形象彻底忘记,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转身之际,手戳脊梁得窃窃私语:“瞧,那就是年小蝶的哥哥……”   这种残忍的感受是他无论如何无法坦然接受的。在与她感情最最真挚的时刻,相守一生良好的愿望的确在年羹尧心里萌发,但是,随着老李新疆和田事件的突发,一系列现实逼迫着他不由不作出最清醒的判断。他也幻想过两全其美解决问题的办法,即能拥有这般的美人,又能步步高升,得到期盼的荣耀和权势。但是,这种过度的沉沦很快被打破。粉碎他幻觉的尖刺让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实:最最想拥有的东西抢先被别人得手了。这是怎样的懊悔和沮丧啊?他甚至没有一个诉说伤心之情的倾诉对象?搅乱伦理道德的感情压抑得他无法宣泄出胸口所有的愤怒。这世上,晓得他真正悲哀的怕是只有那么一个人吧?   想到这里,控制不住身体,扭头往那抹娇怯的身影看了看。慌乱无比的眼睛依旧如前,好似湖底那般清澈!唉!或许她说的对,所有这一切她都是被迫的。被迫于十四,被迫于无休止的流言,又被迫于眼前最残忍的现实。她还不知道退婚的消息。女孩子家敏感的自尊尚得以继续维持。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得知,她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呢?陷入思索中的年羹尧给了墙透风的机会。   方不染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我是来向你求亲的,小蝶!刚刚得到了十四阿哥取消与你婚约的消息,我就赶来了!请相信我的诚意,小蝶,我……如果那天在百味楼,我知道十四阿哥会去,我是绝对不会邀约你前往的……”   “够了,”年府的男主人打断了他。同时,女人低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幸亏被年羹尧扶住,却是很快用手推开了他。   接着,我们的女主角镇定了下来。冷静地看了看门口两边低垂脑袋的亲信侍卫,目光触及方不染,已然一片温和。转过身,已吩咐赶来的春香招呼方不染进屋用茶。翰林学士几乎是感激涕零地跟着小丫头往正厅去了。   年小蝶却被铁钳般的大手扯住,留在了原地。待周边所有人都消失后,情人恶狠狠的声音一点点靠近,   “真想不到,原来你的本性除了水性杨花之外,还有一种叫做朝三暮四的东西。嘿嘿,这么纯真的脸蛋里竟然藏着这么□的灵魂!我眼睛真是瞎了,到现在才看清你!”   男人的话深深击中小蝶。仰着脖子,盯着他,像是根本不认得他似的。呼吸跟着急促,心脏加速跳动,以一种变样的腔调勉强开口,   “你……你以为我是在向方不染献媚,接受他的求亲么?”   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在那双曾经闪动着最耀眼激情的眼里,她看到了令人害怕的厌恶与轻蔑。如果她的性情不是这么激烈,多一些柔和的话,或许相关的解释就会从她嘴里流出。而这,此刻已被她看成了多余。年小蝶已经完全绝望了。   我何必那么傻,还要等着他的宣判,他的裁决呢?他现在这个模样,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么?他不再爱我了,眼里流露出的是极端的鄙夷与憎恶。那眼光好像看着一个龌龊不堪的老鼠。   看来,我初恋苦涩的果实已经成熟。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年小蝶,是你该下决心的时刻了。想着,挣扎开他的手,侧身往前边走去。却是没两步,细腰被身后人手臂卡住。以一种紧密贴合的方式。   她的脸涨红了。脸蛋发烫。   “放开,放开我!既然你那么讨厌我,就放开我!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了!绝不会!”   男人眯着眼,危险地打量她,半天没说话。一阵寒风掠过,几片枯萎的落叶掉在了她的长发上。多么不和谐的美啊!男人伸出手本能地想把落叶拂下,却被她偏头躲开了。僵硬在半空中的手不自然地停在远处,尴尬过后,年羹尧才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矛盾。但过于混乱的局面仍然让他无法理清所有的情绪。直到女人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他仍停留在反复的自语中:“我这是在做什么呀,难道我还爱着她吗?”   这种纠结一直延续到一个时辰方不染离开之后。鼓荡在年羹尧数日以来的所有苦闷、烦恼、忧愁、愤怒、仇恨以及嫉妒被女人方才挑衅的举动完全牵引出他的身体,熊熊燃烧了!该死的,她简直可恶!在年府,在我的家里,竟敢公然藐视我的威信,惶惶然擅作主张,邀请另一个恶人进来。她准备干什么?在丢弃了女人所珍惜的所有之后,接受这个穷酸文人高贵的施舍吗?不!如果她是想借此在我眼前消失的话,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存在!老天!她方才好像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她拿我当什么?当什么?一个傻瓜吗?   忽然,敏贞前些天躺在他身边说的那些话又钻进了耳朵。他立即低吼起来。“有心计!她绝对的是有心计的人!”想完,他再也控制不住,跳下椅子,踹开书房大门,怒气冲冲地朝年小蝶的卧室奔过来。   之前闹腾了好一会的夜静悄悄的。就如她此时安睡的脸一样。借着三两点星光,她带着泪痕的小脸清晰印入年羹尧的眼帘。淡淡的光线下,她好像一个忧伤的天使,即使在睡梦中,仍然皱着眉,攥紧了拳头,嘴唇哆嗦着。再一次,男人的愤怒终结。一如所有男人在面对这样一副脸孔时会做出的反应一样。   情不自禁地张开手掌,轻抚上光洁细腻的脸颊,柔软的触觉让他一下子找到了曾经的记忆。低下头,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吻下。   原本睡不安稳的小蝶很快被惊醒,低叫的惊呼声融化在侵略者火热的双唇中。是梦吗?下意识地抚上男人的下巴,被扎人的胡须刺痛了。眼珠转了转,清醒过来,用力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年羹尧!   意犹未尽的男人的愤怒被点燃。冷笑着抽打出无情的鞭子,“还想装什么贞洁烈女么?哼,别告诉我你就是这样引诱男人的?你……我现在该称呼你什么呢?被抛弃了的十四福晋?还是未来的翰林夫人呢?”摇摇头,盯着那两片诱人的红唇,继续歇斯底里,   “如此苦于心计的擅于诱惑男人的你,为何不大方一点,在临走前为我施展一次你妖冶的魅力呢?还是说,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吝啬就会是你的决定呢?”   面对他的犀利,她没有落泪。他的激烈她早已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你没有权利这么对待我,在我决定离开的那个时刻起,你的资格就丧失了。”她指的是年羹尧语言上的侮辱和行为上的轻慢,然而,床边怒气勃发的男人听来却成为被拒绝求欢的一种明白的表示。   果然!敏贞说的一点没错!年小蝶果然心机极深。接着男人更加头脑发热。失去了正常思考的所有能力。把自己之前为她甚至做出放弃所有功名利禄的打算而脸红。玩弄男人于鼓掌之上就是她的乐趣!老天爷!我甚至还没有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比起十四阿哥和方不染,我在她的计划里,究竟被排到了第几位?   这种嫉妒又疯狂的想法折磨着他,吞噬了他。让他的理智全部撤退。感情和某些最原始的冲动把他全部占据。   “你可以施展媚术给别的男人,为什么独独对我例外?”吼叫中,他冲过去扑倒了她。女人这时才感受到具体的危险,但是已经迟了。   年小蝶,这朵娇弱的小花,终于折服在男人的脚下。   天亮了,她坐起身,拉过棉被,掩住身体,才发现所有的衣物都在昨夜被他撕碎。正愣愣得盯着地上的碎片发呆,猛地后背传来充满爱怜的细吻,一个让她吃惊的事实传来。   “十四骗了你。”他的眼里藏有浓浓的满足。在某方面,他并不如她一般青涩,完全具有应当的判断力。   “什么意思?”她还停留在昨夜他对她的指责上,太亲密的触碰令她一点儿不习惯,想拨开背后不停骚扰的手,却又担心棉被掉下来。   年羹尧满意地看着她不解的表情,已经完全相信了她的纯洁。抬头看了看外边依旧朦朦亮的天,反身压住她,继续缠绵。   很多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一夜,他的行动占据了全部的时间。稍一分神,年小蝶不禁面红耳赤,捧着下巴,对上镜子,羞涩得咬紧了嘴唇。冷不防被身后料理床铺的春香吓了一跳。小丫头疑惑地看看她,开始为她月事不准担忧。盯着床单,年小蝶这才领会到刚刚离开情人的意思。同时,也知道春香是误会了。幸亏是叫她误会了,不然叫我怎么做人?捂着脸,她在镜中看到了眼中喜悦的情愫。压根把什么十四、翰林的忘到了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待嫁序曲这个篇幅给我弄得极长,想要切割分开,又不忍,毕竟是一个事件段内的,只要请诸位耐着性子继续了。 ☆、CHAP 61 待嫁序曲14——待嫁终结2   坐在雍亲王府客厅上的年羹尧安静地等候在靠门左边的第二把椅子内,默默出神。近来少见的十三阿哥胤祥正被爱戴他的多铎李卫等人簇拥着,口沫四溅地描绘生平一些最危险的经历,如冬夜猎熊,荒山遭逢盗贼之类的。虽然这些故事紧紧吸引住包括周围端茶侍女的所有人眼球,但只要凭鼻子嗅嗅,年羹尧就可以判断出这些情节的杜撰性。从这点上说,在汉人年轻官员中,直觉如此敏感的人恐怕并不多。   四爷没来。依照平常的惯例,显然是迟了。但是,周围侍女、仆从、李卫、多铎显然对此并不介意。十三爷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依旧脸上笑容灿烂,放下架子,和一帮下人说笑成一片。眼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遍,收起略微吃惊的表情,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继续讲故事了。   后半夜激情汹涌的一些画面时不时冲撞到眼前,使得他的心至今为之砰动。然而,这旖旎的风景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判断力。他知道,十三找的是那个敢于在黑白道上全胜他三局以上的穷酸秀才。消失掉的田文镜。   想到田文镜,自然想到方不染。抬眼瞥了眼对面空着的位子,一丝得意的笑容浮现在年羹尧嘴角。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滋味爬满了他全身。肌肤里每一个毛孔瞬间像是被小虫子啃噬一般,又麻又痒,激荡起身体深处隐隐不安的骚动。并非毛头小伙的他这时清楚地知道,征服那个女人身体的同时,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也被同时征服了。   他已经开始在想她。这份特别又奇怪的感觉,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即使在获知荣登三品大员的官爵之时,在被四爷刻意补偿出任四川副巡抚的职位之际,也没有现在的兴奋与冲动。   一时走神的副巡抚接连被十三阿哥唤了两遍,才慌忙从自我意识中走出。掩饰住窘迫,很快镇定住,把一派用惯了的面具戴上,公式化又夹带着最诚挚的感情跪倒在十三阿哥胤祥的脚边听候吩咐。   十三爷这时的脸色是严肃而担忧的。镇守西北大军的大将军豪尔泰昨夜的被捕让这位聪慧的阿哥闻到了风雨欲来的不祥气味。板了脸,收回笑容,四周鸦雀无声。   在静寂的沉默中,各人小心的呼吸成为唯一的旋律。年羹尧看了看退缩到客厅一角的摆出仆人面孔的多铎和李卫,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可怜。即使成了三品大员,成了副巡抚,可是,和这些地位低贱的人站在一起看,我和他们的本质没什么区别。为了抓住某种东西,出卖自己。不过,他们卖出的尊严和人格比我多罢了。想到这里,又立即把自己否定。多可笑,这种多愁善感的情绪难道也是能在人群间传染的么?接着,想到年小蝶,想到她传染给他的方式,不禁又觉心旌神摇。   带着从头到脚的想入非非,一刻钟后年羹尧的双脚已经踩在了通往书房的花园小路上。踮脚尖踩住那些小碎石的愉快令他整个人觉得飘飘然。没什么比得到朝思暮想的东西更令人狂喜的了吧。路边矮小整齐的灌木丛里一两条干枯的树枝横着阻挡在他脚下,男人不屑地踩碎了它们的脊梁,笑了。真是奇妙的一天!如果不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他早已振臂大叫了。如果他的小蝶恰好在身边就更好了,他会把轻盈的她抛上天空,稳稳的接住,搂住,吻住……感受到身体的异样,年羹尧低咒自己一句,脚步更快地朝书房移动。   晴朗的蓝天上,漂浮着几朵柔软的白云。几只欢喜的鸟雀躲藏在附近的树干上,婉转而歌;入目的花草树木虽不如春天般灿烂夺目,但毕竟也都是有生气的了。拥挤在草堆树木间的一丛迎春花已经吐出了嫩黄色的珍珠,风吹颤动,年羹尧几乎闻见那弱弱的香气了。   正准备敲门的手却在听到书房内异常的低吼声后停了下来。一股和眼前所见之景完全不相融的气息散播。一种低沉、愤怒、痛楚的气息。吼叫的发出方则是这雍亲王府的主人,四阿哥胤禛。   嘿,谁又触了大老板的霉头了?学时下很多官员把各自小集团的主人叫做老板。年羹尧眨眼皱眉。心情仍好。   正想推门,却听见四福晋阴沉的说话。“爷,这事可由不得你。”古怪又稍显不够尊敬的说话方式让年羹尧更觉好奇。一向熟读《女诫》严格遵守三从四德的那拉氏怎会以这种大胆的方式和四爷说话?   屋内男人果然恼了。但不是为了女人的不恭,而是手里那道该死的密令。   胤禛的脸几乎黑了。两道目光像是要杀人。手捏一块锦帛不停颤抖。呆立片刻,双手背负身后,攥紧那写着杀人命令的布块,在房间里踱步逡巡。来回走动的同时,脸上的表情是奇特变幻的。时而悲哀,时而忧愁,时而伤心,时而犹豫。   稍稍掀开门缝儿一角的年羹尧从没见过他老板这样的表情。   “你难道还舍不得吗?”那拉氏嫉妒得双眼发红,同时,极端的兴奋悄悄泄露。她最大的情敌就要死了,以一种近乎遵从大清律例般合法的途径化为尘土,就此长眠了,这种极大的快乐怎能叫她不期待,不激动呢?忘乎所以的欲望冲垮了她的假面具,撕碎了。露出虚伪又道貌岸然的一张脸。   “别忘了,这可是你皇额娘亲自下的指令?难道你还想违背吗?”   德妃娘娘?只是在每年冬至除夕的宫中祭祀大典上老远见过的一个妇人的影子浮现在年亮工眼前。前朝有训:后宫不得干政。乌雅氏向来深居简出,这回发下的密令又会写的什么呢?摇摇头,已把那块锦帛作为宫帷秘事的男人正准备避开不该听的秘密,突然被屋内传出的一个名字震撼住全身!他已经不能动弹了!血液凝结在这个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虽然很想告诉自己刚刚只是个错觉,是个可怕的梦魇,但是,当这个名字再度被屋里的男女提起的时候,乌雅氏要杀年小蝶的事实立即被他接收到了。好比接收一则消息,他完全是被动的!而他主观的意志则是根本的无法接受与面对!   刚刚欢爱无限的枕边人就要被剥夺去生命,这个鲜活又令他产生多少幻想多少牵挂的影子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了?捂着嘴巴,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莫不是我头脑发昏了?德妃娘娘为什么和小蝶过不去?心里这个念头才升起,忽然想到十四,就什么都晓得了。   屋内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继续,但是年羹尧已经什么都听不下去了。踉跄着退后两步,扶着一棵枯树干,他才站稳了身体。忽然一阵狂风扑过,叫他迷了眼睛。风停下,揉着眼,赫然发现方才迎春花的花蕾都落在了地上,包裹在枯叶杂草间,沾满尘土,灰蒙蒙的了。有些发颤的手腕走到花前,抚摸着空荡荡的枝条,合上眼皮,才发觉眼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   这晚,敏贞躺在她独眼相公的怀中幸福地睡着了。让她感到幸福的不是岳暮秋被提升为爵爷的荣耀,更不是奢华的婚礼排场,而是从闺蜜四福晋处得知原本比她更幸福的准十四福晋将在当晚被秘密处死的消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楚之上的性格向来都是这些大清贵族们才有的特质,并不能苛责敏贞的残忍,而只能说,这种特质在她身上表现得更明显罢了。   得意忘形的后果竟是让她在睡梦中叫嚷出了这个不应该出口的秘密。   原本未睡着的新郎官爬了起来。咀嚼着枕边人方才几句话,心被揪紧。难怪在我大喜的日子,不见他的到来。原本是为了这个。看着枕边熟睡的娘子,完成新婚丈夫必须的职责后,他没有犹豫地走出了新房。牵了“的卢”,狂策奔跑在茫茫黑夜里。   不管怎么说,岳暮秋,这个忠实的侍从,是不能忍受自己的主子独自品尝今夜孤独的悲伤的。   老天,你真是残忍,为什么偏偏选在我大喜的日子让他心碎呢?想到十四,想到他对年小蝶的一网深情,岳暮秋的马鞭抽得更急了。   “年小蝶,哈,你就要死了,而我……还好好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幸福地活着……”又重复了遍梦呓,骨碌一声,敏贞翻了身,疲倦地睡着了。   年小蝶,果真就这么死了么?   (请看中卷。待嫁序曲结束。簪,上卷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结束,心情也跟着变好。祝各位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如果对本卷有任何的看法或意见,记得评论喔。 ☆、CHAP62 清明的祭奠   一年后。   又是一个春天。温暖的时节已经到了四月。日历牌翻到了清明节的前一天。这天一大清早,京城雍亲王府邸的门口就停满了马车仆从。刻意压低了声极其琐碎的声音让钮钴禄氏从睡梦中惊醒。望了望枕边,男人已经起了。笔直挺立的玄色长袍外罩着一件她刚刚亲手缝制的米黄色马褂,即使如此柔和的色调也无法让他嘴角刚毅的线条变得和缓。   抬头瞅瞅天色,斜眼看着胤禛,腻着嗓子想继续延续昨夜的风情。天色还早,怎么就起来了?她婉转地诱惑。舔着嘴唇,迷蒙着眼看他。   换做平常,男人即使不走过来抱住她,也必定做出些象征性的安慰。对她微笑或亲吻。但是,今天却例外了。她愣愣地发现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就好像她裸、露的肩头和渴望的眼睛根本没有在他眼前出现一样。直到门被关上的时刻,沉默成为一直划分他与她无声的无形界限。   怎么说呢?今天的他,绝对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钮钴禄氏想着丈夫方才的脸,得出这个结论。但,这种不同平时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   合上眼,在关门后又躺了下来。回忆起昨夜的甜蜜,欣慰地笑了。带着这份满足,渐渐入睡。   这种轻易的满足或许就是她和那拉氏最大的区别。毕竟比起唐朝的武氏与大清朝后来的老佛爷,那拉氏的野心不能算大。充其量,她只是想完全独占住一个男人的所有感情罢了。而这点,在男人的侧福晋这里,是完全找不到的。在钮钴禄氏看来,能在男人心里占据一个位置,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然而此刻被幸福感包围的侧福晋不会知道,他丈夫,大清朝的四皇子,爱新觉罗胤禛此时的离开正是因为另一个女人。一个实际上已经完全占据他心灵所有角落的女人。   走出大门,遇见已站在门框待命的年羹尧,点点头,胤禛依旧没有说话。上了马车,掀开帘布,又盯着年羹尧红肿的眼睛看了会儿,立即又将帘布放下了。显然,他把亮工的悲伤解释为合理的丧妹之痛。那样的妹妹在身边消失了,恁凭谁都会这样难过伤心吧。   揉揉眼,努力想让双目也变得红一些,胤禛很快做到了。   不过,心里却没有一点难过。   目的地很快到了。座落在京城月牙山的一处小坟。没有墓碑,只有坟周围一圈盛开的黄紫相间的蝴蝶花作为标记。   距离城市偏远的月牙山本来就人烟稀少,基本算作一个荒山。站在此处半山腰,俯视山下可见蜿蜒流淌的溪水和郁郁葱葱的山林。因为有雾,太远的景色看不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这倒为本就景色稀薄的山间徒增了一层淡淡的神秘感。朦胧的意境激发了人为的想象,原本不算绮丽的风光就变得立即可以忍受了。   还在欣赏眼前所见景色的胤禛的好心情被一阵压抑的低啜声打扰。   没想到,年羹尧竟是哭了。垂着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头前,嘴唇抖动,声音发颤,一步步靠近坟堆,小心翼翼捧了一朵娇嫩的蝴蝶花,咬紧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完全地不作声了。胤禛看出,他在极力控制着,但欲悲且忍的模样却更叫人看得难受。转过脸,撒了把新土覆盖在坟头上,四阿哥背过了身,决定不再看那悲伤的哥哥一眼。   这时,跟在年羹尧身后的春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磕完三个头之后,已经成了个泪人。一边点火烧着纸钱,一边呜咽:   “小姐,你……你好吗?我来看你了,这一年你过得可好?我……我可是时常想起你……对了,前些天你不是托梦给我说是想读以前那些旧书吗?这不,我可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看看,是不是这些……”   说到这里,哆哆嗦嗦从跨在胳膊上的包袱里取出厚厚一大叠泛黄的古籍,擦了脸,抽泣了会儿,又接着说,   “你那边可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要是什么物品短了,你……你可就来告诉我啊,之前……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爷怎么都不同意,好歹今天叫我见着了,小姐……小姐……”接连又叫了几声,竟是哭得晕了过去。   这时,年羹尧脸色更白,揪着眉毛,眯起眼,感觉整颗心都被掏空了似的。如果可能,他也想和春香一般放声大哭,好好哀悼坟墓里的人。然而现实却不允许他这么做。直到此刻,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也只有已经长眠的年小蝶。没有人晓得他心底真正的悲痛,来自灵魂深处彻底撕裂的感受。虽然,已经成功晋级为四川巡抚的他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可是每当午夜梦回,一身冷汗之后的另一个陌生又真实的他就完全地只出现在自我的世界中了。这份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痛苦让他备受折磨,也让他下了离开京城,将府邸迁入蜀地的决定。在她回眸一笑的走廊上做一会儿的停留,在她看书常坐的椅子上多待片刻,都会令他心碎。因此,在他做出毅然卖掉京城年府大宅的决定时,是没有丝毫犹豫的。   而这些所有痛苦、哀伤、犹豫的来源都让他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已经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她死了之后。   不过,很快,我就会和这里暂时告别。离开,不是为了遗忘。停留在心间的那个影子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擦不掉的。或许,在我发现自己真实的感情之前,就已经倾心付出了,只是没有被自己意识到?可恨啊,待到发觉,想去呵护珍惜时,已经迟了。年羹尧这样想着。   对于年小蝶,他更多投入的是发自内心最最本色的感情。当然,不可忽视女人本身罕见的容貌因素。但是,年羹尧爱她更多的反倒是外貌之外的东西。而这点,只有朝夕相对互相了解的人才可以做到。年小蝶本身也是基于此,才舍弃了对胤禛若有若无的好感。   纯真、善良、执拗、倔强又有些离经叛道思想的女人已经离开了。看着小小的坟,他清醒地意识到。即使后来他得到了她,此刻遗憾仍霸占住他的心。或许他没有好好考虑过对待她与她相守的切实长远计划,但彼此已经付出的真情却是不容忽视的。往昔的一幕幕此刻来回映现在男人脑中,久久闭上眼,不让真实的情绪外泄。   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年羹尧却感受不到温暖的空气。之后,他也找过不少女人。妖娆、美艳、风情万种的都有,可是,她们都不是她。不是么?睁开眼,控制好情绪,正待把手掌中一直紧捏的蝴蝶花放入衣襟,远处,传来一阵叫喊声。   是他?!听见这声音,不仅年羹尧,就连胤禛的脸都变了。   而这时,伴随着独眼岳暮秋的出现,他们在后边瞧见了十四阿哥的身影。“旋风”依旧跑得飞快,马上的人身姿依旧勃发,只是……   待靠近,年羹尧急忙伏地行礼,朝来人俯身叩首:“见过大将军王,见过岳参军。”   一年前情场失意的胤祯却在英禄事件八阿哥胤禩与太子、胤禛的力量对弈中渔翁得利。在这些阿哥的阿玛的眼中,十四并不属于任何一方小集团。因此,军权大旗自然由他接手了。同时,安排心腹方不染做大将军王的幕僚军师。这双重盛大的安排简直像在告诉众人皇帝的位子非这个最像他的十四阿哥不可了。虽然,太子还在位子上。可是,人心却整个儿地骚动了。自十四被任命的那天起,小岳子的耳根就没有清净过。接踵而至的阿谀奉承,拐弯抹角的攀附交际,目光闪烁的权势欲、望都让这个忠心的小跟班脑袋发胀。伴随着主子,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幻了。   有一次,没有人的时候,在军营大帐里,十四开玩笑地问他乐不乐意。那时,正是他新婚,小岳子不由被问了个脸红,吞吐半天没有说完整话。胤祯的脸渐渐冷了,眼睛里的光落了下去,转脸低下头,拔出近来一直佩戴的匕首,摩挲在手腕上,作了个割腕的动作,把他吓了一跳。冲过去想要捏住匕首,却被十四抢先一步,握着剑柄,反转抖动劈在空中划了个十字,轻轻回鞘收好。然后又说了句让岳暮秋有些听不懂的话:   “现在的我,好像这把没有出鞘的匕首,就算心底还不乐意,脸上也是要笑的……”   到现在,小岳子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仰天连串的长笑声,和以前一样的响亮,中气十足。只是,听在耳里,有些怪。那夜,十四喝了很多,醉了,说了两三个不怎么让人发笑的笑话后,笑得更大声了。到后来,简直有些不可遏制,直到他停下,转过脸,岳暮秋才知道他流泪了。刻意一直隐藏在笑容背后最真实的感情仿佛一道秘密的小溪潺潺地流动在眼前,在月光下。被主子抱着,拳头捶着,小岳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显然也已经猜到了。果然,十四揉揉眼,呆呆地问他人死了究竟会怎么样?   后来,自己哭没哭不记得了,怎么回答的也不重要了。留给小岳子岳暮秋印象最深的是那把捏在主子手心里匕首上镌刻的印迹—— 一只蝴蝶!这个图案象征的意义已不必多说,那夜恰好是一个女人头七的日子。   你是死了,好生地安息了。可是却也把我们主子的心给带走了。无论德妃娘娘抑或是圣上怎么催促,不管是蒙古公主或是大臣之女,都被主子给一口回绝了。就这么孤零零地,带着我,带着他的旋风,我的的卢,去了大西北。去了那片戈壁滩,去了那一望无际的天边尽头……小蝶姑娘,你可真是选错人了,怎么当初昏了头挑了四阿哥呢?放弃成为十四福晋,会是你这辈子最错的决定……也会是我们主子……最伤心的情、事。   嗟叹完,已没有剩余时间思考,岳暮秋,实际上不仅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除了已经昏倒的丫头春香,大家的耳膜都被正在激烈嚎啕的哭叫给震荡刺痛了。准确来说,这已不是一种哭泣,也不是一种叫喊,而是一种怒吼。想要颠覆一切的怒吼。但这绝然不是狂躁式的,脱离了正常精神状态的爆发。相反,它依旧是被统治在适宜的愤怒情绪下的,每当一次吼声停止,在男人喘气的空档,他来回窜动的喉结和苍白的脸就会透露出另一种悲伤。不同于年羹尧彻底压抑的做派,悔恨成了十四徘徊在心头的主旋律。若是当时得到了她,若是当时坚持自己的主张,她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吧?自己现在也就不用这么痛苦了吧?   想到这儿,心更憔悴。突然尖叫一声,十四整个人扑倒在那个小坟上,双手不停抓刨。   “小蝶!你当真死了么?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始终都不敢相信!单凭这么一个小坟,就能把你埋葬?你的勇敢,你的气势,你的咄咄逼人都到哪里去了?小蝶……你听见了么?给我起来,我,爱新觉罗胤祯命令你,现在给我起来,从这坟堆里走出来,来见我!”   一边说,两手刨得更用力了。四阿哥肩膀震动了一下,脸跟着苍白。双眼就要喷火的年羹尧紧盯着胤禛的薄嘴唇,全身就要燃烧。好半天得到了肯定的命令,鹰一般扑向十四。他已不想再说一句话,所有的愤怒化作了具体的行动,将他全部斗志点燃。   略高出胤祯半个头的年羹尧凭借着更结实的身体和拳头,很快控制住眼前这个企图挖坟的男人,然而,过于忠心的岳暮秋接下来的加入,顿时又叫局面扭转了。本来,年羹尧依仗的交手经验就和胤祯的力量旗鼓相当,好像左右摇摆的天秤只是一方稍稍胜出。但,另一个砝码的干预就令年羹尧应付得有些吃力了。   他压制在胤祯身上,岳暮秋又压在了他的背上,而胤祯则紧紧扒着坟头,三个人怪异的模样虽看起来好笑滑稽,但却又都像在拼命。只不过两个为了爱情,一个为了忠心。三个人都在使力,相互龇牙皱眉,姿势难看至极。   胤禛看看周围有限的几个下人紧绷的脸皮,也觉得不是个事儿了。早知道,把多铎也带来了。看着渐渐被主仆二人合力控制的年羹尧,他得出这个结论。   凭借着岳暮秋的帮忙,胤祯反身推开了年羹尧,转过脸,又继续刨土。“小蝶,你真的就这么死了么?你可知道,我多少个夜晚梦见的影子是谁……不,你没死!你们都骗我,这坟头里的人肯定不是你!你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就凭着那姓方的鬼军爷接收到的区区一张信函,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要在我眼前消失了,怎么可能?我还没有允诺,还都没有同意呢!你是我的福晋,一直都是,从没变过。今天,我特地来看你了,你也赶快出来看看我吧!”   背后的凉意立即袭击了胤禛。再这么下去,可真要出事的。因此,虽然讨厌对这个唯一的同母弟弟开口,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了。   “清明时节,祭奠逝者,向来如此。十四弟,你就让她在里边安息吧……”   “安什么息?”胤祯一下被他冷淡的腔调激恼了,转过身,一步步靠近走过来,食指戳着胤禛的鼻子,骂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她的!是你杀了她的!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的小蝶,还我的福晋!”   年羹尧脑袋“嗡”地一声,空白成一片。刻意被忽视的事实击碎了自欺欺人的防线,复杂的情绪瞬间蔓延到他每一处神经末端,交流着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意识。不,凶手不应该是四爷。他也是被迫的,他也是出于无奈……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小声抗议:“就是他!杀害了你最心爱的宝贝!粉碎了你刚刚获得的梦幻!割裂掉你从未尝试过的感情!这是怎样的痛?你自己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就是这个卑劣虚伪的男人,这个杀你妹妹的凶手,这个你今天还在为他效犬马之劳的四阿哥,就是他,冲过去,快冲过去,别再犹豫!”咬住手背,让刺痛还自己清醒,年羹尧这才稳定住情绪。呼口气,才发觉衣衫已经全湿了。   看向十四,已是捂着脸,望着四爷发愣了。   接下来的话,更叫人听得脊梁发寒。   “十四弟,你听好了,既然你问起,我也该给你个交待。杀死年小蝶的真正凶手,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你胡说!”十四拔出那把蝴蝶匕首,阴森森地往胤禛刺了过来,年羹尧眼明手快急忙用身体为主子遮住,挡住攻击。   推开年亮工,胤禛抬着头,气定神闲地站立在十四面前,背负双手在背后,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小蝶是死了。这是事实。可是,一再追问凶手的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死?”   一根尖锥扎进胤祯胸口。哐当一声跌落手中匕首,颤声问:   “你说什么?她不是因为你的薄情而死的么?”   摇摇头,四阿哥用看呆子似的眼光盯着他好一会儿,冷哼道:“穿凿附会之言,岂可相信?”说到这里,示意年羹尧,清理掉周围靠近的岳暮秋和所有人,直到只剩下矗立在坟前的他们兄弟两个。   “她是为你而死,十四弟,这点你必须相信。”   “你胡说!胡说!”胤祯红了眼,情绪激动,胸口一起一伏,惊异的了悟浮现在脸上。“我和她已经退了婚约,我又怎么害她?怎么会?”   “可是那时,恶意的流言已经弥漫京城。别的我不能再说,只能这么告诉你一句话:杀她,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冷冷的语调依旧冰冰的,但也说得快了很多。胤禛几乎不敢看他的眼。   “杀她?谁?不是你!我的直觉告诉我,拙劣的你还不至于残忍到这种地步!是谁!你说,说啊,到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拎着四哥的领口,他咆哮着倒竖眉尖,满脸煞气。   卸掉他手掌,斜眼讥诮,“看了这副样子,还真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位大将军王呢!”才说完的胤禛胸口就立刻挨了一拳。十四黑着脸,闭着嘴巴,没有说话。举起拳头,轻吹两口气。挑衅地朝他四哥抬高了下巴。   胤禛怒极反笑,擦擦脸,心想,经过这事儿,我若还为此等小事动怒,可真是太愚蠢了。转动眼珠,舔着唇边一丝鲜血,半眯起眼,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慢慢开口,   “还是学不会好好思考事情啊!凶手?嘿嘿,我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杀她,才能更好地保护你!”说完,再不看他,招手示意年羹尧,开始整理物件,牵来马车,准备离开。   胤祯反复咀嚼着被重复了两遍的话,忽然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等到胤禛年羹尧下到山脚时,山里传来更加悲伤的嚎叫声。   半山腰的小坟前,一个披散了头发的男人跪倒在坟前,长久不愿离开,而他身后一个独眼的侍从则一直陪着他直到天黑。   第二天,朝廷清明祭祀大礼开始前,胤禛就收到了额娘乌雅氏传递过来的好消息,十四弟同意婚娶了。想到这儿,面对冗长繁重无休止的参拜礼节,一向少见好心情的四阿哥开心地笑了。不仅为十四,也为他今晚要见的女人。    ☆、CHAP63 天真的报恩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放下笔,谢小风捏住这张刚默写好的诗句递给“先生”审阅。   黑瘦的小个子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西洋镜片,逐字逐句一一校对,好像私塾学堂里老学究的讲师一般,认真的劲头更加深了其刻板迂腐的面貌。   “先生,我写的……对吗?”年华二八的谢小风俯□往男人坐的竹椅靠了过来,披肩的长发自然下滑,一缕缕飘动在先生田文镜的鼻子前。   嗅嗅清香的空气,田文镜稍稍转了个角度,避开女人的长发,双目毫不斜视,笔直地只盯手中的白纸。谢小风心头一沉,默默叹口气,侧过脑袋,仍往他那个方向凑了过去,甩动长发之际竟是一小撮缠绕至他领口的纽扣上。   这下,男人脸上终于挂不住了,鲜红的颜色覆盖上黝黑的面皮,整个人呆愣在那儿,想动又不敢动,眼光更是不敢往领口那处斜。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口中念经般重复这句,直让自己的脑袋没有多余的思考空间。   望着他发窘的模样,谢小风倒是“扑哧”一声笑了。比起酸秀才某种程度上的迂腐,她这个从没读过书的人处置一些事的态度和行为章法倒显得自然顺畅很多。没有那些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条条框框的限制,没有生长在书香世家女人必须遵从的三从四德的约束,发自内心与真心的气息更让人心动。   先生的脸就更红了。但只是脸红。   接连用眼睛瞟了他两眼的小风暗骂一声,咬着嘴唇,反倒把脸更凑近了。蹲□,捧着脸,兜住男人低垂的视线,沿着竹椅下端的空气往上看,立即,骇得男人一惊,几乎跳了起来,飞快地扭转过头,再不敢与她视线对接。   此时,已是傍晚,早春的天已经长了,天还没有完全黑。街道两边刚刚发了嫩芽的柳枝依旧在充分享受光照的抚触,恬静的,舒适的到了极致,好像一个被挠到了痒处的人,静静地矗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想不动。一群聒噪的麻雀停留在最高的柳树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树下三两个农民放下锄头背对背斜坐在草地上,伸直劳动了一天的腿脚开始唠家常,看得出是彼此熟悉的。   目光再远些,就可以见到前边一些瓦房茅屋上飘荡上升的炊烟了。袅袅的,轻轻的,淡淡的,就这么一缕,扭动着身体,萦绕在产生它们那黑乎乎烟囱的上方,随着暖风,将米饭的香气送了过来。   合上窗,谢小风心头渐渐平静。千篇一律农郊单调的景色,却凝结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美。当初来这里安置,一半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另一半则是这里是田文镜一个熟人介绍的。在香轩阁消失的这一年来,没有任何的字眼能跟这个黑瘦男人的名字相媲美,除了那——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一团火。   一年来,她藏得很好。舒展的五官、刻意的淡泊无为都让这里附近的农人几乎误以为她是一位官家小姐。一个大家闺秀。村庄里不少耕种的男青年每天都特地绕上一大截路,为的就是从这里经过,好偷看她一眼。要说谢小风没有为此感到一点虚荣,那纯粹是骗人。但每每面对她的“先生”,自身魅力的程度就立刻受到质疑了。或许,比起他死去的夫人,我是大大的不如了……面对坐怀不乱的酸秀才,叹叹气。她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听闻,那个叫红杏的女人腿很长,腰很细……想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起伏的曲线,腰不粗,腿也算直,那问题一定是……是出在身高吧,比起红杏,或许我太娇小了?对,他一定是嫌弃我这点,否则,为什么到现在一点也没有进展?连一个区区秀才都迷不住,怎么面对那人?后者可是以阅人无数,经验老到著称的呀。   基本上,此刻的谢小风还没能从复仇的泥潭中拔出,因此,也就根本无法认识到自己对眼前这个秀才先生最朴实的情意。   在最困难无助时递来援手,并且不图任何回报的人,应该算个好人吧。田文镜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把自己交给他,女人这样下定决心。   实际上,这样的想法是丝毫不与她脑袋里的计划相违背。姐姐把什么都交给了那人,又得到了什么?   ——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要想成为那个十恶不赦之人的女神,就先毁灭自己吧。   再说,我也早该报答田先生的恩情了,不是么?什么都没有的我,能给的只有……   但是,唉,这种事即使变得再坏的女人,也不能像武松打虎一般地抓住男人吧?想到戏文里武教头骑在老虎身上挥拳如雨的模样,谢小风又是想笑又觉得脸红。   眼光忽然瞥到供奉的牌位,触及到“谢小云”三个字,立即又笑不出了。脸色也很快变得凝重。   这一切,看在秀才的眼里,又完全是另一番风情:低着头,冥思苦想的女人站在眼前,就好像散发出阵阵幽香的一朵白色睡莲。一个端庄,妩媚的混合体。正经时,循规蹈矩,不苟言笑,勤奋好学,虚心求教,凡教她的字词诗句都是反复练习,铭记在心,没有不会不懂的;但偶尔的轻佻一笑却是致命的。是露齿浅浅的笑,没有声音的那种。   但何必非要笑出声呢?她就在你面前,眨着调皮的眼,闪烁着孩童般天真的神气,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观察你,好像看的不是你,而是一件在她看来顶有趣的事物。或许年纪尚浅,还学不会成熟女人之风情的缘故,但这种混杂了天真纯真的感觉却更叫人丢魂。   贴近他近得不能再近,翘着兰花指,开始解头发。缠绕在他纽扣上的那一缕。动作很慢,慢得田文镜几乎无法呼吸了。这时,再念什么君子非礼勿视勿动的话似乎就显得矫情了。幸好,他还不算一个太矫情的人。只是,需要引线。好比穿针,没有线就办不起来事。   以《厚黑学》一书的角度出发,田文镜的脸皮即不够黑,也不够厚。若黑,面对如此如花美眷,就不会一直只做她的先生(教诗识字的先生);若厚,就不必每每口不对心,辞别佳人之后叹息自己的愚蠢。因此,狡诈点说,混到今天,仍然只是胤禛府里一个小小门客的秀才,还是没有多大长进的。   “今天是清明……早上我去拜祭了姐姐……”悲凉的语调在继续时改变了,“先生……你今天想必也是去拜祭……拜祭亲人了吧……”   她简直是在一根一根地解头发,眼角细细的余光瞥了瞥他,里边的意味再蠢的人也看得出来。   他手指几乎颤抖了。在那样暗示的眼光下。激动得嘴巴张合着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听了却很开心。弯成了月牙的眼睛被一阵兴奋的欣喜注满。重复着他方才的话,   “是么?你一早上都在忙府里的事务?都把清明节给忘了?”显然,忘的不是节日,而是人,那个曾经成为他夫人的女人。   但小风还是学不会聪明,接着问了一句愚蠢的问题,“你……那你现在还想着她么,我是说,你的夫人?”   “啊……”他低叫一声,像是在某个角落发现了长久不用的落满灰尘的一本旧书,木然摇摇头,表情复杂得叫她有些把握不住,   “想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不在了……”   叹息中,原先浑身发烫的激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角闪动的情绪。   愤怒?小风惊疑地发现了这点。打量着他的脸,小心敲起边鼓, “听说令夫人死的时候还很年轻,真是可惜。不由叫我想到姐姐……老天真是瞎了眼,偏偏让疾病这么早就摊上她们俩……”   “谁说红杏是病死的?”他顿时跳了起来,恰巧撞上了她的额头,两个人为这一不经意的接触又都跟着脸红。暧昧的氛围又回来了。田文镜睁大眼,步步走近谢小风,情绪突然激动,猛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别相信那些传闻!传闻都是假的,骗人的!红杏的死绝对不是因为病魔,不是!这和你姐姐的情况完全不同,完全不同……”谢小云是病死(在田文镜看来是病死),红杏却不是!田文镜简直想大声喊了。积压在胸口一年来的包袱忽然得到了释放,   双目盯着脸色苍白的小风,他专注地开口:“残忍的方式,红杏死于一种残忍的方式……”眼皮抖动着,他忽然住了口。鲜血,碎片,污迹。所有的事物串联成一副叫他不忍回忆的画面,一副令人作呕的景象。   那日似乎和寻常一样,只是早上起来时眼皮就跳。吃着她为他准备的清粥萝卜干,听红杏说了预备出门买些布匹给他做冬衣的话,他也没在意地听着,穿好鞋,眼睛留恋地停在昨夜温存在怀里的细长背影好一会儿,转过来,掉头走了。没有道别,就急急往雍亲王府去办差了。他住的地方离那很远,是个偏僻的旧宅。单凭脚力,是要费一会儿功夫的。更何况,时候已经不早了。   那一整天,他眼皮都在跳着。等到了晚上,果然,出事了。借了匹瘦马,忙不迭地奔回家,就看到了那么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呆呆伫立数秒,忽然发现一丝、不、挂的女人浅浅的呼吸声,上前蹲□一把搂住,泪掉了下来。谁干的?他野兽般地低嚎,视线尽量不往她脖子以下的身体看。但红一块紫一块的痕迹早就刻进了他的视线。   没有力气说话的她,摇了摇头,失去红润的指甲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一个包袱,他走过去,拣了过来,打开,里边装的两匹暗纹棉布,想到早上她出门时说的话,忍住的泪水又溃堤而泄,一发不可收拾。握着女人慢慢冰凉的手,丧失掉世上他仅剩的唯一亲人。   胤禛也派人特地来安慰过他,帮忙料理红杏的后事。虽然义愤,但没有任何证据。地处偏僻的住所,附近人烟稀少。别说凶手的样子,就是一根头发也没见过。同样激动难安的四爷也只得将此事不了了之。正蛰伏着不想引人注目的他找了人,投了衙门,以暴病而亡了结了此事。从此,红杏这个名字就再没有在四爷府里提到过。成了诸多禁忌当中的最不起眼的一个。   除了偷偷为此事红过眼的李卫,别的人几乎都没什么表情。如果来自福晋那拉氏的五两银子和钮钴禄氏的二两银子做算一种安慰的话。七两银子能和一条人命相比么?晚上,上了床,酸秀才大吼一声,抱着七两银子哭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表情就变得和府里的人一样了,只是比以前多了一个朋友。一个曾经和他一样为红杏动过情的朋友。没事,李卫就陪着他,时常出来走走。生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一样。   后来,他整理红杏的遗物,在那包袱里找到一张货契字据,是事发那天买布用的。上面模糊的字迹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写的是段家绸缎庄,看了看,揉成一团,没放在心上。   原先预备借酒浇愁好好伤心一场的他,却很快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个女人。谢小风闯进了他的世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了他的伤心,打破了他的孤独和哀愁。以毫不做作的天真举止和说话一点点攻下他的堡垒。   她叫他作先生,跟从他识字,读诗,写字,默词。从捏笔都不会的懵懂小女孩成了如今出口俨然稍有文风的才女,她的每一点细小的变化都被他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底。于是,好比蚕茧抽丝,原先扎在心头的那些哀愁就这么被时间的流水,被她每一个偷笑,每一次蹙眉,每一次抿嘴,每一次戏耍给冲刷干净,充盈驻进他空虚的心房。   想到这儿,田文镜已经无法再思考下去了。红杏已经过去了,谢小风来了。异常柔软属于少女的身躯羞怯地从背后搂住了他。即使再纯真的少女也不会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安慰的方式。老天!她当真知道她在做什么吗?酸秀才已经无法再思考了,闷哼一声,转过来,紧紧搂住她,没有再说话。   闪动睫毛,带着好奇的体验,谢小风成功卸下少女的身份。躺在沉睡的男人身边,睁开眼,她轻轻地坐起身穿好衣服。点燃豆大的烛光,找出剪刀,揪出方才肇事的那一缕秀发,一刀剪了下去。   灯影抖动,燃烧,又熄灭。直到远处公鸡啼鸣了第五遍,田文镜才从床上坐起身,睁开眼,看看周围,什么也没有。瞥到桌边,心头一震,猛地跳下床,盯着桌上那缕用丝带系好的秀发,抓在手心,久久愣神,陷入长久的沉默中。这时,天完全地亮了。    ☆、CHAP63 债   京城的夜深了。夜露的寒冷不均匀地降临人间,更多地洒向那些屋檐陈旧,门窗残破的房子;而对奢华气派的高大的楼堂会所却驻足观望,望而生畏。好像一个十足的势利眼。   万花楼的夜显然是温暖的。装了地龙的热气铁皮管透过桃红色的地板细缝儿一点点蒸发开来,带给流连在此的寻欢客们春意盎然的享受。怀抱着娇嫩的躯体,呼吸着热烘烘的空气,咬上两口冰镇的新疆哈密瓜,这几乎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了。肉、欲的放纵成了这里的主题。的确,男人来妓、院,不单单是为了观光旅游、看看而来的。说到享受欢愉,现在,不少地区色、情业自然与旅游业联系在一起,恐怕还有些这里边的道理。   言归正传。   轻叩着手指,默默坐在藤条躺椅上的年羹尧,半眯起眼睛,以不可能更安详的方式把整个身体嵌入椅内,舒展开四肢,微微喘着气,任由额头细小的汗珠泌出。放松的姿态丝毫看不出等人的焦急。何妨呢?捏紧手心,得意的笑浮现在他紧闭的唇畔。都不过是些掌中物,任由他搓揉的东西罢了。不值得费心。但却需要谨慎处置。自打小蝶事件之后,小心谨慎就成了他守身处事的重要依据。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对他这位黑白两道通吃的朝廷三品大员而言,是一条大家都很明白却几乎很少人能百分百做到的真理。   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老李如约而至。进了门,欠了欠身,行了礼。规矩竟是比之前的会面恭敬了许多。   眼皮没眨的男人依旧坐在躺椅上斜靠着,慵懒的身体没有丝毫动弹的打算。但是他的脑袋却并不和四肢表现出的倦怠一致,几乎是瞬间地运转起来,好像一部突然飞速转动轮轴,没有启动预备之类的前奏,直接转到了最高速。   精神的折磨摧残了他,也造就了他。整日整夜对抗那蚀骨的思念的结果使他变得更超越,超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往往世上人们最难突破的就是他自己,这种最艰难的事却被性格坚忍的男人在短短一年内做到了,不能不说是种奇迹。但达到这种奇迹而必须付出的过程却是残忍苛刻的。必须阉割掉所有不该产生的思想,拔除所有不必要的思绪,只为了一个目标而专注。简单点说,就是工作时,控制住自己的心。不该想的,就绝不让自己多想。以一种囚徒□的方式管理自己,高度自控。因此,处理事务时年羹尧的思路就被整理得异常清晰。渐渐地,学会区分开小蝶和工作,也适应了在没有她的环境里继续生存下来的环境,一口一口呼吸着剩下的空气。变得更强大了。   老李絮絮叨叨地低声诉说着,以一种完全怯懦的方式,耷拉着脑袋,垂下眼,只偶尔用余光瞥一眼对面的男人,就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对着自己的鞋尖说话。   接过颤悠悠递来的银票,男人才从躺椅上坐直了后背,对跪倒在脚边的高大男人发出了一声“嗯”的回应,算是他方才冗长汇报的回应。   “那批玉石……”张了张嘴,老李终于仍不住开口问了,却仍不敢与年巡抚的目光对视,自打被掐住脖子的那夜起,他就再也不敢和这位外表斯文的朝廷命官称兄道弟了。但江湖人没有城府的心胸还是叫他学不会隐藏心事,因此,弱点也就很快暴露,并被他的合作人经常利用。   “玉石?”年羹尧重复这个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充分享受着掌控别人带来的乐趣,沉默一会儿,才又继续,   “英禄被抓进天牢,豪尔泰也跟着被关押,连太子爷也遭受了牵连,这些你不都是知道了么?”   “可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年老大,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老李焦急难耐,想要从地上爬起,抖动着脊背犹豫了一下,却又是不敢,依旧半跪着,嘴里的粗气逐渐急促。   “那么大一笔财产,你……你可不能用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就当做给我的交待呀……”擦了把脸上的汗,腹诽着把眼前男人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遍。   冷笑一声,年轻男人嘴角噙笑,危险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是山鹰看白兔般贪婪的眼神。   “无关痛痒?好你个老李,还真敢说呀,太子爷也合该是无关痛痒的人?你的脑袋真是榆木疙瘩了!当今圣上至今迟迟没有处决英禄豪尔泰,没给新疆和田玉石事件一个清楚的答复,你道是为了什么?若是没了太子爷这道屏障,你我今天还能在这里碰头会面,说三道四?我敢说,若是太子爷倒了,咱们也会立即跟着一起完蛋!”   “怎么会!我们又不真属于太子爷那一派的!你们四爷心里那些花花肠子我多少也还是知道些,牵连不到的!”说到这儿,老李一直紧绷的脸皮缓缓松懈,卖弄着自以为独家的小道消息,却忘了是在鲁班门前弄斧,   “年老大,你太杞人忧天了,一旦太子爷倒了,你们四爷不就有希望了,哈哈,若真是这样,你那妹子倒是可惜了。嘻嘻,听说她和四……要是没死,说不定都成皇妃娘娘了……”放诞的话没说完,就被沉重的巴掌封了口。   用力很大,速度极快,捂着半边脸,黑鹰帮这个细作痛苦地又是一阵□,咳嗽数声,吐了一口,竟是一颗牙混沌地包裹在血水中。熟悉又毛骨悚然的感觉立刻爬上了他的脊梁,脸上的肌肉一哆嗦,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好像被细棍戳中蜷曲的西瓜虫一般,一个字也不敢多嘴了。同时,也自觉失言,认罪似地匍匐在男人脚下,无声地认错。   年老大超强的自控力在年小蝶三个字下彻底投降。第一次突破了防线。摔砸在地下的糕点水果就是最好的证明。脚踩着五十两一小碟的哈密瓜,蹲□捏住老李下巴的男人笑得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有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声音又低又柔,却让老李咽喉剧烈得疼痛起来,好像一种条件反射。悲惨地只能不停磕头求饶来乞求原谅。   连续而重复的动作却又让年巡抚想到了她。那时,面对向十四不停磕头的我,她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那时,是秋天,漫天遍野的枫叶;那时,似乎刚下了一场雨,而她也是刚刚哭了一场,为我编造的拙劣谎言;那时,一座孤寂的小坟就足够打动了她……可谁想到一年后,她竟也成了坟里的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吗,小蝶,你真的死了吗?闭上眼,长久不愿开口。   ******************************************************************************   夜露并未降临的京城另一座深宅内,也是灯火通明。八阿哥胤禩坐在老九、老十对面,脸色阴沉着半天不开口。直性子的十阿哥很快坐不住了,放下手中茶碗碗盖,也不喝茶,端着茶碗走过去,问道:“八哥,你倒是给个话呀,兄弟们下一步该怎么处置?什么章法路数倒是透露点哪。别老独自在心里盘算着,俗语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有什么计策说出来,我们也好一起合计合计不是?”   胤禩不看胤誐,视线横了一眼老九,火气更大了。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叫他提心吊胆。   胤禟却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犹自沉浸在那日酒后的混账事中。去年冬天的一件事。   八阿哥又看了他一会儿,见老九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只得先发作了,拍着桌子,怒道:“胤禟,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说么?”   缺心眼的老十吓了一跳,没想到惹他们领头人心烦的竟是最近窝在府中哪儿也不去的老九。不禁有些打抱不平,也不问青红皂白,抢过话头就接,“八哥,你必定是弄错了,老九最近可老实了,我几次约他出门斗狗赛马,都被他回绝了,他可是打从去年……去年冬天起就关门不出去了,他怎么可能会犯事?不可能,绝对地……”不可能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被胤禩摔在地上粉碎的茶碗声替代。   “老十说得对吗?”老八黑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胤禟,瞧得他双脚冰凉,舔舔嘴角,赖着脸依旧打哈哈,企图以伪装的嬉皮笑脸蒙混过关。但八贤王岂是这么容易就被蒙混过去的?   也不多说,深知犯事者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本质属性,胤禩慢慢从袖口抽出一张泛黄的字据,交到胤禟手中,触碰他手指之际,只觉全是冷汗。   “什么东西?”好奇的胤誐凑到脸色难看至极的九哥身边,一边看着一边读出上边模糊的字迹,“段家……绸缎庄……九哥,这不是你置的产业吗?”   捏着这张几乎破烂的布料货据,豆大的汗珠从老九的额头滴落,上边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天,正是他写下的这张字据,遇见那个买布的女人……   “九哥,你怎么了,怎么全身在发抖?八哥,这究竟怎么回事?”架住胤禟的胤誐仍是三人中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   年羹尧依旧呆在原地,直到万花楼的鸨母楚大娘推开门,吱呀声让他从曾经的记忆画面中走回入现实。   除了黑鹰帮的灰色收入分成,他另一个秘密产业,皮肉生意占据了他日常开销的重要来源。不同于老李的啰嗦,楚大娘几乎是无声的,走近,递上银票,退回,一切都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用万念俱灰来形容她此时的心境真是再合适不过。唯一的精神寄托消失后,她就成了这样一副躯壳,没有灵魂,只是一具尸体。曾经好几次,她都想以各种方式结束自己,但都到了最后收了手。失去女儿的悲痛让她丧失了所有生存的乐趣,但挣扎在心底的一线模模糊糊的希望又迫使她继续呼吸。小蝶是病死的,你知道她身体本来就弱。这就是迄今为止得到女儿的唯一消息。人死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每天凭借着母女相逢才能继续维持住媚笑俗脸的楚大娘几乎撑不住了。因此,鼓足所有勇气,攥聚了多日来反复操练的语句,看着男人挺立在黑暗中的背影,小心开口:“她不在了……清明了,我想去看看她的……”   这是任何一个母亲都能体会到的凄凉和悲哀,年羹尧显然没有这种体会。厌烦地皱着眉,摆出恐怖的嘴脸,“怎么?失去交易筹码的我就是这么快被你抛弃吗?”一把抓过女人,掏出胸襟里一颗药丸,对着她嘴巴塞了下去。   楚大娘一阵咳嗽,大脸上的肥肉跟着有节奏地抖动,绝望地看着男人摇摇头,倒退几步,忽然伸出食指,像是要把药丸从嘴巴里抠出来。   眼明手快的男人快她一步阻止了她,拿起滚烫的茶壶,撬开她的嘴巴,一股脑浇了下去。接着又是狠狠地一拳。望着趴在地上呜咽的胖女人,心头的不愉快依旧没有退散。面对小蝶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绝对地没有好心情!原因很简单,只要看到这胖女人,就会自然想到她!想必作为一个母亲,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那么孤单的吧。看着眼前这座颤抖的肉山,他下了决心,在找到万花楼新的合作人之后,楚大娘想去探望女儿的心愿就会得到满足吧。虽然她们母女的团聚是在另一个世界。想到这儿,他邪恶地笑了,但几乎同时,眼里又被忧伤覆盖。该死的!捶打着墙壁,踢中胖女人,怒吼:“去,把这里最漂亮的女人给我叫来!”除去收债的原因,准确来说,来妓、院的年羹尧不是因为欲望,而是恐惧。恐惧那侵略到他骨子里的东西,这样东西被一个叫年小蝶的女人带走了。    ☆、CHAP65 煎熬   初春的夜,深了。方家老宅的后门被一双瘦弱的手推开。就像很多富贵人家后门应有的功能一样,方家这扇用数十根细竹棍拼凑起来的后门也忠实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默默地为夜间的归者效劳着。静悄悄的一片黑暗中沁透着畏缩的香气,很多花朵还都处在半开的时机。盯着一朵俏丽停在枝头微微晃颤的白玉兰骨朵,坐在藤椅软垫上的方苞叫住了黑暗中的那个身影。   “外公……”方不染浑身一惊,酒醒了大半,但吐出浑浊的空气却令人掩鼻皱眉。   嗅嗅鼻子,狐狸一般的老人当然不会问出你又去喝酒之类的废话,而是直入主题。“这样颓废的生活,你还预备过多久?”颓废的原因老人甚至不愿再提。   女人多是祸水,漂亮的女人更是。眯着眼,像是陷入一种往事的回忆中,但很快,又从中走了出来。走到孙儿身边,理解地拍了两下他只剩骨头的肩膀,微微叹息。   比起一味地说教,强迫式地勉强孩子服从自己的意愿,遵照自己的指示去做事这种愚蠢的方法,更微妙的处理方式被选中并付诸实施。   “外公我……老了……年纪大了……”故意佝偻下结实的腰背,微晃下颚花白的山羊胡须,眯起眼,好让皱纹看起来更深刻,老人咳嗽两声,提高声音,斟酌着,不打算说出那些轻易表达情绪但实际上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话。脱口而出的话就往往是这类的废话。说话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绪,还需要考虑听者接受的程度。也就是说,说的话要有用,要能影响对方的思考能力。否则,说了等于白说。这就是方苞一辈子学会的东西之一。接下来,他用激励、包容、责任代替了盲目抛给年轻人的无限压力。   “外公虽老,可仍能起些作用……在朝廷里,有我一天,也就有你一天。可是,我相信,不愿意被人在背后成为方苞孙儿的念头是深深扎在你心底的,我也相信,有一天,或许我会被人尊敬地称呼为方不染的外祖父…… ”   “啊,您……您别说了……孙儿知错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表明了年轻翰林内心的懊悔,为自己沉迷一年的烂醉日子而内疚,连自身的德行性情都没法修养好,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呢?儒生的终极理想始终是贯穿他一生的重要指南。   该说的说完,老人搂住外孙嶙峋的肩胛骨,怜爱地抱着他,用所有长辈安抚孩子的慈祥语调呢喃:“什么都过去了……别再折磨自己……你还有我,有濯莲,有我们这个家……”   模糊的景物浮现在方不染眼前,雾气一团的黑暗中,他只看到老人睿智坚定又慈爱的目光,伏在老人肩头,隐隐低泣,掏出心头一年来的委屈尽情倾诉……同时,也在和心中那抹倩影告别,世界还在,他依然要生活下去,为了亲人,为了荣耀,为了他治国的理念信仰而活下去。   这一切被躲在走廊石柱后的方家小姐全部收入眼底。湿漉漉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她,擦擦眼睛,为这个温馨的夜,为有这样的外公和哥哥而感到欣慰。等了半晌,两人离开后,猫下腰,一溜烟地钻出了那扇细竹棍编织的后门。熟悉地闪过几条交错的小径,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   这时,站在二楼窗口的方苞幽幽盯着窗外,怅然出神,心想这些小辈的竟是没一个能叫人放得下心的。男孩子的事还好说,女孩子若是有了事,处理不当,就怕不妙了。想到那个令孙儿沉迷萦怀的年小蝶,不禁皱起眉头。总不至于,要濯莲像她那样吧。想到这儿,不由打定主意,决定先探探万岁爷对于十三阿哥婚事的口风再做具体打算。忧心忡忡地合上窗,陷入次日如何不着痕迹又自然随意地进入这个话题的思索中。   *******************************************************************************   邻街一座崭新的宅院的男女主人同样也得不到深夜的宁静。还处在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很快被一阵有力连续又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谁?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打搅到的敏贞不高兴地仰手捶打在独眼丈夫的肚皮上,瞠目发怒,岳暮秋背对着她翻过身,像所有成了亲的男人对待妻子的腻烦一样,想装作没听到——接下来的敲门声更大了。   抖动仅剩的一只眼皮,戴上眼罩,岳暮秋忽然意识到一点:敢在深夜这样敲他们家门的人在京城怕找不到第二个了。就在他急速穿戴妥当之后,仆人门外的回报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性急火燎的人还是没变哪。   躺在床上的女人在听到那个名字时,用被子捂着头,转侧对着里边的墙,睡了。基本上,胤祯是被她列为不受欢迎客人名单上第一位的。哪一个新娘子也不愿意在新婚之夜让自己的丈夫急匆匆地去赶见另外一个人的,哪怕对方是个男人。   才走出卧室没几步的男人就被一声急切的“小岳子”叫住了。比起岳参军,岳大人,岳钟麒的儿子,隆科多大人的爱婿,甚至他自己的名字,这个几乎带着些许蔑视的称呼更令他感到舒适。世上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看着胤祯,岳暮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全部世界。   “这么晚了,主子您找我……有急事?”看着一脸大汗的十四,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是,的确是急事。”说完这句,胤祯突然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挥退了所有人,伴随着主子两人走入无人的花园。   站在一方静谧得不见一丝波纹的小水潭边,十四停住了脚步。环顾四周,黑幽幽的一片,花草树木,假山池水,不见一个人影。专属春天嫩草的香气钻出了柔软的泥土,悄悄地往散发着海棠桃花的空气里延伸,以无形的神态交融进绚烂的季节,唤醒沉睡中的种子,打破冗长而又可怕的梦魇。   盯着脚下这些毛茸茸的草皮,一种忽然想蹲□抚摸它们的冲动占据了胤祯的脑袋。几乎立刻,他就这样做了。当指尖接触到那绿油油的小生命时,身体里某种异样的情愫跟着扭动了起来。好像一条冬眠的细蛇,在这时苏醒了似的。   “她可能没死,你知道么?”尽可能的压抑并没掩饰住说话者的激动。   没听完这话,岳暮秋就捂着嘴失声低叫起来。一阵阵可怖的寒意从头到脚袭击了他。   “怎么可能?前些天,我们不是才在她的坟上祭拜过吗?”   “你也说了,那只是一座坟。”英俊的脸孔上闪烁的眼里透出无比的坚定,就好像率军御敌冲锋时那样。真是不敢相信,天下居然有这么不顾身死安危临阵对敌身先士卒的大将军!但是,这股率性丝毫不影响他在将士和士兵当中的威信,相反,他们对他似乎更加的爱戴了。虽然发起脾气的西北大将军王的火气足够斩下所有人的脑袋,但是,士兵就是喜欢这样敢作敢为,勇往直前的他了。统一高涨的士气也为西北阵线带来接二连三的大捷,暂时稳定住的形势才允许他们在清明节时能够返回京城,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主子的才干是明眼人谁都可以看出的,得到圣上的眷属也是众望所归的,但一如既往的率性会不会也是他致命的弱点呢?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散发出淡淡酒气的男人,岳暮秋压低了呼吸,没再开口。长久的相处习惯已经告诉他接着要做的就是等待。   果然,憋不住的男人开了口。   “才参加过祭祀大典的老四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北郊一个偏僻的山村。”   这些皇亲贵胄要是天天按时回家就真的奇怪了。不斜眼看着胤祯,觉得他讲话提起四阿哥的语调有些异样。毕竟,在外边养宠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这事搁到看起来循规蹈矩的四阿哥头上让人觉得滑稽。   “你知道他去见的人是谁?”   “谁?”小岳子跟着问了句傻话,说出口,迎上胤祯炯炯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眼神,一下子明白过来。张大嘴巴,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能吗?为了一个女人,公然忤逆上边的意思,贸然担起一旦被人揭穿就前程东流毁尽的危险?个性阴沉的四阿哥与率性妄为的主子十四,谁会比较像有可能这么干的人?岳暮秋的脑袋混乱成一片,不管怎么说,也不肯相信耳边的事实。   “你也不信,是不?”皎洁的一弯新月绕开天上的浓云,露出了神秘的脸孔,但仍然被一片淡淡的光晕笼罩着。盯着天空,瞄准那晕黄色发光的弯钩,胤祯朝着岳暮秋挤了挤眼,   “所以我们要去证实,不是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现在?”独眼参军几乎要晕过去了。   “你不方便么?”久违的笑容浮现在西北大将军王的脸颊上,少有的好心情让他的心变得和这夜一般地畅快了。   *******************************************************************************   白天炽热的光线绕过窗缝儿照射到浑身赤、裸的年羹尧身上。余光瞥了眼床上的女人,厌恶得从怀里抽出一沓银票,穿了衣服,扬长而去。   走出万花楼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某些方面过于亢奋了。不是术士不吃丹药的他显然没有残害女人躯体的欲、望,但,他太需要一个渠道发泄了。无论是出于对那个女人的想念,还是出于对那副异常柔软躯体的渴望,在情感和生理双方面,他都被她彻底征服了。虽然各种美丽的脸孔和诱人的身体展现在他眼前,但都不过是被用来暂时代替她的工具,天一亮,就彻底地什么都不是了。这种放纵的方式他每每想放弃,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还不足以战胜这点。这样苦恼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再度重复了一遍那名字,中了魔咒般的一呆,骑马呆在日头下好一会儿,突然,一个机灵,打着马,往前走了。四爷不在府里,他走的也不是通往雍亲王府的道路。   策马疾驰,很快,下了马,停在一座驿站边,进了一顶绿呢轿子,吩咐了声“廉亲王府”就没了声音。   我这不是背叛,而是两全其美的计策。坐在轿里的年羹尧这样想着。即使不能实现个人的目的,那么至少也能为四爷做些什么。   要说他个人的目的里边包括了关于年小蝶的一些事情,他是死也不会承认的。杀死小蝶的人是四爷,直接发布命令的是德妃娘娘,间接的引子是十四阿哥,只有头脑发昏的傻瓜才会生出要报仇的念头。即使存在这么样一个衙门,即使审判官是皇帝老子,这三个人也不会被判伏法吧。   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搭上八爷这边的暗线,其中原因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促使着。要想在大清朝办得成某些事,离开必须的权力地位,是不行的。而要想获得这些可以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荣耀,四爷那边显然不是条快速通道。   小蝶的死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权势。   离开它,即使再能耐的千里马也只能拉着盐车。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自比是汗血宝马的年羹尧想往上攀登的渴望更加地强烈了。这股汹涌的海浪是随着他对年小蝶刻骨铭心的记忆愈见高涨的。澎湃,激昂,嚎叫着,充斥着他整个内心。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一开始,潜意识里,他就将所有这些高高在上的满清贵胄们看成了谋害小蝶的黑手。年羹尧就是这样的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本篇写到这里,很想听听诸位的意见,愿意的话,请多指教。另注:汗血宝马拉盐车取自传说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据传,伯乐见到汗血宝马累到在盐车下,抱马哭泣。“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取自辛弃疾的《虞美人 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CHAP66 新生   “哪里还酸痛吗?”软软的小手按压在男人发胀的腰间,认真地捏揉着。   故意不说话的男人眯着眼,偷偷打量一下卸下面具后的她,这种只有一人独享的愉悦大大满足了他。越过软榻斜下角摆在小凳上的那张精致的人皮面具,他睁开眼,盯着她那张春花也比不过的脸,砰然心动。一年了,时间似乎拖得够久的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都会急。但胤禛却逼迫着自己尽量放慢脚步。他还不想吓坏她。   “如玉……”突然他叫她的名字,接着没有说话,只是抖抖左边的肩膀。   女人乖巧地会意,立刻将双手的力道转至新的目的地。隔着一件中衣,细心地为按压起来。“是这边吗?力道还好吗?”见男人又要闭目,赶紧小心地又问了一句。几乎从不被允许外出的她几乎是喜欢这个叫“四爷”的男人的到来的。好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只有在饲主靠近时,才能感受到生物生命力共同的存在。这种过于孤寂的感受也是女人现在深刻体验的。同时,令她厌恶的是必须每天在老妪李婆婆的监督下戴上那个冰凉的人皮面具。面对四爷时例外。   曾经,她也真切地自省过,努力回忆自己之前的人生。但是,可惜,什么也没想起来。难道我之前的经历真的是一片空白吗?如果是,那么现在这个面具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叫“四爷”的那个每两三个月会来这里的男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呢?所有这些问题从来也没从那两片玫瑰花瓣的嘴唇里溜出,日渐的与世隔绝,人天生的好奇心几乎要她身上丧失了。   难道今后的人生就这样日积一日形同尸肉般麻木地重复着吗?摇摇头,仿佛掉进了一个鸦雀无声的山洞,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虽能呼吸,却始终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疲倦地走着。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好像西方佛祖的极乐世界般遥远缥缈,每次当她自以为要到出口可以看见光亮时,突闪出来的黑雾又弥漫住周遭的一切,于是,厌恶的循环又开始了,她继续走,往前走,摸索着,焦急着,却又无可奈何着。   如果她的性子再暴躁点的话,很可能就会疯了。对于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而言,整天见不到外边世界的可怕是毋庸置疑的。人,毕竟离不开群体。这点,很快被远离人群,隔离在这一座孤绝的庄园里的年轻女人证实。并在心头悄悄形成一个不确定的计划。大胆的计划。   每次李婆婆似乎都是在四爷来之前对她管理得异常严密,而在四爷离开后,尤其是刚离开的两三天内会对她的举动放松。至少,在老人家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允许她走到后边花园地势较高的凉亭内观望一下外边的景色。如果机会再好的话,只要这个又高又状的老太婆不注意的话,如玉还可以踩着假山石,踮着脚,伸手够到一两朵围墙外边的那些开得灿烂的野蔷薇。忍受着掌心尖利的细刺,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看着手中芬芳的花儿,她只觉得连它们都比她自由。   四爷已经来这里第三天了,按照常理,明早他就会离开……想到这儿,不由喜上眉梢,并不慎将这种偷偷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有什么高兴的事吗?”脸孔朝下躺在软榻上的男人突然问她。   如玉脸一热,惊慌地停下按摩的动作,手指按住眉毛,却是迟了。这时,男人突然翻过身,坐了起来,夺过她的手,抓在掌心,用一种会令她脸红的声音开口:   “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吗?”捏着她的手指放到他的胸口,眼睛不眨地盯着她,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如玉的脸烫得更厉害了。单纯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眼前这么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严格来说,还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长久脱离情感的她或许真的需要这样一份安慰?然而,等到她回过神,手已经挣脱了他的拉扯。   难道他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还是……给她服下的药过于猛烈,将原本她对他的感情也一并洗刷干净,而没有留下一点残余呢?喉结上下窜动的胤禛忽然觉得浑身燥热到了极致,想到她的过去,自然就想到了那个得到她的第一个男人,那显然是现在他无法再忍受的。难道她的拒绝会是源于对十四的记忆?不可能。重新看进那双湖水般的眼睛,捧住她尖尖的下巴,闭上眼,凑了过去。过去的那个她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再也不存在了。眼前这个如玉就是只为他胤禛一个人存在的新生体!只专属他一人。强烈的独占欲深深锁定他,唤醒沉睡在身体里邪恶的种子,一点点萌芽。   然而,满腔的温存却没得到期待的回应。她竟推开了他!皱着眉,抚着被蹂躏过的红唇,那张脸更娇艳了!而她的神态却是抵触的。这点,有过经验的胤禛绝对看得出来。她不爱他。这个事实立即把所有粉红色的旖旎梦幻粉碎,激灵地如同在头顶浇上一盆冷水,让他浑身冰凉。   或许是他太着急了?对,一定是这样。是我太孟浪,太唐突了。失去记忆的她现在的脑袋根本就像个孩子,虽然稚嫩,却依旧秉承着原先倔强的性格。也就好比锻压宝剑一般,只知道一味强力捶打,怕是不能完全遂人意。熔炼成岩浆般的铁水才是可以被塑造的!转化为水的形态后,你要它弯就弯,要它直就直。女人也是一样。若说眼前的她意志坚、挺得似铁,那么我的期待就是把她融化!她也必须只能被我重塑。现在这样,不是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么?我又何必性急呢?这么一想,焦躁的心才渐渐平复。   如玉盯着自己的手,感觉方才的动作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这是连记忆都没有的人仅剩的防御武器了。退后两步,正预备离开这间专门招待他的客房,身后传来道歉的声音。   爱新觉罗胤禛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蠕动飘荡在空气里的声音不是他自己发出的。平生第二次说对不起的人竟也是她。还记第一次说抱歉的那个晚上,桂花树的香气,夜的迷离,她珍珠般的泪滴,都是叫他刻骨铭心的。那次说对不起的原因是缘于没能阻止别人,就是太子,对她的强、暴,虽然被十四阻止了,但他的罪责仍不能逃避;而这次呢,眼下的道歉竟然是为了自己对她的占有企图?皱起眉,胤禛拒绝把自己与禽兽混为一谈。   化名为如玉的年小蝶听后一呆,没有回头,依旧笔直地往门口冲,却是被一边叹气一边走近的他阻拦住。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胤禛想。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哪。抓着她胳膊,努力控制自己后退两步,与她保持到安全的距离,“抱歉。”   “重复的话你已经说过。”毫无畏惧地抬起头闪亮亮地与他对视,叫他根本舍不得移开眼睛。或许这就是他真正爱慕她的终极原因?除了美色之外的某种东西。是这种反抗性吗,手指下滑,覆盖上娇嫩的手背,他微微轻叹,   “成天呆在这儿,想必厌烦了吧。碰巧有时间,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说完,余光落在小凳上。   顺着他眼神,人皮面具呈现在如玉面前。吞了口口水,心扎得跟针刺一般。   女人终于顺着自己的心说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让我一直戴着这副面具呢?非戴不可吗?还是说,如果不戴的话,真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我就不能堂而皇之地存在呢?我的过去,我的曾经,到底是由些什么东西组成?你知道,你是必定知道的,不是吗?告诉我,回答我,我真的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说出这些话的她终于获得些许解脱。长久压抑戴着一副并不属于自己面孔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基本上,失去记忆的她已经脱离了年小蝶身份的束缚,而完全进入到本身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楚小蝶的灵魂本质中去了。   孱弱被积累的压力才化作一时的勇气,爆发了出来。   胤禛什么都没说。看看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天空远处的一两颗星星在眨眼。半天回过头,才发现那双久久凝视他的眼依旧没有移开。“明天要跟我出去吗?”他问。   *******************************************************************************   翌日正午,正是最热的时分,十三阿哥正躺在雍亲王府的客房里一边吩咐下人扇着芭蕉扇,一边斜躺在床榻上眯着眼回想与他那头小鹿幽会的场景,情致激昂之处不禁微微晃动了两下翘着二郎腿的脚尖,浑身沾沾自喜。正美着,却被突然闯入的太子给吓着了。   “十三弟,你可要救我!”张口就嚷救命的胤礽脸色慌张,手舞足蹈,头发也近乎披散着,仿佛遇到了什么大事。   胤祥情知不妙,急忙赶走了下人,亲自端来一杯冰镇菊花茶,好细细盘问。   “太子何事慌张?”奉完茶,他依旧行礼,却被胤礽抬手阻止住,“嗐,都这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   十三细细咀嚼他的话,眼珠子转动,瞟着对方的脸色,慢慢有了主意。仰头突然大笑一声,“二哥白天里就拿我们寻开心,这里又不是香轩阁,更不是万花楼,怎么,这天还没黑,你就腻歪起来了?没的拿我戏耍?”   胤礽被他又阴又柔的怪腔调一堵,更是着急,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成一团。猛地推过那碗花茶,发了脾气,“戏耍?十三弟,我再怎么浑,怎么还会有心情在这时候同你玩笑?”   又是这时候?出了什么事?十三几乎立即就要这么问了,但却及时收在了口边。四哥不在,我可要给他把好了门户。不仅仅是这雍亲王府邸的大门。   胤礽见他低头不吭声,急得已经坐不住了,像椅子烫人似的一下跳起,冲过来一把握住十三的手,动情道:“好兄弟,哥哥求你,可一定要给我想个法子啊!哥哥这次可真是要度鬼门关了!”   “怎么会?”听到这里,十三依旧打着哈哈,“二哥未免太杞人忧天,太子是您尊贵的称号。直白说,天下以后都是您的,没的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呸。”   四十多岁的太子再也等不及,斩钉截铁地双手拉紧他,眼神呆滞,“新疆和田那边出事了……是矿难……死了人……”   什么?十三慢慢抽出手,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后背发冷地疑问:“这事儿不是已经结了吗?”   胤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知道他指的是分别安置好英禄和豪尔泰家人和善后的事。低下头,舔舔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接着慢慢摇头。   十三一看他这副样子,立刻急了。一把抓住他肘部,“怎么又陷进去了?你不是脱身了吗?我和四哥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填制完新疆和田古玉这边遗留在朝廷账面上的亏空,整整……那么多银两……你……你都不记得了?”   胤礽汗如雨下,已经顾不得擦了,颤抖着嗓子,像溺水者抓浮木般抓着胤祥,“是,是,我都知道,你们帮我,可……可我亏空的不止这么多,我欠的窟窿必须还上哪……”   “你还欠什么了?乖乖,我说你这府里怎么来的这么多花销,盖得起这么奢华的新园子,你……你这是拿着朝廷的银子私落腰囊哪!朝廷近来几乎没什么重大的钱财事项,除了……”停顿下来,对着太子羞赧垂低的模样,忽然尖叫,   “江南那批赈灾款……老天……你……你真的……二哥,你疯啦,这要给皇阿玛知道……”   “别往下说了。事情不是还没到那步吗,要到了我还来找你们干嘛?啧啧,真是的,偏偏节骨眼上老四不在,这事我不是只有找你商量了吗?”   “等等,你先让我弄清楚。你……”刚要开口的十三机警地走到窗边,看看四周,关上窗,又走到太子对面,扶着他重新坐下,“你挪用了江南赈灾银两,接着到了还的时候又填补不上,只好又重新启用和田那边的玉石工事,私挖了矿石,想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来暂时向上对付过去这件事,粉饰好这个窟窿,是也不是?”   胤礽点头。   空洞的眼盯着前方的门,仿佛好像随时会从门缝里冒出一个威武的鬼魅把他带走似地。   张开嘴,喃喃叙述:“是的,就像你说的。拆了补,补了拆。可我也是没办法哪。手边进账最大,赚钱最稳的就是和田玉矿石这笔,你叫我又能怎么办?”   忍下心头一股恶气,胤祥按捺住性子继续问:“何时出的矿难?丢了多少条性命?你知道,若是数目不太多,或许还容易隐瞒一阵,毕竟,处理这事儿的种种渠道我是熟悉的……”停下,看了看太子紧闭嘴巴的模样,继续追问:“你倒是给句实话,私自挖掘矿石这事容易处置,但人命关天,死了人的事可就不是我能全部兜揽住的了。多少?十个,还是二十个?”   胤礽接连摇头。颤抖着竖起三根手指。   十三舒了口气,“三十条人命,确实不少,不过,我看,也不是没有办法……”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是三百!整整三百条性命!还……还不包括找不到的尸体!”   什么?十三完全呆掉。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尽力安抚劝慰走太子后,急忙派下人找来李卫,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立即叫他动身。   直到听到马蹄声,心里的担忧也没有减少一分。以至于脖子被熟悉的小手搂住都没能及时意识到,耳畔传来情人诱人的呼吸,“怎么啦,怎么又不高兴了?”方濯莲亲密地捏住他鬓角的一小撮细发咬在嘴里。    ☆、CHAP67 面具   本该直冲目的地的十四主仆二人偏偏兜了一个圈,绕道借宿在京城北郊附近的一个小集市上。岳暮秋简直摸不准主子的想法了。疑惑不定,又不敢主动询问,一整天都处在惶恐不安当中,生怕这位暂时卸下西北大将军王的阿哥生出什么多余的事端来。   晚饭时,这种不安已被敏感的胤祯完全把握住,并主动解释。“人有时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明明答案就在眼前,却产生出望而却步的念头而再三犹豫。我现在就是这样……”舔舔嘴边的酒水,又喝了几杯,才说,   “不过,人这一辈子,能这样全然不顾地去爱,毕竟也是件痛快的事。小岳子,你说是吗?”   原本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之类的话来宽慰他的岳暮秋只得打消了原来的念头,默默咀嚼着他那“痛快”的滋味,不由觉得主子得到的“痛”要比“快”要多得多。这么想着,不由有些嫉妒起那个女人来,如果她还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的话。   简陋的旅社内,胤祯握着酒杯抬起头,目光虽然在看一条条木板拼接起来的有些发霉的天花板,但心思早不在这里。他回忆起清明前一天老四在那坟前的反应,越想越可疑。突然“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并不结实的小桌几上,震裂了桌面的一角。   闻声寻来的店小二正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戳着肇事者鼻梁骨叫骂,却在独眼参军掏出的白花花银锭面前乖乖闭了嘴巴。   胤祯兴奋得顾不上多看外人一眼,双手抱住对面的侍从,欢呼高叫。“她一定没死,必定没死!小岳子,我准没猜错。你听我说,我说给你听。”突然看到对方有些痛苦的表情,才惊觉自己力道的霸道,不禁连连抱歉,为自己一时的忘情而赔礼。   的确是这样,凡事只要一沾上年姑娘,你就什么都忘啦。岳暮秋抖动被抓得生疼的胳膊肘,心里这么说。   “小岳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清明那天老四的反应……异常的平静,对不?虽然他外表一直就表现得那样惹人讨厌的深沉,但是我不相信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也能完全控制得住,绷得住一张冷脸,从头到尾得没掉过一次眼泪。你也看到啦,年羹尧都哭得像什么样似地,我就不相信,老四会没有一丝伤心。也不是说要他哭得死去活来,像死了亲……呸,像死了谁似的,但心底真实的悲伤总会被人感觉到啊,你说是不是?但那天,在他身上,我就一点也没感觉到哀悼惋惜的情意。还有,当我扬言要扒开坟墓的时候,他那张脸都变了,那么紧张,这又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所以啦……”   突然,十四停下,盯着窗外,什么也不说了。   岳暮秋好奇地沿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人流并不繁多的小道上,一男一女靠近的身影正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尤其是那男的,从背影上看,若是再年轻些,就几乎和主子从背后看是一模一样了。   “是……”   面对侍从的惊奇,十四板着脸制止住他后边的话。好像镇定下来。至少在外表看来是这样。白里透红叫女儿家看来就会脸红的脸庞上的五官自然舒展开,眉宇间尽是从容。暗赞他一派帝王气概的小岳子却不知道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早就突破了平常的标准,狂跳激昂了。   会是她吗?从背影看应该没错……十四忽然又觉得慌了,一种期待即将被揭晓前的忐忑迅速控制了他。紧接着,细小的颤栗布满全身每一寸肌肤,昏迷在百味楼那张长椅上诱人身体浮现在眼前。颤动眼皮,手指挥舞,才挥开昔日的幻影。这种即将到手复又失去的痛楚真是再强烈不过了。   很好。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对眼下的情况下了结论。一年的时间改变了他曾经弱势的地位,他不再是那个容易掉进“斗智不斗力”陷阱中的莽撞青年了。军营的生活改变了他很多。塞外的风霜和艰苦使学会了皇宫里学不到的东西。磨砺得他愈发成熟了。当然,换做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恐怕不会得出这样乐观的结论。   “十四爷,该怎么办?”眼见目标男女越走越远,小岳子不由有些急了。   “哼,”胤祯冷哼一声,按住腰间佩剑,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连忙被岳暮秋拦下来了,嗔怪道:“这又不是带兵打仗,你……你着什么急啊?”成了亲的他虽说不属于经验老手,但也毕竟是过来人,比起相当愣头青的主子,自然处事圆润得多。   十四被他这么一说,不禁脸红。僵硬得挺着脊背,愣在桌几和板凳之间的缝隙里,脖子也跟着涨红,“这档口,你还取笑我?”   小岳子连忙说不敢,绕着弯得吐露出跟踪观察的处置态度。   胤祯拍腿大骂,“要爷当老四的跟屁虫?门儿都没有。”   “可这毕竟是个万全的计策,爷,你只单方面认定那个……女人就是你要找的,但,但若我们冒冒失失地冲过去,瞅准了人家的脸,却才发现压根不认识,这搁在别人那儿还好交待,但这同时冒犯的可还是四阿哥,毕竟,这属于人家的家事,说到底,是不该我们过问的……再者……”   “再者,老四本来就和我关系不好,现如今见我得了个大将军的位置,难保不在皇阿玛和额娘面前借此事继续发挥,百般诋毁我,是不?”率性之后的十四并不笨,很快恢复了清醒。垂下眼皮,握住方才桌角被裂断的那块,眼光变得凶狠,   “小岳子,咱们这事先讲好,若不是,我们走。戎马疆场,马革裹尸,即使战死,倒也并不枉然;但……若真的叫我给寻着了,小岳子……你可不准阻止我……”   “不能阻止您什么?”忠心的侍从结结巴巴地问。   “带走她。”斩钉截铁说完这三个字,男人快速走出旅店,寻着前边的身影,迅速跻身在人群中。   旅店内的小岳子咬牙又跺脚,又恨又爱,忙不迭地付了帐,跑着追随过来。   *******************************************************************************   春天的气息遍地洒满。落英缤纷铺在地面上的花瓣,柔软半倚着身体荡漾在水波中的柳枝,欢呼跳跃在枝头啄着香嫩小树芽的鸟雀儿,都好像这个季节的使者。或娇艳,或随性,或调皮。真真把盎然生趣的大自然时机表现得不露痕迹。   桃花谢了,经历连续几场大雨,新绿的嫩叶已代替了原先粉红旖旎身姿的位置,扑张开小小的身体,鼓着劲开始生长了。站在桃树下的一个小和尚默默抚着树干,忽然想到了酸秀才教给自己的那首诗。在念了临了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后,不禁出神掉进自己的思索中。   “觉空。又偷懒了?”身旁一个脑袋光秃秃的师兄爱怜地拍了拍他脑袋,拾起倒在桃树下的大扫帚,扫起周围的花瓣树叶来。   小和尚惊觉地回过头,正午的阳光恰好照射到背后寺院的牌匾上,让那发出琉璃光芒的三个大字更显庄严宝相。   法华寺。京城附近香火最最旺盛的寺庙。别说初一十五,观音生日,如来寿辰,就是在今天这个什么也不是的日子,过了中午,还有不少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年轻的,女的清一色求姻缘,男的求前程,求高中,求家产;年老的,无论男女,都是以求家宅平安,多子多福的了。   寺庙里总是这么多人,被众人哄抬得法力无边的那个坐在佛龛上巍峨不动的泥雕塑真的那么灵验吗?   十岁的觉空咬咬嘴巴,不太能肯定。据他观察,被敬拜的菩萨的圣水就忘了洒到一个连生五个女儿卖了其中四个只为生一个男孩儿的穷苦妇人头上,同时被遗忘的还有一位虔诚的老大娘。她的恳求不同常人,只是希望菩萨能够保佑她生病的小孙子能早日康复,但是,一个月后,她再来时,就穿了素服。佛祖真能显灵吗?撇撇嘴,觉空又想到他的沉痛往事,不由恨得牙咬得呲呲直响。   正气愤着,冷不丁耳朵被人在身后一把抓起。“小家伙,又在发狠啦?有你这样的出家人吗?”不用回头,光闻着来人身上那股子酸味,觉空就知道是谁了。回过身,收回愤恨的脸色,看着田文镜,笑嘻嘻地问:“今儿怎么有空来看我,不用陪你的美人学生啦?”   皱着眉,酸秀才一个爆栗敲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笑骂:“小和尚胆子不小,出了家还敢和人说女人,再说,瞧我不告诉你们主持觉明大师去!”说完,脸色一暗,怏怏不乐的情绪表露出来。   觉空瞅着不对劲,关心地追问了句怎么回事,却被田文镜一句小孩儿不问大人的事的话给堵了回去。弄得他小脸憋屈得通红。“又是拿这套来敷衍我。对,小孩,我是小孩儿,但别忘了,有朝一日,我也会长大,变得和你们一样,到时,我看你这个借口还有没有用?”   安慰性地给了他一个笑容。酸秀才心里想的却是眼前这个剃了发受了戒的李灿英恐怕没有再入红尘的机会了。而这,也是四爷和方不染以及他为了保全这个小生命共同谋划出的计策。英禄的事顺藤摸瓜已经祸延到了豪尔泰,多大的风浪都有继续变化的可能。李灿英与此事紧密而攸关的干系如果不借由空门这个看似清静无为的方外之地消减,怕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藏身之所来掩护他了。更何况,这样做的好处也封住了八爷那边挑衅骚动的态势,自从伴随着小灿英离开八爷那个地狱般的牢房之后,保护小灿英的心没有人比田文镜更强烈了。这种掺杂着友情和亲情的混合体,让他仍然一片纯净的心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崇高,并为了守卫这份圣洁感而任劳任怨。   这么想着,又想到那个救他们走出牢房的少女,想到她经由自己褪去青涩喘息在身边的模样,一颗心不禁又是荡漾又是担忧。为享尽温柔而心潮起伏,又为了她的不知所踪而忧虑。最后明确了完全迥异于平常男子处理此类春风一度的艳遇事件后的态度,下了发誓要找到她并对之负责的决心。神态才渐渐安详。   望着田文镜,接过他带来的食盒,蜷曲在寺庙侧边乱草丛中痛快大吃的小和尚,虽然有些好奇他此时脑中的想法,但满嘴的食物已经令他开不了口了。填充李灿英五脏庙的还不仅仅是香喷喷的美食,还有四爷对他许下的承诺。英禄必定是要受到国法制裁的。一想到这句话,光秃秃的脑门顶上还不习惯的清凉就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些慰藉。   *******************************************************************************   北郊的春天也是动人的。虽不似京城的热闹繁华,处处细微之处透露出些小家子气,但所有眼前的一切已经够叫化名为如玉的年小蝶应接不暇的了。   真正的春天来了。且不说那些或红或粉娇滴滴的花儿,光是各色各样的叶子就令她欣喜若狂了。柳树最典型,也是这个季节的代表。告别了被二月春风剪刀刚修裁后的细嫩,微微伸展的叶片大了一圈,也可爱了一圈,应和着风,旋转、摇摆,摇曳生姿;散落零星在街道两旁的香樟树顶着头顶的炽热,铺展炫耀着一身绯红翠绿的衣衫,新冒出来的嫩芽染着绛红的脸蛋,藏在兄弟姐妹的胳膊肩膀间,只在彼此嬉笑时才露出脑袋;正前方的榆树更是惹人爱,透着生机的叶子一瓣一瓣点缀在黝黑粗壮的枝干间,好像躲着迷藏机灵无比的小顽皮,只在一阵大风后,才在路人的头发、脖子间显露出原型。   怔怔出神的她却没发现自己观察事物的同时也正在被身边的男人观察着。盯着她灵活的眼,胤禛被深深吸引住了。能够如此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人本身也必定是充满生机和意趣的吧。他几乎是随着她的视线移动角度的。相比之下,府里的那位立刻被做了否定的评价。钮钴禄氏虽然体贴温柔,却少了这份天真自然,乖觉有余,灵巧不足。至于另一个女人,想到福晋那拉氏,他立刻自动不提。   并不宽绰的道路两边分布着新旧不依的店铺,灰不溜秋的好像一只只麻雀,挤在一起。胤禛并肩身边的女人漫步在柔软的泥土上,呼吸着夹杂着叫卖声的空气,感觉此生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叫他愉快的了。   眼睛盯着两边,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手指着正前方,“那儿有个旧书铺子,我们去……”话没说完,如玉提着裙摆就不见了踪影。   有些气喘地追到书铺门口,女人捧着一本线装书研读的模样已经掉进了四阿哥眼里。呼了口气,稍许打量周围,老实巴交的老板,破破烂烂的门面,泛黄陈旧的书籍,这些无疑都让胤禛放心。事情已过去一年,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也早该发生了,不是么?更何况,是在这个远离京城的郊外村镇,还有那副叫人根本看不出她是谁的精巧面具?他要是再不放心,就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斜瞥了她一眼,不声不响走到她背后,取了本一模一样的书读了起来。是《西游记》,神鬼妖怪的,难怪她看那么入迷。胤禛只在孙悟空被如来佛祖扣押至五行山下那几章翻看了一下,就失了兴趣,书虽摊在掌心,心思却早不在那儿了。离着她一步之遥,几乎就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了。不是熏香,不是花,而是淡淡的那种自然散发出肌肤的气息。临近中午的旧书店内,人不多,胤禛就这样站在她身后,几乎心旌神摇了。慢慢地,一个如何接近她,扪扣开她心扉的问题浮现在他的心间。在女人方面从来都只是被动接受的男人不禁迷惑了。占有她显然是他渴望的,但这又绝非仅限于肉\欲的获取。猫爪挠心般的瘙痒袭击了他全身,电流般从头到脚,他麻酥酥的,一时间手脚僵硬,竟是不知该怎样放置才好。小书铺内,只剩下她浅浅的呼吸声和缓慢的翻书页的动静。   然而这种宁谧很快就被外界冲进来的不和谐打破。   在四阿哥眼前偏偏出现了他目前最最不希望看到的人。并同时叫喊出那个他深藏了一年的秘密——“年小蝶!”十四大声嚷着冲了过来。声音却消失在逼近的脚步和女人那张陌生的脸庞中。   胤禛狂跳的心在十四由惊喜转为诧异又至失望的表情下逐渐平稳。以一双外人绝对看不出的戒备眼神盯着昔日的情敌,态度再温和不过了。没开口的他在等着自动掉入陷阱的小兽。   果然,十四讷讷愣住,盯着如玉陌生的脸,疑惑道:“你……你……不是她……”来自心底的泄气分散在他的眉眼末梢,拉长的脸是再灰心不过的了。   如玉看着他,又立刻侧脸望着她的四爷。好像小狗紧随主人般退后到胤禛的身后,隐藏好自己,不敢露出脸。   被浓浓满足感注满的男人乘机在背后握住她冰凉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十四,“这么巧,十四弟……”言不由衷地开始寒暄。   耿直的大将军王仍是不懂迂回曲折为何物,歪着头,,越过胤禛的视线,鄙视他背后躲闪女人的脸。好一会儿,终于灰了脸。“不是……不是……”才低下头,不禁又撞上如玉好奇打量他的眼睛,顿时脸上放光,几乎跳到胤禛面前,拨开他的肩膀,碰撞到女人的鼻子。   细看那双眼,感觉仿佛陷入了一方清澈的水潭。多么相似的眼神!突然,十四大叫一声,粗鲁地一把推开如玉,倒退一步,手捂着胸口,闭上眼。嘴里喃喃不休,“你不是她,不是她!”   被胤禛拉着胳膊走出书铺的门槛,两人正待说话,小岳子已经忙不迭地冲了过来,往往书铺内坐在小椅内读书的如玉,瞅瞅兄弟二人,自觉停住了脚步,守卫在恰当的距离,机警地监测着四周。   “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找这样一个女人的原因……”说到一半的十四停下,想到那双似曾相识的双瞳,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   四阿哥转动眼珠,没有说话。   十四为何而来,他岂有不知的?蓄势以待,用惯了的伎俩正被他采用着。   令十四不忍受的是,如此奴婢的脸孔上竟嵌着那么一双灵动的眼。很快,他就在四阿哥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中明白了眼前女人存在的原因。并接着表露出他单方面的想象。   “她很像她,背影,身材,尤其是那双眼睛……”有些哽咽的胤祯转过身回望书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为何不为她感到心伤了……”闭上眼,好半天才睁开,蒙上一层水雾的眼认真盯着他四哥,   “对不起。”   胤禛冷着脸依旧没说话,但是表情明显松动了,嘴角边刚毅的线条随之缓和,手掌按抚住十四的,两人久久相握。   能以这种相当令人愉快的误会方式结束讨厌之人的来访,速度之快,效果之好,是胤禛怎么也想不到的。   告别十四,在安静中陪伴着这个真名唤作年小蝶的女人读了一个下午的书后,招来仆从预备的马车,搀扶着她入座返回。   颠簸崎岖的小径,沉静无声的旅途,女人细细的呼吸传递到掀开车帘观望外边景色的胤禛耳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入睡的模样,心思一下回忆起当初她一次入府也相似睡着的情景,不禁笑了。悄悄取下她面具,迎着诱人鲜红的嘴唇,送上温情一吻。   山顶一处大石后的两个男人久久注视着这辆马车,直到影子消失。   “主子,我们还要跟着吗?”戴着眼罩的那人问。   俊美的男人抿紧双唇,眼中精光一现。    ☆、CHAP68 陷阱1   在半途中折断了腿的李卫未如期的到来延展了胤禛滞留的期望。不忍这么快离开这个院落的念头是那么强烈!虽然她刻意地避忌,自从他那晚真情流露之后,但,只要能在一个人的空间内,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么专属自己的一个人,无限的乐趣扩张在他的心海。这种冒着极端危险的隐秘又在他面前加了一道的幽幽的密码,混合着,融为一体,刺激着他全身的感官神经,为之跳跃,为之骚动,长久不能平息。   “你在躲避我吗?”好不容易等到吃完晚饭她一个人的时候,胤禛迫不及待走进女人的房间。她低着头,抓着笔,正在写些什么。一时间没想到他来,不由慌乱了神,笔尖倒竖,顶稍一滴墨汁竟叫她给刮到了嘴边。惹得她竟是伸舌舔舐。   低吼一声,把这当做媚惑的男人再也忍受不住,冲过去搂住了她,本能地把脸往她脖子边凑,仍是被推开了。并以一种可笑的说法困住了他。   “君子非礼勿动,您难道不是君子吗?”她居然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换做其他任何情况,这个称谓他都可以愉悦地接受。   勉强皱着眉,开始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四阿哥黑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的确,她困住他了。为了当君子,至少在她面前,他就暂时不能砰她!老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也是可以如此聪慧的。   欣赏地看着她端庄的模样,开始转移话题缓解尴尬,盯着桌上清秀的一排读书札记,抓过来,看了好一会儿。“你就是这么读《西游记》的?”   “有辱您的法眼了。”如玉搬着椅子往后移动了一步,直到觉得距离安全,才小心坐下,蜷曲着身体,仰起小脸,呈现出对这个话题的浓浓趣味。   “相对于大多数人喜爱看孙猴儿保唐三藏西天一路降妖伏魔的情节的惯例,更叫我欣赏的倒是大闹天宫的万丈豪情。天不怕、地不怕,伟岸天地间能有这么一个不畏惧玉帝老儿的生灵存在,扯一面挺立在云霄宝殿的大旗,竖一根长短粗细任我变的如意金箍棒,如吹灰儿戏般扫落一干雄赳气昂的天兵将,大吼一声:吾乃齐天大圣是也!这真真叫人看得是何等地痛快,何等地叫绝!”   一味兴趣盎然地说着,径自陷落到想象的天马行空中的女人显然没有注意到男人越听越惊异的表情。   “凭什么天庭一切都该听玉帝老儿的发落?凭什么发号施令的不能是我这个猢狲?当他褪去弼马温的官服,搅乱蟠桃盛会的宴席之后,他的自然本性就爆发了。   “我想,笔者虽然写的是猴子,但落到此处,漫话在他周围的情绪已经是写的人了。当过小官,受过天庭抚慰的蹩脚小卒的尊严已经到了尽头,必须捍卫了。   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镜头出现了。一根如意棒就叫那些俨然仙风道骨的众神仙掩面节节败退。   “他,已经完全脱离了猢狲的形象,而演化为活生生的人了。在尊严、人格受到践踏和污蔑的时候,连一只区区的猴子尚且周全自己的精神面貌,更何况是人呢?而这,恰恰也是小说的精华所在,至少在我看来。这种不切实际的空想毕竟只能存在于虚幻的想象中,毕竟,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斗的人生哲学,是闪耀在平民百姓的每一个艰难的步伐之中的。换句话说小说的此处的主旨就是反观现实,要想在现实生活中不被斜睨着轻蔑地唤一声‘弼马温’或压根被排除在类似王母蟠桃会名单内而得以抱着尊严地活下去,那就是不可能的事。   嗯,我个人认为,这和明朝,笔者那个时代的特殊背景是分不开的……”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舔着唇,一杯温水抵到了嘴边。他搂着她的腰,一手端着茶碗,气氛亲昵得不行。红着脸,如玉根本不敢看四爷,像是被咬了舌头的猫,方才滔滔不绝的劲头彻底不见。   真没想到,她心思竟是这般的。胤禛心想。忽然又想到早上在书铺里看的那几页,也来了兴致。忍耐着松开她,以“君子”二字自醒,很快沉浸到自己的另一种观点中。   “比起猢狲的不知天高地厚,自由散漫,我欣赏的倒是如来佛祖遇事稳定,从容不迫的处置手段。君不见纵使他筋斗十万八千里,变幻形态七十二种,可也终究逃不开那广阔没有边境的掌心。”   顿时,如玉像个刺猬般被击中了。反击的话化为她的根根尖刺。陷落进纯粹评论中的她完全忘了一切,包括她未知茫然的身份和眼前这个透露着尊贵与欲、望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自由散漫?你就是这么贬低如此可爱的生灵吗?太过分了!虽然秉承着读者各不相同的评论态度,我还是不由得不这么直白对阁下表露出恰当的不赞同。区区一个天地间如此自由自在的精灵,不经意间,凭着自己单纯的一腔爱憎厌恶,居然能闹腾得出庄严宝相的佛家鼻祖现身降伏,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吧!   撇开双方各自法术的高低不谈,差异悬殊的背景就不是个能忽视的问题了。不知阁下您想过没有,凭借着如来的身份,凭借着宗教凌驾于天庭皇权至上的势力,如来这么对待一个懵懂精灵,是否算得上是以大欺小呢?”   “皇权这种事也是你能说的?”男人沉沉开口,脸上变了色。浓浓的两道蚕眉攥紧,唬着脸吓了女人一跳。一会儿见他舒展了眉梢,才又敢开口。   “我又没说什么,只是就事论事……”   他盯着那张合的两片玫瑰色的花瓣,竭力压抑住亲吻它们的冲动,随着她的话又火了起来,   “就事论事?再说下去,你可就犯了朝廷的忌讳了,懂不懂?”把她的天真烂漫看在眼底,走到她身边,握住挣扎愈脱离的手,抓得极紧,几乎弄疼了她。“女孩子家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是被允许的,但,凡事都有个限度。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虽然不懂,但话里关爱的意味还是被她及时感觉到了。眨着眼,怯生生地看着他,一抹娇羞在白皙的脸颊上绽放,不知所云地点点头,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闭紧嘴巴,不愿再开口。   胤禛见她有些害怕,又觉得话说得有些重,想要安慰,却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只得干坐着。两人憋了半天,忽然同时开口,“你……”异口同声的询问试探方式倒是叫他们都笑了。   男人扬着嘴角,女人却笑靥如花,又叫胤禛看得失了好一会儿神。提出再继续陪她两天的打算。   本想得到佳人更灿烂的回应,没想到却被僵硬不自在的表情替代。那是一种还学不会遮掩的神态,一种自然的表露。   “你还要住在这儿两天吗?”看得出她失望的男人跟着点头,被自尊心一再挫伤的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又往她跟前走,扶住她肩头,   “我可以把你现在的表情归结为我并不受欢迎的事实吗?”他问。   飞快地捂住脸,垂下头,把玩腰间的流苏,如玉心不在焉地小声支吾着,说是怎么会呢?   再靠她近一些,想摸摸她红扑扑脸蛋的男人立即被惊慌的反应给冷却了心,勉强笑了笑,“天色不早,早些安歇吧。”说完,快速地退了出来,合上门,又在门前盯着屋内看了好一会儿,才怅然离去。   听过她在桂花树下吟诵的那首诗(鲁迅的《自嘲》),见识过她晶莹滚烫的纯洁泪滴,珍藏过她银铃般飘荡在漫天飞雪中的笑声,而今,却又被她向往脱离现实纯粹自由的向往给迷惑住。若是个男子,当真此种想法,倒或许不失为天地间铮铮铁骨,草莽江湖间一卓然好汉;但此种略显怪异的念头落到女子身上,就显得相当奇特了。   冥想了会儿,又想到如来和他的五指山,不禁又觉得放心。即使女人再怎么机智善辩,奇思怪想,她也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不是么?这晚,伴随着甜甜的美梦,他入睡了。   *******************************************************************************   而与此同时,京城廉亲王府邸仍然灯火通明。在紧挨着书房的密室内,八爷党的新宠正在竭力地卖弄着手中掌握的各色消息。   “亮工,”胤禩听完简报,看了看密室内仅有的这个男人,拧开琉璃鼻烟壶,靠着鼻子嗅了嗅,“老四那儿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没有?”   看着男人欣长伸展在椅内的四肢,弯曲着腰板的年羹尧忍住敲断它们的冲动,干哑喉咙,故作讨好地又低了低脖子,垂下脑袋,显现出一副无比恭敬的模样。   “启禀八爷,最近那边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胤禩眼角眯起,拿针扎般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松开视线,慢悠悠叹了口气,盯着自己干净的指甲开口,“是呀,自从你妹子死了之后,老四那边似乎也就没了声息……”   一阵干涩的紧缩哽咽在年羹尧咽喉。敏感的事件和人名,还是第一次由眼前的新主子提起。平复好心底震荡出的涟漪,递给观察他的对象一个没有表情的回应。   又是一声长叹。胤禩咂着嘴,手掌挨着侧脸,满脸痛心,“多么鲜活的生命,花一般的人儿,就这么在眼前消失了,真是一件让人感到痛心的事啊……”   感受着两道炯炯的目光,年亮工只得一再低头,僵硬得不让一丝真实的情绪在脸上露出。   接着,胤禩很快转换了话题,谈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听说,老四让你做了个很精致的人皮面具……”   “是的,”男人飞快回答,并接着表示认为此等小事丝毫达不到上报的需要,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掩饰身份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女人方面的。   “不特别?”胤禩意味深长地笑了,“那是一副什么模样的面具,你见过吗?”   年羹尧被他瞧得直冒冷汗,浑身湿答答的,很不舒服,直想遍体关节都抓一遍,却又不敢在他眼皮下乱动。按捺住性子,依旧恭敬回话,“倒是见过,一张女人用的普通人皮面具罢了。”   “见过就好……”八阿哥眼里放光,用冷冰冰的手忽然抓住他的掌心,年羹尧被这个突来的举动骇了一跳,稍许高出对方小半个头的他赶紧豁低腰杆,把嘴脸匍匐在他的鼻孔下,等候着命令。   果然,沉默了半晌的主人开口,“现在,就给你个为我立功的机会……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松开手,在他眼前招了招,年羹尧附耳过来,只听到如下几个字——   “只要你去鉴别一下现今戴着这副面具的女人。”    ☆、CHAP69 陷阱2   送走年羹尧后的八阿哥上了马车,急匆匆往万花楼赶。让他性急的不仅仅是早恭候他多时的两个兄弟,还有万花楼新来的姑娘。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女人,老十给出这个评价。本来,就胤誐那副眼光,他是不会有多少兴趣的,但瞅见胤禟频频的点头和嘴边狡黠的笑容,胤禩的心就不是光一个痒字可以形容的了。   女人,他什么样的没见过。明艳如府里那位,温柔如入土那位,可都算美到了极致,区区一个新来的青楼女子能搅出什么名堂,值得老九老十这般神神秘秘的?此时出于对老四和年羹尧那边事情的十拿九稳,一颗心彻底放松,腾出精神想想这风月之事,靠在马车软垫上眯缝着眼的胤禩顿感其乐无穷。挑了车帘往外瞧了瞧,吸了口静夜的空气,放下帘布,手指轻叩在膝盖上,合上眼皮,一曲轻盈的小调低吟传自他的咽喉,直到马车停下,才发觉所唱之曲竟是从前听惯了的戏文。想到“戏”这个字,冷哼一声,满面春风瞬间瓦解,绷着一张脸踩着车夫的脊背下了马车。   如低诉如娇叱如轻吟的丝竹之声已传进了耳朵。黑夜中的万花楼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显露出独特的生机。毕竟,在香轩阁彻底关门之后,这里,就成了纨绔子弟达官贵人夜间最值得消遣的地方。剥去冠冕堂皇、正襟危坐矗立在庙堂之上假道学的外衣,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些年轻女孩子的笑脸呢?虽然,能花钱买到的通常不仅仅是笑容。但是,在一派官场正经之外,要想发泄出各人心底各种烦闷与不快,来这里,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拂开一排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胤禩绕过万花楼的正堂,以异常熟悉的脚步走上一座弯弯的石拱桥,没什么心情倚栏临风,欣赏水中垂柳掩映着的一轮金黄月盘的倒影,下了桥,走过一处粉紫色镂空木雕的长廊,又在前边一丛丛喷洒出奇香的花卉间迂折了一会儿,才在一处隐蔽在一片被常春藤和爬山虎覆盖的小院落前停住了脚步。时隔一年,万花楼另辟蹊径,折腾了大笔银两,捣鼓出这小幢“忘忧小筑”,专供银子多得没处花的显赫们使用。   京城最最富有的九阿哥显然已是这里的常客。此时,正肩挨着胤誐听一位女子弹琵琶的他见胤禩推门进来,不由得脸露喜色。但这喜悦却是一种受了限制的欢乐,只要仔细辨别他的脸色,专注看一会儿,就会发现流露出这种言不由衷的笑容在表现者来说,其实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想笑又不能尽情地笑,老是被一种心不在焉的担心所困,整个人也就无法完全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是处在压抑的状态之中的。   不同于没心没肺的老十,胤禩打从进门坐下,就在胤禟脸上发现了这点。先前那个弹琵琶的女子还在唱,白居易的《琵琶行》,八阿哥听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见她年华正茂,眉目清秀,确实算个美人胚子。但比起谢小云来,恐怕还稍逊一筹。啧啧,老九的眼光什么时候如此不济了。收了心,往胤禟这边举了举杯,以完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一番狠绝的话来。   “你也算是个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还和小孩儿一般,什么事都挂在脸上呢?看看昔日的毛孩子老十四,论心计,论手段,恐怕你我今后都要有所顾虑了。而你呢,我这个团结在掌心中的得力臂膀,怎么成天跟掉了魂似的,人是坐在了这儿,可心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胤禟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给闹红了脸,支吾着刚想为自己辩驳一句,却被胤禩按在肩头,给制止住了。八阿哥继续他的谆谆教导,   “你无须辩白。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老九,八哥只给你一句话,安下心,定好神。记住自己阿哥的身份。”抬起手,挥开众歌妓舞娘以及那位弹琵琶的女子,走到老十眼前,忽然转过身,看着胤禟,   “我们现在不妨说说交心的话。老九,区区一个奴婢难道就叫你怕成这样?想当初,你那些手段都哪里去了?这般心思犹豫彷徨的,如何能心狠手辣,如何做得出大事?”   胤禟被这一顿醍醐灌顶的话点醒,吭着脑袋,半天不说话。   胤禩见他沉默的样子,知道是听进去了,更是想再加把力,“说到底,红杏和琵琶湖的兰草是没有区别的,你就别再放心上了……”   老十这才反应过来胤禟最近一直闷在府里郁郁寡欢的原因,胡乱地也想劝慰,“就是,九哥,八哥说得再对不过了。想要红杏那般高挑的,赶明儿我让人送一沓这样的到你府上,还都是雏的,包准你……”下边拉杂的话没说完,就叫胤禩的怒目给瞪得自动收住。胤誐好半天缩在自己的矮几食桌前,委顿趴着,久久不敢再出声。虽然出身不够高贵的八哥却每每把自己管得定定的,这是什么道理,他也说不出来。不过,这种天然的气派在兄弟中他只有在老四身上见过。   移开怒瞠胤誐的视线,转到胤禟脸上,胤禩还想拿他并不介怀谢小云之死的事情来开导这个看似精明有时却犯浑的弟弟,刚动嘴皮却被黑着一张脸的老九抢了先。“八哥,我怎会为了一个下贱的奴婢而忧心,你过虑了……但是,正如你说的,我有我的担忧。毕竟,那女人和兰草不同。”他几乎不想再提那个名字。   胤誐又凑过来来插嘴,“我知道她们的不同。后者是被隆科多拧断脖子,而前者是……”做了个双手交叉“咔嚓”的动作,又食指戳戳胤禟,嘴角下弯,笑嘻嘻地露出最近吸了鸦片开始泛黄的牙齿。接着,想到可以让他飘飘欲仙的烟壶与烟管,不由恨得猛掐自己大腿,下定决心下次来这儿一定要另备一套烟具存放在这里,省得烟瘾上来时的心痒难熬。呵欠连连的他竟是胤禩告诫的眼神都没注意到。   叹叹气,抓挠着眉毛,胤禩晓得是不怎么能指望那个烟鬼了,走近老九,在他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你是担心此事要犯在老四的手中?”   九阿哥摇摇头,“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兰草本就是我手中的人,要杀要剐,还不如切豆腐般容易?而那……那女人却不是我们这边的。虽出了那边的府邸,但毕竟还沾染着干系。更棘手的是,事情出了后,仍没能斩断干净,那张布匹的字据不就是一个说明吗?所以,我是怕……怕这后边清理不尽的藕断丝连。既然有字据,就不能排除这字据被另外什么人瞧见过的可能,这物证我们是牢牢把握了,可人证呢?若是顺藤摸瓜,合并这物证一道排查起来,我恐怕是脱离不了干系了……”   胤禩倒没料到他考虑得这许多,心头着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那天怎么就……你府里那些人哪个比这女人差啦?”   “那天喝多了,我……我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就被鬼魂附了体,恰逢到绸缎铺查账,撞见了她,就……”接着悔不迭的叹气。   “罢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多说无益。”皱着眉,想到眼前之人更早前在香轩阁的放肆,胤禩也就见怪不该了,脸色缓和许多。“本质上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想得太多了。不过,考虑详细一点的话,为周全起见,除去那个可能阻碍此事发展的人证,倒不失为必要的应对手段。”   “八哥九哥,这回我可猜对啦,你们说的是那个酸不溜丢的秀才,对不?”胤誐不语半天,被憋坏了,好不容易又逮到机会,忙扯着嗓门大叫。   胤禩胤禟在他这声叫嚷中相互凝视,沉默不语。   恰在这时,一丝琴音打破了诡秘的沉静。   乐声缓缓地隔着一幕珍珠帘子飘荡了过来。幽幽又低柔。好像一位少女把满腔的心事在无人角落对着花儿倾诉,把听者带到了遍地芙蓉,青山绿水的山林幽静之地。   看不见的音符幻化作轻盈踮着脚尖的蜻蜓,稍事停歇,又立刻飞舞窜动,让人听得心里又觉得安静又觉得有趣,一副自然旖旎风光画卷接着又被铺展到了眼前。   接着,音调突变,由低缓改为欢快,好像沿着林间起伏山路盘旋攀登的登山客,一步步从容又加快了脚步。鼓着劲头到了山顶,盼望到豁然开朗的景色。入目的除了云就剩天。初生的云霞和湛蓝的天空这般简单的景物交织融合后却透露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朴实之美。   在这样流畅的乐曲中深呼吸一口气,仿佛整个人就随着来到山峦顶峰,呼吸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最新鲜空气一般,通体舒畅。   闭着眼,再睁开,胤禩发觉身边两个男人依旧沉醉在乐曲中,而此时,那琴音已经停住了。   通晓音律的八阿哥甚感惊奇,知道此等造诣非凡人所能。好奇地靠近珠帘,正准备掀起,却听里边一声“八爷有礼了!”一个叫他目瞪口呆的人走了出来。一身雪白纱裙的谢小风袅袅拜倒在他的脚边。直到男人反应过来,迎上那双夺目的玻璃珠子,不禁又呆了。   ***************************************************************************   黑黢黢的深夜,紧挨着京城的北郊被一阵严实的迷雾包裹,使得原本郊镇仅剩的不太耀眼的几处灯火更显黯淡,忽明忽暗的蜡烛几次都仿佛被夜风拧断了脖子,但过后,又很快挣扎着散发出飘忽的光芒,勉强为自己照明的本职尽责着。   平铺在街道上的每一块碎砖石,在沾湿了冰凉的雾水后映照在灯光下,闪耀出晶亮的几个发光点。好像海边浪潮褪去遗落下来闪光的贝壳。周围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一切似乎都睡着了。   驰骋在马背上的年羹尧似乎也被这里的宁静气氛感染,放缓了速度,勒着缰绳,在小镇唯一一家旅店门口停住了脚步。   下了马,叫了房间,才送走小二,便走到约定的那间客房门口,呆呆地望着那扇木门,心跳得异常快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兴奋除了在他之前人生仅有的最欢愉的时刻,是再也没出现过的。虽然那欢愉,很快就随着产生的主人凋谢了,好像还没来得及在春天绽放的花朵一般。   里边的人会是她吗?年羹尧心想。回忆起八爷两个时辰前的吩咐,很难再控制自己的理智。新主子方才说话的目的似乎就是要叫他这般误会的。四爷藏了一个女人,戴了那张神秘的面具,那张你亲手转交的面具。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充分证据说明戴面具女人就是他今生挚爱的身份。但是,依据八爷开始牵扯到有关她话题的暧昧态度来看,自己现在会产生这样的疑惑绝非杯弓蛇影。   或许我早该猜到了。四爷一直以来的态度就是最好的鉴证。毕竟他也被她迷惑住了,不是吗?联想到后来在胤禛书房见到过的那副丹青,年羹尧的疑心就更大了。同时也笃定了四爷暗恋她的事实。丧失情人的痛苦让他一度迷离双眼,此时,回想起四爷一年来的行径,不禁大觉可疑。虽然没有表情的脸孔一向都是那位爷的标志,但时时刻刻克制住悲伤丝毫不让它外露的沉默就是不正常的了。除非他不爱她。相比较而言,无论借酒浇愁的方不染,还是情场失意疆场得意的西北大将军王,更或甚纵情放纵逃避内心真情的自己,都要显得真实许多。想到这儿,突然觉得用虚假两字来形容胤禛在这一年里的表现,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甚至在上坟那天,他居然都没为她流过一滴眼泪。   年羹尧忐忑的思绪很快被打搅。陌生的那扇门开了。露出一张他不愿看见的脸。不管怎么说,西北大将军王都是四川巡抚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   跟上一言不发的十四,伴随身后的岳暮秋,三人骑马一路飞奔,很快到达离北郊小镇不远的一处村庄。是背靠几座山峰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黑夜里,沿着一条蜿蜒在山路间的小溪往前,翻越了两三处陡坡,才到达的。   年羹尧一路没有做声,始终默默跟着。但一颗心却不像他外在表现出来的那般稳健。砰砰砰地闷声狂跳,好比一只被点了几次都没炸的爆竹,一个劲儿地只是滋滋响着。但他自己知道,这个爆竹没有坏掉,只是欠缺真正能被点燃的引线。   直到前边的十四停下,年羹尧才不得不收拢思绪。一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落矗立在了眼前。朴实无华看起来丝毫没有特别之处的这个地方,里边会走出能点燃他的那个女人吗?他简直不敢往下想。黑夜白昼幻想过无数遍的奇迹居然就要在眼前上演了。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了。看着十四,自己这份猜测就更肯定了。能同时牵引出十四和胤禩好奇的女人绝非四爷在外豢养的普通人。而之所以要在这么偏僻不为人知的地方戴上那张精致看不出破绽的人皮面具,这个答案,几乎不用回答,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年羹尧想到这儿,才发觉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将马匹都交给小岳子远远隔开之后,躲避在这个院落侧面一个破土堆后的就只剩下十四和年羹尧两人。   没有月亮的夜晚异常昏暗,三品大员几乎看不见身旁开口说话那位大将军的脸。   “你能来,倒真是叫我意外。”胤祯嗅了嗅身边有些怪味儿的土堆,暗暗皱眉,拧着鼻子往后退了些,反转过身,坐到右边稍微干净些的枯草堆上。“看来,八哥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大到了可以收买老四门人的地步了,啧啧,真是让人又羡又妒哪……”   年羹尧听得只脸皮一热,很快恢复。并不想得罪顶头上司的念头促使他下了巴结讨好的决定,厚着脸皮说,“区区四川巡抚哪里能入得了八爷的法眼?不过但凭爷吩咐的,在下都照办就是了。大将军王莫要取笑在下,朝廷局势多变幻,在下也不过未雨绸缪,多给自己找一条退路罢了。”   “好个未雨绸缪!”十四怒极反笑,瞥了眼守候在远处为他们望风的小岳子,回过头,恶狠狠盯住年羹尧,心想这时才算把此人看清看透了,原还指望着他只是忠心老四的一条狗,没想到却是野心勃勃见利忘义的一头豺狼,忽然又念及他与里边那人的关系,眉头不禁紧紧锁住。   年羹尧见他不语,也沉默下来。显然,现在不是议论朝事高谈阔论的时候。   郊外亲近自然的特有气息渐渐朝两人袭来。树林、泥土、野草、小花混杂在漫漫无边的沉沉夜幕中,悄无声息地钻进他们的鼻子,跳上他们的发丝。远处大片旷野上空荡荡的,除了又长又高的杂草,就什么也没有了。此时,随着微风,那些杂草摇摆乱晃,好像失去了手脚只剩下躯干的精灵,集体扭动着跳舞。再远些的山峰也是沉闷的,怪石嶙峋地趴在那里,好像一只巨大无比沉睡中的猛兽,只把偶尔从它脸前掠过被惊醒的野鸟当做它酣睡时偶尔发出的鼻音。   正为眼前此景发呆的年羹尧忽然被拉住了衣袖,十四竖着食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以极低的声音伏在他耳畔,说道:“她出来了!”   听者顿时愣住,顺着十四的眼光看过去,他彻底忘了呼吸!虽还看不太清脸,但单从那个影子走路的姿势,走出几步扭头怯生生回望的神态,他就在心底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CHAP70 陷阱3   如玉在刚走进小花园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自由的魅力。四爷晚饭后走了,李老妪也睡了。戴着面具的她悄悄推开房门,就这样一步两回头的速度缓缓走了出来。失去记忆的她抹去的不仅仅是年小蝶的身份,连之前楚小蝶的也一并被删除了。因此,要说此时的她不为自己的身份好奇是不可能的。除了偶尔陷落在书籍小说中的片刻,也仅仅是躲避在那些虚幻的空间内,她才能感受到一丝安全。   无疑,失去记忆的人是可悲的。与外界没有任何依附关系的空白是可怕的。那种孤零零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了解的。如玉望着满眼的黑暗,这么想着。   我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以至于到了连真面目都无法示人的地步吗?摇摇头,得出根本无法从四爷那边下手的结论。显然,他对我的兴趣比对我过去的事迹要浓厚许多。而在这点上,显然,我恰恰相反。虽然并不能肯定自己因为什么而抵制他,但本能的抗拒已经被自然表现出来了。   连一个自己过去都不知道的人是没有权利享受更多幸福的。如玉这么告诉自己。与其等待别人给我答案,还不如自己去寻找。摸摸口袋里的银两,心头一阵发慌。又是激动又是不安。在犹豫着走到花园篱笆栅栏时,终究第一种情绪占了上风,逃离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袋。不愿再这么受人摆布下去了。她不是谁的玩偶,不是让哭就哭,让笑就笑的布娃娃,更不是可以被人豢养在笼中的宠物,什么都不是!她就是她自己。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可怜女人。   她还记得四爷唯一向她解释过的那句话,“如玉,美人如玉的由来。好像从一副丹青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真是可笑,这就是她名字杜撰的由来。这个俨然她主子的男人甚至剥夺了她的姓氏。对他而言,她就是为了取悦他而仅仅存在的吧。想到他那段关于赞许如来降伏孙悟空之手段的话语,不禁心更凉了。凡事都有个度,这个度恐怕包括她的自由在内吧。哦,去他的,她可不是他手掌中的玩物。   义愤填膺一阵乱想,甩甩头,捧着脑袋一声长叹,自言自语地埋怨道:“瞧瞧我,这时都在想些什么啊……真是的……”遂,停下思绪,喘着气搬来一块垫脚石,放置在假山石下边,伸脚踩了两下,见很稳当,不由开心大笑。捂着脸,摸到那冰凉凉,粘腻腻的人皮,一阵恶心,沿着发髻耳边用力撕扯,一把揪下面具,笑得更畅快了。   而此时,匍匐着越来越靠近篱笆栅栏的两个男人同时呆住。萦绕在他们各自心头千百次的答案一旦表现在眼前,反倒把他们吓了一跳!自动揭晓的答案就这么曝露在两人面前!距离近得足够看清她了,除了面容更加的瘦弱苍白外,几乎和一年前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胤祯已经挨不住了,就在他想挺直腰杆现身的时刻却被身边的男人紧紧按住了。这种逾越的举动与这位新任巡抚之前无耻献媚的嘴脸完全地不相吻合。胤祯看着他,疑惑着正要发作,却被男人眼中流露出的坚定给慑服。   “不是她。我以亲哥哥的身份肯定。”   极淡的星光倾泻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十四阿哥紧紧眯起了眼睛。他很想指责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年羹尧坚硬的语气却似乎是不容反驳的。   迎着深邃的单眼皮长久凝视,十四有些读懂了。揭晓一个答案必定有其意义。失去任何意义的答案也就失去揭晓的必要了。不错,眼前的女人无疑就是她,但抓住老四这条小辫子的结果呢?一个该死的人还没有死,为自己竭尽考虑的额娘会怎么想?老四的境地会怎么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会怎么样?难道,他还要因为他自己,要她再在面前死一次吗?   不不不,这些结果不是他想要的。即使现在冲动地走过去抓着她手腕带她回到西北大营,以后呢?他想要的不是一两天的快乐,更不仅仅是她姣好的身体和花一般的容貌。能比占有带给他现在更大幸福的应该只有一个,一个已经好不容易被隐藏起来的真相。让年小蝶继续活着,没什么能比这带给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了。   在年羹尧几乎恳求地抓着他手指的时刻,他想了这么多。同时,脑中也渐渐清理出一些头绪。下了某些决心。剩下的,就是试探面前这个男人的亲人亲情与攀附欲望哪个占更大部分的问题了。如今已成为脚踩八哥这第二条船的年亮工会把这个小妹放在什么位置,是他眼下必须得出的结论。如果年羹尧的这份做作只是为了干扰自己而将年小蝶作为祭品献给八哥,凭此为要挟老四的筹码的话,那么,他腰间这把匕首今夜就有考虑饮血的必要了。杀一条狗就能救活一个人,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值得的。   然而,女人滑下栅栏的尖叫粉碎了他满腹的盘算。虽然明知栅栏不高,但原先专注在预备手刃对象上的兴趣却完全被转移了。十四的眼睛里现在除了她流血的脚踝,就什么都没了。抱着一边脚腕□的如玉挣扎了几次,仍然无法站立,一边紧张地又回头看了看背后安静的院落,一边咬了牙,勉强用手撑着,拖着半边腿,吃力地竟也往这边的土堆移过来。似乎也看中了这方黑暗中暂时得以藏身的隐蔽物。   十四对上同样满头大汗的年羹尧,两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总不能马上从土堆后跳出来拥抱她、亲吻她吧;这样做除了会吓昏她,看起来一无是处。而她呢,恐怕也经由那位有足够胆量的瞒天过海者改造得今非昔比了吧。对于同一件棘手不能确定的事,两个男人一筹莫展。   好在,黑暗中不速之客的到来阻断了他们的烦恼。一展昏黄的灯笼出现在不远处。是一个醉汉!晃悠着手中的烛光,哼着粗俗的曲子,跌跌撞撞地往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这回换年羹尧呆不住了。他手指已按在了腰间的长剑剑鞘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来人,浑身绷紧,好像一张随时要放出箭的弓,一触即发。   十四的呼吸也跟着屏住,醉汉越来越近了。再看女人,看她想快又快不了的模样,不由急得心头发痒,恨不得冲过去立马抱起她。攥紧了手心,看着女人愈加苍白的脸和哆嗦的身体,看着她就差两步就可以完全隐蔽到他们这边的土堆,正要放下悬空的心,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被发现了。   醉汉模糊着眼睛揉了半天,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地上跪坐的是个凡人。“都说山里的妖精晚上会变化成女人来勾引壮丁,补充阳气……瞧,哦,我不敢看,眼前这个妖精……不过,她可真是勾人……只怕连京城万花楼里的女人都比不上……啧啧啧……可惜,我不会上当……”说着,睁大眼,以又贪婪又畏惧的眼光盯着如玉的低垂的脸,竟是往后退却了一大步,拍了拍前额,喃喃道:“准是黄汤灌多了,怕是我在发梦吧……”叹口气,又看了如玉一眼,竟是绕开她,径直往前走了。   除了女人,黑暗中同时松了口气的还有两个人。十四几乎觉得临阵对敌也没有这么紧张过。而年羹尧却在松懈喘气之外,开始担忧。伤了脚又如此美丽的她,一旦离开精致的笼子,得到的恐怕要比她幻想的可怕得多。一个醉汉就有可能毁了她!想到这儿,就觉得像被人用尖锥刺进心脏般难受。   这时,一直守候在远处把风的小岳子悄悄隐身在黑暗中朝他们靠近。瞥见他,十四年羹尧急忙屏息退后,以凡人察觉不到的脚步声退后到杂草丛里与岳暮秋碰头。   “有人来了。”听完这个讯息,两个男人没待细想,就被前方尖细的叫声给打乱了心思。眺望过去,竟是那醉汉又折返了。正在骚扰着受伤倒地的女人。   “杂碎。”两个男人同时恼了,一并冲了过去。而后边的小岳子的视线却被疾驰在眼前溪边泥泞小路上的男人吸引。除了那份飞扬跋扈、率性妄为的劲头,马上那人骑马的姿势简直和主子没有二样。回过头,发现二人消失的身影,急忙跟了上前。   仅仅一步之遥!只要伸直手臂就可以救她!此时年羹尧和十四阿哥的心思第二次保持了一致。   她在后退。准确地说,不是退,而是手掌撑着身体在泥土上移动。为不幸被满嘴酒气的男人发现了她脚上的血而买单。   “血?”醉汉咯咯地笑着,被酒精激发出男性特有的欲、望瞬间膨胀,过度兴奋布满血丝的双眼凸起,瞳孔凝聚,软塌塌的鼻子因为嗅到这份只属于人类□的气息而不安地掀动。会流血的就不可能是山妖。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搓着手,吮着脸颊反吸两口滑腻的口水,他简直喜出望外了。   如玉惊恐地睁大眼,脑袋空白一片。凄楚地恳求他放过自己。   醉汉当然不会如她的愿,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副温软的躯体时,脑袋嗡地一下,后背一阵剧痛,双眼一黑,竟是倒在了地上。   年羹尧瞥向十四手中仍紧握的匕首,迎着对方相同疑惑的眼神,同样的不解被身后赶来的小岳子一语诠释。他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四阿哥回来了。”   再细看倒地的醉汉,果然后背插了一柄金黄色穗子的长剑。对这剑年羹尧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三人屏息重新退回高出人头的杂草田野,刚藏好,就听见女人隐隐的抽泣声。   拨开密密匝匝的细长草叶,年羹尧和十四在缝隙中见到了女人倒在胤禛怀里的哭泣的模样。不想看又忍不住要看的矛盾同时霸占住两人。   男人始终没有说话,一直轻拍着她后背的手没有停歇过,虽隔得远,但依旧能看出身体的瑟瑟发抖。这一刻,年羹尧才发觉这位旧主竟是爱得一点不比自己少。曾经以为的刽子手如今才被正式揭晓出他救命恩人的真实身份,这种巨大的反差真是叫人暂时无法消化。恩情,仇恨,嫉妒,震惊以及更多复杂的情绪将年轻巡抚的内心塞满,百感交集。   不同于年羹尧心情的复杂,胤祯只被单纯的愤怒控制了。作为唯一获悉他四哥是女人情郎的人选,此刻,胤祯胸腔内就像烧了一把火。一把被人欺骗的火。在他看来,眼前的一切彻底就是一个骗局。而年小蝶也是参与的从犯之一。或许,打从某项特别密令发出后,她就同她挚爱的四阿哥(据她那日在百味楼的说法)共同构筑了这场精心的骗局。不但欺骗了企图置她于死地的命令者,更欺瞒了他整整一年的感情。弄得他好像一个呆子,为了她又哭又笑,又要刨坟头的。她可真是该……该活着!合该等着他来惩罚着。没什么比被人欺骗更不能忍受的了。想到这里,再也不顾手旁年羹尧的阻拦,摔开小岳子背后的拉扯,跳出杂草,正想叫嚷,却在听到胤禛一句“京城出事了”的话语后立刻安静了下来。想再藏身,却已来不及。草率的现身惊动了他们,接着随着十四在杂草堆里走出的只有小岳子。   搂着如玉的腰,靠在身上,胤禛盯着远处的弟弟看了看。抱起女人转过身,往身后两个亲近仆从耳边低低交待了几句。接着两侍从提着灯笼走到了十四主仆的跟前,主仆对望一眼,谁也没有回头,跟着来人,往那院落门里去了。   风吹草动,一人久久趴伏在杂草地里,心也随着飘进了那扇门扉里。    ☆、CHAP71 陷阱4   接到一封死囚的请求信后一般人的心情会是怎样,敏贞蹙眉思索着这个问题,从椅子上站起,瞅着对面铜镜内的自己,狠狠地皱起脸,做了个厌烦无比的表情。转过身,走到炕上的小几上,捏起那封写得歪歪斜斜的信,咬着牙,飞快地撕了个粉碎。   推开午后的窗,让新鲜的阳光和空气铺洒进来的同时,也把这些枯白色的细小蝴蝶纷纷洒了出去。对于一个曾经异常亲密的男人,她这么做算是相当过分吧。但比起他公然藐视她已婚的身份,她的拒绝倒显得更合情理。要她去见那即将被剁下脑袋的瘦猴,还不如叫她去死。此刻,一想到她曾与一只猴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就要吐。想到男人明天午后身首异处的模样,心头这股怨恨表现在脸上,转化为阴险的笑容。他要是死了,就绝没有人再知道她与他曾经的私情,毕竟,那个唯一撞破此事的准十四福晋已经暴病而亡了。想着,笑容扩大,最后竟发出咯咯的声音,尖刻又残忍地划破周围的宁寂。把一只原本停留在附近一株梨树上的黄鹂给惊走,颤晃的树枝被迫洒下更多的花瓣,跌落泥土安息。   骚骚脖子,敏贞只觉得口渴,走到桌边喝了半碗,便放下了。又走到大铜镜前,扭动着身体摆了好几个妖娆的姿态,才晓得自己的饥渴不是水能解决的。这么解释,脸蛋倒是更娇艳了。新婚不到一个月,她就对那个对她恭敬有加,气概不足的丈夫腻味了。每逢摘了眼罩,依偎在他胸膛的时候,对上那个皱巴巴干瘪的黑洞,腻味的感觉就更猛烈地把她击中。   天晓得每次她都是闭着眼搂住他的。至于当时她脑袋里想的是谁,就不是他岳暮秋可以管束的了。就这样自然想到对她野蛮又暴力的年羹尧,嘴角都抿弯了。那次的幽会至今回想起来都叫她这个身经百战的老手脸红。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赤红着眼,好像把她当成仇人,近似疯狂。或许这和她当时附着在他耳边说他妹妹的那些坏话有关吧。说了些什么的?眼珠转动来回,女人完全想不起来,遂啐了一口,笑骂道:“管她呢,反正人都死了,想怎么说还不是由我?”接着又回想那天的一些细节,想的又是欢喜又是激动,直到婆子端来一碗瘦肉银耳粥,才急忙敛去满脸春、色,收伏起联翩浮想。   才舀着一小口粥递到嘴边,闻见那股油腻的气味儿,不禁一阵恶心,竟是捂着嘴吐了。服侍在一旁的婆子看了,脸露谄媚,挤眉弄眼万分巴结地递着脸挨到女人耳边,连声恭喜,说是看情形,怕是夫人有喜了。   敏贞闻言一呆,讷讷出神了好一会儿,拿捏不准之际,竟是被许久未见的父亲隆科多一声呼唤吓了一跳。担心婆子多嘴,急忙打发走,才把父亲请到上首位置坐下,说了些问候的话,就住了口。   隆科多倒并非专程为探望新婚女儿而来。看着女儿白里透红的脸色,也知道必定被善待得极好,女婿那边他根本不用担心。假装咳嗽两声,歪着脑袋,忽然摆出一副忧愁不堪的表情,耷拉着眉毛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烦扰的问题。   敏贞想也没想,就问父亲为何担忧?隆科多乐得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却是闭口不谈。敏贞被勾起兴趣,竟是把自己暂时的忧虑抛下,完全掉进自己好奇心引起的圈套中,一个劲儿地追问。   隆科多摇摇头,故意撇下眼,痛苦无比地捂着心口,十分沮丧地又是捶打自己两拳,才开口:“都是我不好哇!被人设计欠了债,如今利滚利,怕是没法还啦……”   “难道我们家库房的钱财都没法还吗?”敏贞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隆科多老脸微微一红,很快恢复。又装着一副苦瓜脸,继续自编自导的丑剧来。他是这么解释的:“敏贞,我欠的除了银子,还有人情。你懂不?嗯……你是懂的,好,接着听我说……”“银子好还,人情难偿。尤其是在官场上,谁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在你最要命的节骨眼上开个口,叫你冒着丢官弃爵的风险来填补上曾经的窟窿?啧啧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女儿啊,你老父这官当得外表风光,内里其实一点也不容易啊……”   敏贞听他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闲话,正不耐烦,却又听他话锋偏转,渐入正题,才竖起耳朵,耐下性子听了。   “女儿,为父今天可就只好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了。毕竟,能真正填补这个早来窟窿的人还是你哪……”   “什么意思?”敏贞惊觉地横了父亲一眼,忽然觉得父亲恰逢此刻的到来有些巧合。不禁面露疑惑。“该不会和……明日要处决的那……那些人有关吧……”讲到那个名字,联系到自己眼下的身份,还是避忌着不想提起。   但偏偏父亲不理会她,竟是说开了。“果真如此。还人情债的时刻到啦。债主要我代他去牢中探望一下英禄,这种积阴德的事情,我怎么再好意思拒绝?比起其他还债的情形,女儿,只要你动动嘴,说几句哄那死小子开心的甜言蜜语,第二天他就必定心满意足得人头落地啦!而你老父,也做了个顺水人情,和别人两清啦。这一举两得之事,可真是除了我这位能干又标志的女儿,没别的人选啦!”   敏贞不出声,憋了半天,才问隆科多为什么不自己去。   九门提督笑着回答,“他死前想见的又不是我,我去干嘛?”   敏贞听了就再也不出声了。心想好在时间倒也选得适当,偏巧挑在丈夫与年羹尧都不在的时刻,犹豫了会儿,点着头答应了。但在送走父亲之后,忽然想到腹中可能怀有的骨肉,不禁又立刻为自己方才轻易的点头而懊悔了。死囚室不是一个随便可去的地方。   *******************************************************************************   走进那扇门扉后十四视线的焦点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可恶的是,瑟缩的她竟是一直不肯露出脸;更可恶的是,颤抖的她竟是只向那个他现在最想捏成粉碎的男人靠拢。看着老四颤抖又得意安抚在她后背弯曲的手指,瞅着他嘴角若有若无却十足炫耀的笑容,十四的肺都要气炸了。交待小岳子等候在门厅外边,跟着这里的男女主人,他不耐地坐下。   先是和老四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接着老妪上茶,好不容易挨到胤禛进去换衣服,眼见着现在叫“如玉”的她就要跟着转身进去,十四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抓住。握着冰凉的手腕,他又回到了一年前。对她的感情从来没像此刻高涨过。当然百味楼那次除外。   “你不记得我了吗?”逼视对方犹带泪光的眼,十四又往前靠近她一小步,把这张思念了无数遍的容颜看了个清楚。天下相似的人虽有,但连神态都如此一致的恐怕不多见。老四待会儿若想以此为借口,我要是上当就是傻瓜了。十四沉醉地想着。见她发愣,不由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语气更急促。并添加了“当真”二字。   女人胆怯地往后退,脖子轻摇,用疑惑又无辜的眼神默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简短又果决地否定了。   “不认识?”十四咀嚼着她的回答,几乎发狂。热呼呼的鼻息一点点向对面靠近,“这场骗局要演到什么时候?年小蝶!”大吼一声,伸开双臂,搂住她。丝毫不理会怀中人的挣扎。   “我早就想这么抱住你了。从香山初次见面开始。小蝶……难道到现在,你还在为我对你做过的错事记恨我,不理我吗?”舔着嘴角,露出一副像下了决心的表情,红着脸试图为那次未遂的意图开脱。“那次在百味楼,其实我……我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你……”才干哑着嗓子说到这句,胤禛冷着脸,走进来,眼里的光忽然缩聚到一个小点上,视线凝结的光辉随之散落在如玉的脸上,久久不愿离去。表情似乎很是惊讶。   细腻的讯息被敏感的表明心迹者及时捕捉到,同样的惊讶也露在了他的脸上,将满心欢喜隐藏到心底。老四对此事的反应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真是令十四再满意不过了。看来,没有到手的人并不仅限自己一个。这样一想,大将军王又跟着觉得愉快了。但这股愉快仍未被他因为女人完全冷漠而产生的沮丧情绪所抵消。   转过脸,狠狠瞪住老四,抬起高傲的下巴,仰着脸,憋住气,端好自己的架子,咬文嚼字般文绉绉的开口:“两位主演,看客之一的在下想问的问题是,阁下二位的戏幕预备到何时谢幕呢?毕竟,现在这个小小的客厅之上,只有我们三人。二位可否还原我一个幕后真相呢?”   此时,他已松开女人,面向老四。把快要沸腾在每寸皮肤下的火山岩浆小心地掩饰好,不露出一点痕迹。并且努力让自己显现出皇家最高贵的仪态——让漫不经心的骄傲自觉流露在脸上和举止之间。   可四阿哥根本不吃他这套。论装,十四无疑还是个小弟弟。胤禛压根眼没往他那边抬。只是一个劲地注视着身边不远处的如玉,越看两道眉毛越皱。接二连三的惊吓使得久不见人已缺乏交际经验的她脸色完全苍白。此时,竟是躲避到一张高脚椅背后,抓着椅背头靠处扶手,低首蜷缩着,似乎浑身在发抖。   尽量撇开方才十四告白透露出那个真相给自己造成的绮念,胤禛平复好嘴角的线条,努力使自己以一张温柔的脸转向颤抖的女人,“来,到我这儿来。”他朝她招手,却得到更加哆嗦的回应。就在他满怀柔情地走向她的同时,十四皮下岩浆的温度终于上升到了极点,被点燃了。他迅速绕过高脚椅走到她身后,抢先捉住了她。   “你在害怕什么呢?年小蝶?如玉?如果一定要我称呼你这个名字你才肯施舍我一点回应的话,那么,我依命遵从。但是,请你不要用这种让我快要发狂的态度来对待我,好吗?不要这么害怕我。睁开眼睛好好看我,我不是会毁了你的恶魔,而是那个曾经要和你缔结婚约的人哪!你难道都忘了吗?”差点他没说名义上他就是她的夫婿。   面对十四的咆哮,如玉更难受了。这份不舒服的感觉自打面对他的时刻就开始了。他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都听不明白呢?他知道她的过去吗?他与她的过去有所牵连吗?她曾与他发生过什么故事吗?他开始向她告白,然后道歉,接着又质问,完全地把她弄糊涂,搞蒙了。几乎一年内都没听过这么多话语的她简直没有招架之力。她的曾经真的像眼前这位年轻人说的那样么?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哦,哪怕是一点点记忆的痕迹都没有。脑海中黑洞洞的一片,仿佛暗得看不见底连水也干涸的深潭,除了空虚,一无所有。哦,她的头好痛,谁来救救她?哀求地看着唯一熟悉的男人身影,可怜巴巴地让自尊屈服于现实。虚弱地呼叫着。   “四爷?”十四被女人的呼救声惹恼了,呸了一口,怒骂:“他算哪门子的爷?年小蝶,你被他迷昏头了?还是,有感于他对你新生的再造之恩而不敢跳出他的门槛?如果是后一种由于缺乏依靠的迫不得已,那你现在完全不必担心,告诉你,我来了,我特地为你而来。”   胤禛斜睨他一眼,晓得他话里的潜台词。今非昔比,他十四如今依仗的可是皇阿玛、朝廷颁赏在他头顶的西北大将军王的光环,不再是当初的他了。接着四阿哥冷笑一声,心里仍拿他当愣头青看待。光是一份受不得忍耐的焦躁,就够让人鄙视轻蔑的了。   走过去,强有力地搂住女人的细腰,就要往身边拉,却是被十四扯住她的一边手,往相反方向拽。两个情敌间的摩擦时隔一年再度走火。   “你什么意思?”   “不要抢我的台词。”   双方互不相让,如玉被拉拽得眯起眼,皱起小脸,惊骇得忘了出声。   四阿哥看着女人苍白痛楚的模样终于不忍,松开了手。却才放开,对峙的一方力量突然消失,失去一端的天秤剧烈震荡,如玉大跌一步倒入十四怀中,被紧紧搂住。   “上天注定我们要在一起。”他轻狂地许出着不切实际的承诺。   女人大叫着放开,头发摇得披散开,连眼睛都急红了。最后,竟是在十四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在男人的吃痛中顺利逃回四爷的怀抱。十四在一边又痛又叫又骂,却一点用都没有。   一年的相处使得女人只熟悉一个人的存在。安抚好怀中佳人的男人的自尊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得到满足。送走她,交待李老妪小心照料后,胤禛晶亮着眼重新走到颓废的十四身边,森然开口:“你不是要知晓幕后真相么,我这就为你解释。”停顿了下,接着说,“不过,不知道这个真相和京城朝廷变天的事情相比,哪个对我的贵客,更重要?”   “变什么天?”贵客这才想起他踏入这里的起始原因之一。   胤禛阴沉的眼看进他的,好像灌了铅的云层般,又厚又重,十四被看得发毛,在等待了足够的沉默后,才听对方哑着嗓子说,太子被圈禁了。皇上似乎也动了预备废储的念头。   咯噔一声,胤祯傻傻地怔住。心里乱糟糟的,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心底隐隐晓得此攸关时刻,再为儿女情长扰乱心绪,是不太适合的。恰逢久候在门厅外岳暮秋的一声试探性的呼唤,十四阿哥又是一阵恍惚。愣了一会儿,看了看眼前已面带胜利笑容的胤禛,叹息一声,晓得今夜已是失去机会了。   恨恨地咬着牙转过脸,不再看背后男人的坏笑,招呼着小岳子,急匆匆走出了小院落。才走进杂草地,就被一直蹲守在那里的年羹尧冲撞着扼住了手腕,惨白着脸,十四手背一痛,皱着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急得年羹尧跟什么似的。张着嘴,一大堆问题堆积在肚子里,看看小岳子,那些话又都卡在喉咙处,自动缩了回去。搓手难耐被满腹疑惑装满的巡抚大人在下一刻接收到上级大将军王的命令,不得不收拢起全部感情,掩藏好全部情绪,随着小岳子牵来的坐骑,与他们策马狂奔。星光投射处,不期然,他在十四的一只手背上瞥见了两排细细的牙印。闭紧嘴,加快马鞭,伴随前边二人一同消失在沉沉暮色里。   片刻后,天边紫蓝色丝绒的帷幕一角被掀开,预示着暗夜的告别曲将由冥冥之主独自演奏。在天幕下方仍身后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那个孤独院落远处的山坡上,一个深深的土坑已经挖好。两个手脚麻利的仆从把一个大麻布口袋塞了进去。掩上土。一个乡野醉汉残留的呼吸也随之被掩埋。仅有的一丝光亮胆怯的蒙住眼,天更黑了。    ☆、CHAP72 狡诈的温情   “你不该怕他的。”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李老妪忽然朝她开口。隔着床帏四周粉色纱帐,如玉瞧见了那张核桃般布满皱纹的脸。老人的手也是粗大的,五指伸张着,做惯了活计而蜷曲的手指为此刻的无所事事不自在。两只胳膊有些拘谨地摆放在她腿弯处,端坐的模样好像私塾里刚上了一天学的孩童般紧张。   如玉晓得她说的是谁,不禁更觉得难受。刚刚好不容易接受了无法独自逃离此处的现实之后,难道就必须面临着被逼迫服从那个人的悲哀吗?这样看来,他对她即将进行的侮辱和那天那个后来消失的醉汉又有什么区别吗?不过一个掩藏在道德伪装下的另一个施暴者罢了。哦,不,如玉闭上眼,心底的纠结立即被脑袋里那天的画面给唤醒。如果,他,这个叫四爷的男人,救下她,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专属他一个人的禁脔的话,那么,那天夜里,她就该去死。   宁为玉碎的执拗总比此刻听凭一个老妪蹲在身前拉皮条的要好得多。   李老妪又坐了一会儿,絮絮叨叨说了四爷很多好话。说他怎么慈悲,如何救助孤苦无依的穷人;说他怎么虔诚,如何一心拜佛念经;说他怎么和善,如何不等人开口就主动出手解决贫苦人的烦忧。直把男人夸得好像专做好事不留名的善人似的。   说到最后,以一种总结的腔调谈论到她的身上。“这次也是相同,如玉啊,四爷这么待你,可也是发了善心的。你想,你孤零零一个女子,如何能独自存活在这人心险恶的世道?平日里爷待你吃的穿的不说,单说那夜如何奋不顾身地救你于危难之中,你也就该心底清楚了。如玉,你可不知道,能碰上这样的男人,该是女子一生多大的幸运哪……,哎哟,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太婆要是能年轻三十年……”隔着帐子,看不出老妪是否脸红,她那两张蒲扇似的大手已把脸给捂住了。她接着说:   “要是我像你这般年纪的话,连我……也会为这样的人……哎呀……”她突然住口。   “那简单。你跟了他呗。”如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歪着头,眯起眼说。   老妪立刻站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地走了。   如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桌边,呆呆地研了好一会儿墨,提起笔,轻蘸墨汁,竟是一阵出神。待缓过神来,才发觉纸张上落着“年小蝶”三个字。好奇怪的名字。闭上眼,又把前夜十四对她说的那番话拿出来想了一遍,仍是没有丝毫头绪。心想,若是他能留在这里多些时间就好了,说不定能让她多了解些自己的过去。但又想到四爷对待他厌恶的态度,又觉得此人说话不可相信。矛盾的心思越想越乱,以致最后摔了笔,拿胳膊捂住头,埋在一大堆纸张书籍中放声痛哭起来。   想到什么符号都没有的自己的过去,想到人在屋檐下处处需看人脸色的可悲现状,想到将来不得不丧失人格尊严苟活在人鼻息下的屈辱,哭得声音更大了。一心只想宣泄心中苦闷的她显然不会料到此举更招惹了住在她对面客房里的男人。   没什么比她的拒绝更叫人动心的了。胤禛坐立不安,在房内来回走动。绕着桌椅、几凳、摇椅、书橱、床榻足足转了好几圈。   那日准备回京的返程途中他从一瘸一拐的李卫手中接到了十三刚寄来的密信。原本十三让李卫来传请他早日回京的口信的,但事隔几日,竟又变了卦,写来信,务必让他一个月内不要返京,只用遮人耳目的说法说是他去江南一带巡视灾情去了。信上关于太子圈禁的事只写了一笔,简单几个字就算作交待,连皇上可能废除太子的可能也没提。胤禛只是在字里行间隐隐看出这样一层意思。这个关口让我暂时隐退,是为了叫我韬光养晦,还是为了将我隔离保护起来呢?胤禛心里有这个疑问。但疑问丝毫没有妨碍他对这位比亲弟弟还亲的十三的信任。天底下,恐怕除了他,我再也找不到更值得相信的人了。当然,年羹尧也是可以相信的。还有方不染、田文镜他们。不过,与十三弟不同。门人谋士清客说白了,都不过是活生生的工具,为了能让我和十三弟共成大业的工具。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而真正配得上能和我并肩协作,肝胆相照的只有胤祥。从没有完全暴露出勃勃野心的胤禛第一次自由地展开对未来的设想,沉吟着任思绪驰骋在思想的旷野。   也恰是上面的原因,使得他没有像十四那样急躁不安。由信任、直觉和经验衍化出的推断呈现在他脑海中。太子如今明显已成了众人唾弃的累赘,目光犀利的十三弟连同方不染他们必定也预见到了这点。凭借着我们与太子昔日交好的关系,此时我再留在京城,难免会被波及。就算皇阿玛那边不开罪,老八那边也会设下算计圈套。与其趟一遭浑水,还不如明哲保身,幽居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躲避掉这段风头再说。   脑海里这些念头闪过,男人的心跳更急切了。暂时甩脱的权力争斗宛如一副从他肩头卸下的沉甸甸的担子。抛却开包袱,没了束缚的他,一身轻松。感觉好像要脱离原来面貌,竟似成了单纯一个闲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同时拥有着比与鸿儒谈笑更心驰神往的牵挂。于是,他现在所有的专注只落到一件事上,就不足为怪了。   走乏了的他有些气喘地坐到靠书橱边的位子上,春夜暖风的力量已不足以驱散他一身的燥热。此刻,汗湿了后背衣衫的他索性脱下外衣,穿着中衣捧起一本旧书,貌似专注地看了起来。是本读惯了的佛经,念念有词地逼迫着自己跟着上边的经文一路诵读。可读到“空空色、色,色相成空”的句子后,十四那日吐露的言语作为反证就再也不能在心头抹去了。虽明知是反证,但偏偏往里边钻。胤禛简直要被自己幻想出的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弄得魂不守舍了。嘴里虽仍在喃喃念着,但什么叫有口无心的滋味已完全能体会到了。   女人还在哭,但已转为抽噎,断断续续的,哭声中间掺杂着停顿和呜咽。四阿哥的佛经已经读不下去。扔了书,推开门,隔着薄薄新换的绿窗纱,她单薄颤动的双肩清晰地映现在眼前。他的手脚再也听不见理性的呼喊,在荷尔蒙分泌物的支配下,一步步靠近目标。   因为哭泣,她几乎没有听见脚步声。当被一双陌生又熟悉的手沿着赤、裸的脖颈下滑进而搂抱住时,她停止了哭泣。一年来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不是吗?这或许就应该是她宿命的结局?任由一个可以左右她命运的主宰者摆弄蹂躏?鉴于前夜私自逃离事件引发出的后果,她还没来得及恢复勇气。在被搂住的瞬间,竟是犹豫了。此刻心里在想:我该顺从吗?该接受这样的安排吗?比起无依无靠不能够独立存活下去的我,屈服于这样一个男人应该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春天的夜开始闷热。尽管有些风,但都带着热度。湿漉漉的空气吹拂到脸上,身上,不禁让人浑身觉得粘腻。小花园里近来茂盛的紫藤花的香气乘风散开,熏人的花粉气味刺激着两个未眠人灵敏的鼻子,拥挤扎堆的灌木丛伴随着夜间的昏沉在他们耳边发出沙沙的呼吸。三两只小虫懒散地彼此呼应,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之唱和着。单调的几种声音汇合,聚集,低沉地演奏出令人意志沉迷身心疲倦的乐曲。   原本仍处在迷糊状态的如玉清醒过来,被贴在她身后那副躯体的温度刺烫。脑中一片空白的她,身体却及时做出了反应,一种本能保护自身的反应。转过身,推开了他。   “不,不可以。我不能这样做。”双手捂着脸,她痛苦尖叫,同时,为自己方才近乎堕落的念头而羞愧。我怎么能那么想呢?想要获得别人尊重,维护本身尊严的我怎么能萌出那样无耻的想法呢?尊重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连自己首先都不尊重自己,轻易地拿身体交易,又怎么能指望在他人面前抬起高高的头颅呢?书中那些不自爱女人的下场,我看得还少吗?   自我严厉一番审视的结果让她明确了心中方向。张开手掌,揪住腿处两侧衣裙,以警告的眼光狠狠盯了危险的侵袭者一眼,大踏步往后退却,彻底离得他远远的,一直站到了书桌斜对角的窗边。握住被扯开的领口,表露出果断的坚决。   受到抗拒男人的情潮却来得更猛烈了。胤禛从来没有像此刻渴望得到某一样东西。伸长手臂,他朝她勾动食指,得到——干脆的背影。低吼着,此刻,佛祖被他抛弃。主宰着人类原始掠夺欲、望的神灵控制住了他,对他呼叫,喧嚣,挑唆,怂恿,极尽一切诱使之能事。   干哑着嗓子,他咽喉间流窜出如天堑沟壑般深邃的呻吟,表露出即将失去理智的前兆。   望着步步逼近的男人,如玉仿佛看见了从山林深谷奔跑出的饥饿的野兽。几乎不用正面看,单从他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喘息声,就可以得出人乃原始动物本身的结论。   没什么比一个化身为野兽的男人更叫她毛骨悚然的了。很快,她想到之前应对的醉汉,想到那个骄傲的十四。连续被迫的对待终于在此刻激发了她本性中的闪光点。眼光最终落在书桌边一张红木高脚几架上;上边摆放了一个瓷花瓶。花瓶上刻着复杂交织的纹路图案,像是什么祥瑞符号之类的,如玉此刻已没有细看的心情。她在乎的就是这件瓷器的硕大。   “你再走过来,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任何理性的男人都看得出她的怒气,但撇开愤怒,细看她的脸,再沿着此刻微微敞开的领口往下看的话,再理性的男人恐怕也会陷落。胤禛当然是男人。他还在往她这边走着。好像航海的水手在船上听到诱惑的女妖歌声一般,双眼迷离,眼里只剩下一个影像。   在他的鼻尖贴到她额头时,想尖叫的冲动被捂住嘴角下咽的动作堵住。男人把她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后背心贴着墙壁的她感到绝望。救她的浮木似乎就在眼前,伸开手指,再伸开一些,再努力一些,再移动一些,花瓶就能被够到了。可是,她的两手已被他捉住定格在头顶。   一手固定住她手腕,另一手箍紧她腰肢的胤禛低下头,把脸缓缓凑到她耳边,细细地亲吻那粉嫩色的耳廓。   女人涨红了脸,动也不敢乱动。逃离虎口的焦急的愿望和身体此时的燥热合二为一,幻化为成千上百条细蚂蝗,吮吸撕咬着她毛孔下每一寸血肉。仰望着被天蓝色锦帛包裹住的墙顶,忍耐到极致的她呼叫着他的名字。   四爷,一个同样没有姓氏的称谓。老天,她竟然就要委身于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吗?这太可怕了。而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眼看即将发生的情节压根不是她的本愿。   “四爷……”她又重复了一遍,脑海中不知怎么忽然升腾出那掉入如来掌心猢狲的画面。如果再不自救,怕是要真的无法逃脱了。无声呢喃中,她的睿智战胜了胆怯。以聪慧的目光很快发现掠夺者因为被呼叫而稍稍减退的热情。   因此,在她看来,选择一种打破眼前如密闭铁桶般闷热的氛围的方法无疑是明智的。清晰跳跃又刻意停顿地,她开了口,试图以此来转移与她密合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男人的注意力。   “四爷,我……我……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天知道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她需要多大勇气。连脖子也跟着发烫的女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这种可笑的借口不知道是否被他误会成一种变相的撒娇?哦,那当然不是她想要的。虽然,这句话说出的必然效果是肯定的。   男人,笑了。同时,也停下了一切动作。   “胤禛,”还没等正暗庆自己好运的女人展开笑容,他如猎豹般迅速地,吻住了她,连连封住娇喘的双唇之际,才补充完他没说了的话,“知道这个名字,对你而言,就够了。”于是,他没再给她机会,开口的机会。   可是女人没有死心。好像蕴藏在地底深处的涌动不息一旦被唤醒就再难湮灭的地火一般,继续维持着她的心。抵抗的心。   在他又给了她充足呼吸的氧气之后,忍着脖间啃噬的痒痛,一点点,不着边际地移动着身体往高脚几凳靠近。终于,在衣衫被解开的第三颗扣子的时候,抓到了花瓶,捏住了瓶口。   没有月亮的夜空下一片寂静。喷香花草,荫荫树林,啾啾小虫全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只有调皮的春风挑开了纱窗,想透过一角好窥探屋内的究竟。   一片浓云飘散过来,遮挡住沉沉夜幕中仅有的星,花园夜间所有好奇的眼不得不全都被迫闭紧。什么也看不见了。    ☆、CHAP73 岔口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芳草连连。坐在河边堤坝上的方濯莲瞅着渐渐西沉的红日,竟似痴了,缓缓斜靠在情人的肩头,沉默许久才低吟出一声叹息。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在掉进女孩最向往的陷阱之后,也变得多愁伤感了。   柳枝仍在眼前飘荡,微风仍然和煦,游弋在河面上结伴的三五只野鸭仍不知疲倦地享受着不被打搅的气息,近处,蜜蜂和蝴蝶仍留恋在花丛香草间,舞动身躯,可是,俯仰万物的夕阳却已要收起万丈光辉了。   那时,没有温度的夜晚就要来临。四周黑蒙蒙的,没有火烛照明的大自然将被无边的幽暗吞没,直到下一个日出的来临。   周而复始,日出日落,这就是自然的神奇,这就是荫蔽在自然羽翼下人类绵延又重复的生活吗?她有些走神地想着。以至于胤祥在她眼前挥舞手掌都没及时发现。   他问她怎么了,她笑笑摇头,称只是一时感叹,胡乱叹慨罢了。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紧紧搂住,亲吻她每一根发丝。   “能遇见你,我何等幸运。”他由衷抒发胸中的情意。   女人没说话,但那双灵活闪动的眸子却把她想说的都说了。男人在那里看到了这样的意思表示,她用眼睛告诉他,能遇见他也是她的幸运。   紧紧相拥的两人真正品尝到眉目传情,心领神会的意味。什么都不用说,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对方的意思自己便都知道了。这是怎样一种令人兴奋激动又趣味至极的游戏啊。好像两个彼此都晓得对方答案的猜谜人,不管谜面怎么出,眼神表情怎么表达,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对方谜题对应的答案。这份心思契合的缜密与贴合悄然无声纠缠在爱怜交织的眼神中,弥漫在绵绵情意的笑容内,扩散在坦诚相待真心交换的胸怀间。   伏在他胸膛害怕被看穿心事的她久久没有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事情似乎已经没有转机了,不是么?外公得出的结论似乎这么说明。   她还能改变什么吗?难道冲进皇宫,叫当今圣上改变旨意,拿剑对着他快要锈蚀掉的脑袋,逼迫他同意自己与十三的婚事?不不不,擅自私闯的罪责施展在雍亲王府与施展在紫禁城,是完全不一样的。何况,她也不是疯子。就算进得了皇宫,见着了皇帝,拿剑指上他脑袋,难道他就会像个傀儡,听凭自己的摆布?哦,不,我现在这么想就已经是疯了。方家世代书香门第,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我怎么该升起?方濯莲,面对现实,你必须冷静。   深深吸了一口黄昏暮霭下包裹着湿意的空气,她觉得连她的肺也开始疼了。可表现在脸上,表现在情人眼里,她依旧和平时没有两样。   说与不说,都是这个结局。既然离别在即,那我还有什么犹豫?决定心意的她趁着夜色席卷空旷原野的空隙,避开他震惊的双眼,以飞蛾扑火般赴死的热忱迎向了他。   男人絮叨在嘴边根本无力的借口被猛烈的激情击散,一点点褪去所有伪饰的武装。他不再说他不能这样,他不再说他对她打从心底的敬重,也不再说要等到明媒正娶的那些话,他什么都不再说。也不用说了。   万物生长的时节,郊外野草的长势惊人。经过几场温柔雨露的浇灌,扎根在泥土深处的根茎攫获到了自然恰当的时令,让积蓄了整个寒冬的野心爆发出来,埋着头拼命疯长。漫布在无边土地上的长草高得几乎赶上瘦弱的树苗。   在一片昏沉的光线下,远远望去,好像一张广袤巨大张开的青纱帐,摇摆在温柔的风里。   然而仍有些遗憾。假设青纱帐中此刻的男主角够细心的话,就不难发现女人迎合中闭紧在眼角处的泪滴。可惜,这个细节被感官的饥渴替代,被忽视了。   *******************************************************************************   掌灯时节,百姓一家一户的烟囱飘散出缕缕炊烟。柴米油盐,琐碎细屑的所有点滴构成了芸芸平民们最普通的起居写照。站在万花楼临街窗口的谢小风,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想,若是那天她没有离开她的“先生”,恐怕必定成为此刻站在众多炊烟下烧火妇人当中的一位吧。或许,那样我会比现在更幸福?   立刻,她为这个突然生出的想法感到心慌。我怎么能按照已逝唯一好友的逻辑思考问题呢?即使出于对死者的尊敬,我也不该这么想呀。放任害人凶手逍遥法外,干巴巴地垂着两手等待着所谓冥冥万物主宰以善恶有报的方式来款待犯罪之人,这可不是我的期盼哪。   既然现存的世道不允许公正出现,那么,何妨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开辟出一条路?这份决心,自姐姐溘然闭目的时刻,我不就早下了么?还在胡思些什么?   紫黑色的天空变了脸。谢小风盯着着头顶一块越积越厚的乌云凝望了好一会儿,越过四周摇荡躯干的树枝,俯瞰着手边街道上嬉笑的人群,心里一阵冰凉。   被狂风吹得老高的红灯笼腾空跃起,好像弓着身体蜷曲在秋千上一个年华老去涂脂抹粉的肥胖妇人恣意轻浮地对着诸多看客赔笑着;刮落在地面上的新旧不一的树叶无力地任由寻欢客轻佻的脚底踩踏着,只在新一轮的大风中变换一下伏地的方向,过后,仍苟且残喘地趴伏着,等待着最终碾作尘泥化作土最终的结局。   发呆中,手背一阵清凉。谢小风斜靠在软椅上,伸出手捧接着雨滴,心情变得怎样也好不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溜进了她的脑海。显然,叫她心思不定,烦乱的不仅仅是这首诗。   以眼不见为净为目的的合上眼皮,酸秀才的影子渐渐呈现在她面前。许久不见的他似乎有些瘦,手里还捏着她留给他的那缕头发。刚伸出手想触摸,他又像幽灵般在眼前消失了。   “小风,醒醒……”被老鸨楚大娘一推,她才晓得自己方才竟是打了个盹,发了一会儿梦。喘着粗气的浓烈脂粉香向她靠近,以得意的语调通知她,八爷来了。   她飞快抹干眼角,点头说是知道,打发走老鸨。关上门,愣愣地走到铜镜前坐下。敷了粉,描完眉,目光转至胭脂盒,手指忽然僵硬。有些后悔地想到还从没在她第一个男人面前如此装点过自己。现在如此精心修饰的容貌的目的褪去发乎情的吸引功用,骨子里已化成包裹住邪恶预谋目的外衣,好像那人讲的《聊斋》故事里那吃人鬼怪在无人之际从身上揭下的一层画皮一样。   弹动手指,推开胭脂盒,心思依然恍惚的她耳畔忽然传来一串悠扬的竹笛。不同于她跌宕起伏手法急速转换无间的高超技巧,来人反倒以意境取胜。气势开阔绵延万里,不再局限于一人一树一山一景的格调,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数不清的神秀奇山,看不尽的苍穹白云,以及滚滚滔滔的不绝江水。古人曾说的胸藏沟壑,指的也就是如此吧。   本来以轻快活泼见长的笛声到了此人手里,竟焕发出另一种开阔深远的神奇。完全改变了谢小风心中原先以此为花间蝴蝶,水边蜻蜓,四月小雨的形象,第一次由衷发自内心地感叹竹笛竟也能被牵引出如此别样的情趣。   手指颤动,笛声变幻。不再是山水天成一色的茫茫风景,乐曲声被宁谧的清幽代替。仿佛随着江流上漂浮的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停泊到了一处无人的桃花源处。下了船,卷起裤脚,赤脚掠过几块排列在清澈溪水中的石头,撩开遮挡住眼前视线的翠绿藤萝,悠然恬静与世隔绝的一处庄园豁然开朗矗立在眼前。仿佛走进了陶潜诗词中那片向往的国度。   随着笛声,她手指轻点,不自觉打起拍子。待到来人一阵轻声咳嗽,她脸一红,才知道乐曲已经结束了。   站起身,朝来人匆匆行了一礼,叫了声八爷,就偏转过头,避开对方晶晶亮的眼睛,走到镜边假装修饰发梢,急忙调整呼吸掩饰心底深深的慌乱。这样的坏蛋竟能奏出这样的乐曲,真是叫她没想到。   男人走到镜边,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在首饰盒里挑了根紫玉钗子别上她的发髻。扶住她双肩,对着镜里那艳若芙蓉的脸蛋,戏谑道:“竟是不知,小云还有你这般的妹妹。”虽然之前也在香轩阁见过,但都是隔着老远看,至于在方苞寿宴上他关注的更不是她,说到后来赎了小云,也从没仔细打量过这位妹妹。偏偏上回见了,就被他放到心头。惦记了。   听着已逝亲人的名字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他唇畔被吐出,小风原本海潮般澎涌的心突然变得安静。天下没有比眼前这个衣冠禽兽更无耻的人了。害了人之后,依旧能腆着一副不相干完全清白的嘴脸,对着因他无辜丧命者的家眷大献殷勤,这副厚脸皮,假面具真叫她恨不得当场撕下来,踩在脚底。   她扭着腰肢站起,在他的手指间回避。沉下脸,没说话。坐到了靠窗口边的软椅上,眼波飘向窗外的景色,好像那里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胤禩空抓着手觉得尴尬,眉梢往上抬起,似乎很为她的反应惊奇。又走过来,找她说话。这回,尽是闲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学琴多久了?教你的师傅是怎样的人?你最喜欢什么样的曲子?素日里是否经常练琴。如此之类的。   小风一一谨慎的拣着字眼回答,刻板的神情一如大字不识,事先被衙役狠狠教训过一通在证词上被按过手印,临刑前跪倒在公堂之上接受官大人最后一遍例行公事问话的犯人一般。不安,又茫然。   很快没了声音。两人低头喝茶。好长时间的安静。话题很自然又落回到男女两人曾经一度共同的联系上。   “令姐的事,我很难过。她病死时,还那么年轻……失去她这一年来,浮动在我嘴边有时似乎就要冲出口的戏曲词句,待我回过神品味,才晓得那些对白都是平时听惯了她所唱的。”长叹一声,他揉红了眼,又着重为病魔降临在他至今深爱的女人头上而表示忿忿不平。   “是,她是病死的。”最后几个字,是被小风咬着牙说的。也在此刻,更贴近了对面男人的丑陋灵魂。当然,他完全有充分理由这么说。至少,在她看到身体没有任何异样的小云尸体时,他仍可以这么说。   现在,那天的情形,小风还历历在目……   那天,下着大雪。因为送信而晚归的她刚回去就撞上了急不可耐的隆科多,躲在屋檐一角的她又急又气,却又不敢贸贸然直面那个身披甲胄的官兵大老爷,只好一直拜求菩萨,祈求保佑田文镜那边能早些得手,一举解决姐姐的苦厄。当时她的想法真的很傻,竟是被胤禩的想法牵着鼻子走。认为只要隆科多办不成事,达不到八爷的要求,姐姐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事实呢?当她满怀希望地四处找寻姐姐时,却被告知小云已暴病在花房里了。她疯一般地往那芬芳艳丽的地方奔,冲过去,才见到姐姐已经躺倒在一株鹅黄色的牡丹花下睡着了。闭着眼,神态似乎很安详。当时根本见不着八爷胤禩,他只是派遣了一个婆子给她支会来两盘银子。怒火勃发的她当时就问婆子姐姐是怎么病死的,婆子神色慌张,先是说摔倒肚子疼,又接着说她说错了,不是肚子疼,而是夫人心口疼,在这里看花一口气喘不上来,倒在地上没的。   当时她就起了疑,但在发现身边众人集体扑朔躲避的眼神后,她就多了个心眼。用一盘银子办完丧事,别离了八爷这边宅院之后,悄悄请了个验尸的大夫检查尸体,遂才得出了事实的真相。还记得那个后背弯曲满脸皱褶嘴边一颗大黑痣的大夫在接过另一盘银子之后拍着胸脯对她说过的话。   她听后,捂着嘴,失声痛哭。为小云死后还要被人动手脚掩盖离世真相的屈辱叫冤,也为随着姐姐生命一并终结停留在她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痛心……   这几乎就是她迄今为止人生最重要的故事了,想着,她不由眼眸蒙上一层雾水。对面男人的面孔跟着模糊。   “人死不能复生,小风……你不要太难过了,说来,我们俩倒也算得上亲人……”胤禩低沉地开口,抚摸上眼前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一边貌似痛心地安慰,一边愉快地心底偷乐。为能瞒过手指间的小姨子而沾沾自喜。看来,当时在小云出事后他应对的决策还是明智的。不管怎么说,沿着上吊自杀这层线索寻觅下去,外人的猜忌多多少少会减损他贤明俊朗的形象。虽然,那女人死得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谢小云的影子在男人心底已经模糊,除了欲望深处对温香软玉的生理性记忆外,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印象了。到手容易的东西,自然忘却的也快。可忽又想到若谢小风也似她姐姐般轻易搞定,自己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存着极大的兴趣了。有才情的女人,他还是头一次领略到。   好半天,他突然开口问她。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有深思熟虑的话像这么脱口而出的情况毕竟不多。他问的是——“要我赎你出来么?”   能笑的话,谢小风很想放声大笑。赎?又要你赎?赎我出来作什么?难道又学我姐姐般成了你的夫人,你的禁脔,你口口声声称之为不过一个玩物玩过之后可以随意送人的戏子?恼怒到了极处的娥眉蹙紧,很快又被平复。故意不去看他,她手帕掩口,仰头打了个哈欠,撩起珠帘,扭着腰,竟是转身往屋内走去。   胤禩愣了愣,第一次对自己的堂堂仪表产生怀疑。跟着进了屋,见她已从一个丫头手边接过剔透的马奶葡萄,往他坐处走来。   默默注视她板着的脸和不苟言笑的表情,男人简直要产生隐隐欠了万花楼巨额银两的幻觉。上回第一次相见她似乎不是这副模样……目前因为太子倒台而心情一片大好的男人脑海里不禁回忆起年少时偷看过春宫图里的一些画面,舔着嘴角,接过对方递来剥了皮的几颗葡萄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拿眼睛乱瞟眼前之人。暗道:虽是姐妹,但看来性子完全不像。啧啧,可真是有些棘手。一双闪烁的眼珠不停乱转。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却不似男人的猫爪心,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继续手中动作,在她眼里,手下一颗颗待剥皮的葡萄都化成了叫胤禩爱新觉罗的身影。    ☆、CHAP74 惩罚   第二天了,盯着对面那扇门,摸着后脑勺一团白纱布的男人依旧着恼。远瞥见端着饭菜惴惴不安走过来的李老妪,脸都黑了。从来,从来还没有人敢这般对他。愤恨之中,后脑疼得更甚。龇牙隐忍着把疼痛□吞下,还没说一个字,怒气冲冲绷着的脸,就把想来给女人送饭的老婆子吓跑了。   紧盯着关闭的门,胤禛又急又恨。余光瞥见那佝偻倒退的身影,不禁计上心头。移开数步,召唤那老妪返回,两人一前一后往宅院外走去。   不一会儿,男人走回来,脸色已经不似先前般难看了。如玉隔着门缝,得出这样的结论。   被罚不许吃饭的她此时倒还不觉得怎样难熬。被惊恐注满心房的她暂时还没体会到男人原本处罚的原意。伸开手掌,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能相信,昨夜自己竟真的那么干了。高脚几架上的花瓶已经不在了。   不仅那一个,她屋里一律的瓷器摆设都在昨天后半夜被清空了。想到这儿,胜利者得意的笑容浮现在她嘴角;一想到几个手指般大小的小瓷人也被罗列在清除名单之上,她就抑制不住又笑。旋即,又觉得紧张。因为,据她现存的记忆与经验判断,她的敌人是远远没有如此胆怯的。她几乎能直觉的预感到他隔几日的卷土重来的气势。   但天生乐观的她很快又为自己能争取数日的耳根清闲而欢欣。至少能避开讨厌的人好几天,我又何必在这仅有的时光里烦恼呢?想着,又想到了人生的短促,想到了人类天生喜爱自寻烦恼的本性,不禁有些了悟。遂,走回摊开书卷的书桌边,津津有味地捧了本《宋词佳句》研读起来。与其喋喋不休为即将到来的烦恼困扰,不如暂时忘却,寄情于另一份希望,这才不失为真正的理智吧。但昨夜自己的行为是否理智呢?一个时辰后,饥肠辘辘的她,想法或许就不那么肯定了。   饥饿,一个从没造访过她的生涩字眼,渐渐起了作用。查律例,读诗词,看小说,写札记,练字,甚至于背诵名篇诗句,她都用过了,统统无济于事。尤其背诵到孟夫子那有名的“天当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词句,转到“饿其体肤”那句时,眼冒金星的她才深深体会到人类天性当中除了色、欲之外的那种需要。   一手按着肚子,一手举起茶壶,对着嘴猛灌了半壶,好半天停下,摇晃着身体跌坐进椅内,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拭去额头冷汗,才感觉有呼吸的力气。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了一夜的敌人冷着脸站到了她面前。若不是眼神拐着弯儿瞥见他后脑缠绕的白纱,她几乎要被他此刻的表情吓到。不管怎么说,再严厉的模样配上这样一副滑稽的形象,还是不能让人心生畏惧的。   耳畔传来和他表情一致深沉的命令,他叫她跪下。   凭什么?她几乎快要冲口而出,还好话到嘴边忍住了。但心里仍在想:我又不是你的狗,叫跪就跪。难道就因为你主管着我的口粮,就叫我对你作揖叩首,跪拜行礼吗?天生文人的傲骨支配着她,她挺直了脊梁。   胤禛瞧着,目光一闪,脸上变了颜色,大叫这李老老妪取来他的长剑,喝退老人,关上门,提着那柄戳进醉汉后心的长剑,步步向她靠近。   如玉惊慌得睁大了眼,颤抖着虚弱的小腿往后退,挨到床边,仿佛找到一块坚硬盾牌般飞快抓起枕头抱紧在胸前,喘息道:“你可不能对我用私刑!”   男人怒极反笑,“在我看来,天下本就没多少不可、不能之事!”   她接着说了句换做十四在场会听得肺腑激动的话,她反问眼前男人,是否敢于藐视《大清律例》?   不同于十四原先的反应,胤禛倒真的放下了手中长剑,别到了腰间。走到角落边一把钳制住她的胳膊肘,用力握住,狰狞反问她,她昨夜之举止是否又符合本朝律例。   如玉气得脸红,连揍他一拳的冲动都有了,苦于双手被制的境地,只得以眼神示威。反驳道:“是你意图……意图不轨在先,我……我是出于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男人咀嚼着这个新鲜的词,眼神跟着变得危险。仿佛古罗马时期斗牛场里那些被花枪只扎在无关要害处怒气勃发的公牛。被彻底得惹毛了。“很好,我很想再看看你是如何……正当……又如何……防卫的……”紧锁她的手把目标从肘部改至腰肢,握住轻盈的同时,不仅又为她的瘦弱而皱眉,该死的,她两天都没吃饭了。在视线转移至她泛青的双唇和苍白的脸蛋时,他的怒意更大了。   他吻她,她咬他。出于肢体上的针锋相对。   他爱她,她恨他。缘于情感上的截然对立。   是的,沦陷在掠夺阵地的如玉已经完全能肯定她此刻的心情。没有过去并不代表着她没有真实的感情。与其说男人试图正在侮辱的是她的躯体,倒不如说是正在□她不容侵犯的尊严。前者是可以用眼睛看得见手掌摸得着的富有弹性的皮肉,而后者则如风般没有行迹,却又是每个人生存下去必须仰仗呼吸的氧气。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憎恶过一个人,愤恨过一个人。   被激烈抵抗的男人有些泄气,松开手,鹰隼般的阴沉视线落在手背上,才发现已被她指甲抓出数十道细细的红印。呼吸一口粗气,他开始宣布她的罪状。   “如玉,做女人该有女人的本分……”   吞着口水解馋的她挣扎出残余的智慧坚守战斗。拽着桌角下垂的流苏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眼冒金星地说。“可受你欺凌并不是我的本分。”   胤禛盯着那纤细的脖子,恨不得一把死死掐紧。女人,他见过不少,但这么倔强的,还真的不多。良久注视她干裂的嘴角和更显虚弱的表情,一向以心思见长的他很快择取了最佳攻略。放弃暴力对抗而转为消耗持久战。毕竟,肚子饿的人不是他。   摆出一副严肃面容的他重重叹口气,以一种稍稍平和的腔调开口,“一年的时间,或许不长。但,如玉,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日久见人心的道理……”   她又打断他,“道理?连律例条文都不讲的人会和我讲道理?难道,□妇女,也是法令允许道德肯定的事情?”最后一丝理智离开了她,腹中空空如也脑中疲惫慌乱的女人似乎已到了极限。好像一根被绷到最大尺度的皮筋,一触即断。   随着鼻嘴边空气的稀薄,她不由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出现在眼前敌人的影子一下子竟似变成了三个,环绕在桌边,又似乎同时伸出手来,像要把她包围。大叫一声,她咬破了嘴唇,利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四爷……”甫一开口,却又被狡猾的男人打断,“叫我的名字,你知道的……”她只好改口,在他满意的微笑中叫他胤禛。接着又继续,语气随着力量的消失也变得孱弱了许多。   “仅从我狭隘的判断和粗浅的人生经验来看,您,显然不属于普通的贩夫走卒。从您的衣着谈吐,举止言行观察,您更像一位权势亨通的贵族。当然,正像您说过的那样,对您,我或许只需知道一个名字即可,但是,如果我关于您身份的猜测都是真的话,您果真身份高贵的话,那么,显然,我就有资格与您谈判了。”   “谈判?”饶有兴味地跷起二郎腿,男人挑起两根手指平复了有些皱褶的长衫下摆,顺着手指的方向由下往上将欲以谈判为名公然预备和他站到对等地位上的对手。   “是的。这正是我想说的。”下意识沿着散发出的血腥味的唇畔舔舐,忽然瞥见男人一动不动注视她的目光,不禁骤然脸红。显然,她这么做与诱惑无关,而仅仅是出于饥饿。不敢看他,转过脸,说得飞快,   “如果您恰巧是一位高高在上的权贵之人的话,那么我就完全有理由从某个侧面相信您的气度与胸怀,相信您的见识与肚量。”陷阱之所以成为陷阱,总要在其逼真与煽情。尤其以谎言编织的更是不能偏离此种方向。   话说到这儿,停下看了看男人被夸得飘飘然的神情,女人更加卖力。接着说,“也像感激这一年来您对我无私的关照与安排一般,怀着同样的敬意充分信任您的人格。”   一直仔细聆听的男人如雄鹰高空俯冲抓捕猎物般死死扣住她话里两个字不放,“你迄今为止对我的所作所为还叫我以为你不知道这‘感激’一词怎么写呢?”   斜睨着她脖子涨红,他摸摸后脑勺,“难道你所谓的感激就是以这种方式吗?”   在逼视着女人脸色在青白红好一阵变幻之后,他忽又邪恶地开口,把头凑到她耳边,采用着恶魔般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语调,   “你该知道,我期待你感激的真正方式是哪一种。”   如玉再次为这话里黑暗隐晦的意味恼火,压住怒气,偏过头,拉开与他的距离,以端庄的眼神接续她原先的话题。继续构筑她防御工事般的陷阱。把他对她一年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细节周到之处重新又夸了一遍,说完,已有些力不从心。   “总之,您一直以来是这么善待我。而我,承蒙您的厚爱,也必将以同样的敬重来待您。”   这时,胤禛已听得有些烦躁,手指不停轻击在桌面,心里数着数,在猜她倒在面前时出现的数字是单是双。   “四爷……胤禛……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表达我对您的尊敬。如此显赫卓越的您必定所到之处都受人行礼作揖,享受众人的敬意。而我,也正属于这些人群当中的一员。我对您的尊重从来都……”看了看他脑后的白纱,吞吞口水,有些结巴地继续,“对您的尊重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俗语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若您被别人轻慢地对待了,想必您也会大动肝火吧。因此,请您不要抹杀掉我心里对您长久积蓄下来的敬意。并让我继续保存这份崇高的情意下去。我会为您做任何不违背我本性的事。来报答您眷顾的恩情。”说到这儿,她拿眼睛瞟瞟他,见没什么激烈反应,以为是被自己说动心,不由更是添枝加叶地赘述,“我会像李老妪一般为您扫地、铺床、端茶、倒水,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就是您的仆人,完全听凭您的吩咐。”   男人逮到末尾那句,噙住笑意,细细看她,眼角眯成一条缝,“你当真要做什么都听从我吩咐的仆人吗?”   如玉以为他被说服了,高兴地一个劲点头。心想绕了那么多,总算能摆脱纠缠,浪费许多力气,倒也算值得。   哪晓得男人下边的话就叫她傻眼,“我命令你吻我。”   眼前漆黑,晓得一场努力终化为泡影,她跟着晕倒。当然,也包括饥饿的原因。   搂着怀中的女人,胤禛恰好数到九百,一边叹息她的倔强,一边赶紧叫来老妪。看着被灌下米汤渐渐恢复血色的女人,他斜眼老人,忽问,“你敢肯定那个方法对她管用?”   老妪受宠若惊地猛点头。说是几次见她救助过受伤的小野兽,必定是错不了。   第二天如玉睁开眼,怀里就多了一只喵喵乱叫眨着一双婴孩般无辜眼神的猫咪。爱怜地搂住浑身雪白细小的它,低下脑袋,摩挲在一片柔软的皮毛里,久久抚摸。   与此同时,素来不喜欢猫狗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小动物的可爱。隔着门,他看得眼直。    ☆、CHAP75 深牢大狱   黑乎乎的甬道在眼前曲折蜿蜒,映衬在只能看见人影模糊的灯光下,更显诡异。甬道两边青石砖构筑的墙壁因为长久不见阳光的缘故,散漫分布着只适合在此种幽闭环境中生长的青苔。只要不小心挨到,就会感受到触手的冰凉与湿漉,并自然而然对此产生出人类对环境出于本能的甄别,表达出心底由衷的厌恶。   被关押到这里的人或许就像些见不到天日的苔藓,但,他们被剥夺的显然不仅仅是阳光和空气。植物与动物最明显的区别之一,恐怕就在于没有移动的双腿的权利。而等待在这片死囚牢房内的人来说,除了自由,他们即将失去的,还有父母和大自然赋予他们的生命。   从踩到甬道的第一块砖石开始,敏贞就开始为自己这个举动懊悔。一向精明伶俐的我怎么偏偏这回成了死脑筋?假装来过,随便向爹扯个谎应承一下也就对付过去了,怎么笨得自己朝这阴森恐怖的鬼地方来了?一想到某些肉眼看不见的说不定此刻正飘浮在周围的神秘幽灵,即使明知是在白天,她仍不自觉地打了个机灵。交叉双手一边摩挲着臂膀,一边颤抖起后脊,只感觉四周墙壁缝隙散发出来的莫名凉气把她团团包裹住,叫她一个劲儿的难以呼吸。   从入口那扇黑黢黢的门槛迈入以来,已经走了好久。前边的小路越走越黑,敏贞腿脚正觉得乏力,忽然,从后背刮来一阵穿堂风,凉飕飕地袭击过来,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喷嚏。 旁边打从进门就没停止过讨好巴结的领路牢吏见了,连忙凑过来一番虚惊,什么叫提督小姐受惊,叫参军太太受寒,叫敏贞夫人受累的废话说个不停。换做平日早赏给此类下人一 顿巴掌的敏贞,此时却没有出声。在这黑暗、幽静连鬼也腿软的阴森监牢里,能听到一点活人的声音总比什么都听不见要强吧。看着那张口沫四溅的香肠嘴在眼前翻动,一直耐心地等着它合拢,敏贞才问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那牢头才刚开口说是已经到了,敏贞就被耳边突然窜出的一片鬼哭狼嚎给吓坏了。   见识过接受父亲隆科多操练训斥刑罚的士兵反应的女人,在听到死囚牢狱那片尖叫声后,双腿依然不听使唤。抬不动。仿佛被妖魔施了定身法,化成了石雕。脚跟深深地趴着地,又像是扎了根。   身边狱卒急忙轻拍了她一下手臂,“小姐莫怕,不过都是些将死之人的哀嚎,不值一提。”   女人被他这么一拍,脑子似乎才跟着活动起来,呼吸急促地转过眼,穿过那些被抓得铁锈剥离的栏杆,她又一次被所见到的情景震惊了。这些牢笼里边关押的真的是一群人么?可为什么却都个个长着一双野兽的眼睛?黑乎乎的视线中,看不清那些死囚具体的面容,但想吃人的眼神却是他们一致的共同点。   自小娇生惯养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大清朝这片最黑暗的地方,在平复了初始的慌张情绪之后,她逐渐大了胆子。从狱卒手里拎过照明油灯,一步步靠近前边的牢笼。借着一片光亮,她才把里边一张张憔悴的脸看清了。   什么鬼怪,真是自己吓自己。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幽灵哟?才嗔怪着自己多疑,忽然一只冰凉的爪子覆盖上她细腻的手背。好像盛夏跌进井水里一般,被抓住手的敏贞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下一刻,尖叫起来。刺耳的高音混合进那片犹未停止的哀嚎,立即表现出各方面的不和谐。如同不小心掉进待宰羊群圈栏中的一只旁观的火鸡。   然而,她更大的恐慌没有持续多久,狱卒很快叫那只不识相的手付出了代价。当看着狱卒提起刀沿着那只手斩下的时侯,当听到那因为手骨断裂皮肉依旧相连而发出的□的时候,敏贞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哇哇地吐了。狱卒见怪不怪地递来干净的白布和清水服侍她擦拭清理,弄妥,接过女人打赏的银子之后,更是巴结得表情夸张,比划着手里仍在滴血的长刀,忿忿不平地指着身后铁栅栏,说:“那些杂碎可真是让您受惊了!小姐,您天生的娇贵,见不得这些污秽垃圾。要像我,天天逛大街般的溜达在这鸟不拉屎的黑洞里,早就他妈的习惯了。嘿,要说这些猪哪天不叫,我反倒要奇怪了。”   “他们不会说话么?难不成都是些哑巴,只会乱叫?”   “小姐不知,他们并非哑巴。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敏贞不解。   狱卒一声冷笑,“无论如何,一个人在喊了数十年冤枉没人搭理之后都会选择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喏,你看,”狱卒手指里边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叫了整整十一年的猪,他的实际年龄不过三十四岁,还有这个,灰头发的长胡须的,年纪更小……”   “他们都犯了死罪?”   狱卒耸耸肩,觉得女人问得多余。“哪个活人会往这里边钻?”说完,忽而朝她露出狡黠的微笑,“就算进来是个干净的活人,走出去,也必定成了个缓刑到期即将被……”做了个手掌劈空的动作,接着补充完整,“即将被咔嚓掉的死囚。”事实上,这句话就可以涵盖他所管理这座监牢犯人的集体特征。说来也算他倒霉,弄了个狱卒里边油水最少的差事,早灰心丧气的家属压根绝了对这里边人的希望,别说小小的贿赂,即使年关春节也不来探望,害得他这个最亲密接触死囚犯掌控他们衣食住行大权的现管狱卒大人连油水的影子也见不到。此次,若不是老天开眼,给他落下英禄豪尔泰这么个大肥羊,他恐怕到死都要被狱卒里的同行被鄙视了。啧啧,真是,管理死囚的狱卒怎么能同宗人府的监管头头相提并论呢?一想到这个,他就气。   拍着胸口的女人听了他的活人变死人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仍然惊魂未定,倒退着想往后边墙壁上靠立暂时休息,却是忽然“嘎吱”一声仿佛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以为是老鼠,紧张得一把抓紧狱卒的袖子,额头冒出了虚汗。   狱卒提着灯凑过去一看,大笑,“小姐真是受惊了,不过方才几根手指,没别的!”敏贞这才晓得踩上的是刚才那人被切断的手指头,一颗心跟着放缓,但说什么也不敢往地上看了。直想早点结束这要人命的会面。着急地问:“我要见的人呢?也在眼前这牢笼里边吗?我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了,你,快给我把他带到我面前来!”说完,又往那狱卒手里塞了一块银两。   四五十岁一辈子都差不多要耗在看管死囚监牢事务上得狱卒,见钱眼开,嘴巴乐得咧到了耳后根。朝打赏者弯下只有在面对上司时腰背才会弓曲的幅度,晃着脑袋,摸着嘴角几撮牛皮癣一般的的青灰色胡须,笑嘻嘻地说英禄因为身份特殊,没有与这些底层不入流的囚犯关押在一处。   敏贞才听了他几句不着边的话,就晓得又是在敲竹杠。心里暗气,咒骂这该死的狱卒,竹杠竟敲到我的头上,也不想想我父亲大人是干什么的,他老人家背后的靠山是谁,真是个不开眼贪婪钱财的狗奴才。但眼角仍然表现出十二分的善意,端着皇亲贵族最骄傲的模样,从荷包里捏出一粒金豆子丢在他掌心。   狱卒见了,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小跑着一路在前边引路。穿过几处形同骷髅堆般的假山,一座灰油漆粉刷过得木板房出现在她眼前。接过狱卒的钥匙,敏贞走了进去。不同于前边牢笼的黑暗,也没用刺鼻难闻的气味,在一处点着油灯看起来还算清爽的木桌前,她发现了她来此的目标。   听到脚步声的男人转过脸,敏贞叫唤了声“英禄”就住了口,搜肠刮肚地纠结着所有的词汇,绞尽脑汁地想使这次的会面不在表象上表现出本质的空白。   本想对他说句“你瘦了”的话突然消失在这瘦猴男人的眼泪里,在他握紧她双手的那个瞬间。敏贞忽然觉得心底有些不好受。但在嗅到男人浑身散发出接近这深牢大狱的灰暗气息之后,她又立刻改变了刚才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违背军纪朝纲,触犯大清法律禁忌的罪责理所当然应由他自己买单。干我屁事?即使曾经一度亲密的关系不容忽视,但不管怎么说,他英禄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而我,此次前来,除了代表我父亲隆科多来还人情外,就再没有别的了。想完,她觉得一阵轻松。扭着脖子,斜眼看了看正贪婪注视她的男人,遂下了骗人骗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决定。   英禄开始只是哭,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往袖口擦,一边擦一边抓住女人的手。敏贞瞧着嫌污秽,笑容也跟着一点点走样。开始还撑着嘴角,接着这道弧线仿佛收敛起的檀香扇般迅速缩小角度,只在嘴边化作两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点,最后竟是连细小点也消失了。此刻,停驻在女人心头的念头是: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他?   不同于前边那个羊圈般铁栅栏内的那些底层人犯,手铐脚镣没有出现在英禄的身上。但看着他那张灰败的脸,你又会立即产生一种他戴了无形镣铐的幻觉。出于对死亡的畏惧神情在这张仍然看起来年轻的脸上表现得再突出不过了。   原本他可以挥斥方遒,统领千军的啊!原本他可以高高在上,一夫当关的呀!原本他可以前途无量,纵情欢乐的啊!是什么,是什么改变了这条美妙光明的前景大道,让它变得如夕阳偏西后般黯淡,让它变得狭窄阴暗而又死气沉沉呢?英禄看着敏贞的脸,一时间感到迷茫。收住了哭泣,抹干眼泪,捉住情人的手凑到了鼻前,闭目长吸,仿佛在嗅闻着人世间最芬芳的花朵,最迷人的香气。他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了,自打一年前入狱以来,渴望相见的念头就无时无刻不占领住他的脑海。亭亭玉立在眼前的身影成为他一年来的唯一支撑。他一直知道她会来看他的,只是不知道这天会来得这么迟。   该说些什么呢?明天毕竟就要阴阳相隔,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忽然,英禄脑海里闪出一个纠缠他许久的问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可以重新选择的话,他还会不会再这么做?为了一个女人,背离军纪,私逃回京,行凶伤人,罪至极刑?他不愿意深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背处阴风阵阵,已能感受到明日铡刀的凉意。   “你看来过得很幸福……”他久久注视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也终于肯定到此时自己也没有抹开对昔日好友浓浓的嫉妒,即使他让他变得只剩一只眼。缩回手指,他松开敏贞,垂下视线,尖长的指甲抠着木桌表面。   静谧的空气里只听到他沙沙抠挖桌面的动静,敏贞没有说话。她盯着他,好像小孩在观察一件新鲜的玩具,闪烁着妩媚的眼,不时打量着。视线随着男人微微颤动的胳膊转至指尖,才发觉他竟是刻划的一个“X”图案,好奇地凑过去,略低下头,竟是才发现这张不大的桌面上竟是被密密麻麻的“X”型图案盖满。   “这是第三百六十个,恰好一年。”英禄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头继续刻完手中的动作。看得出,他很熟练,不一会儿,两道深浅均匀的交叉短线被刻划好,他食指泛黄的指甲上沾满了木屑。   敏贞瞧着心头一沉,脸上也跟着叫人看不出表情。想坐下来休息会儿,可又嫌这囚室里的物件不干净,手抓着小木桌一角,斜靠住,才喘了几口气。她板着脸,细声诉说,“你对我……对我的好,我……我是不会忘了的……”为了表现逼真,起到煽情催泪感动对方的效果,她是掐着自己的大腿说出这几句的,故作哀怜地又叹口气,“我们的事,都过去了。”说完,转过脸,好长时间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在她背后的男人好半天没出声。但敏贞晓得他是被自己高超的演技骗过了。向来,她都是这样娴熟的赢家,驾驭一个男人对她来说,好像就和羊吃胡萝卜般简单。当然,有个人是例外。例外到连敏贞自己都分不清她和那个人谁是羊,谁是食饵。   这时,男人一声长叹,“记当年,只有西窗月。”说完,半天不语,咳嗽两声,忽然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埋首在她云雾般蓬松的发丝间,重重地耷拉下脑袋。察觉到女人的挣扎,他抱得更紧。“最后一次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抱你,明日此时醒来,魂已归西,即使相逢,怕也只能是在梦里了……”   敏贞听了浑身鸡皮疙瘩,心想谁会作梦梦到你这掉了脑袋的瘦猴,此时还陶醉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可真是傻得可以了。说到傻,立即又想到她现在的独眼相公,急忙又是挣扎,低叫着重复道:“快放开,我……我可是嫁了人的了,别……别叫人瞧见!”   英禄再也忍不住,反转过怀里人,凑着脑袋往她脸上靠。刚硬的胡须密密合合贴在她细白的肌肤上,胡乱吻着。这是男人的梦,不管真假,善恶,美丑,他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继续编织着做完这场梦,直到永久长眠的来临。   女人被强搂着,被迫呼吸着对方身上强烈的体味,再加上原本身体的不适,几种缘由混合,就再也忍不住,竟是又吐了。被推开一边的男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脸上阴晴不定。“啊,你……你这是……你有了……你肚子里有了……是……是我的……不对,时间绝然不对……是……是那个独眼龙的?是不是?”最后一句说完,竟似发了狂,钢圈般死死匝住女人手腕,眼神变得异常凶狠。   好痛!敏贞这回倒是真的掉下了眼泪。一边心底骂她老爹害她,一边诅咒眼前的男人,恨不得行刑的刽子手马上出现在眼前。   “你喜欢上那独眼龙了,是不是?”原本瘦小的身影一下子在女人眼前暴涨,英禄适时表现出沙场临敌的骁勇,但这份气势除了增添他死前的愚蠢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他见她不答话,以为她默认,不由更气,晃动她手腕肘部的动作更猛烈了,不管怎么说,人在偏离掉理想的事实面前是很难接受的。私下里,他一直对她保存着相当高的情感寄托,以为她必定也是和自己一样心存无尚的情意,因此,就算委身另嫁,也一定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不会付出真情的。但此刻,他发觉似乎被骗了。一再独立倔强编织的梦幻泡沫被残忍的尖刺戳穿,碎裂,爆炸,至无形。长久的压抑再也支撑不住,他的意志瞬间崩溃!   推倒了小木桌,他接着手掌劈空,拳头用力,对着木屋内一件件木制摆设进行摧毁!木刺一根根扎在他掌心,扎在他胳膊手臂处,可他已然不觉得疼了。   再次手握女人的双肩,摇晃起她,“敏贞,回答我,你是不是喜欢上岳暮秋了,你说话啊?”   女人被摇得头晕眼花,但脑子还清楚,晓得眼前这头猛狮的禁忌,赶紧避重就轻地装柔弱,“我……我有什么法子,他……是我父亲命令我下嫁的对象……更是八阿哥点名的人选……英禄,好英禄……我……我也没有法子啊……他……他毕竟是我的夫婿……”   “夫婿?”男人用力吐了口浓痰,愤恨道:“就凭他?这份幸福本该属于我,属于我!”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惹得木屋门板发出一阵轻微的敲响,两人都以为是先前的狱卒,都没太注意,仍然沉陷在彼此的焦灼对峙中。   女人收纳起心下所有的害怕,大着胆子主动按上男人的手背,抓住,以一向妖媚的腔调灌起了迷魂汤。“英禄,别说了,再说,我就又要掉泪了,你不知道我的痛苦……我……每每面对他,面对那个我不爱的男人,我的一言一行,我的低眉顺眼,我的绝对服从都变成了回忆你的强颜欢笑!你……你好可恨!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逼迫我说出来呢?我……我……自打进门起,我就保定了绝对不说出此话的决心的……没什么比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更可悲的了……你……你就不要在逼迫我了……啊……”说到后来词穷,她尖叫一声,干脆捂住了整张脸。   男人跟着颤抖,在一片木头废墟中紧紧搂住她,一个劲儿地道歉,赔罪。说他误会了她,说他曲解了她,说他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说他是出于对她长久压抑的思念,然后又絮絮叨叨描述起入狱一年来日复一日单调沉闷的生活,诉说着他平生壮志未酬,功名未尽的遗憾,诉说着对女人刻骨铭心的爱慕,直把敏贞听得好生不耐,极度厌烦。双眼盯着木屋门板,恨不得那狱卒突然闯进来,好借机离开。但被男人紧拽住的胳膊又透露出她的不安。毕竟,九门提督独生女的性命可要比一个死牢囚犯的要金贵。   “你还记得吗?那一夜……”英禄搂着她坐到侧翻的小木桌上,说得正是动情,似乎已经沉浸到往日甜蜜的回忆中去了。“就在我临去西北军营的前一天……那天,我还在香轩阁和……和几个好友喝着酒,后来,就接到你的信函,再后来,我们就在如来客栈碰头了……那夜,好美……你依偎在我身边,沉沉睡去……而我,却一直守候在床前,看着你的容颜直到天明……我发誓要娶你的决心或许就是在那夜之后下定的……敏贞……”说着,眼波变得温柔,颤抖着嘴唇,凑过来摩挲在她的发髻边,渐渐滑着,亲吻住她。   由于害怕,她没有推开他。只是虚张声势的挣扎,眼神不时瞟向门板,直后悔方才给那狱卒太多打赏。   英禄的吻更深,绵绵情意借由着由此得到申诉。手掌不安份地轻抚着她后背,简直有些激动。敏贞这才着急,熟悉彼此身体的她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透露出的危险气息,想要反抗,却来不及。   “敏贞……哦,你不知道,你那天的样子有多么诱人……我至今还记得……”喃喃低吟的他的痛苦得到了暂时的忘却,沉醉在眼前温柔的幻景中,完全迷失。   就在女人忍无可忍准备给他一巴掌的时候,门开了,不是狱卒。拿着钥匙的,是敏贞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年羹尧冷着一张脸站到了两人面前。    ☆、CHAP76 早餐记忆   如玉是在小猫饥饿的呼叫声中醒来的。抱起毛绒团,指尖划过它温暖的小脑袋,开始有了好心情。摸摸自己的肚皮,她笑,“我和你一样呢。”   蹑手蹑脚推开门,外边天刚亮。竖起食指对小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隔着对面客房的纱窗往里边眺望了一眼,接着飞快地缩回头,怀抱着它就要往厨房跑。可才提起裙摆跑出两步,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胤禛穿戴整齐地出现,迈过镶着波浪鎏边纹的门槛,他走到她眼前,拿一双狡黠的眼注视她。倒是没开口。眼神中依旧还夹带着遗留的不快。   如玉很快领会到这点。他还在记恨她。没错,一定是这样。她在心里这样肯定着。   晨曦刚过的时分,周围一切都还笼罩在淡淡的朦胧中,像是被包裹在轻纱下似的,所有事物原本的颜色淡褪,变得份外和蔼。天上蓝紫色的棉絮飘飘荡荡,时刻变幻着方向和形状,这种初生的色彩是天真的,一如孩童明亮闪烁的双眼;地面上的花草也不再是鲜红翠绿得妖艳,而是被调和掺杂进了乳白色,彼此相处得愈加融洽;远处一排排山峦峰顶徘徊着依旧没有睡醒的云朵,迷离着眼,继续酣睡;山脚下院落前一淙清溪放低了声音,软绵绵地清唱出新一日的曲调;只有眼前脚下的一些事物能够看得清。   如玉垂下脑袋,生长在方形砖石缝隙间里嫩绿的青苔映入眼帘。在潮湿多雨的山间,仿佛一夜之间这些匍匐在地表的小家伙就冒出了脑袋,她几乎想蹲下来好好抚摸它们了。混迹在苔藓中间几朵粉色的小野花随着一阵凉风微微晃动,若有若无的清香悄悄扩散,让人在稍稍寒冷的清晨更觉神清气爽。   四爷仍盯着她,不说话。如玉却已经受不了。虽然先开口的人等于投降认输,但她空空如也的肚皮已经彻底抗议,服从不了她骄傲的尊严了。人,有时往往要受到最物质最生理的需求所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我……去给……给雪球找点吃的。”雪球指的当然是她怀中乱喵喵的家伙。   胤禛不开口,只是眼角渐渐噙了笑意。很快,这丝笑意随着女人肚子发出的饥肠辘辘的声音,扩大。   严格说来,五官刚毅的线条融化了,他笑起来,并不算难看。如玉一边为方才的窘态羞赧,一边又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他一眼。或许,是拆除纱布后的好心情感染了他。不管怎么说,会笑的人看起来都不算太凶恶。她如是天真地想着。说她天真,倒是完全和傻气无关。她很聪颖,否则,就不会时隔一年,仍然能在他面前保全自己。但,孩童般纯洁的心灵往往成了她的致命伤。尤其是在看到别人对她露出善意的时候,她原本尚能够提高警惕的心就会自然松懈。能往往凭借一番对话了解说话人之性格品行的她,却很容易触犯最低级的错误。一颗不被纤尘俗利蒙染的心太过纯洁,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男人终于抑制不住的笑声中,她的头更低了。嗫喏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支吾着说,“其实……其实顺便……要去找点吃的人……还有我……”   胤禛又乐,她简直单纯地像个孩子。成人哪里会把一只小猫也看成个对等的人相对待的?啧啧,听她都说些了什么。不过,或许这也是她真正吸引他的原因吧。灵秀又不失天真,不可方物又毫无傲气,单纯得好像一朵安睡在无风池塘边的洁白睡莲。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被打扰,她都是这般无忧无虑,自在又安乐的。这么想着,不由有些羡慕起她的怡然自得,联想起自己前途不定的功名大业,眉梢紧蹙。   自打花瓶事件以来,他就放缓了对她的节奏。很多事欲速不达,不仅适用与帝王霸业,而且在猎取美人芳心上,也同样适用。摸着后脑勺,他又笑。办事就怕找不到应对之策。一旦胸有成竹,还怕不得成功吗?年近三十的他,经过长久的韬光养晦和各种历练,已经渐渐成熟了,成熟得足够应付他周遭变幻莫测的情况和——眼前到不了手的女人。   “李老妪今儿回家探亲去了,厨房里或许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他眯着眼,在说“你们”二字时特地加重语气强调。如玉哪里会听不出他的嘲讽,可却说什么也没有与他论辩的意思了。谁愿意忍着饥挨着饿找人抬杠?她可不是这么傻不拉几的人。   怀中的雪球似乎很通人性,好像也听懂了胤禛的话,知道美食暂时无望,喵喵地大声叫嚷起来。不同于成年猫咪为了食物讨好主人巴结谄媚的叫声,这只才巴掌大的小家伙的龇牙咧嘴完全出自天性。蜷缩在女主人怀里,小爪子轻轻在半空着扑腾着,眯着一双浅绿色的玻璃珠,不满地张嘴。纯粹出于动物的自然流露胜过了刻意撒娇,叫到最后,连胤禛也觉得心仿佛跟着抖颤,多看了几眼它可怜巴巴的模样。   如玉更是着急,她简直被雪球叫得唤醒女性天生的母性了。仿佛眼前有一项等待她立即去完成的使命,让她觉得义不容辞。   “你看,它这样子……它一定是在肚子饿的时候想妈妈了……它还这么小……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它的家……真的是好可怜……”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简直就在小猫雪球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我不也是这么一直孤单单的一个人吗?没有亲人,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也将没有未来。   安慰抚摸上她长发的他很快确定了她性格当中又一个特点。太过敏感。当然,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可以说她感觉灵敏,情感细腻,特别细心。但准确点说,那就是多愁善感。往往会因为外界与自身的藕断丝连般细细的联系,就触景伤情,不能自已。这样的她,或许,是更适合生活在不受外人打搅的空间里吧。胤禛这么一想,想到以后回京不能把她时时带在身边,又觉得有些烦躁。一年来的相处下来,他已经逐渐被她这种性格折服了,不管她的单纯还是敏感,他都在潜意识里认同了。只是,想到看似如此温顺,如此感伤的她竟也会有强悍至伤人的一面,他就又觉得她有些矛盾。可同时,又为这新发现的矛盾而窃喜不已,一颗心又麻又痒,隐埋在深处的种子开始不安份的发芽。   随着小猫爪子抓挠的方向,他看着看着,脸红。喘着粗气,近乎粗鲁地揪着它头颈间的皮毛把它从他想枕靠的位置上移开,气势汹汹地抓住,以他一贯杀死人的眼神狠狠瞪住它,企图使他冷峻视线的征服范围扩大到动物的边界。   如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原本自怨自艾的话自动暂停,着急地伸手,原地往上跳着,试图想够到高她一个头男人的手。她请求他不要伤害小雪球,说它不过是一个没人怜爱的小动物,禁不起他的虐待。   男人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脸变黑,紧扣住她手腕的手加大了力气,但旋即在她即将潸然落泪的表情下松缓了力道,暗自重复了遍凡事不可急躁的处置原则。恢复好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一手拎着惹人厌的皮毛动物,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往院落大门处走。   直到抱着一人一猫上了马,走出好长一段路,来到临镇繁华街道,他才发觉她的过分安静。凝神望着她问,“你现在不担心我虐待你了?”   她不看他,抱着雪球傻笑,自言自语道,谁会在大街上行凶?若真是这样,不是贼人胆大包天,破罐破摔;就是疑犯位高权重,仗势欺人。   说完末句,还拿眼角故意瞟他,可惜她自以为夹枪带棒的讥讽看在男人眼里都化作了妩媚的挑逗。心猿意马的胤禛虽然撇过脸故意不去看她,但那些飘荡在口鼻间细长飘扬在春风中的发丝却撩拨得他更难以忍耐了。重重呼口气,他斜指着街边几个贩卖吃食的摊子,转移注意力。   男人说什么,如玉已经根本听不到了。对于饿了三天只喝了一碗米汤的人来说,没什么香气比豆包、粗面的气味更吸引人了。她根本是在马上张牙舞爪了,一如闻到气味的小猫。   路边一些年轻的女子纷纷对他们这边投以注目礼。议论纷纷。   “你看前边骑马的那个男人长得……不过,可惜始终冷冰冰的,好像人都欠他银子……”   “是啊,不过坐在他前边的女人相貌倒是平常,满脸麻子,远看起来,两人一点都不般配……”   “不配?那你过去试试?你们必定是相配的了……”   “……”   共骑一马的两个耳灵的男女相视对望,男的久久没有移开视线,搂住女人腰肢的手指力量加大,像是在反驳那些闲言碎语,又像是在对女人发誓;女的呢?藏在面具下灵活的她朝他挤眉弄眼,就差没做鬼脸。他读懂了她的表情,她眨着眼那神情分明是在嘲笑他,嘲笑那些乱点鸳鸯谱的路人,她在说,怎么会把我们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牵扯到一块儿呢?这位爷是这么高贵的人,我怎么高攀得起?说起来有些絮叨,但流露在如玉眼中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一个瞬间,而胤禛却完全读懂了她的瞬间。   感受到默契电流的一颗在紫禁城过分孤寂的心,一点一点被如此点滴的情愫温暖,好像初春的正午,荡漾在河流水波中那粘着细叶的柳枝一般,划过丝丝暖意,感受到晶莹剔透又带着狡黠的温情。   男人迅速地揉眼睛,下马,扶她,领着走入附近一家看来颇为洁净的面馆。   如玉抱着雪球,跟着男人上了二楼,在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以精准的目光打量四周。朴实无华的墙壁上光秃秃的,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是在四面墙上各自挂了一副仕女图,画工谈不上精致,但映衬在春夏秋冬四个不同季节的背景图案下,那画中唯一的仕女各自不依的动作就引人注目了。春季那副,仕女站在柳树下捏着手绢,举目眺望,面露期待;夏季,烈日炎炎,仕女躲在绿萝屋檐下低头刺绣,表情抑郁;秋天,泛黄的银杏树下,仕女弯腰捡拾着银杏果,预备摆放在手边的荷包内,眼露兴奋;冬日,漫天白雪,仕女坐进生了炉火的屋内,手中开始缝制衣衫,很小的衣衫,脸上流露出满足。   如玉盯着几幅画儿看了又看,越发觉得画中仕女似乎是同一个人,四幅画也非仅仅工笔美人图,到似乎是叙事故事一般,不由更觉得有趣,任由雪球跳下,走到墙壁前,一度看得入了迷。   旁边男人看她又犯痴,不由爱怜摇头,刚要出声叫唤,让她回神,一个作店小二打扮的中年男人捧着面点菜单走了过来,一边招呼着胤禛介绍店里特色蘸水面,一边笑着对如玉介绍那几幅画卷的由来。   “承蒙让贵客见笑了,小店区区几幅拙劣画帛真是有辱高人法眼了。”   女人一听画竟然是这店小二自己画的,又听他谈吐非凡,更增添了兴趣。一个箭步冲过去,以几乎撞到他鼻子的距离开始刨根究底,问了一大堆问题。若不是被没有好脸色的胤禛强行拉开点距离,那男人几乎要晕倒了。   咳嗽两声的他刚要回答,却被身后一个巨大的咆哮声打断。“你又在偷懒了,是不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揪着鸡毛掸子冲着他背后的凳子唰过去,发出竹竿与木头清脆的撞击声。四十出头黑瘦的小二一个机灵,连忙回头讨饶,“我不过是预备给客人介绍一下我们‘青衿’面馆的取名的由来。”   那母夜叉般的泼妇面上一呆,唬着脸,渐渐流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态,“你这呆子,胡扯些什么?好好地给我把客人招待好,否则小心晚上请你吃一顿毛栗子!”接着又啰嗦了些令人咋舌的惩罚方式,夹住鸡毛掸,揪红了中年男人的耳朵根子,斜眼看了几眼如玉,又耳提面命的交待了几句,才叉着腰走下了楼。   胤禛如玉两人看得面面相觑,面露惊异。背负着手,看着画卷的女人回过头,看向中年男人,表达了对他受到老板娘凶悍对待的同情。   可在中年男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希望得到别人同情的颜色,相反,他几乎是以欢快的语气回应的,“我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胤禛听到这儿,眼里升起一股了悟。只有如玉仍蒙在鼓里。犹自为老板娘泼辣待人的方式表示忿忿不平,说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不该厚此薄彼,即使是店小二,也应该受到合理合情的善待,而不因为是身处弱势就遭到被肆意践踏尊严的对待。又最后提出了让她四爷听起来很新鲜的“平等”之概念。   摇头皱眼的男人不禁心下纳闷,联想起她之前关于《西游记》那段感言不禁心下更觉纳闷,直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子心思怪异,大大迥于常人。   中年店小二一边听着一边笑着摆手,直说姑娘说得过于严重。好心没得到好报的如玉大大不甘,连声追问,小二不答,却左顾而言他,解说起挂在墙壁上的画卷来。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人生起伏,变幻节气。人生本无常,笑富贵功名,千钧如发。诸如帝王美梦,到头来,不过徒添白发,梦一场。人世间,能真正留在记忆中的,怕是只有情意二字……”   说到此处,如玉听得已然呆住,胤禛倒也不由对这貌不惊人的店小二刮目相看,暗暗下了礼遇之心。   那小二又接着说,“此画是我为心爱之人所作,四幅画中人均为同一人。她从春日的期盼等待到夏日的思念,又临近至秋日就要相见时的欢喜,最后在冬日如愿以偿,终成眷属,嫁为人妇,幸福地缝补起未出生小孩的衣衫,守候起为人母的喜悦。这不是我杜撰出的故事,而是一个真实。我的她,就这样为我无怨无悔地守候过,企盼过,等待过。”   “那你们现在一定很幸福了?”对女人这个问题,中年男人没有具体说什么,只用嘴角边挂着的微笑来回答。看着这副样子的店小二,如玉忽然说不出的羡慕。芳草天涯,何处才是她的归宿,不经意瞥见胤禛投射过来炽热的视线,急忙把脸偏离。却是在下一秒他问她要吃什么面的时候,又立刻扭转回脖子,以巴巴的眼神有些哀怜地看着他。   在店小二的推荐下,四阿哥点了两碗平日不怎么碰的熏鱼蘸水面。   待热气腾腾的面一上来,一人一猫早馋得流下了口水。   拣起筷子夹了自己碗里卤了汤汁的熏鱼放到她碗里,挑出肉末星,就着碗里剩下碧绿的萝卜丝,男人小口吃了起来。   不同于他的细嚼慢咽,对面的女人只能用急吼来形容。在狼吞虎咽完香甜的细面之后,看着碗里留存下来的两大块熏鱼,斜眼瞥着脚边喵喵乱叫的雪球,夹过男人给的那块鱼,丢了过去。   胤禛瞧得生气,“啪”地摔了筷子,停下来看她。如玉可没和他比大小眼的功夫,和几乎与雪球同样的速度对付起大块的好料,口齿生津地大快朵颐着。   男人被忽视得只好又故意重重冷哼一声。她依旧埋头苦吃,他发了脾气,竟拍上她手腕,击落她手中的筷子,挑衅着。被打搅到美味的女人也发了脾气,吞一口口水,刚要出言还击,咽喉处猛地一痛,却是被一根细刺卡住,疼得说不出一个字,只一个劲儿咳嗽,脸跟着涨红。   胤禛瞧得满腔怒气转化为担心,赶紧找先前那个小二来帮忙。应付过朝廷大事,国家重任的他竟是对此等小事手足无措,还是闻声过来瞧热闹先前那位母夜叉老板娘见怪不怪,拿来香醋和麻油,倒了一小碟,对着如玉的嘴边喂了下去。不一会儿,女人的脸色由红转白,恢复正常,望着身边一双双关注的眼睛,转到四爷身上时,不由低下头。   那老板娘瞧了,朝中年小二挤了挤眼,拉着他胳膊接过四爷的打赏匆匆下楼。一边下楼梯,还一边数落身边男人,说是他净不长眼,妨碍人家小两口谈情。如玉在楼上听了,羞得耳根都热了,原本垂落的脑袋更低。完全不敢正视胤禛。   可山不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山。他沉默许久,开了口,问她喉咙处还要不要找大夫看了。她急忙说没事,鼓气勇气抬起头刚想对他表达出自己的感谢,才发现那人已拎着四爪乱扭的雪球往楼下走了。   急匆匆跟着走下来,和小二老板娘道了谢,刚迈过小店的门槛,就在背后听那中年小二呼喊:“青青,多亏了你刚才的镇定,那小姑娘才化险为夷。”   “什么小姑娘,那女的可是那男的妻,你看过如此焦急又真情流露的情人眼神么,子衿,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嘻嘻,除了你,我可不会看别的女人,好老婆……”   “去你的,又想尝尝鸡毛毛栗子的滋味了,是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中年男人念到这句时,再凶悍的母夜叉也化为绕指柔了,   “嘤咛”一声,化作后背传来最后的声音。   胤禛的坐骑加快了脚步,踢踏在碎石子路面上,跑得急了。   光芒四射的太阳刺着女人的眼,将一道道绚烂的七色光环带到了她的眼前。坐在胤禛身前,抱着小猫,年小蝶保存下作为如玉以来第一次璀璨鲜活的记忆。    ☆、CHAP77 工具   回到家中的敏贞,垂头丧气地坐在八仙桌边,深深地陷入不可自拔的懊恼中。抬起头,方才的一幕回放在眼前……   年羹尧进来时虽只盯着英禄,好像压根没往别的地方看,但她晓得,方才自己与英禄那些话,他是听见了。否则,至少也该对她出现在这幽暗的死牢而表现出合乎情理的惊奇。当然,他没这么做。这刻意的忽视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她已经被列为他所须忽视名单上的一员了,虽然,这是她竭力回避的。这时想起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已经迟了。   新任的四川总巡抚大人慢慢靠近,并没有见过他几次的英禄觉得有些脸生,松开怀中的女人,忽然被一阵莫名的恐惧占领了。慌慌张地直立起身,只够到巡抚下巴的他身形显得更猥琐了。他在颤抖。不一会儿,敏贞就闻到一阵腥臊的臭味,站到远处瞥了,才见一身囚衣的男人双腿间滴答流下水滴。掩着鼻子,她好不容易忍住反胃的恶心,才预备悄悄顺着门缝儿出去,却听背后对话声响起。   “你就是英禄?”   “不错,正是区区。”死囚之人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句停留在口中的“阁下是谁”的句子,就被狠狠扇了个耳光,如纸鸢般轻飘飘地扔到了半空接着摔下,以狗啃泥的姿势趴跌在地,一阵哼哼唧唧,先是害怕,随后倒是安了心。想的是,来人既然来打我,必定不是那些鬼鬼祟祟要来悄悄干掉我的使者,我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但几乎同时,又想到他生存的期限顶多继续维持一天,不禁又立刻泄了气,又巴不得来人恰恰是预备来害他的杀手,好让他能够在心爱女人面前逞一逞最后的英雄豪气,压根忘了自己方才尿湿裤子的丑举。   趴在地上的男人好半天才又重新聚集了力气,期期艾艾地提出疑问:“你又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你恐怕找错了人。”皮肉剧烈的痛楚大大超越了他自诩英雄式的侠气,他已不想女人回头了。可活着,人生之不如意之事就十之□。没遂他愿的,女人已经转过头,走了过来。倒不是因为同情,而是想起了自己此行尚未完成的目的。   扶起英禄,她显得很勉强,着急又委婉表达出父亲对他的慰问。   “啊……”死囚缓缓闭上眼,熄灭心底仅剩的火苗。   缓缓伸进衣襟,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兽皮做的油包,递给女人,没再说话。手指弯曲着下垂,微微握紧了两下,又松开。有些东西,已经明显地从他指缝间流走了。不仅是光阴,生命,还有他的梦。   敏贞接过油包,打开一看,竟是清一色厚厚一沓五千两计算的银票。此时即使再想装得若无其事,也不可能了。绷着脸,低着头,撇下英禄,抓着油包急急忙忙就要从年羹尧身边掠过,却是被强有力的臂膀捞住,给重新推了回来。力道之大,害她差点摔了个跟头。   着恼的女人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朝袭击她的人吼叫:“干什么?你疯了?”如果她没记错,他才是和她腹中骨肉血缘最亲的人。   年羹尧眯起眼,表情阴冷得不说一句话,对着女人又是一个推搡,逼迫着她连连往角落处后退,没了路,最后跌坐在倒地的英禄身上。   敏贞大怒,即使她老爹也没对她动手过,这冤家,他怎么敢?他要是知道他险些毁了自己的……,那副臭脸会怎么写?   暂时无力起身的女人压坐在死囚身上不停喘着粗气,同时手指点着叫骂,“姓年的,你太过分了。”含在嘴里的却是他压根不念昔日欢好的无情无义,碍于另一个曾与她欢好男人的在场,女人发现她必定不能骂个痛快的事实。只得压抑着满腔怒火死死盯住他。   但没想到,却得到更加暴力的对待。下一刻,她几乎要被他的耳光扇晕了,还好,因为胸口衣襟被抓住,她没有继续跌撞,双手捂着肚子,她看他的眼神像要吃人。同时,心中暗自纳闷,何以这冤家今日的行为如此凶残?平日里年羹尧对她从来都没有红过脸,即使在得知她即将出嫁的日子,冷漠的表情已经是他对她最严厉的态度了。再说,毕竟,九门提督是她老爹,八爷九爷是她背后的靠山,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哩。想不通这其间道理的女人更加烦乱,虚掩着肚子,赤红着眼,披散开被抓得凌乱了头发,完全符合所待场合特色的形象。   在得到男人力道更大的一个耳光之后,她忍无可忍了。“年羹尧,你失心疯啦?是我,敏贞,你看清楚了吗?”   啐了她一口的男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半天从嘴中吐出令敏贞毛骨悚然的几个字。   “奸夫□?你……你这么说我?啊,年羹尧,算我敏贞瞎了眼,看错了人,你……你简直太可恨了,我……我恨死你了!”说完,就眼冒金星蹒跚地冲撞过来,挥起拳头想给他点颜色,可手还没靠近,就被反扭住,拐了胳膊肘,像拧麻花般被紧扣住双手。疼得她哇哇大叫,但男人视线的焦点已从此处移开,瞄准了地上那团蠕动的物体。   挣扎了无数次想站起的死囚始终没能挺直脊梁,但在一声低吼中,终于,扶着倒地的一件木头家具,从地上支起身体,半坐了起来。   借着昏暗的油灯,女人才看清这将死之人脸上的泪滴。不屑地扭过头,很为他那股窝囊劲羞愧。   但死囚接下来的话却多多少少唤起了她残余仅存的些许良心。   “别……别打她了,我……我求你。”   他是在为自己流泪吗?敏贞心头有些乱。   眼光横亘到年羹尧脸上,瞪着他又看了两眼,突然,她领悟了过来。明白了他真正的用意。曾几何时,连她都沦落到成为他手中工具的地步了?虚汗轮流沁出,把她后背的衣衫都给湿透了。相较之下,或许眼前这个即将行刑的囚徒才是真心对待她的人?捂着眼,她拒绝再想下去。   听到英禄哀求的年羹尧立即停住手,捏着她的手摇晃,表情十分不屑地戏谑道:“啧啧,看不出来,昔日西北大营的大名鼎鼎的英禄竟也是个多情种子,嘻嘻,当真叫人意外,哈哈,意外至极哪……”随后他的眼波转至敏贞身上,接着,在掌控在他手心下的一男一女间徘徊,笑声逐渐由讥讽转为愤怒。   他有什么理由愤怒?嗅到他笑声意味的女人着恼,露出一种最不愿意示人之隐秘被窥探到后的忿恨,我又不是他年某人的妻子,他凭什么管我?我和哪个男人在一起,值得他这样不满么?这样想着,同时又为发现男人在乎她的情绪而欣喜,自我标榜地为能在他心中占得一席之地而沾沾自喜,但很快,就立即更正了自己这个误会。与其说他恼怒她背叛了他,倒不如说他高大的男性自尊受到了侮辱,他真正感到在意的东西绝不是她。盯着他,女人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瞬间清醒过来,敏贞丝毫感受不到超越现实的快乐,反而更加不安和纠结。瞅着眼前伟岸挺拔的他,想想两人纠缠温存的过去,摸上肚子,就怎么也下不了绝然的决心了。把成亲和恋爱分成两件事的她,很快迎来了最痛苦时刻的到来。原来一直深爱的人竟是压根没拿她当回事。此时,头脑澄明的她,仿佛抽离了原本爱他爱得要死的那副躯体,游走到两人相识到亲密的一段时光画卷之外,静静地审视许久,才发现他接近她具体又功利的目的。   难道那些甜言蜜语都是谎言?难道他霸道又不失温柔的对待都是幻觉?要我相信摆在眼前的竟是一个骗局么?不不不,我做不到。很想哭出声的她却发现自己流不出一滴眼泪。   此时,年羹尧开始了他的谈判,具体说些什么,敏贞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她的脑子太乱,乱得连自己的想法都塞不下去,外边人说话只感觉耳边乱哄哄仿佛蝇虫般嗡鸣。   眼前也开始模糊,但影子依稀可辨。半坐在地上的影子先是发愣,然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接着,高大的影子朝她走近,紧捏着她的腰,像抓一副木偶般拎着她走到那瘦小影子的面前。   紧贴着她的男人没有再说话,他恶魔般的嘴唇已经代替了一切。他凑到摇晃着身体的她的脸颊边,按住她肩膀,咬住她脖子。没有了往昔的冲动,失去了欲望的遥控,他完全在演戏。演一出叫死囚犯不能忍受的戏剧。   他的手也在动,女人虽在忍耐,可身体却忠实于基本的反应。当情不自禁的一声□飘荡出咽喉时,死囚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叫嚷着,歇斯底里地狂叫着,敏贞觉得耳膜快要被此种尖锐的声音刺破。瘦小的影子发了狂,哭喊着想过来抓什么,却是被踹得倒在了地,不停打滚。死囚继续哀嚎,敏贞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他叫嚷的具体内容,只感觉和方才刚听到的那些野兽般的嚎叫没了区别。   这是哪里?地狱吗?若是,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自己保留着热度的体温和浅浅的呼吸?若不是,为什么会有如此刺耳又尖利的哀嚎,一如旷野山林间被猎人追逐而负了伤的野兽?   四周的光线昏沉沉的,敏贞眼皮也渐重了,就在她即将昏厥前,似乎瞥见那高大的身影捧着一张纸卷得意狂笑的模样,跪倒在他脚下的则依稀是握着笔杆簌簌发抖的死囚。   ……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醒来,她就回到了现在的家里。按揉着太阳穴,她开始怀疑回忆起的这些是不是自己发昏做的一场梦。待看到衣袖口沾染的血迹时,心咯噔一声,浑身打了个寒颤。对着铜镜中那依旧妖娆的身影,她的泪这才落下。   *******************************************************************************   “事都办好了么?”   “王爷请过目。”   漆黑的密室内,这才升起萤虫般微弱的亮光。似青似白的光线映照到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让密室的主人看起来更加诡异。此刻,胤禩噙着嘴角,目光完全被手中两份证词吸引。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一角凑到灯边,动作轻柔得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   那对这位野心勃勃的八贤王而言,或许比任何的宝贝都稀罕,都珍贵。偷偷打量胤禩表情的年羹尧心里这么想着。虽然,他还不能肯定单凭这几张薄纸就能给倒台太子以致命打击,不过,这似乎并不是他目前所能担心的问题。   胤禩终于露出了笑脸。看完,折叠,放入怀。他以嘉许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新近投靠的下属,对他自己的眼光以及此人的能力而同时感到满意。说了些安慰的话之后,他又问起了细节。   “豪尔泰那边办得必定容易些吧……”   “是,回主子的话,依据探听的消息,我去之前,手里已捏了一封他八十岁老娘给他写的信。”   “嗯,”八阿哥哼了一声,手蹭着额头,跷起二郎腿,以戏台下看戏人的口吻中肯地给出对这位前任西北将军的评价,“豪尔泰是个孝子,大孝子。”   面无表情地才说完,扑哧一乐,笑道:“昔日圣上还褒奖过他,赐封他守寡多年的母亲以诰命夫人的称号。此次判决他与英禄极刑,念及此二人曾经对我大清的贡献,也并没有牵连相关的家人,这可是皇恩浩荡哪……”   说着,话锋一转,板了脸,冷冰冰地看向年羹尧,   “亮工,你瞧,你主子我支使你这么作,拿人家老娘作要挟,是不是有违圣意哪?”   听话者没想到有此一问,脸白着愣了好一会儿,结巴地奉承了两句,就立刻表忠心地跪倒在地,朝新主子磕头。   胤禩这才又恢复了笑容,五官舒展开,透露出无比的和善。随口应了几句,话题又很快转到英禄身上,   “比起受到家眷羁袢的豪尔泰,这个无亲无故的猴子怕是更难办吧?”说完,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直直勾到了脚边男人的脸上。好像两柄带着尖刺的锥子,像是要从年羹尧表情里挖掘出什么似的。   白天掌控别人命运的男人此时沦落到受人摆弄的位置,垂下脑袋,宛若一个听候主人发落的最胆怯的奴仆。然而,若是偷窥到他此时眼中流露出的神采的话,你就会发现你被他表现出来的顺从迷惑了。   胤禩看着他趣青的半个脑门,托着下巴,继续追问,“审问英禄时,你没见到什么人么?”   年羹尧一愣,敛去眼角光芒,如主子所愿的表现出惊讶的迷茫。   *******************************************************************************   此刻,坐在法华寺主持觉明禅房里的隆科多,一边与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密宗禅师寒暄,一边摸着眼皮暗自想着心事。如今这个非常时期,非常年头,能出卖亲身女儿给人当工具使的人,怕是不多吧。   想到这儿,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旱烟,朝周围吐起了烟圈。不一会儿,洁净不染的禅房里就烟雾缭绕。在这浓烟中,隆科多感觉所谈话题渐渐入港,遂问眼前似笑非笑的主持,如何修炼密宗强体,好保他有生之年得个麟儿。   禅房外,一个正预备送茶水糕点的小和尚闻言停住了脚步,透过门缝儿瞧见了此人,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借着夜空漫天的星光,掀开其中一个茶碗,往里边吐了好几口口水。在俗名为李灿英的小和尚看来,坏人总是要得坏报的。这个他以前不怎么信的道理现在成了他的口头禅。吭着头送茶进去,见那老头喝着茶时表情怪异的模样,他退出来捂着嘴在门外笑了。很快,想到明天即将流淌在菜市口的鲜血,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心底想:酸秀才的话总算是灵验了。而他逝去的亲人也将在明天得以瞑目。    ☆、CHAP78 礼物   “为什么要爬山?”如玉忙不迭地跟在胤禛身后,脑里始终盘旋着这个念头。唯一令她觉得庆幸的是今天没带雪球同来。   又是一个清晨,天刚亮,就被男人从床上拽起,给带到了距离他们院落不远处的一座山峰前,自打下了马,她瘦弱细致的脚踝就一直疼到了现在。基本上一年以来都没什么外出机会的她恐怕所有走过的路加起来都没有现在的多。严格意义上说,眼前有些泥泞的小道根本不算什么路,要不是沿途尚有些青翠芬芳的景致的话,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跟着他的。   真是没见过比他更讨厌的人了!注视着眼前瘦削挺拔的背影,她记忆深处忽然一阵刺痛,仿佛在某时某地,也看过什么人背影似的,捂着额头,她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吸,两眼好长时间发呆,脚底也就没在意,顺着粘腻在泥土上蘸着露水的野草,滑倒在地。还好所处的位置并不算陡,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性命之忧。只是一身浅黄色的衣裙被弄脏了大半,连脸颊处也沾染上好大一块尘土。   四阿哥闻声回头,瞧见,凶着一张脸,挺着硬冷的脊背走了过来。精瘦又冰凉的手腕扣住她的,把她从地上一把拉起。   “谢谢。”她低着头,拍打衣裙上的尘土。他稍稍侧过头,避开这些扬起的颗粒,嫌脏的正准备转过身,突然,却在她拂开遮挡半边脸处的秀发后,停止了动作。愣住。   刚才过于焦急的心情竟是叫他忽视了眼前这片风情。这时,他忽然想到了给方不染、方濯莲的外公给兄妹二人取名的用意。什么叫做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他算是见识到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此刻,山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细雨。分外清新的空气中,处处透着新鲜。羊肠小道附近的几丛灌木丛的叶片上还缀满了无数晶莹的珍珠,或大或小,圆滚滚的,安静地停留在枝叶间休息;遮挡在他们头顶的几颗巨大的香樟树,此时开了花,细细小小的米黄色颗粒,远处几乎看不清的那一种,淡淡的散发出香气。一阵风过,小雨般的细小颗粒就洒到了两人的头发上和脖颈间。   原本正在掸灰的如玉低叫一声,以为下了雨,抬起头,却是被一片阴影遮挡住全部的视线。他的眼神变得危险。头一点点朝她靠了过来。她吓得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并为清晨并没有完全清醒的举动而开始感到后悔。她手边可没有花瓶。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戒备,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所有侵犯的意图自动消失,取代了颤抖嘴唇抵到她脸旁的是显得犹豫的手指,它停到了她有些脏污的脸颊边。   如玉仍然惊慌,急匆匆地往后倒退,却忘了身处山间小路,后脚恰巧踩空,身体摇晃着眼看要摔倒,但却被有力沉稳的手给及时托住腰肢。似乎不满意手中纤细尺寸,他浓黑的眉毛抖动两下,才腾出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这边脏了……”热热的呼吸喷在耳边,女人脸红地低下头。嘴角嗫喏着想解释些什么,他却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蹲□,男人忽然撩起她的裙角。   她吓坏了,尖叫着,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许多不敬的言词。他却始终低着头,继续持续着手里的动作,直到准确找到她藏在衣裙中赤、裸、红肿的脚踝。用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薄她?太可恶了!原本方才,她还在为之前自己的误会而羞愧,怎么一眨眼,他就又恢复原状了?对,不可以被表相欺骗,即使身份再高贵,即使长相再斯文,也抵不过一个纨绔子弟,玩弄女性的社会败类!想到末尾四个字,她一愣,随即又被他接下来的举动转移去全部注意力。该死的,他竟然敢顺着她里边的长裤往上撩,他几乎看光了她的小腿,太可恨了!   当她终于忍无可忍,小宇宙就要爆发的时刻,她忽然腾空而起,被男人转移到附近一块石头上。“你……”她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刚要倾泄而出,却又被伏□的男人从后腰搂住,手指顶住她的腿脚,把她整个人背上了他的后背。   “不要告诉我,你向来都是这样对待女子的。”怒气攻心的她尽量让自己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但骨子里,她的每根神经都已经在燃烧。   他不理她。只是托着她脚腕处的双手加大力道,在满意听到牙尖嘴利之人痛楚的□后,施力者的嘴角才上扬出漂亮的弧度。   背着她,他走得有些慢,但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太阳渐渐升起,包容着烤熟地表所有事物的热度,卷着滚烫的波浪朝他们袭来。胤禛后背的衣衫已经汗湿,连带着,汗水也沾染上他所背包袱的衣襟。她几乎是红着脸试图与他的后背保持一些距离的,但,很快,就被一个向上攀登的动作,或一个加速的步伐给恢复原样,又如膏药般紧贴其上了。   他的手沿着她双脚的鞋面处挨着,再也没有触碰到她那些又酸又疼的地方。趴在他背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才意识他真正的好心。并开始在心底升腾出些异样的情绪。他提供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没能叫她感动,他一年来时常造访的慰问没能叫她动心,他前些时候急不可耐的侵略行动更是没能叫她胆怯,但是,此时,一个不经意又善意的举动却让她自以为平静如水的心潮久久起伏,并在那里激起了大片涟漪。很自然又想起前两天吃面被鱼刺卡到的事情,想到面店老板娘说的话,如玉脸上的红潮就怎么也褪不去了。   偏偏这时,他转过脸,鼻子几乎挨到她嘴边。“前边就是山顶,我们快到了。”   来山顶做什么?她这个藏在肚子里的疑问很快在眼前找到了答案。光秃秃的山顶一片怪石,没有一寸绿色。就连石头缝隙处,也没有蕨类和苔藓的踪迹,更别说是树木花草。夹杂着胭脂红、烟青灰的奇特的大石头,分散在小路两旁,好像一座座没有雕刻完成的作品。趴伏在前边的好像骏马骆驼,躲在后边的好似捧着书卷研读的书生和讲师,再往前,就是一根根仿佛仙人掌般表面粗糙的圆柱。   如玉看着眼前怪异的石头,心里正觉得纳闷,一座破烂的寺庙出现在眼前。灰蒙蒙缠绕着蜘蛛网破了一个窟窿的门板似乎在诉说着门里边同样破乱的状况。   胤禛看了好一会儿,缓缓放下她,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挥去蛛网,轻轻退开那扇小门,走了进去。如玉有些好奇地小步跟了过去,跨过门槛,才在墙角拐弯处瞥见了一块倒立的门匾,男人顺着她的眼光瞥去,走过来,取了门匾,伸手卷着袖子擦拭掉灰尘,抱着这块匾额,表情忧郁了下来。   如玉这才瞧见上面写了“心石寺”三个字。跟着男人继续往里边走,走进一间极其狭小的佛堂。一座脸上剥落了金漆的菩萨依旧看起来庄严宝相,身下两个泥塑童子的衣衫却是褴褛破旧。童子脚边原本做工精致的一盏盏荷花发灯也彼此破损狼藉。佛堂下用来放敬拜供奉香烛的长桌上用来祭祀的两三个寿桃已经黑得发霉,在密闭的空间内发出一阵恶臭。唯一一件完好的事物怕是只有用来给香客叩头用的软绸垫子,朱红色的,只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   “一年的时间,物是人非。”胤禛低沉着开口,掸了掸软绸垫子,跪在上面,恭恭敬敬给头顶的菩萨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转过头看身后的女人,叹口气,“这里的变化可真大啊。”   “你来过这里?”   “一年前,来过几次。”   “你信佛?”她又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虔诚地闭上眼,对着坐在佛龛中间的那尊破烂的泥塑合上了手掌,默默呢喃。好半天,才抬起头,神色恢复了镇定,黝黑的两道视线闯进了她的心底,问:   “你难道不问我带你来这儿的目的吗?”   “不会是拜佛吧?我可不是孙猴儿,你更不是我师傅。”自以为说得幽默的她朝他眨了下眼,背倚着门板侧面笑嘻嘻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对待向自己露出好意的人,和善一直是她的原则。   听着她援引《西游记》人物打趣的男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掌心捏得紧又紧。他早就对她阐明过自己关于这本神怪志异小说中最崇拜的人物,不是么?某种程度上说,他有时分不清,崇拜的是高高在上接收四方景仰的地位,还是攀越顶峰顷刻间翻云覆雨的无尚权力。不管怎么说,如来在这点上,是无人能及的。   要做强者的念头自小就埋藏到他的心房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正比的扩张。抛却开特殊的地位与周边环境,撇开那些兄弟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殊死争斗,单单就胤禛本身的权力欲望而论,这颗昔日幼嫩的种子已经在他身体里扎根长成了。好似一株专门以欲望本主的血肉为养料土壤的植物,随着宿主身体的成熟,它也跟着枝繁叶茂,粗壮得脱去了原有的单纯,而野心勃勃地在人体内繁殖起来。这种繁殖靠的不是阳光、空气和土壤,而是人对权力追逐的欲望,一旦宿主此等意愿加强,它也会跟着长高数尺,舒展出如翠羽般丰盈的叶片。   胤禛很明白体内的这些变化,他从来都是了解自己需要的那种人。就像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吃喝,为了生存一样。他也为了生存,不过,他和他体内的种子的呼吸与吐气却是建立在俯仰人间万物的高台之上的。那座高台,空荡荡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硕大的座椅摆在最中间。在幻象中,他摸到了那把椅子,冰凉凉的,但在接触到的瞬间,他已热血沸腾。   就像某个文人说过,除了爱情,男人追求的东西还有很多。而对于女人,爱情却已是她的生命。   如玉看着胤禛变化莫测的表情,没有去打扰。安静地转过身,拣起长桌上一本旧旧的册子翻开。拿到手里,却才知道,是记录这心石寺的地方日志。一目十行地浏览片刻,就大致了解了这所寺庙的由来。是由京郊地方的县令为提供周围百姓祭拜佛祖的一个处所而建,建了大约数十年,香火不断,后来,原先的主持和尚老去,于去年又来了一位新的主持,精通佛法和医术,不仅宽慰了百姓精神上的空虚和痛苦,更解除了不少人发自体肤的疾患之苦,因此声名远扬,在附近传诵一时,成为美谈。   巧合的是,这位主持竟与本寺庙同名,法号“石心”。因此,穿凿附会之言更是流传,说是主持是上天派来救助百姓于苦海的,是佛祖遣使他来到这里的。传到最后,竟是把一个原本心地善良助人为乐的大和尚说成了一个神。最终,于去年,触犯了忌讳,被官府以蛊惑百姓,紊乱人心的莫须有罪名捣毁了此处。   看到此处,女人也明白了所处世道的规则。在长期权力独、裁又专治的社会里,只允许自己成为百姓唯一天神的皇权,是不会对别的神祗的存在给予怜悯和包容的。哪怕是被以讹传讹的假神祗、真和尚也不例外。   正思索着,男人忽而喜悦的声音把她打断。“找到了!找到了!”她抬起头,瞥见他站在走廊一尊大石头的泥土边大叫,手里还捧着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锦盒。   是什么?让向来喜怒不见于色的他这样激动?她疑惑地走过去,靠近他,却是在下一刻,手中多了一个事物。他把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锦盒交到了她手里。   她在他鼓励的眼神中忐忑不安地打开盒子,倒没有什么恐怖的魔鬼藏在里边,更没有什么蛇蝎蚁虫,有的,只是一张用红线包裹住的平安囊。淡淡的米色,上面绣满了细细的桂花花纹,下边流着大红的流苏穗子。   见她还有些迟疑,胤禛有些着急,抓过平安囊放入她的掌心,“送你的,生日礼物。”   想想牌历,她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毕竟是什么记忆都没有的人啊,连自己的出生日期都不知道。低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流露出的脉脉温情,她抓着那平安囊的穗子绕在手指上,扭了好几扭。   晚上,躺在床上,她久久不能入眠。而与此同时,习惯于夜间活动的小猫雪球也正精力旺盛。扑腾着冲她喵喵乱叫,跳到半坐着主人的怀里,撒起了娇。长大了些的雪球开始进入孩童般的顽皮期,精灵着美丽的眼发现了主人手心里新鲜的事物,朝着那平安囊咬了过去。   待到发愣的女人回过神,已经有些晚。精致的生日礼物被毁,丝绸表面破了个大洞。如玉恼怒地正准备好好敲一顿肇事者的脑袋,却被它喵呜一声逃之夭夭了。叹息着下了床,走到桌边地下拣起那平安囊,忽然,她发现了破洞下露出的秘密。一张透着字迹的绢帛露了出来。她夹着绢帛抽了出来,凑到灯光下,细看半晌,却是呆了。   好长时间,她握着绢帛坐倒在桌边的姿势都没有变过。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绢帛上的字迹,前边写的是一个人的八字,XX年X月X日X时出生,后边写的简短的几个字,“特为此女祈福,恳求康健平安。爱新觉罗胤禛。”最后是去年今日的日期落款。   叫如玉心乱如麻的除了包含在这平安囊中隐藏的情意,还有那落款人的姓氏。即使再怎么记忆空白,这当今天下跟谁姓的事,她还是知道的。想着,她忽然转过脸,看着那张如今上边空空如也的高脚椅,想到曾经摆放到上边后来夹杂着鲜血化作碎片的青花瓷花瓶,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把手里的绢帛握成了一团,连带着那个平安囊给扔到了门角一边。    ☆、CHAP79 该何时放手   深夜的紫禁城,仰卧在漫天星光下,依旧没有入眠。一如此时,它的主人。康熙站在金銮殿台阶上的一角,双手交叠地相互握紧,发呆已经好久了。贴身的老太监李德全连连向站在万岁爷身后的方苞使眼色,让他提醒圣上到了该安寝的时候了。谁知方苞却装作没有看见,依旧保持双眼视线自然下垂的模样,一声不吭地原地站着。   李德全见了,心里不快,却也不敢贸然打搅惊动康熙,只得吩咐几个宫女轮流端上热茶糕点来搅乱深思者的视线。偏偏此招也不管用。直到桌上奏折间的空挡被吃食摆满,康熙仍然满脸担忧,凝神矗立。好半天,才回过神,发出一声长叹。   李德全瞅准了机会,正准备开口,却又被方苞抢了先,“皇上,时候不早了……”   “嗯,不早了……”康熙重复着,偏过头,往右手边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瞧了又瞧,陷入沉默。   李德全赶紧接住话头,凑过连,尖细着嗓子道:“万岁爷,该就寝了。时间不早了,您可要保重龙体。”   闻言的康熙猛然回过头,鹰一般的视线精准逼视住老太监,忽然间,发起了脾气。“什么时候朕的事轮到你来指派了?你……李德全,你……你好大的胆子!”说完,手臂抡起,把手边桌上的一干奏折和吃食全都甩落到地,深深的皱纹从他激动生气的五官缝隙里露出,一下子让原本保养得很好的帝王现出了真实的年龄。   廉颇老矣!方苞心头一叹。   其实此句叹的不仅仅是英雄迟暮的无奈,而更追究的是一份心情。暗讽一种明知自己老迈而依旧留恋于权力地位的执着的心情。昔日廉颇如是,今日康熙仍如是。方苞微微摇晃着脑袋心里继续想着,照这个标准来看,年纪更大一些的自己倒算得上超脱许多。本来早就给朝廷打过辞呈预备告老还乡的他虽被皇上强行留下,但逍遥在人世的心,却是早有了。七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来也匆匆,去更无痕,数十年宦海生涯,什么样风光的滋味他没尝过?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他没享受过?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闭脚一蹬,跌进另一个永世长眠的无底洞。真可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想完自己,又接着想到了自己小心服侍了数十年的主子康熙。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圣上看来在豁达方面倒是稍逊自己一筹。毕竟,处在极端巅峰的位置上的他,是很难轻易松开手中那柄号令天下的法器的。同时又想,若是自己和他换个位置,恐怕做得还不如他。这么一想,更是惶恐,连咒自己越老越糊涂,回过神,看着依然脸红脖子粗的万岁爷,大气都不敢出了。   骂了半天,有些累的康熙气得手脚发抖,很想靠着后边的龙椅坐下,但又不想被人看出他身体的虚弱,只得勉强倚着台阶扶手处的栏杆,暗自喘息。   跪倒在台阶下的李德全被喝骂得浑身哆嗦,吭着脖子,压根抬不起头。嘴里一个劲儿地咕哝着“老奴该死,请万岁爷恕罪”之类的卑颜屈膝之词,方苞见了,回想起自己曾经伴君如伴虎的岁月,不禁对阶下这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身残之人心出怜悯。干哑着喉咙给他说情。才开口一两句,就被依旧余火盛怒的主子给驳回,康熙几乎是吼叫着地喊的,   “反了,反了,都反了。难道现在朕说的话都不管用了么?才教训了奴才几句,就要立刻看身边做臣子的眼色吗?你,方苞,你,李德全,你们,这些站在金銮殿里的狗奴才们,难道都要违背朕的旨意,都要造反么?”此言一出,不仅李德全方苞,金銮殿上所有太监侍女侍卫纷纷跪倒,只剩下一个身穿龙袍、头发花白的老人鹤立鸡群地站在当中,形势蔚为壮观。   在那一瞬间,方苞真切地感受到了皇权至高的法力,更感受到了代、表皇权那人孤独的悲哀。   过后,一干人灰头鼠脸地退下来,李德全撒开左右两个小太监的搀扶,越过全都低头走路的侍女侍卫,走到方苞身边,讨好地媚笑,把他拉到一边无人的角落,探问道:“方老,你说万岁爷今儿个是怎么了?”   听话者拿一双锐利的眼打量着这位泪涕满面形容委顿的老太监,刚要开口,忽然下垂视线,闭紧了嘴,咬着唇摇了摇头。   李德全见了更是不甘,斜眼瞥着他,计上心头,“方老,我忘了告诉您一件事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前些天,皇上随口提的十三阿哥胤祥的婚事。啊呀,说什么来着的,说什么的?你瞧我这猪头脑子,怎么这么笨呐!”抹干脸上泪涕,戴上笑容,奸诈地用余光看他。   方苞被吊起了胃口,晓得李时刻跟随在康熙身边的机会比起自己更多。瞧着他欲说还休拿捏要挟的模样,心里顿时生出许多厌恶,把方才天然的怜悯慈悲之心全部掩盖。   这就是朝廷,在朝之人的姿态么?即便只是个区区太监,因为得了亲近皇上的机会,就以此为获得利益达到目的之伎俩手段么?放眼满朝文武,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呢?李德全不过一个缩影罢了。想到这儿,更觉所待环境的乏味,无奈被亲情牵畔,他却是暂时无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脑海里转完这些,嘴边已吐露出李德全想要的答案。   “老李,你方才希冀我回答的问题可不该问我啊?万岁爷心里想的,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方才一番发作最反感的东西他自己不是已经说出来了么?老李,你怎么不记得了?”   “皇上只是训斥我们,可也没说什么哪,咦,不对,他好像是说了……说了……”挠挠耳朵,李德全看进方苞的眼,忽然心生疑惑,“难道他是担心有人会造……”说着,立刻警觉,捂住了嘴,害怕地睁大了眼,握住方苞的手也跟着颤抖。   方苞好笑地摇头,“的确,这两个字可是刚刚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二字,但是,老李,只光顾着听了,可没顾上看。”   “看?看什么?”   “万岁爷发火前一直注视的位置。”   “什么位置?”老太监又问,但方苞却已经甩开了他的手,腾出右边胳膊摇了摇,顿时,李德全恍然大悟,时常站在金銮殿宝座右边正下方的除了现如今被圈禁起来的太子,还会有谁呢?   太子胤礽数月前忽然被勒令关进宗人府,惩罚以面壁论处,原本尚去探望的宗室大臣现在也一个个不敢去了。数日前,已经被下了密令,太子被判终身、监、禁。谁还会傻到往自己头上抹灰的地步?此时,想到这儿,又想到方才提起的那个词,李德全不得不把两者联系到一起,狐疑地看着方苞,用眼神疑问:“这可能吗?太子被关是因为这大逆不道的造反之罪?”   方苞也用眼神回答他:“你说呢?你自己掂量着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在这个说错话不如搞小动作的紫禁城里,两人凝神互看了好一会儿。而深知愈是真情就愈是说不得这一法则的李德全更是明白其中的道理。遂,很快眯着嘴角,像个偷到蜜糖的老鼠笑了起来。笑完,方苞也获得了他想知道的讯息。两人没再说一句话,擦着肩膀,互相消失在各自的背影里。   此时,金銮殿上仅剩下的老人流下了眼泪,为背叛自己的太子哭泣,也为不能在人前掉泪的自己伤心。   *******************************************************************************   不同于康熙的坏心情,胤禩整个人是徜徉在灿烂的春光中。近来好吃好睡的他,这些天放了老九老十的假,也让两人各自逍遥去了。而他自己,每日醒来除了等候那被他两张证词坑害成造反谋逆的二哥人头落地的好消息外,就是往万花楼跑。   能做的,他都做了。他实在想不出胤礽倒台后皇位继承人的第二个人选,论年纪、论威望、论人心,那个唯一可以被称为竞争对手的老四都躲到京郊年小蝶的温柔乡中去醉生梦死了,剩下的一些鸡零狗碎的对手,他还忌惮个屁?想到末尾那个粗字,他不由乐了。酣睡至正午的他洗漱完毕,也不用饭,走进福晋郭罗洛氏的房间,支会了声,转眼上轿就奔往万花楼。   坐在抬得四平八稳的软轿内,他悠闲地闭上眼,弯曲手指,轻哼起最近常听的曲调。同时,脑海中呈现出弹琴之人朝他投射过来似有意似无意的眼神。这回怎么这么棘手呢?真是很难搞。虽明知对方身份低贱,沾染风尘,偏偏他就是被她冷淡的态度撩拨得情难自禁。他还不够完美么?只差一步就可以环顾天下的他简直就快登峰造极了,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地方让她感到不满意呢?她想要什么东西呢?他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她呢?最后,他很快肯定,普天之下,除了他胤禩之外,她谢小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这样想着,他更急。掀开帘布交待了一声,轿子走得更快。提前一刻钟到了目的地,下了轿,他忽然觉得饿,抬头看看眼前二层楼阁最里侧的一间依旧挂着窗帘的房间,眉眼闪动,重新坐入轿内,往附近的百味楼买了一份刚出炉的精致点心,才又赶着往万花楼这边来。打发走轿夫,他一手托着热呼呼的点心,一手捋过长袍别在腰际,轻轻巧巧迈过门槛,熟门熟路地闪过一班依然呵欠连连还没来得及卸妆脸上五彩斑斓的莺莺燕燕,径直往二楼的房间跑去。   她一定还没起来,昨夜弹完那首我新谱的曲子,已是很晚了,再怎么睡这会儿必定也饿了。吮吸一口从手中传出来香甜的气息,他脸颊两边的唾液腺体开始分泌。向来不爱吃甜食的他这回买的可都是芝麻冰糖馅儿的。   香喷喷甜蜜蜜的点心用来换一个香吻应该不为过吧。他眼前几乎出现了她那张樱桃小口嘴边沾上芝麻蜜糖的模样,还用说吗?他会帮她弄干净。以另一种方式。   走近那扇桃心木的小门,刚要敲门。忽然被里边的对话声吸引。   “小风,妈妈也是过来人,女孩子的心事我也是晓得的。但,你既然入了我们这一行,就早该有了闯入风尘跌趴滚打的觉悟,青春这碗饭,不是这么好吃的!”   “楚大娘,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胤禩听着,预备敲门的手指垂下。听墙角这等事他还是第一次干,居然还是为的一个青楼女子,这事若传扬出去,百年之后,必也成了游龙戏凤的一段佳话吧。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已经以继任太子自居,有了舍我其谁的心态。而后行为处事也渐渐急躁,太早地露出了锋芒,而让内敛韬晦把野心留到最后暴露的他的唯一竞争对手攫取了最后的果实。   门里的对话又继续。   跳过那扇门,可以看见楚大娘挤眉弄眼满腹心机的模样。   “小风,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可怜女人,女人知道女人,女人更心疼女人。大娘,我……我就是这么心疼你的呀!”长吁短叹几声,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动了真情,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不怕告诉你,我曾经有一个女儿,也跟你一般大,花一样的年纪……可惜……可惜……她……呜呜呜……我的命怎么就这么惨啊!”哇哇嚎啕大哭一阵,她依旧呜咽停不住哭泣,像是一部老旧年久失修的机器,引擎轰隆隆地一旦开始运作,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唉,不说也罢。小风,妈妈我是真心待你。拿对待女儿一般的心善待你。所以,我要告诉你,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的危险性。”   “鸡蛋?篮子?”   “是的。统统放进一个篮子或许更集中,更专注。表现在你们这般女孩子身上,那就是更专情,但是,别忘了,一旦不可知的情况出现,你所要承担的风险也就随之增大。只要这个篮子出现了状况,你的……”   “我的鸡蛋就会全部打碎?”小风一边捏着象牙梳梳理长发,一边背对着楚大娘反问。   “正解。”说话者大喜地双掌合十,拍打着,似乎无限欢喜。“所以,我说,小风……以我大娘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那人……”   胤禩听到此处皱起了眉,正在猜测她会怎样回答,却听到——   一声怒喝骤然响起。   “够了,大娘。话说得太明白,就会显得很无趣了。难道,你要让自己被人误会成一个非常无趣的人么?”门里的小风转过脸,感激地瞟了瞟喋喋不休的老鸨,很快收回视线,不让她看清自己眼里的情绪。转过头,依旧继续梳妆。   楚大娘见话不投机,遂转了口,讪讪地随口扯了两句,就很快推了门出来,恰巧撞见门口矗立的胤禩,不由面现一丝尴尬,但在双手捧到八爷沉甸甸的打赏后,表情有变得和平常一般谄媚了。“姑娘正打扮着呢,不妨碍您了。”说完,带着与肥胖身躯不协调的速度跑了。   八阿哥冷笑数声,推门而入时,脸上又恢复了温柔的微笑。待到谢小风走到他身边时,忽然,伸出手臂把她搂住,抱着她坐在腿上,捏了块酥甜的点心抵到她嘴边。小风皱着眉,伸出涂满丹寇的指甲推开了点心,以一种根本不像自己发出的腔调讥诮地开口,“你以为我会喜欢这种东西?”一边说,一边扭着身体离开了他的怀抱,隔着临窗一排晶莹剔透的珠帘,皱着眉梢往在窗边眺望数眼,很快,垂落眼皮,在脸上摆出出一副根本不在意的神情。   胤禩瞧着她的模样,咀嚼着她方才的话,不怒反笑,随着从袖口抽出一沓银票,扔到了桌上。“俗语说得好,千金难买一笑。没想到此种附庸风雅的事如今竟然落到我的头上。不过,看在对象是你的份儿上,八爷,我认了。”说着,冲着她站的地方走了过来。结结实实环住她柔软异常的细腰,低首摩挲在她耳边,呢喃道:“小风,你该知道,男人的耐性是有限的。这么长时间,你该给我些奖励了。否则,无趣之人的桂冠怕是要落到你自己头上了。”   谢小风眉梢抖动,惊疑地盯上他狡黠的脸,才晓得方才那些话是被他听去了。反思片刻,暗暗放心,晓得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也就顺势借题发挥,延着之前楚大娘的那些话往下说。   “妈妈是为我好,我怎么会不知?她是怕我太实心眼,上了某些人的当。”   说着,朝男人翻了白眼,偏过头,咬起小手指的指甲来。血红的指甲停留在她雪白的贝齿间,仿佛寒冬腊月覆盖了皑皑白雪盛开的梅花一般,煞是鲜艳。胤禩看得心痒,情意涌动之处瞥见了她停放在眼前桌台上的古琴,走过去坐下,乘兴弹奏起来。   一曲没有奏毕,女人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低首良久凝神不语。手指相互绞缠在一处。   他乘机抓住她的手,拿到嘴边亲吻。“小风,不要拒绝我……”说完,热呼呼的呼吸喷洒过来,眼中写满露骨的思念。   谢小风呆望着他半晌,镇定住心口的慌张和焦急。面不改色地,露出浅薄的微笑。   “什么千金难买一笑?什么附庸风雅?又什么耐性,什么奖励的?全是你们这些所谓恩客下三流的卑劣伎俩!在你们看来不过春宵一度,一夜风流的玩乐,对我们,这些不得不倚仗着年轻容貌和身体求生的女人而言,却是一种折磨!够了,八阿哥,胤禩大爷,我们的游戏到此为止了。我已经玩腻了,该收手了,不是么?”   “什么意思?女人。”他问话的声音和眼睛一般恐怖。手指处关节捏得咯咯直响,整个人看起来处于完全紧绷的状态,好像一支随势待发即将投入战斗当中的军队,表现出决战的仪态那样。   “意思?呵呵,我哪敢?八爷,您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贵人,何苦来和我这么一个卑贱下作又身份低微的人来往呢?知道的人会说您不计较这些,对我们发了善心和慈悲;不知道的人,或许就会嚼烂了舌根,大肆编派出许多桃色污秽的新闻,以此来诋毁你。本来,这对我这样的人是无所谓的,反正,名节这等微末小事早就不被,干我们这行的所在乎;但是,您不一样,您高贵得好像天边无暇的天鹅,而我,不过浑身龌龊,翻腾在地底污泥处的一只蟾蜍。怎么配拥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八爷,我们始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您还是让开吧,现在,只要您走出这里,回到属于您的世界,您,就会继续担任圣洁高贵的化身,更会在你们上等人的空间里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胤禩饶富兴趣地听完,眼角眯成一条缝,“我要找的东西?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   “刺激。”小风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来万花楼的男人还能干什么?不管付多少过夜费,要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从这点上说,即使高贵的八爷您也不能例外。”   “我有没有说过,你不当男人,是个遗憾的话?”盯着她,他目光闪动。要是被拒绝,就湮灭斗志,他就不是男人中的男人了。掀开珠帘,他预备到窗口边透透气。   女人看了,急忙起身,挡住他。拉过他的手,抓起桌上的银票,放入他掌心。“我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可以买卖的货品。”接着吩咐着说是让丫头来伺候。   靠近她,沿着脖子往下,几乎可以窥见薄纱内诱人的曲线,此时被撩拨出的身体最基本的渴望几乎与他的愤怒一致了,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红了脸,   “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难道我没有这种权利吗?这里可不是你的廉亲王府。”   “很好……”他一连说了几遍,的确被成功气到了。抓着银票,又重新放在了桌面,说是送出的东西从没收回的例子,接着,又道:“谢小风,你迟早要为今日的牙尖嘴利付出代价。你等着。”   “随时恭候。”小风摆出一副诚心要气他到底的模样迎上他山雨欲来的黑眼。   直到送完瘟神,合上门,她才匆匆奔至窗口,拎着拴遮阳帘布的粗绳往上拽,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一个瘦小的身躯拉了上来。一个和尚模样的小男孩。   “李灿英?你来干什么?吓死我了。要不是我刚才先打发走老鸨又急忙打发走那人,要是叫他瞧见了你,可要糟糕。”   “怕什么,我已出家。方外之士,大清律例规定过可以跳出一切罪责之外的。即使他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馋嘴的小家伙闻到了桌上点心的香味,也不避忌,大模大样地走过去,抓了一块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边吃边赞,“嗯,百味楼的芝麻酥,味道就是不一样。”   说完,又抓了三块统统包在嘴里,两边腮帮子鼓胀得好似一个大蛤蟆。   小风看得摇头,给他倒来了水,刚想坐下,又走近门边听了下动响,才小心翼翼坐到觉空身边,问起详情。什么他怎么会来,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在万花楼的,他又是如何偏偏会今天出现的,之类的细节问题问了一大堆。   觉空吃完点心,喝干水,抹抹嘴巴,捧着肚皮一一作了回答。说是他前天偷偷溜出法华寺,到京城来看大仇人英禄行刑的;今天与人约好在附近要碰头的,方才偶然听到人说她进了万花楼,好奇之余就随便选了个最隐蔽的窗口攀爬,不想误打误撞,恰巧遇上了她。说话间,还从胸襟前取出一个山羊皮做的弹弓玩耍,依然一副天真无邪的孩童气质。   “你与人有约?是田……噢,我是说,这种点心蛮香甜的,蛮好吃的……”女人惨笑着,装着胃口也很好的样子撇了半块来吃,入口却全是苦涩。   聪慧的觉空看在眼里,恨在心底。心直口快地冲她诘问道:“你明知先生对你有意,你又何必自甘堕落,来此青楼呢?”   小风的眼睛闪了一下,很快如扑朔在狂风中的烛火般,熄灭了。沉默许久,才开口。“很多事,你们小孩子家不懂的。”   “又是这话!”觉空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叫,“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你们一个先生一个学生,尽是一个鼻孔出气,专捏这种以大欺小的话来哄我!不懂,不懂,我看你们才什么都不懂!明明相互在意的要死,却偏偏把各自当做路人!”说完这话,   门口响起前来服侍的小丫头的叫门声,小风听得浑身一颤,觉空已经翻越过了窗口。竟是身手敏捷地一溜烟又顺着方才的绳子窜到了楼下。   原本临街的万花楼本来暴露在光天化日的睽睽视线之下,是没有遮掩的。但恰逢小风所在二楼的房屋紧靠着万花楼新装的硕大招牌,适逢春末夏初,白天里,光线刺眼之处楚大娘就用厚实的遮阳布和竹帘遮挡住临街处在暴晒下的一些房间外侧,而这,就为躲藏在这些厚布与竹帘间身体细小灵活的小和尚提供了绝佳的遮挡。   打发掉丫头,走回窗前,哪里还有小灿英的影子?就在小风以为他离开而一个人坐在桌边暗自神伤的时候,一个纸团突然沿着窗口被弹了上来,恰巧落到她的脚边。奔到窗边,小风只看到一个戴着小布帽手里捏着弹弓的小男孩的身影。想要喊他,却是很快不见了踪影。   走回屋子,她蹲□拾起那纸团,摊开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夕阳垂暮,月牙湖畔。”谢小风蹲在那儿,久久没有起身。    ☆、CHAP80 带她走   立夏后的夜晚更叫人无心睡眠了。天生敏感到连远处小虫鸣叫都能听见的如玉,躺在床上,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聒噪又令人厌烦的蛙鸣声。这才使她依稀想起所处院落附近还流淌着一条蜿蜒的小溪。烦乱的她索性从床上坐起,挑亮烛火,正打算一番夜读,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敲门声。   她晓得是他,急忙吹熄了蜡烛,也不做声。趴在书桌前好一会儿,竖着耳朵往门口的方向听了听,才又重新点亮了光,不想,才翻开本《稼轩词集》,看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刻,那敲门声又响了。   她气呼呼的跑过去开门,满脸的怒色却融化在男人一身渔翁装束打扮之下。卷着裤管,光着脚,踩着芒鞋,一身蓑衣,一手里拎着藤条编织的褐色篮筐,一手扛着一根带着白色、网兜的青绿细竹竿,脚边还放着一盏油灯。   “做什么?”不要告诉她,深更半夜他要去捞鱼。她可没这个雅兴。   他没回答,大刺刺地沿着她一溜边的门缝儿钻了进来,随同带进来的还有他的篮筐和竹竿。就着屋里的灯光,如玉这才看清他篮筐里面的东西。竟是一篮的蚯蚓!   黑乎乎的,线虫般极细的那一种,软塌塌,黏糊糊的,要多恶心就多恶心。她吓得急忙转过脸,不敢再往篮筐方向看。厌恶地闭上眼,双手抱胸,很是不满地又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问他深夜找她来干什么?   此刻,之前所有的感激和感动都被男人刻意隐瞒身份的欺骗行为所取代。潜意识里,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就是他差点侵犯她那时说过的一句话,“胤禛,这就是我的名字,知道这个,对你而言,就够了。”的确够了,她这么卑微的人哪有能获悉他那高贵无比俯仰在这时代金字塔顶尖上的奢华姓氏呢?太可笑了,她还为这样标准的纨绔子弟感动过?她一定是脑子坏掉了,一个压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男人,一开始,只是以对待玩物的心态来面对她吧。所以,必定在他眼里,她只是作为一个讨主人开心,给他带来愉悦之感的哈巴狗,除了拿身体和容貌作为摇尾乞怜的工具外,她就毫无用处了。因此,她是完全没有资格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充当玩物的她是不配的。一想到男人说这话时嘴角边流露的轻蔑,她就气得愈加抓狂。   “你生气了?”胤禛努力控制视线,尽量不去注意那因为气愤而起伏的曲线,焦点定格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皮上,忽然产生化身为一缕春风的冲动,那样的话,就可以把这些轻盈如蜻蜓身体的睫毛尽情抚摸了吧。咽下口中的干涩,他放下篮筐和竹竿,一边偷偷打量着她一边走到她的书桌前,见了案头摆着的书,疑惑不解,问道:“女孩儿家的,也有喜欢辛弃疾的词句的么?”   “难道有规定,说是读他词句的就只能是你们男人?”挑衅似地走过来,大模大样地当着男人的面,她仿佛一个即将赶考功名而刻苦读书的秀才一般,捏着这本《稼轩词集》离身体一尺,摇头晃脑地嘴里喃喃自语起来,念来了两句,又忽然停下,打了个哈哈,笑道,   “难道《大清律例》里也有这样的规定?说是偏偏女子就读不得辛稼轩的诗词么?嗯,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真是犯了罪则,违背了大清朝的金科玉律,不知,敢问爱新觉罗大人,我这种罪,该怎么处置呐?”   胤禛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可以这样被人轻易撩起,同时,也在心底晓得,除了怒意,还有别的东西同时升起。粉红色的小嘴一张一合之际,藏在里边的丁香小舌跟着隐约可见。他咽喉处的喉结上下滑动,竭力掩抑住源自心头的低颤。然而,心动归心动。他还保持着冷静。尤其在听到她后边一句话时,脸立刻变了。   “谁?谁来过这里见过你?是谁?你拿下了面具,让他见了你真实的模样么?说——”最后一个字是在暴风骤雨的怒吼中吐出的,如玉的手腕被他扼住,仿佛要碎了一般。   但她却表现出乎寻常的镇静,   “谁?你以为是谁呢?例如——那天那个来过的被称作什么十四爷的男人?”她的眼随着眯起,似乎还没意识到做出如此博弈举动的危险。   果然,山洪爆发。泥石流滚滚而下,愤怒的泥浆夹带着野蛮粗暴的石块不顾一切地从山头冲下,摔打自身的同时,也割裂了周围一切事物原本的面貌。覆盖、淹没、包裹,直至所有的村庄、树木、花草统统被它同化,与那些黄褐色泥浆融为一体,合二为一。   他终于咆哮出她想听到的东西。   “年小蝶!”   他大叫着。手指岔开,死死扣住了她的咽喉。脸色可怕得更好比泥石流之后爆发瘟疫的画面。   “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你果见了他?见了那个该死的老十四么?你和他幽会了么?他……他这样抚摸过你的脸蛋,亲吻过你的嘴角,搂抱过你的腰肢么?”说末句时,他的动作一一施展在她身上。   “你以为呢?”她紧张地声音发抖,脖子有些吃力,但仍在他要杀人的眼光中撑住,告诉自己或许这是得知被漂白消失记忆的最快途径。摇晃着脑袋好不容易在他手掌下喘口气,“是又如何?十四阿哥可不像同为爱新觉罗家族中的某人,擅于欺瞒,他……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他敢?”狂风继续吹,声音不大,但听在女人耳边却是惊心。   她继续说,“他怎么不敢?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至少,他对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和预谋。我为什么不信?”说完,死命掐住发软的腿,转动脑袋,试图又在他的手掌下吸了口新鲜的空气,“其实,有关我所有的故事归结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概括。那就是:我的名字不叫如玉。不是么?”   “对,对极了……”他忽然松开手掌,凑过去,仿佛吸血鬼般紧咬住她的咽喉,啃噬,吮吸,好像那柔滑光洁的地方藏匿着绝佳的美味。好一会儿,他才呢喃地吐出含在嘴里的□,“年小蝶,你是个女巫……”   女人震惊在他吐露的事实之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好像巨幅拼图中一个不起眼的边角,她像挖到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抓到。惶惶然的心情没能持续太久,就被嫉妒发了狂的男人不安份的动作打断。   他一边行动,一边控诉。   “你这个女巫,已经让我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你让我现在所有的冲动逃出了身体的掌控,一如无数吐着信子的细蛇蜂拥而出了。年小蝶,造成这样后果的人,是你,为此,你必须付出代价。不过,在教训你蛊惑我的身体和思想之前,还是先来算一算你诱惑别的男人的罪责吧。”说完,他眯着眼,松开手,舔舐嘴角。   她尖叫一声,越过他,往门口逃。仓皇间踢晃了篮筐,簇拥在最上面的几条蚯蚓落在了地上,扭动着身体,往她这边过来。她最怕这种软体动物了。又是一声尖叫,想往后退,却落进一副烫人的怀抱。   “你逃不了的。”   她很想扯掉他的手,可是眼见着一条褐色细线爬上了她的脚背,她就立刻改变主意,把他抓得更牢了。   可他呢,忽然坏笑。像发现待捕猎物老谋深算的猎人一般,露出奸诈的笑容。   搂住快要昏倒的她安坐在椅内,弯□拣起散落在地面上的几条蚯蚓,食指夹了往她眼前凑。   “不要!”大叫着,她眼前一黑,晕倒了。   收起笑容,甩落手指间的细虫,丢进篮筐。接着,他低头覆盖上她玫瑰色的双唇,好久,没有抬头。这是迄今为止,他做了对她最想做的一件事。他该继续吗?忽然,他的手停住了。如果这样逞一时之快而满足了感官的恣意畅快,那么,比起得到一副躯壳他失去的将会更多。几乎他可以遥想出她赤红着眼,惨白着脸发誓再也不要见到他的模样。好难,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却都在我的欲念当中。伸出手的胤禛,忽然困惑。搂着她放到床上,低着头看她,缓缓靠近,紧挨着那芬芳的呼吸。   我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傻瓜吗?连对一个女人都下不去手,犹犹豫豫的,将来怎么翻天覆地,成就惊天传奇?忿恨地暗自恼怒着,他心里忽然很乱。他想,如果她是女巫,像对自己下了咒一般把他蛊惑,那么得到她,或许就是解除咒语的方式吧。不管怎么说,在紫禁城那场既定的风暴到来之前,屏息清除掉自己所有的杂念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再为了年小蝶这三个字而心烦意乱了吧,如果,你一直真正在意的只是占有她,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踌躇,值得徘徊,让你犹豫不前的呢?去吧,做出你身体最真实的反应,体现你脑海最本色的意志吧。不要再犹豫。忽然,攥紧了拳头,闭上眼,他往她脖颈间凑过去。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来人敲门。   “四爷,王府来人了,急着要见你。”   “……”他不得不咽下停在嘴边的□。贪婪的目光停驻在她领口处的一片雪白,带着十二万分被打搅到的厌恶沙哑着嗓子,说,“让李卫候着。”   门外的侍卫急了,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李卫,来的……来的……是……是……”   “管他是谁,我说了,让他候着!难道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男人在屋里发了火。有些事,不会占据多少时间的。   门口那人害怕的畏缩住,半天,仍然没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接着赶紧禀报,“可是……可是她……她……她说了有急事……”越是着急,竟越是结巴起来。   胤禛在里边听的性急,被烦乱得没了兴致,索性走到门处,开了门,恶狠狠盯住那侍卫,怒喝,“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不知礼数!我府里竟还有这样的人?”   话音刚落,他嫡福晋的声音窜过来。一个稍显富态的米色旗袍打扮的妇人站到了眼前,身边站的是双腿不停打颤的李卫。   “你怎么来了?”胤禛一脸不自然地关上门,整理了下衣衫同时试图用眼神询问李卫,但奈何他一直低着头,没法交流。胤禛转动眼珠,走到那拉氏身边,正想含混着应承过去眼前这个场景,交待几句场面上的话,正皱眉思索着,四福晋忽然脸色凄然,掩面而泣。   出什么事了?男人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急忙问。   “皇上病了,还病得不轻。原本只是寻常的发热咳嗽,吃了药,好生休养了数日,似乎有些起色,可经由十三弟一闹,却是病得加重了。还好御医说,不是什么大碍。爷,但,十三弟……十三弟已经被八阿哥他们以大不敬的罪名给打进了宗人府,关起来了!”   “什么,等等,让我想想。”刚沉浮在欲海中的男人暂时还没恢复平常的冷静,眼角瞟着侍卫,领了福晋,带着李卫已经往前厅走去,待重新坐下,胤禛才理出些头绪。   停了好半天,才问那拉氏,   “十三弟和皇阿玛的病有什么关系?素日里他可算是阿玛膝下最孝顺的儿子,怎么会在老人家生病的节骨眼上闹腾?你可打听清楚了吗?怕不是十三中了老八他们的算计了?”   那拉氏急忙摇头,否认道:“怎么会?十三弟为婚事抗旨这事,可是我亲眼瞧见的。怎会弄错?”   “婚事?”男人停顿了下,了悟点点头,“合计着他也不小了,该定性了。是哪个旗下的姑娘?既由皇阿玛指婚,这人怕是错不了。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值得这样惊天动地的?”   “是镶蓝旗下博尔济特家的二小姐,我打听过,为人品行端庄,十分娴淑。”   “那不就结了?”男人露出疑惑。   “问题是万岁爷挑中的人入不得十三弟的眼!他早心有所属!”   “哦?谁?”   女人嗔怪地瞥了男人一眼,似乎在恼他的明知故问,绕着耳边一缕碎发别在耳后,继续往下说,“这人爷也认识的,自然该猜到。十三弟和她还是不打不相识呢!”   “难道是她?”男人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女人捕捉痕迹的手捏着帕子擦拭嘴角,暗自为他的刻意装傻而好笑。   “就是她,方家大小姐,方濯莲。”   直到那拉氏吐出这个名字,胤禛紧拢的眉间才露出释然的轻松。沉吟片刻,小撮了口泛着绿毛的碧螺春,惋惜地叹口气,“十三真是糊涂了,娥皇女英,自古有之。齐人之福,他大可以享尽嘛。娶了嫡福晋,再娶方家小姐作侧福晋也不迟嘛!”   女人又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打着如意算盘。十三可不是这样的人。想完,赶紧拣重要的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十三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偏叫着嚷着说是要娶方家大小姐做嫡福晋,誓死不娶博尔济特家的小姐,还把皇阿玛送到对方家里的聘礼都给砸了……”   说到这儿,胤禛手掌相互叩击,低叫道:“这可算落老八他们口实了。大不敬的罪责确实无疑。”   女人点点头,面露哀婉继续,“不光如此,咱们这位痴情十三阿哥,还火冒三丈地冲到皇宫里找卧病在床的皇阿玛他老人家理论,具体说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据李德全说,皇上从来没那么红过脸过,之后的事,我刚都说了,十三被关,皇上病重。爷,我……”说着,扑腾跪倒在地,   “自打十三弟出事,我就没睡过一夜好觉。想尽了法子托人进去看他,但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说是让李卫来找你回去想法子。原本说你去了江南,我怕这事紧急,就托了我爹派人八百里加急往江南一带寻你,谁知……”她停顿了下,仰起头,看了看他,却被不怒自威的仪态逼迫得垂落视线,“我正纳闷地回府,却不想正撞见仍磨蹭在府里没有出发的李卫,这才随着他一路赶到了这里。不请自来之罪,请爷宽恕。”   最后十个字,她是咬着牙说的,心下早把窝藏在这儿的狐狸精骂了个遍。听李卫说是个汉人,不禁连带着刚提的方濯莲一柄憎恨起来,在她看来,汉人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一想,昔日一个女人的无双容颜逐渐清晰在眼前。鼓噪的心忽又变得安静,低头看了看自己米色的衣服,又想起藏在书房里的那副丹青,想到今天的黄历,登时放宽了心。还好,她死了,不然,绝对会是自己最强劲的情敌。   貌合神离的夫妻正叙话着离别身边大小事,一个娇俏的身影怯生生迈进了大厅。这时,一缕灯光在她背后扩散开,形成无数条绚烂的光束,诸多反光投射到附近擦得发亮的桌椅上,弄花了那拉氏的眼。因为来人背着光,她倒一时看不清她的模样。   但,很快,男人的反应就给出了她震惊的答案。她的夫婿,几乎在那女子踏入的第一刻就从座椅内站起。脸上表露出许久没见过的在乎神情。那拉氏的记忆跟着变得模糊,心里暗想:“他这份紧张在意的模样,我之前在哪里看到过?”   忽然,就在她掐准记忆答案的同时,那女子开口的声音也把她吓坏。那女子说什么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到和那个已死了一年的女人的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死而复生的年小蝶成了她害怕的蚯蚓,昏倒的任务降临到那拉氏头上。比起年小蝶单纯的害怕,这位嫡福晋的恐慌来的更甚。经由皮肤每处毛孔的颤栗沿着她每条血管递延在她的心口会聚,结结实实给了她没有丝毫防备的心脏最有力的撞击。   准确地说,那个瞬间,她是输给了自己的心虚。就这点而言,所有当过贼的人都会有体验。那拉氏没偷过东西,当然不是贼。但比偷盗财物的偷儿更卑鄙的是,她属于背地捅刀子的那种类型。若不是她在婆婆乌雅氏面前的表现,年小蝶怎么会从云端高处莫名下坠?还跌得个周身粉碎?因此,在黑暗来临的夜里,遇到重生的年小蝶,她产生撞上鬼的恐惧,也就不足为奇。   急匆匆赶过来此地没顾得上戴上面具的女人,好奇地蹲在那拉氏身旁,托起下巴,看向胤禛,“这人怎么了?”   听了年小蝶的话,胤禛方才醒悟过来。若是她真恢复了记忆,怎会不识得倒地的嫡福晋?   方才竟是被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女子唬弄了,近来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可疑的人影了?就算自己一时疏忽,可守卫在这院落附近的数十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也不可能同时疏忽。所以,压根就没什么和她幽会的……别人。基于惯性思维,恢复理性的他拒绝提到那个他厌恶的名字。啧啧,他真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呢。   一边失笑地扶起那拉氏,命人抬着扶回房里休息,一边沉下气,闪烁着眼好好打量了眼前的年小蝶一番。晦暗不明的时刻已经到来,决定命运的时机即将开启,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对她是否能放得下心?   年小蝶回望着那拉氏消失的背影,转脸看他,“她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的出现才昏倒的么?她,方才那个女人也和我的过去有关吗?”   失策的提问暴露出她真实的意图,胤禛对自己方才的想法更肯定了。小猫就是小猫,永远变不成老虎。只适合做宠物。   这时,他才发现她手里提着的那带网兜的竹竿。忽然,心中柔情无限,扫除掉积蓄在里边的所有报复和谋算,排挤掉那拉氏带来的种种讯息产生的焦虑和担忧,越过窗,他瞧见了漫天的星星。   笑着朝她点点头,问,“篮筐呢?”说着,伸手接过竹竿。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许多人正作着酣梦的时分。京城北郊偏远山坳的一处溪头边,出现了提着油灯,捕捞青蛙的两个身影。   开始,只是男人卷着裤管袖口晃着竹竿踩踏在溪水里;后来,一直蹲在岸边观察的年轻女子也觉得有趣,跟着光了脚,踩着溪水边巨大的鹅卵石,比划了起来。   本性天真纯朴的她此时早把眼前的捕蛙者与之前几次三番对她不轨的男人形象完全脱离,陶陶然掉进最简单的快乐之中,遂是以娇憨的笑脸来回应男人在她下水之前那句“你不怕我了”的戏言的。这与傻气无关。而是大多灵性异常之人性格中都存在的孩子般的童心童趣在作祟。此时,她对溪水里那些活物的兴趣显然超过了对某些人的恐惧。   他们撒了些会爬动的食饵,渐渐地,周围蛙鸣声低了下去,男人提着油灯,忽然抢过女子手里的竹竿,兜着纱网往水底探下,片刻,他得意洋洋地兜着网兜笑了。   “一箭双雕!”他笑嘻嘻地手指着网兜里的两只青蛙,开心不已。   叫年小蝶的女子拎着油灯双眼一亮,惊奇道:“哎呀,你看,是一只大青蛙背着一只体型较小的青蛙呢!”咕哝了一会儿,她又说,“一定是青蛙妈妈背着她的宝宝……喂,我说……我说你,快把她们母子俩放了吧!怪可怜的。”   胤禛心底重复了遍她的话,母子?她竟以为说它们是母子?接着,他眼神也跟着怪了起来。春天,不仅是花草生长的时节,更是大自然生物孕育繁衍后代的蜜月。也难怪,她不懂,她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嘛。潜意识当中,十四曾经告白过没有染指过她的那番话深深印现在他脑海里,并深信笃定。   年小蝶哀求的目光转向他,还很可怜地拽住他的袖子摇晃,再怎么坚硬的磐石也要融化,何况是他?   “不知是谁,刚才嚷着叫着说要吃烧烤青蛙腿的?这才刚出手,就坏了开头,你叫我怎么办?”他半戏谑半抱怨地假戏真做,继续手里下饵,抛洒网兜的动作,女子见了急忙抱住他的胳膊,讪讪轻叫,   “是我啦,都是我啦。是我不好,既嫌弃青蛙吵闹,又不忍伤害它们。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向你赔罪,好不好?你……尊贵的爱新觉罗大人,你就高抬贵手,大发慈悲,把它们母子放了吧。”天真的她仍坚持方才的谬见。   再次被提及的尊贵姓氏顿时提醒了胤禛,想起之前在屋内与她的对话,忽然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搜索起来,“我送你的平安囊呢?哪儿去了?”   随着听话人的窘态,男人也找到了她为何得知他身份的答案。望着星空下她抿起小嘴半托着下巴的模样,烦乱了他许久的问题豁然找到了解答。   忽然,这时,他手中竹竿一动,朝女子使了个有所得的眼色,猛然提起网兜,翻转抖落在岸边,就着灯光一看,两人大乐,却是一只小孩巴掌大的小乌龟。此刻,正缩着脑袋腿脚退回到花纹还不明显的龟壳内。   恰巧这时,女子屋里豢养的宠物猫雪球跑了过来,调皮地挣脱开主人的怀抱,兴冲冲地用带着肉垫的小爪子来挠乌龟壳,却是一下被冰冰凉的触觉给吓坏了,撒娇地扬起小脸,朝一双男女喵呜地叫开。两人跟着默契莞尔相笑,男人不知不觉中握住了女子的手,好久没有松开。   等到三天后李老妪回来的时候,除了桌上的一张银票和交待她看管料理的一封短信外,这个院落里就没有多余的影子了。走进惯常服侍的那个房间,李老妪只看见一滩还没有干涸的水迹和一小团雪白的猫毛。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专门用来摆放面具的盒子,老妪发现,里边空了。用手摸摸,除了绒布做的盒底,什么都没有。    ☆、CHAP81 哥哥的心   五月的京城,和风煦煦,花香宜人。早上从廉亲王府邸办完事出来的年羹尧,打发走随身的亲信,骑着马,独自一人来到烟柳林立的护城河堤坝旁,心绪惆怅。放眼望去,周围被一片翠绿薄纱笼罩。除去最显眼的临岸垂柳的颜色外,俯视所到之处都是活泼可爱的色彩,绿得可爱,粉得逗人。轻风拂面,送来阵阵混合着青草香气的芬芳。   瞅着眼前的美景,年羹尧翻身下马。系好缰绳,沿着被踩得发亮的石台阶信步走到了河堤上。这才发现高大的柳树对面,走道处还栽种着一排桂花树,瘦瘦小小的,先天不良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抚摸上其中一片半枯黄的叶片,他锁紧了眉。踩着石雕花砖,他停住了脚步。前边一对情侣的悄悄话传来。   “你曾经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么?真的会一辈子都对我好么?”女的问。   “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忘啦,我发过誓,永远不会欺骗你的。难道你不信我?”男的喘息声渐重,女的也随声娇喘。   年羹尧正想走开,却又听那女的忽然嘤嘤哭了起来。本来,最厌烦女人哭泣的他不知怎么的却是全身僵硬,停留在原地不动。一时间,搁置在某个角落的回忆被打开,循着那断断续续呜咽的哭声,一个瘦弱的影像在年羹尧眼前越来越清晰地出现。记忆中的她似乎也总是没法子与眼泪绝缘哪。难过受委屈的时候她会哭,看书入迷投入的时候她也会哭。至于那夜,她情潮难抑时的泪水更是叫他吻了去。他自诩坚强的心就这么被一直攻陷至今,并被她独占始终。任何人都不过是她的替代哪。脑中不由幻想出一幅幅煽情的场景。睁开眼,所有生理性的欲念排山倒海地把他淹没。耳畔若有若无的哭声还在继续,年羹尧舔舔发干的嘴唇,发自灵魂深处地在心底狂叫了一遍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名。发足奔出好远,来到堤坝边制高点的山坡处,引吭长啸数声,仰天蓝天白云,落目悠悠流水,对着空荡荡的周围发呆了半天,才感觉心头舒畅了些。走回去解了缰绳,使劲抽打马背,策马狂奔。   回到住所,已是傍晚。年羹尧大汗淋漓。喊来丫头春香,叫她下去准备沐浴物品。此时下人来报,说是西北大营的参军岳暮秋求见。亮工听了心里犯嘀咕,心想数日前西北大军所需种种物资才经由他手悉数运送军营,虽说时候办得晚了些,可毕竟该自己这边尽职的公务一样没少。这十四阿哥的跟班还来找他搅什么乱?才想着,人已到了跟前。   看着眼前剩一只眼的男人,年羹尧自然想到了那个腰细的像蛇一般的女人。不知道岳暮秋在得知自己的老婆同时与另外两个男人有染之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绿帽子这种事,是男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吧。不期然,他想到眼前此人的主子,想到十四曾害他耿耿于怀的事情,立即,原本微微张开的眼里的光仿佛被针扎了受了伤的软体动物般缩聚到了一处,变得凶狠。   有事?他先发制人地问。   独眼男人点点头,嫌碍事的眼波打量四周,年羹尧这才叫周围侍从仆人退下,好单独让他说话。   “十四爷命我来,是想探问一些事情。”   年羹尧被他“一些事情”这个新鲜的字汇弄得一愣,片刻才明白过来。知道是指年小蝶。嘴边噙笑,打量了眼风尘仆仆的岳暮秋,开始掂量自己该说出多少真话的分量。不管怎么说,面对一个皇子大将军,和面对一个跟班侍从,给人的压迫感是不一样的。瞅着这绿帽子男人与十四交好的关系,想必对年小蝶未死之事也有所了解,此时前来,倒真是为了他主子探听消息的。任何机密的事情,留下供人拿捏的证据总是不好。想必是因为这样,十四才没有写信,而是派来一个亲信来传递消息。这么想着,不由增添了对岳暮秋的几分相信,斟酌着开了口,   “有劳大将军挂心。只是,此事……”沉吟瞧了瞧屋外,咳嗽两声,眼角余光从男人脸上移开,对准了桌上刚点了不久的蜡烛,伸出手指,捻了捻当中心的火苗,放到唇边吹了吹,“不怕大将军见笑,我这边竟也是没有丝毫头绪……”放低了声音,忽然朝正对着他脸发呆的岳暮秋点点头,后者会意,走到桌边,只见巡抚大人伸手沾进茶碗,就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个“肆”字。独眼男人正专注地看着,冷不防门板外一阵轻敲,却是丫头春香,说是沐浴物品都准备妥当,前来禀报的。   年羹尧眉梢一动,手掌按抚在桌面上,脸色变得苍白。岳暮秋见了他这幅表情,心跟着一惊,斜眼处,桌角边那个潮湿的字迹已被抹去。捏着下巴,他识相地弯曲后背,朝年大人拜了拜,告辞退了出去。   盯着消失的人影直到完全看不见,年羹尧才发现春香矗立在门边的身体一直没有移动过。不管怎么说,岳暮秋来过此处的事还是不叫此女背后的主子知道为好。虽说九阿哥不算自己顶头大老板,可毕竟会在胤禩面前出现,若是叫城府极深的八爷知道自己私下还与十四有瓜葛,难保这新主子不会乱想。   眼珠转动,瞄向已经发育得很好的春香,他沉下了眼皮。几乎以命令的方式,他向这个低贱的女仆宣告了自己征服的胜利。   之后,当他全身放松地浸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他只觉得白天里自己那种空虚被填满,得到了暂时的安慰。热水席卷而来,熏蒸着,拥抱着他的身体。在他沉沉闭上眼的前一刻,扔给默默跪在木桶边穿衣服的丫头一句,“以后听话。”   说完,他的呼吸变得有节奏,围绕在他脑海的仍是关于八爷对待年小蝶事件暧昧不明的态度。打发他去过京郊探望之后,关于面具女人和四阿哥的事情,这新主子就再也没有追问,好像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叫年羹尧去京郊刺探情报的主使人不是他八贤王,又似乎他压根忘了是否有年小蝶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既然新主子不问,年羹尧更不会傻到自己如同天真的女人孩子般得什么事都兜出嘴边说。小蝶的事情就这么静悄悄地重新开始了,一如她原先死去时的沉暗韵律一般,始终都仿佛是被看不见的网给遮挡住的。这层网,过滤掉一切图像、声音,只剩下哑剧似的,孤零零又俏生生的一个剪影。终于,男人的眼皮沉重,站起身,接过低头不敢看他面孔春香递来的睡衣,穿上,倒床鼾声四起。开始了一年来最香甜的安睡。   春香缩着肩膀,忍着浑身的酸痛,开始整理房内的沐浴物品。轻声轻脚不敢发出一丝动静。脸孔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许这就是作奴婢的宿命?盯着自己捋高袖口的胳膊处的一圈圈青紫,她别过了眼。两滴泪水恰巧落进了沐浴大木桶残余的热水里,没一点儿声音。低头,对着木桶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伸手探进那木桶温水中,心里一个激灵,她记忆深处某处链接被激活,显然是想起了什么。跟着,她眼睛越睁越大。“我不是冬雪。”这是她心底默念的声音,泪水随之消失。正要推开木桶之际,忽闻背后床铺出传来声音:“小蝶,你回来了,你终于要回来了!”回过头,她盯住床上的人,不禁悲喜交加。   第二天,男人就如了愿。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隔着一层面具,他得知了她现在的名字,“如玉”。   “见过夫人。”弯腰屈膝叩拜在她脚下的年羹尧几乎是咬着牙说这句话的。   反抗事实么?事实就在眼前,无论你多么想不去接受,拒绝承认,都不行。人的意志左右不了客观世界,尤其是以权力为支撑的环境体系,独自一个人抗争所有的非我世界,虽有阿基米德一个支点撬起地球的雄心壮志,却是有心无力,徒劳而已。何况年羹尧不是阿基米德,既无抗争之心,也缺抵抗之力。他能做的,没有别的,除了叩头。   于是,小蝶临死之前所有涌现在他周围的无力感又重新回归,仿佛又一轮准时的高涨海水吞没了他。是的,什么都做不了,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一年前,他不能救她;一年后,情况仍然没有改变。   “如玉暂时住在你这里。”胤禛看着年羹尧的眼说出这句话。跪倒的男人立即明白其中的用意:皇权争斗火热之际,自己这位原先的老板显然不想有后顾之忧。这点不仅仅是针对年小蝶的个人安危,更暗指如若她一旦入府遭来的其他妻妾的嫉妒与陷害。因此,在四阿哥眼里,没有比年羹尧京城这所别院更适合于安置女人的地方了。不管怎么说,做哥哥的总比外人更适合保护自己的妹子。   四阿哥想到这里,眼里流露出安心。碍于目前朝廷内外的局势,如玉真实身份的揭开显然还不是时机。盯上那副精致的面具,他下定了暂时连年羹尧都保密的决心。感觉少一个人知情就少一份暴露的危险。毕竟,带着年小蝶这样一个被德妃密旨已处死的人在身边,无异于随身携带随时可引燃爆炸的火药。现在是他争储关键时刻,他不想分心。   “来,见过年大人。”回过头,他招呼身边如玉,握住她的手,给带到了年羹尧的面前。   女人不用胤禛提醒,眼睛却已经直了。矗立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年大人?他也姓年?和年小蝶会有关系吗?这人怎么给我的感觉如此奇怪?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为什么,为什么,靠近他,我就会全身发颤?哦,老天,这真是羞死人了。为此,她低下头,红了脸。   她的羞涩却让胤禛满意。   “好好照顾她。”四阿哥吩咐完年羹尧,又命他叫来仆人,带着女人下去。   接着,主仆二人开始讨论商谈京城最近的动态,从西北最近逐渐明朗化的战局开始,谈到满朝文武对待战事的看法,老八近来的一举一动,以及当今圣上现在衰老孱弱的身体。最后,话题焦点落到十三抗婚的棘手事情上,两人这才陷入沉默。   年羹尧这处别院地处偏僻。傍晚过后,院子周围格外安静。凉风送爽,顺便把院子后树林里叶片沙沙作响的声音也给捎带了来,一两声小野兽嗷嗷的嘶鸣让呼吸着新鲜空气的人恍如置身无人旷野。望着屋檐一角隐隐浮现的月影,如玉立足在窗边想着心事。先是想到被当做货物般被皇四子转送到此处,怕从今要寄人篱下,瞧人眼色,接着心头又被方才那个年大人的影子密密地占据。“那样的外表内,是否也装着同样出色的灵魂呢?”她忽然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从开始新的记忆起,似乎还是第一次主动对男人产生这样的好奇,基于这点,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轻拍脸颊,她感觉手热。“不该胡思乱想的呀!”自言自语正说着,冷不防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姐,是你么?”才开门,如玉见到的就是丫头春香笑容僵硬的脸。来人的嘴几乎是张得半开,久久没有合拢,好像脱臼一般。好半天才又冒出一句如玉听不懂的话,“你不是她。”   什么她?哪个她?她又是谁?你们的家的小姐吗?她也姓年么?难道……难道就是那个叫……如玉的心不知何时加速跳动,紧张得双手握拳,全神贯注的眼光盯住眼前的丫头,到嘴边的问题几乎就要滑落。   春香也立即从透过面具的那双眼里捕捉到了什么,一瞬间,竟是陷落在这双眼里。喃喃自语,“可是,你和她给人的感觉好像……”   如玉正要继续追问,那个叫她心乱脸红的男人走了进来。“安心在此处歇息,四爷会常来看你的。”年羹尧边说,边打发走身旁因为他的到来而把脑袋耷拉到胸口的春香,走到门边,瞅了瞅四下,合上门,背靠门板,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她。    ☆、CHAP82 心变?   年羹尧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他感觉自己每一条神经都在□,皮肉下血管里流淌的液体被激热,肆掠着开始在身体里呼啸徘徊。每一次撞击带来的心痒难耐都被他咬牙忍耐了下来。难道他所有的厄运已经结束,坐上了永久别离他的班车,将一去不返?老天,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般幸运。   盯着眼前如瑟瑟发抖小花似的她,他重重呼吸了一口气。若不是在这眼线众多的年府,若不是碍于第三者(四爷)的出现,他很清晰地明白他只会对她做一件事。喘息中的他仍然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但脸孔却一点点朝她逼近。他抓着她的手。   怎么会这样?如玉感觉自己要晕了。先前的圣洁天使怎么转眼就成了阴暗的恶魔?眼前的男人突如其来的变化叫她猝不及防,面临着强烈逼近的压迫,她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她不是来这儿寻求保护和关照的么?怎么会这样?感觉好像落进了圈套的猎物,正等待着被吃掉的末途。   “你究竟是谁?”他坏坏地开口,眼角犀利地盯着她脸部轮廓的边缘。试图从那里准确找到面具贴合的缝隙。   “谁?我又是谁?”女人重复着他话里的部分,咀嚼着,目光变得深远,似乎已穿透了年羹尧,跨越到外边幽幽地森林里去了。“我是谁?哈哈,我究竟是谁?”一时间,她似乎着了魔,怪异地笑起。伸手使劲儿蹭着脸侧,似乎是想拔下什么,却是失败。   “弄得什么东西,粘得这么紧?”她简直气急败坏了。奋力甩掉年羹尧的手,双手齐上,用力撕扯起自己的脸蛋,愤怒地哇哇大叫。“讨厌的胤禛,坏东西,弄了什么在我脸上,害我都扒不下来了,哦,这该死的破面具!”   如果说年羹尧还有一丝怀疑的话,那么女人活生生的动作,神情,和话语已经让他那仅有的不确定彻底消失。是她!就是她!她没死!真的没死!还活着,好好地活着!闭上眼,他揽着她拥入怀。他的小蝶……心底久久默念。   “以后就当这里是你家吧。凡事不用拘束。”捏住她下巴,他看进她的眼。两汪清澈溪流从那里缓缓倾泻。她还是一如从前。   才这么放心一想,忽然又想到四爷,想到大老板和女人目前看似亲密的关系,不由沉下脸。该死的,按理说,他不该对此事介意的,不是吗?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胤禛当初能抛除万难甘救年小蝶,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如今,这种状况,不是再合理不过的吗?或许,他不该再对着老板染指她的事实抱怨,相反,而应感到庆幸与感激。毕竟,没有这层男女之情,没有胤禛的疯狂欲念,就不会有年小蝶今日的重生。他,本该誓死捍卫她却什么都没干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心里越是如此宽慰,年羹尧越是烦乱。被别的男人动了自己的女人的超不爽的感觉霸占住他,遂,让才肯定她安然无恙的好心情,消失。他又笑不出了。   看着表情变幻莫测的男人,如玉有些不解。她甚至感到惶恐,竞至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反复回忆自己方才的言谈举止,生怕自己说出了哪句不该说的话直接惹他不快。这种异常在乎的情绪,是在胤禛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在自己还没意识到前,如玉内心就已经本能地接纳下了眼前的男人。眼见着他脸上阴云密布,没来由地她也觉得心痛,退后一步避开他指尖的触碰,不解地问,“是因为我吗?你才变得不高兴了?”   “怎么会。”   “可是你明明转怒为喜的,怎么才听完我方才一番乱七八糟的言语,就又愁云密布了呢?”藏在女人身体里那抹灵魂依旧敏锐。   男人嗅到了味道,眼角闪光,晶晶亮地看着她,用刻意压抑住激动的语调问,“你这么说可以理解为是对我的异常关注吗?”通过十四,他知道了她的失忆,并为此深深痛苦过。但眼下,他忽然又生出了希望。仿佛在灰烬中发现一块依旧带着火星的煤炭一般。   女人的脸红了。低下头,不说话,手指不停搅动着裙带上的流苏穗子。纵使带着面具,她这副女孩儿家天真不做作的风情仍是叫年羹尧动心。吞了吞口水,他望着她忽然愣神。心底潜藏许久的疑问浮出水面。如果他忠实于自己的情感,那么,谁来忠实于他的仕途?在小蝶消失的一年内,这显然不成为问题。胤禛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找他麻烦,当然,大老板也不可能知道他与她秘密不为人知的纠葛,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春花般娇嫩生命的消失而变得烟消云散。但是,现在,她回来了,所有隐蔽的东西不得不被拿到幕前,仔细品味。该是他年羹尧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拥抱被大老板倾心上的她,还是继续专攻青云直上的富贵艰途?这个曾经叫他迷茫的问题又再度出现。当然,曾经他的确下过决心,想好好待她,珍惜她。但是,那时候,他和她之间还没有出现任何的障碍。而现在,胤禛出现了。这就迫使年羹尧不得不重新思索。选她,势必得罪四爷,而一旦她的身份暴露,被乌雅氏下过通杀令的她想必也不能容于胤禩那边,凭借自己区区一介巡抚的身份,恐怕连她的周全都无法守护,遑论什么感情了!如此一想,他后背冷汗淋漓,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仍深爱她的事实。   恰在这时,女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是掀开了面具的一角,侧脸处露出原本的秀颜。男人看得呆住,仿佛磁铁被吸引般又往女人身边靠了过来。“小蝶,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这时,如玉猛地回过头,以释然的表情露出纯真的笑颜,“果然,我真的是年小蝶。”   年羹尧在从她嘴里听到“年小蝶”三个字后,脸色煞白。僵硬住身体,胳膊虽搂着她,却也开始发颤,深深的犹豫拨乱了他的心海。该和她恢复到曾经的过去中去吗?该主动接纳她吗?该吻住她娇艳的红唇吗?该搂住这副朝思暮想的躯体吗?所有心底的疑问迫切地逼问着他,他喘不过气。一手托住女人腰,一手拉开两人的距离。开始为她的失忆感到放心。所幸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因此,私下里,承认她年小蝶的身份,也没有任何的关系。更不会伤害到他年羹尧本身的一丁点儿利益。   悄悄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给两人隔开了一尺远的距离,端出了严肃的表情,作了个深呼吸,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了她一个被抛光后的真相,“你的真名,叫年小蝶。而我,就是你嫡亲的哥哥,年羹尧。”   说完,颤抖着手指为她拉下了面具掀开的部分,覆盖住那张曾经叫自己心乱的面孔,同时,让自己曾经痴迷的恋情,在那张面具下,被淹没。   *******************************************************************************   红日西沉。酒红色的光芒四射,染遍了周遭所有景物。就连附近闲坐在月牙湖边的几个老人的脸上也被镀上了这层生机盎然的颜色,脸庞好似返老还童般变得异常红润了。但是,很快,随着天边最后一丝明亮的消失,这抹娇丽的色彩告别了那些老人,黑夜中的几个佝偻的身影,竟是显得比白天更加地苍老了。光亮,总是人生的一小段华丽篇章,没有什么会永远留存。剩下来的,除了衰老、死亡,怕是什么也没有了吧。谢小风望着眼前这一切,仿佛瞥见了一场魔法。不过,变戏法的不是街头穿长袍的艺人,而是永恒的时光。   人生短暂又匆促的光景在方才那个瞬间给了如今万花楼的头牌姑娘一个彻然的了悟,从中,她感受到世间生命的渺小无常。虽透露出浸透过诗书陶冶后的难能悟性,但也可从中看出她悲观消极的处世态度。   坐在芳草连天的石凳上,她抱膝久久叹息,长久吟出“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句子。黑暗中,身后传来一阵击掌声。她几乎没回头,就闻到了那股子酸味儿。直到人靠近,她才放下腿,站起身,盈盈行礼,叫唤了来人一声“先生”。   田文镜乍听到这两个字,不由泪涕交加,反复在心头忍耐了许久的情绪爆发。揉着眼,擦着脸,他坐到她身边。开始展开对她埋怨,说她当初不该一走了之,怪她不该对他没有信心,又支吾着提到她眼下的行当,诺诺刚说了几个字,就斜眼偷偷打量她的表情。黑暗中,倒是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自己手心里握笔杆磨出的老茧被她滑腻的小手不停抚摸,干哑着嗓子,本来预备好的满腹牢骚也就发不出来。无奈,所有的不快化作咽喉间一缕长久的叹息。他重重地叹着。   “你虽在……那里卖艺不卖身,可是,这毕竟非长久之计,小风,你可曾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过?”咕哝了好半天,他才斟酌着词汇说出这句。   夜幕降临,男女二人被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包围。周围不见一个人影。   小风的胆子大了些,手已从他的手心转移,滑上了他的脖子。   见她不语,田文镜更是焦急,被她手臂缠绕住的脖颈变得通红。鼓起腮帮,像憋足了劲发出鸣叫的青蛙般,他吭着脑袋似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他反握住她不停乱动的手,包裹在掌心,动情地说道:“小风,不要再这样沉沦下去了,不要再这样下去,好么?”话说到这里,他停住,忽然不敢去看她。手却抓得更牢了。   透过男人的掌心,小风借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听到了那颗狂跳不已的真心告白。一颗心就像当初一样跳得那么快,慌乱的节奏一如他缠绵时的笨手笨脚和手足无措。这个男人是真的对自己动了情。这个认识,立即把小风脑中所有其余的想法征服,瞬间成为她行动的准则。于是,她献上了她的唇。然而,男人在甜蜜地陶醉数秒后,却是突然把她推开。“我不是万花楼的恩客!”他疯了一般的叫嚷着。   脾气暴躁的女人也来了火。“至今我还认为没有做出辱没你的事情!你……你还想要求我些什么?从万花楼里出来?跟着你?过那些吃穿用度紧凑拮据的苦日子?我不是红杏,更不是你老婆!你凭什么要求我?”   面对她掷地有声的质问,酸秀才有些结巴,支吾着,“凭什么?就凭我们俩……的关系……难道你还要否认吗?我们……我们两个都已经……已经……”说着,他捂着脸,感觉脸皮发烫。   没想到他竟是更害羞的那一个!小风暗暗皱眉,随即,又觉得欣慰。觉得自己当初就是爱上了他的这份憨厚的不解风情。她是来与他相会的,不是来听他啰嗦的。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很明白。遂,立即,她打断了他继续的唠叨,擒住他方才那句,笑到了眼窝里,   “我们的关系,我们什么样的关系,什么已经,已经什么了?”   眼见周围没人,她才敢这般泼辣,换做平常,即使在万花楼待客,她则是另一副冷冰冰的面貌。尤其对她的仇人更是。   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是这般微妙。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你就会产生出相应不同的心情,随之改变出完全另一副待人的态度。这倒与身份、地位、权势、利益、社会背景无关,而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之人相互吸引才会自然碰撞产生出的火花导致的。谢小风和田文镜就属于这种情况。素日里不苟言笑的青楼艺妓竟是会主动挑逗木讷的秀才,这本身,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组合。   酸秀才听得耳根发热,被她一双滑腻的小手抚摸着脑后,浑身骨头都酥了。万千教训人的大道理被身体本身的道理代替,淡淡星光下,他被蛊惑的手抚上她的青丝。熟悉的触觉立即把他感染,按按胸口,他鼻子变得酸楚。小风见状,顺势伸手探进他的胸襟,下一刻,手里多了一个锦袋,皱着眉她打开一看,一缕被细纱包裹得极好的头发落入眼帘。喉咙酸楚,嘤咛一声,她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泪眼婆娑中,她找到了她的安慰。   过后。田文镜一直目送到她的影子消失,仍长久伫立原地。嗅嗅衣服上残存的脂粉香气,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会再找你。”想起她依偎在耳边最后的呢喃,隐去身体的激动,立即,他被一股深深的厌恶感捕捉住,变得痛恨起自己来了。反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骂道:“我这都是在干了些什么啊。”   不同于酸秀才的自责自难,谢小风的脚步是轻快的。她做了想做的事,她至少排除掉了困扰自己很长时间的欲念,又可以全心投入到下一场战斗当中去了。她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活着,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状态更叫人欣喜的呢?   加快脚步,来到月牙湖附近一条小巷的拐角处,上了等候在这里的轿子,直接打发轿夫往万花楼赶。快得话,是不容易被楚大娘发现的。何况,今早挨了她冷言冷语的男人也不至于晚上再厚着脸皮巴巴地赶来受辱,这么想着,她更是觉得轻松。整了整皱巴巴地衣服,掸了掸身上的细草和泥巴,翘起腿,正准备闭目养神,外边闹哄哄的吵杂声传入耳来。   掀开帘子往外打量,却是看见了一副司空见惯的场景。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门口店家主人正在揍打倒在地上吃白食的人。几乎和平常所见没什么两样。或许是眼前店主人精瘦矮小的身材和地上那名肥胖的乞丐给人以某种难以描绘的错觉,谢小风不由多看了两眼,店主本身没什么看头。四十出头,满眼精明伶俐的模样,胸口还长着一圈黑毛,尽看得人恶心。眼光转到地上那个不停讨饶的乞丐时,小风才发现她是个女人。再接着,一张俏脸跟着变得惨白。叫停了轿夫,掀大了轿帘,仔细端详那个乞丐老妇。“果真是她!”捂着嘴,小风满脸震惊。吩咐了声轿夫继续往前走,心中不由发出感叹,“当真世情变幻不可测。谁又能想到昔日香轩阁名噪一时的薛大娘竟会落到如今这么个凄惨的地步?”想起当年她对待姐姐和自己的百般刻薄,不由狠狠往轿子外吐了口口水。轿夫脚步很快,已走出方才那处闹事地点很远,但薛大娘凄惨的叫声仍然清晰地一字不漏地传来。小风捂着耳朵,气得直跺脚。又催促轿夫走快些。   走出老远,前边轿夫忽然听到轿内传来一阵重重敲击的动静,更是加快了脚步。万花楼里,吃过头牌姑娘苦头的远非八阿哥一人。两个轿夫马不停蹄连赶似赶之际,却听到轿内人气炸了肺地大骂,“回头!去方才出事的那个地方!你们耳朵聋了吗?”   待到轿子停到万花楼门口,老鸨楚大娘见到继谢小风接着从轿内钻出的肥胖又破旧的乞丐老妇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而一旁累得气喘吁吁的两个轿夫早躲到角落里擦汗去了。   万花楼顶层房间的一扇窗户被推开,年羹尧顺着一丝缝隙瞄准了刚刚对着楚大娘抬起头来的昔日香轩阁老板的脸,眼珠转动,余光又瞥了瞥老鸨楚大娘,伸手合上了窗。    ☆、CHAP83 尘埃要落定   康熙的身体真的衰老了。当胤禛跪倒在他床边的时候,深切感受到这点。这位曾经叱咤在紫禁城呼风唤雨的神灵如今只剩下蜡一般的躯壳,双眼空洞地往里凹陷,脸上颧骨凸出,更显得整个人的消瘦。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无论是谁,到了最后审判的时刻,总要被掠夺走人世间并不属于他的一切。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高贵的身份,耀人的财富,炙手的权势,庞大的后宫,万人敬仰的尊崇,所有这一切,胤禛都在床上残喘呼吸的老人身上找不到曾经的痕迹。佛家总说万物皆空,世间万象不过梦幻一场,此时看来,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   四阿哥的手指在床边悄悄张开,又合拢,抓了一团空气又放掉。他眼里佛家悟道的感慨消失,很快,被另一股狂热替代。佛家的道理用来解释除却自身以外的事物,是相当有理可循的,但一旦转到自己身上,胤禛信仰的就是另外一套了。更确切地说,佛家的理念不过是他暂时用来麻痹敌人慰藉自己的一个幌子,只要达到了目的,就可以扔到一边。说到底,爱新觉罗胤禛和所有的野心家一样,真正的信仰就是他们自己。因此,在得知自己被单独召见时,激动的情绪一直延续。此刻,不熟悉他的人会看见一个面色严肃,举止稳当的雍亲王爷,但是,透过他胸襟处的棉布,胤禛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会是他吗?那个最后的赢家?事情看起来似乎已经按照他梦寐以求的方向发展了,一切都似乎走上了既定的轨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如果上天垂怜的话,如果列祖列宗保佑的话,他将实现积蓄在胸中长久以来的报复与理想。真的,这竟然是真的,不是在做梦?看着床榻上似乎就要奄奄一息的康熙,胤禛心里忽然产生出某种异常邪恶的念头。他竟然希望他马上在眼前死掉。这位从小对他没有慈爱只有威严的男人,从没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与其说是他的父亲,不如说是他的上级。即使在金銮殿以外的任何角落,碰上他,也要施以叩头跪拜的大礼。从小,这点,就让心高气傲的胤禛心头埋下了他日必取而代之的想法,并一步步依靠着它走到了现在。严格来说,他从来都没有放弃,放弃自己的追求。即使很多时候在外人(甚至包括他最亲密的十三阿哥)看来,行事严谨低调的四阿哥没什么野心。   不过他人的看法,我又在乎什么?胤禛想到此处,忽然想放声大笑,卧房里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传来时光的脚步,男人听着这声音半晌,嘴角总算抿住了。他接着想:从来都不在乎,是的,其实,我对别人的看法是从来不在乎的。外表低调只是表象,内心狂热才是本质。满朝文武那些蝇营狗苟又怎能瞧出我鸿鹄高昂的万里志向呢?所必须摆出的种种姿态不过是为了攫取今日之甜美果实所作的前戏,嘿嘿,想到这个词,他眼里笑意加深,又想,很快,自己就会成为运筹整个天下戏台的主人,到那时,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康熙的呻吟声打断了男人的思绪,他连忙镶嵌上孝子该有的凄惨表情,让悲哀的星星挂满眼底。“皇阿玛……”他动情地拉住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后边的话未出口,就已经呜咽开。   康熙咳嗽数声,脸色染红,同时恢复了些精神,压着眉毛,转过头,用一双残留着威严的眼睛仔细看了他儿子一眼。极轻地叹了口气。“我老了……”艰难吐出这三个字,他精湛的神情忽然重现,视线锁定住胤禛,好似抓捕野兔的苍鹰一般,目光精准不放。   这就是天子的威严吗?胤禛一瞬间忘记了谦恭,忘记了低头,忘记了礼仪,他完全陶醉在权力的海洋之中。   很快,康熙点了点头。他已经能下定决心了。他从这个儿子的眼里看到了羡慕,看到了执着,更看到了决心。这份决心,不是依靠的十三阿哥那藐视礼法不合规矩的山野豪情;不是仰仗八阿哥时时算计笼络人心的千百伎俩;更不是最像他的那个儿子胤祯的贵族子弟任意妄为率性行事的孩子般任性,统统不是。它是孤零零的,落寞的,配得上孤家寡人的特有的坚定。尽管他对眼前的这个儿子还并不十分的满意,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去犹豫。太子和十三已被关进宗人府,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在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受伤。混乱的局面不应该再扩张。这点,无论基于他君王还是父亲的角度,都不希望看见。   就是他了,康熙闭上眼,继续想:尽管心机或许比老八更深沉,但,从另一面也反应出此子的坚毅与忍耐。能一面藏匿于昔日太子胤礽的羽翼下帮衬着朝廷尽心尽力,一面深藏不露地暗地里与老八他们周旋,光这样一份历经挫折不屈挠的劲头就叫人安心。或许,从私下里看,十四自己最喜爱。可是,现在不是论述一个父亲个人好恶的时刻。大清朝需要的是新的帝王。   康熙沉吟许久,不再看胤禛装模作样的表情,扭头盯着床顶帷幔上的刺绣,祥龙遨游大海的图案,似乎看得入了神。忽然从锦被里伸出胳膊,想去摸摸帷幔上神气活现的长龙,几次够着手指,却都是没碰到。身体与床板发出的碰撞声,把一直守候在外边的大太监李德全引来,见状不由十分慌张。“万岁爷,您想要什么?您吩咐一声,奴才让人给您送来。”   “要什么?”眯着眼,康熙暮地歪过头看他,凶狠的表情把老阉人吓了一跳。咳嗽数声,紫禁城的主人忽然脸色惨白,“要什么?朕又能要什么?”他想要时光倒流,他想要恢复青春,他想要再续帝王美梦,可能吗?谁又会听见他垂死的呐喊?   恼怒地喝斥走老太监,他又一阵剧烈地咳嗽,胸腔里好像装了个风箱一般,一旦被抽拉开就停不下来。胤禛扶着他坐起,又是拍打又是抚慰,仍不见咳嗽停下,老人咳得急,竟是呕出一大口鲜血。胤禛大急,后悔自己方才生出的邪念。即使要死,也得等到我遗诏到手吧。他不禁这么想,脸上也流露出如假包换的焦急神态。他是真的慌了。所有的飘飘然幻觉不见了踪影。双手捧住甘美果实的胜利滋味也跟着荡然无存。不管怎么说,他新近篇章的开始是必须建立在旧史书承认后续的基础之上的。要是皇阿玛现在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一步登天。按揉着疼痛的太阳穴,他几乎可以幻想出如何应对老八老九他们战斗的艰辛场面。   “传御医!”沙哑着嗓子,他第一次扯破了喉咙。   老人却出手制止住了胤禛。此时倍受病痛折磨的康熙笑起来像个害怕吃苦药的孩子,抽动嘴角,他说是不必,宣宜妃前来伺候即可。   一直守候在门口的李德全飞一般地跑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按理胤禛应该回避,可在此非常时刻,他也着实顾不了那么多了。   “皇上!”女人打一进来,瞅见眼前危急的状况,赶紧急匆匆跑到床边,手支撑康熙的腰背处,轻轻拍打,瞅了眼桌上的仍冒着热气的莲子羹,先用枕头垫靠在他背后,掩好被子,掏出手绢擦拭干他嘴角的血迹,端过热羹,吹拂着,慢慢舀了一小勺送到老人嘴边。   润滑的甜羹暂时抚平住康熙咽喉的不适,他止住了咳嗽。   宜妃这才想起缺了礼数。急忙给君臣父子二人行礼。待到她抬起头时,胤禛这才瞧见了她的模样。竟是十分的年轻。低着头,又瞥了女人一眼,忽然记起曾在方苞寿宴上听到有关她的传闻。想到她戏子卑微的出声,不禁将心头满怀的感激给全部打碎,彻底溶解。   宜妃的脸逐渐涨红。除了曾经戏曲班教唱戏的师父,和康熙,她几乎没和男人打过什么交道。因此,在胤禛轻蔑的注视下,她表现出不适应的羞涩就属正常。   闭目养神的康熙显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幕,靠着枕头,斜躺在床上,面如白纸。   这时,宜妃低着头,站到康熙身边。胤禛也跟着走了过来。不经意地挨到了宜妃脚踩的花盆底。年轻的妃子登时羞愧得不知该把脖子藏到哪儿了。根本不是故意的胤禛仍然没有注意到她,关注的焦点一直停留在床榻上能左右他命运的男人身上。   休息了许久的康熙喝完莲子羹,有了力气。躺在宜妃的臂弯里,开始盘问起胤禛对朝廷大局内外各项事务的见解,譬如耗费去朝廷大半财力的西北战事,譬如江南一带始终抚熨不平的饥荒灾情。接着,又就摆放到眼下数位阿哥为储位明争暗斗的事情做了讨论。   经由方才一番剧烈咳嗽的老人,在谈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久违他的生机重新让他容光焕发,眉眼间有了属于活人的神采。   “胤禛,老实回答朕一个问题……”   “谨候皇阿玛询问。”他跪倒在床边的角落里,虽弓着身体,可依然让人感觉到身材的高大与伟岸,宜妃愣愣地呆了数秒,忽然不敢再看。   康熙全神贯注的目光落在倒地的男人的脑门上,沉着嗓子,他问,“如果……如果……朕是说如果,你是朕,你会怎么处置废太子胤礽?”迎上胤禛惊慌的眼,靠在宜妃肩头的他   伸出手掌,摇了摇,“不要敷衍,把你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告诉朕。”   四阿哥紧张的时刻又来到了。若说他此刻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一点不为过。早已为过了圣上满意指标的他不禁又开始心急如焚。深深为这个问题感到苦恼。当然,他首先想的不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是二愣子才会有的被动心思。装在他脑袋里的是眼前他的皇阿玛会希望得到此问题的哪种答案。 美好的希望正在不远处朝他挥着小手绢,新鲜的空气如此让他神清气爽,他几乎已经快要到岸了,就差眼下这一点点。因此,他也才会如此彷徨,如此不安。生怕所有的努力都毁在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上了。该怎么说才好呢?阴凉的卧房内,一粒粒汗珠吸满了胤禛的额头。   康熙见他迟疑,不禁心下有些不快。还好此时宜妃伸过来嫩滑的小手,拂拭去他的不耐。   “怎么,还没想好么?”看样子,他发怒了。   胤禛吓了一跳,响起来之前谋士方不染交待过的话,急忙不停磕头,恭恭敬敬地一连磕了十几个。   康熙的不快这才消融了些。看来,这坏小子还是孝顺我的。他心底不禁如此想。   而惶恐的四阿哥也深深体会到方不染一番话的妙用。记得年轻翰林当时是这么说的:“圣上已经露出对您的嘉许肯定之意。这当然是好事。但是,也必定不能露出丝毫的得意。毕竟,出去他是您阿玛的身份外,他还是一个执掌了大清朝江山数十年的君王。眼睁睁看着权力从自己手里流逝,这种感觉是人都不会感到愉快的。因此,作为同属臣子与儿子的您除了本能地表达出您对朝廷上下各处困扰的远见卓识之外,更要鲜明自己作为一个儿子的形象。不管怎么说,久病的圣上此时需要的不是一个雄赳赳立刻就能取代自己的年轻君王,而是一个流露出人世亲情伏倒在父亲脚边尽孝的孺子。一句话,万岁爷要的是情。四爷务必谨记……”   想到这儿,胤禛感觉找到了依靠。不顾额头的青紫与生疼,他继续磕头,以村妇跪拜菩萨时惯用的语气虔诚地为自己解释,   “儿臣方才着实吓坏了,到现在脑子里还混沌一片。亲眼目睹皇阿玛为国操劳后的疲乏,儿臣心底着实难受。不由巴望着能做些什么好为皇阿玛分担……您老人家……老人家为了大清鞠躬尽瘁的模样……让做儿子的感到羞愧交加……皇阿玛,您方才的问题,儿臣的确一时无法回答,还请您宽恕几天,好容儿子细细想来。您知道,要让儿子在脑海里抹去您过分劳累的身影,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这样一番话说完,连他自己都不禁感到得意。废话一堆,除了厚着脸皮恳请宽限回答问题的期限外,基本等于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说。但是,字里行间却已将深深不舍父爱的眷顾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不知这样说,符不符合不染兄以“情”制胜的思路呢?胤禛脑海里冒出这样的疑问。压根没有想到他一番作态的表露其间的矛盾性。要真说头脑混沌,他就不会在康熙吐血后从容回答出之前许多问题,偏偏碰到这最后最难回答的问题头脑就突然变得不灵。而这个漏洞也没被平日异常灵敏的康熙发现。的确,正像方不染预示的那样,这位天子所有的谋略都化作了包裹着某种东西的外衣,外衣核心,是他对手中最后权力的留恋。   康熙一阵子没有说话,显然是被胤禛花言巧语打动。嗅着鼻子,他开口说话时已拖着浓浓的鼻音。本来,这在平常,老人绝不会允许这个错误产生。但,此时,很多东西,尤其是他一直欠缺的某些东西,他已经分辨不出了。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就同意了三天后胤禛带着问题答案的再度求见。当他重重闭上眼时,宜妃发觉了他的疲倦。很快,这位曾经精力异常充沛的君王,发出了鼾声。   胤禛也随着退了出去。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宜妃才想起靠着枕头上睡着的万岁爷。连忙扶着他躺下。   走出乾清宫的四阿哥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趟母亲德妃乌雅氏的行宫。母子二人寒暄了几句,就说起了当今圣上的病情。男人倒没在母亲脸上寻觅到过分的忧虑,相反,昔日美人的乌雅氏流露出的竟是一股不仔细不能发现到的厌恶情感。胤禛顺口提了提宜妃的名字,瞅着母亲脸上加重的怒意,他登时心领神会。同时,也把方才那个年轻女人的名字记下。没有八阿哥四通八达的人脉和长长的手臂,胤禛能依靠的除了几位寥寥可数的心腹,就只剩下他自己。未来的路他还看不太清,不管怎么说,他不想放弃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CHAP84 终于死心   年如玉。   愣愣捏着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现在的名字。女人许久没有出声。她究竟是谁?是皇四子胤禛口中的如玉,还是年羹尧的妹子年小蝶?为什么现如今好像被混合成二者的综合体呢?   望望空荡荡的四周,她叹了口气。没有一个人影,四周琳琅的摆设一尘不染,古玩字画,样样精致,在夕阳的红辉中凸显出分外厚重的质感与经历的沧桑。暮春的傍晚,她忽然觉得冷。趴在绿檀桌面上,缩起了脖子,埋首在交叉叠放的双臂中,从身体与衣服的缝隙里瞥见了不远处的吊兰。高高坠挂在临窗的雕花窗棱上,落寞地下垂着几丛松散的叶团。这是她所待屋子里唯一的一点绿色。盯着吊兰,她看出了神。   困扰了她数月之久的迷茫问题似乎找到了答案。过分执着于回忆的人算不上智者。自然万物,生生不息。与其一直停留在让自己无助的迷宫里,不如走出来开创另一块新的天地。生存,坚强地活下去,或许,就已经是一切生物共同生命的意义。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全身放松下来。抓起笔,信手写来,不一会儿,纸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人名。年小蝶,如玉,胤禛,十四阿哥,还有年羹尧。   “嘿嘿,或许,我的过去真的和这上面的所有人都有关系哩。”弯弯嘴角,她又恢复了好心情。走到窗边,看着外边夕阳西下的景色,浑身觉得说不出的恬静。是的,她有些东西已经放下。   四周仍然很安静倒捏着毛笔,敞开门,她双手环胸斜靠门板,注视着矗立在眼前单调景色。高墙绿瓦,亭台楼榭,假山流水,绿树红花,想来这就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吧。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来时一样,没有一丝改变。她这幢小院子始终与世隔绝。虽然,院门外始终站着守护她得侍卫;即使,每日三次会有人来送饭;纵然,这幢独立的院子看起来像个牢笼,但,她仍然没觉得日子难过。   独自一个人久了,她倒是习惯了。过于孤单寂寞的时候,就看书,写札记,日子倒也不难打发。但,憋屈了一整天不说话,倒是难熬。因此,她那只雪白的猫咪成了她唯一倾诉的对象。   想到雪球,她脸上溢出宠溺的笑容,好像一个母亲疼爱孩子时会散发出的神情一般,想到小宠物可爱逗人的模样,她笑得更灿烂了,连蘸着墨汁的毛笔尖刮上了鼻子都不知道。   年羹尧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你怎么没带面具?”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但已被夺去了呼吸。   “啊,”她低呼一声,手掌捧着脸,大叫,“哎哟,竟叫我给忘了,对不起……”手指乱晃之余,一直夹在手中的毛笔也随着颤动,继续画下脸谱。   男人瞅得眉毛打结,意随心动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她抓笔的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那凝脂般的脸蛋,沿着鼻子,脸颊,下巴,到——唇。终于停住。这只是出于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年羹尧这样警告自己,喉结上下窜动,加促了呼吸,默默看着她许久。“这边,脏了。”   “嗯?”她在他的注视中抬头,不经意中让两人的嘴唇靠得很近。   他再次无法呼吸。身体一直铭记的气息飘了过来,沿着他的鼻子,嘴巴,甚至耳朵,钻进他的咽喉,咕咚吞一口口水,他似乎更是吃掉了一部分她散发出来味道。淡淡的,细细的,甜甜的幽香在他体内蔓延开,调动起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哦。老天。他几乎为此而全身颤抖起来。每处毛孔都如实传递出对她的思念。身体这种自然的信号当然一开始没受到他主观意志的干扰。此刻,想要说他把她忘了,怕是谁也不会相信。   还好,点火的人无意中又为自己找到了安全的出口。她喊他哥哥。   年羹尧苦笑一声,把满腔的渴望囫囵吞入口中,咬碎,咽下。不要为已经决定的事情犹豫。这是他的处世原则之一。曾经用来打入皇亲贵族的东西,充其量,不过一件工具。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撤换掉自己原先所有的布局,无疑是一种痴迷。玩物丧志的道理,他还懂。过去的种种,难道还不够吗?他已经为她疯狂过了,一度考虑过放弃所有而选择她,太不值得了,太意气用事了。摇摇头,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怎么说,我也得到了,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哥哥,你怎么了?小蝶又惹你不高兴了?”她盯着他的脸,又往前凑了凑。鼻子几乎挨到了他的。   低咒一声,他倒退一大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手指着臂弯里的食盒,朝她招招手。“吃饭了。”   “有鱼么?”她像个听话的小孩子般规规矩矩坐到饭桌边,捧着脑袋,向他投来乞求的眼神。   不敢多看,他把注意力转向手中的事物。一层层揭开,然后遗憾地朝她耸耸肩,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一盘盘精美的菜肴摆放到女人面前。虽用食盒装的,但仍然没有减损做工的讲究。用筷子夹了一片剔除了骨头的鹅掌正要放进嘴里,她忽然瞥见男人炙热的目光。她以为他饿了。   “哥哥,你也一起吃吧。”她向自己唯一的亲人表示出善意,一边摆放碗筷,一边给他碗里夹菜。原本没什么食欲的男人竟然在她殷情的招待中,连吃了两碗米饭。年如玉边吃,边讲些书中看来的笑话逗他,结果,两人把菜也都吃了个精光。   年羹尧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这会儿,他揉着肚子,央求女人把末尾那个笑话再讲一遍。却是如玉还没开始,他就自己先忍不住了。抿着嘴,从鼻腔内发出一连串轻快的声音。   “哎哟,哥,你要不要听?再笑,我就不讲了。”   “当然,当然。不笑,好了,我保证不笑。你说。”勉强绷住脸,只一刻,他又“扑哧”一声乐开,看着女人佯装发怒的表情,立刻又捂住了嘴,伸出舌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本正经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好嘛,这样才对。”如玉拍小狗似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在笑声中不自觉卸下了对男人的陌生,举止变得亲近。   年羹尧一把抓住她的手,神情一愣,很快又松开。讪讪地冲着她催促,“讲啊,那个笑话,我还等着呢。”   “遵命,巡抚大人。”女人学着仆从的姿势弯腰拜了拜,更惹得男人忍俊不禁,满含笑意的眼直直注视着眼前这抹快活的身影。   “笑话是这样的。说两个笨兄弟的故事。   夏天晚上蚊子多。弟弟问哥哥,‘蚊子老来咬我们,该怎么办哪?’   哥哥说,把灯熄了,蚊子就看不见啦……”如玉说到这儿,年羹尧眼角已经上弯。   她接着说,“弟弟照着哥哥的话做了。不一会儿,屋里飞来一只萤火虫。弟弟见了紧张地大叫,‘不好了,哥哥,蚊子提着灯笼来找我们了!’”说完,她已乐不可支,捂着肚子擦拭眼角笑出的眼泪。   年羹尧也是开心地抚掌,涨红了脸拼命摇头,“哥哥已经够蠢了,怎么还摊上这么个弟弟,当真可谓是绝配了。”   “谁说不是呢?”兴奋得红潮还没褪去的如玉朝他点头附和,明媚的脸庞赛过娇艳的海棠。   笑完的男人看了又看,忽然撇过头,瞅见她在书桌上写的那些名字,视线落到“爱新觉罗胤禛”上后,眼里璀璨的星光暗淡下去,很快看不见。   忽然想起什么,递给她一方手绢擦眼睛,说,“我刚从四川那边回京,事务繁多,怕是没空照应你周全。但凡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派人支会我。能力所及之处,必然保你如意。”   女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微微张开嘴巴,她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模样。   “你以为这就是我的用意?以为这就是我方才努力讲笑话逗你开怀事件背后的真正用意?”   男人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误会了,真的,她还是这么敏感尖锐。他想安慰她,但不知怎么的,看到纸上那个名字,他突然觉得刺眼。于是,话到嘴边,就走了样。   “难道不是么?这不是你这番卖力言辞背后的真实目的么?否则,要我怎么理解,你对我这样一个称得上算是陌生的亲人表现出来的不一般的好感和热情?不管怎么说,我自己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身份不高贵,权势不显赫的区区一介巡抚,想来是不配享有多大幸运的。”   如玉来了火。她几乎是生气了。能接受别人忽视的她却不能接受屈辱。   “你怎么能这样想象自己的妹妹?如果我真的是的话。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我善意的劝慰当做蓄意的别有意图?这是污蔑,是侮辱,你从人格上把我贬低。我……我要……我要……”气愤中,她向像眼前这个朝她露出鄙夷神态的男人宣告自己的骄傲,但一时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辞令。   男人却帮她把话说完整。“你要,你要干什么?告诉四爷,是么?沉吟在你嘴里的不就是他的名字?何苦含住不说呢?自然,有了四爷那般尊贵的人作靠山,我这做哥哥的自然没了用处。唯一可利用的怕就是用来当做盛放罪名的容器吧。去啊,去找四爷啊,为什么你还不去?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要哭,要掉眼泪,统统收起你那一套!我见不惯这些虚伪。观赏你作秀表演的主人可不是我!”   “啊,你太坏了。你把我也想得和你一样了!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四爷?我从来没想到要去找他,更别提要向他告你的状之类的。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丰富得不切合现实。   四爷不是我的靠山,我和他,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他不是我的主人,我更不是他的奴仆。准确地说,他只是对我有恩。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在我记忆一片空白的日子里,给了我一个安静的空间,一个休息的场所。   虽然,我承认,他可能有些不安好心。可是,我不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哦,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到这个?我……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哥哥的话,那么,就请你相信自己的妹妹,相信她没有撒谎,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相信她对你发自内心的善意,相信她为你牵挂的真心。”   才说完最后两个字,她就有些懊恼,想了想,又觉得真心这个词若是用到至亲亲人之间,也并不算出格,心这才安下来。   年羹尧听得动容,突兀地站起身,眼神闪烁地逼视着她照了过来,“什么?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和四爷……你和他……你们两个……还没有……”他说不下去。   如玉脸又红。跺着脚,吭下脑袋。暗暗责怪自己这位兄长失言。在他惊诧的怀疑中,她又肯定地摇了摇头。她想,该不会是哥哥误会我不顾廉耻,才像方才这般刁难的吧?这样想着,对年羹尧的敬意又加重了几分,暗暗称道他的人品。   男人愣愣地冲着她的脸发呆,好久没缓过神。震惊的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颗原本冷却的心开始骚动起来。身体里一个声音不停在对他叫嚣:放弃吧,放弃所有,拥抱她,这才是你最佳的选择。不要犹豫,不要彷徨,停止徘徊,停止迷茫,她,仍是原先的她,纯洁如初。盛开如初夏洁白的茉莉,入夜暗暗只为你一人飘香。她是属于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拥抱住你生命里最在乎的东西吧。她,活生生的就矗立在眼前,等着你。   咂巴两下嘴唇,他开始做深呼吸。俨然拿应对官场那套来应付眼前。因为,在年羹尧看来,目前摆放着的正是自己心中最大的难题。它困惑自己的程度不亚于朝廷内外任何一次大事件。排山倒海的感觉终于被忍住了。他手指指甲深深刺进掌中。   “你什么时候喜欢吃鱼了?”冷冷地,他问。   如玉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悲哀地摇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喜欢。   “哦,那是谁?”男人怀疑的目光打量四周,从床下的鞋子看到书桌边饮水的杯子,都只看到了一个人的痕迹。   “是雪球。”女人手里比划着,解释是自己亲豢养的小猫。恰巧,门外一声喵呜,雪白小小的影子窜了进来,哧溜一声跳到了她的膝盖上,撒娇地舔舐起主人的手背。猫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做项圈,丝带下边似乎垂着什么。   如玉发痒,伸手拍打了一下它的后背。同时,发现它脖子上的丝带有些松,拨弄小猫靠近手边,给它系了起来。   这时,年羹尧被眼前安静的画面迷住。感觉好像在欣赏一幅仕女逗猫图。突然,他的眼光变得尖细,眯住了眼。锥子一般的刺痛扎进了他的心。在雪球脖子上,他看到了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到过的平安囊。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意识到胤禛对她的用心。年羹尧,你就彻底放弃吧。她早晚是他的人。男人这么对自己说。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随风唱和,沙沙作响。枝叶卷起的风沙打落了树下一株蒲公英的绒球。娇嫩的绒毛飘散开,在这沉沉的黑夜里,借着仅有的灯光,它们一点一点降落到周围的土壤里,安静无声。    ☆、CHAP85纠结   宗人府。仰头看着头顶的匾额,胤禛叹了叹,低头走了进去。跟着买通好的侍卫,拐了好几个弯,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走到一座荒凉的院落前。看看脚边肆意横生的杂草,和破了一个窟窿的门板,胤禛正要发作,身旁那个黑胖的侍卫赶紧跪倒,为自己申辩。   “四爷误会了,这里边住的不是十三爷。”   “那是谁?”   “还会有谁?在十三爷前边进来的那位爷……”世态炎凉,如今胤礽的名字竟是连一个低等的侍卫都懒得提了。四阿哥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弯腰往门上那窟窿凑过去,往里边看,不由气得浑身打颤。   他看到了什么?   ——饮食器具扔在草地上,一个满头长发,胡子拉碴的男人正趴在草丛中像狗一样嚼动着嘴唇。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铁链。   一股恶臭随之飘了过来。五官扭曲,胤禛又对着那男人的神情看了看。半晌,回过头,伸手赏了黑胖侍卫一个耳光。“势利眼的奴才!”骂完,又不解恨,对着被他扇倒在地的侍卫又踹了一脚,才满意。“终究是个阿哥,凭什么就受你们这帮奴才的折腾?”   侍卫被打得眼冒金星,口不择言,慌乱应和,“不是奴才们的意思,我们可没这样的心思。四爷可千万别这样想。”   “哦?”压低了嗓子,胤禛反问,怒气陡然提高。一张冷脸在跪倒在他脚边的男人看来好像阎罗殿的主人。四阿哥接着喝斥,“不是你们这些奴才干的,难道是鬼干的?嘿嘿,不是你们的意思,说得真好,难不成你想把怠慢废太子的罪名加到当今圣上的头上?呸,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自己什么角色,什么分量,啧啧,真是好一份险恶用心。”   侍卫见这事儿瞒不住,吐了口嘴里的血水,急忙招了。“四爷明鉴,四爷饶命。这事儿,可千万别惊动……惊动……上面。其实,奴才们哪里有折腾二爷的胆子,不过是受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   “谁?指使你们的是谁?”胤禛气得狠狠捏紧拳头,声音变得哆嗦。   “啊……四爷饶命,四爷饶命。小的不是不想说,而是,小的只有项上一颗脑袋,小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父母高堂,全家都指望着小的原本拮据的每月三两银子度日,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见钱眼开,迷了心窍,折辱了二爷哪……”说到这里,长得和胤禛一般高大的侍卫竟是倒地掩面嘤嘤哭起来。   冷面男人看得厌烦,松开拳头,专注于自己的指甲来,伸出一手反复打量,   “罢了。爷倒没有刨根究底的嗜好,不说罢了。”不再看指甲,伸手探进胸襟,斜眼问,“那位爷给了你多少好处?”   侍卫说是一千两银子。胤禛的手不由在胸口僵住。嘿嘿,看来倒也不仅仅是书,在用到的时候才觉得少哇。出手给一个侍卫就这么大手笔的人,放眼京城,怕是除了一个人,就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好好服侍二阿哥,把里边弄干净。纵使他神志不清,也不能亏待了他。毕竟,他终究是爱新觉罗家的一份子。”说着,又一番教训威胁,才住了口。   黑胖侍卫嘴上满口答应,心里却是直恨。心想这没有利益可图的事情自己可是做不来,万一让给钱的那位爷发现了,自己这条小命怎么丢的都还不知道。谁有心思理会这冷面四阿哥的大道理?屈膝弯腰表面上地赔小心,肚子里却早把胤禛用最龌龊的污语骂了个透。骂人句子始终围绕的核心是,“没钱,你充什么大爷”。   因此,在四阿哥来到十三阿哥胤祥的面前时,黑胖的侍卫很快就溜得没了影子。胤禛眼角精光一闪,心中发恨,目光转到胤祥那憔悴的脸孔上时,又变得柔和了。   “祥子,你这是何苦?”走过去抱住最亲密的战友,他不禁热泪盈眶。在他最需要相助的时刻,偏偏他不在他身旁。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为了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事情。   十三阿哥也很激动。谁曾想,安排四哥远避风头一别,再相见,他俩竟会是在紫禁城最乌烟瘴气的牢笼里?“四哥,你好么?”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已经哽咽。   胤禛含泪不停点头,视线下调,神情变得严肃。基本上,他今天来,不仅仅是为了探望他这么简单。   “她好么?”毋庸置疑,四阿哥晓得弟弟问的是谁。别过头,他好半天没有说话。前两日才从方不染嘴里得了消息,说是妹妹濯莲在出阁前忽染重病,连御医都请了,仍没起色,说是怕过不了今年夏天。这种事,叫他一下子怎么说出口?   说不出口的事情往往就不说。但为了掩饰某种尴尬的情绪和别扭的氛围,也为了给质疑的问话者一个更缓和的空间,说话巧妙的人总会选择启用另一种方式。答非所问,左顾而言他。没想到,这种适用于政治场合的谈话方式,自己今天竟是要用到最心爱的兄弟身上,胤禛心里感到烦乱。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皇阿玛病得很重,你知道么?”   此言一出,立即成功转移掉十三的注意力。他大惊失色,喃喃反复念了几句“怎么会”,神情就变得和四阿哥一般肃穆了。同样身为皇位继承人之一的他也立刻认识到一件实事,那就是,争储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谜题最终的答案终于要揭晓了。他消瘦的脸颊由于兴奋而变得绯红。“四哥,你这时候回京,又能来此看我,是否意味着同时带来的好消息呢?”   胤禛嘉许地看了他一眼,拍拍那瘦得只剩骨头的肩膀,赞叹了一句。环顾没有人影的四周,忽而放低了说话的音量,“我的确获得了皇阿玛单独的召见,就在两天前。喂,祥子,不要这样,那纯粹只是一次召见罢了。很多时候,事情并不会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上演。不需要过早的高兴。否则,怕是美梦一场。”   胤祥以怪异的目光把男人从头到脚上下打量,“这是你自己的看法,还是方不染与田文镜的共识?”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要是他们俩个文人说的这话,我大不了笑叹两个酸儒的鼠目寸光罢了;但若是四哥你自己这么看的话,那我可就要对你大喝一声,指责你看不清眼下的情势了。”   “哦?”疑惑中,胤禛掸了身边石凳上的灰尘,挨在桌边坐了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十三来了兴致,干脆跳上石凳,两脚蹲在上面,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四哥,你好糊涂。怎么没一份胜利果实手到擒来的觉悟呢?按照你的说法,皇阿玛久病缠身,想来怕是不能大好。朝廷大小巨细虽始终通过方苞等重臣传递给皇阿玛,但显然,他老人家已经怕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倒也没听说过他接见过老八老九其他的阿哥,更没有朝廷旨意说是调遣老十四从西北边关撤回的消息,却偏偏这时候接见了你,四哥啊四哥,你倒是说说,这么个情况,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势已定,大业将成,四哥,这可是大喜哪。”   两道透着无比坚定的信任目光好像骄阳一下把胤禛心头不确定的疑云给驱散,让他整个人变得快活起来。连五脏六腑都透露出跃跃一试的心情。   “真的是这样么?你确认吗?”自打召见以来,到此时,他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虽在疑问,但表情却是欣喜。   十三忽然觉得有些嫉妒,但很快,就表现得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一般高兴了。就心胸来说,客观地比较,无疑,他在这方面更胜身旁的男人一筹。随即,胤祥欢喜的神态又被落寞取代。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怕是就不会再有。   他感叹,“可惜啊,如此该大展拳脚的时刻,我不能成为四哥的左膀右臂陪伴在你身旁……”   四阿哥见话说到点子上,急忙跟了一句。“谁说你不能?——只要你愿意……”后面的话他没说,胤祥当然知道指的是什么。这层意味甚至在他踏进宗人府的那天起,他就懂。皇上明确表示过,什么时候他想明白了该让谁成为十三福晋,他就可以从这里离开。这道任何阿哥都不会选错的题目,偏偏搁到他老十三的头上,出了问题。并延续到现在。   胤禛见他迟疑,不禁大急。“祥子,拿一个女人来换自己的自由,来换我们共同执着多年的梦想,来换大清新一代稳健的江山,你……你……我的好弟弟,你还犹豫什么?”   听者肩膀抖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盯住四阿哥的眼睛,大声道,“换做要拿你的年小蝶来交换,你会怎么办?”   *******************************************************************************   “哦?十三阿哥当真是这么说的?”听完胤禛的表述,谋士方不染眼角却露出兴奋的神色。颤动的声响从他手中的茶碗迸发出。   田文镜和年羹尧和他们的主子一般看不明白,性急的酸秀才私下和方不染相交最好,踱步过去托住翰林学士的胳膊,很快问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十三阿哥此事到此看来,难道还有什么转机吗?”   已成为两个孩子父亲的方不染闻言轻笑,以知识分子独有的傲慢逐一扫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他视为今生知己兼主子的脸上。“四爷难道还想不到么?”见男人不语,他又接着道出了其中的玄机。“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是很明显的道理么?”   年羹尧很快明白过来,但看看表情依旧茫然的胤禛,他又很快垂下视线,装出一副迷惑的样子。   田文镜心无城府,接过方不染手中的茶碗,干脆摆到茶几上,气呼呼地喊,“这是雍亲王府邸,大家也都是自己人,出淤兄(方不染,字出淤)何苦还要和我们打哑谜?你也知道,论起谋略智慧,我们在座几个可都不是你这翰林学士的对手哪!”   “田老弟过誉了……”方不染摇头摆手,脸上却很得意,细细的余光瞥了胤禛一眼,很快收回。虽然速度极快,但那里边的意思却是表达的很明显的。关于这点,雍亲王府邸的男主人也感受到了。那余光的意思是在说,我方不染这个做属下的智慧明显要高于你这位主人。更直接地说,就是,你胤禛的头脑不如我方不染。   四阿哥心底不禁生出一丝不快,嘴角边的笑容看在年羹尧眼里也就变得有些勉强。“文人就是这般轻狂!连惹恼了我们这位大老板都不知道。”评估完现状,年羹尧又得出,“太聪明的人往往都得不到好下场”的结论。当然,这话他是针对方不染说的,而压根忘了他自己。   年羹尧矗立在胤禛背后,眼见着安坐在红木椅内的男人开始坐立不安。四爷变换了几次坐姿,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前边两个正互相调侃的文人中间,对着其中身材欣长,面目俊秀的那位深深一揖,拱着手请求方不染指点。   同时心中暗骂:要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堂堂皇子向他这样一个普通的汉人弯腰鞠躬,难道不觉得有些过分吗?主人和仆人身份的事情,显然他还没搞清楚。   不管是谁,要让胤禛低头,都会叫他产生这样的情绪。有一类人,生来就是为接受万人景仰而存在的。胤禛就属于这一类。   “好了,这下你总该说了吧。”正当田文镜抱着如此想法等待答案时,方不染的嘴巴却闭得更紧。笑吟吟疑似卖弄的表情被端庄的严肃取代,接着,他突然跪倒在四爷的脚边。   “请求四爷恩准我代替您去一趟宗人府吧。如果不染心中的猜测没有失误的话,今夜,和您聚在这里商量帝王霸业的人,就不只我们几个!”   你有信心一定能说服十三吗?如果你说服不了呢?胤禛没有这么问,在包裹着嘉许的信任目光中,他接受了跪倒在脚边男人的请求。看来方才不过是他一介书生臭脾气的展现罢了。胤禛心想,这份脾性,哪个朝代,哪个稍具才气谋略的文人没有沾边呢?拿捏到别人在不得不乞求他的关键处要挟么,这种情形即使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身上也有体现,更不要说其他人。   接着又想,看来,他要的不过只是主人的尊重和敬意,与野心家和奸佞小人是完全不同的。尊敬这玩意儿,既不是钱也不是权,书生文人想要,我给他们就是,反正多的是。在此时通过方不染在脑中建立起此种想法的胤禛,后来,也顺着这种思路开科殿试,录取了天下数多英才,将为他为整个大清朝所用的书生文人尽收囊中。   当天晚上,胤禛他们几个正吃晚饭的时候,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推开门,赫然站着方不染和——十三!   后来,田文镜借着和十三阿哥对弈围棋的时候问起过此事,十三阿哥为此的解释是,“方不染说中了我心中的担忧。”   “担忧?”   “是的。事实上,他只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田文镜的兴趣被吊了起来。捏着白子的手僵硬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他说的是什么?”酸秀才以这样的眼神看向对手。   “濯莲病了。”就这么简单。   咀嚼这话,田文镜才从不染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句子中体味过来,暗生由衷的钦佩。   自此,四阿哥小集团的阵容变得空前的强大。原本文胜武弱的现象得到彻底改变。虽然依仗着方不染的神机妙算和田文镜的明辨是非确保了该集团长期以来的存在性,但,好比陷落进漩涡里的小帆,即使依仗着人力勉强维持着不翻船的节奏,但,在波涛汹涌肆掠的变幻莫测的大海中,不进则退始终是最高的法则,小帆必须借助更果断的外力奋勇前行。十三阿哥胤祥正是这种外力。   “四哥,是时候该我为你出力了。”他这样恳切地满饮完碗中烈酒。“环视目前情势,我已经很明白。蠢蠢欲动的老八他们已经成了我们最大的障碍……”说到这里,他突然盯上年羹尧,冷峻的目光把后者看得一阵心慌。具有双重身份的男人在胤祥大无畏的审视中感到慌乱。但,随之,听到的话又让他悬空的心放下。   “听闻,亮工你认识万花楼的老板?”十三问出这样的话。   疑惑与不屑流露在剩余三个男人脸上,不同于胤禛和方不染简单的表情,田文镜在十三提到万花楼的时刻,心里就咯噔一下,无法再平静。   偷偷窥视大老板的神态后,年羹尧才斟酌着字眼,小心地承认。   “因此,这件事,交给你去负责,再适合不过。”十三看着年羹尧没有眨眼。“掌握在你手中的楚大娘总该是个识趣的人吧?”   这时,年羹尧才发觉事情瞒不住,惨白着脸,扑通跪倒在就要变色发怒的大老板面前。“四爷饶命,四爷赎罪,我……我真的不是有意隐瞒……关于万花楼的事……您知道……我没升任四川巡抚前,呆在京城领着三品官职的闲差……承接着各方人事往来,还要支撑着年府,种种开销下来,光凭我那份俸禄,根本应付不来……所以……所以我才……”   “你才成了万花楼的幕后老板?”低着头喝茶的胤禛脸被茶盖遮挡,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叫田、方两人屏着呼吸才能听见。   “不……不能算是老板……”这时承认,无疑自找死路。隐瞒事实,可是犯了四爷门下的大忌。久跟着他的年羹尧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眼珠转动,求救地看向挑起这事端的肇事者。   十三皱着鼻子,双手环胸地走过来,抽出一手拍拍年羹尧的肩膀,“其实这也没什么嘛,不过多了一门捞外快的途径!虽然这钱来得不那么干净,但毕竟都是花到了该用的地方嘛!”说到这里,看向胤禛,   “四哥,我也是偶然的机会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这情况的。亮工毕竟也有他的难处……你日子过得清心寡欲,节俭朴素,但大清朝的其他官员可不是像你这般过日子的!吃吃喝喝还算花费最少的,若是再叫几个戏子伶人作陪,但这些人的缠头就不是个小数目;除去吃喝之外,还得送礼,这年头人情间的情义却是随着礼物的轻重来衍生的。普普通通一个官员娶妾,再拿不出手的,一封礼单夹含的银票也不能少于这个数……”   看着他食指中指并排的两根手指,胤禛说了个“两百”。   “嗯……再翻十倍。”胤祥此言一出,四阿哥顿时跳了起来,此时,他的气愤已由沾染皮肉生意敛聚财富的门人身上转移,似乎看到了数千年来混污不堪的官吏治理局面,并为此忧心。   “混账!”他摔了茶碗,在地上砸得粉碎。眼眶发红,眉毛倒竖着,表达出自己的义愤填膺。   “这像什么话?他们还是大清朝的文武臣仆吗?他们还是谦恭在天子脚下以拯救黎民苍生为己任的踌躇志士吗?他们还记得自己初入朝廷位列行伍前的豪迈誓言吗?这些,为人臣子应尽的本份,为百姓应尽的职责,他们都忘了吗?”   “四哥,你难道没听过流传在世俗中的一句传言么?”   “什么?”   “做官乃为钱。”   听完十三这句话,像吞了个苍蝇般,气冲冲的四阿哥闭上了嘴。同样和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有田文镜。表情自然的要数近来熟悉人事日趋成熟的方不染,至于年羹尧,要不是跪着,面临大老板的责罚,恐怕,也会和翰林学士表现得一样吧。   “四哥,朝中满朝文武当中有不少出身寒门,他们数十年苦读诗书,就是为了能入朝为仕。这种事,在我看来,只要不妨碍朝廷重大举措,不违逆天子凡事应对的意图,就不算什么大影响。官场的乌烟瘴气,觥筹交错,搁在哪个朝代不是这样的?四哥,你应该看开点。”   胤禛听到最后一句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要是由我来执掌天下,必定叫这种贪赃受贿的事情不再出现。   经过这样一番劝说,年羹尧这才得到胤禛的宽恕。详尽的计策终于定下。大致提纲由胤祥罗列,微小细节经方不染逐个推敲,直至完善。   胤禛听后,终于说出自己的疑问,“据你们说来,事事似乎都很稳妥。我们提前在万花楼部下天罗地网等待胤禩,叫万花楼的楚大娘打点好一切注意事项,看起来,老八只要一钻入圈套,就出不来。可,我的问题是,平日里,老八看来也不似老九那般荒唐,即使常去光临万花楼,估计也极有可能是把那里当做一个密谈商议事情的特定场所,在此时这个关键时期,他未必会再去那里。毕竟,那儿没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   讲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过去一年内常奔赴的京郊,心情荡漾,闭上眼,忽然思念起那张娟秀的容颜。   “不,四哥,你又错了。我感肯定,老八必定会去。”胤祥的理由是当一个男人的权势野心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潜伏在身体的某种欲望必然会通过另一种途径宣泄出来。这种途径叫女人。   “谢小风就是那样的女人。”十三又宣布出除了两个人之外大家都知晓的秘密。   方不染这时心思漂浮,忽然想:要是我们辅佐的主人换做十三阿哥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能把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联合起来,组装起来,变得完整,安排得在一个统一的目标下,成为对我们极为有利的工具。而此时,这份工具,也成了刺伤敌人最为锋利的利器。   两个被蒙在鼓里的男人是胤禛和田文镜。前者是因为他前段时间隐蔽在京郊闭塞的生活所致,而后者,则属于情人刻意的隐瞒。毋庸置疑,复杂成了田文镜此刻心情唯一的形容词。忽然明白了小云离开他的原因。或许,只有把自己放到万花楼头牌那块高高的位置上时,她才能理所当然地成为某种商品被人待价而沽吧。而更明显的是,谢小云等待的不是出价者丰厚的钱财,而是撕裂仇人最虚伪面具后单纯的快感。她一定以为是八阿哥害死了她姐姐吧。我怎么这么傻,到现在才发现这一切呢?   正陷入懊恼中的秀才接着收获到主子的命令,“田文镜,你随亮工一起去安排此事吧。”这是胤禛在年羹尧还要应付供应西北大军粮食物资繁琐事务上的考虑,对此,方不染也表示同意。在他看来,处事凶狠的四川巡抚若由心地善良的秀才陪着,总会减少些不必要无辜的杀戮。比起拿佛家慈悲当幌子的四阿哥,方不染的恻隐之心更实在。   田文镜一下懵了,直到身边人消失,才又听到年羹尧的吩咐,“楚大娘那儿我去搞定,至于谢小风那边就交给你了。”   心机深沉的年羹尧没有流露出和酸秀才一般的慌乱。但忐忑的心情却是不容忽视的。自打十三提出以万花楼为牢笼,谢小风为诱饵,捕杀八阿哥胤禩的时刻,盘旋在他脑里的就始终是这样一个二选一的问题,   ——“是该帮大老板还是该帮新主子?”或许这就要看他们俩各自的势力究竟谁更大了。四爷眼下虽然蒙受圣上圣恩召见,但朝中势力单薄,大部分官员未必能听候其调遣,即使坐上大位,局势也未必牢固;与此相反,八爷那边显然获得更多人心。别的不说,单西北大营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那边若是班师回朝,首先听的也是八爷的命令。更何况,九门提督隆科多也属于八爷的手下。即使依仗着十三阿哥昔日几个旧友借来的兵力,我们这些人也挡不住八爷那边滔滔弥天的势力。这么想着,心思似乎已绕到新主子那边,但跟着又揣摩起当今圣上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看好四爷的是康熙,若是早内定好将来的帝王人选,这老皇上极有可能会早做部署,万岁爷的棋局怕就不是我们平凡人能瞧出来的,而且依据他与方苞熟稔的关系,依据他早已赏识方不染把十二公主下嫁给此人的做派,此时召见四爷说不定就是预谋打草惊蛇的一个故意试探的信号?说不定就是试图一举借着此事把反对四阿哥的其他党派全部剿杀?年羹尧啊年羹尧,黑白对弈的局势面临最后收官步骤,你可一定不要看走眼,站错对哪。   田文镜想的就没那么多,他纠结的是为了叫八阿哥落入圈套,谢小风出让的尺寸。难道我该板着脸对她说出“投进八阿哥的怀抱吧”这样的话么?可若是不这么办,我又该如何面对于我有知遇之恩的四爷呢?   叹息中,书房门打开,两个男人同时捂住了额头。    ☆、CHAP86 苏醒的东西   身处在漩涡中的八阿哥凡事都比胤禛那边慢了半拍。显然,这不是双方原先悬殊的实力决定的。天秤的一端做出了倾斜,康熙在其中的一边加了砝码。因此,胤禩这边还没有得到康熙单独召见某人的消息。这种滴水不漏的封锁态势显然是被人精心安排后显现出的结果。由此,也可看出康熙对新任帝王的良苦用心。   但不管怎么说,论观察力之敏锐,胤禩在这方面是和胤禛旗鼓相当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八阿哥好像一个张开的可伸缩的蜘蛛网,随着外界的需求放大缩小,大时可包容进所有人的脸色神情,小时可窥探一个人的内心。而四阿哥却自始至终给人的印象仿佛一根长满尖针的杵子,凡是不顺着他尖针方向的人或物,一律又凶又狠地扎压过去,直到把敌人碾碎。或许这点上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他父亲面前暴露,但观其后来在对待同胞兄弟的态度上,就可以得出此结论。由此想到康熙在病危之际问他的那句“若你是朕,你怎么对待废太子”的话并非昏聩老病之言。   现在,落进八阿哥这张网中的是年羹尧。他的身份,对九阿哥胤禟来说不再是个秘密。   本身在为择主二选一的问题困扰的年某人在心情苦闷无人诉说之际,更多地是呆在了自家宅邸的一个被封闭的院落。更准确的说法是,不是这个封闭院落的景色吸引他,而是里边住着的人。带着借以忘忧的目的,年羹尧对小院的主人给予了过多的关注。而这体现出来的细小变化,也被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新主察觉,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胤禩甚至当着胤禟的面,表示出他的不满。他这样评价说,“我们这位巡抚大人最近真是有些反常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本来就崇拜他八哥的胤禟很快通过自己的渠道获悉了年如玉的存在。不能再让八哥烦心,这种小事就让我来替他解决吧。此时,他和小名为小玉的八福晋的关系已迈出实质性的一步。或许出于某种偷窃别□子的内疚负罪感,胤禟几乎是以激动的情绪来处理这件事的。他对安插在年府长久的密探做出了交待。他这样告诉春香,“对这样一个取代了你心目中偶像的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不过分的。”   春香,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饱受了各种摧残的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以近乎仰视的角度打量着胤禟说话时肯定的脸。这个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一定不知道她心底对他萌发出的复杂感情吧。包含在此种感情中的敬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体现得更多。那就是她曾经的小姐,永远的偶像——年小蝶。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叫年如玉女人的存在,才妨碍了你们年家正牌小姐的重归。”对于春香这样的人,胤禟采取了某种近乎迷信的教唆方式。他是这样评价春香提到年羹尧呼喊小蝶回来的信息的,“年小蝶必定已经回来了嘛,既然是她哥哥这样说的,那么即使是梦呓,真情感动上天,冥冥主宰也必定受到感染,会把年家大小姐还给你们的!”说完,他就想,这是多么可笑又多么愚蠢的说法!一边这样想,一边拿鄙夷的目光打量着被他的话说服的奴婢。“真是的,和那时躺在我怀里的反应一样,笨得要命。”基本上,除了他初恋情人八福晋之外,任何女人都无法被他看入眼的。地位低贱的婢女更是不能例外。   “真的是这样么?”春香抬起头,以拜神般虔诚的心情看向他,心想:或许九爷说得对呢。这其中当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否则,年府的男主人为什么不让她去服侍这新来的对外宣称年家远亲的年如玉?还要像防贼似的派了侍卫环顾在她所住的院落周围呢?关于这些,不觉得重要的她没有向胤禟提及,也就让一向以狡诈凶残的九阿哥单纯地把年如玉作为了一个一般的贵族妇女对待。   “总之,现在年府的那个女人是不配拥有你家小姐所拥有的那一切的。”听完春香关于年羹尧对年如玉细心照料以至于近来每餐必定和她同食的描述,胤禟继续竭力对年如玉做出诋毁攻击。他的潜台词是年如玉夺走了属于年小蝶的东西,不仅仅是用品的讲究,饮食起居的照料,还有哥哥的关爱。   想到年羹尧连吃饭也要和那个女人一起,他不禁皱起了脸。再怎么思念亡妹,也不该如此发神经。把用在对待情人的态度弄到这上面。想到自己和小玉(八福晋小名)一起吃饭的亲热劲,对年羹尧混乱的态度更是不抱好感。怎么弄成这样?既然他自己解决不好,就让我替巡抚大人做出决断吧。   在他成功煽起春香对年如玉的愤恨的时刻,他揭晓了他处置事情的方法。效果也很快收到。   当天夜里,年家京城新宅失火。火势的中心正是那处深为年府男主人迷恋的小院落。天气干燥的季节本就存在火患,再加上小院落附近又是茂密的树林,因此,这场火势就不是普通的扑救可以控制的。年府每个角落都像被点燃了。   年羹尧往小院落那边奔。在睡梦中听到外边“走水”的喊叫时,往这边方向奔赴成了他本能的反应。光着胸膛的他飞檐走壁,没几下就来到了院落前,但,脚步却在门口停下。   全是火焰!漫步的红蛇把眼前所有建筑统统包裹住。从屋顶到楼梯,从走廊到楼阁,滚烫的烈焰呼啸不断,借着风势更加肆无忌惮地占有一切。木头干裂的兹兹声交错不断,不停盘旋在年羹尧耳边。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瞅瞅四周,抓过附近几个仆人手中提的装满水的铁筒,抢夺过来,脱□上的衣服,泡在水中,沾湿,披在肩上,眯起眼,咬着牙,正要往那扇烧得已面目全非的门里跑,却被一个人拦下了。是信任的管家,老管家年福的儿子,年碌。三十出头的他紧紧抓住少主子不放,   “少爷,您不能去。火太大了。”   “滚开。”年羹尧又急又怒,他真的不能再等了。   “少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九泉下的老爷夫人,怎么向我死去的老爹交待?”此时,距离年福死亡已经一年多,但年碌仍然一身孝衣,憨厚的脸上时常挂着忧伤。此时,这份忧伤更深了。他甚至死死抱住了年羹尧的腿。然而,匍匐在男人脚边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黑夜中,这份表情被火光点亮。但谁都没去注意。顺着他那双贼溜溜的不停转动的眼珠,视线最后定格在院落附近的一座假山背后。那儿,一个浑身颤抖的女人正在轻声哭泣。她是春香。   “滚。”年羹尧厌烦地吐出这个字,挥起手臂,试图把年碌挣脱开,却没想到他依然似个橡皮膏药般粘着自己,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不许他涉足危险的话。   再也没有耐性的男人凝神运气,手掌用力,对着新管家的胸口发狠地按了过去,这才摆脱了他的纠缠。披着湿漉漉滴水的衣衫如箭一般,冲进火海。熊熊大火被惹毛,发了怒,凶恶地展开了它的报复。散发出足以烤干任何活着生物的温度的火焰燃烧到最高点,如同滚滚开水般开始沸腾,浓浓的黑烟弥漫在四周,熏得人只想咳嗽。   原本年府人丁就不多,卖掉老宅子的时候辞退掉大半,虽然后来此处宅院落第后又补充了些人数,但仍然男丁不多。碰上今夜这危急的火情,除了原本老宅子剩留下的几个原有家丁在奋力取水扑救外,其余一些人甚至吓破了胆,任凭管家年碌如何指派救火任务,都无动于衷。   说到年碌,不得不再提。作为年福唯一的儿子,自小脱离父亲的管束与母亲在乡间生活,一直过着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日子。为人宽厚的年福虽身为年府的总管,但始终没有为亲生儿子在府内安排任何的职位,每次回乡探亲也总是对这个儿子谆谆告诫,严格管束。但有些事情想管已经迟了。小孩子的教育就是这样。后来年福深知自己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才在临终之际把年碌托付给年羹尧。“恐怕要麻烦少爷你了。”对待凡事都很老实的老人说完这句后就闭上了眼。最后的神态是安详的,或许是看到了年羹尧无声却诚恳的目光吧。总之,年碌就这样从乡野间一个无名小子突然间荣升为赫赫有名的年府管家,变化之快,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能适应。   生活环境的跳跃性变化也带来了他意识里某些东西的改变。原来天下还有这么奢华的地方!原来京城里有钱有势的大官儿们过得都是这种神仙般的生活!比起这里,比起这些人,我曾经的生活是多么乏味、烦闷哪。他很快推翻了母亲灌束给他的做人本份的理念,也抛弃了父亲反复在他耳边叮咛的踏实求生存的处事原则,很自然地与京城里一些纨绔子弟、三教九流的人混熟,并沾染上他们所有的坏脾性。在年碌看来,只有这样,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京城人。在这些不良脾性中,有一项就是好色。   这时,被年羹尧打翻在地的他趁着人群慌乱之际,竟鬼祟地朝假山石走去。他抓住了躲在石头背后女人的手。“春香妹子,怎么样,我答应你的事办得如何?”   看着他靠过来的模样,春香闻到了危险的气息。这份危险是在九阿哥和年羹尧的脸上都曾读到过的信息。猥亵坏笑的男人又搂住了她的腰,“我办事办得极好,是不是,我拖延住少爷的时间可比你要求的还要久,不是么?为此,难道你不该再给我一些奖励么?毕竟,我这么不惜身体辛苦卖力的表演,可都是为了……为了……你呀……”说完最后两个字,忙不迭捧住她的下巴,低头凑了过去。   “啊……你……你无耻……”可怜的女人甚至不敢叫得大声,她推开他,靠在石头上喘气,“我们……我们不是已经……已经……老天,你简直是禽兽……”她的理由很站得住脚,毕竟,一贫如洗的她已经付出了给他的报酬。   “那又怎样?丫头,你可要搞清楚,这年府现在的形势……除了少爷,谁是这府里的老大!”说完这句话,他就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继承了父亲矮小身材的年碌在某方面并不如他的外表看来孱弱。   春香的啜泣声又开始,但淹没在熊熊火焰人声吵杂的夜晚里,显得是那样无力。很快,她若有若无的声音被身边男人厚重的喘息声完全取代。火焰散发出的光与影,交织投射在假山上,演绎出流动变换的绮丽色彩。没有闲情去观赏假山表面的年府仆人们更不会去注意假山背后,一个阴暗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的丑陋。   言归正传,还是说我们故事当中的男女主角吧。   在年羹尧顶着烈焰疯狂地撞进这所院落的每一个房间开始搜索那个影子的时候,蕴藏在胸口积蓄了的某种东西终于被激发出来。“年小蝶!年小蝶!年小蝶!”他一遍又一遍叫喊着她的名字。   尽管火苗已经烤干了后背的衣衫,得寸进尺地攻击到他的皮肉,他仍然没察觉到疼,感受到痛。比起身体这份简单的不适,更焦急的心情把他占据。他的头脑,身体,甚至于每一根手指头,每一处毛孔都被一个女人的名字夺去了注意。他没有时间想他自己。而将所有心思转移到了别处。   每个房间他都找过了,楼上楼下,走廊阁楼,他都找遍了,为什么,为什么还看不见她的影子?难道……不,她不会跑出去,即使有侍卫看守,这院落的大门平时也上锁,她一定逃不出去。一定还在这里。或许,即使她有逃走的能力,她也不会离开。她必定在等他,等待他的援救。在近来把他当成唯一亲人善待的她看来,哥哥会冲进火场救妹妹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吧?他来了,是的,他来救她了,可是,她在哪里?   难道,难道……不幸真的发生了么?若真的是这样,这当真是老天给予他最大的惩罚了。惩罚他的谎言,惩罚他的背叛,惩罚他的负情。若真的是这样,那接受惩罚的人应该是他年羹尧啊,为什么,为什么这份罪名要落到她的头上?老天是否也如人间世情一般,遵循着惧强凌弱的规律?若真的是这样,那他宁可和她交换,用性命来把她救赎。   焦急终于化作了心痛,男人孤零零站在烈焰四射的阁楼,流下了眼泪。   “年小蝶!我不准你死,不准!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健康地活着!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你说话,说话啊!快回答,回答我啊!”擦了擦脸,他又继续,   “小蝶,我来了,来找你了!来救你了!你到底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说话呀!我……我知道没死……你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哦,老天,你当真……当真听不见我说的话了么?小蝶,你不要躲着我,现在不是捉迷藏,不是玩游戏,你明不明白?这里好危险,火好大,你明不明白?哦,你为什么还是不吭声,不说话?你是在生我的气么?你难道是在发我的脾气么?小蝶,先留着,先存着你的气,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好不好?”说完,他仰天剧烈一咳,竟是从胸腔内呕出一口血。映照在刺眼的火光下,死亡的颜色更加鲜艳。   男人几乎发了狂,抱着头,弓着腰,他萎顿地半蹲在目前火势还没蔓延到的二层阁楼顶上,软塌塌的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抽取了全部的力气。手臂和大腿觉得好像灌了铅,重得根本抬不起,也无法再动弹。   “小蝶,你为什么还不回答我?小蝶,你难道一定要逼迫着我吐露出既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吗?小蝶,你不要这么残忍,不要这么折磨我,不要!这里每时每刻都存在着死亡,聪明如你,怎么到现在还领会不到这点呢?来,我们先讲和,对,我们讲和,好不好?”空荡荡的院落内除了干柴焦脆裂断的声音,只有风声呼呼在耳边刮过。留下热烘烘的感觉。   舔了两下干裂的嘴唇,盯着被火海即将吞没的四周,忽然直觉感应到了什么。因此变得兴奋起来,语速也加快。   “只要你肯出声,肯回答我,肯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那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所要求的一切,我都会同意,会完全地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小蝶,这样好不好?你一直都是相信我的,不是吗?所以,我在这里向你保证,向你起誓,你同意吗?此刻,我甚至可以这样明白地告诉你,哪怕你叫我此刻从这儿跳下去,我也丝毫不会犹豫。”   奇迹终于出现。   她出声了。   “我不要你死。”   猛地,他抬起了头,站直身体,鹰一般地精准捕捉到她藏匿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的身影。大鸿展翅般张开手臂,运起内力,他飞身跃下阁楼,眨眼间站到她的身旁。在一番检查了她安然无恙的审视后,两人手拉手站到了火势的上风口,在走廊的入口的一座石头拱门处站定。这时,他表现出了适当的怒气。指责她不早一点对他作出回应,害他许久担心。   然后又委婉地批评她的任性,“不管怎么看玩笑,生命不是儿戏。这种珍贵的东西,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拍拍她的长发,他又说,“请体谅一下做哥哥的心情,好吗?”   比星星还亮的光芒投射过来。在那片璀璨闪亮当中,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哥哥?”她的腔调忽然变得无比怪异,接着又和平常判若两人地冷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哥哥,哥哥,哼……”她又笑,仿佛遇到了什么特别令人捧腹的事情一般,笑得愈发不可自抑,“对,哥哥……妹妹……我们是兄妹!兄妹?多么美好又纯洁的关系,多么圣洁又珍贵的亲情,哦,或许我该为此膜拜,为此下跪,为此行礼?毕竟,或许世上没有比这再适合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吗?曾经向发誓永不相欺的男人!!!”   听完她最后那句,年羹尧不可置信地盯上她的眼睛,仿佛在那里又看到了一场大火,在拼命燃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她肩膀,激烈地摇晃她。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说什么?赞美我们俩单纯的兄妹关系么?还是继续叫唤占有了我身体的男人做亲哥哥?你说的是哪一样?我怎么听不懂?”她的小脸被烟熏黑,但除下面具的脸孔仍然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该死!如果她表现出受惊后的无助或是害怕,他就有把她拥入怀里的理由。更该死的是,事情看起来正朝着他年羹尧并不希望的方向进展。眼前的女人,似乎……手指蜷曲放在嘴边,他对着她这副面貌沉吟。或许,这只是她经历大火后的胡言乱语?他很想这么简单地认为,可偏偏她不买帐。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这就是你对待昔日枕边人的态度么?”   年羹尧被烈火焚烧过的后背变得冰凉,竟然出了一身冷汗。终于得出她记忆恢复的结论。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年小蝶被药物控制的部分得到了摆脱。火情危急的生死时刻呼唤出她心底埋藏最深的恐惧。这种畏惧死亡的恐惧是与一年前她呼吸停止前瞬间的感受完全没有区别的。同样面临死亡深刻的画面冲刷走年如玉似是而非的记忆,而把那个最初始的年小蝶给还原了。   波涛汹涌的烫人火光飘浮荡漾在她周边,把她不仅仅从一夜的睡梦中惊醒,更把她从长期被压制的记忆中解放。倒流时光的起伏和火焰的跳动演奏出相同的旋律,踩着那节拍,盯着火苗,她吓得四处尖叫。不仅仅是害怕眼前的火,更害怕她心底的火。这是一直被礼教礼法、权力形势、流言蜚语和整个不属于她的时代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属于她灵魂当中楚小蝶的某种东西。   在她生死关头的瞬间得到复苏。   而曾经控制她的药物则像一块块伤痕累累的礁石,因为大海持久的冲击而终于产生裂痕,随着新一轮潮水的高涨呼号,礁石再也发挥不了堤坝的功能,在复苏的力量中妥协屈服。说到药物,不禁要说到凡物都有有效期的道理。属于物体类别的药物当然遵守这一规律。曾经提供胤禛这种药物的老李大夫已经逝去,而四阿哥本身也渐渐淡忘掉此事。在他看来,小蝶就像专门为他这样存在的,本质上说,他更愿意相信她是靠自己的意志新生的,并对此毫不怀疑。   对她志在必得的胤禛似乎忘记了一个道理——人心毕竟是肉做的。   世上在妙再神奇的药也不能始终克制人内心的感情。   因此,面对年羹尧握紧拳头,眼角发亮的女人记忆的恢复就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准确地说,不是作为身体新生后的爆发,而是成为踏入她一直被动地沦为他人摆布对象的时代后的一次性情上的顺势爆发。她被压抑得太久太久,被压迫得太深太深。如果不想疯掉的话,找到适合自己宣泄的途径已成为一种必须。蛰伏在她倔强刚烈血液里的因子终于在长期沉睡中苏醒,透过她原本激昂跳跃的言辞,将本身的意志尽情展现。   她仿佛变成了一根尖针,狠狠朝男人扎过来。   “方才长话连篇的你怎么忽然变成了哑巴?不会说话了?难不成是我这‘嫡亲’的妹子冒犯了你?啊呀,这可不是我的本意!不管怎么说,还是你救了我,救了我的身体!”   年羹尧露出的神态如周围火势般变化不定,眉头忽而舒展忽而攥紧,瞳孔也时不时收缩扩大着,似乎在苦心思索着什么问题。但唯一始终挂在脸上的却是黑夜一般的阴沉,仅仅在确定女人没有受伤时他才露出了转瞬即逝的喜色,之后,所有的愉悦、兴奋似乎都和他绝缘。   看看周围,看看女人等待又期待的神情,他终于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虽然石拱门可以暂时杜绝火焰的包围,但时间耽搁得过久,所有的出路必将被大火堵塞。“再停留的话,或许,我们将没路可走。”   咀嚼着这句似乎一语双关的话,一丝不祥的气息钻进了年小蝶的嘴里。咽下去,她忽然觉得喉咙处麻痹,品尝不出任何的味道。难道是她的味蕾还没有跟着记忆同时苏醒?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沉默对待,由心底生出的气馁把她舌尖麻痹了呢?   闭上眼,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恰在这时,年禄领着一班家丁的声音陆续逼近。处理完某事的年府管家雄赳赳地领着人来救火。虽然,目前看来,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一切懦弱的东西都在烈焰中被夺去。望着头顶依然坚硬巍峨的石拱门,年羹尧忽然好奇起自己对手中女人的情意,我对她的感情,是否也会像这座石门一般,经得起大火的洗礼呢?关于这点,他忽然觉得不能肯定。    ☆、CHAP87 阵前倒戈1   年家的这场大火,胤禛很快得知,匆匆地赶到事发现场。出乎意料地竟是没找到该给他个交代的男人的影子。年羹尧居然不在家。   此时,天还没亮。琉璃般的蓝紫色爬到了黑丝绒帷幕的最顶端,慢慢地仿佛一滴油彩落在宣纸上般沿着没有既定的轨道四散开了。天空变得不再单调。蓝紫色逐渐加深,暗淡的时刻终于走到了尽头。若有若无的如同蚕丝般细细的亮光浮现,恰恰出现在色彩最浓厚最绚烂的地方。   沿着敞开的大门一路走来,胤禛带着颤抖的心情观察到大火遗留下的惊人效果—— 一片焦土。不仅仅是针对年小蝶所住的院落,更包含同样毁在大火中的年府两个库房。   严格来说,正是由于这两个大库房的存在,年府这处新所在的人居房屋才显得过于拥挤,屋檐甚至达到了相连交错的地步。库房里装的是什么?值得眼前的这个令自己至今感觉复杂的男人热泪盈眶呢?   走出客厅的年小蝶对着胤禛的背影产生出这样的疑问。此时,胸腔内剩余的怒火还没有熄灭,而这来由不仅仅是出于记忆恢复后情感上欠缺的安全感而引发出的焦躁与惊慌,而是包括了刚刚添加的愤怒。前一刻,她还在对一个男人咆哮。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年羹尧拉着她走出火海,正在他卧房里休憩。很快下人来报,说是隆科多大人家的小姐听闻府上意外,特地派人来表示安慰,并传来口信,说是有急事要见年大人。   年羹尧是开着门缝听来人禀报这则消息的。当然,事先他已经用一块手帕包住了女人的脸。   那人才走,小蝶就发作了。当即扯下手帕,扔到了地上。“这算什么?我就是这么见不得人吗?你到底什么意思?年大人?”   男人真的生气了。难道不识好歹一直就是她骨子里潜藏的东西?这个认识让他头皮发麻,全身颤抖。伸出手掌,他几乎想揍她。   看着停在半空中的手,小蝶的脸也变得激动。“你打啊,你为什么不打?既然如此蔑视我的存在,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打死算了?”   他被她气得噎住,下一刻,搂住她的腰,抱入怀中。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子又回来了!他心头叹息,她似乎有种不爱按常理出牌的个性,似乎总爱随心所欲。尤其是在精神和感情领域,一旦遭人入侵,那么她就会做出绝对的攻击性防御。   “有人说过,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吗?”揉搓着她的长发,他的眼神渐渐温柔。   被注视得几乎忘了嘴里说什么的女人,陶醉在这罕见的柔情中。像什么?她问,河东狮吼?   年羹尧摇摇头,说她像刺猬。竖着尖刺,企图误会所有接近她别人的好意。   “别人?你是我的别人吗?”她又抓住了他话里的语病。   叹口气,他双手捧住她的下颚,再次为眼前花一般的容颜痴迷,施展出唯一可以令那双喋喋不休的唇休息的办法。吻住了她。   直到年小蝶回过神,年羹尧的影子已看不见。抚摸着肿胀的双唇,羞涩的情绪占了主导。她不禁脸红,心想:“怎么可以这样?难道这就是他今后打算对待我的方式?随便地就这么打发?还是以这种看似极其漫不经心的方式?或许,在他感觉,吻上的不过一个万花楼逢场作戏的女人?”顺着这种思路往下想,愤怒又很快出现。敏贞的影像在她脑海里出现。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嫉妒。或许比起我,她才算是那个足以影响他的女人吧。这就是她对敏贞给出的评价。   然而,事实恰恰与她所料相反。年羹尧之所以能在失火全府人心惶惶的情形下轻易去赴约,为的恰恰不是敏贞这个人。在得知库房里的东西毁于一旦后,失而复得的心更强烈了。失去的,他必须靠着自己再重新争取回来。在他看来,敏贞的父亲隆科多就是有能让他实现这一想法的人。掌管九门防御工事的提督大人还会弄不到大批量的武器?会怀疑这种可能性的人必定是在说笑。   从这点上说,倒也不能单纯说四川巡抚大人是在为他的大老板尽忠。某种程度上更准确地说,他是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去报复,想要从掠夺者手中抢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这种性格在年小蝶被逼死时也曾充分展现,但很快被转化为另一股动机。之后的他变得越发爱钻营攀附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踏上了除四爷以外的另一条船,又投入八爷的怀抱。   库房里的兵器虽说是以西北战事的名义公然囤积的,但在添置筹备的时候就是以武装胤禛自身实力为目的。其中包含为数众多的短兵相接肉搏战时用的最锋利的兵器。但,现在,都在这场大火中融为废铁。恐怕,这也是出乎纵火犯春香和她的教唆者意料之外的吧。   言归真正,我们说胤禛。此时的他弯下腰,蹲在库房的废墟上,捡起一小段被火烧焦的木制剑柄,不禁悲从中来。两滴伤心的眼泪滚落而下。   年小蝶看得好奇,再也忍不住,凑过来,拍上他的肩,“大男人的,怎么还哭鼻子?”   竟是她!   胤禛转过脸,迎上那双盈盈双瞳,泪水登时止住。“你的面具呢?”   没所谓地耸耸肩,她回答说是在大火中烧了。   他不由急得跳了脚。“烧了?怎么烧了?那面具,那面具可是你的保护色。我早跟你交待过,要好好爱惜,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紧张地环顾周围,见没人,他这才松了口气。用袖子擦干眼角泪痕,忽然瞥见她衣襟上别的一块手帕,急忙扯下,就往她脸上蒙,以近乎催促的语气道,“快,快戴上。如玉,听话。”   年小蝶大踏步地倒退。眼里尖刻的讥讽多得快要溢出。   “如玉?年如玉?你是在叫我吗?似乎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别的名字!”   胤禛大惊失色,面如白纸。“年羹尧见过你这副不戴面具的模样了?是吗?如果是因为事出突然,在大火中不得不采取的必然措施,或许,或许我倒可以对此既往不咎……”   基本上,在他看来,全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对年小蝶是安全的,这人的名字叫年羹尧。血浓于水的事实是抹杀不掉的。毕竟是她哥哥。因此,在四阿哥头脑中想象的画面是这样:年羹尧在大火中奋不顾身,冲进火场去救如玉,救下她的瞬间,发现了她竟是自己妹妹的真相。   真是的,不过是一场感人的兄妹相认罢了。他按照常理推断得出这样的结论,但随着面前女人越来越颤抖的身体,他作为政治家天生的敏锐直觉发生了作用。难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么?他忽然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就如今夜他刚踏进年府大门那个瞬间心里的感受一样,十分的不安。库房内私藏所有兵器已经销毁,随着这场大火不复存在了;眼前的女人又会带给他怎样一番新的噩耗呢?他的心忽然跳快,人也变得紧张。   不同于面对兵器消亡后的沮丧,这时,男人整个人都是绷紧的。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围的声音。很静。一种大折腾后夜里残存的疲倦弥漫在四周,夹杂着焦糊味儿的花草的气味钻进他的体内,懒洋洋拨动他此刻仍然异常敏感的神经。   “你的事,你哥哥都跟你说了?”明显地,他已承认她年小蝶的身份,但没往记忆恢复那处想。   “我的事?什么事?是被你勒令服下毒药迷失掉自己的事,还是,被你当成傻瓜一样玩弄摆布还差点遭到你欺凌的事?四爷,不知你说的是哪样?”   急剧恢复记忆的她太乱了,乱得已经很难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上半夜她针对年羹尧发出的怒吼一般,黎明时分,她又将目标转移。但,不同于停留在年羹尧头上的眷恋之情,对四阿哥,除去他俩初见时朦胧恍惚的感受,年小蝶对这个男人是不抱有好感的。基本上,在此刻情绪波动到顶点的她看来,说胤禛是玩弄了她一年的男人,这种说法也一点不过分。从他手中接过毒药的恐惧一直从一年前延续到此刻,并且在她今后的岁月里许久没有消失。他简直像地狱深处的恶魔!   然而,正是这个恶魔救了她。   没等男人惊愕张开的嘴巴合拢,她又这样问出了困惑自己的问题。她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救她?   四阿哥第一个直觉就是被老李大夫的药给骗了。这老头,幸亏他死了,不然,嘿嘿……隐没在下面的话他没说,但心里很明白。想要杀人的欲望就这样被轻易撩拨起来。有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老天,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此刻放声大笑。用尽心思,不惜冒着身家性命全力搭救的女人,竟然在记忆恢复后劈头盖脸地问了他这样一句话,真不知是她的纯粹天真使然还是他本身用情太深的悲哀了。或许,是他将感情藏得过于隐秘的恶果?若是他早些以柔情待她,她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对他提这些傻乎乎的疑问?   按揉着太阳穴,警惕打量周围的幽暗,他把她拉到了年羹尧的卧房。位于火势上风口的年羹尧房间和客厅一带在大火中得以保存。   推开门,对门墙壁上悬挂的对联刺入四阿哥的眼帘。那是一副巨大的座右铭式的对联,写的是“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几个字。   从没到过年羹尧这处府邸的大老板忽然感觉闯入了一个私人的领域。对联左边一个落座在地上的超大屏风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是一副纯人工的双面刺绣。绣的不是猛虎,骏马,而是地图。大清百万里疆域的广阔地图。胤禛凑近细看,更是在地图左手上方发现了笔墨圈圈点点的痕迹。看来亮工倒非一般适于行政细琐事务的人才。他胸中的沟壑倒是很深哪。胤禛给出一份肯定地评价。   与他同时走进来的女人却没把心思花在屋内摆设上。走到他的书桌前,打量起情人手边的在看的书籍。《三国志》《孙子兵法》《诸葛阵法》《兵略要义》等书上都落满了灰尘,安然摆放在书架上,放在桌面上的是一本被翻得有些残破的《厚黑学》。打开封皮,才看了开卷那句“做人必厚黑,又厚又黑,方才得其大成。”年小蝶就看不下去。讲究处世谋略、交际手腕、索求利益的法则,与她天性无为,恬静怡然的老庄一派做法,是完全格格不入的。她拒绝被洗脑。   伏在桌边,坐在他曾坐过的藤椅内,趴着,吭下头,目光赫然被眼前一张白纸吸引。顺着明亮的灯光,白纸上清晰地显现出曾覆盖在它上面那张纸的痕迹!那是曾经饱满的墨汁才会留下的痕迹。零散的墨点围组成她的名字。只要细看,“小蝶”二字就会落入人的眼睛。显然,上边那张原迹被处理掉了,心烦意乱的男人没有注意到残存下来的证据,就让它搁置在这儿,并一直摆放至今。   “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靠过来,女人吓了一跳,猛地抓起桌上那带着墨点的白纸,揉在手心搓成流露一团。同时把手藏到了背后。   “你藏的是什么?”胤禛眼里的颜色变了。脸上的神色好像一个抓到妻子红杏出墙事实的丈夫。他高挑的鼻尖往上皱着,眼皮下沉,嘴角抿成了直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瞬间把年小蝶包裹住。   好像对象搞错了吧?再怎么说,该感觉受到愚弄的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吧?一年来受人摆布的生活可不是两三天就可以说完的。最讨厌受人欺骗的年小蝶如此表露出对眼前男人的厌恶。   “你管不着!你管我藏的是什么?你执掌管理的不是大清朝的绵延万里江山么?什么时候范围缩小到我这儿来了?”她这句话倒不是对他故意的讥讽,而是指他将来继承皇位一统天下后的局面,是她作为楚小蝶历史记忆中的东西,但听在男人耳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你就是这么感谢你的救命恩人的?”被撩拨起怒气的不仅仅是年羹尧。作为大老板的胤禛也感到愤怒了。   “恩人?呵呵,你还真是会说笑,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和十四,要不是你们那眼里只有你们两个儿子的皇额娘,我用得着在一年前消失吗?”她开始和他算旧账。   “你是在为自己抱屈吗?真是不敢相信,这么愚蠢的想法竟然会出现在一向聪明伶俐如你的身上,真是叫人大跌眼镜。”胤禛取代她,在书桌位置上坐下,按揉着太阳穴,想到付之一炬的兵器,想到缺少武器而赤膊上阵与老八对峙后己方兵士血流成河的场景,他的头更疼。偏偏在这最烦闷的时刻,一只不听话的小黄雀仍在耳边鼓噪不歇,持续对着他疲惫的耳膜狂轰乱炸。叫他无法忍耐。   “难道你记忆恢复后的标志就是找人吵架么?如果不是,你现在的表现要作何解释?还是说,你必须以这种张扬的方式来引起别人对你的关注呢?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可以完全放心,我,爱新觉罗胤禛对你发誓……我……”   “够了,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听男人的誓言。”小蝶捂住耳朵,眯着眼朝他尖叫,摇头。脸上那块手帕也随着脑袋的摇晃而松开,最终坠落,她接着往下说,“因为——誓言都是谎言。”   “真是气死我了。”啪地一拍桌子,胤禛愤然黑了脸,一声不吭朝她走了过去。伸出手掌,摊开,低沉着嗓子,“拿出来。”   “拿什么?”她瞪大了眼睛反问,那模样显然是知道他所指的,该拿出来的是她掌心中的纸团。   本来,她可以不必这么紧张的,即使胤禛注意到这张沾有墨点痕迹的纸,也未必会望某个方向联想。但是,对于一个刚刚重获往事记忆的人来说,要安然地做到这点,太困难了。光是排山倒海不间断的往昔影像已经足够叫她吃力,脑海里一幕幕播放得好像闪电般的幻灯片,这时要她的理智占据主导,显然不合适。   唯一停留在年小蝶意识里的就剩下:我和“哥哥”的事不能被眼前这个坏人发现!说句笑话,这情形对于她来说好比打仗,即使再怎么与年羹尧闹别扭,他们两个也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胤禛就不一样了,标标准准是个外敌!   在听了她装傻的回答后,四阿哥气得头顶冒烟。看起来,他一心疼惜的小猫咪不仅仅不认他这个主人,连骨子里都是不肯顺他的心的。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嘶哑着嗓子,他走到她面前,身体前倾,手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或许因为你,我要破一次例。”他舔舔嘴唇,继续说完威胁,“放弃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的惯例。”连带着呼吸,他也变得危险起来。这时,黎明前最黑暗的雾气把他包围,若有小孩儿此时看到他的模样,或许真会吓哭的。   期待看到她退缩的男人忽然感到失望。她没哭,没害怕,更没退后半步。她还站在那里,稳稳的,纹丝不动的站着,即使靠得她这样近的他也没从她的脸上察觉到一丝畏惧。   甚至,她用疑问的口气这样说,“我该表现出害怕吗?”   该死的,这已经是对他公然最严重的挑衅了。他必须好好教训她一顿。否则,在她的概念里,所有老虎都是纸做的。这时胤禛的恼火已不仅仅针对于她手心里藏匿的东西了,而是把枪头对准她这个人。   这点被年小蝶及时捕捉到。就在男人抬起手掌,正准备对着她的侧脸扇下的时刻,忽然,她冲着他背后进门的地方,凄声尖叫,“啊呀,十三阿哥,你怎么在这儿?”她叫得那样哀痛,悲伤,以至于让听到的人会产生某种错觉,以为被呼叫的十三真发生了什么事似的。   四阿哥回头,才发觉自己中计了。门依旧关得严实,缝儿都没有,哪里有人?忿恨地调转视线,锁定目标,纸团已被吞到她口中。   接二连三的不如意激发出爱新觉罗家族血统中的暴力。男人彻底愤怒了。他气得脑门青筋横敛,如蚯蚓般爬动抖擞。   人冲过去,十指掐住她脖子,疯狂地发出不容拒绝的命令,“给我吐出来!听到没有!”   “偏不!偏不!偏……”女人被他掐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倔强得依旧不肯服输。若是年羹尧来得再迟些的话,或许,胤禛就该为自己的冲动后悔终生了。   “咚咚咚……”屋外传来敲门声,“四爷,是我,年羹尧。”   随着另一男主角的到来,屋内这场争执才算告一段落。   “我们的事还没完。”胤禛以这样的眼神狠狠盯住靠在她哥哥手边不停吸气的女人。   “得罪四爷了么,你这丫头!”才走进屋来的男人捂上额头,对她叹息,“还不赶快给赔个不是!”伸手往她后脑勺用力弹了一下,抢在大老板再次火光前,单膝跪倒在地,“舍妹……哦,请先四爷宽恕年羹尧守护不当之罪!请四爷饶恕,我……我是真的……真的不是故意……故意让她拿下……面具……我……我原先千真万确不晓得……她……她……年如玉……她真实的身份……直到这场大火……我才……”   听到这儿,浓浓的悲哀已开始在年小蝶心里泛滥。好像在她原本波澜不惊的如小池塘平静的心灵上挖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上狂风大作,惊涛骇浪,池水沿着那口子旋转,下陷,接着被迅猛地吸了下去。漩涡!是的,口子里的漩涡!围绕在漩涡附近的水面开始摇晃,上下起伏,从此完全与曾经的怡然历史告别。   这就是我一直倾心的男人么?她在心底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慢慢地闭上眼,再睁开,才肯承认残酷得不是在做梦。她心目中的男人依旧匍匐在那儿,嘴角几乎挨到了他主子的脚边,面孔上的五官流露出是人都能看到的驯服。那是只有标准奴才才会摆出的嘴脸。真够,恶心!   她不能叹息,连哀叹的力气都已丧失!就这样睁着眼,挺着僵硬的后背,她走了出去。任凭年羹尧的眼色和胤禛的叫唤都不能叫她回头。年小蝶感到——伤心。   “唉,小妹……小妹的言行着实叫人难堪!”年羹尧是这样解释她的离开的。对此,他大老板的反应是没有出声,只把嘴里的牙咬了又咬,接过茶水,仰头咕嘟全喝了。比起女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放下茶碗,他让他站起身,随手取过书桌上那本《厚黑学》低头翻阅起来,一边看,一边问,“亮工,方才我怎么没见着你?” ☆、CHAP88 阵前倒戈2   大老板的话叫年羹尧眼前恍然出现方才的场景。那是他与敏贞相见戏剧化的一幕。   ……   “我怀孕了。”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觉得好笑。成亲后女人会怀孕在他看来就像母鸡会下蛋一般,天经地义。于是,他笑着对她说恭喜。   “你还有点人性没有?”敏贞跟着变了脸,眼皮拉长的同时双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腕,目光转为愤怒。   他当然懂她眼里的意思。不错,他是和她上过床,但是,和她上床的不仅仅是他。不是么?很自然地,他把这层意思说给她听,却换来一个巴掌。   “你无耻!”她疯了般捶打他胸膛,眼泪流了满脸,这时,他才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竟然没搽胭脂。原本闪烁着原始渴望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此刻,正痴痴盯着自己。   心没来由一惊。他想,难道她说的是真的?他被她吓了一跳,接着惊慌的神情忽然逝去,被一副全然轻佻的态度代替。他记起了英禄,以及英禄和她的关系。并以此做为对眼下状况的判断。连英禄那猴子般的男人都会看上,这样厚颜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所说的话,还有什么值得叫人相信的呢?信她?我年羹尧,可不是傻瓜。   “别这样……”他试图缓解对峙的气氛,腾出手,擦干她的眼泪,连哄带骗地安慰道,“生孩子,每个女人都会经历哪,不然,你说,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你……”她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噎到,气得说不出话来。   “承认我说的对是不是?那好,你就乖乖的,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十个月后,我再来找你,好不好?”说到后来,他眼神闪烁,敏贞知道,那代表着□。换做平常,她早使出妖媚的手段叫他臣服,再不然,也是说两句挑逗的话来拨弄他。   可现在,这两样,她全没了兴致。已经两个月了,她的肚皮等不及。同时,叫人焦躁的事实是,她的独眼夫婿,三个月前就去了西北,久久未归。于是,纸包不住火就成了描述她眼下的情势。或许她该表现得更果决些,打掉腹中的孩子,那么,一切都将回复到过去。骄人的家世,终生不愁的生活,听任她吩咐的夫婿,还有高大英俊的情人。或许,这样的话,属于她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她还是那个生活在幸福海洋中的女人。但是,身体里秘密隐藏的一粒种子决定了她的思绪。她被这样指引着:或许,这次就是你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了,要抓住,别放弃,一旦错过,你就真的失去了。   抓住什么?放弃什么?又失去什么?这只有她这位把成亲与相爱能完全独立区分开的女人能够回答。或许,隐隐约约之中,这个贪图身体所带来欢乐的女人并不像她外在表现的那样随性,冥冥之中,她也逃不开一切女人所追求那个目标的宿命。   敏贞没有让自己对这个问题深究。此时不是她探讨人生哲理的时候。她牢牢想凝望的是眼前被她放在心里的男人。   “你是孩子的父亲。”她干脆直白地告诉他。   “别开玩笑了,敏贞,我今天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   “那是什么?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吗?”这时,她表现出只有少女才有的憧憬。但,很快,这层薄薄的东西在她眼里碎裂了,她从他口中得知了他赶来相会的真正目的。   “兵器?父亲大人那里确实有不少,我似乎在京城武器库的储备室看见过不少……只是……要劝服父亲交出管理兵器储备室的钥匙,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知道……事实上,父亲和你是各为其主……”她低头沉思,手托耳边的样子让男人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他忽然搂过她的腰,捏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凑过脸,嗅着她的脸蛋,轻声诱惑,“正因为事情的难办,所以,这才需要你的帮忙哪!”   她被他言辞举止里流露出罕见的温柔所打动。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帮忙,难道我还该犹豫么?再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哪。按照年羹尧的说法,她直觉地认为,四川巡抚想参观学习京城武器库的建设与管理,是官场上理所当然的公事。与阴谋诡计,鬼蜮伎俩完全是两回事。   “你为什么不直接找父亲大人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阴险的猎人作出这样的回答,“因为害怕呀。”说着,吻住她,很久,然而补充说完,“因为他有一个这样叫人动心的女儿……”没给她任何思考的空间,他又堵住了她的唇,直到把她吻得头昏。   敏贞心里遂产生这样的想法:真是没有比这更叫人甜蜜的了。“这算是对我,对我们的孩子的一个考验么?”她问得很含蓄,但里边的意思已经明显。她迫切希望借这件事得到他的承认。   “嗯。”好狡猾的回答。他支吾着吮吸她的耳垂,叫她再度分心。   临分手时,会面已经变得相当愉快了。“等我的好消息,很快。”这是女人转身又回过头来对他说的话,然后,她就带着和来时截然不同的心情离开了。   黑暗的树林里,看不见一丝光。厚重严实的树叶遮挡住一切。沉沉地密布在头顶上方,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一样。望着土地上自己被夜吞噬掉的影子,年羹尧想,储备许久的东西终于派上用场,这种事实在让人感到得意。   ……   以上就是他脑海里闪现出的场景。当然,对四爷,他不能这么说。沉默片刻,他采用了掺杂一般谎言一般真相的最高明说谎方式来应对。   听完他的解释,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大老板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哦,原来你是找人疏通隆科多去了,亮工,这兵器的事,当真难为你了……”   主仆二人接着谈到了这次失火的事情。并同时为此感到忧虑。在分析纵火的真正动机时,双方产生分歧。胤禛认为对方的目的在于年小蝶,而年羹尧却认为这不过是接着她再向己方示威。   虽然一虚一实的根本性意见不同,但对于他们共同在意的女人的安危,两人同时表示出担心。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哥哥的臂弯更安全呢?胤禛深深陷入苦恼中,沉吟半晌,瞅见年羹尧趣青的半个脑门,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笑道,“有了!倒当真是个极佳的去处!”他想到了李灿英现在住的地方。没有比佛门更清净的处所了吧。即使老八他们再疯狂,也不敢公然挑衅佛祖的威严吧。于是,他把想法和他的门人说了。   “法华寺?”年羹尧皱起了眉,听八爷说,隆科多倒是最近老往那边跑,把小蝶放到那儿,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当然,这种由特殊渠道获知信息而产生的担心他无法对他的大老板说出口,要是他说隆科多常在那里出没,四爷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总不能说是听人说的吧,这种敏感的事,还是别往自己身上扯为好。   没注意他的沉吟,胤禛似乎很为自己这个决定感到兴奋。   “太好了!就这么决定了!那里的主持觉明主持是我的一个故人,之前就是他帮了小灿英的忙,给他剃度,还赐了法号叫‘觉空’,这次,小蝶的事找他,必定是没错的!当然,完全依仗佛法的慈悲与无边,企图以佛陀的无形力量感化胤禩那帮人,是不可行的,亮工,这事还需要你在旁从中协助……来,你附耳过来……”   下一刻,年羹尧在他好心情的招手中,凑了过去。不一会儿,主仆两人的眼神中露出满意的神采,晶晶亮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泄出,似乎那里边的意味是在说,“是了,就这么办,太好了。”   *******************************************************************************   年小蝶没有走回年府的客房,在忙碌了大半夜身心疲倦的仆人们呼呼大睡的时候,在影响她一身的两个男人在书房窃窃私语的时候,她,走出了年府。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她忽然感到好奇。离开了让她痛不欲生的年家的新府邸之后,她生命中的下一站会是什么地方?她很想瞧瞧。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在这漆黑的夜里,她一直走了好远,走了好久。京城的郊外一片寂静。黎明的曙光穿透云层为她照明了前行的道路。偶尔路上几个早起的樵夫注视她的容颜时惊异得停住了脚步。蜿蜒扭曲的路径旁的野花开始绽放,随着晨曦最新鲜露水的到来,而变得欢快,夹杂在路边森林里的兰草发出阵阵幽香,三两只早起的鸟雀跳跃在枝头,低吟着开始了新一天的吟唱。然而,这些,她都没注意到。   或许我今晚真的是有些不对劲儿。她这么跟自己说,告诫自己的同时为漆黑的旅途壮胆。可是,反观年小蝶记忆恢复这个夜晚里的表现,客观来说,或许像她自己所说的,她表现得有些极端,反应过于激烈。可是,毕竟属于正常。不管怎么说,年羹尧背叛了她的感情;而胤禛则曾经试图叫她的身体背叛。这两种平常女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同时出现在她恢复记忆的脑海里,恍如暴风骤雨般把她侵袭。他们深深地把她伤害。   现在,她已不愿再去想这些了,两眼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打着以身体的疲惫来麻痹自己的目的。渐渐地,她注意到身边景物开始变得熟悉,注意到那座曾属于她记忆里年府宅子在眼前出现。在她累得腿脚酸麻的时候,她终于到达。   望着眼前这座昔日的年府,她觉得纳闷,小声问自己,“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矗立在府邸大门口,借着并不太清晰地光线,她注意到这座大宅姓氏的改变。“呵,现在,连这座宅子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端详着匾额,她得出这样的结论,“方府?也就是说,现在里边的主人姓方喽?啊呀,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会问出这么傻的话,这个问题不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嘛。我还傻乎乎站在这里干什么,即使站在原先的起点,很多东西也回不去了,这个道理我怎么就想不通呢?”手指环扣撞了撞自己的脑门,她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大门“吱呀”一声响,似乎是里边早起的仆人出来了。   她急忙闪避开,躲到大门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的拐角处躲好,手蹭在耳后正想探头观望,忽然低叫一声,从袖口取出一条手绢,对折系在了脸上。   在面对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时,她是不愿在脸被蒙上任何东西的。尤其是对年羹尧,难道作为一个人,连在爱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权利都要失去吗,这是她不能容忍的。与其说她的不能容忍,倒不如更直接地说,那是她对他的爱。而与此种相反的状态她用到了胤禛的身上。那是与爱相反的某种情感。若说年羹尧激发了她真心的展现的话,那么胤禛从她那里得到的态度是不屑。她甚至不屑在这个将来控制天下的男人面前戴上手帕。这种强烈的诉求是随着她记忆恢复的那个瞬间开始的。在年小蝶看来,恶魔一切的东西都是罪恶的。从他给她服下失忆的毒药,到他给她戴上的面具,所有这两样都是沾染上黑暗气息的东西。即使客观来说,他或许是为了救她,但是这一点,她不肯承认。   就像一年前逼迫她吞下毒药的那个瞬间一般,胤禛,这个四爷在她心目中始终是个蛮横象征的存在。从来都没问过她心底真实的意愿,就专断地成功取代了她本人在她生命的旅途中为她决定一切。凭借着这样的手段,他决定了她的死,决定了她的新生,接着又决定了她的面具。这个好决定他人生死好恶的男人,真是叫她感到畏惧。很自然,留存在心底在失忆期间产生的仅有的亲切感也随着日益增加对此人的厌恶而消失。她真的讨厌他。   怀着这样的情绪系好手绢,她往大门那儿看去。立即,被眼前的状况吓到。门开处,除了站着的几个仆人,还矗立着一个算得上她知己的男人。方不染的影子就这样落到了她的眼里。   天还没亮,低头瞧瞧自己身穿的月白色衣裙,她想,还是不要惊吓到旁人为妙。屏住呼吸,扒着手边残缺了一角露出里边凹凸碎粉末的青砖,她继续偷看。   一位腆着高高隆起腹部的女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朝方不染走了过来。她喊他额驸。接着又小声絮絮交待了什么,小蝶没听清,但接下来方不染的话却传入耳来。   他说,“修远与求索两个孩子还在睡吗?”   那女人点头,脸上忽现担心,抓住了男人的手,   “你不去行吗,我去求皇阿玛,让你带着我离开这里,好么?额驸,不知为了什么,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啊,是这小家伙欺负我们的公主吗?”他双手覆盖住她肚皮。下人们纷纷退去。女人嘤咛着倒在他怀里,说并不是身体和腹中骨肉的不适,而只是自己担心。   方不染大笑,拍拍女人的脑袋没说话,钻进了佣人牵过来的马车,坐好后,还掀开窗帘朝他的妻子招了招手,吩咐了车夫一句“万花楼”就盖上了帘布。一袭车马在黎明时分匆匆离去,直到看不见男人的背影,那方府的女人才叫人搀扶着转身入内,而那扇叫年小蝶熟悉的大门也重新关闭。   “万花楼?”咀嚼着男人方才的话,年小蝶找到了新方向。   由郊外赶到京城的最热闹的中心街区的时候,年小蝶的脚后跟已经磨破。她是在傍晚时分才到达的。这条路,她也曾经来过不止一次。要么是坐着年府的马车,要么是在丫头春香的陪伴下。唯一支撑她到此刻还没有趴下靠的就是强大的内心。这种倔强又坚忍的心灵是与她外在表现出来的柔美完全不协调的。因此,用一个概括性的词汇来准确地形容她这种不协调,外柔内刚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天要黑不黑的时刻,街道两旁已摆满了小吃,热腾腾地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她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了,连水也喝得极少。直到这时,她才感到饿。摸摸口袋,没钱。还好,富家小姐还有首饰。就这样,她走近了离街道最近的一家典当行,段家当铺。   脱下全身唯一的首饰,手腕上的两个玉镯后,她把所有含着希望的视线瞄准了当铺的老板,一个面色白腻,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架着鼻梁上那单片的西洋镜反复研究那副玉镯。他一会儿看看手里的东西,一会儿又以好奇严肃的神情看看这个脸上蒙着手绢的女人。心里冒出疑问,这么好的和田玉,即使在皇家供物里也很难见,眼前这个神秘遮住脸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而且,她当得是死当,要钱也要得那么急。似乎根本不明白这副玉镯的珍贵。虽有怀疑,可是商人嗜利的本性更快的为他下了决定。   “五……三……两百两吧,我看就值这个数了。”当铺老板说。   年小蝶二话不说,在当票单据上按了个手印,抓起银票就跑。有了钱的她首先为自己换了一副行头,换了件男装,把长发盘绕在布帽里,当从裁缝店伙计惊讶的眼光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里那娇俏的小男仆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盯着自己镜中的脸,猛地瞥见裁缝店里用来在衣料上做记号用的粉块,抓了些灰黑色的在手心里捏碎,然后涂抹在脸上,接着又怕人认出来,走出店铺后又在大街拐弯卖狗皮膏药的摊子上买了三块又黑又粘的膏药贴在脸上,这才放下心。她走到小河边,看了看倒影,不禁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副样子,怕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吧。”年小蝶自言自语道,心想,就算是年羹尧怕也很难把自己发现。想完,她又混进人潮如织的人流,挨着拥挤的路人,一步步往万花楼走去。   就在快到万花楼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去那儿我要做些什么呢?仅仅是去窥视方不染的行踪吗?别人家的丈夫去妓院办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这男人是昔日她自以为特别了解的一个异性,即使这男人在来这儿之前刚刚对妻子展现过特别的柔情,即使这男人被列为曾经的知己,这些,都不能成为她踏入这里的理由。   很自然,年小蝶开始为自己的行动感到迷失。一直生活在他人主观掌控下的她,脑袋里某个意识开始生长,它的名字叫做自我。   “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存在?我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继续存在于这个时代?”她在心底反复如此追问自己,很快对这疑问做出了不假思索的回答。是一个叫造化的神舐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这儿的,从一年前的某个时刻起,我,楚小蝶的灵魂就进入这副绝世容颜的年小蝶的躯壳里。一年来的事态变幻仿若潮水般起伏收落,我哭泣过,无助过,绝望过,甚至为此死亡过,接着是失忆,面临了人生一段短暂的空白,我在那个没有人的空间徘徊,踌躇,继续孤独着,直到恢复记忆。可是,清醒过来,却发现什么都变了。原本的哥哥,我那留存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里带给我最最甜蜜回忆的男人,他竟然变了,变得叫我不认识了。对我们曾经的感情,他几乎没有做出正面的反应。他更巴结权力,更趋炎附势了。或许,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想承认我。   于此同时,年小蝶生命里的轮盘启动,那个在历史上主宰了这个女人一生的男人,爱新觉罗胤禛闯了进来。蛮横地只知道掠夺一切,并由衷地激发出年小蝶的身躯和我楚小蝶灵魂共同深深的厌恶。   就这样,在两个男人,一场未演完的悲剧中,我提前谢幕,从命运的舞台上退却了出来,来到了这里。站在万花楼的大门口,远看像脸上长着脓疮的一个瘦弱的小男仆深深低下了头。他就是我们的女主角。年小蝶这时心里的想法是,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找到朋友来解决自己眼下的困惑。该怎么办?屈从?反抗?探索?追寻?她该做出何种选择呢?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唯一女性朋友的身影。要是她在这里就好了,年小蝶小声细语。   二楼一扇窗子这时被支起,盯着窗内忽然闪现出的人影,年小蝶惊喜地捂住了嘴。而刚刚被念叨着名字的谢小风也顺着窗缝瞥见了这个丑陋小男仆的身影。将别扭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万花楼当家女花旦转过脸,走回屋内,眼光呆滞地久久盯着琴架上的古琴,半天没有出声。   不一会儿,薛大娘厚重的敲门声把她惊扰。“我好心的姑娘,收拾一下,见客了!”自打被救回来,曾经香轩阁的老板就这么称呼小风,本来还叫过“有情有义的好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等更肉麻的称谓,都被谢小风拒绝。在小风看来,这个戏台的老板真是发自内心的向她表示出由衷的感激。   “是八爷来了么?”屋里的女人问。   “不,不是,”屋外万花楼现如今排在楚大娘后的第二胖女人摇着头,脸上的脂粉纷纷坠落,薛大娘继续说,“不是八爷,倒是个小厮。脸上粘着狗皮膏药,花了一百两银子,只为见上你一面……”   小风忽而想到楼下方才那人,正觉得疑惑,薛大娘绵绵不绝的说辞又传过来,“哎呀,本来嘛,就这么点钱,是见不着姑娘面的,可是……可是好心的姑娘,你看,今儿楚大姐不在是不是,我得了吩咐,说是要伺候您的,您看,您看,这……这钱虽然少了点,可毕竟是钱……哪有人开门做生意嫌弃钱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还有,我想说,想支会您一声,我原本还欠高利贷些尾款,恰巧是一百两……嘿嘿……您看,好心的姑娘,您能不能再发发善心,就当再可怜我这老婆子一次,绝了我那些旧账的纠葛,好让我一心服侍,孝敬,回报您的大恩大德哪?”   隔着那扇门,一张崭新的段家钱庄的银票已被紧紧地攥在了胖女人的手心里。在许久听到门内一声应允后,她忙不迭地吩咐着丫头招呼那小厮上来。而她自己呢,飞一般地跑下楼去了,听着急雷般的脚步声,小风还真以为她是去还账呢。   开着门,她就这样见到了那小男仆。瞬间,两人的眼睛对视!同时,被一股莫名的暖流击中!面露惊异神情的谢小风睁大了眼睛,此刻,她以不觉得面前此人相貌的猥琐丑陋了。相反地,夕阳垂暮的光线映照得他脸上其余未膏药遮挡的五官精致异常,熟悉的感觉激发出小风心头的怀疑,她靠近一步走向小男仆,手指情不自禁地触摸到他脸上的狗皮膏药。   “你……你是……你……你好像……一个人……”   这时,会客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关闭。年小蝶再也忍受不住见面的激动,一把扯掉了脸上的膏药,伸手使劲儿擦干净了脸,眨巴着眼睛,炯炯注视着她,“现在已经不是相像某人的问题了吧。”   小风惊呆了。咬着舌头,她失声惊叫。连说不可能。“我难道是在做梦?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第三次反问时,笑容已经填充进她的脸颊,她真是太高兴了。   这种长时间年小蝶没有遇见过的喜悦之情很快把她感染,也变得欢快起来。“是的,小风,我没有死,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听她叫得大声,小风吓得急忙捂住她的嘴。警觉地瞅瞅四周,又紧张地凑到门缝儿那看了看,才跑到她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小蝶。   两个情意深厚的女人久久拥抱在一起。虽然,她俩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感情却是无比真挚的。她们都是彼此出现在对方最最困难的关头的。初见时,小蝶宽慰温暖了姐姐怀孕身心憔悴小风的心灵,年小蝶是富于恻隐仁者心的;接着,小风在与小云同居的八爷那里得知胤禩可能对小蝶哥哥出手,破坏好友生活之后,只身来四爷府邸报信偶遇田文镜李灿英,也可看出小风的仗义;后来,失去姐姐小云的小风又找到好朋友,说出为替姐姐报仇,渴求借助四爷臂膀力量的意图,并提出以此作为交换,她将帮忙解救出被胤禩秘密关押的田、李二人,这次见面的双方谈的虽是交易,但彼此拳拳关爱之心却不是一笔交易可以概括的,年小蝶心甘情愿地为谢小风人生重大复杂的一次选择提供了跳板。并始终以平等的身份对待,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鄙视与官家小姐的优越感,让小风再一次在最失意的时刻体会到人间的温情。   因此,此刻,面对形容凄惨的年小蝶,小风自然地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你看起来很糟糕,真的,小蝶,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吗?”   患难见真情。小蝶感动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揉着发红的眼睛,她抓住了朋友的手,“你不问我的遭遇吗?至少也该问问我为什么会又活过来的?或许我已成了朝廷的死囚,大内秘密逮捕的目标,若真是那样,你……你也仍然如此义无反顾吗?”   “我相信你。”小风这么简单的一句回应已足以温暖小蝶的心。自从记忆恢复以来,她得到的都是意识里不愿见到的东西,都属于对她而言负面的东西。无论是年羹尧对感情的漠然与背叛,还是胤禛骄傲的下命令的方式对她本人的偏执与蛮横,两者都不是她主观希望碰见的状况,就这样,失望与悲观的情绪一直占据着她,吞噬着她。可是此刻,她感觉她又活过来了。全世界,至少有一个朋友不会背叛她,不会命令她,愿意无条件全身心的去相信她。这真是太好不过了。   于是,她把她发生的所有,都向她的朋友倾诉。事无巨细,甚至包括她与年羹尧的一夜情和胤禛几次三番对她的纠缠。最后,又说到自己的烦恼。   “或许,表面看来我的困惑来自这两个男人,可是,骨子里,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愿意再这样过下去了,小风,你目前虽处在这里,可是在我眼里,你也要比我快活。至少,在这个不大的地方,在你接待招呼客人的时候,你可以任意妄为,就像你说的,碰着投缘的,多说几句。若是见了似我方才那般形容粗鄙丑陋,举止又俗气的,就心烦地谈个曲子赶他走人。小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温润的手指抚摸上那双更柔滑细腻的掌心,听者皱起了眉,“羡慕?”她苦笑一声,叹道,“我也不过是在自掘坟墓罢了,你又不是不晓得我?”   小蝶吓了一跳,紧张地双手攥成拳头,僵硬地定格在空气中,“什么?难道你现在还作着曾经的打算吗?”   “不然我怎么会舍弃田文镜来到这里?”她的苦笑更深,接着把她与酸秀才的事讲给小蝶听了。后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在面对别人的问题时,睿智又条理清晰的思路又回归到她身上。   “就为了仇恨,你放弃爱情?”她问。声音不大,却像长者对小孩的教训。   小风一时被她眼里闪现出的智慧光芒震慑住。心底长期依仗的某种信念竟在瞬间发生了动摇。眼光落在对方男仆的衣衫时,她的心又立刻原样恢复。   “比起连自己都不知道要什么的人来说,我至少是清醒的。”   她的话让小蝶耳根一红。许久没有得出答案的问题也变得清晰。她方才控诉谢小风那句未经大脑就脱口而出的话或许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想要的绝对不是恨。虽然某种程度上对胤禛,她用得上这个词,但是,本质上说,这只是比厌恶更深的一种感情,她从没想过去报复什么的。她胸口至今隐隐侧痛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到此刻她也没有放下的东西。那是比任意妄为的自在、自由叫她看得更重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只有一个男人可以给她。刹那间,她明白过来,并为此,小脸挣得通红。   “谢谢你,小风!你的话说得对极了,你让我明白了!谢谢你!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她欢呼雀跃地好像一个小孩子,兴奋不已。   小风失神在她自然展露的风情当中,好半天才回过神。原本皱紧的眉头也随着朋友的欢笑展开了。但很快,细巧的眉尖又蹙在了一处,叫她黯然伤神的是今天一大早方不染特来的拜访。虽说得含蓄,但来人的意思她已经全明白了。这是当初她与四爷秘密的约定,不是吗?   虽然英禄后来还是被八爷的人控制住,但是田文镜和李灿英这两个人能成功脱险,可以说全仗着她谢小风的功劳。而保住李灿英,也就保住了案件活生生的人证,为后面正法英禄、豪尔泰,劲儿打击太子,揪出其盘根错节的势力,其影响力可以说是巨大的。当然,谢小风不会想这么多,这么深。她没有如此精密的政治头脑和意识,她考虑的就是做人不可言而无信。今早,四爷派方不染来兑现当初赋予她的承诺来了。   “令姐的大仇很快就可以报了。”这是方不染早上的原话,但是,小风清楚,这是有条件的理想。一旦条件不存在,理想也就成了奢望。所有她目前付出的东西,都将付诸东流。其实,她应该没什么好犹豫的。身在妓院的婊、子从来都没有干净的。就像天下没有白乌鸦一样。即使偶尔出现那么一只,即使现实中真的存在,人们也不会相信。此刻,她就是一只白乌鸦。顺理成章地就要变黑。本来,这也是她私下的打算。利用身体,利用美色,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只不过,现在恰恰附和四爷的某项计划,某种安排罢了。她确实不该有什么犹豫的。说白了,不过偷偷摸摸的美色,诱惑披上一层皇权争斗的绚丽外衣罢了。她不该为此纠结的。既然牺牲自己,可以叫那个坏蛋伏罪,还可以帮到也算自己恩人的四爷,最终遂了为姐姐报仇的大愿,这可谓是一举数得,很划算的一笔。但,若是这件事必须通过田文镜的口来和她再次交待细节的话,这可就不仅仅是一次交易,一次报仇,一次暗算,而是一种折磨了。   看着沉浸在自我欢乐中的好友年小蝶纯真的笑颜,她话到嘴边的忧愁卡在了咽喉,没有说出口。何必呢?说出来不过徒惹她的烦恼罢了。她是如此简单容易快乐的人。即使在遭遇如此的不幸后,也仍然能在劫后露出孩子般纯洁的笑脸。好不容易,她才从内心封闭的囚室内走出来,以获取新的幸福为人生的信仰,有了重新寻觅理想的勇气,我又何苦把这么不堪污秽的事情加诸在她的头上呢?   这么想着,屋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很急促,还没待屋内惊慌的两人反应,小蝶刚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楚大娘银铃般咯咯的笑声就飘了进来。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万花楼现今的老鸨沉着脸站到小风眼前。皮笑肉不笑地眯起了眼。   “那个只付一百两银票就闯到这里来的小兔崽子在哪儿?”一边说着,一边摞起手腕衣袖,露出白胖肥肉的如棉花般的手臂,环顾屋内,最后在看到床侧上那瑟瑟发抖的裹着被子的身影时,咬着嘴皮,往地下唾了口吐沫,冷冷一声,笑了。回过头,招呼矗立在门外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大手,喝骂道:“两个傻子啊,下贱胚子都钻到姑娘床上来了,还愣着干什么,当真是棒槌?还不给我打!”   话音刚落,雨点般的捶击狠揍落到小蝶的头上。虽蒙着被子,有些缓冲,但身体娇弱的她哪里经得住这样一顿暴打。原本只想接着教训这小子给薛大娘和谢小风一个下马威的楚大娘,或许想听到的只是这棉被里下贱胚子的求饶声。但是,偏偏,小蝶性格里倔强的因子此时生效。咬着牙,她硬是不出一声。   小风急得在一旁又喊又叫,想要解释,也被两个前来劝慰的姐妹给架走了。谢小风急得不行,推开两个女人,冲到楚大娘耳边,喊,“她不是男人,不是!”   “哼,不是男的?难道是女人?”楚大娘翻了个白眼,鼻孔朝上。正要出言反击,突然,棉被中那人发出一声再也控制不住的□,如此一声轻轻的叫唤却叫凶狠毒辣的老鸨吓出了一身冷汗。严格说来,这位母亲并没有听过亲生女儿的声音。唯一一次在四爷府邸门前的那次见面,至始至终,她也只是见到了女儿性格坚强的一面,小蝶在那次年羹尧策划的赔罪中并没有开口说话。应该说,楚大娘对小蝶的声音是感觉陌生的。但,恰恰是这个陌生的声音,激发出她心底深处潜藏至今的最大的秘密。她的心在那句微不可闻的□中颤抖了,对此,我们或许只能认为这是人类感情中最伟大的母爱的作用。   手指颤悠着,楚大娘的脸色变得苍白。   “住手!”她开始叫得小声,打得兴起的两个打手都没听见,拳头更用力了。   母亲无法再忍耐了,她终于怒吼,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没听见吗?”她的眼神散乱,一缕头发垂落额前,耷拉下脑袋,厚实的颈部堆积了三层白肉,喘着粗气,她一步步迈向透着血迹的棉被。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心碎。她简直要发狂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个力量在诱导着她,支撑着她,一步步去揭开真相。   颤抖的手指在棉被前僵硬住。一瞬间,楚大娘这个被命运摧残也摧残了别人的可怜女人,犹豫了。真的会是她么?或许是我的错觉?她忽然为此苦恼,并以为自己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头脑发昏。   然而,谢小风没有犹豫。她飞快地冲过去,解开棉被,露出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友人。转过遮挡住别人视线的身体,她自作聪明地拔掉床上昏迷那人的帽子,解开她的长发,表明她女人的身份。   而楚大娘,却在瞥见年小蝶苍白小脸的瞬间,全身血液就停止运转,人也化作一尊雕像。完全呆掉了。“你刚才说……说什么?她……说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她叫年小蝶……”   谢小风话没说完,方才还在这里呼风唤雨的万花楼老鸨就摔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   小风、打手还有一干门口看热闹的□们吓得一拥而上,你推我搡之际,小风终于挤出人群,扶起了跌倒的楚大娘,死死掐住她人中,好半天,这苦命的女人才醒转过来,眼珠转了一圈,看看众人,伸手挥舞着,眼波停留在床上仍然昏迷的女人身上,张开嘴,“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CHAP89 暴风雨的前夕   初夏的清晨,处处透露出勃勃生机。草丛里新抽出来的枝条节节向上撺掇;吐着沾满香粉花蕊的各色娇艳的花朵早早展开了身姿,凭风矗立在枝头摇曳;刻划在砖头缝隙里的苔藓已经碧绿到了极致,浓得颜色发黑;散落在土壤里的三两只蒲公英蓬着头,舒展开身体,悄悄打量这个世界;一只细细的小野蜂小心翼翼地停靠在花朵附近,警惕性很高地打量着周围,似乎在下着最后安全时刻才靠近目标的决心。贪睡的蝴蝶似乎不习惯早起,还没见到踪影。   望着窗外景色的方濯莲慢慢叹了口气,仰起脖子朝头顶看去,朵朵白云荡漾在淡蓝色的天空里,好像数不清的大块浪花漂浮在大海里。她目不转睛地又盯着天空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合上眼皮。又一个不眠之夜呵。揉揉心口,忍住钻心的疼痛,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异常烦躁的情绪把她围绕。如果可以,她多想化作轻盈的蜂蝶,展开翅膀,自在欢畅地飞舞在花丛中哪。是的,曾经那个健康活泼的方濯莲就是一只蜜蜂,一只蝴蝶,是生活在大自然气息里的精灵。可是,现在她不是了。曾经属于她的那些宝贵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甚至她明显可以感觉到一丝丝力量正在从身体里消失,于是,她就这样渐渐枯萎了。   看病的大夫说她是心思郁结,气血淤积,愁绪怨闷,长期得不到抒发所致。其实,她知道,自己的病只是为了一个人,一段情。她是为了他,才害的如此相思病痛的啊。尽管吃尽了百味种苦药,奇方,但追本溯源,他才是她的药哇。   自打最后一次别了十三,方濯莲就把自己关在家中,静静等候那道把他们两个有情人分开的圣旨到来。奇怪的是,十三内定的婚事却迟迟没有消息。借由哥哥外公打听,才晓得是十三阿哥那边出了事。他竟然跑到皇上那边闹去了。直把万岁爷气得半死。听说还给关了起来。自打这天起,濯莲就病了,并且身体每况愈下,若不是仗着昔日练武身骨的强健,怕是早挨不过这么多时日。为了搭救十三,她苦苦哀求哥哥外公,请求他们在万岁爷面前说情,好帮着情人脱离困境,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方苞是这样劝导外孙女的,“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办法的。碰上这种情况,即使外公也束手无策。不管怎么说,这毕竟属于皇上的家事。”   方不染给出的答复更直接,“臣子越权涉及皇上的家事,是不合朝廷章法礼数的。小妹,我是在心有余而力不及。对你爱莫能助。”   虽然明知自己最亲的这两个男人说的是实情,可是,她足足有两个月没和他们说一句话。成天一个人关在房里,对着窗外发呆。甚至拒绝服药。试图以本身不合作的意志来对抗两个把臣子身份看得比亲情更重的男人。   就这样,鲜艳的花儿一天天消瘦,枯黄。她逐渐憔悴。方苞和方不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祖孙两人合计许久,才最终采取由四爷这边入手更为曲折安全的方法来接近十三。   “皇上最讨厌大臣与阿哥结党营私,沆瀣一气。若是由我们直接出面干预此事,除了触犯万岁的忌讳,被他厌恶之外,恐怕还会落人口实,弄不好玷污咱家未出阁濯莲的名声。因此,借由四爷的场面处理此事,彰显他与十三阿哥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不仅对万岁爷那边好交代,即使外人看来,也不会有任何的闪失。如此一来,即使四爷不能成功说服十三阿哥改变主意,那么到时我们随后出手,也只是会被看做为四爷办事的尽心尽责,而非出自私心了。”   这属于方苞的原话,对此,方不染是深表赞同。当然,随后,他也这么做了。于是,在十三阿哥走出宗人府的第二天,这个初夏的清晨,两个有情无缘的年青人重逢了。   狂跑冲进来的十三在撞见那个面容枯黄的女人后,人彻底呆住了。眼前这个瘦了一圈的病秧子的女人,还是他心目中那位生机勃勃如森林邂逅小鹿那般心仪的人儿吗?他竟然有些不认得了。在他呆掉的目光中,方濯莲尖叫一声,捂住了脸。   “你别过来!别过来!”对于期盼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到来的情人,她竟做出了如此惊人的反应。扭转过身,用被子蒙着脸。躲藏在被子下的身体瑟瑟颤抖。   “濯莲,是我,十三,胤祥啊……”他着急地冲过来,试图把她头上的棉被取下,却遭到激烈的反抗。   “不!不是!我不是濯莲!你认错人了!你……是的,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根本不认识你!”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声音变得恐慌无比。   探望在门口的方不染看得心酸,摇着头很快走了出去。留下绝对私密的空间,交给两个有情人。   “濯莲,不要这样,我不会在乎的。即使你变了样,我也不会在乎的。我说的话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濯莲,你相信我,我胤祥说的话,我发誓,我用我的生命发誓,我爱新觉罗胤祥绝对不是贪恋容貌的人,如有违背,必叫天诛……”   话未说完,就被气急败坏的女人打断,“呸呸呸,不过说几句话,谁非要你赌咒发誓的?”取下棉被,露出眼睛,鼻孔以下仍用被子蒙住,拿似怨非怨的目光瞟着十三。   虽不再说话,可是,在这样的目光下,十三又感觉到热血沸腾。往昔你侬我侬的恩爱时光似乎又回到了眼前。他欢喜地冲到床边,搂住她,狠狠抱在怀里,片刻,又往她额角用力亲了亲,这才感到稍许满意。瞅瞅怀中女人,见她仍蒙着半边脸,一把扯开被子,让她瘦削的脸蛋完全暴露在眼前。盯着她凸起如刀削般的颧骨,他皱起了眉,心疼地抚摸上她低垂下来的脸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濯莲,原先我以为这句只是诗,如今见到你,我才终于算是真正懂了这其中的意味……可是,濯莲,如果可以,我宁可不要明白这些意味,因为,比起这些感悟,你健康的笑脸对我而言更加珍贵!”   方濯莲的脸渐渐沉下,“你果然还是在乎的。”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真的不在意你外在的容貌,濯莲,难道……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信我么?”十三闪烁着眼睛,握紧她的手,抵到嘴边不停亲吻,神态十分焦急。   “怎么会不信你?”她幽幽望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自然下垂头颅,手从他掌心抽回,抚摸脸侧,自怨自艾地说,“我……说到底,我是对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不自信,生怕这丑样儿被你记在了心底,等到日后回忆,怕就是只记得我这副样子了……”   “什么日后什么回忆?瞎说!”十三伸手刮了她一个鼻子,宠溺地揉乱她额前碎发,“我不相信日后,更不信什么来生前世的说辞,濯莲,看着我,让我告诉你,我相信什么……”说着,挑过她的下颚,凑到嘴边,狠狠吻住她,边吻边呢喃,说道,“我只相信眼前。”   许久才结束的一个冗长的吻叫她气喘咻咻,十三直怪自己的孟浪,看着她绯红的脸,又不觉心思荡漾。缠着她的手指,他向她说明了来意。   三两句听完,即使性格以冷静著称的方濯莲也不禁跳了起来。“不,我不要听!胤祥,你太残忍了,我拒绝听,什么都不要听!”长久关自己禁闭的她发起脾气来,就像个小孩子。捂着耳朵,摇晃脑袋,满脸怒意。“你难道就不能稍稍展现一下你的仁慈吗?毕竟,或许,等不到你大婚,我就离开这里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很快,他就在她苍白的苦笑中找到答案,疯狂地吼叫起来,“不!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濯莲,你该明白,这种恶意的玩笑,我开不起。”   “不,你很明白,这是事实。恐怕,这次,我不能到你新婚的礼堂去恭喜你了。喏,这个给你……”说着,她从枕边拿出一个小包袱。是几层绸布包裹着的,打开一看,竟是一个枕套,上边绣的是一对儿戏水的鸳鸯,绣工虽说不上精美,但鸳鸯的神采表现得十分到位,彼此心有灵犀地比肩注视着,无声中传递着默默情愫,两只水鸟的眼睛像活了一样。   他接过来,手发颤,同时注意到她手指尖处的斑斑点点,心猛地一痛。捏着她指尖,声音变得呜咽。“你绣的?”   她点头。   他心碎。   因为他知道,对向来不擅长女红只爱舞刀弄枪的她而言,能绣出这么一副手工有多么困难。几乎,他能想象出凄楚黄昏后,豆点烛光下,她孤零零一人坐下灯下默默刺绣的情景。那时,恐怕针扎刺手的几率要比刺入绸布的几率要高吧。尽管是这样,她还是完成了,并现在送给了他,作为新婚贺礼。什么意思呢?是勿相忘的用意吗?是叫他常常怀念他们俩人甜蜜的过去,在即使拥抱新婚妻子的时刻,躺在这枕套上面,脑子里浮现出她的影子?或许,她没有想这么多,只不过是一种最简单最质朴的祝福罢了。她祝他新婚快乐。   胤祥感动得哽咽,勉强微笑着收好礼物,才又捉住她的手腕,探索进如今那一片萧索的世界。“濯莲,你该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做的用意,这也是我和令兄一致认为处理问题最妥善的方法……”   她笑着摇头,试图阻止他往下说。   他拿开她的手,身体激动地前倾,原本坐在床边椅凳上的身体靠到了她身边,喘着粗气着急地吐露出自己真实的用意。   “濯莲,我娶福晋,就是为了娶你,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愿意,大婚后一个月,我就派人来迎你,场面仪式绝对不会输给正室!”因为女人身体抱恙,原本内定的婚事被取消,所以,对十三的事,方不染才这样上心,不仅为四爷最后战斗准备一个臂膀,也为妹妹准备一个夫婿。这是他的心愿,更是十三的愿望,可是,濯莲本人却不这么想。   她继续摇头,把这个议项否定。   “为什么?”十三不解大叫,“难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吗?还是因为介意那个该死的正室福晋的事儿?如果是因为她这个女人,那我完全可以成亲后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反正万岁爷只是吩咐要我娶亲,并没有限制我写休书的权力。因此,对于可能横亘在你我之间所谓障碍的问题,你绝对不必担心。濯莲,有我守护你,照料你,你大可安心。现在,你看,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来,快点头吧,所有的幸福都在朝你招手,还犹豫什么呢,点点头,只要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会拥有一个完全灿烂的世界!”   女人等他说完,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盯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焦点,没有说话。   “难道你介意所谓名份上的东西?”胤祥接着又惊呼,“老天,你为什么不早说,唉,这原本也就是我担心的嘛,天性纯真的你或许根本不允许另一个觊觎你男人的女人的存在,还是身份高于你的这样一个地位,是这样吧,我说的对吧,看你这副表情,我就知道。濯莲,对此,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尽力了,我不能做到当初给你的承诺,只娶你一人为妻,但是,我会最大限度的满足你。名分上,或许你将只是我的侧福晋,但是,你要相信,我的眼里只有你。”   “别再说了,”她终于开口,“别再浪费唇舌了,即使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不要再问,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说,什么都不想说……”她再度双手捂住脸,自感时日无多的她怎能在满腔热情的情人面前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预感。她不想拖累他,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子去爱。   面对十三接踵而至的狮子吼,她冷静地应对,板起脸,她对他下了逐客令。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十三不禁在走出方家老宅的时候在心底产生对女人这类群体的困惑。女人,你另一个代号或许叫做疯子。   *******************************************************************************   华灯初上时分,谢小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与田文镜在她的职业场所里相见,不能不说是一种尴尬。而他们接下来要谈论的问题,则更是尴尬。   并不知道早上方不染已提前来此打过招呼的酸秀才此时身陷硕大的竹椅内,十指紧捏,掌心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腰背弓着,人好像被扯直了的弹簧,拉伸到了极限。咽了两口唾沫,吞了好几次,斟酌再三,他才终于开口。   “小风,我这次来,我这次来,是代表四爷,是代表四爷来相求你办事的……”   瞅着他耷拉下来的脑袋和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模样,谢小风心里顿觉窝囊。说话也变得带刺。“既然代表的是四爷,那你我私人的关系显然就不在此次事件许可的范围之内,田相公,你还是称呼我为谢姑娘更加稳妥些吧!”   闻言,田文镜大惊,愕然的看入她略带恨意的眼,匆匆一瞥,却又立刻回避掉自己的视线,捧起手边滚水冲的香茶,一股脑儿喝了下去。张了嘴巴,好半天才体会出火辣辣的味道。   “小风……哦……不,谢姑娘……我今天,今天真的是代表……代表四爷来托你帮忙的……”舔着舌头,他压根不敢看她的脸,只顾垂落视线在自己视野这方狭小的世界里。一边吞吐地诉说出来意,一边暗骂自己的龌龊。   好不容易等他结结巴巴说完,一股甜腻的香气已把他包围。嫩葱般的手背覆盖上他哆嗦的手,欲说还休的眼眸悄无声息地向他散发出信号。   “这是你心里的真心话?你真的希望我用这种方式去接近胤禩?”她跳舞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在他的耳垂处停下,手指不再骚动,人却忽然靠近他的耳畔,芷兰般的气息热烘烘喷吐在他耳旁,害他立刻紧张,脸红得赛过她指甲上的丹寇。   “谢姑娘……谢……姑娘,你……你……”他很想直接叫她自重,但到嘴边的话却被他咕噜一口口水吞了下去。他的身体可比他的心要老实。   她干脆捧起了他滚烫的下巴,把脸凑了过去。原本只想故意捉弄他的意图却在四目相对时被改变。食色性也的千古名论同样在这对男女身上得到了论证。不过,不单纯是身体的本性,他们两人至少已相互有情。   情与欲这对孪生兄弟相互依存,彼此共生。长期寄居在人类千百年来的情感世界当中。虽然有过不少天真的人想把这对兄弟分离,以便萃取出浓度更高更完美的“情”,但他们就像物理界能量理论中预谋发明永动机的科学家一样,永远地被历史定格在理想主义空想家的框条内了。情与欲是不可能分开的。就像世界上男人不可能都是和尚,女人不可能都是尼姑一样。   然而,此刻,田文镜却正逼迫着自己按照灭人欲的空想家的崇尚理想去做。竭力忍耐住身体引发出的饥渴,他喘着气推开了谢小风,“不,我不能……明天,明天八爷就会来这里……你……你……我们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错?”冷笑中,女人眉梢的风情消失,抽搐着嘴角,她变了脸,“难道这就是你对我们两个曾经所有记忆的评价吗?呵呵,果真是饱学之士才会脱口而出的精辟之语,当真一个字就把统统的给概括进去了,嘻嘻,看来,‘先生’当真至今仍然要叫做‘学生’的我倍感受教呢!错。好一个错字!”说完,小风情难自抑地大笑起来,虽然她张大着嘴,五官抖动,可眼里看不到一丝笑意。堆砌的眉眼扭曲在一起,简直比哭还难看。捂着肚子,她的笑声继续,以至于到最后竟笑出了眼泪。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叫田文镜瞧得抓狂。   “够了,小风,不要这样。你该知道,我……我也是别无选择。”他痛苦地摇着头,双手抱住脑袋,弯着腰,腾出一手,想去拍抚女人,但很快垂了下去,接着,两手抱成一团,像拧干得麻花一般绞紧自己,慢慢地蹲□体,轻声抽泣。   这时,小风擦干了眼泪,揉揉眼,走到他身边,半跪着,伸开双臂搂紧了他,抱在怀里。神情又变得温柔。好像一个慈母疼惜自己的孩子才会露出的眼神。轻拍着他脑袋,她幽幽地叹气,   “对不起,我不该怪你。这事儿,不怨你。一点儿都不怨你。错了,错了,你其实说得都对,我们错了,不是么?”拍着他的脸,她献上唇,很温柔……   屋外,身体多处缠着纱布的年小蝶顺着窗缝儿瞧见这一切,飞快转过脸,退到门边,捂着两颊,好半天才让一些红潮消退。她的心变得异常激动。经历人事的她不是因为撞见屋内人的亲密而激动,而是为了亲眼目睹一份看似绝望的情意而浑身颤抖。田文镜和小风两个人当真错了吗?难道就因为他们彼此都交付给对方最真诚的感情而错了吗?心如刀绞的感觉袭击了年小蝶,她澎湃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像是发现了黑暗牢笼里的那把钥匙一般,低叫一声,“四爷!是他!”她终于知道错的是谁了。刹那间,握紧拳头,她愤怒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楚大娘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女儿这么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她被吓了一跳。“啊呀,你怎么起来了?我的……小蝶姑娘,大夫说了,要你好好卧床休息的呀,你怎么忘了?来,来,来,快跟我来!”说着,抓紧她的手,叫小朱小翠两个丫头搀扶着待到了她的房间里。   安顿小蝶坐下后,又招呼厨房端来了七八样点心和五六种不同的汤羹,摆满了桌。才笑嘻嘻地走到她身前的椅子坐下,拿过她的手,亲热地说起话来。   “小蝶姑娘,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甜的咸的荤的素的都预备下了,这不,你瞧瞧……”说着手一指,满脸堆笑,捏住小蝶的手,却是怎么不肯放开了,“你瞧瞧,爱吃什么,自己挑,趁热吃,啊……你自打昨儿昏迷,到现在可什么都没下肚,可别把自己饿着了……身体最是要紧,尤其像你……像你们这般大的女孩子……”说着,眼圈不自觉红了。   小蝶别扭地从楚大娘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拿怀疑的目光审视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如此特别的女人。昨儿还想把自己打个半死,今天怎么就如同换了一副心肠,像是要把自己当菩萨来供似的。怯懦两句感谢的话,她随手拿了一碗瘦肉粥低头喝了起来。   楚大娘见了,眼睛一亮,“你喜欢肉粥?”斜眼飞向门外,扯着嗓子急忙吩咐小朱到厨房再叫厨子重新再做几份。小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不不不,多谢大娘好意,不用麻烦,真的不用麻烦了。”   “哪里……这有什么麻烦的?不碍事,真的,一点都不碍事的!”楚大娘盯着对面喝粥人的脸,乐得一张嘴咧到了耳后根,眼睛也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小蝶,完全直了。   “大娘?大娘?”喝完粥,小蝶挥舞着手指在她面前晃了好几下,才叫胖女人回过神,“感谢你一天的招待,我好多了,真的。”摸着背部的纱布,挺了挺胸膛,咬牙忍住痛,笑吟吟地再次感激大娘的照顾,并表示自己马上准备离开。   “离开这儿?这儿……不好吗?啊,对不起,小蝶姑娘,我明白啦,万花楼这种地方真的不适合你们这种官家小姐久留的,唉,我怎么这么笨,到现在才想起来,应该通知你……你的亲人……也就是年大人来接您的……瞧我这个榆木脑袋,真是笨到家了!”猛敲一下自己脑门儿,楚大娘的笑容变得勉强,三个下巴重叠在一处的肥肉缝隙里全装着苦涩。   她还应该有什么不满足呢?她的亲生女儿没有死!她还活着!就在眼前,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皮底下!   靠近她,她就能听到她的呼吸,她的说话,就能瞧见她又浓又密的睫毛和会说话的眼睛。她举止谈吐,合乎礼仪,完全表露出贵族教养的规范。她,完全就是高贵的小姐!她还有什么奢求呢?年羹尧真的把她照顾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眼角那份淡淡的忧郁的话,她看起来或许还会更加的快乐。她的女儿啊!真的得到了幸福了。作为母亲,她真的不该有任何的不满足了。不该有,不该有一丝丝幻想的念头了……况且,即使讲出真相,也没有人会相信吧。她,楚大娘,一个妓院老鸨,低位卑贱身份女人说出来的话,谁又会相信呢?她心里这么想着。   瞧着楚大娘发呆,年小蝶心里忽然涌出没来由的心酸。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年复一日地恣意陪笑更加重了胖女人眼角的印记,虽有脂粉遮掩,但,这张脸在不故意挤出笑容的时候,竟让看者感受到悲哀。以至让小蝶产生要去抚摸这张脸的冲动。她伸出了手。很快被胖女人抓住。   “啊,”小蝶低呼,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脸红,“对不起,我只是看您,看您有些恍神,也不知怎么的,想安慰您,请您不要见怪。”   “怎么会?”楚大娘重复两遍,声音变得哽咽,“该道歉的人是我,昨天若不是我的鲁莽怎么会害你受伤,因此,先别急着走了,待在这儿养好了伤再走,不然,叫年大人瞧见了,我这万花楼可是要遭殃了。”   “大娘认识我哥哥吗?”   “啊,不,不,”她忽然觉得失言,可已经补救不回来,只好将就着往下说,“其实……其实也只是算是认识,我和令兄……其实不太熟。”   小蝶点着头,面色为难。盛情难却,可她真的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小风的事只要她及时阻止,或许还能来得及。她必须走。   “年小姐必定为难了吧……本来嘛,这里……这种地方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居住……我……我真是犯傻了……”大声说完,楚大娘竟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又走到站起身的小蝶身边,把她按回座位,“放心,姑娘的名誉我瞧得比什么都重要!”看着小蝶疑惑的目光,咬着舌头,抓抓头发,重新坐下,说是即刻派人通知年大人派府里的人来接她。   “听说……嗯,我只是听说小蝶姑娘你……你一年前似乎……似乎染了重病,后来就有些传闻,说你……说你……哎呀,现在看来,都是些讹传,你能没事,可就真是太好了!”楚大娘坐在她身边,越说越高兴,到后来,竟表现出恨不得扑上来亲小蝶两口的亲热神态。相逢的极度喜悦堵塞了她正常的思考能力,她没有多想小蝶为何起死回生的问题,而是像任何慈爱的母亲一样,怀着对子女平安康健最真诚的期望。虽然,楚大娘这个期望有些过头,对此,她自己仍然没发现。   而这,也很让小蝶舒了一口气。她还不习惯为任何成为事实真相的东西遮掩。但胖女人异乎寻常的态度仍是叫她感到疑惑。   “大娘,我们才算第一次见面,可您似乎一直很留意我的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您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她按着桌面唰地站起,凝视楚大娘面孔的眼神忽然变得激动,“还是说……说您认得我故去的什么亲人呢?”她最后语不成句,声音变得凄厉。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胖女人。   与其说这是年小蝶的怀疑倒不如说是她的直觉。当她被胖女人抓住手掌的时刻,天性中某种冥冥注定的东西找上了她。从楚大娘靠近的身体里,散发出令她安心的气息。而这,是在之前任何人身上都不曾获得的感觉。   瞧着脸色发白的楚大娘,小蝶自嘲一笑,长叹口气,浑身像散了架似地瘫倒在桌边,趴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闭上眼,“您怎么会认得我的亲人呢?看来,我又是在感情用事了。”说完,睁开眼,恭敬地朝胖女人道歉,“他……我是说……哥哥……总是这么批评我,做事缺乏理智,原本我还不服,看来,这次他倒真的算是说对了。给您造成的困扰,可真是对不住了。”   楚大娘连忙摆手说没有的事儿,看着亲生女儿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心下不由黯然。接着又问起了小蝶家里的事儿,问得甚是详细,什么记不记得原先母亲的样子,什么记不记得她小时候的事情,什么关于年家老家家里的事儿,以及年府如今年羹尧对她的照料如何之类的,甚至小蝶的饮食起居,诸多琐事,也都逐一细问。   小蝶心下生出防备,自然回避了年羹尧对她透露过身世那段不提,同时其余问题也斟酌着逐一敷衍,但随着胖女人随之流露出来的善意,她也就放松了警惕,慢慢地竟似乎面前这位初见的女人仿佛自己一位慈祥和气的长辈似的,自然涌现出的真情把所有怀疑防备和警惕都代替。在变换了人物,代替胤禛为一个侍女,说到月夜逮捕青蛙那次经历时,小蝶已和楚大娘一起发出了笑声。   火气冲冲的年羹尧走进万花楼这间他常踏入的房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心头一凛,他看向楚大娘的目光,深了。    ☆、CHAP90 盼三年1   回到年府,已是深夜。走近客厅,年小蝶就瞧见了胤禛。他沉着脸,黑着眼,盯着她,却不说话。但是,那吃人的眼神,小蝶却能分明感受到。她明白,若这厅堂上没有她哥哥存在的话,现在的她弄不好已经成为他的炮灰了。虽然,这不是她回来的本意,但出于纯真的道义,看来,她也必须做出这方面的准备了。   瞅瞅冰冷低沉得气氛,年羹尧帮着她开了腔,“小蝶,快,给四爷去认个错。跪下!”   “错?”她愕然,记忆自然联想到方才在万花楼撞见屋内的那一幕。命运当真爱捉弄人,没想到,这个字眼这么快就应验到她身上了。她听话地按着哥哥的吩咐朝客厅正中央座位上的男人跪倒,吐出口的话却叫当场两个男人气绝。   “我跪你的原因不是因为我的错。恰恰相反,是为了你,为了你爱新觉罗胤禛的错!”   “你……”两个男人同时拍案而起,年羹尧气她的口无遮拦,胤禛倒是惊异于她这句话的勇气。因此,接下来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的。   “小妹,别瞎说,昨夜你的失踪让我们都急坏了,这个时刻,眼下这关键的当口,你可别再给我们添乱了,快,快给四爷认错,赔礼,道歉,磕头,谢罪!”   小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深恶痛绝地恨起“小妹”这个字眼。居然,在他这个大老板面前,他还可以这么厚颜无耻地如此对她叫出这个称谓?还居然叫得如此亲切?难道那夜把她搂在怀里,许诺对她永不相负的男人是他年羹尧的另一个□?抑或只是他年大人出窍于身体的魂魄?她和一个人的魂魄发生了感情,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则只是一副丧失掉所有灵魂没有生命的躯壳,一个无赖又无耻的□?是这样吗?哦,她的头好痛!她的身体也好痛!咽下喉咙处的□,她强力忍住全身的颤抖,以拒绝地眼神挑衅地看向胤禛。   客厅里的主人完全被惊艳到。要说他全身心地被吸引进某个世界,恐怕就是这个时刻起的。在她眼里,没有卑微,没有挑逗,没有讨好,没有献媚。有的只是对视的平等,甚至是趾高气昂的蔑视。而这,往往是他对待旁人才会露出的眼神。基于这点而言,她和他是相像的。有着同样孤高独绝的品质和性情。而这,也是导致了他深深迷恋她的原因。   出手阻止住手下第一门人的喝斥,他低着嗓子开口,“不要勉强她,亮工,你该知道爷我向来不喜欢勉强别人。”   对。但这条法则,只适用于你心爱之物的范畴。年羹尧心底默然。忽然发觉自己在场的尴尬。不管怎么说,大老板爱慕上小蝶可一直都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吞着叹息声退下。   喘着粗气,愤恨地瞅着自己的男人离开,小蝶才把满腔怒火转移。她恨年羹尧的胆怯,更恨胤禛的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为了至高权力的获取,他竟然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尤其是这份利益是来自一份难能可贵的真情。简直太过分了!她无法容忍。   “说吧,就剩我们两人,你随便说吧,我有什么样的错,值得你深夜离家出走,跑到了……最下贱的地方呆了一整天!”骄傲又高贵的男人简直不屑说出那青楼的名字,像是压根不想跟那肮脏的地方沾染半点关系似的。   “啊哈,是哇,偏偏就是在这最下贱的地方,有人还要求别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去做更下贱的事情!”   “你说什么?”胤禛跳了起来,他能容忍她的放肆,但并不意味着能容忍机密计划的外泄。比起江山权力,帝王霸业,女人始终是排在他心里次要位置的。于是,他自然表现出紧张的神态,喉结上下窜动,眼角眯起,他捞起跪地的她,紧紧攥住她胳膊,语调变得危险,   “是谁泄露了秘密?说!”   “没人。”她不看他的眼,似乎把这副凶狠的样子彻底忽略,偏过脸,义愤填膺地继续对他的指责。“是我,是我不小心听到了田文镜和小风的对话……”   男人“哦”了一声,松开铁钳般的手,人舒展开,才又重新坐入椅内。   小蝶以恳切地目光对准了他,“或许,或许这是你完美无缺的计划没错;或许,或许这也是小风思慕许久要为她姐姐了却的一桩大事;更或许,或许这是决定胜者为王败者寇的决定性机密。可是,胤禛,你该知道,该明白,道义与权力的区别。”   “道义?什么意思?”   “我是说小风,她和田文镜……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知情么?”小蝶情急之下又跪倒在他脚边,抓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他们两人早就两情相悦了,你当真不知道么?啊,你……”看着男人摇头,她面容一呆,惊异地盯着他,“或许,你当真不知情,那这也不能怪你……可是……可是现在事情就是这样,胤禛,哦,不,四爷,你听我说,请你重新考虑这项秘密的计划吧,毕竟要有两个有情人为你这项决定而将抱憾终身!你该重新有个决断,不管怎么说,利用小风,利用一个一心只想为姐姐报仇的傻女人的决心,来达到自己个人目的的男人,是可耻的!是叫人瞧不起的!”   “可耻?瞧不起?这就是我在眼底的形象吗?”他跷起腿,探□,朝她靠了过去,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定格住她的视线,不容对方躲藏。“看着我,回答!”他命令她直视,全身散发出王者的威严。   而这威严,恰恰是小蝶最讨厌的蛮横。没有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或许,外表的她看来是遵照着这个朝代赋予女人的内容来循规蹈矩的,但骨子里,她知道,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她的心灵是自由的,没有谁可以控制与主宰。在这点上,胤禛与她是完全对立的。在深入了解这样一个表里不一,心思奇特的女人之后,想要完全占领属于她一切空间的心思注入了男人的理念。两个人的冲突往往也是因此而引发的。   小蝶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却暗示出一切。   “好,果然,你瞧不起我,觉得我这种做法可耻,是吗?”胤禛的怒火点燃。如果手中的力量再加大一分的话,或许这张花一般的容颜就会在指间粉碎,他该这么做吗?手捂前额,他松开了她。“小蝶,你不明白,有些事你还不懂。”   “少拿哄孩子的腔调对我说话!我不小了,不是三岁幼儿,更不是白痴!”拍打着膝盖的灰尘,她很快站起身,仰着脖子企图与他平视,但海拔只够到了男人的下巴。   她又把他给气到了!他简直想杀人!吸气,吐气好几个来回,才勉强忍下不耐,眼前的火山再次爆发。   “四爷,我曾经敬重你。从哥哥的角度由衷地钦佩你,从方不染的言语之间了解你,从田文镜的介绍中尊敬你。撇去我们两人之间的一些不愉快记忆不谈,你给人的感觉始终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庄重威严。你有自己的处世法则。搭救李灿英的仁义善良,面对八爷九爷恃强凌弱保护十三阿哥的挚情友爱,这些都是我亲眼在你身上瞧见的东西,怎么这些,一转眼,到了眼前,你的善良你的友爱,在面对一对有情人的时候,就统统不见了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他被她搅得心都乱了。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停止你这项所谓美人计的计划吧。放掉小风,让她自由,让她能心甘情愿的和所爱之人呆在一起,我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两方对决的事情非要弄得如此龌龊如此晦涩如此如此地不堪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另一方若也像你们这边的话,那么事情的结果说不定未必能如你们所愿。”   “小蝶,你是在拐着弯儿骂我们的无耻么?”踱步中的男人顿时停下脚步,转过身逼视住她,眼里发光。   她被他阴森的视线逼退了半步,心跳暂停了一拍。按着胸口,勉强回应说是不敢。   “难道非要用这种法子才能打败胤禩吗?男子汉的决斗不都应该是光面堂皇,堂堂正正的吗?爱新觉罗胤禛,你的做法简直颠覆了我对历史中那些所谓英雄好汉的概念!”   “放肆!”他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终于忍无可忍了。打完,看着自己的手,他就后悔了。刚想出声安慰,却见她捂着半边脸,神态却是更加的坚决了。眼神中也闪现出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然气概。他瞅得心中一动,连这份高傲,他们都是相似的。心中的爱意不禁又加了一分。可她为什么老是爱和他唱反调呢?但转念一想,若是她当真温婉地似一个小黄雀般依偎在他胸膛,那她就不是她,不过多了一个钮钴禄氏罢了。   他叹气走过去,向她解释国事和私事不可混为一谈。但她仍执拗地认为在万花楼美人计的计划上,两者没有明显的区分。她甚至这样说,   “你想过吗,若是事情真像你们预期的那样,小风对胤禩投怀送抱了,你们刺杀他的计划得逞了,那么后来呢,当上九五之尊的你穿上龙袍,坐上紫禁城头把交椅后,你就当真心无愧疚吗?小风的下场会是怎样,忍辱偷生可不是她这般刚烈性子人的习性,她死了之后,田文镜会怎样?你想过吗?他们阴阳相隔的结果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他们的痛苦离别是你一人欢乐的垫脚石!胤禛,你好自私,好可怕!好无耻!”   “你……”他再次抬起了手,却在半空中控制住,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是这样牙尖嘴利,“这就是你所谓的道义之心吗?假如我必须在意这对男女的情意的话?”   听他话锋调转,小蝶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歪着头,往他身边靠近,前倾身体,双手挥舞,“当然,这恰恰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你能明白,就太好啦。本来嘛,君子处事,就该讲究道义。任何事情都该讲究道义法例,即使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下,也不该干出损人利己的事情。”   男人几乎被气炸了肺,按捺着性子重复起她的话,“我若是不能保全田文镜和谢小风这对男女,按照你的逻辑,就是损人利己了?”   她点头。   他咬牙。   “放屁!”生平第一次,他口出污言。声音之大,竟是惊动了蛰伏在附近的所有保镖侍卫和年羹尧。一干人等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地簇拥着走进来,却只见一个脸色苍白,脖子粗红的男人被一个满眼期待女人气得跳脚的场景。   “年小蝶,我不是慈善家,更不是有求必应的菩萨!来,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是谁?来,当着你哥哥的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我,告诉我,我是谁!”   “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她小声咕哝的一句更叫他抓狂。勃发的怒气简直突破了他胤禛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力防线,滚滚的巨浪伴着火烫的熔岩就要把这道岌岌可危的堤坝吞噬。   喝退走所有人,他如旋风般抓住了她。手指掐住她脖子一直逼退她贴到了墙壁上。   “你想说我无耻,可怕,还有什么?自私?好,好,我就给你说说什么叫做无耻,可怕,自私。一个人,教唆着自己的兄弟暗中克扣数万西北大军士兵的粮草军饷,让每个拼死奋力杀敌的将士忍着饥饿上阵对敌,让他们在单薄的棉衣中抵御着北风的侵袭,让他们为每月不能向家里寄去足够的安置费用而担忧,就凭一己之欲,此人影响了我大清数万将士的士气,在收复西北边塞的战役中屡战屡败,即使在以多对少人数悬殊的战役中也无法完胜,这难道不是无耻吗,如若不是,战场上的皑皑白骨就是证明!   一个人,常常羽扇纶巾,谈笑自若,俨然在群臣面前摆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卓然姿态,他不得罪任何人,左右逢源,结党营私,凡能利用掌控的渠道途径,无一不熟,门生故吏,遍布朝廷,如有需要,一呼百诺!这左右朝廷大局的能耐就是连当今圣上也感生畏。这难道不是可怕?如若不是,朝中梭流如织的党羽就是证明!   一个人,看似虚怀若谷,心胸坦荡。素以贤明著称。内心里,只要有谁得罪了他,回头,必叫那人或荣归故里或从此消失。每每出手,却又不经由自己之手。而常常使出借刀杀人的鬼蜮伎俩。这种人心难道不是自私?如果不是,那朝廷此时被他们剪除掉的三十二名官员名单又是什么?   小蝶,我说了这么多,并非在为自己开脱,也并非在向你表明自己的清白与无辜。只是想说,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不错,我是四爷,是胤禛,可是别忘了,我还有一个骄傲的姓氏。那可代表的是足以继承皇权血统的尊贵!”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比起胤禩给人,给朝廷,甚至给大清朝百姓带来的危害,你胤禛的害处要小得多,是么?”   他哭笑不得模糊点了点头,“你明白意思就好,可是,”眼光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可是,我胤禛绝不是个只会带给百姓丁点儿自私无耻可怕弊端的继承者,我要开创的是大清百年来难见的澄清局面,黎明万众期待的太平盛年!”   “这属于你个人的报复,你没必要说给我听,至于你关于胤禩那篇甚过你的可怕论,或许,你说得也有道理。恰如你所说,百姓期待的是你,该在历史中出现的也是你。可是,你依然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为了你的大业,难道就必须放弃一对年轻人珍贵的爱情吗?”   他没有回答。   看着他的眼睛,她才发现自己问得多余。对外在道德标准过于执拗一直属于她骨子里的某种个性,昔日与年羹尧在针对他出手下毒年府老管家年福的事情上,她就与曾经的情人发生过争议,因此,碰到眼前的价值取向问题,她正义感再次发挥,唯心中信仰至上的精神又一次感召了她,并促使她为这原本看似与她没有瓜葛的事情忧心忡忡,前后奔波努力。   “你的沉默,是否代表着默认呢?”气死的人轮到她,原来,费了半天劲,他依然是铁板一块。小风曾那么拼力地为她的安危奔走过,现在,她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舔着发干的嘴唇,她试图用手指掰开他依旧卡在她喉咙上的手指,他松了松,又掐住。她咳嗽,开始喘息。他这才松开,但人仍贴着她,没有丝毫放开她的意图。   “胤禛,”她气得直呼他的名字,却不知道男人心里听得舒畅,“你欠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损害别人,你还要去做?无耻自私可怕的行为你难道不是都已经清楚了的吗?”   “我说过,为了大局。小蝶,我是皇子,更有可能是将来的诸君,是坐拥天下的政治君王。政治,你知道是什么吗?”见她摇头,他给出解释,“政治,就是每逢大局,为了确保全面或将来的全面胜利,而不惜牺牲掉局部的或眼前局部的利益。”   “这个局部利益包括一对情侣的爱情吗?”清亮的眼里婆娑出泪花,她明白过来。   展开手,她的泪坠入他的掌心,理解的心意也随之被包裹进去。闭上眼,他忽然不忍看她现在的模样,深怕自己会为了眼前的人改变心意。他没说话,搂住她,久久不语。   门外守候的年羹尧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再也看不下去,接过侍卫手中的一个灯笼提着,踉跄着小跑走出几步,扶着墙壁,来到无人静僻的一个拐角处,背倚着紧刺着脊背的直角,靠在冰凉凉的砖角上,浑身没有力气。吸了口夜间的凉气,喉咙发甜,忽地张开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愣愣地擦拭着嘴角,一只正围绕在手边灯笼打转的蛾蝶被他攥在手里捏了粉碎,借由新一阵夜风,他把手里的粉屑吹了个干净。就这样,下了从此忘却的狠心。   次日万花楼上演的剧目是否如布局人期待的那样谱写呢?胤禩果真在这场事件中遇害了吗?谢小风和田文镜当真生离死别如年小蝶所描述那样的结局吗?胤禛又是如何利用康熙身边那位年轻的妃子来回答老皇帝交待他的问题的呢?敏贞和年羹尧的纠缠会有善终吗,她肚子里的孩子会平安降生吗?而我们的女主角年小蝶会最终走向她的宿命吗?   很难一句话说清楚的这些问题先摆着——因为,光阴荏苒,再回首,已经到了三年以后。   事情发生的地点换到了边陲重地西北大营的军帐里。此时,西北大将军再易其人,已经由年轻率性的十四阿哥换成了年羹尧,此刻,他正襟巍然地坐在主帅座椅上,审视着帐内他自己两名亲信。又看了看手持秘密圣谕的方不染,叩头行礼接过密扎,才看完,就气愤地险些把这黄绸缎扔掉在地,他嘴里叫骂的是——“她怎么还是这么不知道轻重!可恶!又叫人——”   “担心。”方不染抬头为他补充完整,同样说出自己的心情,“或许,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小蝶,毕竟,这三年的丧期才过,皇上就对她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想,她必定还不能适应。”   “适应?她要什么适应?难道你是在暗示小蝶对你的余情未了,为了你,毅然抛弃皇上封妃的诰命,以至于逃到这西北蛮荒之地来了?”年羹尧两眼喷火地注视方不染,对这位所谓的情敌自始至终没有好心情。   方不染一阵惶恐,瞅瞅身边两人,见年羹尧给了个放心的眼色,才皱眉说出心中所想。   “这顶帽子我即使想提小蝶兜揽下来,恐怕皇上也不会这么想。”   “什么,你什么意思?”年羹尧眼珠一转,屏退两名亲信,军中大帐只剩下他和方不染,于是又小心翼翼求证,探寻圣上意图。“他……四爷……唉,咱们那位曾经的大老板可不会往别的地方想吧,出淤兄,你可知道,我这两军对峙的打仗的事如今可到了节骨眼上,任何的是非可都惹不起呀。我……我这妹子这块烫手山芋,还是烦请你帮忙及早寻觅到,给提溜打包回去,免得惹我阵前心烦不安。”   “我也怕此事打搅将军行军大事,才万事小心。但,说到底,将军才是小蝶的亲人,而对于目前还没有注册纳为皇妃的年姑娘,怕是皇上也无法出手管制,更别说在下区区一个二品官吏了。不过,此事让我深感忧虑的倒是皇上对此事的猜忌。毕竟,你也知道,此刻,位于你西北大营的可不单单是你年羹尧这一支军队。”   闻此一眼,如当头棒喝般,年羹尧头冒金星,颤抖着身体,他冰凉的指尖扣住方不染的手腕,   “什么,难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十四阿哥一直没有真正回到京城,而是带着原先的亲信随从,劫持了朝廷部分兵力在这漫漫沙漠中驻扎了下来么?”   方不染不语,两眼深深地久久注视着眼前被战争磨砺得更加成熟的男人,很久,才默默点了点头。   顿时,年羹尧心里像倒了一瓶五味调料,害怕,不安,担忧,烦躁还混合着一丝嫉妒。他很快得出这样的结论,被报告说是别离京城逃到这西北之地的年小蝶在当今天子眼里,不是被看做跑到西北大营来找他这位哥哥,而是看做来找昔日的情人求援。手贴脑门,他觉得自己脑袋已变成两个大了,忽然,他想看看他那位秘密情人如今的模样。低吼一声,他对亲信下达了动用亲兵在广袤西北戈壁展开地毯式搜索的命令。   “将军,西北大漠那么大,我们该从哪儿入手?至于那个姑娘,又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两个亲信中胆大的叫清风的问出了疑惑。   “废话!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还要你们干什么?”年羹尧不耐烦地握紧掌心,接过方不染递来的那副肖像画卷,拿在手里,不由目光呆住。画里那人娇俏着眉眼,似笑非笑,身形样貌似乎长大了些,可眼里的倔强和坚韧仍是一如从前。痴痴地凝望,直到被方不染拉住衣袖,他才有些不甘地把画卷展现到两个亲信清风和皓月面前。   两个孪生兄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如他们的主帅前一刻表现出来做出同样的反应。好半天,连一向腼腆的皓月也不由不对画中女子绝世的容颜发出由衷的赞叹,同时,连同清风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心想,还好,大将军的妹子眉眼间和他长得一点都不相像。 ☆、CHAP91 盼三年2   三年,时间不算长,但对于年小蝶来说,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过得无比漫长。她几乎是在当今新即位的君王的一手张开的羽翼下小心度日的。用小心这个词来形容,或许有些不合适,但她那惶恐不安的心情怕也只能借由这个词来表述了。   年羹尧在胤禛即位之初就被派往西北大营替代十四阿哥,连离别都没来得及就匆匆背负着新皇帝的旨意挥斥方遒地出发了。她只能站在临近紫禁城一角的钟楼上远远看着他挺拔超群的背影。她咬着牙,硬是没让自己掉眼泪。在脑袋里自欺欺人地安慰,没有告别的离开或许就不是离开,没有说再见的分手或许也不是分手。根本上,她就这样拒绝对自己承认她被年羹尧抛弃的事实。没等她伤感完,身边胤禛派来照料她的两个丫环玉丹和金桂就热络地簇拥着她离开,回到了她安置在法华寺的住处。   “真是没有比这儿更安静清新的地方啦。”圆脸的玉丹隔日清晨为小蝶梳理头发时望着窗外幽静的景色叽叽喳喳地发出赞叹,接着又说到紫禁城现在起伏不定形态相似的宫殿,“哎哟,虽说曾经也随着我们家主子,也就是现在的娘娘,钮钴禄主子,进过宫,拜见过德妃娘娘,可是哟,这回随着四爷,哦,不,是皇上再走进这块好似山峰般聚集的地方,奴婢心里还是觉得发慌喏!”   文静些的鹅蛋脸的金桂笑吟吟地点点头,附和她说了两句,玉丹更是说得发了兴致,从巍峨的宫殿的庄严外观开始竟一一说到里边奢华的建筑和摆设来,“就说那房间里的柱子,也是很稀奇的,和奴婢曾经在诸位阿哥和官员的府邸里所见的石柱是完全不同的,上边雕刻的是活生生的五爪金龙,张着口,瞪着眼,扬着胡须,呼呼盘旋在云彩当中,背靠太阳,俯瞰脚底万物,啧啧啧,那龙的模样可真是威严呢!好像……好像……好像从咱们雍亲王府邸走出的那位主人呢!”   金桂听她说到这儿,啐了她一口,闪着眼盯住玉丹的脸,拿似笑非笑的目光锁住她,果然,圆脸丫环脸红,神态稍微忸怩了下,又恢复了自然,偷偷瞅了瞅正望着窗外景色发呆的年小蝶,捏着梳子凑到同伴侧脸咬耳朵,“笑话我么?你还不是一样?早也是四爷的人了么?小蹄子,再使坏,就算当着新主子的面,我也不饶你!”说完,揶揄的目光对准金桂的腋下,伸手团住手指,放在嘴边呵气,作势就要朝同伴的胳肢窝伸去。见了这阵势,金桂连忙把她挡住,虽还未被触及要害,但脸上已忍不住笑了。忙不迭地讨饶,好姐姐地叫个不停,那边玉丹也是咯吱咯吱如母鸡般笑开了。   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在两个年轻婢女身上荡漾开,好似池塘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划着圆,拨开浅浅的水波,搅乱周围原本的平静。虽然没有特别被交待,但她们俩共同的男主人的意思是明显的,而这种意思通常对女人来说都是可以靠直觉来感应到的。这也难怪,容貌压倒过几乎所有女人的外在优势使得年小蝶脱颖而出。基于这点,玉丹和金桂甚至感到自己连嫉妒的心情都不配有,悬殊的落差让她们只感到了对新主子由衷地羡慕。这么美的人就该配最威严的男人嘛,而那威严的男人,在两个奴婢心中,怕是除了占有她们的那个男人之外,人间没有第二人选。   于是,两人压低了声音的悄悄话自然转移到男人身上。两个丫头在好脾气的头位主子钮钴禄氏那里养成了放肆的习性,很多时候,竟不知收敛了。这时,更为放肆些的玉丹竟小声地与同伴谈论起她们俩共同的男人来了。   “他冷着一双眼的模样,真是叫人着迷……”虽说得含蓄,可是,话里的意思已很明显了。有些情绪不是靠字面来表达,而是靠说话者流露出的神态语气来传递的。年小蝶听见玉丹这话,已经领悟过来。明白这是属于曾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女才会弥漫出的讯息。眼角余光由屋外的一片奇形怪状的假石山收回,转到满脸不在乎,说此话就如同吃白菜一般的丫环玉丹脸上,轻轻一瞥,就收回视线,再也不想看了。   自然,成了帝王,怕是就不止这些想攀附上枝头的丫头要巴结了。胤禛,一个注定要被众星拱月的男人,作为男人,怕也是要必定将恩宠分成数份,如同切蛋糕般,分与后宫众人的吧。多可笑,凭借着在男人眼中的表现,依靠他心底打出分数的高低,每个女人战战兢兢喜不自禁得哆嗦着腿脚,颤抖着手臂,从他手中接过自己那份或多或少的蛋糕,甜滋滋地吞咽,咀嚼,下肚。实在可怕。   闭上眼,忽然想到年小蝶历史中的命运,我们的女主角就不禁不寒而栗。或许我应该可以改变什么吧,否则,依据灵魂穿越的角度,被造化之神带回大清朝她的着缕灵魂,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究竟是她被历史选择,还是她将改变历史?沉思中,她继续选择沉默,对着镜子,拔下两个丫环给她佩戴上的珠钗花簪,甚至拆开了梳理好的云鬓,任由满头青丝垂下,闭上眼,一颗心开始飘浮闯荡,一路往西。   玉丹偷偷打量小蝶一眼,干脆拉上金桂的手,两人躲着跑到屋外去说个痛快了。初尝□的少女欢畅的笑声不时漏过门板的细缝,跳入屋内独坐之人的耳朵,但是,这种愉悦的情绪却只能徒劳地继续飘荡在周围的空气中,好似一个个肥皂泡般,没有生命力的按时破碎。笑声是进不了小蝶的内心的。因此,如果胤禛是想借着此种类似渲染的手段来引起某人对他的注意的话,那么,他这算盘无疑是打错了。小蝶不是一张空白的画纸,她心里,她生命里,已有了属于自己的图案。这图案的轮廓就是从此时深深镌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影子,一个远离京城,奔赴去沙场的男人。   法华寺,一个原本寻常的寺庙在结缘于大清朝最有权力的男人之后,俨然化作了皇家御用的礼佛场地。这里的主持觉明也随着与胤禛的接近而被趋炎附势之徒热捧为朝中新贵的异类。在年羹尧离开京城的第二天,觉明就接待了深夜前来的一位客人。   “好生照料你禅院里的姑娘。”这是黑鹰帮老李走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接着他又说出这样做的目的,“这可是年老大的吩咐。”如今已身为黑鹰帮首领的老李称呼支撑帮派幕后靠山为老大,嘴里说得自然,神情也没有丝毫地倨傲,从外表来看,这位身材高大武功精深的男人,已被另一个人完全地驯服,心甘情愿地听候一切命令。   “帮主,”觉明关好门,三十岁的眼里忽然露出谜一样的神态,转过身,弓着背,一把扯下鲜红的袈裟,扔在脚边,变换掉白日里慈眉善目的脸,皱起五官,让掩藏住的阴狠全部暴露。他三两步走到老李身边,扑通一声抱住他的脚,跪倒在地,以十分恳切的腔调开始诉说。   “帮主,现在该是下决断的时刻了。年羹尧不在京城,他妹子这个绝佳的人质又在我们手中,您难道还有什么要犹豫的吗?十三年了,我已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熬成了和尚头头,而你,李大哥,你难道还要受人摆布下去吗?黑鹰雄姿展翅的时候到了,扯断那根捆绑住黑鹰腿脚的藤条吧,它已经不能再束缚我们了,它的势力已经不再了,已经远去了,李大哥,眼前上天恩赐给我们的一个绝佳机会,你难道要眼睁睁地把它放弃吗?”   “别说了,猎隼。”老李叫出觉明在帮中的代号,跟着拍着桌子站起,情绪激动,“我晓得你是为了我,你会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我,你没忘记咱们兄弟昔日砍砍杀杀的日子和情意,但是……但是凡事要从帮派利益考虑,猎隼,不光是我,咱们如今的黑鹰帮,已经离不开那根藤条啦……”   “李大哥,你是说帮内资金对他的倚重吗?”   老李不语。闭上眼睛。   觉明半跪着直起身,用膝盖在铺着金丝楠木的地板上走了三步,挨着男人的膝盖,动情地抓住他的手。   “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那么,或许,上天已经为我们送来了另一个代替藤条的东西。”   老李闻言,眉毛抖动数下,忽而睁开了眼皮,扫视属下一眼,伸手挠着下巴,淡淡地应了声,“哦?”   盯着帮主弯曲颤动的手指,觉明晓得他已产生了兴趣,急忙说出嘴边的名字。   “此人论势力,在京城,或许更属于实权派。手握九门禁军,更与当今天子有着亲戚关系。就皇族血统论,恐怕也要比咱们的年大人更接近权力。论机敏,论狡黠,怕是比不上您的年老大。但,这,不也是我们黑鹰帮所期待的吗?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可以控制帮内上下的幕后主人,而不过是一个任由我们予取予夺的权势傀儡,不是么?”   见老李沉吟,觉明急忙又接着说,“而且此人近来与我交往甚密,年逾半百的他竟然奢望通过密宗阴暗的炼术来求得子嗣,这点,也成为他为我们所用的一个绝佳把柄……”   “猎隼……还是说说你与爱新觉罗胤禛的事吧……”老李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并挑开另一个话题。   “我与当今圣上?”觉明皱起眉,脸上乌云密布的颜色消退了些,和蔼的气色逐渐回归,“啊,其实也没什么太深太久远的关系,不过一年前,我在心石寺当主持时与他结识,彼此谈论过些佛法与人生的理念,感觉颇为投缘罢了。后来,后来的事你也晓得,心石寺被毁,我也被官兵所抓,虽经由你们辗转搭救,几次都没成功脱难,最后还是在胤禛他的帮助下,侥幸逃脱,并遇难呈祥,幸运地被举荐为法华寺的主持,一直呆到了今天。如今,也能时不时见上胤禛,与他漫谈人生哲理一场。”   “所以,称呼你们为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喽?”   “当然,您完全可以这么说。当今圣上于我是有恩的。”觉明忽然像是沉浸在对往昔过往的回忆里,表情变得悠远。   老李森然一声咳嗽,“可是,别忘了,你来此搜集第一情、报的本身目的。接近权力核心,是为了刺探为我帮所用的信息,而不是单纯的会友,交心。至于报恩什么的,更不是我们这类生活在黑暗中影子般人类的正常思维,猎隼,这点,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清楚。”   觉明脸露惶恐之色,慌慌张张地应和下来。收伏了属下,老李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捏起茶碗,嘬了一小口上好的春茶,眯起眼,“至于你说到的那个替代的事情嘛,我一定会好好考虑。”   这一考虑,就是三年。三年来,老李再没为此事和觉明说起,除了偶尔来收取朝廷最新的信息,他就像每次踩着午夜时分天空的黑暗与阴沉一般,始终没给这位忠心的猎隼属下一个确切的答复,有一次被问了,也只是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说是要等时机。   交待完法华寺这位不一般的主持之后,我们才能继续讲述我们的故事和女主角。   小蝶所待的这处禅院是与外界隔离的,但隔绝掉的只是香客与和尚,隔绝不掉发誓要成为她主人的男子。胤禛无疑就是这样的人,或许此时,更确切地,我们应该称呼他为雍正皇帝。   “近来生活还都习惯吗?令兄前些日子给我来信了,”很自然在她面前以“我”相称,胤禛为能这样说而感到非常地愉快,打发走近身的小太监常喜,看着靠在一株月季花旁的女人,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古人自《诗经》以桃花形容女子开始,就延续下千年拿花比人的习惯,想到此,他立刻证明了这一习惯并非空谈,而是可以完全用作实践的。只不过,比起那枚靠在她脸侧的淡红色的花骨朵儿,她面容的颜色更堪娇艳。如果他可以化身为蝴蝶能为眼前这两朵花做出选择的话,胤禛想停留在上面休憩的显然不会是只可欣赏的花苞。他想摘下的是会走,会动,会笑的那一支。   靠近她,嗅到甜润过花香的芬芳,他才觉得他的身体里的骚动安抚了些。   “小蝶,你为什么不说话?在怪我没有为你和你哥安排话别吗?你也知道,情势所逼,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十四……允祯那边的事很急,年羹尧身负皇命,必须第一时间赶到。小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他从袖管里掏出一方用手帕包裹的事物,打开,却是两只晶莹剔透的玉镯。   小蝶原本不稀罕,但瞅了一眼,却觉得眼熟,不禁疑惑,“咦?”蹙眉寻思,这不是我当初在当铺当掉的那一对手镯么?   胤禛见状,只当她欢喜,早已捏住她手腕,抓在手心,取了玉镯逐一替她戴上。   完毕,又捉住她光洁的手腕瞧了又瞧,赞叹道,“虽说绝世容颜无须装点,但这和田古玉佩戴在似你这般人的身上,却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不禁叫我想到一个词。”   见他语露轻佻,小蝶正打算褪下玉镯,摔还给他,但一想到送自己玉镯之人,捏住手镯的手指就僵硬住了。偏过脑袋白了胤禛一眼,就往屋里走。没想到,后边的男人忽然追上她,在她最怕痒的耳边猝不及防地哈气。他说,“美人如玉。”   小蝶几乎尖叫地红着脸转过头,捂着耳朵,忿恨地怒视他一眼,飞快地逃回房间。关紧门,拒绝再一次的骚扰。坐到床边,看着手中玉镯,想到这镯子刚才被厌恶之人的手抓捏过,沾染过他的气息,不由来了气,却了凉茶,沾湿手帕,交换着手对着手腕上的事物反复擦洗,数遍之后,把一壶茶水都用完,这才算消了心头的怒意。   经过这一番折腾,也更加确定自己心中的念头。所幸,服丧守孝三年内,她还不会有事。至少名义上,他不会对她出手,但暗地里呢,类似这样的骚扰还要忍受多久?她不是渴求保护的小鸟,她有能力自保,更有自信。但,她不能确保自己的坚强能够维持得了多久,毕竟,这份支撑坚强背后的盾牌是一份看似缥缈无期的情感,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知晓的秘密,一种被压抑太深太久的真爱。她从爱中获取能量,汲取营养,茁壮成长。年羹尧就是这一切的土壤。现在,这土壤离开了,消失了,她的能量来源也就变得愈见稀薄,她的盾牌也就日益孱弱了。小蝶心中甚至想,如果,如果长时间见不到他,或许,我就会走向坚强的另一面?   事实上正如同她预期的那样发展。胤禛动用的不仅仅是两个侍寝的婢女,他甚至请来俨然即将成为东宫之首的钮钴禄氏来当他的说客。那拉氏自打在京郊见过年小蝶之后就被吓得发了疯癫,精神失常。神智清晰的时候也似个常人般举止言谈,但摸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涣散了眼神,尖叫嘶喊,摔摔打打了。机关算尽的人到头来反倒被安置在了紫禁城里的闲梳院——地地道道的冷宫,在那儿,她披散着头发,指挥几个年老面容枯黄的宫女对着自己磕头膜拜,三呼皇后,而那些咬牙切齿的老宫人的脸上手上或多或少残留着血淋淋的指甲划痕。就这样,看似笨拙的钮钴禄氏反而取得优势,占尽先机。   这天,打发走钮钴禄氏,小蝶一个人站在假山石前的苗圃花丛里散步解闷。背后传来一声“扑哧”的笑声。回首,久违的笑意染上了她苍白的脸庞,一瞬间,连发出笑声的主人也看呆了眼,虽然,他还不能算是个男人。“小蝶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李灿英摸着光溜溜的脑袋,一下窜了过去,仰头看了看这位出落得堪比仙女般的姐姐,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是你!”熟人相见,小蝶忽然感觉堵住心口那块叫郁闷的石头松开,心情顿时舒畅许多。摸摸小和尚的脑袋,俯□,靠近他,好奇地问,“怎么突然出家了?难怪许久没你的消息。”   “哪里是我的意愿?我才不想当——”李灿英骨碌转着眼警觉打量下四周,瞥见不远处玉丹和金桂说笑的身影,向小蝶使了个眼色,抓着她的手,两人走到了假石山后。这时,他才畅快地说完自己的意思,“谁头脑发昏才想当和尚哩!”用力拍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戒疤,表情变得着恼。   “什么意思?难道这种事还有人强迫的?”她睁大了眼睛,伸出手,忽然想摸摸他头顶戒疤,却是被不情愿的小家伙躲开。   “这有什么奇怪?就像你现在的状况一样啊?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待在这儿的啊?”一段时间不见,小灿英的聪慧仍然一如当初。   “你知道我的事了?”小蝶脸微红,急忙低下头,甚至不敢看身边这个只有十岁男孩的眼睛。仿佛做错事的是她自己一般。   “嗯,大概知道些。听和我打赌的那些师兄传闻,说……说禅院别院这里住着一位仙子般的人物,说……又说就是这人惹得当今皇上频频光临我们法华寺,或布施或做法事,极尽荣宠之事。我特地跑来看看,唉,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人必定非你莫属了嘛,能担当得起仙子称号,又能如此激起皇上兴趣的人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了嘛!哎,真可惜,我省吃俭用的二两银子就这样没了!唉,真是呜呼叹哉!痛惜哉!”   “抱歉。”她只好干巴巴地道歉。   小灿英立刻拿惊疑的目光打量她,“你当真以为我是那般在意钱财之人?”   “不然我赔你?”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也好。”耸耸肩,他的目光对准了她衣服上几颗纯金纽扣。   她立即省悟,摘下来,交到他手中,钮钴禄氏上次送来的礼物,她才不在乎呢。   “嘻嘻,就像你看到的一样,我,李灿英,法号觉空的男子汉,绝对不是个贪图钱财的小人!不过,不过,人人都有困难的时候,江湖救急,在所难免,对不?”   “你也能帮我,离开,像江湖上助人为乐的侠士一样,是吗?”她激动地抓紧小和尚的手,掌心的冰凉传递过去,叫小灿英浑身打了个寒颤,此时,他才觉得收下几颗金纽扣沉甸甸的分量。看来,秀才说的至少一句话没有错,“红颜祸水”的成语出现在他脑海里。   三年的时光就在胤禛的嘘寒问暖,以及他身边派来之人的关怀中度过,每一天的日子对于小蝶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见胤禛时还好,她压根冷着脸,不用想太多。对于即使如今贵为天子的他,她也保留着人类最可贵的情感,维系着自身的尊严。很多时候,她根本忘记眼前巴巴向她求爱的男人是大清朝主宰的事实。就这样,在这份既天真又骄傲的双重情感驾驭下,她平淡应承过每一次眼不见为净的会面。而压根从未考虑过自身的立场。从没想过胤禛为何即使当了皇上,也要把她私自藏匿在法华寺庙的真正用意。   说穿了,她仍只停留在执着情感的最初层面上,倒不是她的智力不够,而是她用心用情太过专心所致。好比一句诗所描述的那样,“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她不明白,让当今皇上忌惮的更高一层的力量是什么。   而这,任何有头脑的人都知道,死了皇帝老爹的胤禛,畏惧的只剩下对自己从来没展开过笑脸的乌雅氏,当今皇太后,他的亲娘。在年小蝶这件事上,母子之间的矛盾若处理不好,怕就会造成他帝位的不稳与局势的动荡。有了小蝶曾经那次被逼处死的教训,这一次,他严密封锁了能透露给乌雅氏有关信号的所有渠道,甚至下达了看管被拘禁在冷宫那拉氏的命令。就这样,他做到了合乎自己标准的滴水不漏。只待三年守孝一过,就下令纳小蝶为妃,到时,生米做成熟饭,就算乌雅氏不同意,怕也只能是后知后觉了。而且,此时,皇太后生了重病,有时胤禛也会自觉邪恶地想,三年后,这位权力唯一高过自己头顶的大石是否依然存在还是个未知数呢。   作为皇帝,胤禛该做的都做了。就他能够掌控的东西,他都牢牢抓住了。为他自己,为小蝶,竖立起一道道坚固的屏障。但是,很多东西,不是权力够大,就能掌控的。就像下棋,你只能依据你的对手所出的路数来揣测他心里所想,而不能直接深入到他脑袋里摸清楚他每条脑神经里的内容。这是不可能的事,对所有人而言,包括胤禛。他料想不到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真正的战线的溃败不是来自外部,而总是源于内部组织的矛盾。这话一点没有说错。端茶送水的李灿英,也就是觉空,很快找到了偿还那些金纽扣人情的机会。他把他在主持房外听到的一番谈话如实报告给了所欠人情的主人。   “小蝶姐姐,事情十万火急,看来,三年后,佛祖为你找到了势必离开这里的理由。”   “理由是什么?”   “你的哥哥,年羹尧!”   小蝶被他突如其来的所指吓坏了,呼吸急促,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差点摔倒。   “你……你说什么?”   “哎呀,我这么解释对你说。有人要暗地里谋害你的哥哥,若是不愿你亲人在眼前永远消失的话……这份痛苦我完全可以理会……当然,没有哪个亲人情愿品尝这份煎熬,我是说,如果此刻你再不离开的话,年羹尧就会落入别人的圈套,很有可能就会……”   “啊,住口,你别往下说啦,我都明白了,可是,是谁要杀害他,我哥哥?他现在可是西北大将军哪!”   “自然,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不过,他却也是为了亲人复仇!仇恨这玩意儿,啧啧,你知道,也很难说的……我对此,也有过很深的体会……不好说,真的不好说……”年纪十三四岁的小灿英正处在变声期,鸭子般的嗓子难听至极,天生聪慧加上早年看破世态人情,滚爬在法华寺这权贵名利场里,几年间,他就能以一种犀利,冷静又调侃的态度来观察对待事情,这种态度即使在遇到与自己有关的经历时,也不发生丝毫的改变。   “谁?我哥哥得罪过谁?”小蝶走进门缝儿,往外瞅了瞅,确定那两个丫头不在附近,才放心地叹口气,朝着觉空走去,又反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还会有谁?我们主持的好朋友,九门提督大人,隆科多是也!”小灿英仿佛唱戏似地捏了个口诀,手指比划着还摆了戏曲里亮相的造型,有板有眼的回答,“听说是为了要给他唯一的女儿敏贞报仇,说是找到害死她三年前的真凶!”   什么?小蝶脑袋嗡的一下,忽然人不知该在哪里了。年羹尧会加害敏贞,她看不出其中任何的可能性?于是,她又问,   “你不会听错吧?”   嗔怪地瞥她一眼,忽然为离她这么近,小灿英感到呼吸困难。   “绝对不会。隆科多说了,原本三年前他的阵前倒戈放弃八爷胤禩转而投身在当今皇上脚下,就是为了爱女被十阿哥胤誐侮辱致死而结下的仇怨。作为一名父亲,他如此的作法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据他说,查明三年,遍访当时所有证人,集结所有证据,他才终于追查到谋害女儿的真正凶手,那就是——”   “啊,不!”她捂起耳朵,轻叫,“不是,不会是他,绝对不会是年羹尧!”顿了顿,又接着说,“灿英,你可能不知道,我哥哥其实同隆科多家的大小姐一直很要好,嗯,很亲密的那一种,曾经,在敏贞没出嫁前,我还一度以为她会是我的……我的嫂子呢,要说哥哥会谋害自己的情人,这种事,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弄错了吧?”   “或许你说的也是事实,但取决于事因的往往是主导因素。也就是说,杀死敏贞的动机和与她亲密的动机对于令兄而言,对于三年前他所处的那个处境而言,哪一个更重要!”   她生气。“也就是说,你怀疑是年羹尧害死了敏贞喽?”   “恐怕不仅仅是怀疑。对于此,死者的父亲给出了更多的证据。我不想多说。但是,我可以把我听到部分的对话转述给你,听不听,如何想在你,而是否决定今夜离开更在你自己。   下面就是他们的对话——”   “当初我还只是以为胤誐荒淫好色,害了敏贞,没想到背后反而另有其人。年羹尧,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汉狗,老子迟早像捏死蚂蚁一般弄死你!”   “真的确定是他?”   “不错,觉明大师。原本我还不信,但是,最近一个小丫头在整理敏贞遗物时,偶然瞥见了她夹藏在书中的一张书信,是写给那个坏蛋,那个畜生的。看完那封信,我才晓得为什么我女婿在听到她死时腹中怀有骨肉时脸上会露出难看的表情,我才晓得女儿腹中孩子真正的亲爹是谁,我才晓得为什么这件令我悲伤至今的事会恰恰发生在我京城兵器库房钥匙丢失之后。所有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如今这个掌握着整片西北兵马的大将军!觉明大师,我好恨!论权势,我比不过他,论与天子的情分,他更是胜过我数倍,可是我不甘心,因此,只好乞求大师,为我做一些密宗的法式,偷偷地诅咒他,希望能透过佛家神秘的力量来带给他无边的厄运!可是,我知道,这样做只会显得我的无能,我的懦弱,我的卑怯!为了女儿,为了我唯一的亲人,我竟是连找仇人报复的勇气都没有哇……呜呜呜……我……我不配做一个好父亲哪……呜呜呜……敏贞惨兮兮的模样总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大师,救救我救救我,连同乞求密宗神佛救赎我吧!”   “对于人世间一切苦厄一切不平之事,就算我佛如来也会发作狮子吼。大人,能为你做一些事,我深感荣耀。承蒙你关照这几年,本寺才能有了今天,我想,是时候该为您效劳了。”   李灿英说到这儿,舔舔嘴唇,解释说后来自己忽然被一个师兄叫去了,漏掉一些对话,等再回来,就只听到下面的了。   开始说话的是主持觉明。他说,   “因此,除掉他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派出去行刺的人选,隆科多大人,您只需付出相应一半的报酬即可,剩余的一半若是成功,你将通过继续对本寺的布施来完成。若万一失手,那也不过是出于一笔收买一流杀手一条性命的钱财罢了。”   “果真如大师所言,隆科多别无他求。一切但凭大师定夺。”   转述到这儿,小灿英又道,“说到这里,那隆科多似乎轻松许多,接下来又恬不知耻地和主持说起什么采阴补阳,密宗强体的法术,全都是为了苟且之事,后面的话我就没听了。”   抬头瞅着脸色变得铁青的小蝶,歪着脑袋,伸手在她眼前挥舞,而她却连眼皮都没眨。痴痴的愣着,嘴里喃喃道,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说完,忽然尖叫一声,仰天晕倒。   小灿英急忙扶起她,掐了半天人中才把她弄醒,着急追问,“喂,如今你什么意思,赶紧给表个态哇,你也知道,那金纽扣的人情是要还的嘛!”   “你当真准备还?”小蝶眼睛变亮。   迎上这副姣好的脸蛋,小灿英忽然感到惊心,正后背凉着,却听女人语气化悲愁为惊喜,“太好了,西北大营有你陪我同去,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流遍了小灿英的身体,吞了口唾沫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对上那会说话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就这样,第二天。胤禛三年守孝期满的日子里,当方不染带着皇上喜滋滋的纳妃的美意前来宣旨的时候,法华寺悄悄走出两个身影。对于两个都曾经品尝过离家出走的一双人儿来说,这一次的旅行更加漫长而新奇。与复仇的愚蠢和感情的迷茫无关,他们俩是带着某种崇高的精神感召力量上路的。在他们看来,他们不是在逃跑,而是去救人。   夜凉如水的深夜,紫禁城心脏中枢的金銮殿发出霹雳般的怒吼,“封锁全部西去的通路要塞!朕不信,她当真能如孙猴子般在朕的眼皮下变戏法似地没了踪影!找到她,不惜一切!”   这时,乌黑一片的京郊一座大山当中,一个步履蹒跚的女子紧抓着悬吊面前的铁索,浑身哆嗦,竟似乎拿不出一点儿勇气。   站在山顶的大男孩儿急吼吼朝她呼叫,“你就这么点儿能耐吗?再这么耽搁下去,京郊四处各地要塞得了通报,我们即使想离开,也不行啦。快,别犹豫,要抓紧,抓住这条铁索,拼命地往上爬,爬到我这里来,我们就能街道郊县的小道,抢在官府通报前赶上通往西北的大路,快点,别再磨蹭,难道你要你的哥哥永远在人间消失?”   最后一句话激发出的力量是惊人的。女子不再迟疑,她抓住铁索,按照男孩儿的吩咐如同蜘蛛般匍匐在了绳索上,她全身散发出不顾一切的气息,锁定住她所有不安的因子,让她重拾攀登向上的勇气。一步步,稳稳地,她向他靠近,直至抓住男孩儿的手。跃上山顶,两人相拥而泣,彼此擦干眼泪,在对方的眼中得到继续前行的力气。   凝结在山顶的黑云渐渐散去,一片清明新鲜的空气簇拥过来。隔着淡淡的月光,山顶上那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显得异常清晰。第二天早上,前来山间采药的大夫在这里发现了一条沾着斑斑血迹的铁索,山野间遂开始流传出山林间某个妖怪挣脱锁链,开始咬人的流言,而村里一些愚妇甚至把铁索缠绕在树上,开始焚香祷告,对它跪礼膜拜。    ☆、CHAP92 异乡忍萧索   红日东升,刺眼的光倾泻而出,洒遍紧挨着这滚烫火炉下的沙砾上,烘烤着一望无际的黄色大地。说是大地,可却没有一丁点儿土地。准确地说,是由流沙组成的河流。   在没有风的情况下,沙地是平静的,仿佛真像一块安静可供一两株仙人掌栖息的客店;可是,在某个可怕的时候,除了耳畔传来的一声沉过一声的飞沙走石的响声外,任何人的眼睛都不忍亲睹眼前的景象。   蜿蜒的河流怒吼,山洪爆发,地表甚至也跟着颤抖。狂风扭抓起每一条看不顺眼的沙流,狠狠地砸摔,重重地唾弃,疯子般地鞭击。每一条黄沙组成的河流扭曲身体,听凭自然之力吩咐调遣,它们窜动,翻滚,游弋在这片没有被文明糟践过的广袤天地,纵横交错,好像一条条巨蟒穿梭不息。同时,这些巨蟒的速度是惊人的,被赋予了冥冥万物之力的它们温柔时眨眼间就能覆盖住一整条商旅队伍,蛮横时则填没沙漠上苟延生存的一片村庄。这就是丝毫没有规律的自然之力。好像爱好发脾气的小孩子,让人压根摸不准什么时候会变脸。   或许这就是敦煌这座沙漠之城的迷人之处。站在悬崖顶上的一个男子俯瞰眼皮下的景色,产生了如上的思绪。   很快,悬崖上走来的另一个独眼男人叫住了方才那男子,“十四爷,日头毒辣,小心别晒伤了!”他眼神落在悬崖下边的用黄沙泥浆堆砌起来的客栈,认为该到那里休息。   磨蹭着脸边许久没有剃过的胡须,男子一手插上腰,一手拍打独眼同伴的肩膀,笑道:“我可不是娘们儿,没那么娇贵!”   “可您是阿哥!”小岳子着急,手按上男子放在他肩头的手,眼睛里流露出包裹了复杂情意的忠诚。男子很快被他的眼光刺痛,脸拉长,甩开同伴的手,扭过头,往最靠近悬崖边的一块横卧的巨石走去,三两步跳上,坐下,抱着膝盖,胸膛微微起伏,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许久,他才平静。开口说,   “我不需要同情。”   “十四爷,我没有……”小岳子红了眼,声音变得哽咽,“您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怎么敢呢?您是身边那样高贵的人,这个词显然永远不适合用在您身上!”   “哼,天下似乎没有永远的事!”允祯冷笑着,极浅的一条纹路印刻上他的嘴角,带着正午灼热的温度刺花了小岳子的眼,他觉得主子笑得好像戈壁滩里浮现出的秃鹫,浑身仿佛带着某种嗜血的渴望。   允祯依旧坐在悬崖边,目光凝重,他接着为自己方才提出的观点论述。   “说委婉点,例如感情。细腻如水一般的女人也会骗人。她们娇艳如花,吐气芬芳,袅娜着轻盈的身体如百灵鸟般在你面前跳动旋转,为的就是把你吸引,然后,在你堕入她们的圈套后,她们就变得骄傲一如邪恶的精灵,大笑着只肯伸出一根小指头向你示意,不屑地抬着眉梢和你说着根本不认识你好像你完全对她们而言是个陌生人的谎言。虽然不久前,她们还蜷缩在你宽广的胸膛里躲避危险,寻求慰藉。但是,当更可靠的下一个目标来临,她们就把你弃如蔽履,她们变得好像菜市场里锱铢必较的买卖人,给你任何东西前,必须掂量你本身的分量。合乎标准的,她们盛情款待,否则,迎接你的就是冰冷的脸!”   这位昔日的大将军王皱着眉说出这番话,眼眸虽盯着远处,但焦点却变得迷离,显然是想到了记忆中相联系的某些东西,有感而发。   小岳子沉默不语,完全做好忠实聆听者的准备。果然,更激烈的言辞扑面而来。   “感情不会永远不变。与此相同的还有生命和权力!我……我的阿玛……已逝去的他老人家就是这证明!二十年前,在我还只有七八岁的时候,他在我眼中就是头熊!是只鹰!他健硕,挺拔,高大,勇猛!浑身充满着力气。他的影子投射到我眼里成了英雄,他的面容印照在我心里成了神灵。他是尊贵的化身,是不朽的传奇!曾经,我一度以为,大清朝的君王可以命令一切,他无边的能力甚至包括可以左右自己的生命。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皇阿玛也是人,他也和每个如蚂蚁般匍匐在他脚下的老百姓一样,有着终将枯竭的生命。即使曾经高高在上,统领华夏,可是,到头来,他也会走上所有人一致的归途。”   “这么说,您是看破人世,心如枯槁了?”小岳子眼皮跳动,求证得小心翼翼。   他主子很快给出叫他放心的答案。   “你以为我入了老庄道家的药罐里去了?嘿嘿,道家算什么?儒家的君臣父子礼仪人伦又算什么?狗屁!在我眼里全是狗屁!”说到这里,允祯从石头山站起,展开臂膀挥舞在半空中,额头一根根青筋冒起,怒睁着眼睛一步步朝岳暮秋走过来。   小岳子赶紧扶住他,直到他最后一步离开那块危险的石头,一颗心才平安放下。耳畔又传来主子的牢骚。   “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里最后包括的是权力!龌龊肮脏令人恶心的权力!全都是一笔笔交易!权力是什么?小岳子,让我告诉你,是妥协,是买卖,是臭不可闻的空气!你以为一个个正襟危坐在庙堂之上的当朝大员们的严肃刻板的一张张脸是什么?哼,全是纸糊的一层层皮!揭下那层皮,你会看到一个个流着粘液,青面獠牙的怪兽,它们才是驻留在这些玩偶身体里的灵魂!是他们的心!而这些鬼怪共同供奉一个首领,一致敬仰着同一个宝座,位子里的不再是慈眉善目举手可以安抚天下的神灵,而是这些妖魔的首领!”   听他骂到这儿,小岳子已完全明白主子的愤怒,不过同时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为若同胞哥哥是妖魔,那妖魔的弟弟是什么这个苦恼而困惑。   十四吼叫得兴起,绕过他的同伴,开始踱步在荒芜一人的悬崖顶上,义愤填膺的脚步随着他激烈的语速而徘徊。   “这令人倒胃口的妖王曾经是个什么?老天,如今回忆还要叫人连连摇头,不堪梳理。他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给一个废物提鞋的小丑,一个向皇阿玛邀宠的杂碎!哼哼,整台戏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他的戏份,没有他的台词,他,一个彻彻底底的配角,却躲在幕后阴暗的角落里,暗地捣鼓,鬼祟琢磨,睁着贪婪一切的眼睛,偷偷摸摸地策划出了一场骗局!他骗了所有人,害了所有人!整个大清朝都被他的演技欺瞒过去!甚至包括我最敬爱的皇阿玛,我最钦佩的父亲!哈哈哈,小岳子,你说这好不好笑,哈哈哈,如此地掩藏行迹,如此地韬光养晦,哼哼,爱新觉罗胤禛,我……我打从心里鄙视你!”   “爷……别说了……”他的同伴有些惊慌地看看四周,虽没发现一只蚂蚱,但两眉之间仍升起了担忧,“别说了,我的好主子,求求你,别再说了……”他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的继续,但却被疯了似的男人推开。   十四震动臂膀把同伴掀翻,力道之大速度之快都可以看出他此刻纠结在心中的怒气。   吐出满嘴的沙子,小岳子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耳畔继续鼓荡。   “哼,他老四既然做得,就不容我说得吗?太无耻了!我从没想到他会使出那般鬼蜮伎俩来暗害八哥!太卑鄙了!他竟然指使一个青楼的婊、子来完成他的预谋!”   “您是指谢小风?或许,对八爷而言,她的意义不仅仅是妓、女。”手掌撑地,小岳子咬着牙半跪着爬起,边掸衣服上的灰尘,边给出回应。   “那又怎样?事实已给出最好的证明——婊、子无情!”转过脸,十四靠近同伴的鼻尖,吐出这句,眯着眼,他心怀痛惜地摇头,“可惜了我那文武全才的八哥,中了她的招!如今——已然生不如死了!”   “我可不这么看。”相较于他主子的表情,岳暮秋这个已经成婚又丧妻的男人脸上露出平稳的神情,“八爷不是那样软弱的人。即使……即使那样了,恐怕也雄心不死!”   “屁的雄心!”允祯唾了口口水,朝他唯一的听众抬出一只拳头,蜷曲的拇指食指紧捏,似乎两手指之间捏住了一颗极细小的芝麻似的,他反咬住脸颊腮边肌肉,目光阴沉。   “听闻,八哥他……他下半身已经完全……残废了。”   “什么?”小岳子大惊,“不是原本只是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吗?”   十四握紧两拳,不说话。过了会儿,喉结窜动着,才吐出真情。他说,当时由于疏漏,急于包扎伤口,竟至没有察觉伤口处喂了慢性毒药,待到发现身体不适的时候,已经晚了。   “果真是这样吗?”小岳子不死心地追问。   他的主子不再开口。岳暮秋只感觉眼前一座高山轰然崩塌。头昏眼花。   十四看了他一眼,咽下肚子里的回答。这最新的情况都是十阿哥亲密写信相告,怎会有假?但在岳暮秋面前,他会尽量避讳允饿这个刺激同伴的字眼。   “九阿哥那边的信您又能收到了吗?太好了,我就说九阿哥有法子,迟早能把京城那边的实情透露给咱们,爷您还一度为消息受阻而担心呢,这下好了,哦,不,我当然不是指的八爷的事,我是说,为能恢复与京城那边的联系而感到暂时的欣慰。”小岳子眼里透露出赤忱的信任一下击溃了十四心中的防线。他不得不把事实告诉他。   “不是九爷?啊……爷,我的好主子,您别说了,我懂了,都明白了。”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同伴摇晃着身体往后倒退了两步,手靠在背后,挨到一丛跻身在石头缝里枯萎的苔藓,碰了满手的灰。拍打着手,他的表情变得落寞,嘴里喃喃道,   “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您……您太过虑了,本不必为我这样……您知道,我……我对这事儿没……没什么好说的,真的……不提也罢。”吞吐着说完,他用目光叹了口气,尽量不让身边的男人看出他的难过。   “难为你了……”十四安慰地抓住他胳膊,想用“天涯何处无芳草”来劝解他,但话到嘴边,心头却忽然飘过一个影子,这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接着,他又想明确地指责老十在这事上明显的过失,想提十哥向失去了妻子的丈夫赔罪,但这仅仅作为他脑里一晃而过的想法,很快被他忘记。   与其说十四良心的天枰曾经站在公平道义的角度,从岳暮秋的立场表示出他的正义;倒不如说最终决定他价值判断的是高于一切律法道德的停留在他们爱新觉罗血液当中的某种东西。因此,他才会认为老十欺凌有夫之妇,以致于害对方意外身亡,从头到尾都仅仅是次过失。是无心的作为,而不是犯罪。   两人正说着,一个回族人打扮的士兵从悬崖的软梯上爬上来,恭恭敬敬向俩人行礼。   “大汗有请两位贵客到帐中一叙。”   “什么事,乌汗?”小岳子亲热地拉起地上这位面容黝黑的回族青年。   乌汗抬起头,刚要回答。却见十四一声低哨,在悬崖顶上有限的空间内窜出一条浑身长满鳞片的小野兽,迅速地朝他们爬了过来。乌汗盯着小野兽,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忽然记起,在他们回族人信奉的《可兰经》后续的传说图片中,似乎曾有过类似动物的记载。据说,这种四爪长鳞,额头长角,尾巴细长的东西是远古龙氏的支脉,他们称之为龙蜥。敬仰为天神的使者。乌汗正要单膝跪地,对着小野兽膜拜,十四接下来的言行却把他吓了一跳。   冲着飞奔而来的爬行的物体,他站在原地动也没动,就在那长角的玩意儿靠近他手指的瞬间,忽然以闪电般的速度揪住了小野兽头上的尖角,握在手中,像甩抹布似地摇晃着这不明物体旋转着上升到众人的视线里。这时,惊异的事情发生。方才还一身灰绿色的小野兽竟然变了色,被拿捏在允祯手指间的它忽然变得和钳住住它男人的手掌间的皮肤一般的颜色。   乌汗两眼发呆,扑通一声跪倒,咚咚咚地开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向真主的祷告。   允祯不看他,两眼凶狠地专注于手掌中的宠物。叫唤它的昵称——“小骗子”。   “你躲哪儿去了?又去找零食了吗”仔细打量宠物蜥蜴的嘴巴,才发现它嘴边还残留着一条赤练蛇细细的尾巴。手指拨弄两下,“小骗子”这才敢把口中食物完全吞下,可长可短尖细的舌头嗖地一下伸展在空气中,眨眼间又立刻缩了回去,等到爬到主人让它最舒适的位置,允祯的肩膀时,它的皮毛又变得和主人灰黑色衣服一致,只一双机灵诡诈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目光,跳跃在匍匐倒地对着自己和主人磕头的回族青年身上,与它主人散发出阴冷的气息混合味一体。   岳暮秋走过去把乌汗扶起,细问了想知晓的情况,才打发走他。走过来,向十四禀报时,声音忽然变得极低,   “十四爷,京城那边又来信了!”   闻言,允祯搂住蜥蜴抚摸它光滑身体的手指忽然停下,全身僵硬。   当天夜晚,他们从回族大汗拉木儿大帐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人都变得醉醺醺。走出守卫森严驻扎在敦煌山谷后的回族军营,两人走到一处高耸的沙丘上站定,回首望着来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和帐篷,彼此对望一眼,同时停止了胡话和酒嗝。眼里的醉意不见了踪影。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他们站到了军营专用的一小片绿洲当中。深夜,没有一个人影。一弯清澈的潭水如翡翠般倒映在眼前。潭水附近也沾染上处处翠绿。一些只需不多水分土壤就可存活的灌木丛茂密地分散生长,蓬勃的枝头安静地挺立在无声的空气中。   抬起头,允祯发现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璀璨。戈壁滩上的天空更加闪亮。不同于白天的酷热,夜晚出奇的凉爽。走到水潭旁,弯下腰,捧着清凉的水拍了拍面颊,他重新站起,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同伴走出绿洲。来到悬崖旁一株枯死风化了的的盘根错节的黄杨木身旁。   一手靠着树干,摸上那粗糙如黑漆般的树皮,他另一手从怀中取出听话的宠物蜥蜴,放它自去找食,望着沙地上很快消失掉的影子,他身边的小岳子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主子,或许,这会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十四不语,从袖口抽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猛地抖动手腕,劈断了一截风化掉的枝干。打量了下大树依旧张牙舞爪的庞大影子,小岳子不用抬头,就清楚地知道主子手中匕首的真正含义。匕首下方的鲜红穗子随风飘拂,在那些穗子散开的某个时刻,一只蝴蝶图案在星光下闪耀出光辉。   看着主子的眼神,小岳子读懂其中的意义。恰在这时,出去觅食的宠物忽然蜥蜴爬回到主人身边,十四展露出笑颜,一语双关道,“‘小骗子’,你来了。”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年小蝶在机灵的李灿英的帮助下,一路餐风露宿,此刻竟也来到了漫漫沙漠。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西北大军军营设立在新疆和田周边地区,两个初生牛犊问明了方向,找了张地图,就一股脑儿地朝西奔来。   为了节省开支,两人共骑一匹骆驼。这时,仰望星空,直面被夜色染成淡蓝色的沙漠,两个年青人的心情豁然变得开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兴奋的。脱离原有自己本不想要的束缚后的放松感受在身份遭遇截然不同的两人而言,却是相同的。只不过男的摆脱的是将人们信仰寄托在来生的缥缈佛海,而女的挣脱的却是镶刻着皇族光环的纯金链条。两种桎梏虽然看起来是迥然不同的客体,但在捆绑人类心灵上起的作用却没什么明显的区别。靠的都是咒语般的力量。前者念的是“阿弥陀佛”,后者用“吾皇万岁”来替代。   “我们似乎闯入另一个世界。”年小蝶眨着眼睛注视四周,大漠孤烟直的感官形象第一次深入她的心。打量周围随处可见的一座沙丘,一丛仙人球,一块石头,她都感到是那么愉快。接近目的地的兴奋让她忘记了后有追兵的急迫,也把即将面对年羹尧可能出现尴尬的局面不作考虑。在这一刻,自由的气息填充进她的胸肺,以至于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感到由衷的珍贵。她已经开始为这次冒险似的逃离而欢呼雀跃了。   与她露出同样表情的还有大男孩儿李灿英。这时,严格意义上来所,我们不能称之为小和尚了。毕竟,经过数月的跋涉,他光溜溜的脑门上不再是不毛之地。沿途的历练让小男孩显得更加成熟,身形也长高不少,已经高出小蝶半个头了。对外,他们以姐弟相称,但在无人的区域里,他俩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纯净的心灵不分年龄。同样聪颖的资质,小灿英表现出更多的早熟也就与年小蝶犹自天真不被俗世蒙染的个性相互扯平了。如若这路上没有小男孩儿的悉心照料与通晓人情世故,小蝶能否踏上现在的沙地,还很难说。过于天真的人类或许很难适应尔虞我诈的红尘世界。有些人天生就是被保护的。年小蝶就属于这一类人。即使年幼如李灿英,也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助这位天仙一般的姐姐。坐在她身后骑在驼峰上的他甚至在脑中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他想,如果佛祖真的灵验的话,他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乞求他逝去的亲人复活,另一个则是诚心希望他能眨眼间长大,成为真正的男人。至于原因,就不必说了吧,嗅了嗅从前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自然香气,他忽然又萌发出心底第三个愿望,他希望眼前这段路能永远走下去,没有尽头。   很快,他最后的愿望就付诸实现。两个菜鸟迷路了,在这一片广袤得看不到边际的沙漠里。周围的景致似乎总是相同。他们骑在骆驼上,走了数个时辰之后,依然没发现眼前景物的改变。开始,李灿英的乐观心态击败了小蝶的消极担忧。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没什么。”说完,扯下袖口一块布条,系在了石缝隙蔓延出的一条灰褐色的苔藓枝条上。小蝶明白他是在做记号,夸奖又佩服地朝他竖起大拇指。   得意洋洋的男孩儿被心仪之人夸赞,像是心里喝了蜂蜜,美滋滋地自告奋勇跳下骆驼,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向她保证,说是不出片刻就会找到出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当夜来得最深的时刻,他兴奋地跳上一块石头,以为找到了出路,眼角余光却被石头背面飘扬起的布条吸引。咦,那布条怎么那么熟悉?抬起袖口,他呆住。眼睛里散发出绝望。虽然尽量回避小蝶的视线,他想向她暂时隐瞒,但还是被她发现了两人陷入困境的事实。而这,也深深重创了他一路以来日渐膨胀的骄傲的自尊。   “我们或许要死在这儿了。”他身体发软,跪倒在沙地上。脑袋下垂,肩膀耷拉,手掌陷入沙里,整个人好似一副散了架的木偶。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似乎觉得多看她一眼就要增加自己多一份的罪过似的。   年小蝶听了,嘴唇哆嗦了几下,眼角的光慢慢淡去。但是很快,镇定的情绪又把她控制住了。与其说这属于女人罕见的特质,倒不如说这份礼物来自凤凰涅槃历经磨难后的积蓄。打从踏入这个不属于她的朝代起,直到她曾经面临过的死亡,一步步走来,她似乎都没交上好运。天生的容颜似乎为她招惹来的只是一个个温柔的陷阱。即使她付出感情最深最多的那个人也似乎打算把她放弃,任由她独自飘零在人心隔肚皮的皇城宫室里,不闻不问。   可是,我们必须承认,在面对命运接踵而来的打击的时候,我们的女主角骨子里坚韧的东西发挥了作用。它迫使她学会忍让,承受,包容;逼迫着她学会处世,学会观察,学会靠自己。坎坷的路,她没有抱怨;崎岖的道,她学会坚强。虽然还学不会工于心计,但并非证明她的愚钝。更多时候,我们不得不说,这只是她的一种不屑罢了。常挂在她嘴边的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不能说,很多东西她已看透,更不能说,她参透了黄老道家感悟生命的玄机,只能说,她算为自己找到一种从容的生活方式。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对生活的不离不弃。即使痛,也要活着。   更何况,她还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像许多少女一样,她始终坚持追求幸福的意义。执着于一份感情的收获。并为此真心付出,从没计较与后悔。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她才能在被对方抛弃后义无反顾地只身来到这里。其中包含了一个女孩儿多少的勇气与决心是无法表述的。   这时,听了李灿英的话。她翻身跳下骆驼,走到他身边。并没有任何的安慰,而是忽然伸开手臂,搂住了半跪着男孩儿的肩头,把他的头靠在怀里。没说一句话,她用肢体,或许被人类早已遗忘的本能的方式表达出她心中想说的东西。   多年以后,李灿英在回忆起这一次拥抱的时候,眼皮仍然抖动不已。“那是一次震撼!”他如实吐露出心中的感受。   这时,靠在女性温暖的胸膛里,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迷人的芬芳,柔软的躯体;不仅仅是另一副身体里扑通扑通的心跳;也不仅仅是第一次接近异性的激动与兴奋。比起某种东西而言,这些都太渺小,太微薄,可以忽略不计。这种神奇的某种东西是什么?以至于让他热泪盈眶,感动哭泣?焦点顺着他泪水婆娑的眼睛,答案揭晓。   顺着男孩儿的目光,我们看到了年小蝶的眼睛。当然,是一双和以前一样美丽的眼睛。干净,纯洁,动人。但是,撇去美好的外在不谈,探寻进去,在这两汪清澈的湖泊里,我们看到了人类最可贵的感情。信任。   即使在被告知已经绝望的情况下,她仍同曾经表现出的那样,选择继续信任他。而这,无疑给了此时最软弱之人以重新站起的力量。某个唯心主义论者曾认为,人心,才是世界上最难战胜的东西。从这点而言,在被小蝶全心信任,相信的瞬间,靠在柔软的怀抱里的小男孩儿已经跨越了自己。很快,他推开她。又站了起来。这时,他已擦干眼角的泪滴,用眼神诉说出自己的感激。   “我没事。我们也会很快度过眼前这场危机。大家会没事的。”   小蝶从他眼里明白了这样的意味。   然而,自然终究是残酷的。它甚至没给这一对年青人丁点儿喘息的机会。沙漠中最可怕的风暴来了。像其他灾难降临前一样不留给身处其中的人们任何信号,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呼啸着瞬间逼近。   前一刻还相拥的两个年青人眼里同时变色,作出人类迎接灾难时最直接的反应。他们感到害怕。但是,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害怕。经过方才那次饱含着特殊意义的拥抱,两个心更加的靠近。而这,也令他们处理问题的能力大增。两人同时镇定住。   李灿英盯着脚底变化如急流的黄沙,片刻没有眨眼。小蝶没再观察,而是突然走到身后那匹额头掉了毛的骆驼身边,解下了悬挂在它身上的所有物件,他们的行礼,干粮,水囊以及坐鞍辔头缰绳。她的动作有些急促,但尽力做到了平稳。虽然手指抖动,但总算解下了套在骆驼嘴边的最后一根绳索。   拍着这与沙子同色家伙的身体,她对它说它自由了。正预备扬手在其背后拍打催促这沙漠之舟离开的档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同伴兴奋的呼喊。   “往左边!我看到了,是左边!小蝶,我们绝对会没事的。”   她回头朝他点头,却听到他更急切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年小蝶?不能放掉骆驼,我们离不开它!”   但是没容他话说完,一人高的沙浪夹带着狂风的吼叫如雷电般朝他俩袭来。动物天生的直觉在此时显现出人类无法进化与之媲美的优越。骆驼长鸣一声,竟是果断地迈开四条长腿,如受惊了的烈马似的跑了出去。李灿英叹息到一半,就被沙子迷住了眼睛,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尽量张开了手臂,去拉扯什么东西。接着,如纤细冰雹般的颗粒砸向他的脑袋,袭击他的全身,他屏住呼吸,手掌张开,仍然矗立原地,在够着什么。小蝶没有他身体健壮,已经被脚底和四面八方涌淌过来的沙流掀翻,所幸,她也在拼命自救。   此时,距离天亮仅有片刻光景。   第二天,一对贩卖骆驼的商旅经过此地。首先映入这些商贾眼帘的是沙丘中冒出的一双相互搀扶的手。即使隔了老远,目光敏锐的人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双手分别属于一男一女。   “妈呀,是死人。”有人大叫。也有人好奇地走过去,甚至伸手摸了摸。“还有温度!快救人!”另一人大喊。   就这样,在各自被灌下半袋水后,两个人相继苏醒。   摸他们手给他们喂水的商贾头领一个回族打扮的花白胡须的老人一边下令整理骆驼队列,一边手按胸口,开始诚心的祷告。“准是万能的真主把我们带到你们这里。你们要知道,若不是昨夜那匹害我们整个骆驼队列骚乱的那个家伙,我们也不会提早赶路来到这里。”老者开始说的是回族语言,见两人不懂,又用结结巴巴的汉语重复了一遍,说完,他伸出食指指向骆驼队列最后的方向。那是一匹很不显眼的骆驼,很瘦,连供人骑的座鞍都没有,嘴里只套了根草绳算作缰绳。   “啊。”李灿英顺着老人的手指情不自禁地低呼。他注意到了那匹肇事者掉毛的额头。回首去看他的同伴。小蝶已经走向救下他俩的真正英雄。她勉强支撑身体摇晃着向那匹他们共同的坐骑靠近。而那骆驼呢,说来也怪,竟像识得主人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本只属于牲畜的眼眸里不知何时竟似泛出一片晶莹。小蝶感动地已情不自禁地哭泣,抱着向她跪倒下来的骆驼,她越哭越大声。哭得连刚刚与他们见面的商旅们都眼圈发红,一个个莫不在想这么漂亮的姑娘怕是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但是,只有小灿英知道,这属于喜极而泣的眼泪。与其说她是在哭,不如说她在向他们共同的恩人表达出自己的感激。   接下来的两天里,小蝶、小灿英跟随着这对向回族军营供送运输工具的商旅来到了敦煌,除了不得不依靠他们求生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原因,那就是,敦煌是通往他们目的地和田的唯一通道,丢了行礼、钱财的他俩下了决心,打算借助这对善良的商旅队伍继续前行。对于他们的到来,这支约莫十人的队伍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说他们正缺少汉族翻译,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再加上年小蝶善良的天性和惹人爱的容貌,李灿英的油嘴滑舌和察言观色,两人很自然加入这支队伍。   经过连续十多天的艰难旅途后,他们终于跟随商旅队伍来到了敦煌古城。由于需要单独会见回族军营的人士不方便携带两人,为首的白须老人扎吉大爷就让灿英小蝶在城外一座嶙峋的悬崖边等候他们,并约定了时间。“一天后,两个美丽的汉族小人儿,我们又会相见的。”一路上,有李灿英逗乐找他说话,他的汉语进步神速。   走出数步的回族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拍了下脑门,转过身,朝两人的背影大喊,“小心那里的草丛,石缝,沙土!据说,那里可常常有毒蛇出没!”   李灿英笑着挽住同伴的手腕,朝他挥了挥手,意思像是在说知道了,叫他不用担心。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扎吉大爷又喃喃自语,“啊,他们看起来倒不像是一般的姐弟。”很难说扎吉大爷误会得没有道理。因为年小蝶过于纯真的外貌让人总以为她与成熟些的小灿英年纪相仿,恐怕这属于太过天真纯洁带来的弊端之一。   两人兴高采烈地牵着那匹救了他们的骆驼“白毛女”(小蝶这么称呼它,虽然灿英凭借从回族大叔那儿学来的知识判断出此骆驼非母的性别,但她还是愿意这么叫,说是顺口)走到悬崖附近的一座客栈休息。   向来喜好清洁的小蝶红着脸问小二有没有洗漱用的热水,小二眼一花,原本爱理不理的态度随着眼前这位照亮整座客栈吸引掉所有人视线的女子的温言询问,立即改变。   “姑娘想必是外省人,自然不知道我们这里欠缺事物的精贵。嘻嘻,姑娘,老实跟你说,这里不缺金银,不缺宝玉,缺的正是姑娘提到的东西——水!这点不说,你和你的同伴光看着我这张脏兮兮的脸,就该知道,咱们这儿水比食物珍贵的风气。老天爷像是压根忘了还有我们这块地方需要下雨,常年见不到一滴雨滴。所以,别说洗漱,就连日常供给的饮用水,也很稀缺……”   李灿英见小蝶听得皱眉,小二又说得不着边,眼珠转了转,瞟了一眼“白毛女”胸前鼓鼓的两个大水囊,转身走过去取下一个,很用力地砰一声放到小二面前。这才换取了他们想要的讯息。   小二告诉他们,“如果胆子够大的话,翻过悬崖,靠近回族军营,前行一段距离,就会发现一个天然绿洲。那里有一处绝佳的水潭。但那里是个……”   急性子的灿英没等他说完,就拉起小蝶的手,消失了踪影。   客栈小二呆愣愣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吐出没有说完的两个字,“禁地”。 ☆、CHAP93 没有散去的烟云   时日正式步入夏季。六月份的京城此时笼罩在傍晚的一片阴霾之中。天昏沉沉的,大片大片的浓云把西沉的太阳遮挡住,使得原本就不算明朗的视线更加阴暗。矗立在眼前几步之外的一团事物,也仿佛被浓密的雾气包裹似的,根本看不清楚。天还闷热得异常,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们,早早吃完晚饭,摆着竹椅坐到街道两边乘凉,拿蒲扇的,芭蕉扇的,鹅毛扇的,应有尽有。更有不少纯爷们儿干脆赤了胸膛,只穿一条单裤,捧着鲜红的西瓜几人围在一处侃大山。   男人的话题比起女人向来丰富。首先,他们谈到了各自的活计。一个做买卖的商贩捧着像揣了一个西瓜的肚皮,第一个炫耀起来。他是做棉布生意的。   “要说咱这上半年的生意,那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没得说!比起俺们在山东那没有没有靠山的势单力薄孤军奋战的情景,现在可真是翻天覆地!”   男人中唯一穿了件马褂的老秀才许文举立即喝止住他。“张老三,说话留神。别闪了舌头!京城这儿地界,可不是乱说话的地儿!”他张口闭口地翘舌吐字,说话时盯准肥胖的山东张老三,以正统京城人自居仰起高高的眉梢,斜睨对方,打从心里瞧不起这些外省买卖人。士农工商最鲜明的阶层分类在他这个应举无数次名落孙山的科举不幸儿身上仍是能找到痕迹。年逾六十的他不再应试,每日在街边摆摊靠给人写书信为生。但这日渐落魄的生活仍没有动摇他继续信奉着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论。抱着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强大内心,他开始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三岁的小孙子身上。他儿子已在三年前西北战事中阵亡。此刻,许文举抱着光屁、股的孙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摇着手中羽毛扇,一边哼唧哼唧地数落张老三。   人群中穿着一条扎染印花丝绸长裤的三十岁男人,给张老三使了个眼色,余光瞥了瞥许文举,穿到摆放在面前的一张跛了一条腿的椅子上捡了子最少的一片西瓜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才冷笑着说道:“是哦!敢情咱们的秀才大人还以为现在还是三年前的光景呐!怎么?秀才大人,我说的不对吗?嘿嘿,你红什么脸,着什么急啊?三年前,啧啧啧,不错,咱们是敬佩你,由衷地尊敬您。谁叫您养出那么一个英勇杀敌,为国捐躯的好儿子呢?唉,好可惜哟,要是你的许榜眼不死的话,已经四十岁的他说不定还真能考中进士,让你们这书香世家光耀门楣哩!”早年被老秀才挖苦过的男人对旧恨念念不忘,逮着机会就报复。   老秀才被这男人讥讽的话呛着,想发怒又发不出来,红着一张老脸,羽毛扇的扇柄重重打在孙子的脚丫上,疼得小男孩儿哇哇大哭。   两个善心的人看不下去,拉着许文举的膀子说要找他写书信,可偏偏老秀才犯了犟脾气,像生了钉子似的坐在椅子上,眼睛盯住那绸裤男人不放。   看热闹的人还是占大多数。结束了一天劳累的贫苦大众,更多的只是想着能在别人身上看些笑话。这种找乐子的心境无可厚非,从没人去约束他们。于是,剩下十来个好事者就在绸裤男人周围推搡说笑开了。他们叫绸裤男人为“二东家”。而实际上,此人不过是百味居的店小二,何富贵。早年,大家只叫他阿贵,他没有姓,也就意味着没有爹。母亲早亡。之后,慈悲的百味居大老板何厚根就让他跟了他姓。   于是,有了姓氏的何富贵立即把这件骄傲的事情通知了他江南老家里的唯一亲人,他稍有姿色的寡妇妹妹。本想撺掇着成就妹妹转为老板填房的美事,也好让自己与何家的关系更近一层,没曾想到三年前江南那场饥荒坏了他的如意算盘。妹妹在饥荒中失踪。当然,他也试图动用在百味居朝来暮往结实贵人的人脉寻找过,但始终没有消息。之后,他才算真正明白所谓失踪的含义。那是比确定死亡更可怕的一种结局。某种意义上而言,它甚至超过了死亡的诡秘。就好像一个洞穴,又黑又深。完全不是区区一座土坟可以比拟的。附近一些长舌妇听说了这个消息,纷纷议论,她们的说法直截了当。“失踪?就是找不到嘛,就是死了连骨头也看不见。”何富贵听后笑笑,心里却生出恐怖的密云,他晓得三年前江南饿红了眼那帮饥民的事情,找不到食物可吃的人,在吃尽树皮、老鼠、蚂蚱、泥土之后,最后吃的只能是同类。之后一段时间,大家伙明显发现他消瘦很多,几个熟人都发现他吃饭后忽然呕吐的事情。但,这只是一小段时间,很快,何富贵又变得神采奕奕,投身到他羡慕无比的达官贵人的群体中继续他永不厌倦的巴结谄媚了。   谈论的中心很快从老秀才身上转移,人们把所有目光投向让他们新的偶像,眼睛纷纷注视着何富贵。何富贵从这些眼光中找到了一份熟悉,这是他工作时朝那些客人投射过去的眼神,而现在,他俨然成了劳苦大众眼中的贵族。这份沾沾自喜让他飘飘然,剔着宽门牙缝儿中卡着的一粒白色西瓜子,咋着嘴,他说开了。   “如今已是另一番局面了。紫禁城里的万岁爷也换了,什么都不是当年那模样了。”几个知趣儿的知道他这话是在挤兑老秀才,也不说破,均笑嘻嘻地听着,手里打着扇子是不是拍赶走飞来胸膛吸血的蚊子。兴头十足。   何富贵很快谈论到政治,这是与他每日打交道的客人们那里获取的信息。虽然他觉得大部分内容与老百姓的生活并不息息相关,但这种间隔的距离往往也可以被人理解为区别低贱的高贵,冲着后一点缘由,他扯着嗓门,如发射炮弹似地开始谈论了。音量的大小恰恰与他戴上小二帽子后的声音形成完全对比。   “康熙爷的年代过去了。如今,可是咱雍正爷的天下。这位新皇上,那是……那是……嘿嘿,套一句你张老三的话,简直没的说啦。想当年他还是四阿哥的时候,就在咱们百姓中间以乐善好施出名,这不,刚上位没多久,就颁布了新令,新法,新规,嗯……这种种的条令解释给你们听也没用,大部分你们都听不懂,唉,总之一句话,这条条新的东西出来都是为的体恤咱们老百姓的。别的不说,这每月缴纳的人头税钱就从原先的五吊钱下降到三吊,你们说,这可不是咱们天大的欢喜?是不?”   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两个光着粗腿腿上长满汗毛的轿夫更是用力点头,大声赞好。   何富贵说得更来劲,“所以说啊……所以说啊……这个……”正觉得有些接不下去,忽然想起前两日听到十三王爷允祥的一些只言片语,立即用上给接了下去。   “所以说,新的君王必定带来新的局面,这是大势所趋。所有旧的不合乎体制的东西就该抛弃。凡是适合新君新政的东西,能给大家伙儿带来利益的东西,就该不拘一格,破例使用。”   他文不对题得生搬硬套,众人听了也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只有一边怒气未消的许老秀才品味出其中语句连贯间的突兀,但向来耐性的他正想继续听下去好找出其中的破绽,说话者的话题已然转移到世间最关心的秘闻上来了。就像女人的话题离不开男人,男人的话题也绕不开他们面对的异性。说到这些传闻,何富贵激动得手心都有些冰凉,他手指几乎在颤抖了。忽然,他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这些滑出他嘴边的花边新、闻都和他自己相关似的。他感到他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雍正皇帝目前最宠爱的女人是谁?嘿嘿,你们绝对想不到,不是跟着他的原配,也不是侧室凌柱的女儿,当然喽,更不是相貌平庸的汉女耿氏,而是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完全猜不到的……相当秘密的……一个女人……”   这会儿,连老秀才也被他吊起了胃口,这时,他怀中的孙子已哭累了睡着。他一手搂着,一手取过椅子上一块打满补丁的棉布盖在孩子肚皮上,向何富贵投来示好的眼神。那眼神是胆怯的,懦弱的,被强者征服的目光。   “难道是四年多前传说纷纷的女一号,那个年羹尧的妹子?”   二东家假装没听到他说话,脸转向众人,眼睛却更得意了。他甚至哼起了小曲儿。这会儿,似乎站累了,假装咳嗽一声,立刻,人群松开,有人为他拿来了一把干净的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打量众人急切的表情,他感觉自己成了这片森林里的雄狮。   “关那个叫年小蝶的女人什么事?据说,她早就死了。啧啧啧,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人坯子。早几年,我倒是亲眼瞧见过一回……唉,可真是浪费了……”流露出猥亵眼神之后,他又突然一脸严肃,好像阵前将军在向主帅报告紧急军情一般,那张脸上的线条刻板到了极处。说出口的话,却是叫人大跌眼镜。   “明白告诉你们,咱当今万岁爷最宝贝的可是一个叫宜妃的女人。不过,可别搞错,这宜妃可不是经由雍正爷手封诰的……是谁?嘿嘿,是先帝!这个如今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女人曾是先帝康熙爷睡过的女人!如今,她又继续躺到了她名义上儿子的床上!啧啧,果真应了《石头记》那里边的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说是那贾府里干净的只有门前那两对石狮子。果不其然,咱这紫禁城,怕也只剩下些石雕墙壁是清清白白的了!”   老秀才听到这里,呼地站了起来,把熟睡的孩子交给身旁张老三,一步步走近二东家,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的鼻尖叫骂,“一派胡言!你敢藐视君臣礼仪,藐视当今朝廷,蜚短流长,搅动人心,阿贵,你可知道你已触犯了《大清律例》昭昭条文里的规定?”   本还想继续添油加醋对大众意淫之事诸多描绘的二东家一听他搬出《大清律例》登时面皮发紫,转动的眼珠停顿了会儿,体内澎湃激情的东西忽然消失。闭紧了嘴,饶是众人怎么激将,他也不肯说了。挑了几片沙瓤的西瓜,搬了把椅子,往几个年轻妇人那边,自是去了。众人见没热闹可瞧,也就散了。性格直爽的张老三跑过来责怪老秀才,说是正听在兴头上,被搅了,实在扫兴。   许文举听了,眉眼扭曲,白了他一眼,“好听这些事,你怎么不向你的大东家,段家绸缎庄的老板去打听,那可是地地道道的秘闻渠道来源。”   “俺不懂。”张老三摸摸许家小孙子的光脑门儿,摇着头。   “你来京城时间不久,难怪不知。得了,这也原本不算什么,让我告诉你。段家绸缎庄可不是普通的生意商号。它背后有靠山,靠山,知道不?就像你自己刚刚提到的?懂?对了,那我接着告诉你,这靠山是谁。来,把耳朵凑过来。”   听完老秀才极轻极轻的一个音,张老三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这段家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却原来是这样……”说完,朝老人拱了拱手,受教地也搬着椅子回家去了。   晚间的浓雾更大了,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许文举把孙子抱在肩头,扛着,佝偻着微驼的脊背,穿过冷清的街道,往对面一座破破烂烂的四合院走去。进了一间四处露风的棚屋,把孩子摆到一张用旧棉衣做褥子的床上,扭头朝屋内他瞧得次数最多的地方看去。那是一处摆放牌位的案几。摆放着四张牌位。颜色最旧的是老秀才老伴的,质地最好的一块牌位上刻着许榜眼三个字,是他的儿子,旁边一块最新的是他的媳妇。老人蘸着墨汁和污泥的指甲把它们逐一抚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第四张牌位上。他不敢摸,跪了下来。“夫子,告诉我,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他痛哭流涕。哭泣声把床上睡着的孩子惊醒,他张开眼睛,看清了那些惹爷爷伤心的牌位上的字,其他的牌位他都不认识,只认得那最高的一块,上面写着爷爷刚教给他的三个字。“孔夫子。”年幼的他来不及细想,很快被睡意征服。老人继续跪在牌位前低泣。   棚屋四面墙壁传来院里一棵老桑树低沉的叹息,沙沙,沙沙,迎着夜风,它似乎也在哭泣。   粗略浏览底层百姓生活场景的我们,显然还不能一针见血的窥伺出历史变换的轨迹。虽然左右历史的最终力量来自挣扎在生存空间中的黎明大众,但是,毕竟,要想提前探寻出一个朝代的发展核心,我们的目光还是必须追寻那些站立在风口浪尖的弄潮儿。这些位于权力中心的人,或许更能代表出各自纠结的利益。而这些人,也才是我们故事的主体。   黑夜来临。华灯初上。老百姓哭泣的时候,一代君王在欣赏宫女的舞蹈。说是欣赏,但他的眼睛却不时望向门口的地方。似乎有些焦急,在等待着什么。悠扬的旋律飘来,一个满头珠翠的华贵女子在诸多宫娥的簇拥下抱着琵琶款款移步来到胤禛眼前。作的是汉人装扮的她一袭米黄色纱裙,脸上还蒙着一条同色的纱巾。鼻梁以下的部分看不清,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已经够了。水灵灵的,好似沾了第一滴晨露的香草,闪动着轻盈的光辉。华贵女子伸开手臂,拨弄琵琶,扭动着随乐舞动起身体。严格意义说来,她跳得并不煽情,甚至细微之处,会让舞蹈行家觉得稍有笨拙,但,有了那样一双眼睛,什么都弥补了。   此时,乐声停止,众宫娥散去,宫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女子跪倒在地,给男人行礼,低着头,没说话。身穿龙袍的他很快扶起她,拉着搂入怀里。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朕喜爱这种颜色的?”食指划过女子的面纱,在柔软的丝绸上画圈,语气问得十分温和。两堆火苗却燃烧在他的眼里。   “皇上……”女子撒娇地更往他怀里钻,对他的提问暗自高兴。心想:果然那耿氏没骗我。倒算我欠她一个人情。   胤禛听了这声音,忽然变了色,猛地一把推开了她,手捂着额头,闭上眼,五官间竟流露出一份不耐。女子瞅着他的脸,不由吓了一跳。揉揉眼,对自己说,必定是看错了。再睁开眼时,果真见男人又朝她露出了笑脸。难道方才竟是我的错觉?她有些怀疑地盯着男人,愣了愣,很快,收回目光,由男人拉住了手。   “朕最心爱的妃子,怎么了?”隔着薄纱,胤禛能感觉到手掌下女人肩头肌肤的滑腻,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上面,他被她今夜的装扮吸引住了,更准确地说,是衣服的颜色。很自然,他想起此刻珍藏在御书房里的画帛,他曾亲手绘制,又常常翻弄的那一张。画里,记载了他最甜美的秘密。如果,没有前些日子发生在法华寺的那次意外的话,现在,他应该可以更加甜蜜。他手中的权力已大到了可以不必偷偷摸摸回忆的地步。   他是一切的主人。一切的范围不仅仅包括了绵延数万里的江山土地,将帅良臣,更涵盖了这土地上的人民,男人,还有女人。只要他想,天上的星星随他堪摘;只要他愿意,大海里的浪花更会服从他的命令,按照旨意飘浮上升,规规矩矩衍化为天空里的白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超级膨胀感灌注进他尊贵的血液,激荡起一片片桀骜的涟漪。在经历了初期即位的不适应的时期之后,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嘴角每一根硬硬的短须都已完全融入到君王的气息里。表现出与生俱来的适应。似乎这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从没有过的满足充盈进胤禛的脑海,跳跃着兴奋步伐的细小颗粒时刻簇拥住他,包裹住他,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反复在他耳边陈述一个事实:“你是王!是皇帝!”   “皇上,您怎么不看我?”华贵女子两手大胆地吊上他的脖子,腻着嗓子娇滴滴地似乎发了脾气,“您心不在焉吗?为什么您的样子让宜儿觉得您在想着别人!您眼角流露出的神态更叫我觉得惊心,您知道那是什么吗?我在您眼里看到了——妒忌!”   胤禛被宜妃的话吓了一跳,回过神,掩饰大笑,举起杯中陈年桂花酿,倒入口中一饮而尽。余光瞥了女人一眼,决定暂时把脑海里假象的情况忘记。或许那个逃离如来掌心的女人真的只是去探望做她哥哥的西北大将军。喝完,低头朝怀中的女人亲了亲,“妒忌?不要把后宫中女人用在你身上的字眼套在朕的头上。朕可不会为了谁去妒忌。”   宜妃缩在他胸口的身体僵硬住,勉强笑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忽然觉得别扭。以她自己曾经混迹在戏班的经验来判断,情人之间才会露出独占对方的情绪。真心交付感情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怕是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位置。男女之间的感情,是自私的,排他的。   想到她曾经的第一个男人,排在康熙之前的那一个,她不禁更觉得纳闷。那时,只要她向别的其他男人多看一眼,她的他就会气得跳脚发脾气。而现在,这个时时对她称呼为“朕最心爱的妃子”而言的英俊男人,怎么会对她没有类似的情绪呢?难道天子的胸怀当真比平民要宽广?还是坐拥后宫佳丽,他已能做到波澜不惊?或许他已经麻木了?抑或是由身体衍生出对女人这个群体的一种免疫?不然,如何解释上面的问题?如果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话,那眼前这位声称最喜爱最迷恋她的君王为什么不会为了谁去妒忌?更要命的是,凭女性的直觉,她清楚地知道说这句话时胤禛的口是心非。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已经把他出卖。他在撒谎,在欺骗,在隐瞒,在遮掩。   领悟到这种状况的宜妃被自己这套推论惊呆。心想,若是继续按照这说法推测下去,那么,或许,眼前这位年轻天子心仪的人儿并不是她。她只在他眼里,不在心里。他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又巴巴盼着的,又会是谁?她辗转的思绪被急匆匆闯来的太监常喜打断。拎着手中一个竹篮,小太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过来。   “怎么这么急?”宜妃依旧坐在胤禛大腿上,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斜眼瞅了小太监一眼,为被打搅而稍感不悦。   细竹竿儿似的的小太监,赶紧给她行礼。恭恭敬敬又朝他主子叩了个头,二话不说,就把竹篮抵着凑了过来。宜妃瞧那竹篮上覆盖了层绣花精致的粉色手帕,手帕下的被包裹着的事物微微凸起,细看去,似乎顶着帕子微微起伏,不禁觉得好奇。眼见着常喜一脸巴结的模样,心头一阵欢喜,莫不是上回我向皇上请求赏赐的南海翡翠珍珠?圆乎乎的,约莫就是这么大!想着,她更加狂喜,跳□,抢在胤禛前面,抬手揭开了手帕。   顿时,“喵呜”一声,竹篮内一团白色的东西飞朝她的脸飞扑过来。宜妃没反应过来,脸被那东西抓住,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哎哟,这什么东西,竟是活的!哎哟,它爪子要抓破我的脸了!常喜!你要谋害本宫吗?哎哟,皇上,救我,我的脸,我的脸好痛!啊,我的眼睛,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哎哟!”   胤禛看着肥胖的“雪球”在宜妃脸上放肆,不禁大乐。许久未闻的爽朗笑声溢出。捂着肚子,他甚至笑出了眼泪。大殿外侍奉的胸部仍平坦的宫女纷纷觉得纳闷,相互交头接耳。这是新皇登基那日也没发出的笑声啊。这一向面冷性急的君王碰上什么好笑的事儿吗?一干新来的宫人们用眼神说出这样的疑问。端着参茶走过来的耿妃解开了她们的疑问。把手里的托盘交给一个宫女,眯着眼,笑着说,那是因为宜妃娘娘,皇上才如此开怀的呀。“真是叫人欢喜的事情!皇上的笑声是如此珍稀。”   亲热地问了身边两个脸上带着雀斑的小宫女,从袖管里取了一把碎银,往众人手里塞。见几个新当差的吓得往后躲,连忙又笑。说这是宫里的规矩。   “虽说我是你们的主子,可压根儿我没拿你们这班余钱侍奉丫头当奴婢。大家都是爹娘生的,祖辈儿疼的。都是不容易的女人。我也是从你们这班十二三岁的时光里走过来的,因此自然能体谅你们离开家乡隔绝亲人的心情。话往里说,就是一句,我是想说,这后宫里事情多,人又杂,往后,你们有什么难处,有什么烦扰,别傻乎乎地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血水。我耿妃虽不如……不如有的娘娘那般得宠,但好歹还是能在这后宫里说得上话的半个主子。因此,你们记得,只管来找我。就算不能帮你们处置圆满,但好歹不至于亏待了大家。唉……”   她听着宫殿里的笑声忽然皱眉,随即舒展开,细细长长的眉毛撑起,一团和蔼地又说,   “想来做女人都是可怜的。尤其是你们这群没人理没人睬的孩子。”   几个小丫头哪里自打进宫就一直胆战心惊,哪里听过这等暖心窝的言语,一个个被感动得眼眶通红,捏着耿妃赏赐的银子跪在地上磕头。一致向这位看似十分慈善的娘娘磕头,表示忠心。“娘娘以后有什么交待,尽管吩咐奴婢们就是了,奴婢们必定尽心尽力。”   得了这句话的耿氏一直上扬的嘴角这才真正有了笑意。扫视众人,交待着要把参茶趁热给万岁爷送去,讲了几句,才在众人感激又尊敬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隔着一扇纯金色大门,屋里气氛的重量显然比屋外要轻。虽然,只是胤禛一个人的轻松与舒坦,但,这就够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他是这里的头把交椅。此时,他拥拦着怀里不停抽泣的女人,不时安慰。即使嘴角边带着揶揄,他也感到由衷的快慰。这种意义上的收获甚至超过了占有怀里女人时身体产生的满足。他察觉到了某个神秘空间的丰富。好像藏在身体某个角落的黑洞被什么东西填满似的,他满意极了。   “别哭了,朕的宜妃。不过是只调皮的小猫,何苦与它一般见识?”抓起膝盖上的罪魁祸首,他佯装大怒,朝它瞪眼。“再顽皮,朕可就要治罪与你!”   跪着给宜妃赔不是的常喜苦着的一张脸也被胤禛的话逗乐,捂着嘴巴偷笑。宜妃看得大怒,想要再发脾气,看看胤禛的脸色,终究把恶气给咽下去。板着脸,又经胤禛一番求情,才同意常喜起来。担心容貌受损的她再没了邀宠于眼前的心情,急忙找了个借口说是头晕要找御医诊治,就预备告退。   雍正点点头,爱怜的目光又垂向手中的猫咪。干脆把膝盖上的胖猫抱在怀里。那疼爱的眼神就是在方才抱宜妃的时候也不曾流露过的。女人顺着男人的视线,注意到猫咪脖子上用红绳子套着的一个棱角被磨亮的平安囊,冷飕飕的空气顿时钻进她的脚底。宜妃倒吸一口凉气。眼珠转动,有了主意。“皇上似乎甚为爱惜这猫咪。而臣妾也与它是不打不相识。也算结缘。所以,斗胆请皇上把这猫赏赐给臣妾吧,我一定会好好照料的。”   “也好。朕政务繁忙事情缠身,怕也是没工夫料理。常喜嘛,毕竟也没你们女人家细心。好,这猫就托付给你了。”顿了顿,他继续保持开心,恋恋不舍地又抚摸了遍它柔软的皮毛,才小心地抵到宜妃手中,“好生料理,它叫雪球。”   稳稳接过,宜妃瞅着雪球,在雍正转身挡住常喜的瞬间,露出满脸怒意。掀着鼻孔呼气,暗道,死猫,看我怎么“好好”招呼你!男人转过身,她立即变脸,露出笑嘻嘻的模样,千谢万谢地准备告退,却听背后“且慢!”一声,胤禛又把她叫住。面色温和地朝她缓缓走来,伸出手臂,她正准备投进怀抱,却发现是自作多情,男人的目标竟是她手中的猫。轻轻撩起胖猫脖子周围细长的白毛,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重叠交错,解下了猫脖子上那个她很在意的红绳,抽下上面的东西,放入怀中。   皇上如此在意的东西是什么?她很想这么问。但是,她嘴巴没动。只有情人才会有的独占表情又出现在男人的脸上。看着胤禛,她问不出口。一时间她分不清阻止自己吞下疑问的是宠妃骄傲的自尊还是女人特有的妒忌,她完全理不出头绪。或许,这两者于她而言,已合二为一,无所谓界限的分明。于是,她转过头,狠狠盯住可能唯一知情的常喜,看得小太监畏缩得吭下脑袋,躲避开眼睛。   “哼,果然,他是知道的。”带着这个认识,抱着害她脸颊各自挂彩的肇事者,她心有不甘地告退。   直到宜妃的背影消失,胤禛才问出常喜一来他就想问的事情。   “有她的消息了?”   小太监脸色惊慌,忽然扑通跪倒在一脸严肃的皇帝面前。牙齿打颤,说话结巴起来。“回皇上……是……是有……有……那个消息……”   “她在哪儿?”指间按在胸口,他摸到了一个凸起来的东西,抓着这团东西,他把它靠在了心脏处。   “敦……敦……敦煌。”   残存的笑容立即从胤禛脸上消失。像换了个面具似地,他又恢复了原先冷酷的表情。虽然竭力控制,但常喜依旧能从这新主子眼里辨明出潜藏的怒意。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胤禛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突然从胸口揪出那个平安囊,猛地把它扔到地上,踩在了脚底。他狠狠地踩着,两脚恨不得在上面蹦上一蹦。手臂奋力在空气中挥舞,却似乎只分散掉全身很少的怒意。他脚下的东西占据了更多的注意。很不幸的是,平安囊缝制得极为牢固,又由于是锦缎包裹着棉布制作的,里边还塞着用来填充柔软的棉絮。因此,不容易被踩坏。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脚踩平安囊的男人就好像踩了一个极小的枕头一般。即使用劲儿,力气也算白使。   胤禛弯下腰抓起没如他意的玩意儿,吼叫着催促常喜,“去,给我把剪刀拿来!”   常喜呆着一愣,忽然脸上露出不忍,跪在原地没动,“万岁爷……这平安囊……可是……可是您亲自……修补好的……您……您这会儿怎么又……又要……”   “废话!你想抗旨?”   “奴才不敢。”吓坏了的小太监忙一溜烟爬起,如跳鼠般钻了出去,不一会儿,一把油亮的剪刀交到了胤禛的手里。他拿起剪刀对着手心里的平安囊戳去,即使嘴角微微抽搐,手腕翻搅的动作仍然果决麻利。与他千辛万苦缝补时的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太过用力,太过专注,平安囊很快染上了鲜红。作为刺破手心的剪刀本质上来说没有伤人的故意,充其量仅能作为一柄工具。伤害他的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长久以来割舍不断的某种东西。这东西一直纠缠住他的心。此刻,他正在为此付出代价。并为自己得到的那一份报酬忿忿不平。   捏着平安囊,裹着剪刀,覆盖在流血的伤口上,他赤红了眼睛。嘶嘶的粗气从嗓子里冒出,好像闷在灰烬里燃烧的煤球一般,只透着一点表象散发出即将喷火的痕迹。   “万岁爷,您流血了!您受伤了!”常喜惶恐不安,立即想到了皇太后乌雅氏那张严肃的脸。身子抖得更厉害。   胤禛不搭理,嘴里默念,“我就知道,就知道,她会去那里,她会去找他。该死的,她就不能体谅一下朕的心意吗?”   “小蝶姑娘恐怕这时不能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了。”常喜偷偷望了望男人稍稍恢复下来的表情,最终还是把反复徘徊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雍正忽然觉得不安,望着被绞得乱七八糟的平安囊,头一阵眩晕,跌落在身后龙椅上,接过参茶喝了,好半天才喘出一口闷气。“什么意思?”他急忙问。   “小蝶姑娘被毒物咬伤了,人正在昏迷。”   “什么?你刚才怎么不早说?”男人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气得指着小太监的鼻子破口大骂。   “奴才,奴才方才见您那么气……奴才不敢……怕您……所以……”   “够了。快给我说说她的情形。”   常喜听他自称“我”字,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多问,急忙把了解到的情形详细说了。他说,年小蝶是在距离敦煌一处荒芜的悬崖附近出事的。在悬崖不远处,就是敌人回族大军的军营。军营前面,悬崖后边就有一个天然的水潭,那是沙漠里的绿洲。小蝶姑娘似乎是冲着那片绿洲去的。绿洲周围长满沙棘,梭梭草,和长刺的金琥(类似大仙人球之类的一种耐旱植物)。野草丛生的地方也有许多蛇虫鼠蚁。   急不可耐的胤禛把他打断,“说重点,她被蛇咬了?眼镜蛇?还是沙蝰蛇?这只是寻常的毒物,不算要紧。咦,你摇什么头?不是蛇,难道是蝎子?对了,沙漠里的石头缝隙里,常常有过这种东西。早年我曾去过那里,和年羹尧一起……哎哟,还不是,难道是剧毒的蜘蛛?那种七彩斑斓的?这也不必担心,沙漠里常有这种玩意儿。当地人晓得怎么对付。哎,你又支吾什么,怕什么,朕又不是那些毒物,会吃了你!快说话呀!”   常喜这才大着胆子说了,把头依旧晃得像拨浪鼓。“都不是。是……是一种罕见的动物把姑娘咬伤的。”   “难道是那些该死的回族士兵?”雍正说出最坏的推断。   “不,不,不是,”常喜在他怕人的眼神中闭上眼,哆嗦着肩膀公布出谜底,“是一只有毒的蜥蜴。会变色的一种。听说因为常吃毒蛇而身体占有剧烈的毒素,沙漠中十分罕见。”   “这倒是稀奇,怎么意外偏偏叫她给撞上了?”手贴额头,男人朝小太监走近,声音提高不少,像是在质问,“要不要紧?”   常喜这时完全不敢再与他黑黢黢的眸子对视,盯着地上如梅花般的血迹,又变得结巴。看着他摇头的胤禛暂时放下心。   “也不算……算……意外,那蜥蜴其实是……有……主……人的……”听着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吸,常喜咬紧嘴唇。为让自己来报告出这个消息的决定而后悔。   望着小太监青白又泛紫的嘴唇,注视着他剧烈抖动的肩膀,和时不时抽搐的脊背,胤禛忽然间明白过来。   主子的好恶是奴才们头顶的天枰。主子高兴,这天枰的砝码就增加,奴才的脚步就踏实;反之,生气发怒时,这天枰就东倾西斜,失去平衡,跟着的奴才也就夹起尾巴,变得惶恐。   常喜和胤禛就是这个道理。虽跟随胤禛时间不长,但这新君喜怒无常的性子小太监还是码得清的。尤其深谙此君的忌讳。这是他跟着胤禛到慈宁宫给皇太后一次次请安中得来的领会。当着亲娘的面,从不称呼自己亲弟弟名字而每次用“那个人”代替的男人,最讨厌的人是谁,这恐怕就是呆子也知道的答案。   此刻,正因为此,常喜才会如此表现。被胤禛盯着又给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得到让他容易回答的问题。   “她在‘那个人’那里吗?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已经没事了吧。”虽然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心却像暴躁的海浪,起伏不定。   常喜先摇头,又点头。忽然发现弄错了顺序,赶紧更正。但由于扭转速度太急,反而叫胤禛看得眼花,“究竟如何?她要不要紧?”   听他声音平稳,小太监这才大了胆子,“小蝶姑娘没事,已吃了解药。只是暂时还没有苏醒。”   胤禛听了点点头,忽然又起了疑心,斜眼问,“随身佩戴解药这种事可不像‘那个人’的所为哪!”   “是,是,是,万岁爷神机妙算,奴才什么都瞒不过您,”逮着机会,常喜忙拍起那千穿万穿什么不穿的气体,脸上恢复了点血色,巴结着赶紧说明,“解药不是‘那个人’给姑娘服下的,是岳参军,哦,不不不,是岳……岳……家那小子。”   点点头,男人紧绷的眉眼间这才放松了神情。盯着手里被染红的平安囊碎布,忽然盯住常喜,“当真一个傻奴才,光给朕剪刀,有什么用?去,把针线拿来!”   小太监担忧的望了望雍正被染红的手掌,支吾一声,善良盖过畏惧。“皇上,奴才能顺便带些纱布,伤药过来吗?”基本上,他也看出了主子这时平静的心情。   望着手心里已凝结的伤口,胤禛扯了扯嘴角,算是对他说话幽默的反应,翘翘手指,小太监立刻跑了下去。这时,他才丢下被手心捂热的剪刀,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团细琐的碎布,首先挑出其中所有沾染着墨迹的布屑,分作一类。强耐着性子开始拼接。大半夜过后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的拼图清晰出现在常喜眼前。小太监站在老远望了望,深深憋住瞌睡的呵欠,生怕自己一呼气,就把那些碎布拼图弄乱,触怒龙颜。咬着舌头吊起眼睛强打着精神站在主子身后。   低头拼凑黏贴的男人手里动作不停。心思却只有一个,他相信,他手中这副生辰八字的主人终究会回到他身边,就像皇权最终选择了他一样。他才是最后胜利的王者。他将再次打败“那个人”,在另一个沙场上。    ☆、CHAP94 障眼法   一双细长白皙的手从衣袖中探出,伸到面前喝干酸梅汤的碗里拈起了剩下未融化的碎冰块,收拢在一手的掌心,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这不属于夏季的结晶体上拨弄着。手的主人丝毫不觉得冰凉,在夏夜的深夜里。手掌里的温度敌不过他冷却的心。   男人叹口气,听到屋外传来的敲门声,“八哥?”他应着,脸上又恢复了些表情。   允禟身穿宝蓝蚕丝镶银边长袍跨过门槛,神色有些激动地走了进来。还没等屁股坐下,就凑到坐在轮椅上的允禩耳边低语,“好消息,八哥,听老十说,老十四那边得手了!”   虽然他尽量调整视线把目光定格在对方的脸上,但下意识的反应仍是说完话后的余光瞥向了男人残废的下肢。瘦骨嶙峋的双腿如被皑皑白雪覆盖不住的山峦,依旧挺立着原本清晰的痕迹。允禩的腿上虽盖着一条薄被,但两条轮轴般的弧线仍能瞧得出。可是,依旧连接在男人身体上的这双腿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它们是腿,但却只发挥出附属整体的属性。纯粹摆摆样子而已。腿的主人不能再靠着它们站立、行走,甚至支撑身体,也需要借助外力。   想到这里的允禟心里涌现出复杂的情绪。被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包围。撇去同情和惋惜,撇去愤慨和不满,这两种对受害者和行凶者最基本的感情,剩下的那一缕极轻的蛛丝竟是一种最自私的窃喜。下半身残废的男人还象征另一种意义,一种让他妻子痛不欲生的悲剧。而这,也是九阿哥偷偷欢喜的源泉。八哥这样虽是可惜,可为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的小玉,八福晋就包含在这东西里。   残疾后的允禩变得更加敏锐,接收到允禟目光中的复杂后,眼皮微微跳动,两手相握,十指交叉。   几块残留的碎冰被挤压出微不可闻的碰撞声。夜风吹落了被烤干的枯叶,一片叶子被刮落掉到了地上。沿着光滑的大理石路面翻滚着,干燥的身体与石面摩擦,像焦躁的马车反复碾过人心肺般,接连不断地发出兹兹的噪音。   允禩靠在窗边,听得异常清晰。沉默到这会儿,他才接过老九的话,往下问,   “回族人那边最后的堡垒攻下了?”   允禟当然明白八哥并非站在当今天子那边对待西北战事问题,他所说的攻垒并非临阵相对。   他摇头,允禩脸上的光立即淡下去。只是“哦”了一声,低下头,又玩起手里的冰块,手指间已沾满了融化了的水渍。   “八哥,虽比不上说服回族人为我们所用的绝佳消息,但,也不啻于一则喜讯。”他走到男人的脚边蹲下,仰起脸,抓住了对方的手。好冰。“八哥……你听我说……真的是……”   “好消息?”允禩忽然扯着嘴角笑了,“区区一只落网的蝴蝶也能算好消息?”   “啊,你知道了?”九阿哥挑高了眉,细长的眼睛眯起,摸着下巴,伸手触摸寒冰,“别这样,八哥,人活着,总要给自己一些亮光。我们必须相信。”   “亮光?你是说希望?”男人的眼睛又被灰暗淹没,声音也跟着沉下去,“自打我……这双腿……这双腿……失去全部意义的时候,我的世界里就再没出现过这些所谓积极的词令。亮光?希望?你想说什么,我的好九弟?”   好九弟?允禟听得心底别扭,像后背长了根刺似的,浑身难受。咀嚼这称谓,又偷望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不禁心惊,暗想,不会吧,我和小玉的事难道被他发现了?脸上正不自在,耳畔又传来被戴绿帽子之人的声音。   “九弟,你不用劝我,你要说的话,我也都知道。八哥我……我现在已然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指望什么光明?”说话人垂下眼睛,用冷冰冰湿淋淋的手把允禟抱住,“若不是为了争……争……争一口气,我何必还要如此忍辱偷生,每日被人推着上朝议政,被人戳着后背非议?九弟,做哥哥的我,竭力忍此煎熬,你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完了,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但你不一样,你还大有希望,大有可为!”   “不不不,八哥,我不行!”九阿哥急忙摆手,“你是知道我的,打打算盘,数数银票还凑合,军政大事,并非我所擅长!”   “难道他老四当年管理吏部的时候,就擅长通晓所有事务?”允禩的手又紧了紧,看向允禟的目光也变得温柔,语调听起来像是惯犯对孩子出手前的劝诱。“好九弟,哥哥给你掏出真心话,老十他虽出身高贵,但并不是能担当大任的人才,老十四脾气直率,城府不够,咱们四个亲兄弟就只剩下了你。傻弟弟,你难道不信哥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怎么会?八哥!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允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扑倒在允禩的怀里,“八哥,你是我们的兄长,一直都是,从小照料我们,提携我们,不光我,老十,老十四都受了你的好处,你的恩惠,你不计回报的感情,你就像阳光般始终照耀着我们这几株小草。你更像大树般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为我们顶替去可怕的侵袭,八哥,你……你为了我们付出太多,我们……我们绝不能辜负你!八哥,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必定将唯你听命。其他多余的不要再提,我不会让自己胡思乱想,更不会做出僭越你八哥的事情。”   “如何是胡思乱想?九弟……唉……既然你如此执着,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吧。”允禩摇摇头,推开怀里眼眶发红的男人,双手按在轮椅的两侧,推着大轮子往后退。允禟见了,赶紧跟上来帮忙,走到轮椅背后,手握两个把手推着允禩走到书桌边。   一阵沉默,两人又说到了朝廷现如今议论的热点话题。他们谈起宜妃。   “一枚貌不惊人的小卒子,过了河,却发挥出车马的作用,嘿嘿,真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啊!”抽出袖管里一条手绢,允禩用力地擦起手指,逐个挨着顺序,由手掌到指尖,最后到指甲,好像擦的是一件件象牙微雕般动作轻柔之极。   “是啊,”九阿哥跟着附和,“倒叫我们忽略了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早知道把先帝遗诏从正大光明匾后面拿出来的人是她,我们早就巴结上了,还轮到他老四的份儿?”   “早知道的话,我的腿也就不会这样。”廉亲王开头三个字狠狠吐出,瞟了眼老九,微微发怒,“世上哪有早知道的事?九弟,这些不着边的话休要再提,我们说眼下。”   点点头,允禟低下头,不再说话。   “朝中现下对宜妃的议论,你可都听闻了吗?”允禩冷冷地提问。   “当然。这种事儿传得最快。满朝文武,怕是无人不知。流言蜚语,说三道四,难听的话可多着呢。”   “哦?难听的话?”   “嗯。尤其是那些汉人臣子,狗嘴里更吐不出象牙,一些腐儒说得就更张扬了。有说是此事乃开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绝局面,一女共事父子二人,实乃天下最大的丑闻。把宜妃比作最最无耻下作的贱人,又把老四比作荒淫好色不知人伦的畜生。”允禟见允禩也扬起了眉毛,更加说得兴奋,从椅子上站起,竖起一根手指,卖弄道,“不止呢,还有另一种更怪异的说法,你知道是什么?嘿嘿,那些想象力丰富的汉狗们居然把宜妃比作了灭亡盛唐的武氏!说什么历史覆辙即将重蹈,大清朝的繁衍将在取代新王的女人身上终结……”   他本掩着嘴笑,但允禩黑下来的脸又让他笑不出了。   “这也是一个先朝皇子该说的话?”廉亲王铁青着脸,双手揪紧膝盖上的被子,像是要把它撕碎。   允禟分辩解释,“我就说嘛,是这些汉人想象力太丰富了,咱们谁也不会当真嘛!”   “砰”地一声,手掌撞击木头的声音。允禩重捶轮椅左右扶手,脸涨红,气得浑身发抖。手戳着他这个弟弟,“汉人们疯,你也跟着疯?这种事也是好开玩笑的?别忘了,即使和老四再怎么隔阂,我们也都隶属于皇家正统的嫡亲!污蔑大清,诅咒我朝千秋万代伟业的事情可不该由咱们自己人裹在里边凑趣!九弟,你不小了,该知道轻重的分量。”   又砰了一鼻子灰的允禟支吾着,满心不快。只想早些结束今夜的谈话,好去往这府里的另一个角落与某个女人相会。但偏偏不如意。话夹子被打开的允禩嘴巴动个不停。   “平心静气想想宜妃这事儿,九弟,你就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见对方不语,他继续。   “九弟,你好好想想老四平时沉敛的为人,说话处事的低调,以及他继位前故作韬晦的手段,就会发现此事的稀奇。”   “听八哥这么一说,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以老四诡秘变幻的手段来说,这次为了区区一个女人,闹得动静也太大了点儿,听说老十三也为了这事儿和他搅毛了,啧啧,思前想后,这宜妃长得也不算绝世容姿,而且身份又如此敏感,老四居然如此大张旗鼓得册封她,嗯,蹊跷,稀奇,绝对地稀奇!可是,这里边的原因是什么呢?真叫人费解……”   “一点儿都不费解。”允禩紧跟着接口,“实际上你刚才已经说了,宜妃算不上是绝世佳人,沿着这条线,你继续想就是了!”   “绝世……佳人……”老九默念,忽然,睁大眼,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哎呀,我方才刚念叨在嘴边的名字,怎么就忘了呢?对了,简直对极了!八哥,我明白了!老四这回使的可是遮人耳目的障眼法。”   “嘿嘿,不错。”允禩冷笑点头,“这在朝廷内外闹腾的如此动静之大的宜妃不过是他老四精心设计预备利用的一副躯壳……”   “正是,”允禟兴奋地大声说,“不过,他想抓住的那蝴蝶已经掉进我们的手里!”   此时的老八老九两人的确猜中了胤禛执意册封宜妃的目的——单纯的利用。利用她前朝嫔妃的特殊身份吸引朝廷内外全部的注意力,尤其是那些对年小蝶过于关注的人类。皇太后的乌雅氏就是其中之一。   在君王的名誉和佳人的安危之间,胤禛这次做出的选择毫不犹豫。甚至瞒过了他最亲密的十三弟。   允祥此时正在为已故的方家大小姐方濯莲操办丧事,心情郁闷,听说了胤禛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特立独行册封先帝宜妃入后宫的事情后,更加没有好心情。他甚至朝这位父亲式的哥哥大吼,说胤禛此举叫他无法再相信人世间还有所谓的“情”。   胤禛当然知道十三真情所指对象。毕竟,当年他甘愿救下小蝶然后偷偷藏匿,此事所需的勇气是必须辅之以相应程度的真情的。胤禛至今还记得十三弟在得知这一内幕时感动的言语,他说,“四哥,我这辈子跟定了你!”之所以跟定的潜台词他没说,但从那双泪水盈眶的眼睛里,胤禛已经找到了答案。他读懂了激动滚烫泪水的涵义,十三是在无声地钦佩他的有情有义。觉得能为了心爱女人不在乎身家性命,生死安危的男人是值得他守护追随,效命一生的。十三通过这件事,觉得与他四哥的心靠得更加紧密了。基本上,在允祥的概念里,胤禛成了一个至情至性的象征,可谓铁血柔情。因此,在得知宜妃事件后,他激烈的反应就属常情。在真正至情至性的十三阿哥看来,他显然不能理解胤禛前后如此矛盾的做法,认为此举悖逆了情之本义。   可事实恰恰相反。胤禛这番良苦用心终究被人察觉。还是作为他的政敌老八,这就不能不说有些可悲。套用那句俗话,似乎是这么说的,往往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亲人与朋友,而是恰恰是你的死敌。人类天性中的矛盾在此句中得到充分展现,既透露出整体渴望被了解的一致通性,又展现出为了不同个体间利益冲突下的较量与争斗。人生就是如此丰富又无奈的延续。   言归正传,允禩听完允禟的判断,正要开口,门外一个仆人敲门入内,往廉亲王手里送了封密信。吩咐仆人退下,看完信,眼前的八贤王眼角这才露出喜悦的神情。   “或许,这次真的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弟,来,你也看看……”说着,把手中密信递过去。   老九匆匆浏览完,神色迟疑,“这……这……戏子出身的,果然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才说完,看着允禩的发白的脸,就后悔。谢小风的影子还没在他心头淡去。低叹一声,允禟想道歉,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允禩也是把嘴闭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提。   万花楼行刺事件看起来早就过去,但老九晓得,它一直横亘在八哥的心窝里,成了一道他始终翻越不过去的墙壁。带给这个曾经鹤立鸡群的男人以致命的打击。   于是,老九很快把话题绕回来,“宜妃,嗯,果真在先帝朝进宫前有过别的男人吗?嘿嘿,皇阿玛介不介意这事儿只有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咱们是弄不清了,不过,八哥,我敢保证,现在金銮殿坐位子的那位可是确定戴上绿帽子啦,哈哈哈……八哥,真有你的,连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若是明天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哈哈哈……他老四可就成了朝廷上上下下议论的核心,成为咱大清朝的笑柄啦!绝,绝,这可真是绝啦!”   “不!”允禩坚定的否定,“比起放老四的坏水,这封密信显然值得更多的期待!”   “什么意思?我不懂。”   “老九……唉,做事可不能光图眼前利益,你怎么不想想好好利用眼前这个过河小卒?既然老四能用,我们为什么不能?别忘了,我们现在手里可是有了拿捏她的把柄!”   “啊,八哥,你是要拿密信来要挟她为我们所用吗?”   “不单单是利用,我还要拿她充当冲锋杀敌的前军!”允禩目光凶狠,双眼无比坚定。老九看得有些害怕,却仍情不自禁又问,   “区区一介后宫嫔妃,大不了就是探听些内\幕,吹吹枕边风之类的,八哥,你说什么冲锋杀敌,什么前军的,未免说得过了。”   摇摇头,露出眼镜蛇般的犀利眼神,老八解释,“你太小看她的妙用了。非常时刻,取非常之才。如今,他雍正继位三年,可谓乾坤初定,虽然仍潜伏着西北战乱与江南持久的饥荒,但整体局面平均来看,却属于安定。关于这一点,你知道是为什么?”   “还用说,八哥,是兵权!他老四独占住了兵权!”允禟气势汹汹吼叫,按着茶几站起身,徘徊在屋内,“八哥,要不是隆科多昔日阵前倒戈,要不是后来老四用年羹尧替换了老十四,独揽住京城与西北两处兵权,他雍正能坐稳如今的位子吗?八哥,你干嘛摇头,我说得不对?”   “表面上看,是兵权没错。但骨子里,却是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支配着胜负的结局。老九,你没看清。这东西,就是人心!在宜妃奉先帝之命从正大光明匾额背后取出遗诏之后,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就在无形中往老四那边汇聚过去,朝他周围积蓄,慢慢增加了他的能量,他的羽翼。也就是说,先帝的遗诏胜过实实在在的兵权。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我倒更糊涂了,八哥,你说的先帝遗诏早已公布于众,雍正继位那天,你腿伤没去,我可是看得清晰,上面的的确确写的是传位老四的笔迹。八哥,遗诏就算再管用,也不能为我们所用,别再提。”   “如何不能为我们所用?人心的力量皆由此来。老四以皇阿玛遗诏为根本,上了位,我们何妨不能直捣这个根本?你别急,听我说。遗诏也是人口述的,人写的,也是人拿出来宣读的。”口述之人如今长眠地底,写诏的方苞已告老还乡,取出诏书之人现在不正攥紧在咱们的手心里吗?”   老九倒吸一口凉气,“八哥,你是要借宜妃的口来篡改遗诏?”   “正是。当年之人都是时过境迁,除了她。我们可要把这枚棋子牢牢抓紧……老九,你想当她一个身无任何背景的来自民间戏班的女人在得知我们掌握了她昔日相好之人的下落,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嘿嘿,以此相要挟,不由得她不乖乖就范。到时,我们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们要她说遗诏上面原先的笔迹是白,她必定不敢说黑。哼,九弟,冲着这点上说,他胤禛还会有几天好日子过吗?”   “可万一宜妃实心眼儿,为了老四不肯就范怎么办?”   “老九,你傻啊,天下会有这样的女人?哼,我可不相信。她宜妃若当真是三贞九烈的妇人,就不会在皇阿玛弥留之际与老四勾搭,鬼混在一起!哼,女人没几个好东西。老九,为了安全起见,我想还是多使一处手段更为妥贴。这样,你去寻两个清秀的男孩过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想着法儿送到宜妃的身边……嘿嘿,我可要双管其下,让老四这绿帽子戴得名副其实!让宜妃这淫、妇必定要落把柄在我们手中!”   “八哥妙计!”   看着九弟朝自己竖起的大拇指,允禩在心中却想的是拿捏住宜妃后,即将开始的另一副算计。天下现在恐怕没有比宜妃更接近老四的人了吧,嘿嘿,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条命题反过来用在人身上也有道理。那就是越靠近你的人也就存在着对你越大的威胁。这句话用在即将俯首听从他们命令的女人身上,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摸摸胸口装着特制鹤顶红的小瓷瓶,他咧着嘴,残酷的微笑缓缓绽放。    ☆、CHAP95 又一夜惊心   当年小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出现了两个男人放大的身影。一个是允祯,一个是方不染,后者是带着刚接到的皇命来到敦煌此处客栈的。不大的房间内还矗立着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十四的随从岳暮山和方不染的一个护卫。   此时,小蝶刚醒,揉揉眼,注视着眼前的人,奇怪地问,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接着又表示出对与围绕在她身旁两位故人的好奇,“出淤,十四,你们怎么在这儿?咦,李灿英呢,他去哪儿了?”   十四抢在方不染前面开口,“这是在西北回族军队的势力范围里,敦煌一处简陋的客栈内。你说的那个人出去找那些带你们来这儿的回人商队了,很快回来。”说完,他不顾身旁的方不染,坐倒床边,搂住脸色苍白的女人,抱在怀里,“小蝶,你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两夜了,你……你吓死我了……”   他话没说完,方不染立即接口朝小蝶微微摇头,“你还吓到了圣上。”   女人目光一呆,视线从十四身上移开,看向床边半跪下来的昔日好友,忽地扭过脸,推开垫靠在她背后健硕的胸膛,正想冷着面说几句叫方不染难堪的话,忽然,被站在门口那方不染护卫投射过来的眼神吸引。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可是,那眼睛,那里边的闪烁的东西却是叫她如此熟悉,这是怎么回事?   愣了愣,她又想再把那个高大的黑衣护卫看个仔细,却是被情绪有些急躁的十四挡住视线。   允祯强行揽过她,对准那张无双的脸,一阵痴迷。   “小蝶,你来了,我好高兴,但是又好担心。你的伤,我是说你胳膊上的伤居然是由于我的疏忽而造成的,这种意外真叫我难以安心……小岳子,把那坏东西带上来!”最后一句他冲着门口喊,独眼岳暮山吩咐了声门外的亲随,片刻,手里提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物体走过来,把那物体交到十四手中,同时揭开了覆盖在上边的黑布。一只被捆绑严密的蜥蜴暴露在众人面前。   小蝶情不自禁低叫一声,就是它,那天把她咬伤的东西。   “给!”允祯忽然往她手里塞了把匕首,“对于任何试图伤害你的东西,小蝶,你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你完全有支配他们生死的权力。”十四说这句话时眼睛盯着方不染,像是说得别有所指。   小蝶的心思不在放到眼前这两位共同追求过她的男子身上,她完全被眼前惊奇的景象吸引。揭开黑布的蜥蜴正在变色,由深转浅,化墨黑为十四衣袖边的黄赭色。她看得瞪大了眼睛。继而没有注意身边两个男人的对话。   首先表示不满的是方不染。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皇权尊严的他感到了十四话里的威胁。于是,他立即做出反击。与其说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捍卫雍正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如说是为了遵循他君君臣臣的儒家伦理。他是这么对十四说的,   “王爷方才的一番话似乎另有深意,不知是否是在下多虑了?”   对这种委婉的试探,十四压根不放在眼里。换做以前,他早把眼前这条汉狗的头给拧下当球踢,可是现在,心底却盘算着如何激怒眼前朝廷的这位新额驸,好在回族人的大营前挑起事端,引发出回族人的不满,把愤怒的洪水倒往朝廷军队的驻地和田。   方不染想的除了平安带走年小蝶这个根本任务之外,还有胤禛下达的另一项密令,那就是如何引诱十四回京。奔丧之后,十四在京城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留下个面貌相似之人守候在京城的康熙皇陵,真正的自个儿来到西北大漠这片曾属于他的沙场,一呆就是三年。光这份谋略,这份勇气,就够叫金銮殿的那位放心不下,更何况他还屡次三番与回族人沆瀣一气?这闹腾的事儿隔谁身上都会受不了,最最亲的兄弟居然不帮衬着自己,总时不时勾结着外族往自己背后使坏,的确叫人伤心。时刻恪守君臣礼仪的方不染凡事都能从为君者的角度出发,因此,他与雍正已经结成了利益共同体,两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是完全一致的。这也促使他荣升为朝廷内一颗新星,俨然有当年他祖父方苞的风范。   十四接过方才的话,手指戳着一脸严肃的男人,哈哈大笑。“额驸,咱们可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较真哩?”说完,又笑,笑完,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亲切地拍了拍他肩膀,眼角闪着光,热情招呼道,“西北边塞,条件艰苦,皇上能派你这样的人来,足见他对你的器重与栽培,来,方兄,就冲这点,咱们也该好好庆祝一番,来来来,小岳子,去前面布置一番,今晚,我要与方兄,不,我的好额驸兄弟,一醉方休!”   十四刻意的热络与献殷勤方不染都看在眼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这位昔日的翰林学士也像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在处理一些其他人看来很容易甚至不值一提的事情上会出现犹豫的情绪,例如他曾经对年小蝶单恋的感情,但撇除掉这些,一旦投身到他朝廷政务职责范围内的公事,他大脑的主机就立即自动切换成另一条通路,让一切的混乱和迷惑都在他本身聪慧的心智面前纷纷褪去乔装的外衣而自动现形。   当然,他这份交际手腕与处事的日渐圆滑也是与他这几年在朝廷里的历练分不开的。说句刻薄的话,就算方苞再怎么希望他这个孙儿出淤泥不染,也只能是老人家空切的奢望罢了。常在岸边走,哪能不湿鞋?方不染曾经不屑的东西到底还是沾染上他一些。但,这只是出于本能保卫自己的一种需要,就像十四宠物蜥蜴会随着环境变色一样,本质上的东西依旧没变。蜥蜴再怎么变色还是它自己。   听完十四的建议,方不染微微点头,看了一眼正越来越靠近十四手中蜥蜴的年小蝶,忽然跳跃着视线投向门口他的那个护卫。淡淡一瞥。但其中包含了深深的含义。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屋内仅剩的两人都没注意。小岳子已经出去让店家准备酒菜去了,而十四呢,一会儿瞅着小蝶着迷,一会儿低头想着心思,对方不染与那高大护卫的眼神交流毫没在意;年小蝶更是小孩儿家性情,原本对那护卫有些在意的心思此刻也完全被咬伤她的蜥蜴转移过去,专注地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好奇得要命。   片刻,岳暮山回来,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十四不等方不染说话,就一把拽住他胳膊,几乎架着他离开。方不染临跨出门房,不忘回头朝他那高大的护卫吩咐,“你在这儿小心守候年姑娘,我去去就回。”   护卫应了声,接收到十四探寻的视线,就立刻垂下头。十四见了,登时起了疑心。逡巡在护卫平凡无奇的五官上好半天,也找不出什么痕迹,眼角示意了□后独眼的跟班,也给了个交待。“毕竟是从京城过来的侍卫,怕是西北一带的情形并不大熟悉,这样吧,小岳子,你也留下来,帮忙一起好生照应。”   说是好生照应,其实就是不放心?跟随允祯多年的岳暮山哪里会不明白他主子的心思?急忙应了,与身旁那高大的护卫并排站在门槛边儿,恭恭敬敬送走两位心思都不在喝酒上的男人。   很快,一阵喧哗声从客栈前边传到了这里。岳暮山竖起耳朵,也只听到了笑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剩下来的对话很模糊,尽管他武功高强,耳朵灵敏,可也听不清。正有些焦急,忽然不经意瞥见身旁方不染那护卫脸上有些担忧的表情,心里陡然一惊,显然,自己听不清的对话这人却能听得清。仔细打量这护卫,从头到脚,越看越可疑。这身形,感觉极为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可这脸,却是肯定不在记忆里。怎么回事?   凭着猎狗般敏锐的直觉,他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儿的气味。于是,他决定先发制人,伸出手臂,朝那护卫的胸口探了过去。但还没等到他摸透对方的虚实,铁腕般的爪子就锁定住他。那护卫竟出奇地快,一招之间,反客为主,竟反而把他岳暮山的手给抓住了。   “你……你究竟是谁?”岳暮山凝视那人的眼眸,一颗颗细小的颤栗从后背升起。恐怖的感觉流遍了他的身体!接着,他感到惊慌,从那双冰冷又凶悍的鹰一般的目光里,自己仿佛化成了束手待毙的羊羔。这不是一般护卫能给对手带来的压力!   “老天!你是年……”忽然,独眼男人领悟过来,但是对方已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手掌劈空,猛地朝他后颈使力。闷哼一声,十四最忠实的奴仆,闭着眼,垂直门槛方向横趴倒地,昏迷过去。   这个神秘的护卫顺着背后门缝儿凑过去,细看屋里。只见屋内女子仍在痴痴对着圆桌上身体被缠绕住的蜥蜴说话,她一会儿按按它尖尖的额头,一会儿摸摸它粗糙的表皮,嘴里不停喃喃自语,   “喂,回答我的问题啊?姓名,年龄,籍贯,所犯罪行?怎么?不说话?”   “你以为什么话都不说就能含混对付过去?哼,要是这样,你就想错了!社会是宽大的,法律是公平的。正义是不朽的。这可是事实!”   “嗯,你还不说?好吧,我就明白告诉你判决的依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不?喂,别给我装,爷我可不吃这一套!别以为你属于国家保护动物之列,爷我就不敢动你!法律面前众生平等!知道不?”   见蜥蜴闭起眼睛。屋内女子气得摞起了袖子,露出缠绕一圈白纱的伤口。用力跺脚踩在原地,又绕着桌子开始叙述它的罪状。   “我可不是你爱吃的毒虫鼠蚁。喂,要不是你的主人及时发现,我可就丢了小命。虽然,虽然……这条命……本来就不是我的,可是,可是此次来这里我还有自己的使命,怎么可以什么都还没做就被你统统搅乱?你说,你的行为是不是需要惩罚?”   说着,她往手里那匕首的刀尖上吹了吹,一阵阴森的凉风迫使趴在桌上的蜥蜴睁开眼睛。年小蝶手握匕首一步步朝桌上的蜥蜴走去。屋外那护卫正试图推门的动作突然停下,对女人接下来的举动感到好奇。   咯噔一声,匕首割断的不是蜥蜴的头颅,而是它身上的粗绳。手捏匕首立即退后三步的年小蝶跳到了床上,朝蜥蜴叫道,“喂,我放开你啦!过失伤人的判决是无罪释放嘛。你可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哦,明不明白?还有哦,‘小骗子’的名字太难听,骗人不是你的本性嘛,嗯……”她环抱胳膊,低头略微沉思,冲着正以一双机灵的眼睛盯着她的变色动物说话,“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用在自然万物,都一样合适。这样,你从今而后,就叫‘本善’好了。嘻嘻,好像和尚的法名,是不?嗯,等会儿,我的同伴回来,也一定会喜欢你的。喂,不过咱们说好了,你乱咬人的坏习惯可不能再犯了。我这回来,可是有很要紧的事。绝对不能耽搁的!‘本善’,你听明白了吗?”她絮絮叨叨说着,见“本善”乖乖趴在桌上不动,胆子也就变得大了起来,从床上跳下,走到桌边,颤着手指想抚摸它的脊背,弯着腰,凑着脑袋仔细观察了下它并不算暴躁的反应,又从它圆鼓的肚皮判断出它吃饱不会伤人的事实,才在它鱼鳞般的皮肤上落下手指,很快触碰了下,又立即收回,缩着手放在嘴边,看着蜥蜴,脸孔上放光的表情淡去。   “被人绑着的感觉很不舒服吧。唉,这点,我也深有体会。不过,我的绳子你看不见,也割不断……”   屋子里的她捧着脑袋,斜靠在桌边,对着蜥蜴发起呆,似乎想起了什么。而桌上被重新命名的“本善”也似乎通人性似的,十分乖觉地贴在她手腕边,一动不动。   好半天,年小蝶才叹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哥哥,你现在在哪儿,又在想些什么呢?”说着,手指抚摸在“本善”的额头,轻轻刮着,而这条蜥蜴也十分享受这份宠溺,干脆爬到女人手臂上,由她按摩。   小蝶一呆,朝它莞尔,“你是想安慰我吗?你可真是好心!”手指继续轻刮蜥蜴的小脑袋,另一手托住下巴,眼角露出悲伤,“哥哥……要是……他不是我哥哥,该有多好……”   她的睫毛扑朔在一起,淡淡的水雾蒙上最漂亮的风景,闭上眼,蜥蜴的额头感受到一滴冰凉,冷血的小动物抬起头,忽地钻入她怀里。小蝶又是哭又是笑,“哎哟,‘本善’,我没事,我还好啦,你别靠我太近,喂,别太近!”   矗立在门外的护卫此时再也看不下去,砰地一声撞开门,朝女人走了过去。   早已过了华灯初上时分的敦煌这座古城淹没在一片依旧泛黄的沙尘当中。漫天的沙砾随风飞舞,扭摆身体坠。落在古城的任何一个角落。落到光秃秃的枝头,飘进峥嵘陡峭的悬崖缝隙,钻过悬崖边孤零零的一家旧客栈的窗棱,跳跃着腾空的步伐沉浸在喝酒男人的酒杯里。风更大,沙更狂。酒也喝得更快了。   严格来说,方不染已经记不清喝的是第三十四杯还是四十三杯了,他五指张开,在空气中抓扑第九次,才抓到了桌上又被十四斟满的酒杯,摇晃着胳膊把杯子往嘴边送,却是由于手晃得太厉害,而把整杯酒洒到了自己的长袍上。为了避忌,在敦煌这片回族人的领地,他没穿官服。   十四盯着他大腿上的酒渍,噙着冷笑回头瞄了眼窗外,“哟,天,这么快就变了?!”说完,嘴角带笑又瞟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两眼朦胧的额驸兄弟。哼,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拎起酒壶,允祯拇指食指相扣微翘,给自己的空杯斟满。但轮到另一个杯子时,捏住酒壶把手的两根手指头却改变了原先的姿势,拇指憋进手掌,只剩食指拨弄在把手上。这种斟酒的细节不是极细心之人,绝对不会引起任何的怀疑。十四对此很有信心。这也是他为什么越喝越清醒,而另一个人越喝越糊涂的原因。他理所当然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已然轻声哼起小曲。不时打量着门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该来的就要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带着厚毡子的门帘被掀开。前厅走来一个面容黝黑的回族士兵。是乌汗。他来得很急,还没站定身体,就够着脖子往前厅里打量,当锁定住十四这边方向时,他才缓和下紧张的情绪。小跑着他走到两个男人面前。戒备地打量了眼喝得摇摇晃晃的方不染,朝十四行过礼,就凑到他耳边细语。说完,垂手侧立,退却到一边,像是在等候什么,并不着急离去。   方不染眼角余光以极快的速度瞥了来人一眼,忽然闷哼着趴倒在自己的臂弯里,埋着头,像是完全喝醉。   十四拉了他两下胳膊,又用手指弹了弹他的脸皮,不见反应,这才舒了口气。瞅瞅客栈里的掌柜,抬抬手,喝斥他下去。掌柜原本佝偻的背脊立刻变得笔直,身体的站姿宛若松树般挺立,态度恭敬地朝十四颔首,然后,又恢复了原先点头哈腰惯性后的姿态,很快退了下去。   乌汗瞅着掌柜消失的背影,说,“侍卫长这几年可是苍老许多……”   十四眼光一紧,扫视伏在桌上开始打鼾的方不染,不再看乌汗,低头捏着酒杯凑到唇边,又放下,看着掌柜消失的背影,缓缓开口,“希望这不是你们大汗今晚要谈的主题。”   乌汗一怔,赶紧赔笑,“当然,当然,十四王爷快请吧。咱们大汗可是等候多时。”   十四不说话,只是不停打量乌汗,把他从头看到脚。“乌汗,你从什么时候从军的?”   “十四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乌汗黝黑的脸上闪过不自然,“我的情况爷是知道的,我三年前就跟着咱们的大汗啦。那时,中年的大汗刚成亲不久。他的妻子卓玛已怀有身孕。已经生下三个女儿的她在得知肚子里是个男婴时高兴得飞奔进大汗的怀里。认为是阿拉保佑,山神祝福才让他们在中年有了这个意外的惊喜。如今,岁月过去,大汗两鬓长出白发,而原本腹中的小生命要是还活着的话,也长成活蹦乱跳的孩童了。我呢,也不再是原先流浪饥饿的难民,能为大汗在军前效力啦。”   十四略一沉吟,“听说你们大汗一直没有儿子,三年前那流产掉的曾是他唯一的男丁。”   “怎么不是?说起这个就让天上的白云皱眉,脚下的黄沙生气。”乌汗越说越大声,“那天的事我还清楚的记得,也是在夜里。我们驻扎在营地的军队突然遭到了你们清朝新来的那位年大将军的突袭……”   听到这里,打鼾的方不染的后背忽然变得僵硬,以极小的幅度颤抖了一下,但没引起话头正浓说话者两人的注意。   乌汗的声音继续,伴随着外边逐渐加强力度的狂风的咆哮,混合在一处,响彻在一株幽幽发暗的油灯下,气氛忽然显得凄凉。   “那是我们回族军队遭受过的最沉重的一次袭击。那夜,我们被包围。到处是哭叫,到处是血腥。原本还在沉睡的许多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在睡梦中被割下了首级。即使站岗守夜的许多人,也守卫不了自己的性命。事后,我们都认为,那是一次长久预谋的夜袭。你们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年羹尧大将军由此战得了个‘年夜叉’的美名。   “甚至于寄居在我们军队附近的回族妇女,也会拿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夜叉的名字,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她们会说,‘再闹,就叫年夜叉把你捉了去。’至于那夜,准确地来说,以不再是一场战役……十四爷,真的,现在即使我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那个夜晚的腥风血雨。天,地,以及中间的空气都仿佛变成了血的颜色。我们的一个个兄弟倒下,你们一个个士兵取下他们的头颅。   因为,按照年夜叉的规矩,是要按取下首级的多少来论功行赏的。就这样,战后,一具具无头尸首横卧在草地上,我们甚至无法分辨出他们原本的身份。伟大的阿拉真主可以见证,这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屠杀!然而,更不幸的事情发生,刚刚怀孕的卓玛倒在了血泊中。很快,大汗最深爱的女人带着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啊!那可是比全军几乎覆没更大的打击!大汗一夜间苍老下去。由此,我们进入了战略全面防御的阶段。这些痛苦的记忆好像一颗钉死在墙壁里的钉子,时刻挤压着我们,让我们不能呼吸。十四爷,这些情况,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是,你说的我都知道。我此刻提起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乌汗,看着我,再看看醉倒在我身旁的男人,此刻,我要郑重地告诉你,让你们拔除那颗钉子的时间到了!就在眼前!”说着,手指方不染。   十四坏坏地眯起眼睛,从座位上站起,抬起下巴,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桌边的醉鬼。看着乌汗,作起解释。   “此人,就是朝廷派来安抚西北大军的钦差。他给屠杀你们族人的夜叉送来的不仅仅是雍正眷顾的旨意,还有充足的粮食补给。要是小岳子探听到的信息没错的话,那些粮晌一天之后,将会沿着敦煌古城的外围山路秘密运送到和田那边的驻地。如果说年夜叉是杀害你们族人兄弟的刽子手,是毁掉你们大汗宝贵儿子的元凶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在雍正面前最受宠信的汉狗就是彻彻底底的帮凶!是一丘之貉!是在背地里往你们族人身后捅刀子的阴谋家!蒙着脸干坏事的魔鬼!”   乌汗黝黑的面庞越来越红,呼吸也随着十四的挑拨变得急促。看着方不染的目光逐渐凶狠。由开始的怀疑转化到现在的仇视与愤怒,眼里释放出想要把他撕成碎片的含义。   “还等什么,我的乌汗兄弟,让我们在去赴大汗的酒宴前送给他一份最大的薄礼吧!你还犹豫什么呢?我亲爱的回族兄弟?拔出你腰间的长剑,只要往这里斩下,你们曾经所有蒙受过的屈辱都将成为过去!你们逝去的兄弟将会感激你!你们身处天国的卓玛王妃将会向你跪下行礼!当然,你们现在的可汗更会发放给你丰硕的奖励!我敢打保票,他会厚赏你。乌汗,只要你拔出你的长剑,对……对……就是这样,好……好……好极了,小伙子,来,走到我这边来,砍下你手中的剑,你就赢得了阿拉真主所赋予的一切!荣誉,骄傲,数不清的金钱在向你招手,在向你示意!”   乌汗脑门冒出汗珠,也曾经杀过不少清军士兵的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头脑一阵眩晕。直觉与本能的告诫没有赛过外在甜蜜的诱惑与教唆。他一步步朝陷阱靠近。   此时,允祯就像一个即将偷到蜜糖的窃贼,忍不住嘴角边荡开笑意。很快,他一石三鸟的计策就要实现。只要乌汗杀了方不染,回族人这边再想休战,避免与朝廷正面冲突,也是不可能了,事端一旦挑起,无可避免。而他,将会是双方火拼后最大的受益者。弱势的回族军队被清军吃掉是迟早的事,但这不是他所在意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乎的是和田这块藏宝地。   据探子回报,和田那儿出产的不仅仅是珍奇的美玉,而是储备丰厚的金矿。金子,数不清的金子。那儿就是一座金山!一座宝藏!当然,他会感兴趣不是为了钱财本身,作为先朝皇子身份,他还没落魄到为了钱而精于算计的地步。财富对他而言只是工具,用来招兵买马的工具。   《三国志》里刘备与曹操早年迥然不同的命运已对此做出了最好的证明。身世落没的刘皇叔离开物质基础的支撑,只能在两个把兄弟的陪伴下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辗转各处接受别人的接济;而家道殷实的曹操的起点就不一样。首先,他付得起赌场的筹码。变卖家宅产业充作起兵的物资,接着联系起周围的亲戚,很快,他嫡系的一支兵马就组建成功。   虽然人数不多,但却为他今后吞并天下做了最坚实的奠基。玄德无财无势,仅依靠着所谓名义上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和流传在一些愚人心中的口碑,才招才揽士,渐渐有了自己的据点与领地;而曹孟德不同,一切都是讲实力。凭事实说话。而他的物质基础无疑是这片事实中最无声却又最有力的部分。当然,比起东汉末年的其他人,他曹操的实力根本算不得什么,但是,袁绍袁术之徒,根本就不在天下英雄范围之内。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辛弃疾说得一针见血。   同类才有可比性。   因此,本质上说,在十四看来,刘备与曹操的本质完全一致,只不过披了层伪善的外衣。就像他的四哥胤禛一样,不了解他为人的愚蠢百姓总是为他的慈悲交口称赞,却不知他骨子里侵略的本性。老四的虚伪与刘备如出一辙。而十四则自比曹操。坚定相信总归会有属于他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那一天,并为此朝着曹孟德昔年的方向坚持努力。   除了挑起战事,掠夺黄金的两种实际利益之外,他还能除掉眼前惹他不快的汉狗。他想要他的命不是一天两天了。   相对于雍正右臂的年羹尧,翰林出身的方不染就是更忠诚的左臂。右臂支撑着西北,左臂支撑的却是朝廷。即使前朝张廷玉那些老臣还在,但雍正重用的却都是自己手里的谋臣。这点,其实不用京城那边的来信,允祯他自己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哪个朝代都不能改变的宿命。   当然,谈起私人恩怨的话,对这位已身为额驸的男人,他也没有丁点儿好感。不仅仅因为他是汉人,还缘由其与年小蝶捕风捉影的传闻。这些传闻常常弄得允祯十分狼狈。毕竟,他是亲口从小蝶口中得知她爱慕之人名字的见证人。小蝶爱的是老四,这是她自己亲口说的,但,后来为什么又为传出与方不染的暧昧呢?   本来他不信,一点儿也不信,但之后被调任西北大营为大将军,远离京城的他已不再能直接判断出什么,众口铄金,慢慢地,方不染的存在也就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虽然,这情况在小蝶病故的消息传来后消失过一阵,但很快,随着佳人再现的状况,这根刺再次钻到了他的心底。灭老四,他可是要费番功夫,灭这条汉狗,他只要动动嘴皮。   想完他的一石三鸟的计策,他眼角细细的纹路间都填满了笑意。   不谈一个阴谋家的即将得逞,这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让我们再仔细观察一下已然成为砧板上鱼肉的男人的反应。方不染,一个长相斯文,学识渊博的年轻精英,一个早在康熙朝就敢于直言满汉不平等待遇的小愤青,一个如今已成熟稳重的雍正臂膀,他,当真醉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   在雍正上、台之前一直大隐隐于朝的方不染那几年在京城交际圈中学会的最大本事就是喝酒。中国人传统的酒文化营养被他充分汲取。从一开始的一滴就醉练就到如今千杯不醉的入化境界,这份执着,一如他探索古籍中千古传延下的不变真理一般,是孜孜不倦,惹人钦佩的。他是带着一份跳出饮酒之外的境界举起酒杯的。那意思好比老庄所言的用出世之身行入世之举一般。某种意义上说,他喝下去的不再是酒,而是一杯忍耐,一杯坚韧,一杯勇气。这样的酒,即使再喝多少也不会醉。于是,那几年,他一边全心投入为胤禛霸业谋篇布局的策划,一边与所需要打交道的重要人士应酬交际。练就了一套喝不醉的绝密本领。而这套本领,是他从来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通常,在该醉的时候,他就像现在一样倒下。所以,他不会醉的实情一直都是个秘密。瞒过了所有人。包括现在正教唆着别人砍下他脑袋的允祯。   现在,他的矛盾来了。是继续装醉,还是奋力抗击?前者意味着任人宰割,后者也不过是徒劳地抵御。只有在这时,他才发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叹息,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已故的妹子濯莲一般练就一身好武艺。然而,他缜密的思索还不仅仅限于此。他想到了更多。根据耳畔方才十四与那叫乌汗的回族士兵的谈话,他脑中又是混乱又是清明。   显然,透过身前这两人的谈话,他获取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十四王爷居心叵测,明显意图利用自己挑起大清与回族军队再现厮杀的对峙僵局,另一方面,也就是年羹尧在西北建立起独当一面的威信。在反叛大清的这些回族人眼里,似乎根本没有当今圣上雍正皇帝的存在,呼啸在这片西北大漠的统领只剩下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夜叉大名。这则消息,一旦传入京城,无论对胤禛还是对年羹尧怕都是极为不利。此外,允祯显然仍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就不会将自己此次西北之行的具体事宜探听得如此周密,连粮草供给的动向都摸得这样清晰。这种人如果继续留在西北,恐怕迟早会给当今圣上带来祸患。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大清朝没有四爷,或许,他十四王爷会是个绝佳的良君。可是,现在,执掌大清江山的不是他。于是,纠结的矛盾出现。帝王家最根本的争夺又将开始,权力那血淋漓的新一轮游戏又将启动,按下开始机关的就是这十四王爷。   如上这些都是清楚的部分,更迫切的是作为皇上钦差的他该如何应对这一切呢?对这个问题,他感到混乱。一时理不清思绪。如果不想任人宰割的话,他是否该振臂呼救出守候在年小蝶房里的护卫呢?虽然戴着面具,但仍改变不了身形和声音。这护卫是否会为了救他而暴露出西北大将军的身份呢?若果真如此,将帅落入敌手,整片西北大好的战局将毁于一旦,数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胜利果实将由于他一个人的安危而摧毁,他……他……方不染真是罪该万死了。还有,如果他呼救的话,是否会干扰到年羹尧的出手抢人呢?不管怎么说,在他脑子里生根的念头是,年小蝶绝对不能留在这里。若是他叫嚷时,年羹尧还未出手,那么是否会因为他的呼救而打草惊蛇,使得为救妹妹而不顾深陷险境的哥哥而过早暴露呢?那样的话,死的就不仅仅是他方不染,还有雍正最重视的一对兄妹。这也是绝对不能出现的情况。   那么,排除掉种种可能,或许上天垂怜他,给了他一次好运。他呼救的时刻,恰好是年羹尧得手的时机,那时,这位夜叉会带着年小蝶,并顺利把他救下。问题是,他会这么好运吗?毕竟,按照方不染凡事往最坏处打算的习惯判断,这最后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最小。   那么,剩下留给他方不染的路似乎只有一条——牺牲自己。只要他忍受一下,断了呼吸,任何的意外就不会发生。年羹尧会按照计划救出小蝶,回到和田驻地。他们两兄妹都会安然无恙。当然,他们的逃离是以自己的声东击西作基础的。一开始,在与年羹尧计划的时候,就是方不染自己提出的这个计划,而事实也是按照设计上演的。所不同的是,天才谋士的他低估了敌人下手的凶狠。本来,他也只是以为允祯会以他为饵,对年羹尧甚至朝廷和雍正提出要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一招疏忽招致了他眼下情况的危急。就在感受到脖子上方阵阵凉意的时刻,伏倒在桌边的方不染后背汗湿,死亡的气息一步步朝他逼近。他忽然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亲人,他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接着又想到小蝶,想到他一腔热血誓死效忠的四爷,燥热的心忽而平静下去。一瞬间,他不再感到口干舌燥,闭上眼,他的鼾声依旧。并打算永远沉睡下去。   乌汗手捏长剑,两眉间凝结出汗滴,滴在了宝剑上,这时,十四又在催促,“乌汗,傻孩子,你还在等什么?阿拉真主保佑你,别再犹豫!”   乌汗大叫一声,手里长剑劈了下去。    ☆、CHAP96 她的疯狂   风驰电掣就是现在年小蝶的感觉。坐在马背上,靠在一个让她同时产生熟悉与陌生的男人身后,她紧贴着他狂奔在漆黑的暗夜里。一阵疾驰出了敦煌古城之后,她苍白着脸才作了一次深呼吸。此时,坐下的黑马迈开四腿带着他们进入一片旷野里,不再是看不到头的黄沙,星星点点的尖细的杂草出现在视野里。然而,这些沙漠中的忍者们仍然离不开土地。因此,哪怕是石缝间隙里的一点泥土,它们也甘之若饴。没有根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没有感情的人也已绝迹。   年羹尧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但,他晓得,当方不染提出冒险进入回军敦煌领地的时候,他没有犹豫。让他毫不犹豫的原因是什么,他不愿意深究。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早日回到和田营地。站在一处沙丘高地上,他仰天长啸,很快,远处一片沙尘飞扬过来,一对孪生兄弟骑着马出现在年小蝶面前。朝男人恭恭敬敬行礼。他们称呼他为大将军。   小蝶大吃一惊,大将军?在西北这块土地上,一共有多少大将军?眼前两人分明是清朝人打扮,那么也就是说,他们属于清军?理所当然,他们尊称的大将军也就是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虽然仍不敢相信,但小蝶还是叫了出来,“哥哥?你……你真的是我哥哥吗?老天!你……你竟然来到这里?你不知道这里的危险,你不知道万一失手将招致的后果吗?哦,我早该想到的,天下还会有谁有这样叫我熟悉的后背……”从后面搂住男人,她呜呜哭了起来。   皓月清风自打行完礼,两双眼睛就再也无法从他们将军的背后移开了。什么叫梨花带雨,此时,他们算是真正见识到。并由衷地感到揪心。虽然才第一次见面,可见到这样的人儿在面前落泪,兄弟俩不禁也沾染上难过的心情。性格外向些的清风甚至勒着缰绳把马往前靠了靠,掏出胸襟里的一块手帕,递了过去。细心些的皓月等她哭得停住,看了看年羹尧的脸色,小心翼翼把水囊交到将军手里。兄弟俩期待关注的目光更让某人觉得针芒在背,恨不得蒙住他们的眼睛。于是,恼怒之下,又将一腔不快转移到犹自呜咽的女人身上。   “并不是每个制造麻烦的人都有你这样事后还能哭泣的幸运。”挥着手,让两个属下远远跟从,年羹尧开始表露出自己的敌意。敌意?这个词用在小蝶身上,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曾经默许终身的一对情人难道已成为相互攻击的敌人了吗?不不不,事情并非如此。他这么告诉自己。但心里仍止不住要对她生气。   扯下脸上的面具,他露出原来的模样,板起脸,跳下马,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宣布她的罪状。“姓名,年龄,籍贯,所犯罪行……”   一时间,年小蝶瞪大了眼睛,“你……你竟是一直躲在外边偷窥我?”没想到,方才对“本善”蜥蜴的审判这么快轮到自己身上。而且,审判自己的竟会是他。当然,撇开一切关系和感情不谈的话,他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公事公办,她原本无可厚非。他是西北边塞地区的大将军,凡进入这个地域的大清子民都受他的直接管辖,这是雍正赋予他的超常权利。但,刚一见面,就被这么格式化地对待,她受不了。感觉仿佛脸颊挨了一记闷棍似的。疼。   面对她的质问,年羹尧不理睬。“喂,回答我的问题啊?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什么话都不说就能含混对付过去?哼,要是这样,你就想错了!”   他是在故意挑衅!听着他照搬自己在客栈里一时兴起审问蜥蜴“本善”的台词,小蝶气得脸通红,胸膛一起一伏。男人赶紧转过头,把视线定格在附近一株被新锯掉的胡杨树的树桩上,几缕细细的沙棘草已占据了原本属于大树的土壤,密密麻麻缠绕住树桩,不让它再发出一丝喘息。而那树桩也变了颜色,表面的树皮开始腐烂,化作沙棘草需要的养料。树桩的横截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清晰的年轮在扼腕叹息,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这就是生命,旧的生命体消亡之后,必然有新的某种东西代替,取代原本属于它的东西。年羹尧忽然觉得难过,闭上眼,不计后果的忿恨之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嗯,你还不说话?好吧,我就明白告诉你判决的依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道不?喂,别给我装,我可不吃这一套!别以为你属于圣上眷顾的人物之列,我就不敢动你!法律面前众生平等!知道不?”   年小蝶气得鼻子都歪了,她不远万里历经磨难巴巴地从京城赶到这里,可不是腆着脸皮来挨他训的。   “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是有特别紧急的事要告诉你……”   “紧急?”男人冷笑,拿不带温度的余光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脊背抖了抖,重复她部分的话,“特别紧急?”   她来不及地点头,话到嘴边,正要往下说,却被忽然转身的年羹尧吓了一跳。他轻蔑与不屑的神情深深把她刺痛!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不、相、信?追根究底,到底是不相信她说的话,还是不愿再相信她这个人?年小蝶不敢往下想。胸腔内起伏不定的情绪不单单是委屈二字可以形容。   如果说三年前年家京城那场大火中年羹尧对她的反应让她感觉到了背叛的痕迹的话,那么此刻,这条痕迹便被用力地加深了。很多原本并不清晰的东西浮出水面。就像他离开京城的不告而别一般,许多话他不再说,许多事他更不屑去做,许多的意思她却已渐渐明白。还有什么比默默的放弃更叫人伤心的呢?实际上,他甚至不用说,“我要放弃你了”这样决绝的话语,他只消转过身,不说话,皱起眉,沉下脸,眯起眼,咬着唇,她就能收到这些举动背后表达的讯息。   真是蠢啊!她骂她自己。我早该明白的,不是吗?为什么到现在才肯相信这份残酷的事实?难道三年前我一直在逃避,在自欺欺人吗?哦,不,不是这样的。小蝶闭上眼,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巴巴地又往男人那边看了看,眼眶渐渐红了。   瞅着她这份好似做错事的新媳妇儿被老婆婆训斥后竭力抑制的模样,年羹尧更气。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词穷?不会吧?你不是一向以饱览群书,博学多识自居的吗?你所读的那些诗集、札记、古文呢?统统都拿出来当枪使呀,来啊,抓起你那些武器,朝我这里攻击呀?怎么,哑巴了,还是想故意在我面前装可怜,好博取一份嗟来的同情?”   小蝶瞪大了眼,他怎么可以把她想成这样?她想据理力争,但男人接下来连珠炮般的话又把她沉甸甸的脑袋炸晕。   “就着你方才的借口说……好,就算你当真有特别紧急的事要来西北找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首先在老十四的地盘上出现?若果真是为了寻觅我而来,理所当然该直接来和田才是,怎么会弄错了方向?嘿嘿,你不会要又告诉我,说你和你的同伴都迷路了这样的烂借口吧?”   可这真的就是事实!她心中大叫。眉梢越抬越高,嘴唇轻启,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脖子一步步往后退。这是怀疑!这是猜忌!真的,他不再相信她了。心缩成一团,她捂着胸口,靠在马鞍脚蹬边,一个劲儿喘气,她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年羹尧眼角带着得意让他的冷嘲热讽继续。   “所以,女人,”他故意不喊她的名字,“别太自作聪明,”说着,越过她,翻身上马,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俯□,凑到她耳边,“不要总把别人当傻瓜。我,年羹尧不是你利用的工具!”伸出手,稍稍抖动,把她拉上马背,安放在身前坐好。   小蝶终于受不了。猛地转过脸,盯着他下巴低叫,“工具?这个词应该由我来说才合适!年羹尧!我才是你手掌心里的工具!是任你摆布的棋子,是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布娃娃!不是么?难道你还想否认这一切吗?”   “你什么意思?”他阴恻恻抽动嘴角,长啸低吟,手扬马鞭,呼唤着远处清风皓月,继续策马奔驰。   两耳边的风呼呼刮在脸上,吹扬起地上的沙粒,化作眼前团团迷雾。被一粒沙迷了眼的小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话。此时,她不是在向他乞求施舍的怜惜,而是在为自己灵魂的正义辩白。她不能接受被最亲近的人误会的委屈,绝对不能忍受。   在她纯洁的世界里,已经出现过太多的委屈与不公平。从刚开始来到这里被扣下害钮钴禄氏小产的那顶帽子开始,她郁闷的衣橱里就被挂满了各式各样罪名的外衣。接踵而至的流言蜚语让她逐渐负担不起。传闻她与方不染,与太子,与十四,与胤禛,说她是天仙,说她是妖精,说她是狐狸,说她是娼、妓,众说纷纭。再后来,又传闻她成了准十四福晋,接着,该传闻又化成泡影,再后来,就等到了被宣判服毒自尽的秘\密旨意。可以说,她几乎是在误会和扭曲的传闻中一路成长的。所有这些,甚至在被胤禛宣布赐死的那一刻,她的面貌都是符合注入在她身体里那个异样灵魂的特质的。她始终咬着牙,坦然接受,包括死亡。这倒不是说她不想反抗,恰恰相反,表面的镇定更说明了她反抗意识的坚定。   性情天真的她同时深谙世情的俗理。反抗有用吗?她的心已把这句由疑问转为反问。难道她该像个疯子一般举着铁锤木棍朝那些背后议论她的所有人砸下去夯过去?不不不,她控制不了别人的嘴,能做的却是守护住自己的心。虽然还不能完全上升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的境界,但面对闲言碎语,这是留给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有时,她甚至会想得更积极。试图想通过自己端庄的言行来向人们证明,希冀用实际行动粉碎那些欲加之罪的虚伪外衣。   然而,促使她做出这些判断和行为的源头并非仅仅因为她有个强大的内心。相反,她是脆弱的,脆弱到见了花瓣飘落会落泪,见了枯叶满地会伤心的地步。因此,支撑她一路默默走来的其实是一份晶莹剔透的信念。这信念好比一张厚实的盾牌,四面张开,保护着她,让外界那些恶毒的孢子与她隔离,使她免疫。而她一颗玲珑易碎的心就躲在这盾牌后面,很小心很小心地藏着,不受任何风雨的侵袭。   现在,小蝶彻底伤心。她的盾牌失去了所有防御的能力。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为这张盾牌的名字叫情。   “年羹尧,你必须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我不是心有城府会算计的女人,这点,你应该明白……”   她巴望着能从他眼里读到点半分昔日的情意,但,她失望了。   他的回答更加刻薄。“时间能改变一切,女人,陪伴四爷的三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你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在暗示我和胤禛这几年密切的关系吗?年羹尧,你……你简直可恨!我……我该怎么用语言表达才能向你证明自己的清白,表明我和胤禛没有任何距离的突破,我……我要被你气死了!”   “哼,语言表达?不用了,你已经说得够完美!密切关系?距离突破?这些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哦,对了,还有,放眼天下,胆敢直呼万岁爷其名的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吧,瞧瞧,胤禛,这个称呼叫得多够味儿?”   他抽打马鞭的力度越来越大,那黑马吃痛更加狂奔,小蝶被颠簸得摇晃起来,要不是他胳膊牢牢搂住,怕是早已摔下马去。   “年羹尧,你简直不讲道理!”她气急败坏地红了眼睛,那沙子没揉出来,眼泪却已挂在腮边。单薄的身体早已不适应异地的气候,被蜥蜴咬伤后的伤口开始疼痛,咬着舌尖,她努力睁了睁眼睛。   不能忘记此次前来的目的。小蝶小声告诉自己。这就是她了,即使遭人误会,也始终让善良排在第一位。   “喂,年羹尧,我不想再和你为了我的什么……有关我的事情争辩了,我……我不想再说什么,唔,我的头好重……眼皮也像要黏在一起……年羹尧,你听着,不要打断我……让我告诉你那个特别紧急的消息……是……那就是……有人要……要……”   勉强支撑着身体的她忽然身体前倾,整个人斜着往侧边下滑,正全力催马奔行的男人吓了一跳,一边勒住缰绳停下马,一边抖动肩膀揽住她又重新坐回了身前。   这时,他才呼喊出她的名字,“小蝶,你怎么了?”摸摸她的额头,被烫手的热度惊异,糟了,他压根忘记她还是个伤员的事情。卷起她袖口,瞥见白纱布出渗透出的一片殷红,他不由握拳往自个脑门上用力捶击,低声咒骂。   后边的皓月清风驱马上前,分左右把他俩围在中间。   “大将军,小姐似乎是在发热……”清风看了看皓月,望着一脸担忧的主子,表示出不安。   “离和田还有多远?”   男人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皓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清风,急忙回答,“回主子,连夜赶路的话,还有三天的功夫才能到达我军驻地。”   年羹尧不再说话,抱住小蝶,重新抖动缰绳。清风见了,有些着急。吆喝着马赶到主子身旁,表示出不同的建议。“大将军,小姐她看起来很虚弱……而且,她的伤口正在流血……您再看,她的嘴唇发紫,脸色又那么苍白……大将军……我们……我们……”接受到两道杀人的目光,他不知从哪儿借来的勇气,硬是把下边拂逆主子的话给说了出口。   “我们借道前边不远处的村庄,去给小姐寻个大夫吧,小姐那么……那么样的一个人,可千万别给病魔给……给耽误了。”说完,跳下马,跪在地上,朝男人磕头。   年羹尧不说话,斜眼看向皓月。显然是在要他表态。稳重些的孪生哥哥也跳下了马,和弟弟跪到在一起。男人冷笑数声,低头看怀里的人儿。   “呵呵,没想到连初见你的男人都能为你如此着急。小蝶,你真是好样的……”抿了抿嘴,转过身,“啪”地重重抽起马鞭。   清风皓月对望一眼,急忙上马追了过去。   “大将军,小姐……小姐……真的病得不轻呐……”   “是啊,主子,我们还是稍事歇息一下吧……”   年羹尧双眼盯着前方,马鞭抽打更急。   过了一会儿在靠近前方村庄的集市入口,他忽然回头,朝两个侍从交待了一句,“去,给我找只有毒的蜥蜴来。”   三天后,小蝶苏醒。环顾四周,已知来到了清军的大营。躺在一张铺着鹿皮的卧榻上,她浑身依旧没有力气,动了动受伤的那只手臂,忽然发现重新被包裹的痕迹。摸摸额头,不舒服的感觉也消失。手掌搓了搓脸颊,她睁大了眼睛。   立即被头顶一张熟悉的刺绣图案吸引。地图!那是大清朝举国边塞疆界的地图。曾经,她在某个地方见到过一次,现在,又在这儿与它相会。想到这个词,她不禁又想到地图的主人。眼神顿时变得黯淡,如果她与他刚一见面的吵架也算一种相会的话。地图刺绣出现的位置恰好是这张软榻的上方,想来是依据这里的主人每逢入睡休息前向上仰视的习惯所设计。想到这儿,她脸旁微酡,侧过身,抓起被子的一角,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属于某人的气息。慢慢地,她脸涨得通红。赶紧从床上坐起,走到用羚羊角做支柱的一张矮几边,为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口气喝了,才觉得脑袋算彻底清醒。   揉揉太阳穴,她立即又被帐篷里南北两个个方位悬挂的牦牛头骨所吸引。长长黄褐色的犄角扭曲蜿蜒从斑白的头骨上方伸出,左右对称向外扩张,似乎仍延续着某种生命力。很难想象,如果牦牛的骷髅头颅失去这一对角的话,将会变成什么模样,小蝶托着下巴想了半天,仍难描绘出被分离后的形象,但在她的眼前,已然出现穿着民族服装,骑在这种动物身上欢笑人群的模样。牦牛似乎成了西北高原地区动物象征的代名词。   “它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她为成为墙上挂饰的头骨感到哀伤,观察着前后两个头骨,看了看它们的牙齿,判断出它们在壮年结束生命的悲剧。抚摸上尖利的犄角,她喟叹,   “在替人们耕地辛劳之后,这就是等待你们的命运吗?”   “判断事物的标准靠的不是感情。”年羹尧边说着这句话边掀了毡帘走了进来。她慌乱地捂住嘴,朝他瞪大了眼睛。   “怎么,才醒,就想勾引人吗?”才出口,又是呛人的火药味儿。说完,年羹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他也不想这么对着她说话,可是该死的,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口气冲得要命。   小蝶显然被他的话噎住,半天不吭一声。生怕再说一个字又惹他不快。咬着嘴唇,偷偷朝他打量。忽然,瞥到他胳膊处也缠着白纱。顿时,紧张的情绪把她吞没。   “你受伤了?要不要紧?给大夫看过了吗?上了药了吗?伤口可以……可以给我看看吗?”   差点年羹尧就要走过来,攥紧拳头,才把这种冲动克制住。于是,他抬头望着墙上的牦牛头骨转移话题,   “别因为它们被剥夺了生命就对它们释放出同情。女人,你不再是孩子,该晓得理智的定义。”顿了顿,他比划着墙上的头骨,说,“对于刺伤同类牲畜的下场,这就是最好的范例!”   “刺伤同类?”她重复着问。   在谈到与她无关的事情时,男人终于恢复了心平气和,点点头,他向她解释。说是在他刚来这里的一个春天,牧民养的牦牛群里忽然发生了械斗。两只公牦牛为了求偶,开始了战斗。它们气势汹汹,牛气冲天,而且互不相让。在伤害对方的同时还戳伤了好几只同类,牧民对此束手无策,找到驻军大营来寻求帮忙。于是,他的大帐内就多了两个挂饰。并让生前这两个对头遥相对视,始终凝望对方。   “所以……”他下了总结语,“这种长角的动物绝对不是什么驯服的东西,恰恰相反,它们是角斗的标记!女人,你看,看清这又长又弯的尖角了吗?这就是证据!你知道它代表的意义吗?在西北,很多人家里都悬挂着牦牛的头骨,尤其是挂在男主人的房间里,也是出于对它背后象征意义的敬畏。嗯?你摇头……表示不能理解……嗯……的确……地处京城的我们很难想象在家里摆放这么一副动物的尸骨……但是,在这片土地,却只有一个解释,别捂着耳朵,来,我告诉你——答案。很简单,两个字,力量!女人,雄性牦牛的犄角象征着力量!”   “准确地说,对于大将军而言,或许该称之为‘权力’吧!”她一语中的。眼里升起了悟,或许,正是由于对这方面的迷恋才使得她被放弃?   男人的怒火又被激起。   “你是在嘲笑我吗?嘲笑我现在掌握的东西与你京城里那位爷相差悬殊,远远不及吗?”   她愣了愣,张大嘴巴,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打从见面他就朝她发火的部分原因。   于是,她又叫他哥哥,“难道你这样恼我,气我,凶我,都是出于嫉妒吗?”捧住脸,她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嫉妒背后的意味是什么,她一想到就激动不已。   闻言,他身体僵住,仿佛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底。醍醐灌顶的一句话让他心惊。也让他完全明白为何只要一沾染到与她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就会失去所有好心情的真正缘由。为此,他全身颤抖,心也跳得加速。或许,三年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逃避?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胤禛势在必得的表情。于是,他命令自己不再往下想去。想,再想,已失去所有的意义。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需要他呵护的花蕾,而是专供帝王垂怜的贡品。他,不能再恣意妄为下去。至少,他得管住自己的身体。   小蝶一步步朝他走来,年羹尧却在心底呻吟。只求这时会有一两个不识相的闲人来到他专属的休憩大帐来打扰,但他却忘了曾下达给所有人不得接近这座帐篷的命令。   “你……噢,我不能再叫你哥哥……如果坚持这个称谓,下面很多话,我就无法说出……年羹尧……你为什么低下头,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你为什么十指相扣,你又为什么喘着粗气?或许,或许我猜测的是实情?或许,或许在逃避的是你真正的感情?”   她继续靠近,终于在距离他一根手指的地方站定。她语速越来越快,嗓音也逐渐提高,兴奋的光泽笼罩住她全部的身躯。   伸出手,她抓住他的,包裹住,捂在掌心。   沉默好久,一句在心底反复了百次,一句在脑海里旋转了千次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我还在你的心里,并没有被抹去,是吗?”   她追问得小心翼翼,他抑制得如锥刺心。   必须狠下心。年羹尧告诫自己。   于是,他摇头。看似简单的动作却耗费掉他身体里最后的勇气。想说不爱你,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叹息中,他嘴角噙着残忍的微笑,   “我说过,判断事物的标准不能单单依靠感情。女人……”   话没说完,她就扑倒在他怀里。于是,他什么话也说不下去。费了半天的劲儿,他才克制住想搂住她的手,用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楚来转移他澎湃的感受。在她倒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奇妙的事情再次上演。他之前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愤懑都随着她主动朝他表示出的亲近而烟消云散。如果说刚才被醍醐灌顶还只是他被动的反应,那么现在,他则清楚摸到了自己的心。   却原来,临到头,什么都没走远,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贴在他胸膛,小手紧紧攀附着,好半天,抬起头,生气地朝他挺了挺一双弯弯的秀眉,   “我听过你的心了,所以我的判断不再是单单依靠单方面的感情。所以,你勿需再为自己狡辩,更不需要再故意向我展现出你精湛的表演。不要再伪装自己,年羹尧,我求你!”再一次,她把他抱紧。   “让你自己的心做主。让你自己的意志做主。不要再说违心的话语,不要再心口不一。不要再骗我,不要再折磨我们自己!年羹尧,这一切都只因一个原因,到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因为我在你心里。”   “一派胡言。”他仍在挣扎,并试图甩开她,可力大无穷甚至可以一次制服两头发情牦牛的他此时却全身软绵绵的,手指虚弱地往空气中一抓,却是被她反握住,贴到了她异常柔软的胸脯上。触电似地,他的理智叫他赶紧把手收回,可是,坚硬的石块抵挡不住绵绵溪流的侵袭,他的手僵硬,不能动弹。他的眼神也跟着改变。很多他竭力想忘记的东西一瞬间涌了过来,往昔的潮水把他淹没,让他回忆起当时的种种甜蜜。   终于,他望向她的眼睛。他又叫起她的名字。   小蝶大喜。不顾一切的深深陷入他的怀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年羹尧的手扣住她的腰,而她细细的小手抓在他后背。两人间不再有一丝缝隙。   “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呢喃在他怀里。   “什么?”男人沙哑着声音,用温柔的眼睛逐个吻遍她脖颈耳背。眼底燃烧着熠熠生辉的东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四年前……”她细声细气地娇喘着,“自从四年前的那个夜起,我就一直好想……好想……你……”   她弯曲着手指不经意拨动着他胸襟上的盘扣,原本好不容易克制住的堤坝再也禁受不住一滴雨滴,就在他低吼朝她伸出双手的同时,她却先他一步,红着艳若海棠的脸颊,扑朔着浓密睫毛,闭着眼,朝他的下颚凑了过来。   他被吻得惊愕住。同时,在那如春风般温和,如细雨般缠绵的双唇里,他读懂了她会这么做的含义。她是鼓起了灵魂最深处的勇气来对待他的。   直接点说,一句话他感受到的含义是——她爱他。    ☆、CHAP97 旅魂断   看着怀里熟睡的女人,年羹尧久久不能移开眼睛。一时间,他想到太多东西,脑袋里乱得不行。明明原本很清晰的思路却在每看一眼她之后就变得模糊杂乱,什么也理不清。   叹口气,他喃喃自语,“我想理清什么呢?什么又能真正被我弄清楚呢?即使我再怎么想,恐怕很多事也是……”闭上嘴,他吞下“无能为力”四个字。谁又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北大将军,竟然是在感情面前的逃兵?他可以杀敌,可以豁出生命,为了大清也为了她,可他却不能改变两人必定殊途的命运?   就这点而言,他比小蝶更能把握到冥冥之中的脉搏。小蝶的情是纯真的,她的爱更是炽热、不计后果不顾一切的;但年羹尧就不行。他不是山野村夫,不是单单只活在故事里的角色,他的感性世界一旦受理智主宰,现实主义的观念就跟着恢复。很多东西他必须考虑,也不能再犹豫。   他该对她放手,该对她狠心,更该克制住自己的情、欲。这些原则,他都知道。也都晓得其中的厉害。可……可是很多事,不是光知道,晓得就行的。躺着越想越心烦,他从软榻上半坐起身,动作极轻,斜靠着支起半边身体打量起身边的女人。   她长大了,身形比三年前高挑了不少,五官各处的风韵更显秀气。原先孩子般天真的气息在她举手投足间转化为妩媚,只在她偶尔凝神想问题时才会把这股气息重新展露。模样虽更成人,但那副性子恐怕一如曾经。纯朴、天真、无邪、聪慧、美丽的混合体。这样一个精灵怎会叫男人不动心?   这样想着,年羹尧更觉得后悔。若说四年前抱住她是因为情不自禁,那么这显然不能再成为此刻她躺在自己身边这一事实的重复的借口。狠狠揪住背后的辫子,他反手打在左脸上,一个耳光。   心里对自己骂道,“年羹尧,你真不是东西,竟干出趁人之危的害臊的勾当!小蝶懵懂不能把握自己,难道你也同她一样,什么都不考虑,什么后果都不计较吗?千言万语一句话,她即使再吸引你,再……再能诱惑你,你也不该……不该……唉,她注定不属于你!”   正苦恼着,忽然,大帐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聆听到此动静的年羹尧立即警觉,走下软榻,朝毡帘走去的时候,已传来近身侍卫皓月的声音。   “大将军,回族军队派使者来了。”   “哦?”年羹尧穿好衣服,正要掀开帘子,却停下脚步,回头往软榻方向望了一眼,却见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已被她踢到一边,趴着身体继续酣睡。他露出如冬日阳光般的笑容,走过去替她把被子盖好,才急忙走出大帐。吩咐守候在附近的士兵严加守护大帐,不许任何人的靠近。交待完,才朝等着他的皓月招招手,走了过去。   年羹尧边走边问,“就派了一个使者前来吗?”   “不,不是一个人,还跟着另外一个。”   “谁?”   “方不染。”皓月眼里闪现出激动,“就是被我们大家以为已经殉职的那位钦差呀!老天,他居然没死!可真是太好了!”   年羹尧也被他的激动所感染。眼里却多了份复杂。   “哦?果真如此?”他声音里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怀疑,还有别的东西。   年轻的侍从没有察觉,仍沉浸在对英雄人物的崇敬之中。性格较弟弟清风稳重的他更钦佩于有勇有谋的人物,例如三国里的赵云。现在,方不染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已然取代了他心目中的赵云。毕竟,长坂坡的年代皓月不能经历,他所能见证的是敦煌历险后的传奇。就能从敌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群本领来看,方不染的能力显然不输于赵云。虽然两者所依仗的迥异,三国的英雄靠的是手里的武器,而眼前的这位靠的是天才的谋算。   他还在赞叹,   “看不出这么文弱似乎书生一般模样的钦差大臣竟是这般了不起的人物!乖乖,真是叫人看走了眼!不仅有舍己救人,为国捐躯的勇气,更有周旋于敌营全身而返的谋略,此勇此谋真是叫人不禁鼓掌拍击,心头为之喝彩哪!”   他只顾着自己说,忽然记起了身边一声未吭的大将军,立即惊觉,咬住了嘴。遂跟着年羹尧后边往不远处的军中大帐走去。   正要迈入大帐,迎面突然冲过来清风熟悉的身影。直肠子的他朝他兄弟与他主子兴奋地挥舞起了手臂。   “方不染没死!他没死!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你们听说了吗?太好了,太好了!这几天,我还为他偷偷掉过好几次眼泪!真是老天开眼,保佑好心人长命!哦!我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大将军,大将军,你快来看哪!”   谁知,年羹尧始终冷着脸,面无表情。他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兴奋当中的清风,看不见的疙瘩从他心底被揪起。   “方不染平安回来的消息此刻军中还有多少人知道?”   皓月清风对望一眼,很快摇头。   先恢复状态的皓月给出了详细的说明。“启禀大将军,本来我们当初的暂时离开就是个秘密。去敦煌营救小蝶小姐是方先生的提议,为了顾虑小姐与大将军的身份,将知情人只缩小到我们四个人的范围。因此,即使是暗自调遣到敦煌城外的一支军队,也对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   拍着脑门,年羹尧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要不是你提起,我倒把那支战斗力极强的攻城军队给忘了,嗯,他们至今还停留在敦煌城外?”   皓月点头,说是没有大将军的调令,他们会一辈子呆在那里。   年羹尧满意地点头,才带着两个孪生兄弟不疾不徐步入大帐。由于是回族密使来访,皓月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大帐中没有多余的闲杂人等,只剩他们主仆、作为回军使者的乌汗和方不染五人。   在亲眼看到方不染后,皓月清风都情不自禁呼唤了他一声方先生,走过去,向他躬身行礼。这是越过军中礼仪的言行,但却又是发乎情最真切的意志的流露。他们的行礼表达出一种力量授予方不染的荣誉。荣誉,这个军人最引以为豪的东西,现在由他们传递出的眼神,被表现得酣畅淋漓。接受者也立即感受到他们的好意,朝两人微笑点头。   对比皓月清风的反应,年羹尧显得过于沉稳。甚至连笑容也懒得挂在脸上,只是匆匆往眼前这位朝廷钦差的脸上投过去一瞥。这一瞥,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注意。完全像是冰冷又坚硬的铁条划过你赤、裸半边手臂。他的目光好似只是简单的一次确认,确认这张脸的主人,确认他确凿无疑的身份。   接下来,清风皓月听到他们三个人很快说到主题。乌汗是代、表回军求和而来,而他之所以前来的原因则是因为方不染的建议。那时,那柄悬在方不染后颈上的长剑当然没有劈下去。   之后,方就被十四与乌汗带到了回族军队的大营,并有幸见到了上了年纪的回族大汗——裘格。在那儿,以先秦苏秦张仪的纵横阖俾之术为核心,方不染对裘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到把十四气跑,直到把回军的首领说动了心。   最后,他是这样说的。   “回军此时的确是大势已去。这点毋庸置疑。若徒然拖延下去,势必会增加双方百姓的负担。打仗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互拼实力。但,大汗,你显然更清楚,这实力真正的含义,它包括的不仅仅是你军队人数的众寡,装备的好坏,士气的高低,还有更多实际的因素。物资储备,领土百姓,财富税收都比不过我们大清朝的回疆,你们拿什么来与我们比拼?”   “长久的战争已消耗掉回疆一带积蓄多年的财富和壮丁,大汗,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一看周围每个士兵的脸,你就会发现他们每个人心中的秘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家乡的亲人,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一份安宁。大汗,该您做出选择的时刻到了。妻离子散的悲剧只要战火一刻不停就仍会在继续,大汗,百姓在哭泣,士兵在叹息,您不应该再犹豫!”   当时大汗的表情乌汗已记不清,但他却感到当两鬓斑白的裘格在听到“妻离子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紧接着,他就带着大汗无奈的叹息来到了这里。   回顾完方不染之前的经历,我们还说眼前上演的剧情。   西北的天,亮了。又长又斜的光线钻过厚重的毡布帘子的缝隙,浅浅地投射进来,只在入口处撒下些闪亮的光辉。帐内的篝火还没有熄。火光映照出摆设事物的影子重叠在仍站在大帐中间的乌汗和方不染的五官上,形成一片黑乎乎的区域。站在主帅位置身后左右两边的清风皓月忽然看不清他们英雄的脸,乌汗的样子也跟着模糊。   坐在椅子上的年羹尧接过乌汗递过来的请和密信,捏在手中,反复看着,始终没有开口。这副模样,被一介文人的方不染看在眼里,却会错了意。   他示意乌汗退到一边稍作休息,走到年羹尧座椅边,小心询问,“大将军难道是在为朝廷那边的意思担心吗?”   此言一出,年羹尧大惊。心想,此人果真心思细密,观察入微。不仅雄才伟略,而且满腹经纶。虽然不同晓领兵打仗之事宜,但胸中气象万千,实则不输于我这个堂堂大将军。若他日被四爷发现他这等千古难觅的良才,那到时候,叫我年羹尧的位置又往哪里摆呢?再者说,仅仅敦煌营救小蝶一计,此人就赢得清风皓月的钦佩之心。此等人才,若长久呆在军中,又哪里还会有我年羹尧的立足之地?现在我才是这片领地上的首领。凭什么他一来,就要让我处处听从他的建议?   接着又想,撇去此人诸多才华不谈,但就他能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成功说服回族大汗和谈这一项功绩,就足够超过他年羹尧三年来鏖战的全部辛苦了。手里和谈密信里写的清楚,只要朝廷军队停止攻击,回族将向大清俯首称臣,岁岁纳贡,只求保留裘格可汗原有的地位。这种条件的和谈恐怕已与降书无异。任何有点常识的君王都晓得如何选择如何处理。   但,这样一来,他年羹尧一番努力岂非都要化作泡影?西北的战事没了,还要他这个大将军做什么?好不容易挣来的东西又将失去!得而复失的心痛再次把他袭击。不,不,他不要这样!他不要这个结局。小蝶他已经失去,名利他绝对不能再丢弃!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乱局?   舔舔发干的嘴角,他朝清风皓月使了个眼色,吩咐两人去准备酒菜,招待贵宾。清风皓月对望一眼,想到能结束战争,回归到正常百姓的生活,两人觉得高兴。兴冲冲地并肩忙活去了。   只剩下他们三个了。年羹尧瞅着眼前的方、乌二人,心里默念。假装咳嗽一声,余光瞥了瞥悬挂在座椅背后的长剑,又把脸转了过来,对准等待着他回答的方不染。   决心虽下,可有些枝节还必须弄清。尤其是关系到厉害的枝节问题更不容忽视。长久枯燥的军旅生涯磨砺出年羹尧的细心。   支着半边下巴,他看着方不染,摆出一副苦恼犹豫的神情。   “钦差大人所言极是!本将军正是为如何上报朝廷此事忧心。不知……不知大人是否已先将此事奏报了上去?”   见方摇头,年羹尧心中大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眉眼间却已泛出一缕杀机。整日浸淫在书香里的方不染哪里见识过这等城府用心,丝毫没有防备,低着头,正想凑过来问什么,这伸头的模样被年羹尧死死锁定住,喉头发痒,手心攥紧,忽地转身,拔剑,劈砍,杀惯人的他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连贯。速度快得让正吃着点心的乌汗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回族青年嘴巴张开,正想叫嚷,却才发现自己已然发不出任何的声音。那柄带着方不染鲜血的宝剑已隔断了他的咽喉。“嘶嘶……”这是他瘫倒在座椅内最后的遗言,临了,还睁着眼睛。   年羹尧提着剑,又往方不染尸体边走去,蹲□,忽然发觉他还没断气。正要再补一剑,耳边传来垂死者的喘息。方不染断断续续又微弱的声音开始没能让他听清,但从他的表情年羹尧可以判断出他是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   “公主那边你尽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的。”他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妻子。   谁知方不染用力摇头,剧烈的程度是任何被割断咽喉只剩一口气的人都无法做到的,由此可见这个临死叫他念念不忘之人在他心中位置重要的程度。   “说吧,你放下不下的是谁?”年羹尧手指擦拭掉长剑上的血迹,半跪在他身前,忽然抓住了方不染的胳膊,“看在我欠你一条命的份上,或许,我会考虑帮你好好照顾那人。不过,你的反应倒真是叫人奇怪呢,怎么,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方不染异常艰难吐出这个字,喘了好几次气,才勉强成句,“谈……谈不上……恨……年羹尧……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换做朝廷里其他任何一个人,或许……都会像你今天这样做的……我……我只怪我自己……猜得透敌人心思……却没弄懂自己人的心理……我……我不怪别人……只怪我……我自己……其实……从我……跟定……跟定……四爷的那日起,我就准备好……准备好了这样的结局……这样很好……”   他嘴角被妖艳的桃花染红,开始吐血。年羹尧看得出,要不是被某种非完成不可的信念支撑着,他可能早就咽了气。   “哦,原来你是求仁得仁,哼哼,那看来我倒是成全了你。”年羹尧站起身,把长剑别在身后,背对着方不染开口。   “是啊,君臣一梦,梦一场。”他脸上忽然闪现出奇异的光,眼角涣散的神采似乎被某种东西凝聚,说话声竟奇迹般的连贯了许多。   “什么都过去了,不要再……提。年……年羹尧,我只求你一件事……”   不耐烦的男人没好气地说,“你外公在乡间安享晚年,四爷每年都会派人给他送奉养过去,你不必担心。”   方不染继续摇头。   年羹尧吃惊,“不是妻子,祖父,难道你挂念你的几个孩子?他们和他们那当公主的额娘,说到底也是皇室的宗亲,自有四爷罩着,你不必为黄口小儿担心!”   方不染又摇头。   “不……不是他们,你让我说……我……我已没有多余的一寸光阴……”缓缓闭上眼,他嘴角边的鲜红忽然活了过来,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笼罩在一种神奇的光环里。这时,天已经大亮,停留在毡帘处的阳光铺盖到方不染的全身,就像给他所有肌肤镀上层银白色似的,连带他咽喉处仍然流淌的血滴也朦胧起来。   从这副将死的躯壳里年羹尧忽然感受到某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也来不及想,因为方不染刚刚吐出的答案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小蝶。我想问的是她,她……她……还好……吗?”说完最后一个字,在等到年羹尧的点头之后,方不染的胳膊终于软了下去,仿佛一根生了锈的钟摆晃动出生命里最后一次振幅,很轻很轻。他没了声音。   年羹尧提着剑走到座椅内坐下,擦拭完血迹正转过身预备收剑入鞘,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清风皓月就没有回头,然而久经沙场的身体却领先意识一步,嗅到了诡秘的气息。猛地,他回过头,两个陌生的士兵低着头正一步步向他靠近。   “站住!”他朝这两人命令。同时感到奇怪,军中主帅大帐从来都是非请勿入,是整个军队运筹帷幄的枢纽中心,只要有一点常识的士兵都晓得他定下的这条规矩。   然而,眼前这两个看似普通的士兵却像压根没听到他这位大将军说话似的,越走越快,最后竟是同时朝他冲过来,两人的手也都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年羹尧的呼吸为之一顿。盯着他们手的方向,迎着晨曦最灿烂的一缕阳光,裹着鲨鱼皮的剑鞘落入他的眼里。   年羹尧醒悟过来。显然,他们绝不是大营里的士兵!   两人同时拔剑朝他刺过来!杀戮游戏的角色瞬间转换。杀人的人现在即将要被杀。好比生物界环环相扣的食物链,重复着吃与被吃不断循环的自然节拍。很难说螳螂捕蝉,等待其后的黄雀残忍。要想活下去,获得食物就成为它的必须。从客观的角度而言,这不过是生物体为了生存而表现出的一种本能罢了。   现在,年羹尧面对的两个男人正是在表现出他们这项本能。不错,他们是杀手,是刺客,是为了新一场杀戮而来。暗处,他们已潜伏许久,在数万将士的军队中滥竽充数,并潜藏下来。他们仔细观察,他们谨慎戒备,终于,选定了出手的时机。但,就在要动手的时刻,却见证了另一番不可思议的腥风血雨。有谁会想到大清皇上派遣来的钦差会死于西北大将军之手?又有谁会想到前来求和企图化干戈为玉帛的和平使者得到的会是自己的身首分离?   两个黑鹰帮的刺客躲在大帐外最隐蔽的地方把方才上演的恐怖事件看了个仔细。之后,瞠目结舌尚不能反应出他们的表情。着实为要面对这样一个凶狠残忍的敌人而感到心惊。要是等待到他体力恢复,精力重聚,怕是更不容易得手。因此,他们决定趁老虎疲惫喘息时给出致命的攻击。   两人的长剑,锋利无比;两人的招式,招招致命。   杀戮本身而言,并不让他们感到畏惧。无知者无畏。他们已达到了那样的境界。   所以,他们害怕的不是杀人或被杀,而是掏空的肠胃。   饥饿,才是他们一切行动的源泉。   对于跻身在黑鹰帮的这两个人而言,杀一个西北大将军和杀死一头牛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后者所带来的是直接从尸体上掉下来的够吃几天的鲜肉;而前者则是通过另一种东西来间接体现出他们一番努力作为的价值的。牛肉可以生吃(两个杀手都曾尝试过),人肉却叫他们恶心。所以,他们只吃间接的人肉,横在中间那种间接的东西叫金钱。用别人的生命换取得来的报酬。靠着这份报酬,他们可以吃白米吃上一年。   没有任何东西能去非议他们中止他人生命的这种行为,即使那本镶着金边沉甸甸的《大清律例》也不能。任何时代的律例都只是统治阶级意识具体化的产物,是权力象征者的一言堂。天子犯法并不与庶民同罪。律例也失去了意义。既然如此,世间也就无所谓判断是非公正的真正的天枰。什么是对,什么又不对?不是单单靠法条律例的几个限制性定语就可以得出的一二一。   这里,想被表述出的并不是对这两个刺客暴力行为的鼓励,恰恰相反,只是想探讨出封建社会时代背景下被生活被环境逼迫得没有选择的人们的一种困境。在这些人的概念里,事情没有对错,没有是非,没有所谓的仁义礼智信,活下去已成为他们的唯一目的。恐怕,这种无知愚昧又强韧的求生意识才是催生封建统治能残留华夏数千年的病根之一。   管理一群牛羊般只为生存的百姓和管理一般没有头脑的读书人一样容易。或许照此推论,才出现了焚书坑儒,才出现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统一。知识分子不好管就用儒学那一套把这些聪明人的脑袋束缚起来,统统灌进学而优则仕的死板礼仪。读书为了什么?当然为了君王,为了朝廷。   于是,纵观历史,中国千百年来似乎很少知识分子兴风作浪,更替政权。如果硬要说有的话,恐怕也只有两个,一个司马懿一个王莽。两人均是昙花一现。其他凡开拓新朝之君主,或出身于行伍,或出身于贵族,甚至出身于农民,但都没再出现过文人当政。由此,也可看得出中国古代士人被禁锢思想之悲哀了。从侧面可看出方不染之死的悲剧性。   言归正传。   年羹尧被两柄长剑夹击得几乎不能反击。并不是说他的武功弱于这两个刺客,而是气势上的衰退。已经出过鞘的剑即使再锋利也必定磨损了锐气。我们的男主角节节败退,险象环生,几乎丧失了全部的招架之力。两个刺客步步逼近,不容猎物得到丝毫喘息。   受袭者无奈接连倒退。   两刺客,一人横劈,一人纵斩,彼此交错,笼罩住猎物的所有退路。“砰”地一声,年羹尧被脚下乌汗的尸体袢住,摔倒下来,却乘机钻入座椅前的案几下,撑着木制案几倒竖过来,抵在身前,权充作盾牌护卫住身体,暂时挡住蜿蜒如毒蛇信子的两柄长剑。   躲在案几背后的年羹尧终于传出一口长气,身体里的各处气息也在这喘气中得以顺畅。一手掩着案几遮挡住身体,一边继续往右手边悬挂宝剑的方向后退。此时,经过一番对峙他已摸清了两个刺客的出手的招式。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反击。   他的力气逐渐恢复,冷静对敌的气势也逐渐稳住。好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在黑暗的旷野上不疾不徐地前行。局势自然扭转。那两位刺客也察觉到这点。剑法上更显急躁。两人开始拼命。显然,他们知道,如果一味在姑息敌人喘息,那么等待他们的不仅仅是任务的失败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吃与被吃,已成为摆在面前的试题。   又一轮频繁的攻击来袭。密密麻麻好似夹着铅粒的雨点般,集中落到年羹尧手里唯一的屏障——那张已伤痕累累的案几上。毕竟是木头的,论强硬,比不过冷兵器。咯吱一声,承受住两人合力的劈斩,案几正中央出现深深的裂纹。透过裂纹,剑刃递到了年羹尧的咽喉前,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   瞬间,阴森的黑暗撒下密网,包裹住猎物。   年羹尧透过剑刃传过来的气息感觉到了某种讯息。“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刺杀本将军?”   两刺客对望一眼,均不说话,继续手里下狠招。年羹尧扳着案几两侧狼狈抵抗,终于,在又一次木头碎裂的声音之后,他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刺客其中一个眼睛较小的见是机会,连忙提剑就刺,年羹尧就地翻滚才化险为夷。等到撞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睁眼细看,才知晓是撞到了方不染的尸体。于是,急忙揪起尸体,抗在后背,站起来往悬挂宝剑的地方跑。   长剑滴血,刺中的却是早已没有生命的肉、体。呼吸,喘气,全是血腥。抓住了!在他抓住武器,捏紧自己长剑的时刻,欣喜若狂的表情覆盖住年羹尧的五官。从他得意上扬的眼角可以看出,他手里握住的东西已超过一柄长剑的涵义。   正要甩下方不染尸体,转身朝身后两人大干一场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掀开了大帐的帘布。年小蝶突然在眼前出现。没有挽髻的长发随意披散,脸上似乎还带着没睡醒的朦胧。但这朦胧立刻就被眼前的一切惊醒。鲜血,尸体,谋杀,刺客,这一切都叫她睁大了眼睛。   她尖叫一声,情不自禁捂住嘴,汩汩外流的鲜血正从方不染的胸腹各处流淌下,染红了他的衣服,也染红了年羹尧的后背。   两个刺客见来人是个弱质女流,倒也不放在心上。目标仍盯准年羹尧攻击。但此时手里握住长剑的男人已非可以乘虚而入的猎物般可以被轻易捕获。他的反击逐渐叫两人感觉吃力。与虎谋皮向来没有好结局。两人得出这个结论时已然迟了。悲哀绝然的眼神同时划过两个刺客的眼睛,他们下了必死的决心。同归于尽已成为结束眼前一切最理想的方式。   哀兵必胜的道理正在上演。甩下方不染,年羹尧充分感受到它的真实。他看起来并不急躁。招式防守居多,因为他晓得这是敌人最后一通的冲击。他又信心,更有耐心。很快,他就用自己的实力占据了上风。“我再问你们一遍,是谁,派你们两人前来?”只需几招,他就可以致两人于死地。   远远站在大帐一角的小蝶关心则乱,竟然抢在两个刺客前回答了问题。   “是隆科多!还有法华寺的觉空!哥……年羹尧,你……你……要小心!你为什么浑身都是血?还有方不染,他怎么了?”   年羹尧压低了眉毛朝她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牵动嘴皮,咬紧。忽然瞅见两个刺客暗自使出的眼色,心中一动,暗叫一声不好。待要扑往小蝶那边相救,却被一个刺客缠住无法脱身。而另一个刺客却是提着剑朝小蝶刺去。   此时说出他们秘密的年小蝶竟成为新一轮猎杀的目标。所幸的是攻击小蝶那名刺客体力消耗过多,剑招章法俱已混乱,虽然仗着手中利剑的锋芒,但却如没了牙的毒蛇,攻击力大大减弱,几次刺杀都被小蝶机灵地躲避过去。   不再执着于背后主使追问的年羹尧出手再不容情,目光闪动之际见血封喉,很快料理掉手边的刺客。让那人重重摔倒在脚下。躺在方不染尸体旁边。   小蝶已朝他这边奔跑过来。过度的惊慌让她脸色煞白。但眼角却透露出临逢大事展露出的镇定。年羹尧赞许地瞥了她一眼,扶住她伸过来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对着那仅剩的一名身形颓废的刺客露出豺狼般嗜血的眼神。他提起剑朝那人膝盖刺去。惨叫两声后,先前狠毒的刺客倒在血泊中,疼痛的滚做一团,低声□。   在确定年羹尧安然无恙后,小蝶已朝全身是血的方不染尸体走过去。蹲在方不染身旁,她搂住他的脖子不停摇晃,催促着要他睁开眼睛。然后绷着脸冲到年羹尧身旁,抓住男人的长袍恳请他找来营中最好的军医救治她的朋友。   “血,他流了好多血……年羹尧……求求你,快,快去找人来救他的命!不染他,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还有救,他还能活命!年羹尧……求求你,快去找人来……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抓着男人长袍下摆的她把手中绸缎的布料死死攥紧,脑袋贴着他的腿,声音凄惨。   急冲冲闯进来的清风皓月印入眼帘的就是小蝶苦苦哀求的一幕。   “外面附近一对守夜的兵士被人暗算,中了迷香纷纷跌倒在帐外,被我们撞见,才知道出事了……”清风用极快的语速向他主子禀报,接着和皓月一般表示出极大的震惊。方才出账前仍是一派和平,俨然两军修好的前景,怎么一眨眼功夫就血流满地,尸体代替了生命呢?   小蝶问出了他们的疑问。   “哥哥,究竟怎么回事?不染兄,他,他怎么会弄成这样?是……是……难道是……这两个刺客干的事情?”   爬滚在地的那名刺客刚稍稍仰起头颅,就被年羹尧提剑刺进嘴巴,割下了他的舌头。吐出满嘴鲜血,饶是那刺客再想如何说出实情,也只能发出如聋哑人的声音。   摆出一副正义凛然模样的西北大将军闭上眼,长久不语。好半天,睁开眼,他突然又朝眼皮下刺客的尸体补了几剑。然后,扔掉剑,扑倒在方不染尸身上放声痛哭。   “方兄……我为你……报仇了……方兄……呜呜呜……你为国捐躯……尽了为人臣的忠心……呜呜呜……可是你死得好可惜……方兄……前一刻我们还在谈休兵主和的密议……怎想到杀出来的两个刺客突然向我们帐内的三个人发动了袭击……乌汗先倒地,然后是你……方兄……想你风里来,浪里去,历经生死的大船……没想到却死在这两个区区宵小的手里……老天,当真叫人想不到……竟是……京城派来的刺客……”   说到这儿,蜷曲在地窝成虾壳般的那名刺客不停摇头,扭动身体。但却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年羹尧狠狠踢中他的额头,叫这刺客晕厥过去。   属于某人的独角戏仍然继续。   嗅嗅鼻子,故意装出哀伤的表情,年羹尧忽然大叫一声,吩咐清风皓月去找军医。   “或许,或许小蝶说得对,方兄,你是这么伟岸的大丈夫,上天会保佑你,你不会死的。像你这样的人,老天怎么舍得收了你?”   他的一番话让小蝶不停点头附和,清风正要转身去找大夫,却被理智的皓月拉住,摇摇头。“方先生已经去了。”皓月说得声音极低,却像根刺扎进小蝶的心里。终于,闭上眼睛,她扑进年羹尧的怀里,“不染他没死,没死……”   女人痛楚的哭声震荡在军营大帐里,久久没有散去。一边吩咐清风皓月收拾清理大帐,年羹尧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盘算着如何借方不染之死这条爆炸消息申报朝廷,又如何巧妙栽赃到企图刺杀自己未遂的两个人头上。想到这条一石二鸟之计,想到等待坐收的渔翁之利,他把怀中哭累了睡着的女人再度搂紧。   不一会儿,和田的天完全亮了。阵阵擂鼓声中,西北大将军环视帐下数十个将领,下达全面出击敌人的命令。   “就在此刻,就在现在。我们兵分五路急行赶路,围攻回族军队在敦煌的大营。届时,潜伏在敦煌古城里的一支秘密军队将会成为夜晚里为我们打开城门的内应。将士们,为大清效劳,为家族荣耀,为一己富贵的时刻已经来临!”   麾下将领各个戎装待发,气势如虹。长久期待的决战终于拉开序幕。这又怎能不让一群试图凭借军功荣华一生的男人跃跃欲试,振臂高呼?   “誓死遵循大将军号令!”众人伏地拜倒。   大帐中经历昨夜变故的清风皓月更是叫得声音响亮。在他们看来,大将军今早拟定血洗敦煌敌营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出于对方先生之死被激发出来找不到宣泄途径的愤怒之情。太可怕了,就像岳飞将军死于莫须有罪名一般,他们敬爱的偶像方先生一夕间就没了声息。这种郁闷的事换做谁,也会像大将军一般处置吧。虽然将军没说京城那边的主使是谁,但凭直觉,皓月和清风感觉到了这趟水的浑浊与暗沉。君子贤达总是会被奸佞小人嫉妒,是不变的真理。这么好的一位先生,这么有智谋的清版赵云,就这么去了,当真是可惜。   此时人声鼎沸,情绪振奋的大帐中唯一森然不动的就只剩下依旧悬挂在剑鞘里的那柄长剑。只有它,才能清晰见证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也只有它,才知道被掩盖掉的实情。   大帐铺设在众人脚下的地毯是刚换的,周围所有摆设也都被擦得焕然一新。即使再贴近看,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血迹。抚摸着座椅前一张新的案几,一份胜利者的微笑在年羹尧嘴角边流露开来。    ☆、CHAP98 疑   年小蝶没有去敦煌。杀场从来都不是女人的阵地。那女人的地盘在哪里?厨房?还是寝室?这两者无一例外展现出女人千百年来对于异性的两大功用,煮饭烧菜与传宗接代。好像一部机器只知道做着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完全没有思想。   谈到没有思想这点,范围扩大就不仅仅限于这个大清朝的女人们,而囊括进许多为生计整日忙忙碌碌的男人们。剩下的那部分男人既非先哲也非圣人,是属于有思想的。但他们所谓的有思想,却是更加集中于功利的一种表现。无疑,这些稀少的男人属于大清朝的精英,属于大清朝的VIP,属于那个时代的佼佼者。通常,他们钱财无忧,高官厚爵,有着无数人为之羡慕的财势。但是,骨子里,作用在他们思想深处的却只剩下了对财势的唯一性追求,除了让自己已有的银两黄金堆积得更多,除了让自己所处的官阶晋升得更快,其余的,就什么也没在他们的脑海里停留了。现在的年羹尧就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一点点跻身在通往财势的小径上乐此不疲。天性敏感的小蝶却没有意识到这点。甜腻的糖衣总是包裹着苦涩的药粉颗粒。她仍陶醉在自我编织的旖旎情网里。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睁开眼,忽地从软榻上坐起,抬头看看头顶刺绣着的华夏地图,前后张望了下遥相呼应的牦牛头骨,才终于肯定自己不是在梦里。   “这么说,昨夜发生的事是真的?方不染他……他的死也不是幻觉?”她捂住脸,透过纤细的手指露出黯淡下来的眼睛,低叫一声,“哦!”把头埋到被子里,好一会儿才又露出脑袋,   眼神哀伤,“不染兄……方不染……我们……我们当真是不能再见了么?”手抓住自己的胳膊,让指甲深深陷进肉里,闭上眼,努力嗅着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   她整理了下衣服头发,掀了帘子就往外走去。忽然发现星星点点如大海里浪花般的帐篷少了许多,一个惊讶的想法掉进她的脑袋。张大着嘴,清风的身影在她的瞳孔里映现。   “小姐醒了?肚子饿吗?想来些什么吃的?西北的肉夹膜,烤羊羔肉都是绝对的美味,小姐有兴趣吗?”他一边问着,皓月已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朝两人笑,指着托盘上一把银茶壶说,“算你们有口福,最新鲜的马奶茶,加了酥油和盐巴,上等的口味!”说完,朝小蝶竖起大拇指,似乎在夸耀壶里奶茶天下第一的美味。   打量着面色晴朗的孪生兄弟,小蝶摇摇头,说是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喝不进。皓月的脸垮在那里,清风皱眉,表现出着急。他往前凑了一步,看了小蝶一眼,脸逐渐涨红。   “小姐自打早上就没吃过任何东西!小姐这会儿再拒绝用餐,那岂不要把自己饿坏?好生照料小姐可是大将军临走时交代给我们兄弟二人的军令。小姐就算实在没有胃口,也看在我们军令难违的份儿上好歹吃些,省得叫我们底下办差的难做。”   尽管皓月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清风还是不改口地把话说完。小蝶听完愣愣地瞥了两人一眼,接过清风递来的一杯热呼呼的奶茶放到嘴边,抿了些,又很快把茶杯递回去。   “大将军他去哪儿了?”她偏着头看向皓月。   “敦煌。”年轻的侍从低下头,甚至不敢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她喝过的茶杯回答。   “大将军是和回军决战去的,自然不方便带上小姐。”清风的插话让小蝶蹙弯了秀眉。皓月见了,急忙安慰,说是大将军此去必然马到功成,让她不用担心。   闻言担心二字,小蝶脸发烫,垂直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遮挡住大半的容颜。几缕轻风拂来,吹散开她如瀑布般的发丝,露出雪白的脸颊和在上面没有散去的红云。此等美景,叫皓月清风甚至忘了呼吸。   听闻回疆一带的老人传闻说是翻越攀登天山的商旅常会被肤白如雪的美艳妖精所迷,失去方向,葬身在那白茫茫的世界。   此刻,两人不约而同想起这个传说。因为,眼前的美丽怕是西北天山上的雪妖也难及。   “功成?”小蝶机械地重复着皓月的话,脸上表情茫然,呆呆望着两人中间的空气,眼里没有焦点,“什么样的胜仗叫成功?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所有的胜利都是建立在血淋淋的尸体之上……”摇摇头,她嘴角泛起一抹嘲讽,停了会儿,一层雾气蒙上她的眼睛,她又问,   “方不染的灵柩在哪儿?能让我看看吗?”   片刻后,她被带到了一间狭窄阴暗的小帐篷内。除了一张破旧的缺了腿的矮脚小木凳和墙上两三个被树枝划破的缝隙外,帐篷表壁上淤积发黄的痕迹就是这里唯一的标记。甚至连该有的牌位也没有。一口桦木棺材停放在内。孤零零地似乎在诉说里边所躺之人悲哀的遭遇。捏着手帕不停擦着脸,小蝶的手帕很快湿透。   “小姐,大战在即,大将军可能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料理方先生的事情。”性情急躁的清风在小蝶脸上看出不满的情绪,急忙为自己的主子解释。皓月跟着附和,理由更加充足。说是年羹尧或许在等朝廷的旨意来对此处理。   “是呀,不染是钦差,自然凡事都该听从朝廷的意思。”小蝶点头,像是被两人的说辞说动,眉梢的怒色褪去,但眼角依旧有光闪动,走到小木凳边,她弯下腰搬起来放到棺材前,跪在凳子上朝棺材拜了三拜,她又叹气。   皓月竖着耳朵才听清她似蜂鸣般的细语。   “不染,你一身光明磊落,出淤泥而不染,与我畅谈直抒胸臆,其间虽闹过不必要的误会,彼此间仍是云淡风轻,称得上是难得的知己。萍水相遇堪有缘,异乡重逢却永隔。你自诩国士将才的超凡一生,竟是出人意料的如此短暂!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如作黄粱一场大梦嗟乎!”   她跪在那里,没有动,嘴里默默出声。   “到此时,我才肯真正相信你故去的消息。昔日之豪气纵论,书生意气,仍宛若眼前之事。当真可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可叫我最伤心的除了永远不能在听到你的高谈阔论之外,还别的东西。好比一匹烈马,你虽是千里名驹,发挥着忧天下忧君主的天性职责,可是,这份职责难道不是你的马鞍,你的枷锁,你的包袱,你的累赘吗?   “看不见的绳索把你套牢,使你成为它的奴役。享受着千里马的配养的同时,你也在付出你的生命。此刻,我甚至会冒出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如若你不是方苞的孙儿,不是朝廷的翰林,不是胤禛的谋士,不是大清朝的重臣,而仅仅是静远书斋的老板,此刻,躺在这里的你是否会觉得更幸福一些?   “你曾和我谈论到三国里的诸葛孔明,说他是读书人千百年来仿效的楷模。是你们的偶像。是你努力的目标。你想成为诸葛那样的人。现在,你这个目的实现了。或许,你会觉得对自己的人生更加满意?任何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在每一个十字路口,人总有选择的权力。作为旁人,本不该过多的评议是非。   “不染,或许我的话你不爱听,也入不了你的耳,可是,现在,躺在这里就是你理想的归宿吗?或许,从大清,从胤禛的角度你是完美的,可是从小家庭的角度,你有没有为你的家人考虑过?你身怀六甲的妻子,你可爱淘气的孩子,你白发苍苍的祖父……不染,你遂愿了,去往一个没有世俗名利的空间,或许,在那里,你将得到人世间你得不到的某种东西。那东西是什么,现在你还要我告诉你吗?事实摆在眼前,如今,即使你死了,也由不得自己,连后事处置也得听从朝廷的命令!不染……我有些说不下去……再说……我怕我会再哭得控制不住自己……就说这么多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屏住呼吸的皓月这才喘出一口长气,而身旁的清风已经往前跨出一步,及时扶住年小蝶从小凳上起来的摇摇晃晃的身体。   皓月盯着小蝶惨白闭目的样子瞧了又瞧,忽然明白这位姑娘深受当今圣上眷顾的原因。抛去容颜的因素外,还有那独一无二的心性。连许多大男人都不敢有的天马行空的想法也能钻进她小小的脑袋里。女人也会有不凡见识的稀奇特例第一次被皓月见证。   年小蝶被两位侍从送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元帅大帐内。坐在书桌边,随意翻动手边书卷。大多是军事方面的统帅策略的书籍,皱皱眉,她把这些统统拨弄开。突然,在几本书籍之间发现一本薄薄的账册。本来,对于这种钱财往来的事情小蝶是没有丝毫兴趣的,但偏偏此刻正是她最需要打发时光的当下,穷极无聊,也就信手翻阅了。本来,她还以为这是本记载军中日用开销用度的账本,哪晓得翻开细读后,登时傻了眼睛。   账册内罗列的目录有:胭脂水粉开销、绫罗绸缎进项、茶水费、置办酒席菜肴的用度……看到这里一头雾水的她继续往下看,赫然瞥见了“缠头费”“打赏钱”“龟奴打手雇佣费”,倒吸一口凉气,年小蝶翻至账本最后一页,扫过那页面眉首上面写的“卖身契目录总汇”几个字,把目光落在了右手边红色印泥戳章的结尾处,细小的篆书体“万花楼”三个字,她辨认好久才看出端倪。   “万花楼?那个京城大名鼎鼎的烟花场所的账簿怎么会摆放在他的书桌上?倒真是奇怪了……”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又仔细看了看戳章旁歪歪斜斜的签名,竟也发现了细微的变化。原本写在戳章后面的“楚”字越写越潦草,到后来竟像是小儿乱画,很难辨认出,再接着,追溯到近一年来的日子,一个端端正正的“薛”字出现,彻底把那个乱画的字给取代了。   于是,小蝶自然想起自己只见过一面的楚大娘,忽然觉得有点为她担心。接着又立即嘲笑自己,过于自作多情。   “不过是才见过一面的人,怎么就当真放在心上了呢?”然后自我宽慰,“像楚大娘那样阅历丰富,见识老道的女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她没打过交道,什么样的风浪她又没经受过?唉,我还是不要再庸人自扰了……”   抓抓头皮,努力让楚大娘和蔼的模样在脑中消失。很快地,她又联想到万花楼里她那曾经唯一的女性朋友。开始叹气。   “小风……小风,你也是个叫人可惜的人儿!”把账簿摆到一边,她捧起脑袋,回想起从胤禛口中得知的消息。万花楼行刺事件中,谢小风成功完成了被交待的任务,把胤禩的腿刺伤。同时,也让她为姐姐谢小云报仇的愿望得以实现。原本丰神俊朗的胤禩残废了,看到这个满意的结局,谢小风含笑自尽。   手指顶着嘴唇,想到这里的小蝶打了寒颤。联系到刚刚在身边亡故的方不染,更是悲从中来。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些什么玩意?为了气势磅礴言之凿凿的所谓千古留名,忠君爱国所执着一生,还是维持自己囤积在一种叫仇恨的更狭隘的枯井中自我伤害,直到毁灭?   不不不,这两者都过于极端了。小蝶这么想着站起身,走到毡帘边,掀开一角,注视着周围那些士兵年轻的脸孔和忙碌的身影,继续遐思。一会儿想到国与家互相矛盾又统一的辩证关系,一会儿想到人们在面对两者时不同的取舍态度。   显然,方不染是舍弃小家而已天下兴亡国家兴衰为己任的;谢小风则恰恰相反。作为女子,她关心的只有自己身边亲人朋友的事情。从来没听她发表过什么适逢盛世,肺感五内的言辞,只是在后来那次偶遇相见的时光里从侧面向自己委婉地哀叹出所接待达官贵人种种龌龊的本性。如果说方不染接触的所谓大清朝多是光明耀眼的一面的话,那么谢小风这位藏身在青楼的女性眼里所见的则是这个时代黑暗的缩影。   然后,小蝶又从这两人性别的角度展开思绪。界定出在此朝代男女驰骋空间的区别。得了功名的男人以国为家,这是读书人被定格死的宿命,而女人则以小家为一己活动之特定范围,纠缠着种种爱恨情仇,夹在其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当然,人脱离不开社会。方不染与谢小风的结局并不能单单归结为他们自己的原因。论品性,他们都不是坏人,即使为了报私仇的谢小风也从来没有干出对不起自己良心的陋行,但是,为什么上天不遵照着那条“善有善报”的规律进行?作为同为好人的他们,自己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过早地离她而去。   她伫立在帐篷边良久发呆,连清风端着晚餐出现都没有注意。清风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先是脸红,刚想低下头,却又发现她眼里的焦点没对准自己,遂才大了胆子,往年小蝶身边靠近。为了不吓到她,清风先是轻咳了数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却没料到此女过于喜欢神游太虚,仍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小姐,吃饭了。瞧,是皓月特地为你准备的菜肴。喏,牛肉豆腐羹,香酥鸡柳,素炒三鲜,还有又软又糯的白米饭,嗯,光闻着,就特别香,啧啧,叫人直流口水。能让皓月亲自为你准备饭菜,除了年大将军,小姐,你可是享有此资格的第二人了。”   说起比他早出生半个时辰的哥哥,清风从来是叫他的名字。自小相伴长大的孪生兄弟二人间亲密的感情可不是在所谓的一两个称呼上所能体现的。   见小蝶温婉地朝他微笑,清风说得更加卖力。把皓月卓绝的厨艺夸了个古今第一。就差没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小蝶见他说得卖力,更觉得好笑。咬着唇,攥着手帕掩在嘴边,正想说一两句俏皮话揶揄这个机灵的侍卫一下,忽而想到方不染,眼里的笑意登时凝聚,减灭,很快消失。接过托盘,正要道谢,忽而,从前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吼叫声把她吓了一跳。遂用疑惑的目光向清风征询。   “唉,还不就是前夜那个刺客吗?几个士兵正遵照大将军吩咐下来的命令给他行刑……这事儿……小姐就别管了!”   “就是那个被哥哥割断舌头的人?”小蝶忽而记起来,转身把托盘放入帐内,又走了出来,“行刑?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哎哟,这事儿说的,小姐……好小姐,这事儿你就真的别管了……这军营里的事儿,不适合你们姑娘家参观。”清风说得有些着急,胳膊已拦在了小蝶的身前,阻止的意图似乎非常明显。   犟牛哪里肯听别人的规劝?你不提还好,一再地告诫阻止反而激起她一探究竟的愿望。   “我只是想仔细瞧瞧这刺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为了钱财不惜杀害忠良……清风,我不是作为年小蝶的身份去的,而是作为已故钦差大人方不染的朋友去的,作为不染兄身前的好友,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好好询问一下此人,究竟为什么要残害无辜?”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心中一动,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什么,却又无法一时间说清。   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清风。片刻,就被领着来到远处一座与营地隔离较远的帐篷。恰好与方不染棺材停放的那个方向相对。   走进去,小蝶就感到头晕。许久没有进食的她情不自禁喉头发痒,吐出一口酸水。如果说前夜年羹尧的军中大帐是个炼狱的话,那么此刻此时此地就是历史的重映。周围四处是血,或鲜红,或暗沉,或发黑,腥臭的味道充满其中。一个被钉在架子上的男人垂着头,身上已被打得伤痕累累,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黑色衣服碎裂的小碎片分散在血迹中,更加重了颜色的黯淡与气氛的凝重。   两个抽着鞭子的士兵傻傻盯着小蝶,半天移不开眼。还是被清风提醒了好几次,才不甘愿地退出这间牢房。   “喂,小姐有话要问你……喂,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清风示意小蝶退到一边,走到男人身前,伸手拍了拍被汗水浸湿的脑袋,“就算是哑巴,也该会点头吧……”说着,没等到任何反应的清风不耐地皱起鼻子,弯腰舀了瓢冰凉凉的水,冲着男人的头上浇了下去。   登时,那人一个机灵,依依啊啊地叫出声。睁开泛黄微凸的眼睛,抬起头,瞅了瞅眼前的一男一女,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好像被太阳晒得蔫掉的长茎花草一般彻底耷拉下脖子。   “你叫刘二虎?”抓起案几上的供词,清风扬扬眉,“而昨日那毙命于大将军剑下的则是你的兄长,刘大虎?”说到这里,年轻侍从胸口一紧,默默叹口气。   那男人不答话,只拿恶狠狠的眼睛瞪着小蝶,目光似乎是在怨怼。   年小蝶没在恐怖的目光中退却,反而往前走了几步,与清风并排站立,看了眼刘二虎,   “你该怪的人不是我,即使我那夜没有说破你们背后主使的来历,过不了多少时日也自然会有人知晓。有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唯独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得。你们兄弟二人会有今天的下场,只能算是你们各自的报应。”   她的态度语气无比坚决,就像一个孩子在听到故事书里“坏人”二字时脸上会展现出的神态。看着她的模样,清风忽然觉得惭愧。为自己方才对刘二虎兄弟分离生出的同情感到羞赧。   刘二虎听着小蝶的话,依旧眼神专注,恶毒的紧紧逼视她,好像要扑过去咬她。清风见了,把小蝶挡在背后,继续念着手中的供词,   “嗯,籍贯,江都,咦,你们不是京城人氏?噢,下边写了,是说你们被一些人收买了,嗯,这条你也按了手印,好,接下来,该审的就是,收买你们做杀手的人的姓名……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你们处心积虑谋害忠良,杀害方先生,破坏咱们大清与回族人的和谈,原来你们是八王爷的手下,是他派来的……这就难怪了,听说先前这位王爷就和当今圣上争夺过储君之位,这场争斗没曾想一直延续到现今……啧啧啧……”   小蝶听得脑子一嗡,连忙抢过他手里的供词,匆匆浏览。过后,脸色惨白,眉梢紧蹙。心里犯疑。她忽然觉得想不通。张冠李戴?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到这里,不得不说年羹尧在处理刺客事件上转变的用心。原本,他当初之所以留下刘二虎不杀就是为了保全刺杀事件最佳的人证,好在胤禛面前有个说法。但,想到隆科多与胤禛沾亲带故的关系,想到法华寺觉空禅师与胤禛的密切交往,他心里的盘算就变得松动。眼下这局势分析来看,除掉这两人带给自己的弊倒要大于益。从四爷角度来看,心中显然有更适合被投诉的人选。如果单从自己方面考虑,则不会讨得圣上的欢心。相反,还会弄僵原本和、谐的君臣关系。得罪万岁身边的红人就是得罪自己的前程。这一点上说,他年羹尧绝不含糊。当然,所谓的红人还得有个前提,那就是才能低于他自己。否则,像方不染之流,就不仅仅是得罪而已。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年羹尧逐渐摸准了雍正的心,遂交待吩咐下来,草拟了份准备好的供词,只等屈打成招,叫刘二虎按了手印完事。反正,哑巴也不会说话。大营中更是没人知道。   小蝶获悉部分真相的事情也被机关算尽的男人遗忘。   年小蝶捏着手里的供词,身体颤抖。一瞬间,呼啸的海浪吞噬掉她所有的心情。如雕塑般呆呆矗立着好一会儿,她一步步朝刘二虎走过去。像要触摸某种脆弱的薄膜般,朝刘二虎残破的衣衫伸了过去。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立即叫她清醒。那原本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刺客竟然张口咬住了她的食指。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她,凸起的眼珠里闪现出仿佛被虐待过的动物的表情。刘二虎的情绪沸腾到了顶点。死死咬住小蝶手指,不放松。   清风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扼住他的咽喉,喝令他松口。见刺客不听,不禁大怒,挥起胳膊,对着他的后颈,后侧背猛力重击,三五次用力下来,才让迫使刘二虎就范。   “好大胆!”清风给了他两记耳光,接着用恨不得再痛打他一顿的眼神逼视住他,那意味似乎是在说,“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将军的妹妹吗?你的狗眼瞎了吗?”   刘二虎嘴里嗬嗬喘着,不看清风,仍盯着小蝶龇目。他开始“说话”了。依依呀呀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清风听得不耐,偏过脸,关切地走向小蝶。看着她流血的手指,心疼极了。“小姐,你的手……还在流血,似乎被这混小子咬得很深,我……我看咱们还是先让军医来给您包扎处理一下吧。”   小蝶摇摇头,抽出袖管里一块手帕紧紧缠绕住,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很快镇定下来。   “我还想再和这人单独谈谈,你先出去吧。”   听了她这样不可思议的吩咐,清风差点跳起来。出现在他脑袋瓜子里劝阻她的理由有一千一万条,但一句辩白的话,他也说不出口。她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哀求。水灵灵的眸子里染上的那层淡淡的雾气仿佛弥漫在初夏晨曦里的序曲。清风被这首序曲征服。直到退出帐篷,漂浮在他眼前的仍然是那片美丽的风景。此时,他才感到后悔,走到帐前,掀开一角,连忙小心嘱咐小蝶小心,千万不要再靠近那人,有事就呼唤他,交待完,才稍觉放心。放下毡帘,躲在后边,呆了一会儿,又偷偷掀开一条缝隙,往里边窥望。   *******************************************************************************   正午的阳光直射刺目,京城内几条纵横的街道上也很少行人的踪迹。路两边高大的柏树榆树上的蝉虫叫得却是欢愉,被晒得烤焦了的叶片散乱在地上,褪去原本碧绿的外衣,几家商铺的幡号招牌临街竖立,商铺里一两个店小二半倚着门斜靠着打着瞌睡。   田文镜临窗眺望,把这些景色尽收眼底。坐在百味居雅座的包厢内,他第一次仿若有了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之情。昔日雍亲王府邸的一个小小文书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京城商税司特使。在监管京城吏部税务的同时还享有天子赋予的特权,可以越过地方官吏而直接管辖治理。这个肥缺负责审核京城各家商铺所上缴的官税,因此自然成了各家商铺巴结讨好的对象。   在赐封田文镜这项官职的时候,胤禛就这么说过,先让你品一份为官者的滋味。什么滋味?皇上没有往下说。可田文镜对此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了。只恐你不笑纳的厚礼,只怕你不来的应酬,只愁你不点头的交易,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构成了一张张官场内看不见的密网。处在这个当口,处在这个位置,什么叫“世故”,什么又叫“人情”,田文镜算是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恁凭你才高八斗,恁凭你满怀激情,恁凭你远见卓识,都不如加入一个小集团。什么叫流派,什么叫聚集,什么叫一丘之貉,什么叫沆瀣一气,田文镜当真开拓了视野,提升了见识。   与年羹尧不同,即使被放任在如此一个受人追捧的肥缺上,酸秀才仍学不会揣测圣意。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甚至认为雍正此举是出于对他定力和人格的试探,甚至是对他尊君崇儒信仰的一种亵渎。当然,他没敢把这层意思暴露出来。近些年为官的厮混,察言观色倒不失为一项学到的求生本领。   此刻,他望了望坐在桌对面的段昭阳,微微沉吟。看完景色,走到摆满了各色珍馐的八仙桌前,刚举起筷子,又放下,端起酒杯,刚想独饮,却立即被满脸堆欢的段朝阳巴结住,朝他也捧起了酒杯,连声说请。原本就有些按捺不住性子的田文镜更觉心烦,勉强喝了一口杯中酒,放下酒杯,脸色就变得阴沉。瞥了眼对面如河马一般的男人,他径直讲起了自己的道理。   “段老板,你们段家绸缎庄乃是京城响当当的布匹商号,怎么也会干出这等欺负弱小的事情?你刚才说的一些情况我都已经了解过了,来我这边衙门状告你们的棉布商张老三的具体情形我也都已经核实,嗯……我还是如实相告你好了,鉴于你们双方目前提供给本官的证据,办事理亏的实乃你们这家老字号,所处之事有违我堂堂《大清律例》中处理商贾纠纷的有关规定,虽本官今日与段老板对面而饮,同桌而食,但此场官司的判决已经既定。”   段昭阳一听,就急了。求人办事,送钱送礼,还从没碰过门坎的他第一次撞得不轻。眉宇间一大颗朱砂痣被挤得凸出表皮,眼睛贼溜溜转个不停。一会儿望望田文镜正儿八经的脸色,一会儿又摸摸堆积在胸口厚沓沓的银票,整个人表现出疑惑的神情。他心下琢磨,按理这事儿托着李卫帮忙办的,应该没有不成的道理。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半敢情眼前这位官爷也是在使着历来无数他面对过那些人惯用的手段,在朝他敲竹杠呢。总要把事情说得有多难办,才能显示出他这位官爷对你的重要,才会让你觉得在把银子交给他这样的人的事情上,你做出的决定是多么英明。猛掐一把大腿,段昭阳痛骂自己,我怎么被这年轻的小官吏给唬住了呢,天下乌鸦难道还有第二种的颜色?当官不为钱?老子还没看过这样的。哼,愣头小子,胃口倒是不小。   这样一想,脸色镇定。缓缓从胸口掏出一个信封,二话不说地沿着桌面儿一路滑着递到田文镜手边。甚至连“请大人笑纳”的多余废话都没有。   田文镜脸色变了。当然不是按着段昭阳设定的那个方向发展。   “你这是什么意思?”   瞅着他面若冰霜的表情,段昭阳弯曲下脖子,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虔诚与恭敬,连忙分辨只说是心意。田文镜冷笑数声,捡起那信封,朝他摇了摇,“若说欺负张老三独占市场,你的罪责属轻,不过一番规劝警告,那么,现在,就凭我手里的这东西,你可就得了投进牢房的美名!”   段昭阳这才急了。晓得眼前这位新上任的商税特使不同一般,性情独特。不但通融起来很难,还专注于死抠那些条条框框的法律条令。倒吸一口凉气,他放缓脸色,又陪着笑脸,说了不少场面上的话,然而,田文镜非但没有松口,反而气势越来越坚定。捏住他那封夹了银票的信封仿佛像抓住什么天大的把柄似的,死死不放。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五十出头的段老板,被这不识趣的小子气得半死。眯起那双聚光又聚财的小眼睛,拍着桌子朝对方扬起了下巴,谦卑的脸色被高傲的无礼取代。   “田大人敢情是为官不久吧,段家绸缎庄背后的靠山是谁,怕是都还没搞清?”一边说着,他捂着嘴偷乐,仿佛逮着耗子的猫似地,笑得十分愉快,接着掸了两下衣服,跷起二郎腿,他又说,“田大人,京城这块地儿可是个宝地,鱼龙混杂,很难说清。天子脚下行事,可不是胡乱来的。大人可要放亮眼睛,谁是鱼谁是龙,可要擦亮眼睛!”   “怎么?利诱不成,改为威胁吗?嗯?好大胆的刁民,区区一介商贾,胆敢蔑视朝廷命官?哼,别说我知道你们商号背后的靠山,就算真的不知道,我也绝对不买你的帐!哼,鱼?龙?就凭你也敢满嘴流言?告诉你,除了当今天子,恁凭谁都不过是这京城池潭里的一条小鱼!哼,别想拿出什么九王爷,八王爷来吓唬我,告诉你,田文镜一来没关系,二来没流派,混的就是天地之间的一个正义。我老早就想给皇上上报一句肺腑之言,现今倒是要先说给你听,皇上是大清的孤家寡人,我田文镜就要做不入任何党派的孤臣。别说这些钱财利诱,就是你把九王爷找出来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对此事改口重判。段昭阳,你就死了这份心。等着官差来你铺子里核对清理账务吧。”   “怎么?你……你……你滥用职权,欺人太甚,藐视九爷,藐视朝廷!”段昭阳气得指着田文镜的鼻子大骂。重重摔碎面前的酒杯。   田文镜气得浑身哆嗦。出身平民的他最痛恨这种仗势欺人的类型。胳膊挥动,捋着满桌的佳肴打翻在地。声音惊动了附近的小二何富贵,豁着腰俯首凑过来见了雅座内的情形大吃一惊,田文镜头也不回,朝他吩咐,“段老板说了,今儿不为吃酒菜,就爱听这盘碟碎裂的声音,喏……”说着,把手里捏着的瓷杯摔在地上,冲着段昭阳冷笑,“有钱人既然不知道钱财怎么花,那我不妨就帮帮他。”说完,回头冲何富贵笑笑,说是今天的帐都记在段老板头上。说完这些,得意洋洋捏着手中那份作为行贿证据的信封,又向段昭阳晃了晃,用异常冷绝的,仿佛一个猎人在观察待捕猎物般的目光注视了目标好一会儿,才眼角藏针的转身告辞。   何富贵一边哀叹一大堆价值不菲器皿的破碎,一边期期艾艾朝买单的大爷赔出笑脸。段昭阳看也不看店小二一眼,从袖口抽出张银票摔在地下。扭曲着脸,嘴里反复默念着什么。蹲□在碎片堆里拣银票的何富贵听到其中一个名字不由暗自吃惊,偷偷打量了眼面前的男人,纳闷,张老三什么时候巴结上这么有钱的朋友的。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手里的盖着水印的纸上,原本预备挨老板熊一顿的心情登时一扫而光。望着段昭阳远去的身影,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有钱的阔主儿就该是这样!赞叹完,瞥着雅座包厢内四下没人,不禁学起段昭阳方才的一番动作,把银票塞入袖口,再接着恶狠狠地抽出来,摔在地上。装模作样一番,更是得意,等到何富贵下楼朝老板禀报损失的时候,脸上已挂满兴奋的笑容。比起五千两银子,显然百味居这顿饭并不算亏。   显然,事情到这儿只能算是初级阶段。刚刚开了个头。后面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更具戏剧性。嫉恶如仇、秉公处事的田文镜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过三天,就率领衙门内上下账房人员把段家绸缎庄的总账里里外外细查一遍。当然是借着张老三告段昭阳欺压弱小同盟,并试图仗势吞并其棉布生意的事情为理由,着实查出不少藏污纳垢的不妥之处。段昭阳被怄得不轻,连哭带嚎地向允禟哭诉此事,作为背后老板的九王爷怒不可遏,问明了事由,分两步走。一方面带人秘密捉拿了张老三,毒打关押;另一方面给他八哥递了个口风。说是田文镜仗着老四的威风欺压自己,却没提张老三的事。就这样,等到田文镜得悉张老三失踪的消息,已是数日之后。经过一番权衡,昔日的酸秀才没再犹豫,直接带着奏章来到金銮殿面圣。   胤禛关注的重点显然与田文镜的不同,他问了两遍的问题是,“段家绸缎庄里的账簿真的没大问题吗?”   酸秀才承认,除了所有皇亲国戚都惯用的偷、漏的技巧,十来笔可观的税银缺项外,似乎看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于是胤禛又问了店铺老板在查账后的表情。田文镜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是记不清。立即,遭到了一顿严厉的喝斥。胤禛有些伤心,认为昔日的这位清客辜负了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是这样说的。   “朕派你管理京城商号税务这个烂摊子,可不是为了刁难你。朕一番历练锻造可用之才的心思可算是白费。田文镜,你不用跪下给朕磕头,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不单单是朕赏赐给你的,更是大清江山赋予你的荣誉。为了这份荣誉,你就必须处处小心,时时留意。朕让你品味一份初为人臣的滋味,其用意就是在此。应对处事,少了一分细心却是不行。忠义廉洁是你的秉性,朕自然是知道;可是论事处事,却往往欠缺一分圆滑。唉,你摇什么脑袋,朕又不是叫你学坏,所谓圆,指处事貌似没有棱角,所谓滑,指接手的顺畅不受阻挠。但,这两者都仅仅是表相,圆有其心,总是绕着这一小点旋转;滑,却始终握在手里,没有脱离掌控。明白了深一层,才算通晓了所谓圆滑的真正含义。话说到这儿,叫朕不由想起昔日先帝的身边一位汉臣……他可谓这圆滑二字的典范……”   田文镜算是明白过来,半跪在地上,朝胤禛睁大了眼睛,“皇上说的是方苞方老先生?”   身着龙袍的男人点头,摸了摸嘴角边的胡须,以一种异常深远的目光朝他看过去,“还记得吗?朕曾经跟你说过的话?”   酸秀才的脸突然变得激动。显然,他明白了大老板的意思。曾经,在方苞寿宴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竟是一直放在了心里。此时此刻,说不感动是骗人的。那时,胤禛说的话是问他愿不愿意当第二个方苞?角色互换,新一代君王取代旧的,可手下可用之人仍是寥寥无几。除了方不染和康熙年间的几位老臣,原先府里的门人李卫都被用在了某地的县令位子上,别提如今风光无限的年羹尧了,还有他自己。想到这里,田文镜已感动得满眼泪水,跪在地上用脑门重重撞击地面,发誓要为胤禛效忠,更坚决表示出对张老三与段家绸缎庄这个案子彻底查办的决心。   听到这里,胤禛才展颜一笑。又把话题绕回案子。说要叫田文镜仔细审问段昭阳,届时老九这边会由自己找个法子支开,好留给他充足的时间。   “朕有预感,老九会如此紧张区区一家绸缎庄,必定事有蹊跷。”   田文镜收住眼泪,擦着眼睛,咬牙点头。   一幕君臣戏码到此结束。但真正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幕,很快,撬开段昭阳嘴巴的田文镜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竟然与他有关。严格来说,是与他曾经的娇妻之死有关。打开上了九把连环锁的箱子之后,在箱底的夹层内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字据。有落款有日期。龙飞凤舞的字体出自胤禟的手笔,而日期却恰恰是在红杏出事的那天。于是,记忆中零碎的东西连接成线。田文镜记起了红杏那天外出的原因。说是要赶在入冬前给他买些棉布做件棉衣。一切似乎都吻合上了。手指夹着那张布匹字据,田文镜头脑中一片空白。   当这份疑惑的证据被交到胤禛手上时,酸秀才却得到了鼓励的眼神和赞扬的表情。皇上就差没朝他竖大拇指或是拍拍他的脑袋了。田文镜这么觉得。然而,不同于胤禛的欢喜,在这个多情秀才的心里却泛出酸涩的滋味,仿佛是吞了一枚异常腥气的苦胆一般,一道道冲刷着他的味蕾。叫他困难地吞下口中唾沫。   胤禛看着这张泛黄的字据,笑在眼里。瞥了眼田文镜,心想,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虽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冲着老九这份秘藏的态度,恐怕其就与此事脱离不掉干系。卸除掉老九后,那如今残废的老八就更是断了手臂,想到这里,大喜之余叫常喜来传膳,要与田文镜共用。   看着小太监屁颠屁颠远去的身影,田文镜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似乎是在拿着发妻红杏的死来换取当下的恩宠一般。耷拉着眉毛,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就在这时,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大殿。田文镜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吓了他一大跳。定睛一看,才晓得是一只猫咪。胤禛见了喜欢,朝它摇摇手,嘴里轻嘬一声,猫咪就窜到他膝盖上,卷起尾巴盘缩在那儿,半眯起眼睛。   田文镜看得有些出神,被教训要凡事留心观察的他注意到,即使在吃饭的时候,胤禛也没有要它从腿上下来的意思。皇上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猫了?他嚼着清淡的饭菜心里泛起咕哝。    ☆、CHAP99 生变1   单单兴奋二字并不足矣形容年羹尧此时的心情。是的,他铩羽而归,大获全胜,依仗里应外合的形势,把握住敌人企盼议和的麻痹心理,率领全军鼓足士气,发动了一次彻底的突袭。这次的攻击是毁灭性的。不仅仅是射杀了回军的大汗裘格,粉碎了其核心的战斗力,赢得了属于战争上的胜利那么简单,还包括了更多的含义。血淋淋的含义。人数比清军较少的回军六万大军全部被坑杀。即所谓活埋。敦煌古城也被洗劫一空。一时间,杀烧抢掠的清兵在城内横行无忌,携带着残留在脸上的血珠和浑身的暴敛之气对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肆意妄为,以炫耀长矛利剑的锋利为荣,赤红着眼,化身为战争余波之后的恶魔,犯下可耻的罪行。   坐在和田大帐内的年羹尧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的思绪仍然起伏不定。随着脑中映现出的一片片鲜红的画面,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一天,傍晚的敦煌的一粒粒黄沙也被染得变换了颜色。老幼妇孺临死前的哀嚎抵不过狂风的呼号,四处是士兵得意的大叫,野蛮的大风席卷着沙砾。年羹尧记得,当时,自己正坐在敦煌古城一角欣赏着眼前的情景。“这不是暴力。更非残忍。”他这么告诉自己,睁开眼,扭了下脖子,脑袋歪向一边,又小声肯定了一遍,“我没有做错。”   呈报给朝廷的奏折已递了上去,上面一条写的是敦煌一役,歼敌十万人。敦煌城里的数万余口的百姓再加回军阵营里的尸体恰好凑够这个数。至于双方交战的状况也被描写得异常惊心动魄。以绝佳的笔墨夸大了回军的战斗力,把属于己方特性的狡诈桂冠戴在了敌人的头顶。于是,论实力,好比手指中的小指的回军被神化为力量最大的拇指。一场情势明显倾斜的虐杀游戏被美化为斗智斗勇到斗耐力的角逐竞赛。连中了一记冷箭暴亡的回族大汗裘格也在这章奏折里被杜撰出非简单性死亡的戏份,被说成是在西北大将军英明果断的统帅下,在众人有些慌乱的最危急时刻,大将军发布了擒贼先擒王的决定性指令。于是,万众一心,其利断金。裘格先是挨了大将军一剑摔下马,然后才被一位将士割下首级。造假的口子一开,后续纷纷如雪花般到来。数万敦煌无辜的百姓被说成是回族军队的后援,在英勇的我大清将士的奋力扑杀中,他们成了必须被毁灭的目标。生性仁义的大将军数次喝令对方投降,却都被拒绝。非但如此,这些暴虐的回军在清军到来之前,就把敦煌古城里的金银财宝搜刮一空,预备逃离之用。并祸及不少百姓。   想到这里的年羹尧浑身变得兴奋起来。毛孔颤栗,咽喉发干。这种灼热的状态让他很快明白。燥热的不安开始袭击他的五脏六腑,叫嚣着、鼓噪着,仿佛一只张大口的狮子不停咆哮。他饿了,在某方面。早在意识主导之前,他的脑海里就描绘出那个叫他渴望的身影,但是,该死的,他不能。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十指深深陷入后脑勺的发髻中。烦躁地抓乱了原本梳得整齐的发辫。几缕乱发垂荡在他的耳边,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飘扬,虽能抑制得住全身,但能看出来是在竭力忍耐,那模样与凶猛野兽猎食前静静等待与守候的情景没有区别。   可有些东西却是越想克制越克制不了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是需要被满足的,这一点,从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就可以找到证明。或许,这是人比其他任何高等动物都要明显的一个区别。即使与我们一脉相承的猿猴或猩猩也没听说过幼崽出生时是带着哭喊出世的。虽从医学角度可以解释为人类婴孩儿为打开肺泡呼吸而啼哭的必须,但从对外在事物的渴望与自身存在的需要来看,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无疑他的自身需要也是领先自然中任何一个物种的。孩子的啼哭,是呼吸的需要,是呼唤母体慰藉的需要,是亟待获取新生后第一个母乳的需要。从他第一声啼哭起,这些需要就伴随着他一身,转化为愈来愈浓烈的各种欲望。好像看不见的寄生虫一般隐藏在宿主身体的某个角落,暗暗啃噬着所寄居那个身体的灵魂,直到肉体毁灭,才至死方休。   激昂的海浪冲刷着年羹尧发烫的身体,他召唤来皓月,数次翻涌到嘴边的名字终于被理智的堤坝拨回。大清朝所谓的礼教人伦在这时发挥了出作用。但,单薄的堤坝仅仅能护卫住礼法内的东西,细微的沙砾无法从理智的屏障内被过滤,它们一个个扭动着狂乱的身体钻进年羹尧每一寸火热的肌肤里去。   因此,在清风听到大将军的吩咐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若说已亡故的方不染是他与皓月崇拜的偶像的话,那年羹尧对于他们就是佛堂里不可亵渎的神祗,尊贵至极。有谁会在听到神灵出口恶魔才会犯下的陋行后不会咋舌,不会心惊?   是的,年羹尧叫他去找女人,付钱的那一种。   一座座紧挨的帐篷周围被夕阳的余晖笼罩住。仿佛大森林雨后的草丛里紧密相连的一个个蘑菇,透着清新与鲜亮。袅袅的炊烟冉冉升起。香气四溢。往昔的紧张与仓促在此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放松和喜悦。这两者是可以从士兵的肢体和脸上的表情一眼看出的。   黑夜来临,篝火熊熊燃起。冲天的火焰热情四射,化作长蛇吐着信子舔舐蓝紫的苍穹。军营附近的空地上分散着数十处篝火,每一处火堆旁都聚集着大块吃肉满杯喝酒的士兵。欢乐成了他们此时心情唯一的代名词。冲杀的记忆蜕变得不在清晰,战友垂死前断断续续的低语也不复在耳边盘旋,篝火及附近通亮火把的光辉照耀得四周仿若白昼,滚滚的热度甚至覆盖上散乱在地上安息的一件件兵器,那些利剑长矛盾牌弓箭至此再无声息,其中偶尔仍带着干涸的血迹。别了,战争!别了,死亡!别了,恐惧!怀着这样的心情,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容爬上每个士兵疲惫的脸庞。性情粗犷的咧着嘴,划拳猜酒,快活无比;脾性内向的拥挤在人群中,舒展开身体,放心呼吸,他们的模样虽安静,但眼睛却欣喜。喜悦的内容是什么?从他们窃窃交谈的私语就可寻出端倪。这边的人儿可以回家孝敬双亲,那边的人儿能够返乡置田种地,其中眼睛最亮的一个人的说法是,他最宝贝的事是拥抱家中的麟儿与娇妻。   酒过三巡之后,篝火庆功宴的高、潮来临。数十个高挑的艳丽女子蒙着面纱,身着纱裙出现在一干雄性动物的视野里。霎时间,喧闹的一切变得安静,只听到干脆木柴断裂的声音。只知道用身体和生命去换取荣耀的世界里多出绚丽的色彩。迈着轻盈步伐的一群蝴蝶闯入这片营地。不用言语,她们窈窕诱人的曲线已是最好的说明。狂欢的终曲奏响。带着西域明显地方特色的曲调伴随着节奏韵律极强的鼓点开始飘扬。这些热情的舞娘扭动着身体,任由斑斓的纱裙旋转出夺目的涟漪。一双双会说话的眼睛电力四射。不少士兵开始向她们靠近。士兵仿佛受到磁极吸引的铁块,逐渐把舞娘们围绕到了中间的核心。先前温文尔雅的场景彻底变幻,许多人眼角爬上的都是扭曲的狰狞。他们虽然在笑,但已经变了味。那一双双眼睛闪烁的绿光更甚过旷野里的狼群。   站在人群远处一角观望这一切的孪生兄弟皱起了眉。皓月摇摇头,叹口气。委婉地向弟弟清风暗示出得胜还朝后自己预备隐退之意。他用这样的一句话作为自己观点的总结。“如此地张狂行事,只怕,将来不会有好结局。”   清风听后,瞥了哥哥一眼,担忧地垂下眼皮。心想,士兵们这般热闹一番,又算什么?你还没见到更放浪形骸的呢?低着头,咬着两边腮帮子,矛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心里的疑惑吐出。简单的一句“大将军招、妓”五个字被他支吾着几次才连贯起来向皓月说明。   后者听了大跳又大叫。一向处事沉稳的皓月真的急了。颤悠的手指抓了好几次才挨到弟弟的胳膊,抓紧,紧接着,他的声音也变得颤抖,“清风,大将军得意忘形,怎么你也跟着一块儿糊涂?军前秽乱可是大忌!这条从先朝明代就留传下来的军规仍然发挥着效力!”   “可是,现在仗已经打胜了,我们赢了,严格说来,此时此刻不属于治军临敌对峙的状态,这条忌讳可也算不上……”不知怎么的,清风就是想为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开脱。与其说,他在与哥哥抠字眼,为大将军辩护,倒不如说是在捍卫自己的信仰,维系迄今支撑他壮硕骨骼内流淌的那份东西。   皓月眯着眼急忙盯了他一眼,脚步重重踏下,“现在不是说军规军纪的时候。按你说的……人……是才进去不久……一切……还都有回旋的余地……我们还来得及!”   清风没再说话,身体已不自觉跟上哥哥急促的步伐。朝密密麻麻的营帐内走去。耳畔传来有一顿猛烈的告诫。“拿下西北的战事,揭掉回疆乱民的老巢,这是何等的功勋,何等的荣耀。大家心里清楚,还归朝廷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或许,你方才说的对。我们赢了,可以放松一下,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别忘了,清风,能够放松的仅仅限于普通的士兵与将领。此时此刻,整个和田大营只有一个人不能懈怠,不能大意,不能找乐趣!你知道是谁吗?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清风咬紧嘴唇。   皓月更气。“大丈夫所为并非仅限于抛颅洒血,疆场的拼死力战,这种一味只知道杀戮的男人不配天地浩然正气所匡持,不配受万千将士所爱戴,更不配享受千秋史册的标榜。男儿所为有重,也有轻。重在忠义。对朝廷对君王是忠,对朋友对兄弟有义;至于轻,则是说处处留意细节,注重所为小事。不拘小节任意妄为的男人不是大丈夫,顶多算个蛮夫。难道你要我们敬爱的大将军落魄成一个蛮夫吗?不,你不要分辨,听我说下去。时间很紧,但道理仍要说清。世间厉害,还往往不在一个称谓上。世上最毒的是什么?不是砒霜,不是鹤顶红,而是人心。抛开所有称谓名誉不谈,单从人心出发,你这等不分是非不分轻重的做法就害了我们的大将军。若任由此事下去,势必在军中留下蜚语。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这等绯闻一旦传到京城,弄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你要我们的大将军的脸面往哪里搁置?你要他如何面对万岁爷的疑问?好吧,就算皇上不问,也不知道此事。可若被嫉贤妒能的馋臣拿捏住以此为把柄,往咱们大将军头上泼脏水……嘿嘿,清风,你说这事儿能说得清吗?你……你这个傻小子,是要毁了大将军的前程哪!”   一席话听得清风背后冷汗直流。脸若白纸。呼吸急促。手拍脑门,情不自禁的低叫,“唉,我就感觉要出事,果然,果然是来了!”   皓月这时加快脚步,已懒得回应他。只拿一双怨怼的眼睛瞅他。虽不开口,但那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是在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可吃。”   两人终于在正中央的大帐前停下。一阵妩媚的丝竹声从帐篷的缝隙里传出。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脸热。虽同属男人,但毕竟是下属,又是针对此等不宜直面的事情,多少有些棘手和尴尬。该直接闯进去仗义劝谏,还是想些别的法子呢?面面相觑中,闯下祸事的清风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给了皓月一个有所得的眼神。他朝哥哥点了点头,手指戳向离大帐不远的另一座帐篷。那是年羹尧原本用作休憩的单人帐篷。平常,是禁止任何人打搅的。但,现在,里边正住着另一位主人。   皓月立刻明白过来。抓耳挠腮一番,也确实想不出更妥帖的方法。一只手掌犹豫着覆盖上额头,另一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嘴里呢喃道,“这样好吗?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而且……还是个姑娘……”   “好哥哥,别再想啦。事情等不及。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们若是闯进去规劝,得了一份臭骂不说,要能把事办下来,再挨几顿板子也没有怨言,可、问题是,咱们两人加起来的分量也不够,未必能说服大将军。而且,这等隐晦的事,外人还是装作不知道的要好一些吧。”   “你是说此事攸关大将军的颜面?”皓月摸着下巴,把目光落在年小蝶所在的帐篷上,身体颤动。   清风没有说话,但同为孪生的皓月很快从他眼里寻找到了答案。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家人处置要来得好一些。大将军最宝贝这个妹子,她说的话,他总是会听进去的。   *******************************************************************************   或明或暗的篝火所散发出来的火光笼罩着清军和田驻地的大营。一片片树梢上的叶子摇摆着身体,一丝丝凉风附和着狂欢的舞曲。脚下的土地也感染到上面人群的热情,释放出白天积聚了的暖烘烘的气息。   然而,快乐绝不是孤单的旅者,痛苦是她的孪生兄弟。就在离和田大营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两个男人正窃窃低语。其中一个身材更欣长的正拿起一根象牙管子往驻地这边窥望。他身旁那位跟班随着他的动作也举目眺望,把眼光投向喧闹沸腾的场所。戴着独眼眼罩的男人很快收回视线,目光炽烈地停留在他今生笃定的主人身上,轻轻呼唤了他一声,“十四爷……”   “唔……”允祯沉吟着,放下象牙管子,摸了摸肩头,忽然转过身,低声嘬了声口哨,一个黑乎乎又细长的影子爬上他的肩膀。   三角脑袋的蜷缩着可长可短舌头的蜥蜴的影像出现在小岳子的眼睛里。皱着眉,他伸出手指弹了这个名叫“小骗子”的小家伙一个爆栗,眼中露出责怪的表情,接着又拍拍它不驯的额头,拿告诫的目光又注视了主人这宠物好一会儿,隐隐担忧地意味从那双忠心的眸子里倾泻出来,似乎是在对蜥蜴说话,“别调皮啦,乖乖的,听候十四爷的命令,今夜可非比寻常。”   “这帮舞娘在哪儿找的?小岳子,干得不错!”兴奋的表情在十四的脸上徜徉,露出难得的笑意。而这笑意却是对小岳子最好的褒奖。他甚至觉得能看见主子爷的笑比得到他的夸奖更能振奋自己的心。   十四看上去心情极佳,摸了摸胡子拉渣的下巴,他走到岳暮秋身边拍了拍他后背,盯着远方袅袅升腾的篝火青烟,眼神忽然改变。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得一点儿没错。”   “要现在动手吗?”独眼男人的声音随着主子眼里透射出的光芒而改变。变得危险。嗓音低哑无限,只够身旁的主人听见,似乎是想通过竭力控制音量来掩饰他们的秘密。   一个跳跃的火光在主子的双眸中闪耀,虽然很快熄灭,但仍是被细心的跟班捕捉到。于是,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沉默的叹息替代掉所有逆耳的言语。很多话如果说了根本起不到作用,那还有什么必要浪费精力?他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一边想,一边又拿观察的眼神打量了□边的男人。是的,那分明是双从未改变过的眼睛!无论是对权力还是对心仪的女子,执着的心情都一如当初。不错,流落在西北边塞的这几年,十四是成熟了许多。塞外的风霜给了他非凡的洗礼,大漠的一粒粒黄沙可以见证他的坚韧不屈。早年间那个打马遛弯儿,嗤笑嬉闹的大男孩儿褪去了全部的青涩,在苦难中把所有少爷脾气都给磨砺。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会随着这些经历一同逝去,沉淀在他心中的,除了一柄试图刺穿对手的长剑之外,还暗藏着别的东西。异常柔软,叫人的心会颤抖,会骚乱的那种东西。想到这里,岳暮秋脑海里飘过那如蝴蝶一般的名字。立刻,这惹人心烦的名字叫他皱起了眉。   “难道仅仅为了一个年小蝶,就要让数年的塞外蛰伏,长久的卧薪尝胆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吗?”他很想这么朝十四大声质问,“难道仅仅为了主子爷心爱的一介女子,就要白白浪费眼前这上好的机会吗?”他环顾了下所处小山坡附近的黑影,把周围埋伏的一个个死士的身世背景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顿时,又为主子在此时的犹豫而感到不快。“难道跟随了你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生死兄弟的头颅还比不上一个不可能属于你的女人的胸膛吗?”可能的话,他很想拿锤子敲敲主子的脑袋,埋怨他怎么偏偏小事精明,在处理大事件的关键时刻犯起迷糊了呢?旁观者的他,对紫禁城里那位对此女势在必得的决心看得比他的主子更加分明。因此,每当看见十四对着一块旧手帕和一柄蝴蝶匕首发呆的时候,心头的叹息就把这位忠仆的咽喉塞得满满的。   允祯轻快地一句话终于把岳暮秋这份深藏的心意打破。十四是这么说的,“你守候在这儿,我有事去去就来。”   看似普通的话里边包含的意味却并不如它的外表。小岳子立刻意识到他的爷要去哪儿要去见谁。终于,蕴藏在胸口的东西满溢出来。他忍不住了。   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悖逆了主子的意思。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如铁箍一般。   “难道你不能不去吗?”说完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为发出的火气吃惊。满脸涨得通红,布满老茧的双手惊慌不安的揉捏住长裤两侧,眼睛低垂,根本不敢朝对方直视。后悔又畅快的矛盾心情牢牢把这个独眼男人占据。感受到的这份异样的痛苦是他在失去一只眼睛的时候也不曾体会过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岳暮秋,这个大清朝中层贵族的代、表,又一次看透了自己的心。并为此获得了一种让自己浑身油然而生的崇高又近乎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往往是人们在体验到某种精神至高境界后才能得到的。此刻,岳暮秋心头正被这份体验来回冲刷,久久不能平静。没什么比能够超越自身极限的感情更能打动人心吧。对十四,他就是这份感情。比对待自己生命更重要。   十四冷冷瞥了他一眼,从那双火热又担忧的眼里读出很多,多年来得朝夕相伴,这点默契他们还是有的。但,不如某人愿的是,他仍然转过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话给驻留在原地,脚掌像生了钉子般的跟班。“告别,不会耽搁太久。”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年小蝶,不是吗?否则,就该瞅准眼下时机,趁敌人不备,突袭年羹尧的大营。告别?哈哈,骗人的东西!若真是要与她说再见,只须狠下心来不见面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皱着眉,岳暮秋摇头,默然道,“怕就怕,别不了(liao)了(le)。”张望着男人一身黑衣远去的身影,他只得又一顿捶胸顿足复叹气。   小蝶,我来了。迈着轻快地步伐,十四心头念道。施展出轻功,提起真气,片刻功夫,就闪身钻进今夜不设防的清军大营。变幻着流畅的步伐,脑海里每一条神经蹦跳得越来越紧。兴奋,狂喜,不安又焦躁的情绪把他吞噬。似乎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设想进行。什么都没有缺憾。为了不让自己过于激动,允祯逼迫着自己在黑夜的奔跑中理清头绪。双管齐下的计策并非演习。年羹尧成为瓮中之鳖的结局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虽然自己所有的人马被分作两路,但此刻包围住和田大营的人力却占了七成,虽只有区区数百人,但每个人都是百里挑一,能以一对十,更何况现在要对付的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更是绰绰有余。另外三成人马被派往和田驻地的矿藏。他们是带着硕大的空车厢去的。到矿藏那儿干什么,嘿嘿,就不用说了吧。摸着嘴角的胡子,十四又被脑海里的画面陶醉。一车车的黄金烟雾缭绕,一车车的玉石散发光辉。有了这些,他就有了招兵买马的实力。有了能够对抗那个人的武器。届时,与京城八哥那帮遗老遗少联合,世界的面貌将为之一新!绵恒万里的大清江山将迎来真正的主人!主人的名字叫……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裂开了嘴。   这时,已深入和田驻地的他身边陆续跌跌爬爬倒下几个喝得烂醉士兵的身体。允祯厌恶地翻了翻眼皮,一一侧身避过去。急匆匆继续朝中央的大帐走去,同时心中的柔情蜜意逐渐涌起。   谁说熊掌与鱼不可兼得。龙椅是他的熊掌,而她,就是他的另一盘美味。闭上眼,往昔的一幕幕回忆如画册般闪现,他,实在有些等不及。   站到主帅大帐前,刚要掀开毡帘,身体忽然僵硬。他被里边传出来的声音闹了个脸红。经历过百味居那次销魂事件的允祯太清楚里边正上演着的戏目了。长久被仇恨与愤怒压抑的欲、望从他身体里苏醒,被帐篷内的喘息呻吟撩拨得膨胀到他手指脚掌的每一处指尖。   “哼,差点忘了,纵情欢乐的可不止外边的士兵哪。”眯缝起眼,他坏笑着从手指间揭开的细缝里往内窥视。本想一览年羹尧丑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再次被证明。瞅着帐内的情景,十四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有什么舞娘?被年羹尧压在地下的女人即使披散着头发,把脸盖住,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出来。可是,这种情况怎么会发生?难道是姓年的酒后乱性?趴伏在他肩头的“小骗子”吐着舌头,在他耳畔传来嘶嘶的声音,但这声音虽然近,却怎么也达不到十四的心里。此时,盘踞他脑海的只有一件事。透不过气来的允祯接连几次做着深呼吸,但始终不能平复自己的心绪。想都没想到过的场景霍然在眼前上演。震惊、愤怒、嫉妒、怀疑、恐惧的感情通通汇聚在一起,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帐篷内的说话声传来,打断了可怜男人还没来得及察觉到疼痛的复杂思绪。   “你是故意的,是吗?”男人沙哑着喉咙,声音里包含着意犹未尽的情意。   沉默了好一会儿,响起了女人轻微的抽泣。听到这儿的十四,血管怒吼得都快要爆裂开了。禽兽!畜生!该死一千一万次的败类!就在他要发狂闯入帐篷的同时,接下来的对话再次把他的冲动阻止。   “你该知道,我希望看到的,不是这样……”   从毡帘细缝看过去,他最心爱的女人已站起身,慢慢穿起衣服。她低垂着脑袋,脸上又红又白,眼角还挂着没有擦干的泪珠。   听完年小蝶这句话,十四的心就开始猛地下沉。好像一块被绑了巨石的布包被人用力摔进冰凉的河水一直沉到了淤积着厚厚泥沙的河底,速度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再睁开眼,只能在水面上找到一两个起伏没有消散掉痕迹的气泡。别的,什么都找不到。郁闷的感觉填满心房。干哑的咽喉一阵刺痛,斜眼回头,却只瞥见“小骗子”那双诡异的眼睛,在黑夜里,丝毫不逊于远处篝火的亮光,而闪着妖魅的颜色。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夜色里弥散开来。它轻柔地扭动着身体,袅袅无痕地向四周蔓延,渗透。十四感觉被这种东西抓住了。   一阵恍惚,男人的得意的笑声在帐内升起。是年羹尧在得意。他仍□着上身,一步步朝年小蝶逼近。嘴角眉眼间尽流露出仍未被满足的含义。冷汗浸湿了十四颤抖的手背。在这一刹那间,他最想做的就是砍下帐内这个无耻男人的首级。但,过分的紧张充斥着他此刻的身体,翻滚如熔浆般的情感在他受伤的心里沸腾,他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身体化为一座雕像。   再度,允祯在心头默念起女人的名字,眼角湿润的水滴叫肩头的那只小宠物惊醒。原本,喜欢暗夜鬼魅气氛的“小骗子”已准备舒适地在主人身上打起瞌睡,可是,现在,它完全瞪大了眼睛。吐出细长的舌头,卷起,收缩,再吐出。似乎想透过舌尖的味觉来感受此时的空气。属于动物本能的直觉把它袭击。一瞬间,十四与它的眼里的目光不期而遇。对视的那一会儿,一道电光闪过男人的脑海。看着蜥蜴发红的舌尖和狠毒的双眸,他立刻有了主意。于是,身体暂时无法动弹的人只须靠目光授意。   “去,到帐篷里去。看见那个男人没有,他的血肉想必适合你!”   十四对着“小骗子”用眼睛发出这样的指令。   黑暗中,一团发暗的影子跳了下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顺着毡帘的缝隙钻进了故事进行的核心场地。那里,纠缠的一双男女正为彼此的情感欲望焦急,没有多余的精力投放到第三者的动静。于是,一切都还像方才片刻前那样继续。年羹尧和年小蝶依然在帐篷内衣冠不整地争执拉扯,十四在帐外涨红了眼睛张大嘴巴干着急。似乎什么都没变。   由黑暗转入光亮地带的蜥蜴顺着帐篷扎在泥土里的边缝缓缓前进,悄无声息,很快,钻进了身体旁边的一张方椅下方,隐藏的同时也改变了原本黝黑的色彩,而变得和那张红木椅子同色了。从偷袭者身上收回余光,十四的视线继续被年小蝶吸引。此刻,她微微敞开没来得及扣上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肌肤,两片如玫瑰般娇艳的嘴唇轻轻微启。   “年羹尧,请你不要把每个人都想象得和你一样!”   偏过脸,她往前走了几步,离开赤膊男人一段距离,走到帐篷最远处的方椅上坐下。   十四狠狠皱紧眉,目光一紧,她摆放在椅子下方的一双小脚后边椅子的空格内正是小骗子的身影。急促的呼气声从允祯鼻腔里发出,为了不让帐内人发现,他强压住焦躁不安的心调稳吐息。   这时,帐篷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等到允祯反应过来,只看到小蝶跪坐在地,已捂住了半边脸颊,不敢置信地盯着方才还贪恋缠绵的男人。   “看在你即将荣获皇妃的面子上,这巴掌算是便宜了你!”年羹尧舔着嘴角,弯曲□体,朝小蝶狞笑,“不要恃宠而骄,小蝶,没有人能在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说西北大将军王一句流言蜚语!啧啧,听听,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不要把每个人都想象得和我一样?嘿嘿,我的小妹子,你美丽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不要告诉我,今天它里面装的仍是和三年前一样的天真!年小蝶,我明白告诉你,你那套所谓的原则,所谓的道理,所谓的是非,早统统不在我年羹尧的世界里!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不属于我这片灿烂的空间,它们是什么?是腐烂掉的垃圾!是废物!是累赘!是早被抛弃掉的东西!嗯,你干嘛流泪,又是哭,好讨厌!本来,凭你这副模样,我倒是还有几分兴趣,可现在,瞧瞧你,满脸地丧气,真叫人败兴!去,滚到一边去!别骚扰本大将军今晚的兴致,哼,来人,去给我把方才的舞娘给叫回来!”   小蝶原本如断了线的泪珠猛地收回。直着眼巴巴望着年羹尧贪婪的眼角。双手支撑着踉跄着从地上站起。   这时,十四才发现她被打的半边脸肿得老高。心头气极,拳头张开又缩紧。忽然发现他的身体又能动弹。但此时,他却逐渐平心静气。预备好好观察心上人的反应。从方才站到帐外听到小蝶的那句怨怼的话开始,他潜意识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就开始作祟。很明显,刚刚帐内上演的戏目不是一次巧合,更不能用酒精麻痹的作用来解释说明。用简单直接的话来说,那就是,这对兄妹如此乱伦之行不是第一次。从他们的对话判断,似乎这场罪恶发生的起点更早,或许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那他自己是什么?一个傻了好久的呆瓜?   年小蝶不知哪儿来得力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拽着银丝边下摆的百褶裙,冲到她哥哥身前,打开双手,做出试图阻拦他刚才那道命令的动作。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年羹尧!你欺人太甚!你把我当什么?你说,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你说话啊!过分!你简直太过分了!我……我恨你!我最恨你!讨厌你一辈子!我永远都不希望看到你!”   嘴里说着拒绝的话,人却倒在“仇人”的怀里。放声痛哭。   一边哭,一边忽然改变了措辞。   “我知道,我不该哭,我不该惹人讨厌。尤其在军营大帐前,听说,最忌讳女人的眼泪。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触犯这个忌讳,真的不是要妨碍你,年羹尧,我这次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的目的,你……你难道到了此刻还要我再作说明吗?”   她努力擦干泪水,嗅了嗅鼻子,似乎下了决心,要把惹人嫌的眼泪全部收回。但因为过于勉强,反倒一阵抽噎,胸口起伏,脸涨得通红,宛若春天满山杜鹃般灿烂。   十四看得有些发呆,视线跳到她对面的男人身上,竟发现对方眼里的痴迷似乎与自己如出一辙。再度惊讶的激动把允祯围绕。显然,从那双眼里,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赤、裸、裸、的情、欲。如果他的眼睛没看错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男人所表露出来的痕迹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可是,他们是兄妹啊!这种不能融于世俗伦理的情感难道能够得以生存下去吗?而且,据他,自诩为对年小蝶了若指掌的人判断,就算年羹尧有这个心,严格执着于法理道德的年小蝶也不会自甘堕落进这个丑陋的陷阱。不会的,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他对她有信心。明知对方是血浓于水的兄长,她绝对不会任由这种肮脏的事情发生。可是,事实却与他的推断背道而驰。虽然极力不想承认,但十四不得不说,年小蝶的心思是全都扑在了这个衣冠禽兽的身上。   于是,所有曾经不解的谜题都似乎有了顺理成章的回答。为什么,年羹尧屡屡拒绝雍正的说媒与提亲;为什么,年小蝶又要总是拒绝雍正的好意;又为了什么,小蝶不远千里舍弃京城封诰的荣华来到这西北蛮荒之地;为什么,他们两人会在前一刻搂抱在一起。   他们相爱!   这是唯一的回答。这是唯一的解释。更是不容置疑的禁忌。老天,他们难道不是兄妹?十四想得头大,疼痛欲裂。   年羹尧不去看小蝶惹人怜爱的模样,像生怕自己会动心似地干脆转过身,捡起地上的单衣缓缓穿着。咬着嘴巴,不说一句话。眼角一根青筋抽搐地抖动。那表情似乎像在沉思,又像在酝酿。总之,先前表现出来的绝情与厌恶都无法再在他脸上找到踪影。除了眉宇间深深的担忧外,十四看着他,感觉似乎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一模一样患得患失为爱痴迷的神情。   小蝶绿葱般的手指缠绕住年羹尧,她站在他后背,伸手用力地抱住他。   “不要对我这么狠心。不要这样对我。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我的原则,我的道理,我的是非,我……我可以全都抛弃!不要再在我们之间划下泾渭界限。我们本是一体,何必那么分明?对,你说得都对。我承认,过去,过去,的确是我太执着,太刻板。我所谓原则之类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些随时可以丢弃的外壳罢了。没了它们,我照样可以生存。可以呼吸。啊,就像现在一样……”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拉动年羹尧胳膊,绕到他正面,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但骄傲的他依旧不看她,像是真的生了很大的气,给她的脸色一直冰冷。   她没有放弃。哆嗦着嘴唇勉强笑了笑,一边笑,一边揉眼睛。接着,深情的拉起他的手,晃动着他的胳膊,佯装着粉饰太平。   “瞧,我多傻。明明就是寻常的吵嘴,偏偏就爱哭鼻子,惹恼了你。本来,你就和三年前的曾经不一样了,不止是我们年家的荣耀,更是朝廷的骄傲。大将军的你,自然也有脾气嘛,我真是笨,真是多嘴。很多事,明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嘛。或许,不,事实上,这是事实。事实上,你只不过想借一个舞女换换心情,就被我搞得惊天动地,好似……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到人得事情一般。唉,怪我,怨我,都是我太紧张,神经兮兮,扰乱了你。所以,年羹尧,别再对我发火,别再说那些绝情的话语,为了我今天的过错,我向你道歉,我向你赔罪,还不行吗?请求你,请求能得到西北大将军王的宽恕。”   说着,她俯下头,弯曲身体,朝他行礼。十四看得肺都气炸了。可偏偏年某人就是不看一眼。   恰在这时,十四背后生风。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他急忙钻入帐篷外隐蔽的黑暗里躲藏。过了一会儿,等到他再靠近大帐时,里边又多了一个妖娆的声音。掀开缝隙,果然看到一个衣着暴露的风尘女子。此刻,她正脸不红地依偎在年羹尧的怀抱里。白玉般的手臂吊在男人的脖子上,眉眼传情。看了看仍妨碍他们两人的“一根木头”,舞娘没了好心情。   “大将军,人家这里好酸,哎哟哟,就是这里……”她把年羹尧的手放在女性最柔软的部位,嘴里的话继续,虽是对着诱惑的对象所说,但余光却是在打量一边灰暗了脸的年小蝶。女人天生的嫉妒心一点点啃噬着舞娘的心,一边赞叹此女美貌的同时,一边恨不得上前把那张脸撕碎。就是这个极漂亮的女人,差点妨碍了她一步登天的契机。西北战役大捷,年羹尧就是这片土地的王。能巴结上这样的男人,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舞娘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貌虽不艳丽,但举手投足间处处透露出招惹男人的风情。年羹尧的手已经很不规矩,舞娘的笑声也从吃吃的转为激情。年小蝶呆在那儿,忽然感觉自己的多余。而这份感觉,正是帐外那位站了许久男人方才已经经历过的。   小蝶低着眉,抖动着肩膀,双眼无力地注视着地面,一步步走得那样吃力。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她混沌的脑袋里冒出一个个问号。接连不断的出现,逼问着,呼啸着,拷问着她那颗备受煎熬的心。原本今夜只是她的一场规劝哪!天知道,她对他都是真情。哪里会有什么恶意。只是被皓月清风通知来阻止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她是按照皓月他们的要求那样做了。本来,在得知此事之后,这也是她的初衷。大将军,任何时候都该有自己的威仪。军中大帐之内,岂容胡作非为?没错,她是赶走了舞娘,可没想到自己成了代替。松懈的男人加上浓浓的醉意,往往都不会有好事情。虽然不情愿,可搂着自己的人是他,却另当别论。她的柔情化解了他的粗暴。双方都在这次意外中付出了真情。如果不是他在末尾说出的那句挑衅的言语的话,她会把这次当做美好的记忆珍藏。   老天。他竟然说她是故意的,后面的潜台词没说,但她懂。他是在暗示她故意向他献身,不是吗?难道在他年羹尧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下贱的女人吗?沦落到要和舞女争风吃醋,相互排挤吗?接着后来的一句句话都像刀锋,切割得她生疼。他还打了她,脸上的感觉已经麻木。心却仍在痛。打完,他说了什么?老天,她不会傻到听完那句还什么都以为没发生的地步?他没给她想要的未来,不是么?他说的话难道还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他说她是雍正的女人,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他才只给了她一个巴掌,不是吗?他讨厌她,讨厌她的眼泪,讨厌她的原则,讨厌她所有的东西。即使自己努力做出一番想摆脱掉这些的动机和意向,他也依然不为所动。   对,他是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行动已给出了最好的说明——他不再要她!哪怕仅仅是身体,宁可也只向舞女索取。看看,只要睁开眼睛,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副丑态!年小蝶这么告诉自己,她想勇敢地抬起头,挺直后背,却抽不出一丝力气。好失败!好龌龊!对着自己在地上的倒影,她闭上了眼睛。爱,究竟是什么玩意?为什么它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刻才向你主动出击?等你正视它,想一把把它抓住时,它又像个狡猾的兔子跳开,还摆出一张无辜的嘴脸朝你竖起手指摆手说再见?好沉闷的感觉!明明似乎抓住了什么,到头来,摊开掌心,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年小蝶不知是怎么走出帐篷的,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在帐外的男人本想立即追随上她惨兮兮的背影,但被帐篷内一声巨响吸引。透过缝隙,十四看到,那舞娘被摔在地下跌了个仰八叉。一阵大风来袭,忽然吹熄了大帐内的灯火。火光熄灭前年羹尧是什么表情,十四没有看清。但紧接着,他听到一声重重的呼吸。    ☆、CHAP100 生变2   一切都变化得太快。还没等年小蝶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人已更换。刻骨铭心的爱人被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代替。碰上这种事情,恐怕天下没几个女人会不觉得惊喜。而年小蝶就属于那为数不多的人数之一。   坐在马车里的她,手指拨弄着侧边的纱帘好半天,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最终仍是控制住了,没把那道帘子掀起。不堪回首的不仅仅是往事,还有浮聚在往事溪流上的情意的浮萍,以及沉积在这条溪流里记忆的淤泥。   身后的西北沙土地正渐渐成为缩影。即使不撩开马车的纱帘,空气里闪烁出的湿度和植物的气息也能被敏感的她所能察觉。回想起约莫数月前与李灿英餐风露宿辛苦跋涉奔波的场景,一阵幻觉的迷雾由淡转浓地在她的脑海里聚集。   “恍若隔世呵……”   小蝶喃喃自语。   垂下脑袋,她把头上重重的发饰扯了下来,接着是两根金光闪闪的钗子,耳环、项链等物。除了手腕上的两个玉镯,其他的东西一股脑儿的都被她除下。   忽然,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她耳畔嘶喊,“把这些闪光的赘物统统扔出去!”   小蝶的手开始发颤,脸色愈加苍白。属于她理智的部分思维开始对灵魂的冲动魔鬼反驳,   “摔出去?有用吗?扔掉这些珠宝佩饰的同时能把我整个人也一并摔出去,逃离这里吗?能吗?”   “即使不能,也总比你当哑巴的强!是的,你不高兴,这是呆子也能看到的事实。然而,套用‘理智’说过的话,再继续愁眉苦脸下去,有用吗?醒醒吧,认清事实的时候到了。你被人抛弃了!”   那看不见的‘理智’小人立即回应,大吼一声,叫得激动无比。“不!”   “不是这样!不是被抛弃!不是!绝对不是!否则,该如何解释别离时他眼角闪烁的泪滴?”   ‘冲动’魔鬼哈哈大笑,“你傻啊,难道看不出他这是在演戏?皇帝就在身边,他还不演一出兄妹情深的好戏?是的,年羹尧一直在演戏,骗的不仅仅是雍正,还有你!”   “胡说!”‘理智’说得依旧大声,但少了底气。那音调似乎就像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呆瓜发出的声明。于是,絮絮叨叨的解释继续,   “他……他不是不顾情义的人……清风皓月私下和我提起他手臂受伤的事情。那……那……那是他为了给我配药而亲身试毒。不久前,我叫‘本善’给咬了,就是十四的那只蜥蜴,后来,虽服用了解药,可由于路途奔波,身体不适,竟是在被他带回和田的途中伤口情势又恶化,他……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试毒,竟……竟叫清风他们找了个相似的毒蜥蜴也往手臂上咬去,然后,强自撑着向大夫表述起身体各处不适的症状,促使大夫及时配制好治疗的草药。第一碗尝试的药煎好的时候,猛烈的痛楚差点没叫他晕厥过去,然而,他挺着眉毛,笔直端坐在桌边,没发出一声呻吟,接过那碗药,他一句话不说仰头喝了个干净。所幸老天保佑,真情驱散掉毒药的阴影。他没事。毒被止住。于是,稳妥的第二碗药汁才被缓缓送入我的嘴里。他救了我!不顾一切地救我!从某种角度说,他甚至看低了每个人只有一次最宝贵的生命。如果,他真的只是为了遮掩别人的眼睛,又何必连自己都搭进去?如果要说这种至情至性的付出也是演戏的话,那么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去珍惜?”   魔鬼冷笑着用不屑的腔调道出讥讽。   “你死了,雍正还不找他麻烦?真是笨女人,这点都想不明白?事到如今,难道你依旧不明白自己在他年羹尧眼里的价值与含义么?”   理智不说话。   阴森森的声音响起。“玩偶!棋子!登云梯!年小蝶,这就是答案。你诱人的外表迷惑了他,叫他还没来得及向他的主子进献你这道可口的点心就先自己情不自禁。漂亮的布娃娃成了长大了的男孩迷恋的玩具;   你孤苦无依的身世就是他掌控你最好的依据。还有什么比一个孤女更叫人放心的呢?拈起这枚棋,轻轻放在紫禁城偌大的棋盘上,几乎不费什么劲,天生的磁力就发挥作用。吸引了权贵堆里可利用的那群人的眼睛。   于是,造势的准备缓缓进行。阴暗的乌云悄然滋生。就在你以为一切都只不过是巧合或偶然,更或者是自己的不幸的时候,他,这个阴谋的策划者已狠狠地踩踏上你孱弱的后脊!你的眼泪,你的伤痛,你的无助,你的鲜血,你的伤口纷纷化作他攀登向那云雾缭绕云霄宝殿踩脚用的阶梯!踩着你的骨头,他步步高升!春风得意!终于,厚着脸皮,爬上了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的安乐椅!   接着,他的目的达到。所有利用过的东西自动作废,被当做猎完兔的走狗,被看做射完鸟的弓箭来处理。梯子没用了。谁还会在意?谁还会对它面带欢喜?上了凌霄宝殿的野心家不再需要多余的东西。而年小蝶,你该明白,说了半天,这多余的指代物描述的就是你!”   理智喘不过气。年小蝶脑门被热烘烘乱糟糟的东西包围。   这时,响起的常喜尖细的嗓门让她昏热的脑袋倍觉清凉。小太监凑到车边,隔着帘子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没出声。公鸭般的声音继续。   “哎哟,年妃娘娘,奴才刚从万岁爷前边的马车过来,皇上特别交代了,要奴才好好服侍娘娘您,您瞧,这头顶的太阳这么毒,周遭的空气这么烫,就是一块冰也被晒得没影了。打从皇上的行辕早上从和田驻地出发,您还没说过一句话,没喝过一口水。娘娘,您……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毕竟是自己的……凡事还须想开点……与亲人的别离,是叫人伤感,叫人哀愁,叫人断肠……   可是,您现在的身份尊贵无比,您是万岁爷身边的人哪!只要您能讨得皇上的喜欢,凭借您兄长今日的显赫地位,兄妹相见,那哪能还是问题?年妃娘娘,您就别钻牛角尖了,您一生气,一不高兴,皇上那儿就跟着担心,这不,奴才就来替万岁爷传达心意来啦,您宽宽心,快来喝口水吧,奴才给您从车窗的纱帘里递进来?您瞅着,这琉璃雕花水壶,可是万岁爷专用的,奴才伺候皇上也不少日子了,还从没见过皇上如此看重过人的!年妃娘娘,这水壶,您接着……”   说着,一个宝蓝色的镂空琉璃水壶从纱帘里钻出。年小蝶愣愣地接过,捏在手里,呆呆地打量着。一声不响地拔下瓶塞,把水都倒在膝盖上。塞好瓶塞,经由纱帘,把水壶又递还了出去。   “得嘞!”公鸭嗓开心的叫道,跑到主子那儿复完命。怀里多了两锭雪花银。   不想见的人终究还是要见。夜很深,可坐在椅子对面的男人仍纹丝不动,没有丝毫想离开的意思。尽管垂着头,但年小蝶甚至不用抬眼皮,就可以看见那男人衣袍边角上的金色。呵呵,自诩是龙吗?君王就当真是上天的化身,是黎民万众的主宰吗?毋庸置疑,这是她身处这个时代的法则。否则,该如何解释这身穿龙袍男人的为所欲为?   几乎,自打他胤禛来到西北大营慰军的时刻起,凡落入他耳边飘进他眼里的都是军国大事。或是与她的那位好哥哥谈论西北回疆叛军如何剿杀干净;或是夸赞西北大将军王用兵之神勇麾下将士之无敌;或是与一干将士谈论起朝廷现如今面临的江南饥荒的灾情;或是仅仅挑高眉毛表示出对方不染殉职身亡事件的惊讶;甚至是在看到那日的刺客被灌上杀害朝廷钦差罪名的割了舌头的刘二虎的时候,脸上也是一片严肃。这种近乎刻板凝重的表情几乎是刻在了这位曾经被她唤作四爷男人脸上的每一处毛孔里。驻扎在细小的孔里化作标记。而看不到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成了皇上后,胤禛的脸就成了石雕塑像的代名词。然而,这仅限在人前。在白天。黑夜迷离的气息粉碎了这片冰冷的伪装。冰雪融化,石像凋落。此刻,凑在桌边灯光下看书的他,怎么看,都和那个曾经的四爷没有区别。虽然是在看书,可细心的小蝶注意到,自打常喜奉茶离开的一个时辰前开始,这假石雕手里的书就没翻过一页。虽然,他一直低着头,看起来读得津津有味。   男人,都是些虚伪的东西么?微微摇晃脑袋,小蝶心里默叹。很快,她又想到年羹尧,忽而脸上一红,额头前倾,双手不安地十指交叉摆弄,变得更加局促。发烫的红霞刚退,才一抬头,就与眼前那双迷恋的眼睛撞在了一起。啊。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从椅子上站起的时候,芙蓉般的脸颊变得惨白。   “请皇上恕罪,小蝶身体羸弱,疲乏之至,怕是无法再陪万岁爷秉烛夜读了。”   一边说,她一边极为庄重地朝男人福了福,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礼仪与规范。   然而,听话者却不买这礼仪规范的账,眉宇间被涌现出好大一团怒气填满。看得出来,若不是他竭力克制着,简直就要当场发飙了。   控制好你的情绪,胤禛,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你的敌人。收起所有的愤懑,惊吓到她显然不是你的本意。   男人这么告诫自己之后,才变得平静下来。铁青着脸,他开始不说话,但憋了不到一会儿,突然连珠炮似的开腔了。   “什么?你说什么?小蝶?难道你还没搞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吗?是的,朕现在知道了,其实,光看着现在模样的你,也就知道了。你不喜爱那些华贵的首饰服装,取下来,不带便是,这是——是朕给你的——自由”   停顿了半晌,他才从嘴巴里吐出这两个字,好比没牙的老太太非要啃鸡腿般千辛万苦地困难,才说完,他脑子一热,后面的话就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了。一种从没经历过的热呼呼的感觉电击到他的身体。下一刻,四肢透骨的冰凉爬往他的心脏。痛。第一次,他感觉到了。连从没施舍给任何人的“自由”他都给她了,她还要他怎么迁就她?对她这次离京的不告而别,拒绝接受封诰圣旨这么大一件事他都勉强忍受下来了,她还要怎么样?这真的是他所能忍耐的极限了。是的,他可以允许她偶尔的调皮,间或的任性,以及这几天时常在他眼前做出的眯起眼睛低垂下头的爱理不理的神情。只要不出一个范围,他都能默许。但是,只有一个禁忌她不该犯。只有一个道理,她不该忘。那就是,她所做的一切都必须以接受他为前提。自从接受他琉璃雕花水壶里的水开始,她就该清醒。明白他是她生命中唯一主宰的真理。该死的,她该做的只是点头,微笑,甚至适时向他卖弄一下风情,像他后宫里的众多佳丽表现出来的千篇一律的举动一样,不是吗?作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成为天子的另一半更让人骄傲的呢?富贵,荣华,爱恋,他能给她一切,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作为一个君王,他不是那种只会浪漫地端过一个木盆叫她看盆里月亮影子的男人。他会叫人连夜挖凿一汪清澈的湖泊,陪她月下泛舟。美好的奢想总是虚幻。在得到她之前,一次次水中望月的挫败感总会刺伤他满腔的柔情。眼前这次的痛楚达到了极致。超越了曾经之前所有的失败记忆。突破了他所能忍耐的底线。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一声不吭?”他怒吼的声音逐渐提高,突然站起来,挺着后背,一步步朝她走近,   “我不会逼你,我不是强盗,更不是野人。小蝶……你不要后退……更不要露出害怕的表情……我……你……你该死的,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会叫人犯罪!难道你不知道吗?”   说完这句话,他大吼一声,搂住她的细腰,低下脖子,深情地覆盖上那两片温软的花瓣。   她扭动着身体,吃力地伸出手捶打他的胸膛,却无异于螳臂当车,很快被铁腕固定在背后。明亮的烛光被夜风吹得晃动了一下,可丝毫没妨碍到地上两个影子间的亲密。夏夜清新的气息透过窗缝溜进屋内,带来了青草与果实沉睡的呼吸。周围那么安静,偶尔响动的也只是屋外大树上一只慵懒的蝉振动翅膀的低鸣。   胤禛几乎就要醉了。方才所有的不满与怒气都在这甜蜜(他单方面认为)的吻中消逝于无形。空离了许久的思念寻觅到了目标,稍稍的接近更加满足不了被他束之高阁许久的激情。好像一只贪婪寻找蜜糖的棕熊,本身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在伸出熊掌捯饬的时候,意外发现手掌上沾上的蜂蜜,你说,野兽会放过食物吗?   棕熊对蜜蜂,似乎一直都是以大对小,无往不利。但别忘了,貌似弱小的东西并非都是被囫囵吞下的对象。小蜜蜂的尾巴上还有尖刺。年小蝶也有她的武器。如果,她的牙齿算作武器的话。是的,她咬了他。狠狠的,不留情的那种。胤禛捂着嘴低叫。声音虽不大,却仍惊醒了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常喜。   这是在四川巡抚的巡抚府上。正巡抚方不染殉职,副巡抚巴尔烈暂时接管。不大不小的动静不仅招来了随侍的小太监,还包括数十个侍卫。除了御用的之外,还有巡抚这天夜里当值的。这一小伙人循着胤禛疼痛的呻吟声因为职责所在而匆忙闯入,得到的却不是受惊需要保护的皇上而是大清天子怒不可遏的黑脸。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统统给朕滚出去!”   没得逞的不满理所当然有了发泄的去处。威严的面具又戴在了胤禛的脸上。看着常喜以及侍卫等众人跪趴在地上诚惶诚恐的模样,抬眼又瞥了眼被自己咬得嘴角带血的男人,小蝶闭上了眼睛。没有希望了!一切都消失了。活着,即使继续呼吸,也不过顺应历史,做个年妃的空架子,做个眼前恶劣男人的禁脔罢了。等待在我前方的道路崎岖得几乎看不见任何出口。这条道是越走越窄了。活着,还有意义吗?再接着,她忽然想到穿越来此处的场景。不禁心头一动,有了主意。低着头,想着心思,正挨着众人跪拜离去的身影也想一同离去的时候,却是又被恶魔之手卡住了咽喉。她走不掉了。   “朕没叫你走。”吼叫过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沙哑。命令意味不容置疑。忽然,小蝶明白身穿龙袍的胤禛和那个四爷之间的区别了。有了另一种身份的他手捏权力法器,已经站到金字塔塔尖的顶端。于是,对于她,这样一个出身于汉族的女子而言,他俯瞰她的面貌中便又多了一道色彩。这种色彩是紧紧依附于那道龙袍所带来的。变换着不可一世的光泽逼迫着她,蔑视着她,以绝对的骄傲对她鼻孔朝天,同时存在着即使弯起一根小指就能叫她屈服的强大力量。   那么她的答案呢?她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吗?她不是大丈夫,更不是君子哪!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如果可能的话,更不愿生活在历史既定的阴影之下,随着既定好的变迁波浪摇摆起伏。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有自己的幸福需要捍卫。这就是她至今还存在于世的目的。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忽而想到数月前与李灿英攀爬京郊悬崖高山时手掌腿脚间的无力,想着自己如何咬着牙一步步在他的陪伴下闯入这片漫漫戈壁无人区,想着自己如何与他险些就在沙漠中迷失方向丢了性命,想着想着,聚集在眼中的湿意就凝结起来,化作泪滴,在她还没感觉到之前,滑落腮边。   她拼着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到头来,仍是没守护住,想到这儿,泪水如泉涌般再也抑制不住。虽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无声的泪水却最是伤人。   这时,闲杂人等都已散去。就连最后到场的迟来的副巡抚巴尔烈也被胤禛杀人的目光给瞪得不见了踪影。巡抚府邸的厢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小蝶不停地擦着眼睛,肩膀颤抖。胤禛独坐在椅子上,几次走过来伸手想要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却都被她看也不看地避开。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一再被拒绝的滋味叫他心焦,看着她垂泪的模样更让他心乱。压低了嗓门的低吼还是惊吓到了她。   小蝶脸色惨白,红肿如核桃般的眼里忽然射出幽幽闪烁的光,瞥着胤禛的眼看了有一会儿。胤禛被这两道从没领略过的细微的目光照得心痒痒的,原本久违的欢喜又重归他的心房。以至于他出现了这样的幻想,毕竟,她是心里有我的。甜腻的滋味冲刷进他的心头,把他内心的某种空虚感完全滋润了。仿佛一块渴望甘霖的田地得到浇灌一样,酣畅的感受把胤禛占领。   愉快总是短暂。失望接踵而来。   “放我走,如果你有心成全我的话。”她终于开了口,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美味的棒棒糖吃完了。残存在口齿间的竟全是苦涩!胤禛一下从欢乐的巅峰摔下,恍惚间,似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嘴角上扬的幅度一点点缩小。他是真的震惊了。头脑渐渐清醒下来,斜眼偷偷打量眼前表情严肃的女人。是的,她不是在说笑。绝对不是。凭着敏锐的观察和天生的直觉,胤禛得出她并非刻意说谎的事实。的确,换做平常女人,他的那些嫔妃,若是这么说,或许只会博来他的莞尔与拥抱。女人么,不过耍耍小手段,弄弄小伎俩,说些口是心非的不要就是要的挑逗言语的种类。他虽不好此道,却也都能包容。   说白了,纵使花样百出,目的也都只有一个。——讨好。既然不关乎国家民生,不妨碍于庙堂内外,那么,他还能有什么不能包容。但,凡事都有例外。就像昔日传闻唐朝武氏命令一夜间百花齐开唯独牡丹例外迟放的那样,即使贵为天子,也并非总是处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年小蝶就是那株迟迟不肯听命的牡丹。要是他当真能狠得下心强迫她也就好了。偏偏他自己的心思自己再明白不过。确认并非贪恋她美色的狂浪之徒。比占有她更叫他在意的是别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在看到那日她随年羹尧来府邸做客睡着在马车里的模样开始?或许是在听到她吟一首很奇怪的诗词,幽幽独自站立在府中大桂花树下开始?又或许是更早?摇摇头,胤禛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小蝶已跪倒在他的脚边。不再说话。但她坚定的模样却赛过任何华丽的言语和奢靡的辞藻。从没有主动朝他叩拜过的她竟跪得无比认真。前额紧贴在地,手掌用力撑着,使上半身完全匍匐倒地,模样显得虔诚无比。   她是真的……胤禛心中一痛,像打翻了五味瓶,咂摸了半天,才接了方才感叹的那句话。她是真的……真的要走!痛完,立刻被恼怒取代。我就这么让她不待见吗?难道凭朕如今的地位,竟让她讨厌至斯吗?想着,胤禛狠狠皱起眉毛,怒火中烧,咬紧了牙关,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句话没说地开了门离开。   过了很久,小蝶仍跪在原地不动。直到双腿酸麻,听见身后远处公鸡打鸣,才被一个蹑手蹑脚走进来的人扶着站了起来。小蝶以为是常喜,倔强地瞥着嘴不愿搭理,孰料那人嘻嘻一声,嬉笑着出了声,叫她大吃一惊。   “咦,这么快,就忘了我这个生死之交啦?”   李灿英的笑眯眯的模样出现在眼前。一段时间不见,昔日的小男孩儿正悄悄发生着改变。不仅个头像抽芽的枝条般猛地窜高,细心留意的话还会注意到他嘴边毛茸茸的短须正努力突出皮肤的防线。咽喉处的发育也很明显。喉结已经能看得出了。因此,处在变声期间的嗓音方才竟是叫她一下子没听得出来。七分熟悉中夹带着三分陌生。普通意义上的毛头小伙子就是如此。   他的态度依然亲近,三两步走过来,仰起头,闪着晶亮的眼睛盯着小蝶,但伸过来欲握住她胳膊的双手却停住了。年纪毕竟是大了。有些事,不用别人教,自然就懂的。就这样,小灿英微笑着,脸慢慢变红。   “姐姐让我找得好苦!”   说完这句,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触她的视线。小蝶看得心底好笑,想,小样儿,小皮猴如今也是长大了!患难与共的经历呼唤出她心中久藏的友谊,慢慢将她胸口的那团憋屈的怒火给冷却了。好似旺烧的灶台,突然被一张盖子封住火势似的。曾经的友情就是这张盖子。为她带来了更多感动的东西。打开曾经在漫天黄沙中死里逃生的记忆,小蝶眼角不禁发红。   她颤抖着手腕,很自然拉过他的手,将两人的手心交叠在一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勉强摆了个笑脸,拽起灿英走到椅子边,双双坐下。有些惊奇地问,“你这是打哪儿来?还有……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说完,她眼皮一颤,忽然产生某个幻觉。心中反复默念的名字窜出了抑制的重围。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她不由一阵乱想。想,若是现在找到自己的该是那个他,该有多好啊!   灿英瞅着眼角依然带泪的年小蝶,少年纯真的性子终于占了上风。朋友间最珍贵的东西跨越了那些条条框框背后所代表的规矩礼仪。他越发关心起她来了。顾不上回答她的疑问。径自按自个儿的想法说开了。   “小蝶姐姐,你为了什么事这样愁眉苦脸?难道,呆在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身边,享尽富贵荣华,你也不乐意吗?”   小蝶脸色一白,脱俗的容颜被惨淡的灰暗覆盖。咬着嘴唇,蹙着细眉,身体微微在椅子内挪了挪,接着,就化为一座雕塑了。   看着她僵硬冷漠的表情,小灿英什么都明白啦。   原本就一副聪慧心肠的他,自小经历过太多的不平常。遭遇了亲人亡故的家变之后,凭着倔强又坚韧的意念,执着地一路流浪,只身闯到京城,因缘巧遇撞上四爷胤禛,搭上当时众阿哥对抗太子的顺风船,借着英禄这条线索,在康熙反复又自私的本性作用下,才报了自己的大仇。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不幸。其中所忍受的苦难,是不能与此次西北之行同日而语的。来西北,虽困难,说到底,不过是孩童恶作剧般的冲动作祟,或许其中夹带着几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情节,但综合看来,这餐风露宿的西北之行,他是当做一场游戏来看待的,况且,他还始终并不孤独,有年小蝶陪伴;对比之下,他自小可怜的身世遭遇就不能简单概括为老天爷的一场恶作剧那么简单了。大部分情况下,他被命运捉弄,被悲惨的狂风侵袭,被无情的现实不断打击;但是,值得让人为之竖起大拇指的是,当时年纪如此幼小的他,仍然咬着牙,在暴风雨的洗礼中成长起来。艰难的道路给了他不同寻常人的早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世态炎凉,冷暖人心,他看得要比年小蝶要多,要透。这当然不是说小蝶在这方面的感悟与心思更逊一筹,而是说,从体验来说,李灿英的经历更加丰富。   这么一解释,比小蝶还小几岁的灿英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理解她的忧愁这件事,就不觉得奇怪了。   于是,毛头小伙子很快陷入自我矛盾的境地。从直觉上说,他不愿见到他的朋友忧愁;但从他与酸秀才田文镜学到的那套儒家思想理论出发,他又觉得不能对不起他的大恩人四爷。若是再次帮了小蝶,岂不是会让他的恩人伤心?自己莫不是落了个恩将仇报的骂名?   他心里想得烦乱,嘴里也跟着嘀咕起来。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男女女都是怎么想的?要照我说,其实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嘛……酸秀才是这样……四爷……不,没想到如今的皇上也是这样……真叫人纳闷……明明是喜欢……是让人高兴的事……怎么弄出来……会大家都不高兴呢……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的逻辑……似乎却不是这样的……好奇怪……真让人想不通……”   理解是一回事,但领悟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东西毕竟不是嘴边刚长毛的人可以一下子参透的。   听到他提到田文镜,小蝶轻声嗯了声,立刻想到谢小风,联想到两人情感被迫屈服于权势争斗的凄惨结局,脑中“嗡”地一声,变得空白。以至于李灿英又絮絮叨叨说了句什么小风什么出家的话都没落入她的耳朵。昔日唯一好朋友的遭遇把她震醒。宛若一道惊雷横空霹雳,闪耀天际,把她黑黢黢的前程道路照明。   我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想做第二个谢小风吗?沉默中,她这样问自己。没有区别,我和小风没有一丁点儿的区别。当初她对四爷这边所起的作用和我被希望派上的用途是一样的。只不过,她的目标对准了胤禩。而我的靶子如今却只剩一个 —— 用作供君王玩乐的木偶。这已成了年羹尧为何会一直刻意“栽培”我这个没血缘妹妹至今的唯一解释。   慢慢地,很多模糊的东西在她头脑里变得清晰。早几年所发生的事情瞬间装订成册,化作一卷书,被狂风鼓吹,不停翻动。一个个鲜活的记忆画面历历在目。从带着自己亲近四爷开始,她的好哥哥似乎养成了凡事都把她栓带在身边的习惯。从香轩阁到琵琶湖,从暂住四爷府邸到方苞寿宴,从被流言蜚语包围到之后的毒酒赐死,很难说,大大小小的事件当中能少得了他步履的踪迹。向四爷赔罪为钮钴禄氏小产上门负荆请罪道歉一事就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原本不属于她的漩涡大门逐渐向她敞开,看不见的手臂一点点把她圈紧。他对她果真是出于真心吗?   曾经这个不须要思索的问题猛地把年小蝶抓牢。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看着她双唇微启喘气的模样,毛头小伙的脸又一次涨了个通红。然而,这仅仅是对美丽事物最基本的正常反应。成年男人那套明明眼中惊艳却低头佯装看鞋的装模作样式的虚伪与掩饰,显然,他还没学会。   “好姐姐,不要再难过了,似你这般的人身边围绕的应该尽是笑声与欢乐才对。那些属于凡人的困扰与忧愁不是你的同伴。”   “笑声与欢乐?”她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侧过头来眼睛茫然地盯在他脸上。像是在看他,却又像根本看的不是他,目光悠远,然后又变得如穿透花岗岩锋利宝石般的犀利。冷笑一声,自嘲又讥讽的微笑在她的嘴角点燃。   “凡人?我这般的人?灿英,你难道不把我当做凡人看待吗?比起那些平平常常的百姓,或许,我连当个他们其中之一的运气都没有呢!”   “怎么会?姐姐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姐姐出身官宦,本就是千金小姐,如今又被圣上眷顾,再加上姐姐是这等容貌的人,种种好处加在一起,啧啧,别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生活的无忧富足就代表了生命的真谛?小蝶苦笑摇头。心想个中滋味当真只有自知。望了望对面灿英被烛光照得明亮的面孔,顿时收起所有的哀愁。我真是傻了,不快活的事自己想着也就罢了,何苦非要搅得别人也不愉快呢?他虽聪明,可毕竟年幼,说多无益。   遂卸下一脸的愁容,和蔼着扬起嘴角,从分别后的种种细节问起,衣食起居,用度开销,尽拣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与灿英谈说。   机灵的小伙子一边小心翼翼回答,一边察言观色。将方才的疑惑暂时收起,陶醉在如花一般娇艳的容颜下,心情激动。压根忘了自己还有个法号叫觉空。数月间,他曾经光光的脑袋被一层油亮的短发覆盖,脸上尽是青少年才有的飞扬神采。   一个天真,一个年幼,两人正随意漫谈。冷不防,敞开的窗棱外响起轻轻的叩击声。一开始,他俩以为听错了。但接着,又是一阵叩击。他俩对视着,没再出声。停了一会儿,叩击声又传来。李灿英直接的反应是从椅子上跳起。蘸着桌边茶碗里的水,他在桌上写了个“皇”字向小蝶询问。换来的却是立即的摇头。   怎么会?他来之前,总是让常喜事先通传,走的也必定是大门。年小蝶瞥了灿英一眼,疑问占据心头。会是谁呢?   “灿英,你刚才怎么进来的?”   李灿英来不及回答,一个黑影迅速推开窗户,如闪电般双手朝他扑了过去。直到小蝶看清,那黑衣人已经两个手指扣住了灿英的咽喉。沙哑着嗓子,朝他怒喝:“你是谁?”   虽然黑衣人蒙着脸,但听完他这句话,小蝶立即明白了他的身份。捂着嘴巴,低声呼叫出来,“十四阿哥!”   黑衣人闻声身体一僵,手指仍卡着灿英的喉咙,脸却朝小蝶的方向转过来,视线定格在那张百看不厌的脸上,痴缠的目光渐渐变得浓烈。看了她好半天,终于打破沉默,开口说了跳进来的第二句话。   “如此,竟也不枉我一路追来……”   小蝶听了,脸顿时发热。低下头,不去看他。生怕又被他误会什么。原本心思踌躇的她忽而想着自己的不如意,忽而想到有些混乱的过去,竟没发现十四一只始终并不自然摆放在胸前的手臂。还是李灿英眼尖瞅到发出一声惊呼,才引起了小蝶的注意。   “啊,你的胳膊,受伤了?”她有些惊慌地朝十四望去。    ☆、CHAP101 生变3   十四不说话,只是拿炽热又探寻的目光盯住年小蝶。整个人阴郁得好比乌黑一团的沙尘暴。   小蝶却是被他流血的胳膊吸引去全部的注意,一边吩咐着李灿英取来纱布和清水,一边拉过十四坐下。被她软软的小手这么一拉,蕴藏在允祯胸膛里的愤怒与疑惑的熔浆就翻滚得更厉害了。   稳定住情绪,他扯了扯喉咙,背靠在椅子上,注视着说出去找些伤药的李灿英的背影在门前消失,他重重喘出一口气。接着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有话要问你。”   靠着他身边正匆忙裹着纱布的小蝶身体一颤,低垂下头,手脚麻利地已经包扎完毕。   “好啦,总算能先止住血啦。”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又转头忙活着开始收拾纱布剪刀诸物。   看着她一手摇晃纱布一手反复缠绕的动作,十四心烦到极点,顾不上胳膊伤口的疼痛,竟是抬起手臂,一把将她手中的纱布打翻在地。   “你这是在逃避我吗?”低沉的语调压抑住满腔的愤怒,咬着牙,眯起的双眼微微张开,里边布满血丝。   小蝶不说话,脸色一点点惨白。刻意装作满不在乎的表情慢慢溶解,露出一副凄楚的原形。但,这只是瞬间,眨眼功夫,她又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佯装出不解的神情,摇着头,飞快地瞅了一眼十四,说道,“逃避你?你说什么?我不懂。”   “年小蝶!”如果可以放声咆哮,允祯会这么做的。低喊一声,他拉起正预备弯腰拾起地上纱布的她,“别躲避我的眼睛,看着我,好好看着我!年小蝶!我命令你这么做!”   他不这么说还好,小蝶一听他这句话,登时火冒三丈。用力掰开他缠绕在手腕上的手指,紧紧皱住眉头,抬高下颚,面带轻蔑地打量起他。   “呵呵,”嘴角噙笑地说开了,“差点忘了,你和那个人都不是一般的普通人嘛!命令?!对!当然!你们完全有资格迫使别人这么做!差点忘了,你和那个人一样有那么尊贵的血统那么高高在上的身份呢!啧啧,爱新觉罗,好一个荣耀的姓氏!”   允祯双眼忽然变得模糊,一片记忆深处的绿叶覆盖住他的视线。似乎,他又看到了他俩初见时的光景。那个口口声声质问他他一人能否代表《大清律例》的少女的影像似乎与眼前的她完全重合了。说出那样质问的她是骄傲的。一如现在的她。同样骄傲。某种程度上,她一直捍卫着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小小领地,丝毫不容许任何人生出觊觎的野心。在被她这副模样打动的同时,和田驻地那晚军帐中的一幕又立刻刺激了允祯。一时间,竟叫他分不出他现在对她的真实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恨了。   允祯感到犹豫,一直潜藏在心底的话该不该问。如若问了,一旦被否定,会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愚蠢?但若现在不问,他又不甘心。今天这次前来,他真的是预备来和她告别的。这是他留给小岳子那张字条里写的原话。但这告别里有没有包含微小的希望,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当然,除了希望,他也是要来问清楚的还有关于她和他四哥,和他自个儿的事。   再度包裹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他不让她逃脱。   “没错,允祯,是我的名字;爱新觉罗更是我引以为豪的姓氏。但是,作为皇室的子孙,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容我选择……”他声音渐渐变小,托起她的手摩挲在唇边,扎人的胡须惹得她好一阵龇目以对,眼角含笑,更靠近她一步,允祯的脸色更加温柔。   “有些东西没法选,但……有些东西却是可以选择的……”有些吞吐地说完这句话,他已察觉到自己的脸烫。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垂下眼睑,闪动着睫毛,他又朝她脸偷望去。虽只看了一眼,他却什么都明白啦。悬吊在半空的心重重摔落跌进长满尖刺的谷底,十四脑袋一嗡,忽然变得麻木与空白。他看的不错。小蝶冷冰冰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那双清澈如潭底的眼睛里哪里是那晚在和田军帐中见到的模样?除了尴尬只剩下同情。该死的!允祯偏偏最受不了这点!即使得不到她的爱,他也决不须要她的怜悯。他不是弱者!从来不是。   果然,小蝶断断续续表白了自己的心机。她拒绝得很委婉。从自己所谓汉人低贱的身份说起,说是配不上他们满人贵族身份;接着又从如今身不由己的境遇着手,暗示着表明会遵从哥哥的安排,侍奉好君王。   明知她说得言不由衷,但听她一番表面文章做得如此无懈可击,允祯心头倒不由不佩服。心想,若不是那晚和田帐外亲睹过那一番事件,说不定此刻,我倒真要被你蒙混过去。心下的怒气逐渐累积,脸上反倒不动声色。他还不想亮出底牌,因为他还有期待。虽明知她和年羹尧那夜并非巧合,但却仍自欺欺人地不肯捅破那层窗户纸。这也是到现在,他一字没提年羹尧的原因。   男人的手指缓缓松开,浓浓的遗憾挂满脸庞。只有眼角还在挣扎着不服输的希望。踌躇地站在她对面,呆看了好一会儿她浓密扑朔的又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他终于问出纠结在心中许久的问题。是关于他自己的。   “你喜欢过我吗?”   小蝶一愣,别过脸,不忍看他,悄悄点点头。细弱蚊蝇地说道,“不过,却是另一种喜欢……是……”   一双冰凉的大手捂上她的嘴巴。   她对视上他的眼睛,立即读懂了里边的含义。他是在说,“够了,说到这儿就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别再说啦。”他潮湿的眼巴巴地向她望过来,一瞬间,小蝶的嗓子哽咽住,想哭的冲动怎么也克制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瞧我,又让你伤心了,别哭了,别哭了……”轻轻拍打在她肩膀的允祯,瞬间又恢复了强者的姿态,劝慰起她来。“你方才质问的勇敢和睥睨权势的骄傲到哪儿去了?现在这么一副柔弱的模样可真的不像你了……”   “对不起……”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蝶揉红了眼睛,靠在允祯的胸前仍在抽噎,说得断断续续,“我一直是感激你的……十四阿哥……”基于习惯,她还是这么称呼他,“自从你把我从胤礽手中救下的时刻起,我就一直抱着这份感情待你;在之后京城到处蔓延对我的流言蜚语的时候,你的仗义挺身更是叫我铭记于心……之后……虽有过误会,可是,我毕竟是欠了你的人情……再说,我现在也明白,其实后来很多事,并不是你的本意……”   允祯明白她说的误会和后来很多事的含义,晓得指的分别是在百味居那件事以及乌雅氏下令毒杀她的密令。在听到诸多前程往事从她嘴里缓缓道来的时候,他的心又变得激动无比。   “十四阿哥,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此刻我对你坦荡的感情。”蠕动着嘴唇,想到他方才眼巴巴的神情,便把“朋友”两个字咽在了肚里。有谁会相信一个如此不可一世的男人竟也会敏感至斯呢?   允祯立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味,心中绞痛异常,留恋地注视着她的容颜好一会儿,闭上眼,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希望了。也罢,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搁在胸口多年的□总算放下。长叹一声,正想完全抛却这等儿女情长,对上眼前笔画也难以描摹的人儿,心中一动。   正问了一句,“你果真要跟定老四吗?”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一串敲门声响动。“小蝶姐姐,是我!”原来是找药复归的李灿英,十四攒紧的眉头这才松下。   李灿英猫着腰极快地跳进来,递给小蝶伤药,就退在一边远远地坐下,拿出一副研究的目光不停打量十四。十四冷冷瞥了眼灿英,就把所有的注意力又聚集在小蝶脸上。没再说话。屏着气,神情专注,显然仍是在等她对于方才那个问题的回答。似乎对于允祯来说,这是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小蝶究竟爱的是谁。是年羹尧,还是老四。就算一场战斗败北,他也必须弄清楚真正的对手。见她打开伤药,重新拆开纱布,正小心地给自己上药,允祯心中着急,看了眼远远低头玩手指的李灿英,凑到小蝶耳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问得更直接,“你心中果真有他么?”   小蝶上药的手没有停,动作依旧麻利,等到伤口包扎好,她脸色平静地看了看允祯,目光中透出些许轻微恼怒。隐私这种事,怕是在大清朝还是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吧。   “小蝶,你刚刚还说过会对我坦然相待,怎么现在就支吾起来了?”挥舞着缠绕白纱的胳膊,他站起身,有些蛮横地挡住她欲退回内室休息的去路。“告诉我,小蝶,这对我很重要!”   看着他几乎扭曲的五官,年小蝶心下一惊,这才晓得他对自己的深情。由愧疚衍化出更高一级的怜悯推翻了她心中的大石块。她有些颓然地退回椅子边坐下。   “没有爱。我从来都没爱过谁。”   她这句话说得极快。连呆子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无奈。更何况,眼角那新泌出的泪滴更暴露出新的问题。   十四立即捕捉到这个问题并揭示出来。   “若果真没有爱,那你的眼泪又代表着什么?那是为谁而流?是爱过谁的证据?”   刚坐下的小蝶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再被试探的感受让她不快到了极点。   “凭什么来质问我?允祯,难道你以为你有这样的资格吗?”   十四被她圆溜溜的美目瞪得愣住,惊艳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记起了自己的怒气。向她站立的方向大步跨了两步,手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怒极反笑道:   “对。对极了。我是没这样的资格。当然没有。说穿了,我算什么?不过,一条奢求别人施舍怜悯的可怜虫!一个被愚弄了好长时间的傻瓜!一个连自己真正情敌都摸不清的呆子!哈哈,这样的我又哪里会有什么盘问你的资格?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起先张开的嘴巴越合越小,最后双唇紧闭,怪怪的笑声从他咽喉里嗡嗡发出,低频率地震荡在黑夜里,令人悚然。   窗外门外这时忽然灯火通明,人声沸腾。小蝶警觉望一眼十四,有些着急地推了下他臂膀,   “快走吧。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身处西北的这些日子,在年羹尧的大帐里,她多多少少也听闻了关于十四的事情。晓得他现在与胤禛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不管曾经的多少纠葛,若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自己被抓,总是不忍的事情。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并催促小灿英带着允祯离开。灿英听了小蝶的吩咐,忽然神色有些忸怩。眼珠转着在两个大人的脸上仔细打量了会儿,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方才我是从花园没关紧的后门钻进来的……嗯……那个小小的后门又脏又破……只怕十四阿哥受了委屈……”   小蝶忽然觉得灿英看十四的眼神有些奇怪,却是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小男孩始终脱不了顽童恶作剧看好戏爱捉弄人的性子,没往深处想。急忙扯住十四的手,往灿英那边走。边走边说,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十四被她手抓着,一时又觉得有些晕乎,认真看清楚她脸上焦急的神情,再回想起那晚和田军帐外看到的,忽然间领悟过来。心想,她待我这份真挚友情的确不假,但比起伏在那人怀中流泪的模样又是完全不同了。唉,我真是傻,到现在才算真正明白。   被李灿英扶着才走出几步,还没到门边,允祯忽然甩开灿英,又跑到小蝶身边,情不自禁地把她抱在怀里。只有他们这一对纠缠许久的男女才彼此明白,这是他在做最后的诀别。然而,这场景落在别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作为看客的不仅仅是小灿英,还有轻轻推开门走进来穿龙袍的那一位。   此时此刻,装满胤禛脑袋的就只剩下愤怒二字。他果真是他的亲生弟弟吗?为什么总是要和他争斗不休呢?皇位要争,天下要夺,连女人也要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巴尔烈,去看看,那个人是否就是被你割伤的刺客?”   沙哑着喉咙,胤禛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四川代巡抚巴尔烈老远就瞥见允祯的胳膊,晓得自是他无疑。但接着,就又认出了这位昔日西北大将军王的身份,晓得是当今皇太后乌雅氏最宠爱的儿子。想到允祯竟被自己莽撞地割伤胳膊,不禁越想越心寒。后背正一层层出着冷汗。这时,听了皇帝的话,竟浑身一哆嗦,双腿发起软来。他这么一犹豫,胤禛看得更气。推开身后的巴尔烈,径直朝允祯走过来。   看见雍正的闯入,抱在一起的男女立即分开。两人虽都惊讶,但程度却是不同。小蝶脸皮涨得通红,有股憋屈的意味。而允祯却摆出一副赖皮无所谓随你看着办的表情。而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进一步把胤禛刺痛。看着老四一步步的逼近,他连忙站到小蝶的身前,用身体暂时遮挡住她。而这个动作,又让某人的怒气继续扩大。   “呵呵,还是这副臭脸!老四。你这副样子,让我又记起了百味居的旧事。”允祯玩世不恭地裂开嘴坏笑,受伤的胳膊竟大模大样地环绕上身后那人的细腰,摆出一副公然挑衅的模样。   这下,胤禛是完全气坏了。如果说前一刻,他还表现得像是一个逮住了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的话,那么现在,他倒成了一个俨然被抛弃丢在路边的垃圾了。否则,该怎么解释此刻两人公然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亲密?   他被气昏了头。以至于根本没听见允祯在小蝶欲挣扎伏在她耳边的低语,他是这么告诉她的,“想离开,就听我的。”落在胤禛眼里的画面倒成了两人放肆的亲昵。抑制住就要爆炸开的怒气,他善意地发布出自己的提醒。正式告诫十四,说他抱住的是皇帝的妃子,是他的嫂子。   “哼,妃子?嫂子?”玩味地咀嚼这两个字眼,允祯吮吸住两腮肌肉,又松开,大刺刺地咂摸了一下嘴,环顾了一下眼前一大片黑压压的军士,不屑的笑容再次浮现。最后把嘲笑的焦点对准最靠近他的男人,逼视着胤禛的眼睛,盯住了,狠狠地又开口。   “老四,(他始终不肯承认他的皇位),这种事可不是国家大事,可由某个人擅自说了算的……感情不是单方面的强占,更不是凭借霸权的夺取。这种事,还要看别人愿不愿意才行……”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看一直低垂着脑袋满脸通红的小蝶,以极快地语速自问自答道:“你不愿意只不过不敢表示出来,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难道说错了吗?”连珠炮似的说完,没给一脸焦急的小蝶任何开口的机会,又转头对向胤禛。   “老四,做人别太过分……”   他说到这儿,胤禛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回头恶狠狠盯了眼巴尔烈,手掌挥动,做了个狠绝的动作,魂不守舍的巴尔烈这才醒悟过来。一边弯着腰提着长剑朝允祯走过去一边哀叹自己的不幸,心想若是好哥们儿十三爷在这儿,这场兄弟间的纠纷就可以化解了。自己若真是照皇上的吩咐对十四爷怎么样了,即使回到京城,也无法面对皇太后她老人家。这好不容易凭借军功熬到的副巡抚之位恐怕也是无法保住。心情沮丧又焦急,瞥了眼躲在允祯背后露出半个脑袋的年小蝶。皱起眉头,咒骂了一句祸水。竟忽又想起曾经的好兄弟英禄惨死的情景。呵呵,这倒好。他英禄是死得其所,而我呢?唉,仅仅沾惹到祸水的边,就成了城门外池塘里被殃及的小鱼了。好友英禄的死更加唤起巴尔烈心头的焦急与恐惧。然而,就在他越过众人,背对着雍正,走到十四的对面的时候,忽然,这位昔日猎熊的赳赳武夫急中生智,以绝佳的方式找到一条自救的途径。   “十四爷……”巴尔烈提起剑,呼喝着朝允祯刺去。允祯肩膀一低,侧头避过攻击,同时拽着小蝶退据到房间的角落,仍用身体护住她周遭。巴尔烈的第二剑这时又刺了过来,允祯弯腰让开,顺手拔出腰间一直随身佩戴的匕首,由下往上斜斜朝巴尔烈反击过去。本来,匕首比长剑短,对敌之际发挥出的威力就小。允祯这招使出来本是为了抵御开对方的攻势,丝毫没有攻击的目的,然而,没想到这时巴尔烈竟俯□体往匕首的刀刃处迎了过来,几乎是挺着胸膛特意来受他一刺的。匕首在这位副巡抚的胸口划了一道口子,虽不足以致命,但仍鲜血长流。捂着胸口,这位机智的猎熊英雄(说巴尔烈猎熊,是因为他的确曾入山林捕猎过棕熊。详见CHAP16 汗水泪水交织的夜晚。)如愿地委顿倒地,脸上荡漾出超出实际痛苦程度更深的表情。   因为大片视线被巴尔烈挡住,胤禛看得并不真切。淡淡地扫了一眼受伤的四川副巡抚,眼中露出鄙夷。似乎是在埋怨他的太不济事。   看着胤禛走过来的样子,十四继续用身体护住背后的人。脸上方才诸多绚烂的表情全不见了踪影,五官回归到原位。   从允祯衣衫的缝隙间,小蝶瞥见的是另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如果不看那双要吃人的眼睛的话,任何人都绝对不会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怒意的。   对峙的两人逐渐靠近。允祯一直没动。他已退居角落无路可退。反而是胤禛步步逼近。这时,巴尔烈的几个属下已走过来扶起受伤的上司,一个个拿犹豫的眼神偷偷瞥了瞥雍正,谁也不敢出声。看得出情势紧张又一门心思忠心的倒还有人。“皇上!”一声竟是被两个人同时呼喊而出。胤禛没回头。小蝶却听出是常喜和……李灿英的声音。她不解又迷惑地寻觅着声音望过去,在与小灿英目光相遇的瞬间,她也立即明白过来为什么灿英能轻而易举来到这里,能简单取到伤药,自如回到房间,又为什么雍正他们会这么确定刺客藏在这里的原因了。她不再看他;胤禛本就是个拿别人感情做交易的人,这不是小灿英的错。   灿英接触到小蝶的目光,窘迫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好似他们在沙漠见到过的鸵鸟一样,再也不敢抬头。另一边的常喜则是十分关心地开口:“皇上三思,请皇上一切以安危为要。皇上……”显然,这小太监也看出胤禛与十四预备一场恶斗的端倪。   胤禛没等常喜说完,就抬手制止住了絮絮叨叨的劝说。允祯见了,生怕老四要倚靠人多势众,忙不迭地又立即火上浇油。说了一通刺激他的话。尤其还把小蝶牵扯进来,直夸张地把两人的关系说成是大清朝的梁祝,胤禛倒成了拆散他们的罪人。   原本胤禛刚开始听十四的那些话也晓得对方的用意,且按捺下性子忍着只当听人胡诌,但听到他愈加露骨地暗示他与小蝶如何恩爱的话语之后,胤禛理智的堡垒就逐渐松懈了防御。接着又听十四口沫四溅一脸陶醉地把小蝶西北之行说成是与他秘密的约定之后,感情那匹脱缰的野马就终于在胤禛脑中不受控制地驰骋奔驰开了。天性多疑的他立即把这几年小蝶对他的不顺从与拒绝联系到一起,越发把十四满嘴的胡诌当回事,表现出勃发的怒气也就不奇怪了。   “退下,你们都给朕退下。”   众人等候在门外,听十四爷越说越不像话,早巴不得皇上这句话。人人听了慌忙各自散去,只有忠心的小常喜久久逗留在门外,巴望了会儿,退到门后的一处缝隙,才藏好,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斜眼一看,却看清是李灿英的面容。两人相互在暗中点了点头,摸摸彼此的掌心,却都是一片冷汗。   “呵呵,老四,很快,我就会让你知道,你的放弃会是多么明智的选择!”说完这句,十四猛然转身抱起小蝶,窜到门口。眼见着就要跨过门槛,却是被胤禛在背后揪住。时值盛夏,衣衫单薄,十四只觉后背心一阵疼痛,反手朝痛处一摸,竟是湿漉一片。拽着小蝶的手,扭过头,才看见老四对着手里捏着长剑发笑。小蝶这才发现,这剑竟是方才巴尔烈扔掉在地的那一只。此刻,它已沾染上今晚饮下的第二笔人血。   一直被允祯保护得很好的小蝶再也无法目睹这场残杀下去,允祯强自镇定的笑容和胤禛嘴角边的残忍同时把她刺痛。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难道她才是制造这一切的元凶吗?不是吗?否则,该怎么解释现在亲兄弟间的对决?   所幸的是,百味居那次对决的阴险她没有见识到,那时,她已昏厥了过去;可是,现在,亲历了血腥和厮杀之后,不能容忍这一切在眼前上演的意念深深的攫住了她。   好似一场滂沱大雨渗透进干涸许久植物发达又密集的根系一般,这个意念迅速在她脑中、体内,扩散开来——是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没有她,十四就不会和四爷闹翻,四年前是这样,四年后依旧如此。时间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才能杜绝悲剧的继续。   而她,就是这根源。她不该来的,就像她压根不属于这里一样。如果生存的意义已经消失,那么又何苦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穿越进这个时空的她何妨突破历史的宿命,摆脱那个既定的结局?或许,飞蛾扑火未必就是粉身碎骨,也说不定?造化那个冥冥之神既然可以带她来到这里,为何不能把她送回去呢?回到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年代,回到车水马龙纷纷扰扰的二十一世纪。或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算能真正摆脱对……他的记忆吧。对,就是这样,到那时,年羹尧就将只成为一个冷冰冰历史的符号,一个居功自傲,不懂得鸟尽弓藏、急流勇退的臣子的代名词,而她呢,也必将恢复新的人生。这是最好的打算,嘿嘿,相当理想化的乌托邦,纯属空想。   许多人有这样一种全然推翻自己原先思考定势的逻辑思维。小蝶也是这种人。于是,立即,她又把自己这些想法统统推翻。嘿嘿,造化?这个所谓的万物主宰真的会在她断气的瞬间再次现身吗?除了刚来到这个时代有幸聆听过一次这伟大神灵的声音之外,这神灵似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她这个小蝶已成了历史遗忘的角落。这回,即使她舍弃掉性命,未必就一定能呼唤出造化之神。   天神似乎都是很忙的,忙的就像世间万物统治一切的那些大人物们一样,一样得没功夫聆听弱小生灵的呼唤。偏偏这种得到神灵青睐的好运就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小蝶不相信。她从来不幸运。于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要死了,就真的死了。抛却掉这副并不属于她的躯壳,连带着灵魂一同安息,进入那黑压压,空洞洞的未知领域。所有的伤心都将被抛却,所有的苦楚都将凝结为回忆。不会再有伤害,不会再有交易,不会再有丑恶。一切都将终止。而一切又都将继续。世界还在,太阳依旧升起。历史不过少了她这一号无足轻重的小女子,大历史事件仍将维系。什么都不会变,她所能结束的不过是自己小小一方天地罢了。倒也没什么惊心。   闭上眼,她就这样下定了决心。 ☆、CHAP102 生变4   胤禛手提长剑阴森森的脸孔逐渐在十四眼前变得模糊,出现了重影。虽然竭力克制,克制得后背的疼痛已然感到麻木,但是十四晓得,他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逝,随着不断从后背渗出的鲜血一起,慢慢的离开他的身体。可是,他与小蝶相握的那只手依然捏得很紧,力道反倒似乎是加大了。   小蝶横了眼失去血色允祯的脸,悄悄地从他臂膀间探出脑袋,望向如今那个正主宰他们生命的男人。那是一张掠夺者的脸!盗贼的脸!罪犯的脸!是的,他是君王,他站在这个时代金字塔的塔尖,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这并不妨碍一个事实的成立。事实就是,他习惯强占他人意志的本性。或许,这是属于封建帝制下社会的必然产物,或许,这不是由个人意愿决定,可是,悲剧性的结果仍然被眼前这个君王炮制了出来。同根相煎、骨肉相残正在他和他的亲弟弟之间上演;而留给她的呢?则是一颗被刺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记忆。女人最悲哀的事正在她身上继续,不是么?她看起来必须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男人,在享受所谓人间极度荣华的同时始终注定要捧着那颗流血的心。老天,她突然想狂吼。想发疯。她爱的人,不是他呀。年妃,哼哼,好一个历史的称谓!   这时,十四体力终于支撑不住,在压抑的一声呻吟后,弯下了腰。小蝶因为一直被扯着手,也跟着一同被往下拽。陪着允祯一同半蹲着跌倒在地。她膝盖顶着支撑身体半跪起来,看着他后背一片惊心的殷红,连忙撕下半片裙摆,轻轻挣脱开他的手,跪在地上,含着泪,咬着嘴唇为他急忙包扎起来。随着鲜血的逐渐被止住,她双眼也变得更加空洞。对自己的埋怨更猛烈得把她击倒了。眼神飘忽间,对面的胤禛走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只看到他黑缎布靴。突然,一个更可怕的想法袭击了此时已经身心欲碎的年小蝶。在认清面前这两个男人械斗之残酷之血腥的同时,她也认清了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对于胤禛的重要性。至于她与允祯,两人之间的纠缠反倒是已经释然了。虽说十四嘴上始终不肯承认他们如今已跨越过的某种关系,但现在,他们正一同经历着生死。   “抬起头来,看我!”晃动着的长剑的剑尖挑起她的下颚,胤禛捏住剑柄的手指全是汗,手背的青筋抖动,竭力克制着生怕自己一怒之下把她刺伤。   再一次,小蝶在这个君王的眼里证明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他果然是在乎我的。很难说,到现在这个生死关头,被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一种悲哀。但,胤禛蛮横又独占的对待感情的处理方式确实让年小蝶到此刻才感受到这一点。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的地位。可是,很快,她就为这事找到了自己看来更容易解释的理由。他要的不是感情,而仅仅是玩物。否则该怎么理解他一如既往的强盗式作风?他是骗子,是混蛋!从来不顾一切地对他人强取豪夺。尤其在处理感情与权力方面,做派更是一流。从不顾谢小风与田文镜的情意一心利用小风开始,他就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哼哼,他的政治,他的大局才是他一切的重心。别的不说,就拿今日他利用小灿英对他抱有的感怀的恩情逼迫其通风报信甘做耳目的事来说,就足够看清这个人的本质了。哼,就算他在乎我,也只不过是在乎我这副皮囊罢了。他给我戴上人皮面具,欺骗我整整一年,关押我在京郊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越想越害怕。方才像突然冒出水面又沉下去的可怕想法这时变得逐渐清晰。那就是,如此看重她的胤禛,也就是雍正皇帝,一旦得知她与年羹尧之间事情的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陷入冥想的小蝶一时间怔住,眼光从胤禛秃鹫般精准又集中的双眼转移到半闭着眼在伏在地上喘息的十四王爷允祯的身上,顿时,那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爆炸。她被完全吓坏了!   如果……如果……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他……老天!她双手抱起脑袋,头痛欲裂,无法再继续想下去……是的,她会害死他的,她会!绕了一圈,想了这许多,原来,依旧只是她多余!她的确不能再存在下去了。她是罪恶的根源,是天际中的原始黑洞,更是……是……是他的累赘。她不能连累年羹尧,绝对不能。   她不再犹豫。挺着胸膛,往胤禛下垂的长剑冲了过去。发生在这个房间里今夜的第二次飞蛾扑火事件再度上演。不同于巴尔烈方才的别出心机,故意假装受伤躲避皇家争斗之祸事;小蝶是完全心甘情愿,百分百的一心渴求了断的。   她冲得很快;但,有人比她更快。十四和胤禛都是一惊,两人分别作出了迅速的反应。原先伏在地上的允祯恰巧在小蝶撞剑的时刻直起了身体,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向后一拉;胤禛则是拼了命地握着剑往后缩。于是,正反两个力量同时施加在这只一心求死的小飞蛾身上,卸去了死亡可能加诸给她的大半可能。虽然如此,她的刚烈仍是不容小觑的。这点可以从年小蝶这副躯壳本身找到证明。在楚小蝶穿越来的那个夜晚,本体的年小蝶就曾为了年府中下人们之间的闲言碎语而不惜割腕自杀。现在,刚烈的本性又一次得到了加深。貌似温婉,实则性格如火的楚小蝶的灵魂更深一层加剧了这种色彩。她还是受伤了,猩红的桃花盛开在胸前,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衫。   一声痛楚到了极点的吼叫从十四的咽喉间吟出。   “老四!我杀了你!”   吼叫中,他想站起来,却是挥舞了两下手臂,依然无力,又一次摔倒在地。当贴着地面,睁开双眼喘息的时候,才猛然听见一声重重的喘息。是胤禛发出来的。十四脑袋一麻,愣愣地转过头,想把老四现在的模样看仔细。但恰巧胤禛给他的只是个背影。他已扔掉长剑,搂着小蝶半跪在眼前。老四的肩膀微微颤动,长长的辫子甩在背后,鬓角一些碎发靠在她的耳边,手指不停颤抖。   那喘息声已经停止,但所产生的回音仍在十四耳边盘旋。作为共同投入过真情的人来说,没有人比十四更懂得这声音里的意味了。不仅仅是怜惜,不仅仅是心痛。包裹在心酸伤心这两层外衣之内的还有更浓更浓的东西……允祯突然呆了,这一瞬间,他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令他疑惑的还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喘息声,竟叫他感到熟悉。在哪儿听过呢?带着这个疑惑,由躯体的疼痛所产生出的更加纤细灵敏的意识及时捕捉到讯息。突然间,他想起来了!是那夜!他几乎就要惊叫出来。就是那夜,在大西北,在和田,在那个主帅的军帐外,他也看到过相似的眼神!   ——是那个人!终于,他在心底找到了答案。复杂的心情、伤痛的躯体这两条毒虫交织在一起,共同啃噬着此时的十四。艰难地抬起头,他望了望老四,一抹怪异的笑容从他的嘴角升起,喃喃自语,他小声着说道,“这场仗,我们俩都是失败者,哈哈……”这时,原本亢奋的细胞在他身体里停止了喧闹,失血过多的暂时的昏迷终于光顾了他。因此,停留在十四昏迷前的意识仍然是年羹尧才是最后赢家的想法,而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思索他们兄妹这场有悖人伦的相恋了。   常喜、李灿英已从门板背后跳出,围绕在胤禛身边,一个急着叫太医,一个急忙拿来原先自己拎过来的伤药。抱着小蝶的胤禛却是没说一句话,两眼只是盯着怀中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呼吸。喊来太医的常喜瞧着眼前皇帝的模样,差点没哭出来。曾经冷冰冰的眼眶里所有的寒冰全被一团一团旺盛的烈火代替,平日里那双动辄会决定人生死荣辱的薄薄嘴唇现在已近抿成了一条线,惯常发怒皱起的眉梢此刻倒是反常的平行铺展开。但是,就连最难缠的八王爷和最威严的皇太后都无法动摇的身体如今却在颤抖。随着怀中年妃娘娘的呼吸而颤抖。似乎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构成了他激动又紧张的缘由。   常喜叫唤了几次,说是太医来了,要给年妃娘娘医治。可雍正却依然像没听见似的,双手抱着小蝶的姿势不变,眼睛仍然只看着她。还把正预备给小蝶上药的李灿英一把推开老远。接着就又保持原先的那个姿势。常喜没法子,只得连同战战兢兢的太医跪倒在一旁,瞅瞅李灿英,瞅瞅皇上,最后把求救的目光落在正从地上爬起的十四王爷允祯的身上。   暂时的昏迷之后,允祯又一次被伤口痛醒。望了望眼前,朝小太监招了招手,在常喜的搀扶下走到了胤禛的身边。也不喊他皇上。直截了当地扔下在场众人都以明确的事实。   “她不能再耽搁啦!难道你想让她死么?”   死这个字好像一剂灵丹,顿时融化了胤禛麻木的神情。他的眼珠动了动,看看小蝶,又抬头望了望十四,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了身边太医的领口,“救不活她,朕叫你全家陪葬!”   炯炯燃烧的蜡烛一直流着泪。大宅里其他各处的油灯、灯笼、火把也是一直燃烧到了天明。这个多事的夜晚,注定了要不平静并非仅仅是这座四川巡抚的府邸,远在此地万里之遥的京城,同样正演绎着不一般的剧目。   *******************************************************************************   已经紧闭了宫门的紫禁城光洁不染的甬道上,正走着一位行色匆匆的官员。个子不高,瘦瘦的模样。正在端着架子训斥一干侍卫的宫廷侍卫长多铎老远见了,拉长的脸孔立即堆满了巴结的笑魇,“田大人,这么晚了,还进宫来啦!”   那官员正是田文镜。他立即陪笑打了招呼。和多铎寒暄了一番。接着,就要拿出雍正曾赐给他的进宫的腰牌递给多铎检验,却是被对方摆摆手,推了回来。   “您这个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我也敢查,真是叫我不要脑袋啦。”说完,多铎朝他挤眉弄眼,使着眼色问,“难不成皇上已经回来啦?我也是听宜妃那边的小太监们说的,现在看来,到竟是真的。”   听着多铎的话,田文镜只皱着眉打量了他一眼,疑惑地心想,   “倒也没听说皇上提前从西北回京的消息啊?怎么会今夜突然秘密宣召呢?”再一想,又想到这位四爷喜怒无常多疑的性情,许多事情怕是不能按常理出牌。遂定下心情,微笑回答道,“万岁爷必定是回来了,否则就不会派人来急召我入宫了。不过……这事着实有些奇怪,按理说,原先的一些麻烦事似乎都已有了定论……不该再有什么问题呀……而且方才来宣召我的也不是皇上的近身太监小常喜,倒是另一个眼生的,叫什么小石头的……真叫人好生不解。”   听他提到小石头,多铎晓得是宜妃那边正得力的小太监,瞟了瞟田文镜皱巴着脸的表情,以为他是故意向自己卖弄眼下得宠的身份,暗地一声冷哼。   便皮笑肉不笑地好不容易从眼角缝儿挤出些笑意,讪讪巴结道,   “嗨,皇上的旨意,谁知道呢!要是如今您这大红人都不知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更猜测不到圣意啦!田大人,你说是不是这理?”心里突然想到隆科多今夜亲自带着禁军在后花园巡逻的情形,眼珠一转,嘴上却没吭声。   原本田文镜还想从这老相识嘴里套出些内宫的讯息,没想到给他一句话就全然堵住了。不由暗骂一声鬼滑头,连笑也没笑,就冷下一张脸,这时,远处又过来一个身影,提着灯笼走到田文镜身边,急忙行了个礼,“万岁爷让奴才给大人带路。”田文镜借着宫灯朝这人脸上望去,发现正是之前传旨宣召他的那个叫小石头的太监,见他身材高大又眉清目秀,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不禁又觉得放心。横了一眼多铎,没再说话,跟着小石头就往前走。多铎僵硬的笑脸在两人走出数步之后变得凝结,贼溜溜的眼里闪现出恶毒的嫉妒,暗骂了句“什么东西”之后还不解气,“呸”地一口又往身旁新来的侍卫脸上吐了口唾沫,这才算解气。   田文镜跟着小石头一路无语,但见他带的路竟不是御书房也非乾清宫,不禁有些纳闷。几次想问要去哪儿见圣驾,却又怕话传到雍正耳里叫他生疑,遂一路一直忍着。待到小石头领着他走到闲梳院附近的一处偏僻的花园时,他才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他迈步上前一把抓住太监小石头的手腕,厉声喝问:“是谁?谁让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田文镜本来打算钳制住这小太监,叫他乖乖听话,不曾想这叫小石头的太监力气竟是不小,仗着高大的身材,反倒把他给甩开。田文镜更气,知晓今夜必有古怪,正要发作,却不曾想黑暗中唯一的火光竟是叫小太监给熄灭了。是的,那盏唯一的灯笼被扔掉了。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田文镜眼前一片漆黑。除了夜晚独有的青草和花朵的气息,模糊中他依稀瞅见右手边矗立着一座竹亭。   “小石头!”他又大叫一声,猛地转过身,手掌乱挥,却哪里还有人影?   末夏夜晚的空气是清凉的。悉悉索索的虫鸣在周围茂密的草堆里嘶叫。那若有若无又断断续续的声音搅动着此刻田文镜的心,搅得他浑身不自在。当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一点点朝那座竹亭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亭内的栏杆,冰凉凉的,沾上了夜里的露水,再摸到座位,竟是触手没什么灰尘,十分干净。   才坐下,他又突然站了起来。“不对,事情明显的不对。”他这么告诉自己。正预备起身离开,忽然,不远处送来一阵香风,一个纤细的影子匆匆朝亭子这边跑过来。   田文镜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义正言辞地喝问来人姓甚名谁的时候,一副异常柔软的身体就朝他扑了过来。   “哎呀,死人,你可真是讨厌!”   滑腻腻的声音贯穿男人的太阳穴。是宜妃!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正要出声,却是被女人用嘴堵住了。   接着,下一秒,两人同时大叫起来。   一个大叫“娘娘!”   一个叫的却是“你不是小石头!”她被他嘴边的胡子渣得愣住。   慌忙间,女人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看清了亭子内男人的脸。接着又是一声尖叫,手指晃动着捂住了脸,像见了鬼似地节节倒退。   田文镜那边也没比她好多少。黑黝黝的脸庞持续发烫,跪倒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混乱的状况封锁了他大脑正常的思考能力,以至于被刚才的事情吓懵了。以为是被自己偶遇的一次宫闱的虚凰假凤的丑事。一颗心跳得砰砰的,这些日子锻炼出的冷静与机智,雍正教导过的圆滑统统都不记得了。冷汗大颗大颗从他额头滚下,他几乎要看见雍正那一张冰雕似的臭脸了。   就在这时,周围一片大亮。一对对值夜的禁军提着兵器冲到了眼前。数十只火照了过来。乍然间夺目的光线令他一时睁不开双眼。眯缝着眼,他瞅到了不远处同样被禁军围住的宜妃,收回视线,偏过头,刚预备从地上站起,一双有力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头。   “田大人……”   抬起头,他看见隆科多似笑非笑的面孔。   田文镜的思绪依然混乱,好似脱离了五线谱的音符一般,脑中只有散乱零碎的曲调,无法连成一片。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此刻的被捕。当几个禁军明晃晃的长矛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才终于肯定出心中的结论。他中计了!   可是宜妃为什么要害我?那个小石头不是她的人么?我和宜妃并没有什么过节呀?而且……田文镜的脑袋开始做主,看了看被两个宫娥搀扶走掉的宜妃惊慌的面容,隆科多在后边陪着。他不禁心下又纳闷,倒也不像是她干的呀,她没理由把自己也牵扯进来呀……   正思索着,几个禁军已经推搡着他往前走了。此时,再隐忍下去,当真就只得任人宰割了。   “隆科多大人!”田文镜大叫一声,可这位仍身兼九门提督的皇亲早已跟着宜妃消失了。身边尽是几个面目凶恶的士兵。他不由着急,扯着嗓子吼叫道:“我要见你们家大人!我要见隆科多大人!”   士兵们根本不睬他。这些平日里仗着祖先荫庇在皇城根下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八旗遗少们,大都是懒散痞癞的脾性,操练躲懒,偷鸡摸狗还来不及,哪里有闲功夫理会这阶下囚的叫喊。等到田文镜再次大喊要面见皇上的时候,一个性急的士兵已抡起拳头重重击在他的后脑勺上。于是,哼也没哼一声,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京城商税司特使便倒在了地上。合上眼皮前,田文镜又勉强睁了睁眼,九阿哥允禟那张恶狠狠的脸成了他脑中最后的画面。忽然,他什么都明白了。   “红杏!”   田文镜在心头低叫一声,昏厥了过去。几个士兵撇撇嘴,用长矛驾着把他抬了下去。   人影消失,灯火熄灭。等到多铎听到风声,带着侍卫跑来的时候,掉在竹亭地下的一盏破灯笼就成了他唯一的发现。   凉风扑面,又一阵露水降临。闲梳院那几排掉了油漆又高大的围墙内忽然传来女人细细的叫声,“参见皇上!皇上万岁!”几个年轻的侍卫脸色吓得铁青,张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多铎却晓得叫嚷的女人正是冷宫闲梳院疯掉的废皇后那拉氏。抖了抖身上的披风,瞅了瞅周围摇晃的枝叶花草,很快带着众人也离开了。   一阵大风吹来,把那拉氏凄厉的叫喊传得更远了。 ☆、CHAP103 一场恶斗   夜深时分,四川巡抚府邸的一间客房里的人却依然没有休息。胤禛坐在床边皱着眉,看了眼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女人,思绪乱到了极点。又一轮风暴占据了他的脑海。太医刚刚告退前悄悄走到他身边吐露出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他炸晕。一个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事实呈现在眼前。太医说的是,小蝶有身孕了。太医随之讨好陪笑的“恭喜皇上”四个字便化作了尖刺,立即戳疼了胤禛颤抖的神经。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扭头盯住了十四。允祯这时正坐在桌边被太医重新上药包扎着。胤禛晓得那剑刺得不轻,但他知道,此刻更让这位弟弟痛苦的并不是深入肌骨的外伤;允祯的眼睛始终都没离开过小蝶。   只有他!绝对是他!汹涌喷发出的怒火在胤禛胸膛里熊熊燃烧。他简直嫉妒死了。也恨死了。怪不得,怪不得,她肯为他死;怪不得,怪不得老十四又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随,甘愿冒着性命之忧,大着胆子来这里找她。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再明显不过了,他放在心头最最惦念,守候了整整一年多也不敢亵渎的珍宝,竟早已被别人纳入囊中了!而这个别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想到这里,胤禛几乎已不能呼吸。冷着脸坐在原处,憋了好长一口气,直到常喜扶着太医双双告退。   “你骗了我!”他开始宣布罪状。   十四端着一碗热茶正喝着,听到这,“噗”地一声把嘴中的茶水喷了出来。视线垂落,不安的双手不停蜷缩,暗自怀疑:是不是和田那边偷盗金矿玉石的事被发现了。   胤禛大踏步地冲过来,恶狠狠地揪住他那只受伤的胳膊,低吼:“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句话,方才,我已说过了。”   瞪着老四,允祯轻蔑狂笑,甩开胤禛的手,嫌恶的用手指弹了弹胳膊处的衣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与面前的男人对视。   “允祯,你敢弑君?”   “老四,你敢杀我?”   他们没说话,但彼此对视的眼睛里已闪现出这样的讯息。   相似的面孔上并存着父母共同的基因。同样桀骜的眼神,同样不驯的表情。胤禛很快从十四的眼角里看到这些,长长叹口气,摸到了胸口一个事物。晓得那是在他离京的时候皇太后嘱咐着让他交给十四的。别过脸,他掏出胸口衣襟里的东西,一个旧旧的荷包,递到了十四的手上。   十四的眼光全然被这发黄的绿绸子荷包吸引,嗓音颤抖地叫了声“额娘……”就突然说不出话了。   胤禛看了他一眼,瞥了眼荷包,脸色也跟着缓和。   “想不到额娘还把小时候的东西留着……”   “你也记得?”   十四飞快地揉了揉眼睛,眼里闪现出一丝孩童才会有的天真。   “怎么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俩最凶的那场打架不就是为了这荷包里的东西?”   胤禛被他的情绪感染,脸上的表情更加快活。下巴往荷包的方向凑了凑,责怪地瞅了眼十四,微笑着回答。   “是啊,最后这荷包里的糖,咱俩谁也没吃成,还都被皇额娘狠狠责罚了……”十四附和,忽然脸色一变,轻托住荷包的手掌改为手指抓捏,一下子感觉到了荷包里的东西。松开荷包的细绳,敞开了口,伸手探到里边捏出两粒圆溜溜的白色糖豆来。   一股浓烈的感情把胤禛冲倒。同是儿子,同是亲娘,他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等细心对待的?心里一阵难受,脸色依旧摆出笑脸,接过十四递过来的一粒糖豆,放在嘴里吃了。随着十四逐渐黯淡下来的神情也显现出一副更加沉重的模样。   “额娘这几年好么?”两兄弟默默品尝着口中的甜味,沉默了半天。十四终于忍不住问了。   “十四弟……额娘她……她这几年老啦,身体大不如前了……”   “什么?”允祯一脸惊讶,“难道是咳嗽的老毛病又复发了吗?你派太医看了吗?”他情急之中跟着坐下,一把抓住了胤禛的手,“就是先前你们雍亲王府邸的那个老李大夫,就找他啊,以前额娘的病就是他用秘方给医好的……啊……他给额娘配过好几次药,用的是什么对了,蛇胆甘草药丸……额娘服了很是受用……没几天就好啦……喂,老四……你快去把这李老头找来啊……喂……你怎么摇头……什么意思……你快说话呀……”   “哼,你现在急了,早干什么去了?”胤禛恼怒道,浓眉一挺,朝十四翻了个白眼,“老李大夫早就死了,还谈什么?”   “那你就找不到别人给额娘看病了?”允祯从椅子内跳起,受伤的胳膊用力捶打在桌面;用力过猛而在纱布上渗出血丝。   胤禛被他气得噎住,好似听他这么一说,乌雅氏的病是因为自己没给请到适合的大夫而给耽搁的,不禁火冒三丈。喉结来回滚动。   “额娘的身体的确是不大好了,或许,是那些太医不济事,又或许,是因为某个人叫额娘太担心。”   允祯的耳朵根变红了。忽然变成了哑巴。没错,他是留了个替身在遵化守皇陵,但这替身只是遮人耳目用的。皇额娘可不稀罕这个替身。她要的是真正的活生生的儿子。这点,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他在乎的东西太多。而付出给亲娘的东西太少。允祯眼前一片模糊,捂着脸,他把脑袋埋在了手掌中。声音变得哽咽。   “老四,你说,额娘的病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才……”   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他已说不下去。   胤禛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允祯心头咯噔一声,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原本热血沸腾,满腔激情预备好好大干一场,把整个大清朝来个翻天覆地变化的滚滚激流好似碰到了一堵参天竖立的堤坝,把这股激流完全堵住了。堤坝的名字叫乌雅氏。   胤禛不动声色的把手放在十四的肩头,为自己摸清了这头雄狮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而感到得意。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攻心之策方才是上计。   “十四弟……我……我知道你心里的不舒坦,知道你的不痛快,更知道你心底的刺。这些都是从皇阿玛把皇位传给我的那天开始的……你先别说,听我把话说完……十四弟……我知道你恼我……恼我卸去了你西北大将军王的兵权……恼我又下令让你去守皇陵……可是,十四弟,你该明白我的,不是吗?的确,我或许蛮横的时候恨不得要杀了你,就像刚才一样。可是,血浓于水的事实是不容任何人抹杀的。即使包括我在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俩可是亲生兄弟……十四弟……现在,我要坦白地告诉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不信?”说着,分别握住允祯的两个肩膀,激动道,“你看,这已经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你还好好地坐在这儿。没有五花大绑,没有黑布蒙面,更没有毒酒白绫。十四弟,天地良心,我绝没有害你的心。”   允祯似乎感受到这番话里的诚意,微微抬头看了看说话人的眼睛,小声咕哝了句,“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了……”   胤禛眯着眼,微笑着摇头,给了弟弟一个自信的眼色。“十四弟,我说这么多,只不过为了解释我俩人之间的误会,向你一再表明我没有伤害你的心机。这些话,你可当真都明白吗?”   “四哥……”允祯心头一热,差点就要叫出声来,话到嘴边,及时忍住。偷偷又打量了下老四闪烁的脸色,顿时,头顶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咒骂自己道:允祯,你可好糊涂哇!   于是,胤禛下边那些甜言蜜语又笑里藏刀的话,就统统被他当成了耳旁风。在等到他说到只要十四同意和他一同回京,就对曾经的所有事情既往不咎的时候,允祯打断了他,侧着头,瞥着胤禛一双看不清真实意图的眼睛问,“当真是包括所有的事情吗?”   胤禛点头。   “也包括她吗?”伸手,他指指床上的女人。   胤禛愣了愣,脸色变了变,勉强笑了笑,嗓子忽然变得粗哑。“十四弟,汉人有句话,你该知道,朋友妻,不可戏。更何况,咱们是兄弟。”   “如果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她,我非要她不可呢?”允祯的音调升高。   沉默无语。胤禛气得说不出话。才知道方才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白浪费了。岁月洗礼了他,磨难历练了他,曾经率性任由感情支配一切的大男孩已经今非昔比,不再让人牵着鼻子走了。   果然,猜想得到了证明。   笑嘻嘻的脸色又回到了十四的脸上,他走到胤禛身前,皱着鼻子,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胤禛的胸膛。   “老四,你也骗不了我。”   眼见计策失败,胤禛气得恨不得就要发作。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极低的呻吟,转着眼珠,又对允祯和颜悦色起来。   再次看到对方露出笑脸,十四更加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暗道,“别人都说老四喜怒无常,行为处事极为怪异,此时看来,到是真的。怕是他摆出温和模样的此刻,才是想对你动刀子的时候。”   这时,耳畔又传来老四的一通闲扯,他在谈“鱼与熊掌的取舍”问题。   “十四弟,取舍问题本质也就是个人的选择问题。这点,我相信你很明白,不用我多说。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惑与矛盾。因此,我们能做的往往只能是承认客观事实,遵从事理的发展规律而去做出相应的选择。你是聪明人,这话里的意思,也是不用我解释的……”   “老四,你是在说皇位的事情吗?”   胤禛嘿嘿一笑,转过身,走到小蝶床边,撇眼看了看她,从雪白的脸庞往下,在目光停到她被被子盖住的小腹时,隐藏在眼底的火苗就再也抑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十四弟,我晓得你在西北所干的一些事情。也晓得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最终一个目的。但是,就像我说的,在困惑与矛盾面前,人往往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哼,又使出惯用的伎俩了吗?老四?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的絮叨迂回让我想到了百味居的那件事?嘿嘿,你果然一点没变,还是应了那句话,‘宁斗智不斗力’呀。”   胤禛脸皮一红,十四已经有些不耐。想到和小岳子约定好的时间,只想早点脱身。但看看床上的小蝶,想到果真自己一人独自离去又觉得心有不甘。遂沉着脸,朝胤禛道,   “我是直性子的人,你说话不用这么绕来绕去,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便是!”   胤禛瞧了他对床上女人露出关切的眼神更是恨得牙痒,狞笑着终于露出本意。把太医方才那枚炸弹扔给了他。   “什么?小蝶有了一个月的怀孕?”十四听了胤禛的叙述震惊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心情复杂得不仅仅包含了胤禛方才拥有的嫉妒愤怒,还多了份知情者的痛惜与怜悯。他不由想到小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心情。老天,她会多么痛苦哟!她要如何面对老四,老四又会怎么待她呢?孩子显然是年羹尧的,小蝶又会怎么办呢?方才,她已经死了一次,难道她还会再……忽然,他想不下去。   另一个恶毒的声音也不打算让他继续沉默冥想下去。胤禛挨到床边坐下,伸手拂开了小蝶额头上散乱的碎发,捏着她的手,放在嘴边摩挲。   “十四弟,我说了,过去的事不予追究。包括她肚子里这个孽种的事情……”   “孽种?”十四面露疑惑,“啊,你是说……你以为……她肚子里的……是……是我的……”   “难道不是吗?难道还有别的男人的存在吗?”被戴绿帽子的男人的脾气大得吓人。   十四忽然闭紧了嘴巴。一瞬间,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崇高的感情把他包围。他没有想到更多,只知道现在此刻能保护年小蝶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咽了口口水,他小心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你打算怎么办?”   “笑话!这句话该我问你!”胤禛气得差点吐血。   “你就不能把小蝶下嫁给我吗?”十四问。   “做梦!”胤禛唰地一声从床边站起,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看了看外边正守着的常喜和巴尔烈及一干士兵,朝常喜招手,吩咐众人退开一些。常喜担忧地走过来看了看十四,“皇上,您的安全……”胤禛拍拍小太监脑袋,眯着眼,“好吧,叫他们再在外边守候一炷香的时候……哼,说不定还要不了这么久……”不再看常喜,胸有成竹地重新又关上窗。转过身,盯着正在房里绕着桌子转圈的十四,闭紧了嘴。   “为什么不行,老……四哥……我说了,这是我的条件,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也不和你争了,求求你,把她让给我,不行吗?”   “可她现在是朕的妃子。”   “宜妃不也是皇阿玛的妃子吗?”   “允祯!你好大胆!”   “胤禛!你太无耻!”   先前的剑拔弩张的气息再度弥漫。   胤禛怒极反笑,缓缓开口。   “十四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鱼和熊掌,你只能选择一个!”   “什么?”   一连串得意的笑声从胤禛咽喉间溢出,“十四弟,你的自由和年小蝶的性命孰轻孰重,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我不信!你能对她下得了手?!”   “哼,朕不杀她,难道要任由她怀着孽种继续做朕的妃子吗?你想要那个小孽种生出来霍乱宫廷,你想要朕惹天下人耻笑吗?”   “不,你舍不得,你舍不得!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由不得你不信。”说时迟那时快,胤禛猛地砸碎了喝茶的瓷杯,拣了个大块的碎片,捏在手中,朝床上的小蝶步步逼近,边走边说,“你向来了解我,但凡我珍爱的东西,凡是得不到的,宁可毁了也不叫别人得去。”   十四顺着他的眼睛注意到了摆在桌上的绿绸荷包。忽然又记起了兄弟俩为争吃荷包里糖豆的事情。那时自己虽年纪小,但身体比胤禛更灵活,反而首先抢到了荷包,正预备扯开口吃里边的糖豆的时候,却是被胤禛用一块石头砸中,不仅荷包落地,糖豆全撒,一个没吃到,自己的手腕也被砸出了血。此时回忆起往事,又听到他那句“宁可毁了也不叫别人得去”的话,看了看此刻胤禛手里那碎片就要触碰到小蝶的粉颈的模样,不禁整颗心都乱了。   他激烈的尖叫及时阻止住了胤禛的疯狂。   “好罢。我认输,我投降,我向你彻底地低头。老四,我败了。我输给你了。任凭你处置,你满意了吧……”   允祯冲过来,夺掉胤禛手里的碎片,突然扑通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起头,“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   恰在这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鼻音。那鼻音极低极细,竟是叫过于专注的两个男人都没有注意。   允祯一边说一边膝盖贴在地上,跪着挨到男人的脚边,用颤抖的声音乞求:   “我所求的只有一件事,求你……求皇上……不要……不要伤害她,还有她的……我们的……孩子……”   恶魔般的笑容上扬在胜利者的嘴角。   他捏住允祯的下巴,眼里的寒冰瞬间凝结。   “难道你没听清朕方才的条件吗?朕说的只是答应你保住年妃现在的身份,难道还有别的附加物吗?”   他故意瞟了眼小蝶的腹部,挑衅地说。   “卑鄙!老四!你好卑鄙!”   允祯气得拔出贴身藏匿的匕首,咬牙朝他刺过去。胤禛早有准备,及时跳开,不急不忙瞅准了十四因为失血受伤而显得缓慢的动作的空档,准准地一拳打到了他的胸口。允祯闷哼一声,重重趴倒在地,竟是一时昏厥过去。   这时,胤禛猛地推开窗户,叫了声“常喜”,先前那些仍守候在外边的众人一股脑儿地冲了过来,巴尔烈亲自带着随身的亲信把地上的允祯给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折腾了一整夜,天已完全大亮。吩咐着巴尔烈小心看管允祯,胤禛遣散走众人后,独自走到小蝶床边坐下。俯□,他凑到她脸旁亲了亲,食指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轻喟道:“他还是不了解我……珍宝可是岂能轻易舍弃的……”   才说完,他就见一直紧闭双眼的年小蝶流下了眼泪。   “小蝶!”震惊之下,他有些狼狈的慌乱。太医不是说身体孱弱的她至少会昏迷一两天的吗?昨夜的事她难道都听见了?   再一次,他呼唤她的名字。她仍然双眼紧闭。于是,他这才稍稍喘出一口气。竟像放下一份沉甸甸包袱似的,心头觉得轻松。同时,这份轻松让他心头一惊。纳闷地想,“昨天一整晚面对那头随时会跳起来咬人的雄狮的时候,我也没有胆怯,怎么反而单独面对她,却这样紧张与不安呢?”   皱着眉,捏着她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小蝶仍然不醒,鼻息更加均匀,到这时,胤禛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替她盖好了被子,走到门外交代了常喜小心派人服侍几句就合上门离开了。   当听到门板吱呀一声响之后,小蝶深深吸了口气,又憋了好一会儿,听到四周没有动静,才敢睁开了眼睛。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她醒了。恰恰在方才那个鼻音之后,就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当时,她还睁不开眼睛,耳朵却能听见声音。因此,十四与雍正最后的对决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对十四舍己救人的感激、对胤禛不择手段的厌恶都并不能准确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因为,她心里的一大片空地已被占满,令她又惊有喜又害怕。   “孩子……老天爷……我不能死……我有了他的骨肉了……”   喃喃说完这句,她情不自禁地捂着嘴,倒吸掉所有的泪水。    ☆、CHAP104 江南梦碎1   胤禛简单喝了点稀粥,算是用完早饭,就又回到房里。和衣倒在床上刚迷糊了一会儿,就被门外常喜与人吵嚷的声音惊扰。   “什么事?”一夜未眠又加上休息不成,他十分着恼。翻身从床上半坐起身,扯着沉闷的嗓子问道。   “回皇上,有人说是宫里送来的信件,奴才因为瞅着这人眼生,就按律询问了几句。”门外响起常喜尖细的声音。   “宫里的信件?”胤禛扬了扬眉,吩咐着叫送信人进来。常喜连忙开了门,带着一个面色白净的侍卫走了过来。那侍卫急忙向他磕头行礼。   胤禛等他抬起头,往这侍卫的脸上多瞅了几眼,点头自语,“嗯,朕认得你,你叫白朗,是慈宁宫那边新来的侍卫……怎么……是皇太后让你来的吗?嗯……你走过来些,好生回话……”温和地说完,给常喜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门口几个守卫的士兵一同退下。   白朗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第一次这么靠近皇帝,又见他并非想象中吓人的模样,更是心情激动,张着嘴巴,竟是一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干巴巴地憋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字:“信……”哆嗦着手指从怀里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封。   胤禛接过一瞥,立即认出了乌雅氏的笔迹,挑开火漆封口,急忙取出里边的信看了。信写得不长,只有一张纸,胤禛很快看完。但写信人想借此纸表达的意思却并不像里边所涵盖的字数一样稀少。几乎在第一遍浏览完的同时,昨夜接过那粒糖豆时的心情就再次把胤禛覆盖。于是,他又看第二遍,他这位亲额娘除了借钮钴禄氏被诊断出怀有龙胎的喜事开头,向他表露出合乎皇家礼仪的母对子之间的亲情之外,剩下信中所有的篇幅都是围绕她另一个儿子所做。她甚至这么说,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幸运能看到钮钴禄氏的孩子出世,又说了些俨然符合皇祖母慈爱形象的话。胤禛完全明白她的用意,这么写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在向自己示好,流露出对小辈们的眷恋不舍之情,但她真正的心思却完全不是这样。   本来,后宫嫔妃怀孕这种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钮钴禄氏更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角色,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值得皇太后这样兴师动众地派人不远千里专程向他报告这样一则消息。因此,信里最惹眼的一句话就引起了胤禛的深思。“将心比心”四个字落入他的眼里。   “哼……好个‘将心比心’……”胤禛忿忿不平地皱紧了眉,突然注意到信纸左边的落款日期,心猛地一抽,望了望跪着的白朗,打量了下他疲惫的脸,“两天的时间就把信从京城送到了这里,主子交代的差事你可是办得认真得紧哪!不错,皇太后她老人家果真没看错人!”   听了皇上的夸奖,白朗鼻子一酸,几乎是热泪盈眶。咚咚咚地一连又磕了好几个头,抱着拳头答了句为国尽忠,为主效力的话。   胤禛点点头,又盘问了他几句。在听到说皇太后下令他日夜马不停蹄赶路不得懈怠务必在第一时间把这封信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心中原本尚存的期待登时仿佛孩子搭的积木,被轻轻一碰,就全然崩溃。   说了两句宽慰的话,他打发走白朗退下,待门才一合上,常喜刚走进来的时候,他手中的信纸就被揉成了一团。   常喜望着雍正这时的脸色,不禁吓了一跳。害怕地杵在原地小声地呼吸。   厚此薄彼!连嫡亲的亲娘也这样待我!太过分了!不,这不仅仅是善意的对待,这是预谋,是算计!胤禛气氛地在心底大喊,冷漠的脸色布满全部被冻僵掉的线条,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皇额娘显然是故意的,否则她不会偏偏挑在这个档口,还让人快马加鞭地送来,好像晚来一步,她那个心头的肉疙瘩就会被我怎么样似的。哼,弑杀亲兄弟,朕当真会可怕到这种程度吗?哼,临走前交代托付了一个旧荷包不算,还特地命人送来报告钮钴禄氏害喜的这样一封信,是想用所谓的“将心比心”的亲情来打动朕所谓的“狠心”吗?   突然,胤禛眼前一花,身体晃了晃,常喜急忙跑过来扶住。靠着小太监的膀子,望了望他朝自己投过来焦急的眼神,胤禛只觉得喉头苦涩异常,心想:“生我的亲娘待我竟是还不如一个近身的太监!”灰心地一声长叹之后,立刻又被一阵愤怒的感情包围。   他忽然觉得有些失望。“我虽是皇上,可连我的亲娘都不信我,连我的亲弟弟都要背叛我,唉,也真是没意思……”   握着常喜胳膊的手指渐渐松开,他颓然地跌坐在一张极宽的软椅内,无声叹息。身旁传来常喜怯懦的疑问:   “皇上,巴尔烈刚叫人来问了,问要不要多派些人随您到江南巡视护驾?”   “江南?”胤禛机械地重复这两个字,眼神无力。   常喜机灵又飞快地看了看他,矮□子,打了千,应答道:“奴才这就回巴尔烈去,说是万岁爷预备摆驾回宫。”   胤禛愣住。就在常喜猫着腰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又把他叫住了。   “谁说朕要回京的?”   三日之后,巴尔烈总算松了一口气。送走了喜怒无常的雍正皇帝,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找人喝酒喝个烂醉。   于是很自然想到原先的旧友十三王爷允祥,“哎哟!差点忘了大事!”   他一手贴住脑门,一手捶打着胸口,恰好打在了那个帮他逃过一劫的伤口上,登时龇牙咧嘴地叫喊起来。   “不管怎么说,十四王爷总是在自己地盘上出的事……若是什么都不做傻乎乎地等着圣驾一行回到京城,恐怕皇太后那边的迁怒仍是少不了的……啧啧啧……还是先给十三王爷写封信报备一下以策万全吧……”   走到书房,取过纸笔,低下头,带着一副阴沉的脸色伏案匆匆提起笔来。   车马一路前行,小蝶斜躺在马车里,被颠得晕乎乎的。一连数日,她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不仅仅因为受伤身体虚弱的缘故,还有害喜的症状。从没经历过的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在她身体里聚集,好似吸收水分的海绵一般,正在把她身体里残存仅有的一些力气逐渐吸收干净。软绵绵的四肢,再加上晕眩的脑袋,这几日,她几乎无法思考。除了重复着始终双手护住小腹的动作外,她几乎觉得自己像副没有生命的皮囊。   这些天她只喝些水,吃了些点心,其他几乎没吃任何东西。   在车厢中呆得烦腻了,小蝶也会探出头来瞧瞧车窗外的景色,这几日一路走来,竟是才发现他们这对浩浩荡荡的人马竟不是往京城去的。这个认识叫她高兴了半天。并带给她一丝极力渴求又害怕实现的期望。具体这种期待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在看了第十次的日落之后,这对人马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扬州城。   打步入扬州城城门起,小蝶就一直没放下车窗的帘子。自打她来到这个朝代,江南一带的风情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婀娜挺立的一排排柳树首先映入眼帘,勾起了她对水乡一带女子的丰富联想。立秋时分已过,但江南一带天气仍非常炎热。热辣辣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满不在乎地在护城河里洒下自己闪亮的倒影。微风拂面,柳枝荡漾,细长的枝条几乎伸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再往近处走,就见城门下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士兵,身穿盔甲,庄严肃穆地跪倒在地。   守城士兵们齐声高呼万岁的雄壮之声叫她心惊。再一次,让她间接地意识到她对抗之敌人的不可战胜性。皱着眉,她的心情低落下来。目睹到这批整装待发的士兵的、阵容之后,藏匿在她心中的那份期待就变得愈加萎缩了。   一整天,她就在这份惶然无助又纠结的心情中度过。她是想反抗他的,但是迫于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她又明白自己是完全够不上与他对抗的资格的,这就是矛盾所在。皇帝,君王,享有最高的权力也包括号令天下兵马的能力,她拿什么跟他斗?用什么捍卫自己?凭借什么保护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一想到这些叫她头疼的问题,她就更加地唉声叹气了;不能死,又逃不掉,除了莫可名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盼头的等待,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难道,我就这样被历史的相框固定,像一只宠物一般任凭他捏在手掌中把玩?她在心头绝望地吼叫。   忍住泪,她再次厌恶地朝面前第三次被送进来热过的晚餐摇头。太过专注的思考占据住她的身心,以至于竟没发现端着盘子站在面前的不再是侍女。   胤禛拉长着脸,重重放下摆放饭菜的托盘。像是故意要引起她注意似的摆放下托盘的动作十分用力。果然,年小蝶抬头望见了他,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胤禛瞧了心中一痛,原本心中的怜惜在看到她双手覆盖住小腹的动作后,就完全变样了。他恨得咬牙切齿,盯着她的脸,朝她走过去。随着距离的一步步接近,他把她眼中所有的不情愿与委屈也都看了个清晰。而这让他更加想发脾气。   “你是想饿死自己吗?”   他坐到她身边坐下,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张叫他会心神不定的面容。   年小蝶不说话。挪了挪身体,拉出好长一段和他的距离,在床头处坐下。偏过脸,拿出枕头下一团针线布料,竟开始埋头刺绣。仿佛身旁的九五之尊是空气,完全不存在似的。   刚刚与常喜趁夜色微服在扬州城里察看了一圈的胤禛,此时,还没来得及换上龙袍,依旧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棉布长袍,黑布靴子上还沾着好多黄泥。这时的他看起来很疲惫,眉宇间尽是焦躁与不安。小蝶虽在低头刺绣,可也察觉到对面男人现在的状态与心情。这份对他的洞察力可是她戴上面具被唤作另一个名字用一年多的时间换来的。因此,仅仅凭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步伐,仅仅凭他捏住手指发出的咯咯的关节声,仅仅凭他间或的粗哑的喘气声,她都知道他即将要发作的事实。但她仍然不想理他,哪怕是一个虚以为蛇的表情也懒得摆出。自打四川巡抚府邸的那个夜晚之后,她心里早些年对他的朦朦胧胧的感情就变得荡然无存了。   “吃饭!朕叫你吃饭!难道你没听到吗?”   他朝她大喊。她手中针线不停,低着头,闭紧了嘴。   “年小蝶!”   他又大叫一声,气得走到饭桌边端起好似涂了层蜡般的晶晶亮的白米饭,猛地抓起小勺,转过身,笔直走到她面前,腾出一只手,紧捏着她下巴抬起,逼迫着她抬起头。又说了声“吃饭”,她仍然没有反应。   胤禛气得呼吸一顿。扬起眉毛,捏住她下巴的力道加大,迫使她张开了嘴,另一手趁机舀了一大勺饭不由分说地塞到她嘴里。正要得意,小蝶却是被这好大一勺饭团噎住,红着脸,捂着喉咙剧烈地一阵咳嗽,竟是尽数把米饭都给咳了出来。胤禛大怒,“啪”地一声把饭碗连同勺子摔在地上砸了,食指戳着小蝶,再也控制不住,狂吼起来。   “你不吃?你绝食?是吗?太好了,你是要用这种方式向我示威吗?很好,很好,好极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好,好,你好,你好,你好得叫我简直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   “其实,你知道怎么办的……”小蝶抽出一块手帕捂着嘴,胃里那翻滚要呕的感觉偏偏这时要来,她竭力忍着,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她又小声地继续,   “我没有别的要求,你知道的……”   “是的!该死的!除了要离开!”他的声音陡然低哑下去,忽然转过身,拿微微颤抖着肩膀的背影对着她,低柔无限地问,“难道……难道……还有比作朕的妃子更让你幸福的事吗?”   问完,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她说话,猛地回过头,却见她眼里已盛满了泪水。   “呵呵,竟是这般不甘愿!看来,朕确实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哈哈,我也真是傻,傻到家了!”狂怒之中,他一会儿以君王自称,一会又直呼自己为“我”,显然这愤怒渗透进他的神经,让他自己也觉得混乱。他舔舔嘴角,斜着眼睛忽而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蝶立即明白他所指的事情,双手自然而然掩护住小腹,身体往床内侧缩了缩,拿惊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终于开口。   “你设计制服十四的那天晚上。”   “果然……你流泪的时候就醒了,是吗?”他恍然大悟,冲过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小蝶,你不该怨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更该知道,我对你……我对你……是完全没有加害的心机的……”   “哈,”她冷笑一声,“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难道你还想我做第二个允祯吗?你要我相信现在窗外没有等待把我五花大绑的士兵与结结实实的绳索吗?”   “砰”地一声,他一拳打在桌上,抽起桌布,不仅摆着菜肴的托盘,连桌上本身的一应茶具也都统统掀翻在地。支离破碎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   小蝶正感不妙,想绕过床头往门边走,却被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搂住。他紧紧搂着她,把她按在胸前,身体与她贴得很紧,不留一丝缝隙。她被他搂得喘不过气,忽然一股腥气的味道钻进鼻子,她侧眼瞥了瞥,才晓得他的手方才被瓷器碎片割伤了。   鲜血的气味直冲她的脑门,强烈的恶心感在她咽喉边翻滚。终于,她再也忍不住,扶着男人的臂膀“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一片污渍沾染上他的衣襟。   胤禛羞愤至极,却又不能拿始作俑者怎么样,流窜在体内的恶气简直要叫他抓狂。   “年小蝶,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一再挑战我的极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很过分?!”   说后一句的时候,他激动的面孔已趋向平静,身体四肢四溢出去的怒气正在一点点收回,她把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完全明白他这种欲盖弥彰的表情。   “过分?”她重复着他话里的词语,甩开他的手,抽出手绢不停擦拭嘴角。背转过身,默默道,   “或许我的确需要道歉,为我弄脏了皇上您干净的衣衫而心怀歉疚;可是比起这种无心之失,蓄意地耍心机,不择手段地对待身边每个人,甚至是至亲的那个人,似乎更需要为他的行为负责!又似乎区区‘过分’二字根本不足以形容那等人的狠毒与阴险!”   “你是在说朕?”   他一把抓住她。从她后背搂住她身体。强大的力道顿时让她无法动弹。她是他的珍宝,仅次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东西。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越了在他爱新觉罗胤禛的生命之前而在他心中排到第二个位置。   关于这点,胤禛是完全可以确定的。早在她被乌雅氏密旨赐死的时候,他就把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了。为了她,他不惜冒天大的风险把她悄悄藏匿在京郊;为了她,他甘愿耐着性子(所谓有耐性只是胤禛自己的说法)等候她说愿意的那一天。在这期间,持续的付出与守候都是他坚持的。他做到了。照顾着她,呵护着她。   在乎她的喜好,在乎她的哀乐,在乎她的心思。一心一意地要对她好,让她幸福这,是他对她真实的心意。   身为亲王的时候,这份情意就曾把他最热烈地燃烧过,不管是方不染,太子还是十四,都被他嫉妒过,那时的他一直躲在她背后,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去偷偷把她关注。在没有绝对的足够守护她的权力法器的日子里,他并不敢直接吐露出这份心意。一个连自己都没办法保护的男人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别人呢?   潜于深渊的日子过去了,威临天下的巨龙终于一步登天。他终于可以高高抬起头颅,对着曾经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蝇营狗苟露出轻蔑的微笑了。于是,他不可一世,他睥睨万物,他笑傲众生,。伸出手指,能够像捏死蚂蚁般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在他处理好必须排除掉的人事障碍之后,他满怀希望地开始憧憬他把她捧在手掌心里的甜蜜的未来了。甚至,他曾幻想着她依偎在他脚边温柔撒娇的模样,幻想着她会为他生许多像她一般聪慧有灵气的孩子,幻想着今后自己那颗不再孤单的心时时刻刻被温暖包围的情景……   幻想……幻想……破碎了……   好似被打翻掉地的镜子,摔得粉碎!细微的渣滓一颗颗散乱着,在折射曾经粉红色幻想的同时也把他的双脚割破。叫他流血,更叫他心伤!   不再继续往下想,他所有的忿恨与怒火全通过另一种途径来表达。   咬住她的脖子,狠狠地,他发疯似的不松口,心力耗尽的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迫使她屈服。就像她永远不打算在他脚边臣服的事实一样。她厌恶他!这个事实把他刺痛。让他受了刺激。   言语调和不了的问题似乎只剩下一种解决方式。这时候,他不打算再继续做君子了。再不动手,连一副令他朝思暮想的躯壳都得不到了。至于那颗他想要了很久的心么,不急,不急,一定会有机会。为今之计,是要叫她屈服。而需要暂时抛开灵魂与肉体的区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只要她属于他,只属于他!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脸上的表情变了。讥诮不屑愤怒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惊慌。哦,老天,她几乎要忘记男人偏爱掠夺的本性了。她该怎么办?非暴力不合作的对抗显然此时派不上用场;身边没有花瓶;他咬着她,却没攻击她的唇,因此,她也咬不到他的舌头。论武功吗?论力气吗?她显然都不占优势。唯一令她引以为豪的敏捷的头脑也在此时乱成了一团浆糊。随着对方一步步的逼迫,她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蹂躏。   但这股恐惧并非年小蝶此时心中唯一剩下的意识。相反,她还站在另一个角度去努力思索着逃离虎口的良策。这个角度的名字叫做母亲。恰恰像人类千万例伟大的母亲在面临危境时会出现的思路一样,小蝶在这时做出了同样的反应。直觉让她明白即将被侵犯的事实,可摆脱出逼迫的一丝理智仍提醒她身为母亲的职责。职责就是要守护好身体里另一个弱小的生命!此时此刻,她腹中所正在孕育不仅仅是与那个男人情感结晶的证明;更传递给她某种如钢铁般强硬的信念,去支撑她咬牙挺过一切困厄与苦痛。   重拾起这份信念,她又找回了力量。颤抖着肩按住他灵活的双手,让冷静做主。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是皇上……”   “又想拿你的那套所谓明君的歪理困住我吗?”他扎人的胡须把她刺痛,看着她因为过分紧张而脸红的模样,他暗自吐出一声□,“小蝶,你觉得这个时候,再说些别的有用吗?”狩猎者满载而归的胜利微笑在他的嘴角边浮现。忽然,他变得兴奋起来。他的珍宝,只属于他一人独有的珍宝,终究是要完全属于他了。兴奋完,他又觉得有些害怕,好似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真是画里的,他连忙伸出手臂又把她搂紧,反转过她的身体,捧住她的脸与自己对视。   “不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那只会让我更期待……”此刻由她脸上蔓延到脖子周围的红晕足以弥补掉原先单薄的苍白颜色。娇艳欲滴的诱惑力在眼前悄悄展现,拽紧了胤禛的呼吸。   在认清楚逃不掉的事实之后,她使出杀手锏。垂下脑袋,做出最后的挣扎。   “你当真不介意吗?”她一边说,一边捂住小腹。嘴唇几乎咬破,似乎是在竭力衡量着什么。   “多够味儿的话……”他笑了,异常得意,挑起她下巴,用力吻了上去,许久才放开她,继续大笑,“你这种说法可以被朕理解为另一种顺从的表达方式吗?”   还有别的办法吗?与虎谋皮,向来没有好的结局。横下心,她很想给自己一个巴掌。这是必然的结局,不是么?无论是既定的历史,还是天生的宿命,注定了她无法从他的掌控范围下逃开,不是么?能做的,只有低头。如果,她够聪明的话。   她思考的时间愈来愈急迫,他密如雨点的亲吻纷纷落下,似乎是压根不想给她思索和说话的空隙似的,他贴紧她的身体仿佛一团火,越来越烫。   “不……皇上……不……您请先听我说……”   “你应该自称年妃……”波涛般汹涌的喜悦淹没了他,席卷了他,在这一瞬间之前,他还在万分沮丧,而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男人。同时低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对她用强。   “皇上……年妃……只求您一件事……”她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爱妃只管说。”   她沉默下去,双手覆盖住小腹。   他立即明白了。眉梢一根青筋跳了跳,一手搂紧她,提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趣青的半个脑门,接着垂下的手臂蜷曲,放在嘴边摩挲。   “我……答应你。”在说我字的时候,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小蝶没有注意,也来不及注意。说完这句,他眼里的光线暗了。如猎鹰般扑向她。而被捕的小白兔几乎施展不出任何的反抗,就束手就擒了。   过于善良过于天真的年小蝶满以为这是一笔牺牲掉她母体为腹中生命换来的交易。但显然,她错了。错在疏忽狩猎者的老奸巨猾。十四王爷允祯的前车之鉴被遗忘。就像她理智时潜意识显示的那样,她和正在蹂躏她的这个男人是始终不可能站在同一天枰两端的。她根本上不了他的平台。这个平台叫欺诈。胤禛说的是我,而非朕。那就是在与她谈条件的时刻,他所代表的身份并非一个君王。   而建立在这场交易基础上没有被我们的男女主角说出口的条件却值得我们一提。毋庸置疑,小蝶是在向胤禛乞求,乞求他放过她腹中的孩子,乞求他对这个小生命网开一面,让他(或她)能够如期在这个世界降临,呼吸到第一口哇哇坠地后的清新氧气。胤禛呢?百分百明白她的意思,完全把握住她的心机。嘴上答应,但落到行动上,却是另外一回事了。相对于仍属少女年纪的她而言,他对男女之事并非生疏。在将蓄积在身体里压抑太久的渴望释放出来的同时,他也如他血液里骚动的渴望一般,表现出过分的侵略气息。撇去表里如一对她的饥渴不谈,私心里他还存着另一股龌龊的念头——想用这种方式叫她的孩子与她分离。换句话说,他竟是打算凭借暴力的手段剥夺孩子无辜的生命。   幸好天神并不都是恶毒的。尽管胤禛如此努力,可是他那深藏的念头依旧没有实现。   事后,当拥着由于过度疲乏而躺在他怀里睡着了年小蝶的时候,胤禛微闭的双眼睁开,侧着脸靠近她柔嫩的脸庞来回摩挲,同时伸出一根食指,弯曲着沿着她挺立的鼻梁一路下滑,一直到她仍平坦的小腹间停顿住。顿时,黑黢黢的乌云密布上那双冰冷的眼睛。他默默自语:“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障碍。即使有,或者已经发生了的……嗯……例如这个……”食指垂落,摊平手掌他放在她小腹上,   “小蝶……聪明如你……你也该知道……我不会让这个障碍……继续存在……”舔了舔嘴唇,对着她深深一吻,留恋地又吻了吻她耳边的碎发,才半支起身体,在床上半坐起来,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想到她的动作的生硬,想到她嘴角的冷淡,想到他灵魂出窍时她却侧过脸来忍住的泪滴,于是,他又变得忿恨起来。   伸出手抚摸上她光洁的肩头,他扔下誓言般的话语,“朕要得到的不止是这么多……你该知道……”他朝她依偎过去,正想再一次回味,不料这份兴致却被门外突然而来的喧扰打断。   “常喜,外边是谁?”他沙哑着嗓子,低得不能再低。咬着她耳垂,他的脸仍在发烫。还不想放开她的事实仍攫住他。牢牢把他占领。   “皇上,是……是……是西北大将军……有……有急事求见!”   年羹尧?胤禛心头咯噔一下,皱了皱眉,斜眼看了看床上仍在熟睡的小蝶,取过床边的衣服,一边穿一边吩咐常喜带年羹尧到前边的厢房等候。   屋外的年羹尧刚到,一身黑色便装的他模样显得十分焦急。   正当常喜打着千恭迎着要给他往前边带路,而他也正准备转过身的时候,崭新朱红色油漆的门框内忽然传出胤禛低低的声音。   具体说的是什么,年羹尧听不清,但隔着门框上朦胧的窗纸,和里边柔和的灯光,还有胤禛这边半天磨蹭的动作和方才柔和的说话声,任何有过经验的男人都会明白门里边方才正发生了些什么。   年羹尧闷声冷笑,带着嘲弄的表情随常喜转过身。待走到等候的厢房,喝完了常喜奉上的茶之后,又过了一会儿,还没瞧见雍正的影子,年羹尧不由着急。眯着眼斜视常喜,   “都说此地乃江南首屈一指的烟花之地,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嘿嘿,想必此地的知府巡抚们为此费了不少心思吧……不然……嘿嘿……”   下边的话他没说,但鬼精灵般的常喜立即懂了。拿大献殷情与讨好的目光眼巴巴地望了眼判断错误的男人,朝着他哈着腰一阵赔笑道,   “大将军,这你可真是看走眼了……嘿嘿……江南一带的女子再美,可也美不过一个人……”大将军……奴才给您磕头报喜了……”   什么?年羹尧两眼一瞪,人顿时呆住。   “小常喜,你是说……你是说……”   他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脑中一片空白。脸跟着抽搐了一下,眼皮跳了跳,暗自深深呼吸一口气,扶着座椅把手,重新举起茶碗,想假装喝口水,却是直到仰起手腕,却才发现茶水早已喝干。就像他和她的事情一般,过去了一样。   年羹尧这副不自在的模样落在常喜眼里,却被看成了过度喜悦的表情。而这份表情更加剧了小太监巴结的念头。他拎着手中的茶壶挨到年羹尧身旁,借着斟茶的机会打量了眼四周庄严肃穆的侍卫,凑到年羹尧耳边又小声细语。   “唉,为了这位天仙般的年妃娘娘,咱们万岁爷可算是费劲了心机……啧啧啧……大将军,您家这位妹妹可真是……啧啧啧……不好说哟……”   小太监一个劲摇头。   原本神情不好看的年羹尧的脸色一僵,挺着浓眉立即追问,问是什么不好说,在看到常喜欲言又止又微微忸怩的模样时,马上明白。伸手探进胸口,从里边捏出两根十足的金条塞到他手里,小太监的笑容遂迅速扩大。本来,此等阉人的命运就足够可怜。非男非女的身体注定了他们一旦离宫后的悲剧。因此,太监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贪婪就不足为奇。无法把握住自身命运的他们时刻在为自己今后的养老积聚着财富。关于这一点,连年纪不大,对胤禛一向忠心的常喜也不能例外。更别说别人了。   得到胤禛青睐以来,常喜一直表现得小心翼翼。就连讨要赏钱这种事也被掩饰得恰到好处,格外留意。他所巴结讨好的人可都是自个儿主子这边立场上的人,例如京城的十三王爷,故去的方不染钦差,京城税务司特使田文镜田大人,还有眼前的这位大将军。他小小的胆子还没大到把触角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去;打死他也不敢跑到八王爷面前讨钱。   现在得了年羹尧好处的常喜更是欢喜。不用吩咐,就添枝加叶地把一路上发生的事都朝这大将军娓娓诉说开了。当然,包括十四王爷允祯的事。絮絮叨叨的他是这样结尾的,   “本来嘛,大将军,您妹妹年妃花一般的容貌就无人可及,受到别人的青睐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唉,偏偏她吸引的人是……是……是……咱们万岁爷最忌讳的那一个……啧啧啧……所以说啊,年妃娘娘的选择就很重要啦……不过您不用担心,您瞧,您方才也看见啦,也听见啦……皇上对年妃娘娘的呵护……那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真是……啧啧啧……宫里那些女人……我看,没一个比得上的……”   “按你的说法,那十四王爷已被万岁爷制服喽?”咬着牙的男人打断了小太监的话。   “是呀,”常喜接口,“十四王爷一路随行,由慈宁宫太后派过来的侍卫白朗看护,此刻也正在这府上呢!”   “啪”地一声,年羹尧重重放下手中茶碗,力道之大动作之快把细声细语卖弄着小道消息的常喜吓了一跳。长在深宫,见惯了妇人阉人嘴脸的小太监哪里见识过这副临阵杀敌的恣意与凶悍?虽然胤禛也经常发怒,但阴沉的怒气却又与眼前年羹尧这种驰骋在疆场上拼搏的赳赳武夫的模样不同,说到底,胤禛的怒气是内敛低沉的,而年羹尧的则是对外扩张又直接表露,让人可以一眼看出的。   哆嗦着身体的常喜正在害怕,怀疑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这传说中的年夜叉不高兴,雍正姗姗来迟的步伐却是把他解救了。   瞧见胤禛的身影,年羹尧连忙躬身倒地叩拜行礼.   心头正生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闷气的他,表现出来的合乎礼仪的规矩竟是做得一丝不苟,以至于当他磕头磕得蹦蹦直响的时候,脸胤禛也不禁为能完全接受此等威武大将军的跪拜而感到洋洋得意,并完全相信他对自己的忠心。   稍稍寒暄几句,年羹尧就道出深夜一路赶来的原因。   “出大事了!京城和四川边防同时出事!”   在得到胤禛的示意后,他清晰地把两起事件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京城那边传来密、信,说是田文镜被廉亲王和九王爷他们给扣了!送信的人路上耽搁了几天,因此在皇上您离开四川之后才把信件送达到巴尔烈的手上。本来事发突然,巴尔烈是预备亲自为皇上前来送信,但,意外的事再次发生。第二天晚上,四川巡抚的府邸遭到不明身份一伙的蒙面黑衣人的袭击!死伤士兵不说,连巴尔烈本人也伤势危急,迫于无奈,他把京城的这封、密、信交给了正途径当地预备率领有功将士返京的奴才,奴才见事发突然,又恐危及皇上安危,因此特地连日赶来,并在深夜叨扰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点点头,胤禛给了他一个嘉许的眼神,伸出臂膀扶着他站了起来。沉闷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他,   “亮工,你一路辛苦,先下去好好休息……”   年羹尧惊异地睁大眼,正想关于夜袭四川巡抚府邸的黑衣人再说些什么,却见雍正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的模样,顿时,想到方才矗立在他寝室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番情景,心头立刻明白。预备立即投入新一场战斗的欢腾的浓浓的兴奋之情立即被这一盆凉水冲淡,淡得立即烟消云散了。   在躬身行礼退出雍正的视线之后,他才感到手掌间一阵刺痛,摊手细看,才看到手指甲已深深刺入手心,重新握紧拳头,狠狠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抬起头,忽略掉头顶当空的无数眨眼的亮星,在随常喜穿越此处府邸,经过雍正那座寝室的时候,屋里透过窗纸传递过来的微光把他的眼角刺痛。与此同时,一个异常熟悉的名字在他心底被呐喊。走在他前边的常喜却听不到背后的一点声音。   就在他的步伐要越过这间寝室的时候,里边忽然传来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边的人似乎叫了一声,又仿佛是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常喜听到这声响,急忙朝他欠了欠身体,朝屋子匆匆奔赴过去。   一阵惯例的请安声后,就着微微敞开的门缝,他瞥了眼四周,往屋里窥探过去。   就这样,他被她看见了。   两人的眼光相遇,在这种非常尴尬的境遇里。   而独自呆在会客厢房内的雍正,却忽然对着背后的一片暗影开口,   “去,给朕查清楚实情,火速来报。”   两个黑影人迅速在黑暗中消失,望着窗外的夜色,这个君王的眼睛睁得分明,抬头看了看空中刚刚飘浮过来遮挡住所有亮星的乌云,他沉沉地开口,   “除了自己,朕谁也不相信。”    ☆、CHAP105 江南梦碎2   雍正来到扬州城的第二天,就由地方巡抚陪同,视察了民情。凡所到之处,整洁有序;凡所见之百姓,有食有衣。若不是胤禛昨天私下与常喜在城郊做过一次巡视,倒当真要被这些所谓的地方父母官给蒙在鼓里了。什么叫欺下瞒上,什么又叫应对有策,胤禛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没错,他此行来江南,踏足扬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视察江南一带历久弥新的饥荒灾情。本来江南位处鱼米之乡,靠近漕运河道,百姓众多,商贾云集,属于中华土地相当富足的地域。但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锋利的刀刃能砍伤敌人,也能刺中自己。江南地域的刀刃恰恰是这里本身优厚的地理位置。靠近长江流域的地段带给农民丰厚的灌溉水源、带给商贾便利的运输渠道的同时,也把诡秘的灾难给一并带到这片土地。洪涝。冥冥之中大自然不可抵抗的手掌向江南一带张开。在看不见的力的作用下,每到夏季汛期,江南一带就必然要经受一次生灵涂炭的洗礼。而这种洗礼,自打先帝康熙末年最严重的一次洪水暴发后,江南一带的民生所受到的创伤就一直没能康复。凋敝的现象、残酷的事实,就像胤禛昨日刚刚看到的那样,一直延续。这就是他此次要解决的问题。   闭上眼,昨日亲见的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脑中……在郊外,在破庙,甚至在旷野路边,随时都可以撞见这些画面。死人、腐臭、蚊蝇聚集在耳边嗡嗡的鸣叫组构成画面。除去这些最直接的元素,那些灾民空洞洞的眼神也叫胤禛印象深刻。野果、树皮、老鼠才能叫他们的眼睛闪光;这些是他们的美味。连基本的食物都无法获取的他们,时刻濒临在死亡的边缘。即使偶尔得到一餐“美味”的满足,在自己身旁这些所谓父母、官的眼里,渺小生灵的他们仍然随时被疾病与杀戮夺去短暂的生命。悄然流行的瘟疫相比于另一种方式反而令他们死得安静。   杀戮又分为两种,一是同类相残,为了饥饿而杀人;   另一种则是来自高一级的蔑视。胤禛正好昨夜有幸目睹过一次。当一些官差游走在这些饥民的聚集地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处理还没断气,生了病的难民的——拖下去。拖到哪儿?要拿这些人怎么办?他没有问,但望了望周围百姓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他就明白了。位于江南最富庶的扬州城尚是这种局面,其他地方的情况又会如何?结果不言而喻。然而困扰胤禛的是,朝廷为了赈灾,每年逢到汛期,都会拨发大量物资用来安抚百姓,缓解灾情。这些显然没用到位的钱财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很快迎刃而解……在大概视察完所谓的在朝廷关怀下祥和安乐的灾民之后,作为皇上,他剩下来的时间就被充分安排好了。   两对恭迎圣驾的县令知府等大小官员,已经在他马车后边按照官衔大小依次排开,跟随着他前往城郊狩猎。   狩猎?真是新鲜!摸摸下巴,胤禛掀开车帘,叫过侍立在马车左边的常喜,吩咐他去把行宫里的年小蝶喊来陪同。小太监应了声,急忙转身去了。身穿龙袍的他这才朝马车右侧边看去,年羹尧微微怔住的面孔正好落入眼中。胤禛用微笑安抚住他不自然的表情,呵呵笑着说,“这是宫外,不必忌讳什么,再说,你们兄妹也是难得团聚嘛。”   年羹尧听了赶紧下马谢恩。胤禛点着头,心情立刻变得大好。他是很为自己这番做法得意的。表面上看他这么做是在向年羹尧示恩宠,骨子里,他却是想借此得到一个人的心。没什么比亲情更容易让她屈服的了。嘿嘿,斜着眼又瞥了眼年羹尧,胤禛再次为他这时的到来而感到浑身愉悦。有了精神的他遂拿出踏实的心思继续盘算起灾民的事情。   当一个时辰后,年小蝶踏上眼前这片柔软的草地的时候,当她的目光再次与她的他相遇的时候,并不愉悦的气息就立即在曾经相属的两个人之间展开。   这种气息在年小蝶接受年羹尧像跪拜雍正一般的大礼叩首之后,变得更加浓郁。多么尴尬,肚里孩子的父亲在向她这个做母亲的叩拜?!真是够讽刺!君臣之礼大到已经盖过他们之间表面所谓的亲情了吗?他称呼她作“娘娘” !过分!他才是过分的那一个!在这一瞬间,年小蝶几乎是拿仇恨的眼光看她这位“哥哥”的。她甚至在脑中产生出一种报复的冲动,幻想自己站在这里把一切都说出来后身旁两个都和她关系匪浅的男人的反应……胤禛会杀了他?还是他为了自保犯上?   仇恨的罂粟哦,多么可怕!在吞噬掉她曾经唯一的朋友谢小风之后,又向她摇摆起了妖冶的身躯吗?难道我也要被这股愚蠢的念头控制么?不不不……触碰到自己腹部的手像被电击一般,剧烈地抖动,她的脸色也跟着苍白。   胤禛见了,急忙从簇拥周边的人群中走出,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臂,把她搂住。   “身体不舒服么?还是太累了?”   后半句话的暗示登时让她脸红,甚至不敢看说话人的脸,她连脖子也想藏住的心都有了。跪在地上仍没等到小蝶回应的年羹尧,看着两人亲密的模样,心里一时滋味难辨。垂落下视线,强逼自己不往那边瞧。   相似的眼不见为净的策略也同时被小蝶采用。完全让胤禛意想不到的冷漠成为他眼前兄妹重逢的相处方式。摸摸鼻子,他自嘲笑道:“怎么,难不成是你们兄妹俩还不习惯这种变化吗?哈哈……”大笑着,他开心地又去摸小蝶柔顺的长发。一边笑,一边打发常喜跑到前边让簇拥的人群远离,只留下熟悉这里狩猎地形的一干牵着猎狗的侍卫在前带路。   搂着怀里的人走到年羹尧身边把他拉起,胤禛另一只手的手背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吩咐道:“亮工无须拘礼,都是自家人。”   一句自家人的提醒更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方才明白自己现在与皇帝之间更进一步的关系。没错,他的地位更牢了,他的权势更大了,可是,这些都是通过什么换来的呢?就在自问的这一瞬间,他不敢看她的脸。但很快,这种窘迫的状态就被他摆脱。这难道不是最快又最便捷的通道么?历史上不是也有过很多人像我这样做的么?裙带关系,用得好的话,没什么可被人说三道四的。   想完自己在其他人眼中所扮演的角色和身处的地位,笃定自己得到的巴结与逢迎必将超过同时可能得到的轻蔑与鄙视,想完这些,年羹尧的心就完全放松下来,并在心中再次坚定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结论,“这是对双方都最好的结局。”由此,他想到小蝶,想到昨夜看着她衣冠不整的模样,想到她脖子上新添的淤痕,就不再想下去了。   年小蝶挣扎开胤禛的搂抱,往旁边走了些。开始把注意力转向此处的美景。夏末秋初,芳草萋萋,入目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且不说远处被森林覆盖住的层峦叠嶂的山峰,不说山脚下一弯潺潺流淌的山泉,不说山泉附近此起彼伏线条流畅的绿色土包,不说隐藏在土包边大小不一散落其间的沼泽地,单单眼前脚下的草地就足以叫她动心。雨后的草长势惊人,疯狂地径直够到了人的小腿肚,深绿色的身体随风摇摆,好似一道道温柔的波浪,随着凉风发出动听的旋律。但光是注意到长草是不够的。作为二十一世纪一个小说家,虽是业余,楚小蝶的观察力仍够敏锐。稍稍一打量,她就在长草间发现了秘、密。除了不知道名字的烂漫小野花之外,许多长草的缝隙里竟是还藏着细细的小伞,灰白色的,或大或小。好像调皮的孩童般故意藏在那里和你捉迷藏一般。   “是蘑菇!”她完全被这片清新的景色感染,深深地陶醉。天真的本性再次发挥。偶尔也会主动乐观的脾性抬头。所有的烦扰被抛开,她浸入这片天地间的自然美景中。弯下腰,蹲着身体,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摘了一朵,拨弄着袖珍的小伞帽,不经意间感受到侧边投过来的炽热视线,飞快地瞥了正在朝她笑的胤禛一眼,正自恼怒,想转过头假装没看见,却又捕捉到年羹尧询问试探的目光,立即,满心的欢喜不见了踪影,捏着手里的蘑菇一时愣着竟发呆出了神。   她在想,要是他不是昨天才到,而是早一些,更早一点来到自己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哇!或许,或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怎么不摘了?小蝶……再去多摘些蘑菇来……你瞧着,朕很快就会有蘑菇的配菜了!”胤禛朝她眨着眼,同时给了年羹尧一个眼神。这时,小蝶也听到了,就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沼泽里响起了一连串的低鸣。前边的数条猎狗开始咆哮,似乎也在为发现猎物而感到兴奋。   “是野鸭吗?”她好奇的性子最终占了上风,朝胤禛露出疑惑。   胤禛惊喜地点点头,不仅为即将送上门的猎物,也为她对自己显现出友好的态度而开心。“看来,朕今天的收获不小呢!”他接过常喜递来的弓箭,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侍卫随从,竟是小跑着往前边去了。跑出老远,才想起剩下的兄妹俩,打发常喜传来吩咐,说是要和年羹尧比赛狩猎。为了专心,他甚至抛开小蝶,把这个会叫他分心的干扰物丢给了他的比赛对手。当然不是说他会放任她不管,在胤禛看来,除了自己,天下没有比年羹尧更适合照料年小蝶的男人了。他是她的亲哥哥,不是么?   显然,他犯的是个错误。一个连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错误。   在男人的背影消失之后没多久,他就很快打破了属于彼此的沉默。   “他待你好吗?”这个问题才问出口,年羹尧就想抽自己的嘴巴。可是,除了说这个,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话语来填塞正与她之间出现的尴尬空隙。   小蝶果然脸红,讷讷地用极慢的速度点了点头,一时间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自昨晚无言相逢之后,一个早上,她已对与他的重逢再度相见幻想过无数次,他的乍然出现,让她着实欣喜。初入扬州城的那份窃喜又重新回归到她的心田。有希望么?她真的有希望么?哆嗦着嘴唇,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竟能得到单独和年羹尧说话的机会,上天还是垂怜她的。   她要说,一定要说出来,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胤禛暂时允诺孩子的出生无忧,但谁能忍心让孩子出生在远离生父的深宫大院里?就算孩子能在胤禛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但是,在那种尔虞我诈的阴暗宫廷里,有了皇帝的保护,就一定能安全无忧吗?会致命的往往是背后射过来的箭。为了孩子,她绝对不能去冒这个险。这个念头,在昨夜相见的瞬间,她就定下了。年羹尧的到来,虽然让作为情人的她忿恨,哀怨;但作为正在孕育孩子的母亲,他的出现让她有了种起死回生的感觉。这是难得的机遇,她必须抓住。   正在她预备张口把一切说出来的时候,一大团人群把她和他包围。是方才被胤禛驱赶到前边守候的当地知府和县令之流。见了她和年羹尧,纷纷跪下行礼。有说“娘娘吉祥”的,有说“大将军安康”的,讨好谄媚之词一时间宛如泛滥的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朝她涌现过来。用身体挡住她,他把她遮掩在身后,屏蔽掉所有人惊艳得要掉出眼珠子的偷窥,他端出另一副她并不太熟悉的面孔,把这些江水一一逐批击回。   “原来您就是扬州知府李大人,久仰久仰……”   “哦,您就是巡抚黄大人,如雷贯耳,您治理江南一带饥民的美名可是一直传颂到京城的大殿之上呢……”   “哦,您是陈大人,对对对,早年先帝爷的时候,咱们就见过,哈哈哈,我么,不值一提,您倒又是高升了?”   ……   官场上的阿谀好似一种隐形的力,产生的效果往往是双方的。果然,见年羹尧远不如传闻中的自恃高傲,众巡抚县令巴结得更起劲了。说什么的都有。有夸年羹尧仪表堂堂,鹤立鸡群的;有夸大将军西北边塞大捷为大清江山赢得不朽尊荣的;有看好他年轻有为,他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的;还有的人见能说的都被别人抢着说了,便把心思转到了小蝶身上。因为皇上不在,事先又向大家伙声明此次郊外狩猎不必拘束,因此,一些人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开始把这股江水统统朝小蝶头上倾泻。   “大将军与皇上可是亲上加亲,关系羡煞旁人哪……”   “娘娘可真是沿袭了大将军名门的风范哪!”   “如此画一般的人物可真是只有生在大将军府上才合适呀……”   “听说东宫目前位置暂缺,依卑职看,凭着年妃娘娘的才貌,大将军,您年氏一族的未来可是不可小觑哟……”   如果可以,小蝶很想捂住耳朵。又一次身处闲言碎语之中,这种似曾相识的滋味让她十分难受。虽然曾经在京城流窜击垮她名誉的是诋毁的流言,说的都是她的坏话;现在,矗立在美誉赞词的中心,耳边被夸赞的甜言蜜语充盈,倾听着数不清的美词,她依然觉得难堪。言不由衷,言过其实的违心之词,除了带来虚伪的乞怜与卖乖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吗?难道年羹尧会因为他们的这片拍溜之词就对他们青睐有加,另眼相看,会对他们产生大清朝大忠臣的印象,在胤禛面前大大地把他们夸赞?摇摇头,她表示真的无法理解。   如果不是远处传来的猎犬的狂吠和跑过来传话常喜的靠近,她简直不知道她的耳朵还要遭受酷刑多久。胤禛新的吩咐是,“年羹尧,朕已经斩获颇丰啦,你呢,战绩如何?打到多少猎物了?”   讨好的声音这才渐渐小了下去。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男人们个个闻声站立在原地,低头哈腰,好似一副聆听万岁爷教诲的模样。小蝶瞧着他们集体相似标准的站姿,不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才笑完,就被年羹尧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带着一旁预备带话的常喜,三人一同走出人群老远。   这时,才听到身边年羹尧颔首抱拳的回应,他请常喜转告,“皇上英武非凡,奴才本领低微,远不及万岁爷相背。”   常喜擦了把满脸的汗珠,正预备转身,却被年羹尧拉住,瞧了瞧四下,又从衣兜里捏出一沓银票抵给了他,“辛苦公公了。”小太监飞快地接过摆入怀里,拿感激得热泪盈眶的双眼朝年羹尧深深一望,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就又匆匆往皇上那边跑去。   四下终于没有人了。小蝶鼓起勇气,朝身旁的“哥哥”望了望,再也没任何犹豫地向他敞开心扉。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成了他耳边的重磅炸弹。她说什么?她怀孕了?   年羹尧忽然感觉这种情况自己并非第一次遇到,与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是谁呢,似乎还有谁也曾经这样看着他,说出一模一样的话。这个人是谁呢?他突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小蝶看着他低眉思索疑惑的模样看在眼里,剧烈砰砰直跳的心忽然暂停住,她不禁思索起他此刻露出疑惑的原因来。他是在怀疑我吗,还是……在怀疑我说的话?他不信我?他居然不信我?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之后,被怀疑仍然是我被他对待的首选方式吗?不!这太可怕了!她想尖叫。下边的话也就没法往下说。   “皇上知道吗?”他问。显然问的单单是怀孕的事,她与他之间的秘密要是泄露,雍正就不会单单与他比拼狩猎这么愉快了。   木偶般的点着头,她呆掉。原来,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不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也不是她。   “孩子……我是说……你肚子里的……那个……那个……你真的确定……是我的?”   该死!她气得想揍他!但抬起的手掌却被他抢先一步抓住,戒备又担忧地看了看四周,他立即把她带到远离众人的视线的一处高耸的土坡下。拽着她的胳膊来到土坡边一棵参天的大树旁,她甩开他的手,靠在粗大的树干上气得不停喘气。   “你……你……太可恶了……年羹尧……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是不是?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哑巴了?”   “你……”男人紧张地瞅瞅无人的旷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就不能小声点吗?”   “你叫我怎么小声?对一个连亲生骨肉都不肯承认的父亲,你让我怎么小声?”她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捂着脸,情绪十分激动,声音仍然很大。手掌沿着额头下滑,指尖停留在鼻梁处,她只朝他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   “老天……”后边的话她说不下去,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睛,接着她越哭声音越大,“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要来?如果你的到来只是为了带给我绝望的话,那么,我宁可不要看见你……”一边说,一边情难自禁地扑在他怀里,攥起小拳头,奋力捶打起他的胸膛,“我恨你……恨你……最恨你……最恨……”   下边的话自动消失,她被他堵住,用特有的方式。于是,所有的抱怨,所有的忿恨,所有的怒气,统统倾泻在这深深的拥吻中。经过这种方式,她终于安静下来,而这也是他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他告诉自己,他对她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了。绝对没有。   “我们该怎么办?”捧着海棠般颜色的脸颊,她朝他幽怨一瞥。    ☆、CHAP106 江南梦碎3   他没回答小蝶的疑问,而是继续接着自己方才第一个问题反问她。   “他以为……以为……你肚子里的……是……是……是……”句子中的他显然指被戴绿帽子的雍正无疑。   被男人一手拉着,她明显感受到他说这话时心情的激动。年羹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过于专注的表情叫她心痛。咬着嘴唇,她像是故意怄气似地不接他的下边的话,似乎是要特地等着男人自己把代罪者的名字说出来。   然而,年羹尧没她这个得以短暂快意的机会。他停住了。忽然提起另外一件事。   “前些天巴尔烈的府邸被袭了……”   什么意思?她还不太能适应他转换事件的速度,拿疑惑不解的神情看他,眼里露出责怪的意味,分明是在说,“我们自己的事都解决不好,你要我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别人的事?”   年羹尧不再望着她,靠在她胳膊边的身体更是颤抖得厉害。   “听说袭击巴尔烈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人……这批人身手敏捷,武功高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训练有素……别急……小蝶……不要打断我……让我继续说下去……我很快就会说到我想说的东西……这批黑衣人……偷袭堂堂四川代巡抚府邸……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抢劫……却只是在府邸内大肆搜索……翻查……似乎是想……想要……”   “找东西?”她问。   “没错,”他忽而笑了,这个笑容年小蝶多年之后也无法忘却,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张再可怕不过的表情。没错,他是在笑,笑得很迷人。他本来就是个迷人的男人。但是,在经过方才一番激动、紧张、惶恐的情绪波动之后,此刻在舒展开的五官下瞥见这副安稳又完全沉静下来的笑容,却给小蝶脆弱的心造成又一次沉重的撞击。她完全了解他这种胸有成竹的笑容。在和田大帐捉住刺客刘二虎的时候,她也见他这么笑过。   接着这笑容蔓延,延伸到他的眼角。他轻轻喟叹一声,以意味深长的腔调继续说话,   “准确地说,这伙黑衣人找的不是样东西。事后巴尔烈详细跟我描述过与这批黑衣人对抗时的感受,训练有素是他提到过最多的词语……因此……我们几乎可以得出结论……这些人并非普通盗贼那么简单……如果我断定的不错的话,他们极有可能是出身行伍的士兵!”   年羹尧感受到小蝶冷冷的目光,依旧微笑,十分有耐心地往下边说。   “而且据事后府上的一个看门人回忆,在府邸外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在等候……他是他们的首领!如果看门人没有老眼昏花的话……那么,他对我说的话就可以参考……他说的是……这个首领……只有一只眼睛!”   捂着嘴,她突然反应过来。训练有素的士兵,黑衣人,找人,独眼首领……这些词汇串联起来,都叫她得出一个结论——岳暮秋!在接近四川的西北之地,能拥有统领整齐士兵的人本就不多;除了面部最明显的特征之外,他们袭击巴尔烈府邸的真正意图也让他们的真实身份暴露!岳暮秋显然是为了允祯而来!   “你也猜到了?”令她厌恶的笑依旧没有消失,他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温和,“他们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所以,他们这伙人绝不会罢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嗯……小蝶……为此……我们找到了我们现在碰到问题的解决方式!”   她忽然觉得混乱,似乎弄不清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忌讳直接提起允祯的名字,连带着不敢提岳暮秋,更不明白岳暮秋要来救允祯的事和他们俩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   “年羹尧,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生气得涨红脸,撇着嘴,把身体往大树边靠去,离他保持一段距离。就像方才远离胤禛的搂抱一样,躲远了。看着这个自己曾那么深爱过的男人踌躇满志的模样,她忽然觉得害怕。   “你还不明白么?小蝶……”他深情地呼唤了她一句,想要趁势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看出此刻眼里的别有用心,把他拒绝了。   “小蝶……”他叹了口气,刻意让伤感的情绪从眼里倾泻,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如果执拗地停留在一个死胡同里,就会永远找不到出口!我们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困死在一条死路上!我们的出口来了!你……你非要我讲得那么清楚吗?唉……十四就是上天赐给我们最佳的选择!”   她不吭声,气得已经不行。心下已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边惊惧他用心的同时一边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非要等着答案进一步揭示,等着他吐露心意的最后一刻才肯确定。   “小蝶……你听我说……十四……我是说……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这个人当然不会在你我之间产生,此时借由岳暮秋前来搭救十四的事件,为你我之间的秘、密做个及时的了断,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是想要允祯他继续给你背黑锅,一直到死吗?”她明白过来。   “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不也是他已经认定的事实吗?”男人脸色变得僵硬,吼叫着,见她冷着脸不说话,更是焦急,   “小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虽说……虽说只是他单方面的断定……可是……这也造就了事实不可逆转的特性!他……他可是大清的帝王!是……皇上!难道你要跑到他那边……跑过去跟他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压根和十四没有关系……孩子的父亲……父亲另有其人……而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是你名义上的亲哥哥……我……年羹尧……你要去说这样疯狂的话,要去做这样愚蠢的事吗?”   “疯狂?愚蠢?”她机械地重复着他话里的词,望了他一眼。仿佛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似的,冷漠地看着他,眼睛虽然落在他脸上,可目光地焦距却好像早已飘到了远方。   “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过去的?”她脑海里的混乱逐渐理清,情绪变得稳定。   他避重就轻地给出这样的回答。   “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是将来……”   没等他说完,她就急忙避开他靠近的身体,刚要反驳,忽然感到又一阵恶心,捂着胸口蹲□,对着树下干呕。过了好一会,她才扶着树干缓缓站起,用手指在小腹上比划做了个动作,问他,“对于我们的……孩子……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他立即回避掉她朝他投射过来询问的目光,转过头,假装朝周围的景色打量,等到回过头,却仍是撞上了她炯炯的眼神,于是,更温柔的声音从他的咽喉里溢出。   “小蝶,你真是个傻孩子……方才我说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对于我们的现在紧迫的状况,我已经打出了最恰当的比方……”   “死胡同?”她反问。   点着头,他伸手抚摸上她背后的长发,“不要再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了,如果……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曾经的一点点的情意的话……更不要干傻事……你该知道,你肚子里的……是留不得的……”   泪水冲入她的眼睛,强自抑制住的感情再也不受控制,她终于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她)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是同时来自……你和我……来自曾经真心付出过彼此的我们……他(她)是我们过去最美好记忆的见证,不是吗?”   “那你要怎样?”他的耐性被她磨光,急切又不安地用力把她抓住,拼命地摇晃起她的身体,“你要我怎么样?不杀了你肚里的孩子,难道还要叫你把他生下来吗?即使允许我存在这种傻瓜式的父爱幻想,皇上会同意吗?他会允许在他庞大的后宫内藏着一个时刻叫他羞愤叫他憎恨的小孩儿的存在吗?小蝶,你想过皇上的感受吗?”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她想一把推开他,却被他更紧密地搂住。她仍在流泪,断断续续地哭泣,“胤禛的想法不用你操心,我已经求过他,他答应我了,说是会……”   年羹尧瞪大眼睛又眯缝住,“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小蝶,你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男人的嫉妒心!”   “不不不,他是皇上,他不会骗我的……”她使劲儿摇头,断然否定他的说法,突然脸红,声音缩小,“这……这……也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昨夜……看到……那样的我的原因……”   她知道她在和谁做交易吗?想完这个问题,年羹尧只感觉呼吸为之一顿,怜惜的大手覆盖住她前额新长出来遮住眼睛的刘海,挑起食指把刘海拨弄到一边。   “小蝶……这种事……你不必告诉我……”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可是,我以为这关系到我们的孩子……”   “你以为?”他爱怜的动作停下,顺着她的前额他注意到她的脖子和锁骨处细嫩的肌肤,立即被肌肤上刚刚沾染上的痕迹给刺花了眼睛。剜心的疼痛爬遍他身体里的每个角落,虽然多么不想承认,但他仍然在乎她的事实仍在他脑中盘旋。   于是,他冷冷地推开她。语气低沉。   “停止所有幼稚的想法。年小蝶,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你不懂。你需要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即使我们……我们曾经……的某种关系结束,但我仍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你已经这么做了!”她愤怒地打断他。   “那你想怎么样?想我怎样做,你才会满意?跑到皇上那边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等着包括你我在内的年氏一族的满门抄斩吗?难道,非要叫我人头落地,你才甘心么?”   她失声捂住嘴巴,双眼空洞地望着他,已经无法哭泣。她被他吓到了。竟原来从头到尾,她付出的感情竟换来了这样的结局?他的为人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看得清?惊怒交加的她一时愣住,身旁的男人却以为她已被自己降伏,又自顾自地说起他的计划。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很快,扬州城这里就不会如此安静。十四那边必定会出事。小蝶,你一定要把握这最后脱身的机会。既然皇上认定了他就是你孩子的父亲,既然十四自己也没有否认,那么,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为了能让我们继续活下去,你就必须让这个既定事实延续下去。十四的落败是早晚的事,他不是皇上的对手。即使皇太后有心保他,但恐怕他也未必能活着再走到紫禁城……纵使他十四在西北捣鼓的种种谋逆的事情不说,单就落入皇上眼里你和他的关系,皇上就决计无法饶他……胤禛的脾性……我太清楚了……就是为了你……他也不能让十四继续活下去……”   而这,也是他为什么杀掉叛乱的回族部队而迟迟没有消灭允祯的一个原因。   当然,除去讨好胤禛的因素外,还有他个人的私心。这话一说要从约莫四年前说起,当初他离开京城敢于把被自己吃掉的小蝶留给胤禛,依仗的也主要是允祯这个保护伞。不管怎么说,曾经百味居的那次事件留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年羹尧是拿几乎所有人头脑中的概念去理解胤禛对这件事的反应的。虽然俘获小蝶的是他自己,但允祯,十四王爷却成了年羹尧心中理所当然的替代品。并且以男性的尊严告诉自己,笃定十四绝对不会把没有经手小蝶的事实吐露出来。他就是带着这份小偷似的愉悦送走了小蝶,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却没想到,风波又起。   “为什么?”   “难道你忘了,胤禛以为十四才是你孩子的父亲……”   “可是皇上他答应过我……他……”小蝶说着脸又红,年羹尧晓得她必定又想到了昨夜之事,忍住怒气,捂住了她的嘴。   “十四斗不过他的哥哥……既然死亡于他是必定的结局,那么我们又何须再揣测不安些什么呢?只要你咬住嘴巴不说,只要十四如期死掉,更只要……你腹中的东西结束掉……小蝶……你我现在的一切都将不会改变!关于这个大局,你可要看清呐!”   “大局?保住你我两个不配为人父母之人的性命就是你所谓的大局?一切?你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又是指的什么?是指方才那些人得阿谀奉承吗?还是胤禛这个人所能带给我们的荣华富贵?是年妃娘娘的头衔,还是你西北大将军的称号?”   “小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激!”跺着脚,他的手心冒起冷汗,看着她眼里的倔强,忽然感到恐惧。他明白,她是不可能被自己说服的。她有属于自己的一整套理念。关于这点,自打他俩为曾经年府的老管家年福起了争执开始,她的执拗与固执就叫他领教了。   然而,这还不是真正令年羹尧害怕的直接原因。依附着思想化作行动她之后的做法,才是叫他恐慌的直接原因。她会怎么做?虽然能确定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她并不想害死自己的心情,对她是否会遵照自己的意思继续咬定十四而后乖乖打掉孩子,年羹尧却没一点把握。就算临阵杀敌也没产生过的冷意悄悄把他包围,天气还很热,他却觉得仿佛已掉进了冰窟窿。   对于这番并不愉快的谈话,她是这样做总结的,   “就像十四斗不过胤禛一般,我也斗不过哥哥你。”   咀嚼着她这句话,年羹尧觉得不是滋味,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好改变她脑中对他的看法,却听到远处常喜的叫喊。   等到小太监跑到跟前,名义上的兄妹二人早已停止一切对白,缄默下来。   “哎哟,娘娘,大将军,你们让奴才好找!万岁爷那边正传话呢,说是半个时辰后,在这里的别院等你们呢……哎哟……大将军……你怎么还是两手空空哪……万岁爷可特别交待了……说是大将军若是狩猎比赛输了……可要受责罚的……”   “受责罚?”小蝶想也没想地问道。   常喜陪笑着颔首,弯着腰说,“奴才倒是听到些风声……大将军……奴才听皇上提到好几次了……说是很为您至今的独身生活……担忧……方才皇上一时高兴,说了些话,似乎是流露出要把您的大事及早定下来的意思……”   年羹尧呆愣住的瞬间也注意到了小蝶摇摇欲坠的身体,顾不得常喜,他急忙用手托住她,望了眼她白纸般的脸,很快让自己恢复平静。   掩饰着表现出感激圣恩的姿态,问常喜,“这就是皇上所谓的受罚方式?”   “当然啦,大将军您现在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就像……嘿嘿……”常喜望了望小蝶,及时收住口,“皇上所谓的责罚其实就是对您的嘉奖嘛……大将军……奴才恐怕若是您再打不到足够的猎物,皇上这项‘责罚’可就会提前颁布喏。”   “呵呵呵……听闻公公的话,才叫年某恍然大悟,方才真是叫公公的话给惊吓住,年某正感到惶恐呢……”   “是呀是呀……是喜事……皇上叫我来,也是想事先给大将军您露了口风,好叫您心里有个底,不过,估计是想等您班师回京的时候,给您来个双喜临门哪。”   “不知……不知万岁爷为年某留意的是哪一位人选?公公可曾知情……”   “这个嘛……奴才倒是没听皇上明说……大将军面前奴才不敢瞎说……”   “公公但说无妨……”   听完这句话,年小蝶的耳朵也跟着竖起来。   “这个嘛……”常喜又说了些推诿的话,谦虚完,才又开口,“依据奴才的猜测,估计万岁爷心里想的人选怕是……”   小蝶扭过头,瞅着常喜朝他们忽而摊开手掌,伸出了五根手指。   她和年羹尧还没明白,小太监下边的话就又叫他们愣住。   “本来嘛,这位……先帝爷的女儿,五公主,就和皇上自小一起长大,皇上对她情意深厚自然深厚。还有啦……更别提这位最近悲惨的遭遇了……啧啧啧,自打额驸方钦差为国捐躯以来,这位公主可就更被万岁爷放在心里边啦!”   说完,朝兄妹俩打了个千,没注意到年羹尧此时表情的常喜又对他转达了一遍胤禛的交待的原话,“狩猎竞赛的事可别叫朕失望”,刚走出几步,小太监却又被叫住。   “皇上收获如何?”他问。   “啊,已经十八只啦,都是肥硕的野鸭!”常喜笑呵呵道,转着眼珠又凑过来,附在年羹尧耳边说,“听这里的巡抚说啦,这处郊外的野鸭最多啦,大将军可要努力!”点着头,又接过抵到手心里的一枚夜明珠,心领神会地朝孝敬者望了望,转身离开。   如果说刚开始,他没什么兴趣在狩猎方面与胤禛比试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有了动力,假若他不想那么早娶方不染的遗孀的话。   年羹尧领着她开始向左手边一处沼泽地前进。   “你想说什么说好了,小蝶,你这欲言又止的样子真叫我看得难受!”   “说什么?恭喜?!”她冷着一张脸,不再看他。有些吃力地随着他敏捷的步伐走着。   沉住脸,他听到声音。命人牵来两条目光凶狠的猎犬,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仔细观察,接过侍从手里的弓箭,朝目标物一点点靠近。狗叫得更厉害了。长草发出的声音似乎完全停止。出现在眼前的沼泽地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小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靠着手边一处小土坡坐下来。就在这时,年羹尧的表情变得极其诡秘。狡猾的眼睛露出有所得的兴奋之情。他带着弓箭,一步步朝沼泽前的一处芦苇荡走过去。又是一声!小蝶完全听见了,是野鸭的叫声。年羹尧却在这时突然停下脚步,耸着肩膀矗立在原地,在小蝶觉得过了好久的那个瞬间里,他竟是如同化作石雕般的动也没动!只有经验最丰富的猎手才会做出如此的反应。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晓得他这是为狩猎在做准备。   然而,她的释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她又被他的动作弄糊涂。他竟是把手中的弓箭扔掉了。空着手,朝芦苇荡一点点的移近。他想干什么?正在年小蝶疑惑的瞬间,猎犬被松掉绳索,兴奋地朝前跑去。两条大狗围绕在年羹尧周围,不停摇着尾巴。这时,她才看清他得意的表情,还有他手里被活捉的那只野鸭。   “为什么要抓活的?”小蝶新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年羹尧,这个老练的猎人蹲在沼泽边的一块巨石上,让身后侍卫卡着手中野鸭的脖子,勒令它不停扯动嗓门大叫;而他自己则悄悄把手中的弓箭拉满。像变戏法似地,一只野鸭飞过来了,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相应地,它们一个个都没逃开猎人的弓箭。身后传来侍卫的对话,   “想不到大将军对狩猎如此在行……”   “是啊……此时正值野鸭交、配时节……利用母鸭做饵,用它的叫声来吸引公鸭……啧啧啧   ……亏得大将军想到这个好法子……”   母鸭子?做饵?   小蝶听后一愣,转向那只依旧被捏住喉咙“嘎嘎”不停叫唤的油黑发亮的大水鸟,视线变得模糊。侍从的欢笑,猎犬的狂吠,甚至年羹尧的笑容她都看不到,残酷的事实好像一杆长长的标枪直接戳到她心里。    ☆、CHAP107 江南梦碎4   意外的大雨突然降临,在干扰了雍正郊外狩猎的好心情的同时,也让他们延长了在扬州城巡查的日期。   一连两天,无论是雍正还是年羹尧,小蝶都没瞧见人影。除了偶尔从小太监常喜嘴里知道两人正着手在为江南赈灾济民的事情而忙碌外,她可是听不到别的一点儿消息。空荡荡的感觉填补了她这两天的空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想法。她表面上的忙碌显然与她的内心的空虚并不一致。她都在忙些什么呢?她这样问自己,想着这些天来陆续不断前来拜见她的女眷,巡抚夫人、知府的妹妹、县令的侄女……与头戴顶戴花翎的男人们沾染着各种各样关系的女人们……她们巴结的态度、讨好的嘴脸、羡慕的眼神,此刻模糊地凝聚在一起,汇合成一团黏腻似浆糊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别的,就没有任何的印象了。   这就是所谓的高高在上的滋味吗?她忽然想到苏轼“高处不胜寒”的句子,对着此时摇摇晃晃的烛光,从座位上站起,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晃动了□体。忽然觉得烦乱,就是摆弄清影怕也是要一份宁静恬适的心态才行吧?不舒服的呕吐感又来了,她捂着嘴,抓住桌子的一角,勉强站好,从桌上端起一碗茶水从咽喉灌下去,才咽到一半,“哇”的一口,就忍不住地吐了出来。吐的不仅仅是茶,还有她今天唯一吃下去的一小块点心。看着桌角边的污物,她又觉得一阵恶心,服侍的几个丫头闻声靠近,很快地给打扫干净。   看着丫头们忙动的身影,一种奇怪的情绪悄悄在小蝶心中升起。她忽然觉得羡慕这些人。或许,她们的身体被局限住,被用银两换来的卖身契所绑缚,但是,至少,她们的行为和思想能得到或多或少的自由。即使再累再辛苦,主人安歇的时候,她们也能得到肢体的暂时放松;而她们脑海中的想法呢?就更可以在那时不受约束。甚至,小蝶可以想象得出她们三五成群挨在一起诉说着悄悄话的情景。   从被束缚的程度来说,这些丫头侍女,就仿佛是监狱门外的牢吏,或负责打扫,或负责饭食,或仅仅在腰间栓了根能够开启牢门枷锁的硕大的钥匙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倒也不是最可怜的人;最可怜的人是谁呢?顺着这些牢吏们的眼睛,穿过那一根根冰冷的铁栅栏,你就会找到答案。在那片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在那片没有一丁点儿光线的空间里,能听到的只是困兽般的呼吸,能见到的只是绝望的眼睛。动了动耳朵,睁了睁眼睛,年小蝶就听到了这样的呼吸,接着又在镜中看到了这样的眼睛。原来,她才是被关起来的,被看管的犯人。   她愈发感到恐惧,依旧双手趴着,只是把靠在桌面的头稍稍仰起,环顾四周,窗明几净,摆设华丽,可是,沉闷的气息却笼罩住她的眼睛。仅仅一处休憩用的行宫就尚且叫她郁闷至此,那么,那么那座更大的牢笼呢?她又该拿怎样安然的心态来对待呢?她不敢再想下去,就像这两天强忍着不去想她和年羹尧和胤禛纷乱的关系一样,她也不愿再去想京城里的那座巍峨的宫殿。在纷乱的事实面前,失掉面对困境勇气之人往往就会做出类似的举动。小蝶也属于这种人。   如果说她刻意使之空白的脑袋里还残存着什么意念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孩子。除此之外,她似乎对外界所有事物的兴趣都丧失了。以至于这两天来,除了必要,她几乎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阴沉沉的脸色始终在她脸上盘旋,叫人憋屈,一如扬州城这时的天气。   窗外的风更大了。这时,雨也愈发猛烈。前一会儿淅淅沥沥拍打着屋顶的温柔早已褪尽,更改出另一副狂傲的面孔,伴随着同样吼叫的风,不顾一切地冲撞着彼此的身体从空中砸落下来。拼命地砸向房顶、屋檐、窗棱、地面、花草……它们愤怒地像是要掀翻一切,对所有和它们相遇的物体作出毫不犹豫的最直接的反击!哗啦啦的水声自屋檐泻下,夹带着劲风,竟是把紧闭的窗户给冲开,被这股气势吸引的小蝶转头往窗边望了望,才发觉这时的雨已不单单能用“倾盆”“滂沱”之类的来形容了。   歪着头,她顺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雨,忽然,又想起前天在郊外狩猎的阳光明媚的天气。慢慢地正叹着气,背后响起咳嗽的声音。她立刻听见,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了。   “哥哥?”她故意这么叫他,然后偏过身,脑袋依然扭在一边,摆出一副彻底冷淡的脸孔,朝正对着她走过来的年羹尧迎了过去。   今天的他看来心情似乎很好,五官间带着得意。一身做工讲究的灰色的绸缎长袍愈发把他衬托得神采飞扬。   对于她略带敌意的疑问,他只快活地用微笑来回答。没有胤禛的在场,他对她的态度就自然起来。打发走一干侍女,关上门,他挨着她身旁坐下,翘起二郎腿,用特别友好的强调和她说话。“在作什么?正在发呆么?呵呵,还是这副样子啊……你呵……我记得以前也是这样的……”   他说话故作亲切的态度让她着恼,也把她激怒。   “即使没有旁人的现在,即使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单独的会面,你也要装出一副和善兄长的模样吗?别演戏了,这只会让我更加地倒胃!”   年羹尧脸色变了变,挤弄着眉毛想恢复方才的模样,眼角却是完全冷淡,只有在他嘴唇微不可察的抖动的动作中才能发觉出他这一瞬间的尴尬,好似舞台上被陡然扯下面具的小丑,虽竭力挣扎着想继续维系原先之面貌接着扮鬼脸把表演继续下去,但却被台下席间的嘘声阻止住。年小蝶就是他台下的观众。而她与他之间的纠葛则是台上演了一小半的戏。   现在令他困扰的问题是,她太入戏,太着迷。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痴迷已经到了不能区分台上台下的地步。什么时候该卸妆,什么时候戏该落幕,什么时候该谢场,她统统都分不清。她把一切都搅乱了。弄得混沌不堪。当然,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皓月与清风刚探测到的消息够准确地话。当然,面对现在这片残局,他也有一定的责任。是的,过去,曾经,他也为她投入过,痴迷过,可是令他如今感到特别庆幸的是,他对此及时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在恰当的时间,做对恰当的事,又让事情被处理的程度显现得恰如其分,这种貌似随意却高超的手腕,可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而这,却很让他得意。并且,促使着他,此刻,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和她的过去(虽然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孕育当中,但年羹尧却已用过去这个高度概括的词来把他或她包括进去了,在他的理念中,这个没出世的孩子理所当然会成为永久的过去)。   带着这份认识,他对她开口。   “小蝶……我们不要做无谓的争吵……显然……这只会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很是难得……更应该珍惜……所以……让我们好好说话……好好谈……好么?”   他话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就停下来瞧一眼她的脸色,在确定她被他暂时安抚住之后,才斟酌着词语把话说完。   风继续咆哮,雨接着狂飙,好似彼此间为了怄气,谁也不肯相让一般,风雨各自张扬着自己的利器,肆意驰骋在阴沉的天际。   同样阴沉的还有屋里的气氛,年羹尧感受到这点,望了望令气氛压抑的源头,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竟是说出长长的一段话。倒不是说他说这么多是出于激动的感情驱使,恰恰相反,这些话早在他心中想了好几遍,背熟了,此时不过如牛胃的反刍功能一般,再过一遍罢了。说这些话的语气虽然十二的柔和,可是,小蝶听出来,他没掺杂进一丝的感情。他是这么说的。   “小蝶,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我也就不用说太多。很多道理,我都已经给你点明过,无需再重复。今天,我来,只是想让你明白此刻……我……我们的处境……是的,即使你恼怒我,厌恶我,憎恨我;即使事实上,我的一些表达问题的方式让你伤心;即使,你感觉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对未来感到前途渺茫,可是,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些,统统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的、片面的、不完整的、武断又固执的偏见!统统都是呈现在你脑中的幻觉!客观世界里的现实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为此,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清醒!   是的,就是这样。放开那些偏见,抛弃那些幻觉,把现实抓住吧。小蝶……难道你还不明白么?皇……胤禛……胤禛就是这个能提供给我们这些现实的唯一的人哪!没有任何不受控制的情况会发生,没有任何不受道德法理约束的特例会出现!你的那些偏见和幻想是永远跳不出控制和约束的范围的……我说这话……你是明白的……我也有我的苦衷……就像你……你千万般珍惜做母亲的职责一般……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东西……这种东西恰恰是合乎在这个范围之内的……是能够被允许的……而你的……你的……那些……却是被摈除在这之外的……是被禁忌的……是有严格边界限制的……一旦……一旦突破这道界限……老天……你想过没……想过没有……那……那叫人悚然的后果?”   听到“后果”这个词,她才有些弄清他说话的意图。晓得他这是在说她肚里孩子的事情。遂才抬起低垂的头,看了他一眼。想在那双熟悉的眼中寻觅到什么,找了好一会儿,却是没有任何发现。就又把头缩了下去。   他又继续。   “好吧,既然你听不进去,那么不妨我们换另一种角度去说这个问题……嗯……亲情……这个所有母亲最美好的感情……我在你身上也能感受的到……小蝶……别捂着耳朵……来……松开……好好听下去……这样,我直接说好了……的确,成为一个母亲,是做女人的骄傲……但是……对于你……对于你现在的处境……你该明白……母亲这个即将降临到你头上的称谓对你而言……真正所代表的意义……为了这个不值得的决定……你会失去一切……身份、地位、生命……还有眼下被你不屑注目的……我……”   “可是……可是……他……胤禛答应过我的……”她双唇哆嗦,恐惧得连胃里难受的感觉都暂时消失。从他的话里,她如猎犬般敏锐地嗅出不详的气息。   他微笑着摇摇头,目光里带着嘲弄,似乎在讽刺她的太过善良与天真。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认为,今天的相见是一次偶然吗?”   她说不出话,脸色苍白。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双拳紧握,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让自己镇定。“这么说,你今天是要全力办好说客的角色喽?”冷笑着,她又补充,“果然是大大的忠臣,皇上的心腹……连如此琐屑之事,都要为主子办得尽心尽力……哎哟……我怎么忘了这是圣旨,不得违抗的嘛……”   “小蝶……不要这样……你该能体会到……他对你……对你的心意……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爱惜你……”   “那对于你呢?你也是要和胤禛站在同一个立场吗?扮演着皇上说客的角色,也假装出一副善意要向我表现出你对我的关心吗?你也是为了保护我,爱惜我,才这样做的吗?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年羹尧,你说话呀!”   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就着桌上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抹着嘴角,他才又开口。   “小蝶……我已经真心地对你……对这件事情……表达出我的心意了……我……我有我的苦衷……我辛辛苦苦一路走来……好不容易得到今天的权势和地位……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低着头见识过多少厌恶的脸孔;你知道我弯着腰伺候过多少畜生不如的人渣;你知道我跪着膝盖忍受过多少不公的对待?当我瞥着憋着胸中的意气不停忍受着这些磨难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付出的一切都将得到偿还。   我,年羹尧,这个骄傲的名字将会令这些卑鄙之流们胆战心惊。匍匐在这条龌龊又泥泞的通往胜利的道路上,我孤单又寂寞,我时刻饱受煎熬,可是,我忍耐过来了……一切苦厄转化为甘甜的美味。小蝶,我此时得到的一切来得有多么艰辛,你明白么?所以,我不可能因为一个……一个小小的……障碍……一个完全可以被扼制住的干扰……就毁掉我多年来的辛苦经营……小蝶……算我……算我……求你了……放弃吧……就……就把他……放弃吧……”   说完,他竟是扑通一声朝她跪下,捉住她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摆到自己的胸口上按住,又深情呼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见她闭上眼,松开她的手,竟双手撑着地,头往下磕去。   “求你……求求你……小蝶……请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成全我吧……”   看着他眼角湿漉漉的模样,她的心都要碎了。虽然他也向她行过磕头的大礼,但她晓得,那不过他在胤禛面前摆的样子。或者说,他跪的是年妃娘娘这个名分。跪的是后宫权力的一个象征。但是此刻,听着他拿曾经抱住她时的温柔呼唤她的名字,看着他忧伤地跪倒在自己脚边,她完全明白他此刻乞求的不再是一个空空的架子而是她这个真实的人。她的眼泪涌上来,什么也没想地,伸出手臂,搂住半跪到她胸前的脑袋,把他紧紧抱住。   “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是在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呀……你要杀了他呀……”   就在她放声痛哭的时候,就在她紧紧搂住他情难自禁的时候,他头靠在她柔软的胸前,眼里露出狡黠的神情。那双在得知在狩猎竞赛中获胜的眼睛,此时吐露出的情意真是再真实不过了。他知道他已经赢了这场关键的戏。可惜,小蝶无法看见了。   送走年羹尧,小蝶望了望桌上他留下的那个小瓷瓶,伸出了手,就在刚要抓到的瞬间,却又把手立刻缩了回去。捂住脸,她突然哭不出来。   门被推开。接着另一个她此时最害怕听到的声音响起。   “朕来了,来看你了……”   胤禛一边说话,一边斜着眼睛看她。虽然他尽量避开目光不去注意桌上的瓷瓶,但是小蝶知道,他看到了。心猛地一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却格外吸引人。为着饥民赈灾的事情,他已经忙活两天了,两天里,他办了许多事。虽然还没有把事情做到他设定中的模样,可一切都已经有了头绪。对此,他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份高兴,在听到年羹尧方才的答复时,凝聚得愈加强烈。是的,他在乎她。也就决不允许她不在乎他。因此,她就别想试图以戴绿帽子和公然挑战他的方式诞生下一个孽种。虽然,这是他曾经许诺过她的事情。可是,可是……当时的情景又当别论……那时……得到她已成为他最亟不可待的事情……就像现在他心中跳跃的期待一样……他想她……   于是,他走过来俯□体,想要抱住她,但,却被拒绝。   “为什么?”她难道不是他的妃子吗?他愤怒得朝她低吼。身体里膨胀的热量让他更加愤怒。接下来她的回答更叫他抓狂。   “交易结束了,不是么?”   她是看着桌上那个小瓷瓶说这句话的。   胤禛听完,发热的身体顿时凉下来,黑着脸,瞧着她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    ☆、CHAP108 江南梦碎5   一手按住小腹,一手捏起小瓷瓶,拇指弹开瓶塞,年小蝶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几次把瓷瓶口送到嘴边,却又停下。重复着这种仿佛失常的动作,又犹豫又痛苦的东西在她心头来回翻滚,好似被一个看不见又结实的碾子在反复碾磨般,疼了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为什么,为什么我继续孕育孩子,就一定会妨碍到他们呢?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享受到做母亲的欢乐呢?   放下瓷瓶,她双手交叉支撑在桌面上,把头靠在手边,深深地陷入无可自拔的自责中。像许多过于天真过于善良的人一样,小蝶也有一种不断自我责备的习惯,习惯把原本不属于自己原因造成的问题硬往自己头上加。现在,她的做法也证明了这点。从自我检讨不该放任自己对年羹尧动情开始到为数日前与胤禛那场被迫的交易,所有她能想到的轻贱卑劣的字眼都被她用到了自己身上。她鄙夷自己,看轻自己,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这样一厢情愿的感情又是为了什么呀?”走到镜子边,她看到了一张了无生气的脸,“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结局?错的都是我……是我……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噼里啪啦的暴雨把她呜咽的声音完全盖住,她一人坐在深夜的房间里发呆。忽然,她想到了死,想到了这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于是她站起身,去拿针线盒里的剪刀,但是,当把冰冷的剪刀对准胸口的时候,她又突然愣住。   恰在这时,窗外一声惊天的霹雳闪烁到了床边,刺眼的亮光瞬间把屋里照耀得仿佛白昼似的,绚烂的白光是那样夺目,凝聚着自然爆发力的光线短时间内展现出慑人的威力。在照亮屋里一切的同时,也把小蝶心头犹豫又痛苦的东西照亮。于是,她完全明白了她的矛盾。她爱腹中的孩子,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她)。这就是她现在一切痛苦的根源。闪电的光很快隐没,狂啸的大风拍卷着窗棱,蛮横地挤着身体从窗脚的一丝缝隙钻进来,借着依旧疾驰的身体把屋内唯一点燃的蜡烛吹灭。屋子黑暗下来。乍明乍暗的光线在小蝶眼前变幻。她放下手中的剪刀,轻轻摆在桌上,然后忽然一动不动。   记忆里的某个片段跳了出来,眯着眼睛,她想了想,终于把它捕捉到。是的,她想起来了。也是关于孩子……准确地说是关于未出生的孩子……关于一个可以成为母亲却未果的女人的……谢小云的事情被她从往事纷繁的仓库中抽取出来,当然,这事是她从谢小风的嘴里得知的……小云死了,以一种说不清的方式离开了世界……随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腹中没有出世的孩子……   何其相似的事情竟是又要重复上演吗?等等……不……不能这样……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做……小风当时对这种事的评价最能说明问题……造孽……是的……小风是这样说的……因此……她……她更不能这样轻易地毁掉自己……毁掉孩子……   就这样,她摸清了自己心头真正的想法,顺应了脑海中再自然不过的思绪,更遵从了人类最伟大的一种感情输出的方式,她慢慢镇定。当从这个疑惑的路口走出来的时候,另一个逼迫她不得不现在做出选择的路口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问题就是,她的出路在哪里?担负起另一个纯真的生命的这种事情可不是随便喊喊口号,摆摆决心就可以解决的。所有的口号与决心都必须在现实中得到落实。既然她自己的力量不够,那么还有什么别的人选能帮助她吗?自怀孕以来,这个想法第一次在她心头闪烁。隐隐地,她似乎感到找到了什么,但对于这份想法,仍不太能确定。这个能帮助她的人是谁?排除掉两个竭力想扼杀掉孩子的男人,她缜密的思维发挥出筛选的功能。一边想着所有认识过的人,一边捏起瓷瓶,凑到鼻尖前嗅了嗅,正预备把里边的药水倒掉,背后忽然出现一个声音。   “是不是该在做决定前问一问我的意见呢?不管怎么说,毕竟我被称作他(她)的父亲!”   她又惊又喜地回过头,看见十四的脸,忽然,脑中方才不确定的人选的影像变得清晰无比,慢慢和眼前之人完全重叠。   “啊……你……你怎么……会……”小蝶没有问完,就在十四身旁看见另一个蒙着脸的男人,看见他戴了眼罩后剩下的一只眼睛,脸色猛然惨白。年羹尧说过的话此时被她完全记了起来。   “啊……十四……你……你们现在……在这儿……很危险……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相当相当的危险……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他们……已经……”   她着急得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这和她在对抗超出自己原则之外的外来物时表现出的犀利和凌厉,是成完全鲜明对比的。她太紧张了,太激动了。就仿佛一个快要溺水的人见到一根随时可能飘走的浮木时的反应。她当然想要抓住那根木头,不顾一切地把他抓住,可是,她又在为自己能不能把他抓住担心。她不想让木头飘走,也不想十四被算计。   十四的脸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疲惫,可是,他的微笑仍给了小蝶以信心。   他走过来夺走她手里的瓷瓶,手腕抖动,当着她的面,倒光了瓶里的药水。在接收到她感激的目光时,在感觉到她就要哭出来的表情时,十四向她伸出手臂。本想搂住她的胳膊在半空中稍稍停顿,动作就被折衷,改为握住她的手。   十四虽没回答她的话,但却用行动在向她表明心迹。   他在说,“我都知道啦,这里危险的处境,所以我来啦,来救你啦!”   被他握着,小蝶忽然觉得温暖。眨着潮湿的眼睛,她为自己感到羞愧。羞愧得几乎要失去抬头看他的勇气。在他这份崇高又升华为最纯洁的关怀面前,她更觉得自己的卑鄙。   “对不起……这件事……这件事……其实……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眼光对准小腹,她脸涨红。   十四朝小岳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到外边放风,然后,才走到她身边,友好地拍了拍她泄气的肩膀,故意摆出不在乎又嬉笑的表情,朝她狡黠地眨眨眼睛,   “连皇上认定的事,你也要推翻吗?在我泱泱大清朝,圣旨可是代表着最高的命令和最权威的条例……嗯,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完全逾越了《大清律例》的威力!”   此时再听他提起《大清律例》,小蝶不由露出呆掉的表情,稍稍一愣,就知道他在隐射他俩人初见时的情景。当时她似乎问了他一个愚蠢的问题——“那你就能代表《大清律例》吗?”说这话时她除了自卫的目的外,还意在提醒他她这个二十一世纪人眼中法与权的关系,当时她说出这话时是完全没经过思考的,是脱口而出的,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现在,她就不这么看待这个问题了。是过去太过幼稚的她现在成熟了吗?已没有过多的时间让她再想下去。   “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小蝶……”   “离开?我们?”   “当然……我们的时间很紧……人手也有限……毕竟这里是老四的地盘……而且……年……你的……哥哥……也在这里……小岳子还有我……我们不得不有所顾忌……”   在提到“哥哥”二字的时候,十四的声音顿了顿,小蝶听了,只顾心中刺痛,对他一闪而过的表情没在意。   “不,”她艰难地说出否定,甩开他的手,偏过脸,不让自己再看他,生怕会忠实于自己的本意,“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他愕然。   “理由我刚刚说过了,这件事……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她咬紧嘴唇垂下头沉默的样子叫他揪心。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小蝶!我的理由刚刚也和你说过了,这不是由我们俩能够决定的事情!是圣旨!是皇上!是胤禛!是他,是他逼迫着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是,可是孩子与你无关……你……你和我……之间……是完全……清白的呀!”捂住耳朵,她感到受不了。小声叫了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十四深吸一口气,“可是……可是……这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在于……老四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我就是你肚中孩子的父亲,我就是你年小蝶的情人,这难道不是已经既定好的事实么……难道你想否认事实……难道你不知道否认事实就是否认皇上否认圣旨否认最高权力?”   她的脑子乱了。   哆嗦着手指捧住两边脸颊,生气地一个劲儿摇头,   “不!你说的不对!你在企图混淆概念!你在企图改变我的思绪!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更知道你那隐埋在目的背后深深的善良的心!十四!允祯!你不过是想借皇上圣旨不可违抗的威力来拯救我,来拯救我的孩子!你想想要把我这个快要疯掉,快要死掉的坏女人说成是被迫在皇权下逃难的无辜者,是吗?难道不是这样吗?可我……我不要你的帮忙……更不要你的同情……你……你自己已是朝不保夕……又何苦再趟我这趟浑水?我……我不能让你蒙受不白的罪名,更不能在你最危险的时刻,拖累你!你看着我干嘛,难道我说的不对?难道我说的不在理?别再理我,别再管我,我……我不配享受你的好心……更不配你冒着生命和名誉的风险来搭救!走吧,你走吧,快走吧,若是再拖延,怕是就要来不及!”   “小蝶,我可没你说得那么伟大。此刻,我只想引用一句话回应你方才的话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尴尬地笑了笑,   “当然,我们俩之间是……是不可能的……这我完全知道……可是……就像你和我说的……我们之间是最坦荡的情意!难道,你对我的另一种‘喜欢’就不能被我用在你的身上吗?即使无关风月,也可成为……成为知己!”停顿了下,他又继续,   “难道你要让我这个这辈子希望已经很渺茫的人还丧失掉另一种期望吗?士为知己者死,这就是我的期望。”   “不,请不要提到死。这个字眼,让我害怕……”   “那么,那么你是答应喽?答应跟我走喽?”十四高兴坏了。   小蝶犹豫地再望他一眼,眼里酸楚的泪水涌上来,嗅着鼻子,低下头,   “我不配,我不配你这样待我,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害你!”   十四气得直跺脚,抓起她的手摇晃了一下,“你……你……怎么就说不通呢?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不是我固执,而是客观事实。我……我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同时还为我、为我肚里的他(她)担受性命的危险,做人不能只顾自己,更不能这么不要脸!”   说到最后,她捂住脸哭了。   十四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恰在这时,传来岳暮秋低沉的提醒,“时间紧迫……十四爷……咱们……咱们……快走……”   十四过来抓住小蝶的手,却是刚握住,却被她挣扎开。在注意到她坚定的眼神后,他不由愣住,气得直抓头皮。突然,收到探进头来小岳子的眼色,不禁会意。忽然,面露惊讶之色,伸手朝窗边的方向指去,“咦,那边似乎有人……”小蝶被他惊疑的语气吸引,正转过头去看,不料后颈处一阵剧痛,人就昏了过去。十四收回手,稳稳把她接住,心头暗道,“实属无奈,小蝶,你别怪我。”   当她再次睁开眼,寒冷竟成为她体内感受到的第一个知觉。虽然裹着披风穿着蓑衣,背靠在男人热呼呼的胸前,可是,骑马狂奔在这样暴风雨的深夜里,她仍然冷得浑身颤抖。连牙齿也在哆嗦。冰凉的雨水铺天盖地得扑面而来,带着疾风的凌厉,打在她的脸上,肩上,和胸口。起初,这一切还都能够忍受,可是,当密密麻麻的雨水从蓑衣渗透进披风进而直达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孱弱的身体就越发缩成一团,在允祯的身前剧烈地抖动起来。   感觉到她的异样,他环住她的手臂更加用力,似乎试图以这种方式带给她力量和温暖。   “再坚持一下,小蝶,过了前边的哨口,我们就安全了!”   说完,手中的马鞭抽打得更急。坐骑“旋风”跑得也就更加名副其实。虽然是在视线模糊的雨夜中,可是,小蝶依然能够看得清十四身后闪烁的身影,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尾随在他们身后,为首的仍然是骑着“的卢”的岳暮秋。小蝶知道,他们这些人还有一个名字,叫“死士”。   很自然地,她又记起与他们初见时的情景。想到十四那时的高高在上的得意,想到小岳子那时就对主子的亦步亦趋,又想到和自己同样在场的年羹尧,想到当时自己和他所说的话,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害怕!欺骗她欺骗惯了的年羹尧,他所说的话是否也包含着与他人品同样的因素呢?也就是说,在她与十四初见的时候,她这位哥哥对她所说的话是否也同样只是一种欺骗呢?他带她去看的那座坟堆里所埋藏的真的就是她的亲娘吗?如果不是,那么是否意味着她的亲娘还尚在人间呢?   寒彻骨的雨水打湿了她全身,长发湿淋淋地贴在她的额头,背后靠近她的那座胸膛也发出疲惫的喘息,“旋风”虽然是千里驹,可跑了两个时辰之后,也逐渐放慢了脚力。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死士也是一个个精疲力尽。该死的是,雨更大,风更狂,夜更加地暗了。仰着发酸的脖子,小蝶看了看天空,只见苍穹一片凝重。蓝紫色的,低沉的,厚重的云层遮挡住所有的光明。先前那些骇人的闪电这时完全被云层隐没,只是在马背颠簸的某个瞬间,才能在云团的缝隙间窥探到闪电的痕迹。雷声涌动,声音不大,却一直断断续续蛰伏在耳边。闷闷地持续地骚动着。像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某个密闭的空间内反复迂回似的,凝聚着仿佛要冲垮什么的力量。   “又一阵雷电要来了。”十四顺着她的眼睛也朝天空望了望,又仔细看了她一下,加大了嗓门,“别睡,小蝶!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睡着,你不要命啦?”   面对他近乎粗鲁的叫喊,她只感到窝心。真好,真是好,原来她的世界里竟还有他这片光明。她的眼前不是完全的黑暗。她……她也并非完全孤独的……她还有他这样一个朋友……这样一个知己……   哦,她的头好沉,眼皮好重,身体似乎就要飘起来,变得不是她自己的了……   “小蝶,说话!快,快说话!随便说些什么!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到了,就真的脱险了!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你不能倒下!快说些什么,哪怕是些废话也好!”   他言语里流露出的焦急让她睁开了眼睛。说什么呢?没等她想好,十四已经开口。   “说说那个你最想说的人吧!”   听后,她不由一愣,为他的暗示感到心惊。什么意思?他知道些什么吗?   “谈谈那个让你爱得宁愿为了他去死的男人吧,或许,在这样的时刻,只有说起他,提到他的名字,才能让你继续支付早已透支的体力,才能让你变得清醒!”   “你说什么……”她身体抖得更厉害,扭过脸,害怕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在你的心里,是么?”十四立即明白了让她害怕的原因。   “什么?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小蝶……唉……难道这时……你还要为这个男人隐瞒吗……难道这时……你还要为他担负起沉甸甸的一切吗?要知道,他……他……他几乎毁了你……”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从头到脚僵硬住。她完全呆掉。从十四的话里,她嗅到了秘、密被发现的气息。   “你……你……知道……你当真……知道……知道……我……我……和……我的事情?”   因为过度紧张,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允祯却已了解她的意思。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咬着牙,暗暗又生了好一会儿的气,才得出对这件事的结论。   “年羹尧,他是畜生!”   小蝶再也不眼花头晕了。即使全身冰凉,可是她的心却像要爆裂。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过去所发生的事都被霎时伸出的手擦抹了个干净,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知道。嘴虽张着,可一个字也吐不出。   十四把头向她那边靠了靠,“你别担心……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是不会去告发他的……更不会偷偷去害他……不过……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姑息包容这个畜生……我完全是……是因为……唉……不说啦……”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呆了呆,终于能开口。   虽没回头,可是因为背靠着他的胸膛,她仍然能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喘气。   “是……是……一次……偶然……在和田营地的……大帐外……我……”   没等他说完,她就明白过来。脸皮跟着发烫,晓得是和田大营庆功宴的那天晚上的事被十四瞧见。于是,烈焰般的燥热也冲进她的身体,与雨水造成的寒冷一道,同时毫不怜惜地冲刷她的心。被冷热截然相反的两股气流包围着,她原本孱弱的身体就愈加失去了抵御的能力。但由于一股奇异力量的支撑,她脸上表现出来的神态反倒是更坚决。其违背身体背道而驰的程度就好比临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显然都是在即将衰竭的末尾前凝聚出闪耀的光线。   听完十四的话,她默默点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既然这样……你……你为什么还要甘愿……被……被人误会……你可以早些说出来的……或许这样……皇……胤禛就不会这么针对你……唉……都是我害的……没有我……你也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啦!”   “你可别自以为是了。我和老四的事可跟你没关系。小蝶,你的影响力没这么大……嗯……这么说吧,我和老四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决战……是的……就是这个词……决战……通过这最后的对峙……来决定我和他之间的输赢……这场战斗已拖得我太久,也让我等候得太久了!小蝶,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和你真的不相干!别没事总爱往死胡同里钻!”   死胡同?当相似的字眼再度从另一张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她立即记起了前一个人说的话。没错,不久前年羹尧说出这个词的目的是为了终结与她的关系,其用心昭然若揭。然而,当这个词从十四嘴里冒出的时候,就变得单纯许多。一如他说话时的感情一般,没有任何复杂的含义。她对比起同样说过这个词的两个男人,呆了呆,然后重重地叹气。   或许是出于同舟共济的原因,或许是出于想为什么人辩解的考虑,伸手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她向背后的男人道出年羹尧与她名存实亡的关系。   “什么?你们……这么说……你们……你们不是……不是……”   从男人快要掉掉下巴的表情里,小蝶读懂了他隐没在嘴里的词语。十四顿了顿,把那个尴尬的词语舍弃,艰难地吐出“兄妹”二字,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方才脑里没什么不健康的想法,他又把这句话完整表达了一遍,然后,拿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着她,   “在百味居的那次你就瞒了我,用老四的名字把他代替,是吗?”   某些方面,他的直率并不影响天生的聪慧。   静静点着头,她向他承认。   允祯擦干脑门上缀满的水渍,恍然大悟,接着忽而一阵冷笑。   “嘿嘿,此刻,我忽然很好奇老四在得知此事时的表情!”   他才说完,就被她骇得扭过身体,伸手捂住了嘴。他趁势捏住她的手,喟然道:“你放心……不会的……我早就向你保证过……难道,此刻你还不信我?”   看着她泫然愈泣的模样,看着她那双不是为了自己而红的眼睛,十四知道,有些东西终于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而这,也让他感到轻松。这就是他对感情处理的方式——不同于年羹尧的算计,不同于胤禛的强制——完全让自己的心做主。在遭逢变故之际,让感情流露于自然。该是他的会属于他,不是他的,也不用强求。此刻,小蝶也正感受着他亲切的纯真友谊(虽然他一度拒绝接受朋友的称谓,以‘另一种喜欢’的说法自欺,但在他对小蝶说出士为知己者死的话后,这份纯真的情意就被他用言行体现出来)。   “啊……到了……前方就要到了……小蝶……你看见了吗……前边的光……是的……只要我们从扬州城的这道古城门走出去……我们就……都自由啦……”   从被禁锢的角度上,十四与小蝶同样属于背负镣铐者,他俩都是刑徒。是被胤禛看管的对象。只不过罪名不同。一个基于的名义是恨,另一个却是爱。   听见十四的呐喊,坐下的马驹也跟着兴奋。“旋风”“的卢”的嘶叫不绝于耳。通灵人性的牲口似乎也在为能即将逃离虎口而高兴。当然,后边的死士们也在欢呼起来。除了欢呼脱险外,他们还在为自己欢呼。一项异常艰巨的营救计划终于眼看着就要成功了。   从开始探测扬州行宫的府邸地形;到察看行宫里守卫士兵的人数和换岗时间;到斟、查出十四被关押的地点;到预备好用于买通行宫后院看门人数百两的黄金;到购买迷昏难缠白朗侍卫的迷药;到预定好偏离守城将士主力的逃跑路线;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仿佛下棋一般,只需要最后这么一步,轻轻地在棋盘上摆放好结局的落子,他们就完全地胜利了。于是,死士们,特别是小岳子,一个个睁着红红的眼睛,屏住呼吸,朝这处平时守卫士兵极少的古城门的关卡入口一步步靠近。   风雨交加,雷声轰鸣。恶劣的天气遮挡住他们的眼睛,叫他们一时看不清远处的情景。直到勒着缰绳来到关卡入口处,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才叫他们把眼前的事实看清。小蝶第一个失声惊叫出来。因为,在她眼前呈现的不仅是人头攒动的士兵,不仅是比雨水更冷比风更犀利的兵器,还有两个同时阴沉着脸的男人。胤禛和年羹尧如地狱使者般矗立在那里。    ☆、CHAP109 江南梦碎——终结1   胤禛恶狠狠地盯着马背上依偎在一起的男女看了好一会儿,忽而斜着眼,递给身旁为他撑伞的年羹尧一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把伞交给常喜,接过身后清风递来的另一把伞,走到十四的坐骑“旋风”身边。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下此时的允祯,抽搐着嘴角,却面对马背上的女人说话,   “小蝶,皇上叫你过去。”   没等年小蝶开口,允祯的声音从她后背传来,   “看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啦。真是不忍心和你告别呢!”说完,他环住她腰间的手加大力道,带过她的身体微微后仰,就势在她耳边亲了亲。   “十四……”小蝶欲言又止,不知该在此时说些什么,贫乏的安慰显然不是允祯此时需要的。在逐渐增多的灯光映照下,在风雨依旧蛮横的深夜里,越来越多的士兵出现在胤禛身后,有护驾的侍从,也有守城重装待发的军士,他们一个个头戴斗笠,穿赭褐颜色的蓑衣,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好似一大团攻击对手的雄峰,已做好战斗的准备。   敌众我寡的态势再明显不过。小蝶惊讶于这个残酷的事实。回过头,她越过十四的脸,又看了看身后死士的人数,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即使十四这边都是能以一当百的死士,即使他们都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可是,有些事已经注定。精神离不开物质,就好像皮肉离不开骨架一般,两者都需要具体的支撑物。这种支撑物应用到战斗对决的时候,就化作战斗力,也就是各自的实力。此刻,小蝶在胤禛这边看到的实力好比一头大象;而在允祯这边呢,他们的实力落在小蝶眼里,却好像一只小蚂蚁。蚂蚁的力气能大过大象吗?这个问题就好像说螳臂当车也会可能的事情一样,一样地可笑。   然而,小蝶笑不出来。她想哭,想发声大哭。她不仅把十四连累了,还就要把他害死了。随着年羹尧一个侧头的动作,“大象”立即把“蚂蚁”包围了。双方的刀剑虽还没有触碰,但比这暴风雨更可怕的东西却已经在黑夜里悄然滋生,暗暗摩擦,好似就等催化剂一到的化学方程式一般,已蔓延到即将剧烈反应的边缘。   冲突?暴力?厮杀?诸如此类的字眼跳到了小蝶的眼前。不!不能这样!她在心底朝自己大叫,于此同时,用力地摇头,并缩回手。年羹尧的眼睛愤怒了。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要抓住她了。该死的,这个固执的女人,他完全了解她固执的原因。所谓是非善恶的道德标准真的在她看来就是高于一切的东西吗?她这个榆木疙瘩的小脑袋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这时该向谁靠拢,和谁站成一对的事情还需要别人向她暗示吗?难道她宁愿为了她的那套迂腐的东西而不顾后果了吗?她想死吗?还是说……她真的……真的和十四……有什么……   紧皱着眉,他停止思索,拿请示的目光瞧了瞧胤禛。在得到不耐烦的神色之后,年羹尧的顾忌消失。   “给我上!”   他轻轻的一声吩咐,揭开了沉重又血腥的一幕。   “不!年……哥哥……不要……快让他们停下!”小蝶在风雨声的叫喊显得那样无力。包围的圈子缩小,把十四、岳暮秋和十一个死士们统统堵在中央。紧接着,圈子最外围的一轮攻击降临。数十只长矛从缝隙间窜出,像长了眼睛似的朝十四一干人等的坐骑刺过去。射人先射马的理念被运用到实处。恐怕是碍于此时风大的缘故,长矛代替了弓箭。马匹痛苦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小蝶吃了一惊,想看个仔细,却被身后的十四捂住了眼睛。   他让她靠在他胸前,一手扯动缰绳,牵引着坐下“旋风”抬高马蹄、扭摆身体及时避开长矛的攻击。和十四同样做法的还有小岳子和另外三个黑衣人。其余的马匹则没有这项能力,很快,被砍断腿脚,倒地呻吟。   虽然,雨水很大,不停地冲击着石板路面,可是,却冲刷不掉鲜血的痕迹;血不停地往外汩汩涌出。除了倒地被戳被砍得一团模糊的马之外,血还来源于一两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衣人。这就是小蝶拨开十四手指后见到的情景。嗅着这时的空气,她恶心得又干呕起来。   “不是叫你别看吗?”   十四爱怜地抚摸上她被淋湿的长发,拍打起她的后背。脸上已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向她投去温和的微笑,好似完全忘了此刻的危险,仿佛一个疼惜妻子的丈夫在表现出他的关怀一般。他甚至又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被他的目光看得发窘,小蝶讷讷地低下头,“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话音刚落,十四拔出佩戴的长剑,拽住缰绳,突然朝站在包围圈中央的年羹尧刺了过去。   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似乎还都愣在十四方才展现出异常温和的表情当中,好像正浅尝着温和甜润的蜜糖水,还没来得及回味那停留在咽喉间的甘美,就立即被瞬间涌入齿间的超辣口味刺激!一句话,大家都被十四变脸的速度给吓到。年羹尧也不例外。他的胸口被刺中。   小蝶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直到一个急速又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直到十四的剑尖从那副她曾经熟悉的胸膛里拔出,她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混杂着雨水,年羹尧的长袍被染得变了颜色。手按在胸口,他拔出自己的长剑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用一双猛兽被袭后的眼睛盯住偷袭者,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   “这一剑,是帮小蝶给你的!你这个畜生!”   允祯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圈粗绳,食指转动飞快地打了个结,抓起绳索,抡高手臂,朝目标抛掷。年羹尧闷哼一声,小蝶发现,他的脖子竟被绳子套住。十四更是得意,搂紧小蝶,嘬着嘴唇,仰天长啸,“旋风”深知主人含义,前腿腾空,脖子高昂,撒蹄狂嘶。人有人的悲愤,马有马的通灵,在这风雨交织的沉沉夜幕里,人啸、马鸣汇聚,顷刻间,又一道霹雳横空泻下,把他和他的坐骑照亮。雨水落得更大,粘湿了允祯的鬓角,也粘湿了“旋风”的鬃毛;狂风怒吼得更急,吹动了十四的蓑衣,也吹动了“旋风”的缰绳。霹雳在他和它的背后,风雨在他和它的脚下,天生的威仪震慑住全场。除了胤禛和年羹尧,所有人都被此情此景此声带来的盖过自然的力量所打动。   比起高高在上的某个人而言,十四的遭遇更容易激起凡人的同情。而这时,从他身体里流露出的东西更是把此刻身边众人吸引。小岳子和几个幸存的死士自是满心佩服不说,就连与之敌对的包围他们的一干军官士兵也都是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一个个紧握住手中的利刃不放,谁也不想冲过去,去与这样一位英雄侠士般的人物为敌。   于是,包围被困的局面被突破。随着允祯的又一声催促,“旋风”蜷着脖颈子,迈开双腿,凌空跨越,竟是从包围圈的人头上越了过去。“好呀!”人群中不知是谁没咽得住嘴边的话,把喝彩声吐了出来,不远处的胤禛听得脸拉得老长,只是想着此乃危急用人之际,不该过多责罚,但饶是这样,还是顺着声音,往正在咋舌的一个长脸汉子狠狠瞪了一眼,才肯罢休。   随着允祯的逃脱,他手中粗绳下拖动着的年羹尧也发出间断的呻吟。原本正为此事焦急的胤禛忽然注意到年羹尧两个近身随从清风和皓月的反应,遂,对于身旁被吓得一脸慌张的常喜,反倒给予安慰起来。   “或许,亮工根本不需要我们担心。常喜,去,叫人远远跟着,暗中保护就行!”   巴不得离开眼前血腥之地的小太监急忙躬身答应,擦了把额头的冷汗,飞跑着隐入黑暗里。   允祯搂着小蝶、拖着粗绳圈套里的年羹尧,拼命抽打爱马,一口气越过了古城门的关卡,黑夜里任由“旋风”奋力奔驰,仓皇逃窜之际竟是没能辨明方向,往成堆的饥民区的方向跑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闪电雷鸣终于偃旗息鼓,天空重归黑暗。郊野的气息悄悄在空气中飘散。长草,树林,乱石,土堆……渐渐成了周围的景物。雨这时下得小了,风也减弱了力度,但一片片经受不住风雨侵袭的树叶仍持续原先的趋势,或飘舞或旋转着脱离它们的母体,纷纷落在了泥泞的土壤里。这时,刚刚安静下来的耳根除了收到树林长草的沙沙声之外,似乎得不到其他任何的气息。在伸手拨开贴住前额的一片树叶后,允祯在一个瞬间略微露出迟疑的表情。瞅了瞅道路两边散落在长草间嶙峋的乱石,和高耸的土堆,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住他。回过头,看了看马尾后被拖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年羹尧,他咬了咬牙,不顾坐骑的疲惫,搂住前边的她,更加催马快行。   就像战斗直觉敏锐的允祯感受到的那样,比野兽更可怕的动物正潜伏在这片区域里,躲在几处乱石和土堆后的他们,很快发现了送上门的美味。除了两个细皮嫩肉的男女外,一匹体格健硕的大家伙更是闯入了他们的视野。(或许因为年羹尧被拽拖着未被注意)。太好了,又有一段日子,他们可以不饿肚子了。在这伙靠专门残害过路行人乞活下去的野兽看来,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是非对错,没有善恶好丑,有的只剩下两个字——饥饿。饿极了,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草根树皮老鼠之后,他们仍能在一群残喘呼吸的难民中生存下来,有的甚至还肥胖依旧,脑门油光,他们靠的是什么活下去,就已经不言而喻。就是这样一群人,为普通饥民也避若蛇蝎,更深深成为“治理”饥民,负责“赈灾”官兵的忌惮。很多士兵,走上这条小道,就没再回来。这伙人同类相食的暴行令人发指,因此他们也得了个“虎妖”的名讳。顾名思义,即是比老虎还可怕的妖怪。比起吃完会吐骨头的老虎,他们更胜一筹。   而得了这名号的“虎妖”们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不知从哪儿觅来了几张老虎皮,众人分了,用草绳编了戴在头上,专门在夜间出来干坏事。   “虎妖”为首的头领是个三十出头的黑脸汉子,在允祯一行刚踏入他们的地盘时,他脸上就露出了兴奋的颜色。这时,他已躲在一排灌木丛后,朝他的同伴打起手势。众人立即明白头领的用意,相互间也不说话,很有默契地各自忙碌起来。有的开始预备麻绳,有的负责给绳子打结,有的决定把绳子放置在何处,有的开始挖坑,有的清理多余的泥沙,有的给坑上的掩体进行伪装。一切的布置都在悄然进行。他们熟练地彼此配合,很快在目标物达到预定位置前准备好一切。   雨停了,风也止歇。依旧坐在允祯身前的小蝶的心,却仍在经历一场暴风雨。始终盘旋在她脑海的不再是横跨在她与十四间纯真的友谊,还有另一种她竭力想躲避却避不了的东西渗透了进来,搅乱了她原先所谓硬如磐石之心不说,更让她原本清晰的思路变得混乱。一个接一个丝毫不相关的想法不断地在她脑中冒出,不停涌现的速度仿若水中的气泡一般连续,却没有规律。一会儿,她想回头看看年羹尧,确认一下他还在呼吸;一会儿她又责怪自己,怪自己三心二意,不该站在十四的立场上对敌人露出善意;一会儿她又推翻前一个思绪,自怨自艾,她想,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的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消失呢?不管怎么说,即使他再坏,再无情,可也终究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见死不救?一会儿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想起十四的担当,想起十四的无畏,想起十四对她说“士为知己者死”时的模样,她便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想说不敢说,想出手又犹豫的矛盾深深攫住了她,让她原本苍白的脸庞更加透明,透明得就好像此刻升腾在周围景物间的一层薄雾。   “允祯……我……我……我内急……”说完,她红了脸,为自己找到这样一条探望年羹尧的烂借口而羞愧。   十四一怔,脸上也有些不自然。   “正好,‘旋风’也乏了,你快去快回,这里……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小蝶点着头,在他勒住马后扶着他的手臂,摇晃着身体假装往手边的一丛长草中走去。躲在其中,她偷偷拨开窜到眼前的毛茸茸的杂草,往马尾后的方向张望。允祯这时正往那边走。   “死了没?”   没有回答。   立时,尖锐的酸楚冲进年小蝶的鼻腔,她双手捂住口鼻,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前所未有的紧张在她身体里泛滥,好似冲垮堤坝涌腾翻滚的洪水,处处撞击。紧紧盯着马背后伏在地上的人影,她的心被狠狠揪起。突然,他所有的恶,所有的错,所有的坏都被遗忘,她不记得了,剩存在她脑海里只有初见时他发笑抖动双肩的背影,只有他与她相拥用眼神告诉她永不相负的决心,只有他在那场大火里为寻觅她疯狂的呐喊,只有他搂住她缠绵时热烈的呼吸。别的,她当真都不记得了。老天,原来,她的心——仍,始终如一。   “年羹尧,你不能死!”她闭着嘴,却喊叫在心底。揉着眼睛,她正擦拭着泪滴,忽然,伏在地上的影子的蠕动带给她莫名的惊喜。   接着,那人的一声闷哼更叫她双眼间闪烁出光明。   倒在地上的男人喘息了一会儿,然后开口。   “托十四王爷……您的福……卑职……暂时……还没有……性命之虞……”   年羹尧话虽说得断断续续,口齿不清,但听在小蝶耳里却比任何仙乐都动听。   允祯听了他的挑衅半蹲□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珍惜……你曾拥有过的东西?为什么?”   年羹尧一怔,吃力地抬起胳膊肘擦了擦下巴上的烂泥,面露疑惑。   “王爷……似乎……比起卑职,您才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少在我面前装!”允祯一手捏住他下颚,一手拍打他脸颊,接着,忽然狠狠给了男人一个巴掌,像发泄似地,脸上的不平之色才稍稍减退,他又继续,   “你和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在我面前伪装……此时……”他看了看路边,没看到小蝶的身影,“此时就你我二人,反倒可以开诚布公了无顾忌地说上两句。”   年羹尧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板着面孔,愣了愣,“她?哪个她?王爷在说谁吗?恕卑职愚昧,实在听不懂王爷话中的含义……”   “啪啪啪……”一连串的耳光震响了小蝶的耳朵。她前倾着身体,继续藏在草里倾听。   “谁?哪个谁?呵呵,你当真不知么?好,你既然故意躲避,我就偏偏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年羹尧,你听好了。我说的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被你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弄大了肚子的女人!就是那个宁可为了护你周全不惜牺牲腹中骨肉的女人!就是那个被你得手后又被当做工具进献给胤禛的女人!她是谁?是谁?还要我告诉你吗?”   年羹尧脸色雪白,身体僵硬,仿佛遭遇雷击般呆若木鸡。他双手撑着地面,仰着脖子把视线投注在允祯的脸上,凝视着,一动不动。半晌,才又发出声音。   “看来,皇上是对的。你们之间藕断丝连,早有干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允祯一把捏住了脖子。   “太过分了,年羹尧,你简直太过分了!你怎么能如此诋毁她,怎么如此看低她?你……你简直不配她对你的感情……”   小蝶听到这里,百感交集,既为能有允祯如此知心的知己而安慰,又为昔日情人的猜忌而伤心。一时间在草丛里发愣。   两个男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王爷,很多事不是单……单凭一方面……就能得出结论的……女人……很多时候说的话……不能信……”   “这么说,你是承认和她的关系喽?”十四反问。   “王爷,现在这件事不是眼下的关键。”伸手扯松了些脖子上的绳套,年羹尧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此时,他胸口的伤不再流血,虽被十四刺中,但因为未被伤及要害,他身体原本又强壮,所以剑伤并不碍事。碍事的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一路被马拖拽拉扯,被脏污泥泞弄得灰头土脸不说,脖子上憋闷的感觉却是异常得难以忍耐,全靠他张着嘴勉强维系住呼吸。   “眼下的关键?”允祯重复了遍他的话,让他成功地半跪着坐了起来。   “是的,王爷,此刻您还在险境。随时前后有可能出现追兵。安全脱离此地才是您此时最应该关心的话题。”   “你这么说是在逃避与她的关系么?”   “逃避又如何?王爷……”年羹尧又扯松了些绳套,转动着脖子扭了扭,手指抚摸着被勒出血痕的地方摩挲,“王爷,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成为历史,成为不对当下构成任何意义的回忆,一味地执着,一味地在意,不会带来好结局……”   “执着,在意?这就是你这个畜生说的话?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小蝶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你!难道,难道你现在的态度就是对小蝶母子的交待吗?在玩弄一个纯真少女的感情之后,在玷污了她最宝贵的东西之后,一个所谓的不具备任何意义的历史就能成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吗?年羹尧,你……你真不是东西!”   允祯哇哇大叫着抡起拳头把刚刚站起的男人打倒在地,口中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王爷,稍安勿躁……好吧……既然……既然这里是个谈论此话题的地方……既然您执拗地要谈这个问题……碰巧……她这时也不在这里……那么,我就说上两句……”手指插在绳套里崩开一定的幅度,年羹尧顺势抓着绳子又再度站起,   “王爷,坦白说,我和小蝶的事属于我们的私事。但是,很不幸,您也被牵扯进来。或许,此刻,我该为您替我在万岁爷面前背黑锅而向你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或许,我该在您面前找个地洞把自己深深藏起,就像正直阳光的您看到的那样,是的,我就是这么样的人……为了自己,为了现在我拥有的东西,我不得不放弃曾经的感情,放弃……小蝶,放弃属于我的孩子……可是,您要知道,即使我……我有捍卫这些东西的决心,即使……即使我有像您那样的不顾一切的勇气,即使我……我真的像您一样做了,一切,一切的一切仍然是挫败的结局。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区区一个年羹尧拿什么对抗一个君王,对抗一个朝廷,对抗一个国家?而所有这一切,矛盾的源头竟都是指向一个女人,这么做,值得吗?”   年羹尧见允祯望着他不语,又往下说。   “当然,她有倾国的美丽,占有如此绝色,是很多男人的愿望;她也有过人的智慧,做她的夫君你一辈子不会感到烦腻!可是,该怎么说呢?我,年羹尧不是蜷缩在闺房里画眉的文人雅士,更不甘愿褪去所有光环与她埋名隐世,我有我要寻觅的东西!我有我要抓在手里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带给我的满足远远不是一个年小蝶就可以满足的。”   “虚荣?呵呵,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属于娘们儿的词汇竟还适合你!”允祯冷笑。   “随你怎么说好了,十四王爷,既然您已知道一切,我也就不需要对您隐瞒,我对您开诚布公,坦白相见啦。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实在话。也是不敢面对皇上说的话……”   “打住,你别往下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十四把他打断,“你放心,就算是为了小蝶,为了她的名誉,我也不会对老四揭发你们之间的秘密……”   “多谢十四王爷成全。”年羹尧大喜,跪在地上朝允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男人的默契?小蝶冷眼看着,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悲哀,他们把她当什么?交易的对象么?她继续往下听。   “可是,年羹尧,作为答谢,你必须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何给小蝶一个交代?难道就这样把她推给老四吗?即使你能忍受,那她的感受呢,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为此非常激动的他早忘了自己原本于此险地的判断,偏偏执拗在为知己伸张正义上了。因此,从某种角度上说,允祯和小蝶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对于是非曲直,他们非要分个明白。   年羹尧沉默半晌,忽然道,“能给她交代的人不再是我!她……她已经是皇上的人了……”   允祯的反应小蝶没有看清,她已被完全激怒。即使知己如允祯,即使情人如年羹尧,他们,这两个男人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品论她的……她的事情!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的她从长草中走了出来,瞪着眼睛朝年羹尧走过去。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盯着他,他却扭头逃避。   她也不再看他,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他。扔下狠狠的一句。   “作为被利用完的工具,此刻的我是否该为能继续呼吸着空气而对您感激涕零呢?毕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前车之鉴仍叫人揪心!”   “小蝶……”黑暗中,年羹尧朝她伸出手,却被她挡开,手指在小腹作了个熨平的动作,她又开始对他作出反击。   “你放心,孩子,我是绝对不会留的。不过,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不再复制出一个比他亲爹更卑鄙的机器!”   虽然只看她背影,但年羹尧完全能猜测到她此时脸色决然的表情。握紧了拳头,他的指甲陷入掌心。他急忙这样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更没有像十四那样天真和傻气。没什么大不了,我只不过做了正常人都会做的一个选择题而已。工具、棋子,这些本就是这个女人的代名词,我何必介怀在意?”心声在落到最后“介怀再意”的时候,他嘴角一根神经不由一颤,这才晓得他自诩为历史的东西其实还没有过去。   此时允祯也不再理会年羹尧,不屑地踹了他一脚让之重新伏贴到地面之后,急忙拉住小蝶的手,走到马边,托着她的胳膊正准备上马,年小蝶无意瞥了眼“旋风”,不禁心中一凛,甩开了允祯的手臂。   “小蝶……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如果你是为方才的事感到气愤的话,那么我立即道歉……此处地形诡异,处处透着危险,实非久留之地……”   “不,我不是在生气。只是你们方才的话让我变得更加冷静。允祯,我知道你待我作知己的心意,更看清了年羹尧的卑鄙,所以……所以我真的不能再拖累你……我虽不懂马……可……可我不是瞎子,你……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旋风’已经疲乏至极,整整一夜它都驮着我们疾驰狂奔,这时,已经到了它的极限。在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深深的倦意,它的下颔也在颤抖,它的嘶鸣也已暂停。允祯,十四,我想,到了让我们说分离的时机……”   “谁说我的‘旋风’不行的?你看!”十四腾地跃上马背,猛地抖动了下缰绳,嘬着嘴唇吹出口哨呼唤爱马摆出前蹄腾空的冲刺造型,坐下千里马听到主人命令,嘴里发出一阵呻吟,正在允祯要向小蝶夸耀的时刻,它突然前腿弯曲,冲着前面软倒下去。总算天生神骏,四腿虽然无力,但稳健的身躯仍能保持平衡,让坐在上面的主人没被甩飞出去。   允祯惊异地注视着爱马四腿蜷曲的痛苦表情,为这个突然到来的事实而震惊。   他又转而问小蝶,“你怎么知道它已支撑到极限了呢?”   小蝶先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生命都有感情。我只不过在这批骏马的眼里看到了此时自己的缩影。”   “不,‘旋风’还会站起来的,它没事,它没事的!它陪了我好多年,除了小岳子,它是我最忠实的随从,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从大西北酷热的骄阳下的踌躇孤独的漫步,到茫茫无际的塞外草原上的无限狂奔;从浴血奋战沙场上的冲锋陷阵,到宁静月夜下的默默守候,它……它……它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不可抹去的一部分……它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允祯说着抱住马头,靠在上边无声悲恸起来。小蝶看得不忍,转过头,往后退了好几步,恰碰到年羹尧靠过来的脸孔,他在用眼神向她示意!见她不理,遂凑到她耳边低语:   “为了一匹马,就伤心成这样,的确太过天真!小蝶,快帮我解开系在马鞍上的绳索,现在可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你以为我的离开必定要与你同行么?”她冷冷地反问。   “难道不是么?天底下,摆在你面前的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吗?别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   “你是在拿胤禛的权势要挟我吗?”   “不是要挟,是关心。”   “多谢你的关心。”   年羹尧听了不禁着急,若不是方才一路颠簸害他随身所有的利器跌落,此时,他又何必费事的央求她予以援手,随便一个匕首就能隔断粗绳,解决他的燃眉之急。想到匕首,他忽然眉间一动,又朝小蝶低语,   “好好好,你想自行远去,我也管不了你,大家好聚好散便是,不过,你离开十四后举目无亲,该如何安生立命?就算是要想躲开皇上的视线,也恐非易事,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我才能帮助你,帮助你躲开皇上的追踪,帮助你寻觅到一块人迹罕至的住地……所以,只要你趁十四这时心志大乱,把他腰上的那柄匕首拿给我,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想想,小蝶,一个世外桃源在向你招手,你幻想过的自由、宁静、安逸统统在那里等候你!小蝶,你还犹豫什么,只要你一个轻松的举手之劳而已……”   “我该去拿匕首?”小蝶深深地望住这张曾经叫她如此迷恋的脸庞,心中说不出的厌恶。也因为太过嫌恶,所以蓬勃的怒火反而偏偏不能立即得到倾泻,倒是在嘴边克制住。   年羹尧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心,更是卖力游说,又补充道,   “到那时……在那片不为人打搅的天地里……说不定……说不定……你我未了的缘分仍能继续……更说不定……在那儿还会有一个新鲜的小生命能如期降临!”   看着他眼里贪婪的目光,小蝶幡然醒悟。她爱的那个年羹尧已经不在了,永远的消失了。眼前剩下的这个只是一个形似曾经那人的躯壳,骨子里的灵魂却早已是个恶魔,一个只知道贪图功名利禄、一心仕途经济的恶魔!为了这些东西,他不惜拿出所有的东西来谋取。其疯狂程度就好比一个嗜赌如命的赌徒,为了博弈到最后的胜利,不惜出售所有可能换取到价值的东西。她,她对他的爱就在这换取的行列里,甚至还有无辜的小生命。这也是作为一个崭新的母亲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她盯着他期盼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控制好自己的怒气。   “这时,我忽然赞同十四的两句话。”   年羹尧被她引得追问,问是哪两句话?   “你是畜生!”她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竖起食指,“还有……”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句话就是——我错看了你!”   年羹尧狠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知晓诱惑无望,揣测地朝十四偷窥了片刻,正准备自己亲自动手偷匕首,一边想着,又被挤到身前把十四挡住的小蝶撞到了胸口,他没好气地问她想干什么,她不答腔,只拿防备看坏人的眼光注视着他,一张过于苍白的小脸因为过于专注的神态而变得生动,让欲行不轨的年羹尧一时看呆。   恰在这时,倒地的“旋风”发出一声长鸣,前腿摩擦在泥泞的土壤上抖动着,挣扎着,在允祯惊喜交加的眼神中最终竟是又重新站了起来。相较于小蝶允祯的欢喜,年羹尧则恨得咬紧了牙关。忍耐,继续忍耐,机会一定还会再来,他这样控制好自己。   三个关系复杂的男女的对话暂时结束。又继续往黑暗中前行。此时,夜到了最黑的时分,黎明前最暗的时候降临。   在说服了小蝶独自坐上马背后,允祯改为步行,在前边牵着缰绳。年羹尧则继续跟在马尾。因此,三人的速度明显放缓,允祯不时往来路张望,小蝶低头想着心事,年羹尧虽也坑着脖子垂下眼皮,可一双眼睛却转个不停,他脖子上的绳圈被扯松了些,马匹缓缓步行的速度也让他得到休憩。   他的体力逐渐恢复,脑袋也在飞转个不停。为了怕允祯起疑,他倒是不敢往后看,只是沿途不时打量着周边的景物,暗暗皱眉沉思的同时也存了提防的心意。   “此处地形易守难攻,若是有人埋伏在这里,设下陷阱,我们可就遭殃啦。”   这个念头才冒出,忽然,他脚下土壤变得松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年羹尧眼前一黑,就摔倒在一个深深的坑洞里。   糟了!他暗叫不妙地才从潮湿的土层站起,所见的却只有头顶的一片天空。然而,他很快听到小蝶的尖叫,允祯的呼喊,和“旋风”的嘶鸣。配合着意外的声音,正在上演的画面是:“旋风”忽然再度摔倒,小蝶也跟着从马背上滑落,允祯接住她的同时及时发现了让爱马摔倒的原因,一条油墨浸透过的黑色粗绳正横亘在小道左右两颗大树之间。是绳子把马畔倒了。——这时,他又往背后年羹尧踩入坑洞的方向望了望,这才确定中了埋伏。当他更紧地把小蝶搂住的时候,几个头戴虎皮的怪物把他团团围住。    ☆、CHAP110 江南梦碎7——终结2   “哎哟,张老三,瞧,好嫩的娘们儿……”其中一个肥胖的“虎妖”咧着嘴朝年小蝶桀桀怪笑。   一个麻杆似的瘦怪物听了跟着凑过来,往正被允祯藏到背后的小蝶瞟了一眼,附和道,   “嘿嘿,是哟,丁老四,咱们的确还没碰到过这么标致的……”   “对哪,我们完全可以……嗯……待会儿先向王老大打个招呼,让她物尽其用嘛……你说是不是?” 胖子丁老四说完不够,还拿极其猥亵的神色朝瘦子使眼色。   允祯已经开始有些不耐,手按住腰间的长剑,沉住呼吸。   这时,包围住他们的其余三个虎皮怪物虽没说话,但目光森然。一个个阴测测地逐渐向允祯逼近,眨眼间,他们手里不一而同的兵刃纷纷化作野兽的尖牙朝目标攻击过来。   “你们是谁?强盗吗?”   允祯用肩膀掩护小蝶的同时,奋力挥舞着长剑,把粗糙却野蛮的招式一一化解。以一敌五,还要兼顾着身后的女人,他显然颇有些费力。虽然这些虎妖若论单打独斗,根本入不了兵家老手允祯的法眼,但此时却不寻常,本来这位十四王爷正在逃命,虽以守护小蝶安全离开自居,但身处雍正重兵布置的地盘,又面临机警狡诈的大敌年羹尧,而又与侍从跟班小岳子他们暂时失去联系,允祯此时孤军奋战之艰难由此可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愈是困难愈是受挫,此时眯着眼睛竭力抵抗的允祯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伙亦人亦鬼的怪物都给打趴下来。   “怎么不说话?你们,当中,谁是头领?回答我!”王者的气势驾到,让“众妖”们听之为之一颤,年岁较长的张老三、丁老四还能把持住定力,其余的年轻些的却有些抵抗不住,一个嗓子还在变声期的“虎妖”竟是被允祯的怒吼给震慑住,巴巴的跟着回答:“他,他是我们这小队的头儿!”说着,手指张老三。   “是你?”允祯一声大喝,心头暗道:擒贼先擒王,于是,手腕抖动长剑抛洒出一朵凌厉的剑花朝张老三迎头刺将过来。   “虎妖”们哪里见过这般武功?张老三匆忙侧身避让不说,其余众人也是急忙散开,包围合攻之势才算是暂时解除。允祯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只想及早打发走这些贼人,遂赶紧回头低声交待小蝶让她与他脊背相靠、共同御敌。接着,又把腰间的那柄一直随身佩戴的匕首拔下,交与她自卫防身。   五个“虎妖”又再度靠近。他们的脚步虽迟疑,他们的眼睛却坚定。那是荒野中野兽才会有的眼睛。没得到预期中的猎物,他们显然并不甘心。询问的眼神看向他们这小队的头领,麻杆似的张老三对着严正以待的允祯深深呼吸一口气,向手下作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即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土坡,于是,大家都明白过来,他们只需要在原地等待大头领王老大,看护住上好的猎物即可。   双方就这样守护住僵局。可是没多久,一声细细的呻吟把这份沉默打破。是年小蝶,她脸色难看得把脑袋垂到了胸膛。   “怎么了,小蝶?啊……你受伤了……你的胳膊!”十四扭过头,为这个发现而吃惊。不再多说,他用身体把她罩住,接着,卷起她被雨水浸湿的袖口,在臂膀内侧一片晶莹的肌肤上触摸到一道深深的伤口。老天,她还在流血!   “你受伤了,怎么不早说?”他开始责怪她,数落的同时,他又仔细瞅了瞅流着鲜血的伤口,晓得没被下毒,这才稍稍镇定,扯下衣襟的布料为她包扎,边包扎边叹气,   “难道你不知道现在你这副样子只会叫我更加地担心吗?”说到这时,口气已经完全软了下来,不满嗔怪全被浓浓的关怀所替代。   “我不是故意的……”她被他教训得头垂得更低,连眼眶都红了,“对不……”   刚要出口的道歉却又被他堵了回去。   “别说啦,什么都别说,小蝶……”允祯哽咽住,紧握住她的手,眼睛也变得潮湿。什么叫患难见真情,什么叫真正的友情,小蝶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完全领悟到其中的含义。   就在两人肝胆相照的同时,另一边先前那个好色的胖“虎妖”丁老四却已是忍耐不住。在小蝶被卷起袖口露出手臂时,骚动的火苗开始在他门缝细的的双眼里闪烁。 猛地他推了一把身旁的张老三,“啊呀,我可受不住啦,就算死,我也要掐到那小娘们儿一把!”擦拭完嘴角边挂着的口水印渍,他竟疯了一般往允祯那边冲了过去。   张老三跺了跺脚,咒骂了句粗话,正要招呼众人一拥而上,这时从路边土坡后走出的人影却让他禁不住地狂喜。   “啊,王老大来啦!”   众“虎妖”闻之登时为之欢呼,正把丁老四当落水狗般踩在脚下的允祯听了,不禁抬头寻声打量。之间一个高大的汉子,带着一顶更大的虎皮头套在身后五六个人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过来。   “你就是他们的首领?”允祯斜了眼王老大结实宽厚的后背和一双蒲扇般孔武有力的大手,心中暗自戒备,脸色却故意露出不屑的神情,为了让敌人小觑自己,他甚至还假装脚下力气不支,故意身体摇晃了一下,让脚底的丁老四顺利逃回“营地”。   王老大躲藏在虎皮头套后的眼睛冷冷看了下不听话的丁老四,很快打发他随众人在自己身后站定,等候攻击的命令。   黎明前的雾更浓。或许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雾气凝结得很重。虽然距离对方不远,但除了他们隐隐约约露出的眼睛,允祯完全看不清他们遮掩在虎皮头套下的表情。就连王老大那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也在雾气中变得飘渺。   “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是想抢劫钱财吗?如果是,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   “钱财?这个不是人过的日子里,钱财又有什么用?在”王老大一阵冷笑,双手叉腰,朝身后的队长张老三伸出食指,叫他走过来,“你说给这位公子听,咱们这儿的粮食卖到多少钱一石?”   “十两银子一石,还是被掺和了发霉面粉和砂石的稻谷,此外,还不包括要交给官差的买粮税。”   “十两银子?买粮税?”允祯机械地重复。   张老三在得到老大的眼色后,跟着解释起来。   “这还是官府的市价,除去发霉面粉和砂石,一石稻谷约莫还能得到个七成,算是很不错的。要是你在黑市购粮,就不止这个价啦!二十两银子,你也只能兑到半石陈年的稻谷!至于说猪肉,那……只要能闻一闻,就叫人流口水,价格更是高得离谱……”   “此地扬州本乃江南富庶之地,风流名士云集不说,每年还向朝廷缴纳成倍的税银……而且……听说此处的灾情与饥民的问题,早在皇阿……先帝康熙年间后来的一次事件中就被彻底解决了,而且,对于受灾区域,朝廷照例不是会拨调下发抚恤灾情的款项吗?怎么会,怎么会还出现如今截然相反的状况?”允祯皱着眉想到早年太子挪用江南一带赈灾钱款之事。   “截然相反?哈哈……恐怕还不止……好,好,好,今夜,本大王心情好,索性让你死个明白……听着,朝廷赈灾不赈灾的,钱款什么的,我们老百姓压根不知道,即使知道,怕也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我们所知道的是——如果,你继续沿着郊外这条小道往前,你就会看到更多事实的真相,除了伴随腐臭尸体的无声叹息,你在那里听不到一点儿声音;除了死人,病人,你在那里看不到一丝生存的痕迹!或许,前边的破庙、棚屋被官差大人们称作‘赈灾区域’,可是,在我们眼里,那,那就是一座地狱。   如果我们现在还呆在那儿的话,或许已成了渗透进蛆虫的众多尸体当中的一部分!富家的公子……您……恐怕是还没尝到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滋味吧……”   王老大戴着虎皮头套一步步靠近,突然,允祯嗅到他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呼吸为之一窒,忍不住以手掩鼻。这时,他才想起为什么方才踩住丁老四,靠近他时自己会那么浑身不自在了。于此,他身后的小蝶似乎也是有了相同的反应,允祯察觉到,急忙用后背替她遮挡抵御。   瞧了眼允祯的反应,王老大一声冷笑,瞥了眼小蝶,意味深长的目光又在允祯脸上停留。   “是啊,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可怕的滋味呢?皮娇肉贵的你们当然不可能理解。不过可以想象啊,这位公子,你想一想,想一想不吃不喝一连七天的人,想一想他为了活下去,而必须为此付出的努力,好好想一想,你就明白啦!”   小蝶听后失声惊叫,允祯握住她的手也跟着剧烈地抖动。没有食物的饥民,他们靠什么活下去?看着眼前这群怪人眼里的目光,瞧着他们嘴角边溢出的涎水,嗅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小蝶允祯不禁同时骇然。   “简直闻所未闻……”允祯叹息,明白了眼前这伙人并非图谋财物的劫匪而是活生生拿同类下饭的魔鬼。   “嘿嘿,公子,可这也不能尽数怪罪我们……我们一个个也是从前边的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们也是被逼的,更何况,我们干的也非天大的坏事,我们更不像那些官差不顾良心……嘿嘿,我们至少不欺负此处的百姓,他们够苦的了,我们的目标只有两种,官差和路人!啧啧啧……很不幸,今夜,你和你花一般的娘子偏巧落入我们的手心……”   “不止这些,老大……” 张老三兴奋地把话打断,“那边坑洞里似乎还有一个人,方才我们查看过了,那人似乎跌落在坑洞里昏厥过去,而且……而且还不只这三头‘肥羊’,前边还有一匹好肥的马哩……”从他握紧拳头的双手和抖动的肩膀看来,十分激动。王老大听了,朝身后诸人望过去,也见到了相似的神情。嘉许地朝众人点了点头,以示安慰,转过头,他抽出了腰上的一条软鞭,突然朝允祯攻击。   这种说打就打、突然偷袭的本领允祯也是早使得惯了,早有防备。抄起手中长剑抵挡住软鞭毒蛇般侵袭的同时,他还须顾念身后的那个踪影。算了算这伙人的数目,心下暗暗担忧。   “王老大,你们要的只是‘粮食’不是么?也就是说,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们并不是你们最对口的菜肴,这话你看在理么?”   “不错,话是这样,”王老大歪着头听着,不由放松了攻击,允祯这时也得空喘息,一边暗自佩服这食人恶魔的武功,一边盘算着如何巧言令色,把他给说动心。   “即使你们现在抓了我们三个人,嗯,还有一匹马,当做……当做……你们的……可是,可是这也是有限的,总会有用完的那一天……”   因为恶心,他尽量避忌“食物”“吃”等字眼,多么可怕,禽兽尚且不伤同类,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却已经迈步到这可耻的门槛中去了吗?   感觉到小蝶的不安,他急忙拽住她的手别到身后,很快把话说下去。王老大听到这时已停住手,侧耳倾听。允祯道:   “每个人都会为了生存而战斗,本来,你们的选择也是被逼,也是无奈。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是,现在,你们更好的机会来了……”   他继续说,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在一干“虎妖”不以为然的视线中打开。   顿时,金灿灿的光点燃了众人诧异的眼睛。满袋的金条,那么多……别说成堆的稻谷,就连猪肉他们也可以买到好多啦……张老三看得双眼放光,伸手探进钱袋拣了块金条死死用牙咬在嘴里,一旁的丁老四脸色涨得如猪肝,巴住他的肩膀连声问:“金条是真是假?”张老三憋红了脸,继续要牙咬着,竟是不说话。丁老四等不及,也不待王老大吩咐,也伸手朝允祯敞开的钱袋探过来,似乎是预备效仿同伴也取出一块亲自检验,却被微笑着的十四拍掉了手掌。身后数十个“虎妖”也是各个激动,神色不耐。   王老大的声音响起,“大家不要乱,让老三检验即可。他以前干的是什么,大家可别忘了!”   允祯听得好奇,遂仰起脸问张老三他曾经经营的行当。   张老三口中含着金条,极为模糊地应了十四一句,让后者压根没听清。   “什么?你说什么?”十四又追问了一句。   张老三面色凝重,两道又粗又短的眉毛不停掀动,口中念念有词,允祯微微前倾身体,大着胆子凑近些,才听清他的咕哝。   “乖乖,不得了,要是真的……真的金条的话……可要发啦……不用再干这调调了……”   呆在他身旁的丁老四急得不行,拿看猪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嘴唇外露出的半块金条,忽然伸出手想去夺,“妈、的,老三你做个鸟事不要这么磨蹭行不行?不行让我来……”他话未说完,就被王老大狠狠揍了一拳,捂着被揍黑的一个眼圈丁老四再也不敢多话,但一双赤、裸、裸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张老三的嘴巴,好像生怕他把能换取食物的金条给咬断似的。   就在众虎妖激动又安静的时刻,忽然“咯噔”的一个声音从张老三嘴里冒出。几个年轻的虎妖担心得脸色都变了。丁老四更是拉住他的膀子大叫,“金子是假的?是假的吗?”   不可能!十四默喊,心想这可是从和田金矿挖掘出来又加工过的上好的赤足金,平时虽待在身上嫌累赘,可小岳子却坚持这么做,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倒真的要派上用场了。想到这儿,又想到小岳子为此事嘱咐他喋喋不休的模样,不禁又觉得心头一热。接着,注意到张老三脸上露出的莫测高深的笑容,十四松了口气。   金条终于被肯定。哇哇大叫的张老三眉飞色舞,来不及吐掉嘴里被金条崩掉的门牙,含着牙齿和血水一个劲儿地嚷开,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当了十来年的当铺伙计,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货色!王老大……王老大……这下……咱们终于可以买好料了……王老大……”   身为首领的王老大嫌他说话含混,抡起手背赏了他一个耳光,直把他嘴里含着的的门牙和血水统统打了出来。张老三不以为杵,反而高高兴兴地朝扇他耳光的人抱了抱拳,似乎在为老大对他的关怀与体恤而感激。   原本不时拿眼睛瞟小蝶的丁老四这会儿的注意力也完全转移。盯着那钱袋,眼睛一眨不眨。   事态变化到这儿,双方的敌意似乎消减很多。允祯攥紧钱袋,让小蝶紧贴其后,沉着眼陷入思索。他想,该如何充分这钱袋里的东西,带着小蝶全身而退呢?   众“虎妖”兴奋的喊叫打断了他的沉思。所有人都在欢呼。高兴之余,丁老四更是喜形于色,激动得把头上的虎皮头套扯下,夜色中,一张恐怖的脸映入允祯的眼帘。如蜈蚣般粗细的   疤痕遍及在这张脸上,此刻,在此人兴奋的时刻,一条条肉色的蜈蚣仿佛活了起来,跟随着脸上的皮肤而抖动。   小蝶见了吓得张口咬住了手背,一个劲儿地往允祯身边靠。允祯握住她的手,口中虽反复安慰叫她别怕,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怎么的,今晚的长夜他觉得特别难熬。此时包围他们的虽不过一般乡间的莽汉,论武功,论打斗,都远逊于己,可是,在耳闻了他们的悲惨遭遇,在目睹了他们看见金子后的表情,在看清这丁老四的真面容之后,饶是经历惯打打杀杀的允祯,也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直起,更别说年小蝶了。   当她看到王老大从允祯手里接过钱袋之后,大大地舒了口气,看了看前边已经又重新站起来的千里马“旋风”,眼里闪现出跳跃的光彩,“我们可以走了吗?”她很小声地发出这样的声音,目光看向十四。   十四正要笑着点头,却突然注意到虎妖首领王老大的另一只手突然背到了身后,众虎妖的眼色跟着立即改变。   “不好!”   允祯倒竖着眉毛,暗道一声,拉着小蝶正要往“旋风”的方向跑,却是被众人团团围住,更糟糕的是,小蝶被抓住。   是的,这是在方才,在一团混乱中发生的。黑暗中看不见的身影连续朝他攻击,作为本能他急忙自卫,然而,敌人太多。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累加起来的战斗力是不容小觑的。更何况,他之前已经过一役,人困马乏。因此,在这个突然变故的瞬间里,允祯单手对敌的应付就显得相当吃力;他另一只手搂着受伤的小蝶。在持续的压迫中,在沉重的打击下,他的那只手一直不肯松开。他嚷着质问王老大,说他背信弃义,不讲诚信。   哈哈一阵笑,王老大给出得意的回答,“诚信?诚信能当饭吃?能当金子花?想当初,我们就是错信了官差,才会有今天的模样!诚信?狗屁!”   说着,抓着虎皮头套拔下,众虎妖看了也是手中攻击的动作暂停,也跟着老大除下了头套,这时,一颗亮晶晶的星星跃出云层,就着星光,允祯这才看清他们的脸脖,竟也多数是和先前的丁老四相似,脸脖上到处是深深的伤疤。黑暗中,目睹这一群丑陋面孔之人,允祯不由倒退了两步。   “这就是官差给我们的赏赐!”丁老四大喝一声,趁着允祯心慌举着一把阔边大马刀朝小蝶的手臂砸过来,允祯大惊,手指急忙松开。   小蝶就这样落入对方之手。   王老大接过丁老四递交过来的人质,反扣住小蝶的双手,走到允祯正对面一段距离,抬朝众人做了个手势,这才停下对允祯的攻击。   “呼呼……”允祯手按在胸口不停喘气,看了看王老大手下小蝶凄楚的表情,往前刚走出几步,脚踝处忽然一麻,却是趔趄着半跪倒地。   “你的体力用完啦!”王老大更是得意,“所以,一切的定夺都要由我们来决定。你方才的说法统统都是放屁……”   允祯弓着身体晃晃悠悠刚站起,就被抢过来的丁老四一脚踩中了脊背,狠狠地,用力地踩了下去。   这大胖子颤抖着肚子上摇晃着的山峦肉,阴阴坏笑,   “嘿嘿,风水轮流转。刚才,你怎么踩我的,嗯?富家公子,阔气少爷,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来呀,怎么,没力气了?站不起来了?你的长剑呢?哦,掉在地上了。你的傲气呢?哦,看不见了。你的老婆呢?哦,就快是我……我们的了。”   好色的他本想说小蝶快是他的人,可突然想到王老大,想到排在自己头上的张老三,不禁急忙改口,心下暗想,好东西起码要轮过这两人才到我,啧啧啧,可真是没什么意思。接着又往提着满袋金子的王老大看了看,眼珠乱转着,脸色阴晴不定。   允祯后背被踩得极痛,匍匐在软泥般的路面上,衣襟身上头发都被弄的污秽不堪,心中十分恼怒。活了三十年,他还没受过今天这般的侮辱?即使昔日与老四胤禛争执冲突,也都秉持着阿哥皇子的身份;纵使后来他远走西北,也是有岳暮秋小心服侍,有回族大汉裘格等人的加倍礼遇。他一直是隐没在云层间的飞龙,高高在上,什么时候,时运不济,一不小心,竟翻身栽落下来,变成了一条爬行在淤泥里的蚯蚓,还非得忍受宵小的欺凌?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哭。但想到还有期望着自己的人,想哭的冲动就立即忍住。他该怎么办?自救吗?已丧失掉力气。等援兵吗?小岳子他们不知何时会来这里。重重地叹口气,脑中竟是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忽然想,哪怕是老四的追兵此刻能突然出现,他也绝不会再做抵抗。十根手指陷入冰凉潮湿的土壤里,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把他攫住。在承受住丁老四朝他后背的拳打脚踢之后,他又感到绝望,正想闭上眼睛,忽然,又一个意外发生。   一个什么东西贴在他腹部上动了动。一开始,允祯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待到那东西再动的时候,他才突然一把把它抓住。是根绳子!麻绳,很粗的那种。允祯愣愣地握在手里,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条麻绳的主人竟是他自己。绳子的一头还拴在“旋风”的马鞍上,绳子的另一头呢……允祯想到这里,脸色改变。黑暗中,他急忙用后背把身下贴近地面的麻绳挡住,拽住绳索,随着脑中思绪的旋转,连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当然,他晓得绳子另一头套住的是什么。老天!他差点把那人给忘了!于是,他记起方才一个虎妖的话,对了,那人一定还在坑洞里!我们还有希望,还有突围出这里的希望!就这样,前一刻的绝望被允祯彻底抛弃,活着离开的信念又被牢牢树立。他又有了信心。当再次拽住绳索时,他感到从坑洞方向传来的抖动,很微弱,却持续抖动了好一会儿。接着是安静。此时,丁老四又踢了他一脚,就急忙往被众人包围住的王老大那边走去。很快,他听到小蝶的尖叫。   不能再忍了。允祯又抓住绳子,藏在身下,又感受到另一边的抖动。于是,他终于肯定,这是那人给他的信号。虎妖们放肆的笑声更响,小蝶却没发出声音。允祯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嘬着嘴唇,他朝“旋风”发出了命令。一声长啸划过。众虎妖还没反应过来,“旋风”那边传来持续的长嘶,允祯手里的麻绳被拉得笔直。   接着,手里的绳子猛然晃动,“旋风”得了主人的啸声,奋力往前冲出好远,使出全身力气拉扯住马鞍上的绳索。终于,一个黑影被拽着拖出地面。   “年羹尧!”允祯大叫一声。   除了丁老四,众虎妖纷纷回头,手持兵刃正各自戒备,待到看见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人影后,一个个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张老三笑得捂住了肚子,枣核大小的脸上全是不屑。丁老四听了也回过头,望了望,又转向委顿在地上,胡乱挥舞着匕首自卫的小蝶,嘴里不干不净。王老大朝张老三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抄起马刀,用力敲了敲趴在地上的年羹尧的后脑勺,怪笑道,   “若凭他这副不死不活的鬼样都能当闻名西北的‘年夜叉’,那么,老子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了!”   包括王老大在内,众虎妖又笑。尤其是丁老四,皮笑肉不笑,双手突然朝小蝶的胸口探过去。小蝶大叫,握着十四给她的匕首,朝侵犯者的手腕刺去。   “哎哟!臭娘们儿!”丁老四捂着手腕哀嚎,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年轻虎妖跟着起哄,笑说丁老四不中用,丁老四听了涨红脸皮。这时,张老三想起刚才丁老四抢夺自己嘴里金条的事,心中怀恨,走到丁老四耳边,又小声地挑拨。他在好色胖子耳边说的是,“老四,你还没老,就不行啦!”丁老四听了,那还了得,羞愤交加。怒吼一声,朝小蝶扑了过去。允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全身疼痛,手脚竟是无法动弹,只得嘴里发出呼叫:“年羹尧,你死了么?!”   年羹尧依旧没动。难道他当真像虎妖所说摔落坑洞时晕过去了?允祯心中起疑,不能啊。要是他当真昏厥,方才,传递到我掌心里的绳索的抖动是怎么回事?显然,“旋风”在另一头,抖动不是从它那边传来的。但若真是暗示的信号,怎么人拽上来,反倒没有反应呢?难道是……   允祯没有时间再疑惑。小蝶那边的遭遇已让他揪心。   “住手。你们这帮混球!快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对她,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丁老四闻声回头,裂开满嘴的黄牙哈哈大笑,“老子还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存心与他抬杠的张老三插嘴,“丁老四,其他的字你难道就会写?”   丁老四大怒,瞪了说话者一眼,揪起地上的小蝶,往王老大怀里送。然后,才转身看向张老三,“我晓得,你是见不得我抢在你前边捡这么一个大便宜……本来嘛……我也只是想揩揩油……这下……好了,你总算满意了吧……人、钱都在老大的手里,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一边说,一边随手扔掉从小蝶手里夺过来的匕首,“哐当”一声,恰巧掉在被他们看做“不死不活”之人的脚边。   说时迟,那时快,年羹尧一个翻身从地上弹起。抓起匕首,刺中丁老四的肚皮。接着,抽出匕首,斩断脖子上的绳索,抖动手腕,对准周围一干面露惊疑的虎妖逐个刺将过去。很快,八个人影应声倒下。王老大抓着小蝶,与张老三,急忙往后躲闪。饶是他们退得快,脸上,眼皮上,也沾染上同伴热哄哄的血迹。又有七个虎妖倒地。这时,王老大的脸色真的变了。张老三更是害怕地张大了嘴,拉着王老大的胳膊遮挡住脸,   “你……你……你是谁?”   问完的同时,他发现到自己的愚蠢;十五个同伴顷刻间身亡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十五个人,一个死法。看着他们被割断的咽喉和颈上仍汩汩涌流的鲜血,张老三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突然,他大叫一声。脸色灰败地看向王老大,   “真的……真的……跟传说中的一样……给敌人一样的死法……他……他……老大……他可能……真的……是……是……是那个……‘夜叉’。”   “放屁!”王老大扯了把小蝶的头发,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前。对正向他们步步逼近的年羹尧嚷道:“好汉……好汉……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个女人……还有……嗯……我都还给你们,只要……只要你肯放我一条生路……”   张老三听了,大急,“老大,还有我呢!”   年羹尧不动声色地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好整以暇地朝两人竖起一根手指。   “我只能饶一条性命!”   王老大转过头,面露凶相,“去你的!”蒲扇般的手掌闪电般捂住了张老三的口鼻,狠狠用力,片刻功夫,张老三腿脚一软,倒在地上,没了呼吸。只是逐渐的僵硬嘴巴仍然张着,里边缺了一颗门牙。   小蝶被这新一轮残杀的血腥吓坏。前一刻,这伙人还称兄道弟,这一会儿,却成了死敌。   “放了她。”年羹尧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小蝶感到身后钢箍般的手一阵哆嗦,接着她忽然想起覆盖在张老三脸上手指的模样,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生怕同样的手指会覆盖在自己的脸上。然而,两道如电的目光消弭掉她的慌张。接触到年羹尧投递过来的眼神,她身体里的颤抖逐渐消失。   “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所说过的话。”   “啊……”听到年羹尧低缓的声音,王老大更是慌乱,真的,真的是那个夜叉!他不禁心想,这和传闻中说的果真一样,这夜叉每在杀人愤怒时,反而会露出不急不忙的语调。许多不明此理的人都因此丢了性命。啊呀,妈呀,我怎么今天这么倒霉,偏偏撞上这个瘟神啦?哎哟,他又摸了摸胸口的钱袋,喘了口气,大着胆子复又开口,   “好汉……”基于担心因为识破身份反不易活命的认识,王老大始终不敢直呼其名,仍管年羹尧叫“好汉”,强扮不知,   “好汉……您的吩咐……小的怎敢不听?只是……只是……您一定要说话算话……您方才答应过小的……说是会放我……”   “哪里这么啰嗦?”年羹尧抡起铁拳揍中他一只眼睛,趁势拽过小蝶,搂在了臂弯里。一直趴在地上看得提心吊胆的允祯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双手撑地,慢慢挣扎着站起。   这时,他看到王老大跪在地上不停朝年羹尧叩头。一手还捂着一只被揍得乌黑的眼圈。看得大乐,心想,没想到此人的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允祯忍着后背的疼痛走了过去,忽听年羹尧一声冷笑。   “够了……受得起你这许多叩头的人可不是我……”他说完,拿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允祯,眼底浮现出一道光,好似一闪而逝的流星。   允祯正为他眼里的光起疑,却听他对王老大说话的声音更温和。   “你为什么要朝我叩这么多头呢?你知道我是谁了吗?”年羹尧把小蝶带到十四身旁,俯□,几乎微笑着凑到王老大的脸边,说出这句话。   “哦,不不不,小的不知道……”王老大被一张满是善意的脸孔所迷惑,不自觉地说出不该出口的话,“小的绝对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您就是传闻中的‘年夜叉’……”   才说完,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年羹尧嘴角边的笑容无限扩大。他意味盎然地笑了。笑得仿佛顽童发现有趣玩具似的。就在王老大哆嗦着双腿,犹豫着该反戈一击还是束手待毙的时候,年羹尧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背后传来的一个轻轻的声音。   允祯和小蝶也跟着听到。是适才被戳中肚皮的丁老四发出来的。他竟没有死?年羹尧微微一愣,在盯到他比常人更肥更胖的肚子的时候,心中疑惑豁然开朗。手按住肚子上的伤口,丁老四慢慢朝这边爬了过来。   “老大……王老大……咱们‘虎妖’当初发过誓,要效仿刘关张的……这份誓言……我还没忘……老大……我不会离开你……”   沿路爬行时,他突然瞅见王老大惊慌中失落在地上的软鞭,捡起用手托着,仅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继续爬行。   看着丁老四一点点靠近,王老大气得五官挤到了一起。暗骂,“死胖子,谁要和你一同赴死?我还有满袋子的金条哩!”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悄悄再度蜷起。   跪在地上王老大的动作自然也落到了允祯的眼里,但对于丁老四,他更是厌恶,遂摆出和年羹尧同样看好戏的表情。小蝶这时身体疲惫至极,在成功脱险后,心力憔悴,竟是靠倒在允祯肩头,闭上了眼睛休憩,对于王老大的伎俩自然没有注意。   然而,变化再现,事端再起。允祯和年羹尧期待的结局没有出现,反而被意外的一幕代替。张老三方才的悲剧再次上演。不过却发生在王老大的身上。此刻,他正被自己的软鞭勒住脖子,渐渐停止了呼吸。临死,他一双诡异的眼睛始终盯住手捏软鞭的丁老四,直到倒下,眼球依旧凸起。   扔掉软鞭,丁老四顾不上看年羹尧和允祯的反应,就跪倒在地。   “现在,虎妖只有我一个,请求大将军饶我性命!”   年羹尧看了他半天,莫测高深地又是笑。仰着下巴朝丁老四弯了弯食指,叫他靠近。丁老四忙不迭地巴结着跪着靠过来,斜着眼睛又瞟了小蝶一眼,转着眼珠道:   “大将军,这……这真是一场误会呀……小的若是早知道是您……早就……早就……”他咂了两下嘴巴,一时接不下去,又立即转说,   “总之,大将军您言而有信,您说过的话,小的还记在心里……”说完,也是磕头如捣蒜。小蝶这时听了声音,微微睁开眼睛,恰巧与丁老四瞟过来的眼神相遇,不禁厌恶,掉过头,拽着允祯也跟着背转过身。   一切瞧在年羹尧眼里,没有声音。这时,丁老四肚子上的伤口结痂。他瞅了瞅王老大鼓鼓的胸口,走过去一把从里边抽出钱袋,递交到年羹尧手上。   “大将军,物归原主。小的还有一个不请之请……”   “说。”   “小的孤身一人,无处投靠。想请大将军收留。只要大将军不计前嫌,小的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番话说得流畅至极,一边说,又一边够着脑袋往小蝶的背影偷窥。   年羹尧顺着他的眼光望了望,脸上没有表情。十指却已然扣紧。   “的确……你够胆色……够狠毒……倘若呆在军中,假以时日,说不定倒真有一番作为……不过……不过……你不该触碰我的禁忌!”   说着,抽出长剑,刺向丁老四的手臂。登时,丁老四卸掉半条膀子,倒在地上哇哇大叫。   “什么禁忌?哎哟……哎哟……”   年羹尧不答。丁老四顺着他眼角余光的方向,看到了年小蝶吃惊调转过来的面容。突然,他明白过来,面如白纸。心中又疑惑,这小娘们儿不是那富家公子的老婆吗?怎么又和这夜叉有关系?哎哟……一声呻吟,他已没时间再想下去。咬牙捂住肩膀处的血窟窿,半跪着朝年羹尧匍匐,   “多谢大将军饶命!”   此人饶不得!允祯拉着小蝶正要出口阻止,却见年羹尧朝他们摆了摆手。遂两人靠在一边,彼此睁大了眼睛。只是各自心情稍有不同。   小蝶心中虽极度厌恶胖子丁老四的无礼,可毕竟过于善良,想的是哥哥既然答应饶他,就必定会放他自去,所以,只是嫌恶讨厌此人,没有多余的心思;允祯就不同,想到此人几次轻薄小蝶,又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皇子被此人踩到脚下,此事更是不能传扬出去。又想到丁老四在他后背的拳打脚踢,巴不得能代替年羹尧立马叫此人毙命。只是一味地着急。   事情还在继续。   “饶命?”年羹尧重复道,“谁说我要饶你性命了?”   “啊……不是……不是……您方才向王老大许诺过的……您方才自己说的……啊,这位公子,这位姑娘都可以做见证……大将军……您可得讲信用哇!”   “信用?狗屁!”   年羹尧这时才得意地笑出声。还没等丁老四察觉到这句台词的似曾相识,他就尝到了见血封喉的滋味。当他仰面摔倒在地的时候,最后映入他眼帘的除了那依旧沉沉的天幕和上边的一颗星之外,就只有身旁王老大那死鱼般凸起的眼睛。   一阵大风吹过,周遭的砂石迷离进小蝶的眼睛。看着周围,嗅了嗅鼻子,她忍不住捂着嘴一阵恶心。   这时,冷冷的荒原上,响起更叫人颤抖的声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年羹尧说完,朝小蝶、允祯走来。    ☆、CHAP111 江南梦碎8——终结3   看着允祯被年羹尧捏住脖子,小蝶大吃一惊。   “你疯啦,他是十四……”   她拽住他的手腕想掰开他的手指,然而却仍没能撼动分毫。年羹尧捏得更紧了。   小蝶急得不行,心里想的什么自然脱口而出。   “年羹尧……你看清楚,他……他是谁!他不是那些戴着虎皮头套的坏人,他不是!他是十四,是允祯哪!”   望着呼吸逐渐艰难的十四,她死死抓住年羹尧手腕不放,连叫带喊道:“天哪!你莫不是杀人杀得发了狂,连我们都不认得了吧……”   眼见着她为了救自己被年羹尧猛地推到一边,允祯心里竟是感激过于害怕,咳着嗓子挤出的几个字,“不,小蝶,……他不是疯了……他是因为……”下面的话就突然停住了。歪着头正愣住的小蝶瞪眼一看,注意到十四竟是宛若被老鹰抓住的小鸡般被年羹尧捏住脖子提离了地面一段距离。允祯的面皮发紫,眼睛微闭,手脚虽还在挣扎,但看得出正渐渐消失掉力气。   目睹这样一幅画面,联系起周围的尸体,和方才经历的一场血腥,小蝶胃里别提多难受。可现在,并不是能让自己放纵的时候。就是想吐,也暂且忍耐住吧。她这样告诉自己。冲到年羹尧身边,她咬着牙看了年羹尧一眼,张开手臂,忽地从下面抱住了十四的双腿。她的力气是那样小,几乎没让另一方感到任何的阻扰。嗯,或许,或许也有那么一些,那就是碍眼吧。   “你给我走开!”他又推了她一把,另一只手仍卡着十四不放。小蝶踉踉跄跄跑出好几步,才算勉强站住,回过头,靠在路边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喘气,边喘边朝年羹尧摇头,柔弱的脸上闪现出坚定的神情。她对他说,   “年羹尧,你不能这么对待允祯,你不能不讲道义!”   “道义?”他冷笑,“这玩意儿,在我眼里,同属于诚信那一类,不过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不!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一定不是!”她大叫一声,捂住嘴,走到他身边。   他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紧蹙眉间,高挺的鼻梁皱起,   “我有没有道义,有没有诚信,不需要凭借你来判断,以自己的评判标准来衡量别人,啧啧啧,年小蝶,你以为你是谁?”   小蝶被他恶狠狠的口气噎住,呆呆地注视着他眼里飞扬跋扈的神采,一时间向来言辞犀利的她竟是说不出一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   “那你说,你需要什么样的评判标准?胤禛吗?”   摇摇头,他朝她笑了笑,转眼看了看另一只手掌中的男人,稍稍松缓了力道,允祯这才顺利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小蝶看了,也跟着做了个深呼吸。暗暗对自己说,“小蝶,不要停!继续和他说话!这样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才能找到解救允祯的途径!”想到这里,她不等年羹尧的回答,竟又急忙开口,   “是呀,你为人处事的标准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凡夫子弟。不然,你怎么可能扶摇直上到现如今的地位……呵呵,真是想不到哇,在西北一带号令数十万士兵的大将军,竟然如此畏惧昔日的门主,心甘情愿地为曾经的主仆之情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啧啧啧,年将军,你的这份忠心当真叫人钦佩!”   “你想说什么?”年羹尧果然被激怒,手提着允祯放到了地面,反剪住他两只胳膊拽着拖在背后,大迈步地朝小蝶这边走来。   不要……小蝶……快走开,你这样做好危险!允祯登时明白小蝶的用意,他想这样喊出来,但干涸的嗓子却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不得已,他只好任由年羹尧拉着干着急。   小蝶探头瞅了眼十四,正稍稍放心,猛地,腰肢被死死搂紧。   “你干什么?”她瞪着抓住她此刻下巴正朝她靠过来的男人,只觉得耳根发烫。扭动着身体,知道无法与他抗衡,只得在他脸贴近的时刻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垂低下去。   然而,这副回避的模样落在年羹尧眼里,更添妩媚。她散乱的长发披散下来,经由着风吹已是半干,但是她发髻深处的一些长发仍然潮湿,滴答滴答的水珠沿着垂直的发丝滑下,沿着她光洁的脖子一路往下。吞了口口水,年羹尧倒抽一口冷气。明白体内正发生着偏偏此时不该有的反应。雨虽然停了,但湿漉漉的仍然在她衣衫上留下痕迹。她的体态毕露,在此时淡淡的星光下。虽低垂着脸,可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瞧见这份惹人遐思的风情。   曾经的危险再度向她靠近。   年羹尧眼里的火苗被点燃。在这个被蛊惑的瞬间,权势富贵,千载功名,似乎都化作了尘粒,不值一提。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他想一口吞下的妖精。顺手捡起地上那条曾勒住他脖子的麻绳,把十四的手脚绑了个结实,拖着他塞到了数步之外的一块石头后边,又抓了块破布堵住了他的嘴。然后,他才重新走过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你就这么想引起我的注意么?”他问,趁着她茫然抬头之际,手指夹住她的耳垂。立即,这个敏感触碰带来的记忆一下子传递到小蝶的心窝里。她的身体僵硬住。   “怎么不说话?”他的声音更温柔,麻麻痒痒的气息把她围绕,让她的心跳再次加速。然后,他又深情地呼唤起她的名字,再接着,他的双唇靠近。多少次,多少次梦见过这样的情景;多少次,多少次渴望着这样的接近;婆娑的泪水涌进小蝶的眼里,她不禁泣不成声。不等他再诱惑,她哇地一声哭着扑到他怀里。经由方才一番生死,她委实身心俱疲,虽有知己十四的安慰,但又怎能是情人的体贴所能比?更不要说,对于年羹尧救了他们之后心头残留的感激了。这份乍然涌现出的感激把曾经所有的柔情统统勾起,好像一根细线头被从毛线团里抽出似的,毛线越扯越多,心底的情意也越蓄越满。方才她和他赌气说他卑鄙的那些话都被忘了个干净。   拥抱着温软的身体,抚摸着丝绸般的长发,摩挲着衣衫下滑腻的肌肤,年羹尧只感觉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又被唤醒。当她扑向他的那个瞬间,他知道他眼里也正被某种液体充盈着。当她的身体再次与他贴紧的时候,他才知道心中始终某个空缺等待的是什么。于是,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但,这却是份注定十分短暂的满足。她接下来的话完全把他的这份满足粉碎。   “我们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下去,好么?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朦胧的夜色中,他看清她眼角的泪滴,心中登时一凛。顺着她的话,问:“什么都可以放弃?孩子?十四?也在这个‘什么’的范围内么?”   她为他话里隐射出来的微光而兴奋,拉住他的双手更加用力,板着严肃的目光回答说“是”。   “是的,就是这样。孩子……孩子……或许……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还会有孩子,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允祯的话,我知道,你方才不过是要报复他,报复他之前勒住你脖子的事情,要是真的动手,你不会给他残喘的机会。所以,你更不会害他……”   “那你方才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甚至不惜拿自己为饵,引诱我的注意?”捏住她下巴,他的脑袋忽然变得混乱。虽然竭力告诫自己不能逞着性子陷入她的话里,可年羹尧却越来越感觉到身不由己。对于她与十四的关系,他果然十分在意。   “就像你说的,或许我是紧张过了头,可是……可是我和十四……真的只是简单的友谊……真的,请你相信我……”   她长长的睫毛上还驻留着一片晶莹,她皎洁的额头,闪亮的眼睛,上翘的小嘴,一一映射在他的视野里,叫他几乎为之动心。一阵大风吹过,吹乱了路边的长草,弄乱了她的长发,也吹开了跌落在地面上钱袋的口袋——金灿灿的光芒成为年羹尧眼睛里最后呈现出的东西。当然,我们说,年羹尧不是财迷。只不过,这袋金子带给他连串的思绪。   “赤足金……和田金矿……大西北……大将军……写着‘年’字的硕大旌旗……大捷……封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紫禁城……”   想完这些,他眼里叫小蝶激动的光芒,熄灭。他又重归清醒。   他甚至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年羹尧啊年羹尧,情爱最是销魂蚀骨,你再也不是当年初堕情网的傻瓜了。当年一心的爱恋,一心的痴迷,得到的又是些什么呢?是的,或许,当年她的被赐死不是你年羹尧的错,甚至和你年羹尧没什么关系,但是,但是这一样影响不了你不能左右事态的结局啊!是的,是的,就是这样。当年你保护不了她,现在,你更不可能带她远走高飞。别说没这个能力,就算有,你能甘心吗?就像之前和十四说过的那样,你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其实说到底,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还有你的雄才大略,你的满腔抱负,这些,这些东西累加起来造成的影响早就超过一个年小蝶。而这些东西要想施展出来,必须只能借助唯一的途径。这条途径,又只能从一个人手中获取。这条途径的名字是什么?这个人是谁?还用说吗?”   小蝶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不肯相信她与允祯纯真的关系,不禁有些着急,又把先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说道:“我请求你,年羹尧,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对你的真诚……”   “相信你对我的真诚?”他咀嚼着,忽然语调怪异,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冷冷地松开了对她的搂抱,出言讥讽道:   “是啊,我当然该完全彻底毫不怀疑地相信你,相信你对我的真诚!嗯?或许,你想说的是忠贞二字吧,嘿嘿,怎么,怎么说不出口?啊!我差点忘了。对于共事过不止一个男人的女人来说,即使脸皮再厚,也不敢拿忠贞二字伪装自己吧!”   小蝶生气了。十分地恼怒。她当然明白他所谓的“共事”“不止一个男人”背后的含义。   “哦!老天!你不能这么指责我!为这件事,我曾向你解释过,那一次,我是被迫的,是逼不得已!而且,更直白说,那只是一场交易!是我和……和……他……之间的一场交易!”   “他?谁?谁?谁叫得这么亲密?”他也气愤起来,抓住她的手猛烈摇晃,“古语说得好,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所以,收起你那套所谓的道义的学说吧,先拿这面镜子好好照照你自己吧!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没有资格和我谈什么道义!”   他把她驳倒了!没想到,他竟是驳论的高手,竟能扳倒她这个方才提出质疑的驳论主体本身。而且,引以为事例的还是她心中至今最痛的那一根刺。捂着胸口,她张口结舌,忽然说不出话。   “怎么,没话说了?对嘛,早些承认又何妨呢?我,区区一个年羹尧,又何必被你如此一般的人才放到眼里?论痴心,我比不过、喏,那边……石头后面的那一个;论地位,我又不及,两天前躺在你床边的那一位……哟……他们两个可是亲兄弟呢……而且……还都是大清朝最具权势的人物……小蝶……对你……对你能同时游走在此二人间高超的手腕,哥哥我可真是甘拜下风……什么时候……你也教教我,也好让我跟着学,也能如此左右逢源,讨好两边……”   他说此番话的时候,她的脸忽红忽白,等到最后,急怒攻心,竟是张嘴哇地呕了口鲜血,摇晃着身体,眼看就要摔倒。年羹尧见了,正准备伸出手臂,却是伸到半空中,突然停住,想道:“可不能再这么纠缠下去,否则,就真的没个了结。”于是,又把手缩了回去,甚至还抬高了眼,故意把头扭到一边。   他犹豫、畏缩又虚伪做作的模样被小蝶看在眼里,更添凄楚。一个意识钻进她的脑袋——难道,这就是我深爱的人吗?我还要继续义无反顾的爱下去吗?黑暗的无底深渊扑面而来,她找不到答案,也就更加不知所措。她该怎么办?她扯着眉凝思没多久,远处就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谁来了?要来干什么?小蝶已不在乎。此刻,她关注的焦点已由外而转向内。自打进入这个朝代以来,全心全意地去爱已成为她活下去的重心。虽然这个过程并非她主观刻意去营造,是在不知不觉中展开的,但是,这份爱的主题已经为支持她生活下去的所有信念。而年羹尧也成为她活在这里关心的最重要的话题。现在,一旦、假使、万一,她不爱了,那么她该倚靠着什么活下去?情爱是生活的唯一信仰吗?   很自然,她想到爱的对立面,又想到曾经的好友谢小风。想到她曾对之说过的话,对于仇恨,她似乎是这么下评语的,‘这是一种狭隘又愚蠢的情绪’,如果这评语正确的话,那么反推情爱,得到的是什么?情爱就必定是一种广泛高尚的明智选择吗?人又为了什么而活下去?是的,曾经为了他,为了保守住他和她之间的秘密,她宁愿朝着胤禛的剑尖冲过去;但是现在呢,一旦她失去一直所依赖的信念的话,她又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呢?是绝然的永久闭上眼睛?还是由他摆布充当另一个男人的布娃娃继续蝇营狗苟下去?   天哪,她的脑子乱得不行。捂住太阳穴,她正万分苦恼,不经意间,瞅见了那个由远及近的身影。马很眼熟,是“的卢”。马上之人,戴着一块黑布罩,只有一只眼睛。   是他?!   小蝶收回视线,搜索十四身影的同时不期然又瞧见年羹尧的脸色。此刻,他嘴角的笑意冻僵,脸上又重现出方才恐怖的颜色。   岳暮秋的呼喊在旷野的上空盘旋。他嘶哑着喉咙大叫着自己的主子,一声声“十四爷”的回音不停在小蝶耳边起伏。即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量小岳子,从他的呼叫声中,她也能体会到这位贴身跟班此刻的心情。   多好……多好哟……她的浮想再度开始,交织在十四与小岳子之间的感情冲进了此时她混沌的脑海,仿佛立刻带来一阵清凉风,让她凉爽不少。是什么?知己?友情?忠义?或许这就是能替代爱情的东西?她双手抓了把空气,握紧十指,感觉似乎攥住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的到来让她沉闷的胸口舒畅很多,但心中的烦闷仍不能完全清除,其不彻底的程度,仿佛一扇紧闭的窗户被推开复又处于半遮掩不能完全打开的状态一样。还有什么能决定根本的某种关键东西没能被找到。这种关键的东西是什么呢?她还想继续探索下去,但身旁的男人却不再给她机会。   年羹尧反扣住她的双手,用力剪住,夹在背后,用肉墙一般的身体把她正前方的视线全部遮挡住。因此,她只能靠听声音来判断身边的状况。很快,小岳子和十四的声音传过来。   “十四爷,你没事吧?”   “……”   一阵绳索的悉索声消失后,十四开始朝小岳子发脾气。“这会儿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早干什么去了?再晚一些,你就压根不用来了!”   “不用……来?”独眼跟班不解。   “是呀,直接等着收殓我的尸体就行!”十四还在气。传过来的声音渐渐扩大。小蝶知道他们二人正朝这边走来。   接着,十四的火气更大,他在怒吼。“小岳子,你拦着我的路干什么?”   “十四爷,算了吧……此时此刻……我们还是放弃……放弃搭救……搭救……”小岳子的话虽说得断断续续,但小蝶已然明白,他话里所说要放弃的人是指自己。没有过多的寻思,她正要开口,向十四表明自己此刻的心意,却是忽然手腕间剧痛,惊愕地迎上年羹尧转过来的视线,男人阴沉的双眼扑面而来。   “说!快说话,诱使十四过来!”   看着年羹尧冰冷的眼角,小蝶心痛得一阵痉挛,说不出一个字。然后感觉到手腕上压迫的力道逐渐减弱。   见她仍咬紧嘴唇,年羹尧心急,猛地把她拉扯到身前,手掌覆盖住她的小腹。小蝶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硬,颤抖着声音道:“年羹尧……你要干什么……”   男人不答,只是拿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催促。“快,快把十四招惹过来。”   “我若不答应呢?”她气得用眼角的光盯住他,脸色煞白。   “是吗?那……你要不要试试看呢?”他粗壮有力的手指加重了力道,突然在她小腹上一按。一阵刺痛立刻把小蝶侵袭!她惊恐得睁大了眼睛,扭头瞪住男人,食指戳着他的下巴,又是愤慨又是激动,牙齿哆嗦不停。   年羹尧冷笑着握住她食指,趁势按下她发抖的手臂,用臂膀圈住她,才又开口。   “想骂我?还是想揍我?随你!都行!不过,前提是你不能让眼前为了你宁可不顾性命的痴心王爷给跑了。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我的话,那么……”下边的话他没说,只是突然又拍了一下她的肚皮。   小蝶猛地心也跟着漏跳一拍,身体呆住。她没有转身,安静地蜷缩在他的臂膀内,问得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是在拿自己的骨肉做交易吗?”   那边十四与小岳子已经靠近,年羹尧再不说话,小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声惊雷敲打进她的心田。老天!他是个魔鬼!真的是个魔鬼!他的邪恶甚至超过了方才那些贪婪无耻的虎妖!是的,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她们从来都只是他用来交换的那杆天秤上的砝码,是彻彻底底、明明白白的交易工具。不论是她,还是他们的孩子,他都吝啬得不给予任何的感情。其挑选砝码的严谨程度让她想起了手术台上的医生,后者也是拿如此专业的态度挑选尺寸各异的手术用具的。   就这样,一股寒气把小蝶笼罩,数不清的单薄的白色裹住鲜血一般的红色出现在她眼前,一时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晕倒了。倒在年羹尧的怀里。   十四留心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神情紧张,挥舞着拳头,嚷了起来。   “快让开,小岳子,小蝶昏倒了!让开!小岳子,我要去看她!你别堵着我,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不,十四爷……我的爷……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听你的!”小岳子说着跪倒在允祯的脚边,抱住了他的腿,紧紧抓住,不肯放松。“十四爷……你就听我一次劝吧……放手吧……时间紧迫……现在……或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很快……很快……后边朝廷的追兵就要跟过来……我们……我们的人撑不住多久了……”   “你是说……他们剩下的人守住了通往此地的路口?”允祯发愣。   点着头,悲哀的颜色在独眼男人的脸上升起。他艰难地扯动着嘴角,本想给自己也给主子一个安慰的表情,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糟。“是的……”他刚开开,年羹尧搂着昏厥过去的小蝶走到这对主仆的中间,打断了小岳子的话。他踢了下独眼男人的小腿,破口大骂:   “岳暮秋,你少胡诌!堂堂朝廷数千人的兵马,又怎能是你们几个叛逆就能阻拦得住的?说,老实地说,不然,本将军现在就宰了你!”   说着,他抽出别在腰际的匕首,猛地朝小岳子一掷。一道寒光恰巧射在岳暮秋的眼皮前。   迎着此刻淡淡的星光,匕首上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映入独眼男人的眼帘。   “啊!”地他低叫一声,从地上拔出匕首,双手捧着,站起身,缓缓走到允祯身前。不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传来,轰隆隆地引发出地面的抖动,连带着,附近的花草树木,土坡巨石,甚至包括躺在地上血液凝滞住的虎妖们的尸体,也跟着微微抖动起来。这份不安很快被正前边的“旋风”感受到,它连续地发出嘶叫。小岳子听了,眉梢动了动,脸上又露出百分百的期待,在向主子呈交那柄曾代表特殊意义的匕首时,他也流露出自己的心声。   他这样说道:   “爷,你听见了吗?连马儿也在呼唤你……机不待人,稍纵即逝……十四爷……我只想告诉你,现在走,我们还来得及……这或许真的……真的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份机会来得有多么的不容易……它……它是数十个兄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十四爷……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吧……”   允祯听了脸色微变,犹豫了片刻,却是摇头。   “不。子曰: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若连自己曾向她许诺过的事情都办不到,兑现不了,那么,那么将来如何取信于天下?”   “哎呀,我的爷,怎么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爱钻这个牛角尖?君不闻‘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复兴腾达,独尊天下之际,爷还会为没有绝色而担心吗?十四爷,你就听我这一次吧!”   小岳子说得满脸通红。情绪十分激昂。   “不,”十四断然拒绝。“曾经我选错过……那是在几年前……在京城郊外的一栋宅院内……老四也给我出过类似的题目……让我必须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出选择……那一次……我放弃了她……后来……我得到了西北大将军王的荣誉……的确风光一时……可是……可是现在……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说到此处时不禁拿眼睛望了望年羹尧,接着摇了摇头,侧过脸来看向黝黑深远的旷野,目光变得悠远,   “后来,八哥与老四的对峙转为尖锐,他们的决战爆发了,老四凭借狡诈的手段取胜,接着窃取了大位。而我呢,那时……还在大西北……日复一日的操戈练兵……蓄势待发……哈哈……没想到……京城一切都已经落子成局,我……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啦……再后来……我见不惯老四的作态……只身去了西北……看遍了茫茫戈壁……走遍了塞外崎岖……俗语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如今我怎就不能效仿先贤呢……于是我磨拳……我擦掌……我又充满了激情……虽然……”   他突然停下,忿恨地盯了眼年羹尧,又接着说,   “虽然我坐观渔利的计划没能实现,回疆落败,可是……可是借由和田那边的矿藏……我也储备下了后续的积蓄……我的野心还在继续……我的激情还在鼓荡……甚至对于那个总览天下的位子的渴望,也在我身体里依旧燃烧……小岳子……”他这才回过头,接过跟班递过来的匕首,手指在匕首锋利的刀刃上徘徊,   “可是,小岳子……我已经快渐渐失去耐心!是的,我等不及,等不及了。老四和八哥之间的决战算是告一段落,虽然八哥的余威还在,虽然九哥十哥还在帮衬着他,可是,八哥算是完啦。我知道,从他的腿被老四借机废掉的那一刻开始,他与老四的斗争就到了尾声。他的戏算是落幕。那么我呢?为什么我的戏码迟迟没有结束?小岳子……你知不知道夜夜如坐针毡的滋味,你晓不晓得每每痛彻心扉的体会?小岳子,我好恨!我好痛!我好累!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就在躺在地上的这些无赖面前,我有多么的狼狈!我……一个高高在上的爱新觉罗家的子弟,竟是要被这些杂碎欺凌。当我……当我被这一个……(他走到丁老四尸体身边,脚踢了踢尸体)混蛋踩在脚下的时候,   你……小岳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羞愧……啊……你甚至不会知道……那个时刻……我恨不得能立即死掉……耻辱!耻辱!我的耻辱!不仅仅是从被这丁老四踩住的时刻,耻辱如铁钉般嵌入我的骨髓;而是更早,早在老四凭借小人伎俩欺辱我的时刻开始,这份深深的印记就钻进了我的每一条神经,宛如一个鬼魅把我附身。它舔舐着我,嘲弄着我,每时每刻讥笑我。它笑我是个傻瓜,是个呆子,是个只会被老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蠢货!”   趁着允祯说得口干舔嘴唇的档口,岳暮秋抱住了他的胳膊,心疼地闭上眼,“别说啦,十四爷,什么都别说啦,你的苦处我都懂……”   “不,你不懂,你还不懂……”允祯拨开小岳子,走到年羹尧身边,看了看小蝶昏睡的模样,抬起手腕,对着手中的匕首开口。   “我必须要证明自己!迫切地证明自己!小岳子,这就是我的答案。这就是我说了那么一大堆话的结语。而她,小蝶,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   年羹尧趁机插嘴,“我就知道你待她没安什么好心。”   十四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继续只对小岳子解释。   “应该这么说,我的战场并非仅限于与老四实力的比拼。老四在乎的事情有很多。除了天下、权势、皇位之外,她……或许就是他最在乎的东西。因此……因此,这也造就了我和老四的另一种斡旋的方式。年小蝶,就是新的战场。这一次,这场仗,我真的不能再输。我……我已经输不起……”   说完,他有些乏力,身体摇了摇,被小岳子扶住,接连地喘息。   小岳子仍然有些糊涂,不解道:“爷是想以此女为要挟敌方的人质吗?”说话同时,朝一脸警觉的年羹尧打量,手掌关节捏得咯吱咯吱响。同为武功高手,岳暮秋深知自己并非年羹尧的对手,这个认识,早在西北两人的一次交锋中就产生,被植入他的脑海里。但是此刻,这位现在的西北大将军已出于气势衰减的状态,这点不仅从他故作镇定的站姿可以看出端倪,从地上躺满的尸体也能找出痕迹。年羹尧的锋芒已露,而自己这边却可以一鼓作气,双方存留的气势已非昔日相对时的状态。更何况,还更有利于自己的因素。年羹尧受了伤,胸口虽已结痂,但毕竟会对他的整体实力产生影响。再说,他身边还有一个累赘。   岳暮秋这样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十足的胜算。或许受了主子激动情绪的影响,独眼男人的判断力因此下降。他光看到了敌人的累赘,却忘了他自己身边也还留存着十四这个包袱。此时此刻,絮絮不平手脚无力的十四,从某种程度上说,令同伴受束缚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年小蝶。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可惜,这点,没被忠心的跟班看清。他低估了敌人的实力。   年羹尧接受小岳子询查目光的同时,提高戒备。   这时,投射在他的瞳孔里的只有一个身影——猎物!猎物!还是猎物!数日前,在郊外射杀野鸭时的感觉再次爬上他的心头。浑身的血液再度沸腾。允祯的影子频繁在他眼前晃动。他几乎可以看见雍正弯起嘴角对他嘉许微笑的样子了。是的,只要俘获了允祯,他就朝要攀登的阶梯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步。陶醉在圣眷隆恩的梦境中,沉湎在世人竞相谄媚的阿谀中,他,年羹尧,几乎要为这副画面快活得飘飘欲仙了。   于是,他不再想,放开了小蝶。与此同时,没等到陷入沉思的允祯答复的小岳子,也已出手。   宁谧的旷野上,一场生死搏杀,再起。   一个为仕途野心,一个为保主忠义,较量双方的目的虽不同,但表现的方式却均统一在相同的武力械斗之中。既然一切的说法相互争议,与其找不到别的途径,那么何妨用流血来决定是非?谁胜谁有理,躺下的人自然学会闭嘴休息。   这套适用于大自然万物间的生存法则,竟也适用于我们人类。当然,必须承认,这也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竞赛,符合客观的境况与发展规律。但是,相较于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其他低等动物而言,能言善思的人类大多数情况下竟会做出这项选择,于此,我们不能不感到痛心。以暴制暴,非釜底抽薪,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同时,暴力还将带来更多的隐患。仇恨就是其中一项永远尾随下来的痼疾。   撇开议论。继续讲故事。   小岳子此时已和年羹尧纠缠到一起。微凉的夜里,大颗的汗珠在他的额头缀满。他已出了全力。每一次出招,对方应接得似乎都有些吃力。小岳子本以为可以趁机一举制服,却都让敌人在一招招的末尾得到了喘息。年羹尧微显笨拙的保守招式却反而转守为攻,渐渐的,逼迫的力量累积,如百川纳海般凝聚起后发之力,压迫着,朝他奔涌过来。   小岳子终于抵抗不住,倒退了两步。这时,他急忙扭头朝发憷的允祯呼喊,他不是喊他来帮忙,相反,而是让其赶快带着小蝶逃开。   十四闻言,这才从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睁开恍惚的眼睛,瞅见小岳子节节败退的情景,惊叫一声,大喝着,扬着匕首就朝年羹尧刺过来。可力乏的野兽哪里是狡猾猎人的对手?“砰”地一声,他被年羹尧揪住前襟扔到了半空中,然后像断了线的风筝般慢慢地从半空中落下。   小岳子看得大急。手下招式更是凌乱,暴露出身体防卫的各处要害。年羹尧不再看十四,更晓得此时的他不再有带走小蝶的力气,于是,攻取下眼前堡垒的任务变得更加迫切。此时,在年羹尧脑海里甚至出现这样一种比喻——如果说十四是只狮子的话,那么岳暮秋就是保护狮子不被侵犯的大门。只要砸碎大门,得到狮子,也就并非难事了。想到这里,他不再保留实力,方才弑杀虎妖的爆发力再度倾泻。对岳暮秋,他不再犹豫。毒辣的长剑变幻缤纷,或斜刺,或反撩,或重砸,或猛击,招招致命。   闷哼一声,小岳子捂住腹部,面色苍白如纸。年羹尧的剑扎进他的腹中,仍在饮血。直到又一次皮肉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他才痛苦地叫了出来。看着年羹尧剑尖上犹自低落的鲜血,十四面如土灰,他狂吼着从地上爬起,双手抱住匕首又朝年羹尧这边奔过来,嘴里边说:“姓年的畜生,我今天非杀了你!”   原本此时与岳暮秋对决的年羹尧就处于全身紧张的状态,早在十四口出狂言之前他听闻脑后风声,就扬起了手中的长剑。出于本能地寻着声音的方向朝后背投掷。才出手,他就不由一惊,感到后悔,为将伤及十四的性命担心。此刻年羹尧的想法倒不同于之前出手犹豫的四川副巡抚巴尔烈,为如何面对皇太后而烦扰,年某人此刻的忧虑却是对雍正于此人心意的把握。他想:皇上对十四究竟是什么态度呢?要他活?我看的倒似不像哪,哪个男人愿意老婆偷的汉子还继续活蹦在眼前?那是要他死么?要真是这样,干嘛巴巴地从慈宁宫派个侍卫来看护他?唉,我这想也是白想了,手中长剑已出,十四怕是再难活命啦。   然而,等他定睛去看时,却被眼前所见震慑住。十四没死,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他的那柄夺命长剑呢?却插在了另一个人的心脏里。是小岳子!什么?!这么快的速度?这时,年羹尧才回想到方才思索时耳畔刮过的不寻常的风声。怎么会?!这独眼龙明明快不行了呀,怎么还能反应这么迅速?他皱着眉,颇感纳闷。然而,他这份纳闷很快被有感于十四性命无忧的欣喜代替。不管怎么说,一个活着的猎物,总能博得买家更多的欢喜。作为战斗的胜利者,他无疑是喜悦的。   而作为另一方的输家呢?则完全是不同的面貌。   小岳子面如金纸安静地躺在十四的怀里。他眼睛吃力地几次想张开,再看一看身边那个叫他为之生、为之死的男人,但是,方才拼尽最后全力的跳跃、扑闪、遮挡的一连串动作已耗费掉他所有的精力。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握住允祯,却终于没能如愿。他嘴唇微启,却始终没有再闭紧。他死了。可身体仍然带着余温。他不再呼吸,可耳边碎发仍然随风飘扬。十四抱着他的尸体仿佛化作了雕像。   原本围绕在“旋风”身旁的“的卢”瞅见此景,仰蹄哀鸣。竟是风一般地朝主人的方向跑了过来。“的卢”低垂着脑袋不停用头颅上的鬃毛骚动主人的面颊,似乎企图用这种它与主人嬉闹惯了的方式把主人唤醒,但是,一次次的尝试,没得到任何的反应。于是,它改用温热的舌头舔舐主人蜡黄的脸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热呼呼的马鼻喷射在允祯颈间,抱着渐渐冰冷掉的岳暮秋,他这才哭出了声音。   “啊——啊——啊——”悲愤的嘶吼与“的卢”哀鸣合二为一,共同哀悼他们逝去的最好的朋友。   “年羹尧!年羹尧!年羹尧!”十四大吼着,拔出尸体身上的长剑,另一手紧握着匕首,疯子一般地朝凶手冲过来。   年某人看着披头散发疯癫一般的十四吓了一跳,急忙侧过身体,面对不要命的攻击,仓皇躲闪逃避。方才慑人的气势不见了踪影,既看不见他威震虎妖时的睥睨勇气,也看不到他应对小岳子出招时的招招算计,武功谋略在疯子不要命的状况下统统失去了防备作用力,堂堂现任西北大将军竟是被他的前任追迫得万分狼狈。当然,或许,年羹尧这时的示弱还有另一层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附近的马蹄声在靠近,越来越近。因此,他现在被动躲闪的窘困之态就找到了更合适的原因。虽然躲藏得难看,闪避得笨拙,但只要能守卫住胜利的果实,看管好这头上好的猎物,那么,在最终裁判面前,胜利的领奖台依旧非他莫属。   但疯子也不是好惹的。他们的力量往往大得惊人。在脑细胞不受控制的情况下,体内的某些指标却能达到平常不能突破的极限。现在的十四,恰恰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长剑、匕首在他双手间交相辉映,他看不见黑暗,看不见土坡,看不见地下的尸体,甚至年小蝶,此刻也不在他的眼里。于是,唯一性的目标出现。年羹尧化作了射箭靶盘上的红心,鲜艳夺目得时刻激惹起他奋不顾身同归于尽的情绪。这股情绪的源头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现在最佳的选择是什么?此刻被重新激发出力量的他还有没有逃走的能力?   这些,他都不再考虑。红心、年羹尧、红心……就这样,这两个词在他脑中反复重叠着涌现,把他所有理性的思绪占据。   凭借着这股蛮力与誓死的决心,终于,他要得手了。他把他压倒在地,长剑格挡掉他抵挡的双手,匕首正对住他的咽喉!夜色中,星光下,敌人那因为害怕而上下起伏的喉结就在他眼皮下窜动,还有他脖子上颤抖的一根根青筋。很好,很快,喉结的起伏就将暂停,青筋也将不再扭曲。   “纳命来!”   他红着眼,宛若罗刹般朝身下的男人倒竖起眉梢,手里的匕首正要刺下,却见一丝得意的笑容从年羹尧的嘴角边泛起。没等他反应过来,数十只弓箭纷纷飘落,其中一只竟射中了他捏匕首的手腕。   “哐当”一声,匕首摔落。数不清的士兵扑面而来,把允祯包围在中心。   长矛交织,长剑如雨,顶着脖子上的长矛,拔掉了手腕上的箭矢,十四扭动了□体,就触碰到周围的长剑。是谁?有谁来了?他晕晕乎乎的脑袋还残留着疑问。   这时,一个瘦小的影子撺掇过来,先是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年羹尧,然后又连同另一个高大的影子扶起了昏迷的年小蝶,最后,这个瘦小的影子才捡起了地上那柄匕首和他刚刚扔掉的箭矢,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中走了过去。   允祯迷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大片人影中,胤禛棱角分明的脸孔慢镜头般在眼前放大。   此时,被他称作老四的男人正捏着他随身佩戴的匕首把玩,而另一只手上,还抓握着杀气没有褪尽的弓。那张弓仍是满的。瘦小的影子举起那根带着他血迹的箭矢呈现到男人的面前。年羹尧见了,突然跪倒,朝男人磕头,“皇上箭法如神,英伟无敌!”   其余人听了,也跟着磕头拜服,一时间,漫漫旷野上萧杀的气息弥散掉,被连篇的逢迎之词代替。允祯被众人兵器架挡着,说不出一句话。目光落到地上岳暮秋的尸体时,眼眶又变得潮湿,红着眼,垂下脑袋,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被拥揽在胤禛怀里的小蝶,蹙紧眉梢,撇了撇嘴,如婴儿般做了个不乐意的表情,似乎在为被打搅到好梦而怨怼。接着,她发出一串梦呓:   “弓箭?!啊!不要!不要射箭了!我就是那只母鸭……我就是……”   待她说完,雍正冷冰冰的目光如寒冰般立时刺穿到年羹尧心里,霎时间,在这位天下第一买家的脸上,年羹尧察觉不到一丝暖意。    ☆、CHAP112 另一场梦碎1   红日当空,万里无云。坐落在京城的法华寺在度过了一个早上的热闹之后,终于赢来了午后的宁静。绿树不再摇曳,花草不再起舞。连一两只停在供品桌上的肥大的苍蝇也在此刻没了气力,懒洋洋地伏在阴凉的地方休憩。寺庙里几乎看不到晃动的身影。   然而,安静并不意味着平静。表面的现象往往只是内在的一层外衣。   在主持待客的厢房内,响起法华寺主持和隆科多两人的声音。   “出事了!”隆科多惊慌失措的脸上写满了恐惧,“觉明大师,你这下可要把我害苦啦!”   觉明不语,瞥了眼对方焦急的模样,知道很快就会得到确切的消息。果然,隆科多也不等他问,就自顾自地急忙说了下去:   “我刚收到消息,说是皇上就要快从江南一带巡视返京了!”   觉明出家前也是个急性子,虽多年来礼佛念经,但都是做个样子,并不十分用心,本质上还是黑鹰帮的眼线,因此在他听到隆科多仍然说不到重点之后,不禁开始着急。语气也变得不善。   “怎么了,皇上回来和出事有什么关系?”   “唉!怎么没关系?”隆科多一拍大腿,长长地叹口气坐到了觉明对面的软榻上,握紧拳头捶了下茶几桌面,把桌面上的茶盘与点心差点震落。他心事重重地看了眼觉明,才又开口,   “回紫禁城的不仅仅是皇上,还有……还有我们派出去暗杀年羹尧的刺客!”   觉明听后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惊讶反问:“不是说人都死了么?怎么会还有活口?隆科多大人,这种事可不同于密宗强体炼丹之术,不好拿来开玩笑的!”   “我……我……我都急得成什么样儿了……我……我……怎还会拿此事来诓你?”隆科多食指反戳着鼻子,走到觉明跟前,露出忿忿的神态。   觉明这才信以为真,可狐疑的眉梢仍然扭动,“怎么会之前我们这边一点没收到风声?照理说,应该不会呀,我对我们这边的人有把握,他们都是死士,一旦行、刺、计划失败,他们决计不会继续偷生,现在……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呢?”   “唉,主持大人,现在没工夫追究死理了。及早想好对策才是关键。你听我说,我已探明一切详情,一同前往西北的另一个死士叫刘大虎,已被年羹尧斩杀……那个失手被抓的人叫刘二虎,是刘大虎的亲弟弟,江都人氏,据说他已被割掉舌头,挑断了手筋脚筋,生不如死哪……”   “姓年的贼子果真好毒辣……”觉明一声低喟。   “谁说不是?”隆科多急得双眼发热,激动之余抓住了觉明的胳膊,忽然为手掌下肌肉结实的手感而愕然,他不禁起疑,心想:难不成这大和尚也非平凡之辈?然而,这疑惑的念头只是一飘而过,忧心忡忡的焦虑很快把他全部注意力占据。他接着说,   “谁也不知道这年羹尧是怎么想的,但是,现在,咱们可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了。而且,这落网刺客刘二虎据说还将由刑部过审,最终定罪。觉明大师,关于这事儿,咱们俩坐的是同一条船,可得同舟共济哪!您看,当初,这主意是你出的,这人也是你推荐给我的,当然,凭咱们俩的交情,我自是晓得你这么做无非都是为了替我出一口气,但是……但是现在既然出了状况,啧啧啧……可就叫我大伤脑筋哪……”   说到这儿,隆科多连连搔头,眼睛先对着放在软榻边的鞋子望了望,接着视线很快溜到觉明的脸上,眼角处闪烁出讪讪的光芒。   听他这么一说,又被他这么一看,觉明再明白不过。他话里虽说同舟共济,深厚交情什么的,其实用意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推。理由他也明说了,什么都是自己提的,自然什么责任都得自己承担。觉明想到这里,不禁恨得咬牙。心想,难怪当初向李老大推荐隆科多时老大会是那么平淡的反应,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一味地责怪也无济于事。既然隆科多实乃小人,我就不必跟他讲什么君子之道,朋友之义了,小人在乎的只有利益。我好好的在钻营此二字上下文章,怕就可以借此事反客为主,把他牢牢攥在掌心。   想到这儿,觉明心安,不疾不徐地端起桌上的香茶喝了一小口,面色逐渐恢复。反拉住隆科多的手臂走到桌边的椅凳上坐下。   “大人稍安勿躁。此事大人只管放心,不必烦扰。就像大人所言,主意是我出的,人是我推荐的,这责任嘛……自然该由我来担当。往最坏处打算,就算皇上查到这里来,我也自会独立应承下来,绝不会让大人您受到牵累……”   听到这儿的隆科多登时满脸堆欢,皮笑肉不笑地颤抖着近来肥厚起来的下巴,亲热地握住觉明的手,柔和着嗓音欲盖弥彰道,   “大师怎么能如此看我呢?您这是分明不拿我当朋友看嘛!我与大师相交多年,此次出事大师又是为我出头,如今怎能叫我弃密友而独去?大师……你……你可莫要错看我了……”   装模作样一阵假泣,他抓起茶几上一块洁净的手帕用力擤起了鼻涕。   听着那一连串黏腻浓稠的声音,觉明只感到说不出的恶心。连抿在嘴里的一小口茶都偷偷地给吐在了袖子边。   隆科多接着又絮絮赘述了些描述两人深情厚谊的废话,说什么这几年虽不再得到子嗣,但自从照大师的密法练就身体以来,自我感觉精神比之前清爽许多,然后先前悲慨的颜色全部褪去,于某些方面特别嗜好的眉飞色舞的表情逐渐在他脸上展露。   觉明立刻明白这是他的趣味所在。顺势在他不解的一些关节上稍加点拨,又拿苟合刺激的密炼之术撩拨了他两句,这个小人立即中招。不仅五官,连周身上下都全然放松下来。觉明看准时机,心道,对嘛,此刻才是谈论事情的契机。遂才把此刻心中的疑问尽数倒给眼前这个小人。他一番话表述如下:   “大人,您仔细想想,若果真刘二虎的事被全部牵扯出,你我二人还能安安稳稳地依旧坐在这法华寺里饮茶谈论吗?我这个劳什子主持不说,可你这个九门提督的显要之职依旧安然如初,这可就绝非空谈了!”   “你的意思是……”隆科多沉吟片刻,斜睨过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手指放在唇边,皱眉思量。   “还用说吗?怕是此事别有一番蹊跷。大人,看来您得知此事的那条道并非通畅,与此攸关之事,我们还得多找些别的渠道……”   觉明阴测测一阵低笑,手掌轻拍在隆科多肩头。两个心思各异的坏蛋的眼神相遇,交织着像是想通过这层心灵的窗户把彼此真实的意思探询个仔细。   此时,寺庙大殿内传来一阵呢喃虔诚的诵佛声,觉明知道这是诸僧在做午课,微微发愣,隆科多已调转开视线,假装坐到一边看经书了。觉明看见,气得一手拳头松开又握紧,心下寻思,对付这等反复小人,怕光靠自己一人不足以应对,俗语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听听李老大的意见再见机行动吧。   坐在一旁的隆科多虽口中默念着佛经,但心思却全落在了觉明方才结尾的那句话上。“别的渠道?”他陷入沉思。   ******************************************************************************   于此同时,在距离法华寺不远的一个尼姑庵里,也正演绎着另一段插曲。   相比较于法华寺的繁盛与热闹,这个名叫“无心庵”的佛门院落则显得十分冷清。陈旧褪色的几座庵堂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数排青翠的松树之间,虽不奢华,但也打扫得十分干净。   踏上数十级山石台阶,穿过门楣,步入正殿,矗立在那座掉了油漆的观音大士的雕像前,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就会浮现在你的心头。这时,山间的几声鸟鸣,打柴人的一两句山歌,秋风拂面送来的几缕花香就更会叫你神清气爽。运气好的话,你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尼姑们诵经礼佛的时间,你就会又被一阵整齐的嗡嗡声打动。   注意看的话,你还会注意到正殿廊柱两旁写得甚是俊秀的对联——   上联是:“人间一切皆尘土”;   下联为:“佛家万物归无心”。   落款是谁已看不大清楚,想是年代久远,字迹变得模糊了。   这时午后,尼姑们也在诵读,她们虽大都手握着经书,可已经到达根本不用眼看就能背诵的地步,她们另一手拿着木鱼,叮叮咚咚地敲着,和着经书诵读的声音,像附着乐曲被敲打出的拍子一般,竟是颇有韵律。尼姑们人数不多,但各种年纪参差不齐。此时,其中一些年纪小的尼姑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偷偷斜着眼睛,往身后张望。几个年老的尼姑见了,或面带责怪,或半睁半闭着眼睛,或口中念两句“罪过”,就又专心佛事去了。几个才十几岁的小尼姑见年长的不管,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其中两个更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今天,师太支持要给那个人落发呢!”   “真的吗?啊呀,那么漂亮的女人,也要被剪成和我们一样啊?真是可惜……”   “有什么可惜?别看她长得不错,其实一肚子坏水……我偷听到她对师太主持的忏悔……啧啧啧……你们绝对想不到……那样的皮囊内竟是藏着那样……那样狠毒的心!”   “快说给我听,心清师姐,我就喜欢听故事。”一个圆脸的小尼姑歪着脑袋,靠在先前那人身边,模样十分娇憨。   先前那人咳嗽两声,稍稍迟疑,开口道:“心灵师妹,你听了,可就要更明白主持平日里教诲我们的道理了,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丑恶的东西了。”停顿了会儿,长脸的心清把自己听来的那人的遭遇娓娓道来:   “那日,我正要给师太主持送换洗好的衣衫,正要敲门,里边传来那人的声音——   她嘤嘤哭泣了好一会儿,说是要师太同意她剃度出家。师太开始没有同意。只说她俗念太重,并非我佛门中人。那人听了,哭得更伤心。师太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温和安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太过伤心的事情。那人哭声突然停住,似乎愣了一下。   过了好久,才听到下边的叙述——   ‘我本出身卑贱,更落入随人品头论足的低下行当。实不相瞒师太,我本是京城唱戏的一名伶人。自小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姐姐虽不比我大多少,但却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俩在幼年就被人贩倒手到戏院老板的手中,被迫学唱演戏,为练好一段唱腔,背诵一段台词,演好一段动作,我们姐妹俩当真是吃足了苦头。戏院老板的鸡毛掸子和两张铁扇般的巴掌常常就是我们的晚餐……   就这样,在饥寒交迫中,我和姐姐相互搀扶着一路走来。渐渐地,凭借着过硬的唱功,我们在京城变得小有名气。我曾经以为那将意味着我们能够苦尽甘来……但何曾料到,幸运总伴随着不幸。在为戏院老板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姐姐的一连串厄运开始了……   那时,情窦初开的她喜欢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对他动了真情。还怀了他的孩子。并为了这个男人放弃了唱戏,她离开了我。开始,我不能接受姐姐的选择,常常一个人夜晚裹在被子里偷偷流泪。   可是,当我受到姐姐邀请,到她与他的那个所谓的家去客的时候,我的想法一度被扭转过来。   看着姐姐红霞满面的样子,我知道她过得很幸福。因此,我不禁跟着替她高兴。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到达的那天,我和姐姐听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那个姐姐深爱的男人竟要把她转送他人!   虽然,他还并不知道姐姐怀有身孕的消息,但是,在听到那男人那等轻描淡写的声音之后,我被震怒了。于是,在面对模样一下子憔悴下去的姐姐的时候,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言语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有伸出双手,认真地去做,或许才可能改变事实。   我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去做了,我竭尽我的全力去为了姐姐的幸福奔波过了,我满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结局……然而……我错了……没想到……外表柔弱内心实则烈性的姐姐竟是舍我而去了,我……等我再见她时……她已再也睁不开眼睛……当我拥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我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因为当时只有我知道,知道她肚子里还藏着另一个小生命……”   “阿弥陀佛……”心灵听到这儿急忙双手合十,心清看了她一眼,匆匆合了下手指,又往下讲,   “那人讲到这里,话说得断断续续,不由让我好一阵同情,当我站在外边掉眼泪的功夫,那人又往下说,她说:   ‘姐姐的死成了我心中的一块心病。当我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一回眸,一开口,一弯腰,一亮相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眼前。于是,我的戏唱不下去。辞别了戏院老板,我开始了心中蓄谋已久的计划。复仇的计划。是的,我爱我的姐姐。就像珍爱自己的生命一样。因此,在失去这份宝贵的亲情之后,我心灵中被空缺出来的窟窿就需要另一种替代品来填满,这份替代品的名字叫做仇恨。   我有多爱姐姐,就有多恨那个男人。是他,是他,害死了我的姐姐。   于是,一切的一切开始了……   虽然我也有过知己劝慰过叫我放弃,叫我停手,可是那时,我被仇恨的鬼魅附体,像中了邪似的,我已身不由己。在报仇的过程中,我也接触到人世间美好的东西,除了贴心的知己,还有我这辈子的爱人。可是,再纯真的友谊,再美丽的爱情,也盖不住我被仇恨染红的眼睛。为了亲手粉碎那个可恶的男人,所有这些原本我该珍惜的东西都被我统统放弃了……   那时,我已身处比之戏院更下贱的地方,一边作践着自己,一边等待着时机。后来……因缘际会,终于叫我等来了期盼的那一天……’”   心清说到这儿,忽然发现身边投来数十道关注的目光。大殿上,除了一个眉毛花白的耳聋的老尼姑还在敲木鱼之外,大家齐刷刷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心灵更是激动得脸蛋涨红,一只手正情不自禁地拉住自己的衣袖。心清舔了舔嘴角,很是满意大家的反应,随后又往门口瞧了瞧,见没人,才又大着胆子继续说。   “那女人说到刚才那处,停歇了好半天,才又开口。   她说,——   ‘当我那天看着他贪婪的眼睛,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尖刀。   然后,我满怀欢喜地站在那里期待着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我满以为那将是我辛苦这么长时间以来得到的最好的回报,我以为在品尝到这杯复仇美酒之后我会感到快意……   但是,我错了……啊……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他愣愣地望着我……一副完全不敢相信的模样……他弯曲着眉眼……抿紧嘴角……胳膊肘撑在桌角边……那一副无力软弱的样子……呵呵……似乎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我才是那个该遭报应的人……似乎是我背叛了他对我的期待……   呵呵,真是好笑啊。我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呢?我怎么会觉得……觉得心痛呢?   ‘那时,我忽然又记起曾经那位知己说过的话,她说仇恨是人类最最愚蠢的情绪。   唉……我算是明白过来啦。追根到底,我一番辛苦经营,算都是白费啦!   我当时就感觉后悔了,但是我没能让这份悔意住那个男人面前表现出来。他,这个坏蛋,曾经那么轻贱姐姐,如今,我也不能让他小瞧了我去。   后来那天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后来我因为过于激动晕了过去。而那个男人,据说,也从此成了残废。事后,我才知道,尖刀上早已被人下了剧毒。那个男人,他果真遭到了报应,有可能下半辈子就再也不能站立了。听说此事之后,我的心更是不能平静,竟致产生一种疯狂的冲动,我还想再去见他,但又为了什么去见他,我又不知道。   ‘在这件事后,我曾经的爱人来找过我,可是,他却被我拒绝了。按常理说,从此,我该了无牵挂,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   可是,这份宁静愉悦的心情从此与我永远地别离。没有哪一天,我不是在痛苦与焦虑中度过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也这样深深问过自己,然而,日复一日,我找不到答案。我整日坐立不安,无所事事。只要一人呆着,刚闲下来,那天……那个人痛苦的模样……就漂浮在我的眼前!   ‘老天哪,我快疯了!真的疯了!曾经为了姐姐而疯,如今竟是为了我的仇人而竟至癫狂!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难过了。   在京城那个熟悉的圈子里消失后,我来到郊外的农舍独居,从早到晚,我一个人呆着,不说一句话   。脑中忽而闪现出的一会儿是姐姐,一会儿又是那个人的影子。甚至,又一次在梦中,那个人竟和姐姐的影像重叠在了一处。做完那个梦,我就整夜地睡不着觉,白天发着呆,就这样,呆了一个月,我就再也受不了了。我想,我若是再找不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我可就真的要疯了。’”   心清说到这里停下,解释道:“那女人说到这儿就停住,师太主持的话把她打断。师太的问题是:‘你以为你躲入佛门之地,就能得到解脱吗?’”   “那女人哭了,‘那我该怎么办呢?师太,求求你,教教我,为我指点迷津。’师太后面说什么,我就听不清啦。似乎师太主持说得很小声,是在那女人耳边所言。就是这样了,故事结束了。”   众尼姑集体吐出一口长气,纷纷念叨着“阿弥陀佛”,接着,诵读声,木鱼声再度陆续响起。   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步入殿堂。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尼姑走到殿堂中央的蒲团上坐了下来,随着众人做起功课。   心清心灵和众尼姑都觉得好奇,不少人纷纷往主持来时的方向回头打量,却是看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师太主持见了,轻轻一声咳嗽,骇得众人一个个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做起功课来。   这个谜题在心灵次日打扫客房的时候才被解开。她打扫房间的同时,赫然发现了一张力透纸背的字迹,上边写的清晰的几个大字“解铃还须系铃人”。   手捏着纸,她呆呆一愣,想到昨日心清提及没能听到师太主持最后所说的话,不禁心下怅然。再回想起心清昨日所言,凉风拂面间,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抓着这张纸看了半天,虽觉不舍,但终究把它揉成一团,扫进了簸箕里。倾倒完垃圾,当心灵再次走到正殿入口,预备和同伴们诵经时,她瞥见了殿门口的对联,认真看了一眼,默念一遍,竟深深地刻在了心头。当她再坐下和众尼姑礼佛时,前所未有的安静造访了她。这时,又一片金色的阳光投射进来,在模样虽旧但笑容安详的观音雕塑下映照下一层光圈,顺着投射的方向,一点点爬上了师太主持的侧脸。心灵注意到了这一点,见众人都闭眼念经,急忙也跟着把眼睛闭了,大声诵读起来。   师太主持这时却缓缓站起身,从正殿走出,站在山路小道的方向朝下眺望。她心里想的是,不知此时那个痴迷的女子是否已解开心结了?   是的,那个痴迷的女子,正是谢小风。   她并没有死。虽然活得心力憔悴,万般苦恼,可仍和普通人一样,翕动着口鼻在呼吸。当然,这和胤禛对小蝶说过关于谢小风已自尽身亡的消息相悖逆。   胤禛没有说谎,作为一个君王,他没有理由为这等不起眼的小事撒谎,他服务的是国家大局,经手的是整个朝廷大计。小小一个青楼女子的性命自然不会放入他眼里。然而,这么说并非指胤禛对于谢小风事件的漠不关心,相反,在万花楼行刺胤禩之后,对谢小风,他给出了丰厚的赏赐。他赏给她的是三尺白绫。   虽然争斗的是最后的输赢,而他也成为了最后的王者,但于人言舆论,他不可能不考虑。若是有朝一日,在他身穿龙袍之后,有人揪出这个女人,戳着他胤禛的鼻梁,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凭借一个妓、女,依仗着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暗算胤禩,那叫他这个堂堂一国之君的威严何在,大清朝的脸面何存?   所以,永久的闭上嘴巴成为谢小风这枚棋子理所当然得到的结局。这在胤禛看来,再正常不过。为此事,他小心地叮嘱过昔日府邸里可靠之人操办此事。可惜,他低估了田文镜对谢小风的深情。接受到胤禛命令的酸秀才也像他的主子接受到乌雅氏密令之后一般,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他把谢小风偷偷藏匿。   本打算再续前缘,可无奈此时的小风已陷入自我情感困惑的泥潭之中,连自顾都无法,怎么可能像没经历过任何事一般与他安然携手呢?   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痴。   在那段迷离的大雾中,小风看不清自己的苦,田文镜也不愿就此退出。   如果说,当初身为雍亲王的胤禛赏给他的婢女红杏带给他肉、体上的慰藉的话,那么,小风,无疑属于更高一个层次。   红杏虽美,可毕竟不能与他漫谈诗词,赏玩古画。即使偶尔出游,也是唯唯诺诺,一副女仆的谦恭之态。小风则不同,她带给酸秀才的不仅仅是透彻心脾的甘甜,还有酸涩与苦辣。若说红杏是一道淡淡的茉莉花茶,小风则是令他回味无穷愈品愈有滋味的功夫茶。每一次相对,每一个拥抱,每一缕缠绵,都叫他魂牵梦萦,不能忘怀。更滋润他心头的还有她不一般的才品。虽然她喊他做“先生”,他教她研读过诗词,临摹过字画,但是,她并非完全沿袭他的思想套数。每每在她留心或在意的地方,每每在他不甚体会的小处,她总能说出属于自己的那套别致的想法。因此,她是灵巧的,聪慧的,是可以与他一同畅谈诗赋,抒发心声的同伴。是与他志同道合的。谢小风于他,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女人。   而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如此在乎她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宁可违背四爷的意思也要保住她的原因。   至于谈论到女子的贞洁,这个看似酸酸的秀才,反倒并非在此多有介怀。从接手成熟风韵的红杏,到拥抱当初在他怀中发抖的谢小风,他始终付出的都只是自己的真情。   他感激红杏对他的照顾,怀念此女的温柔;更铭记小风围绕在他身边的点点滴滴,感受着她的万种风情。时值世道众所关注的女人忠贞之问题,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哂。他在乎的,是双方之间能否产生相属的共鸣,而并非众多君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特别在意的那薄如一张纸的东西。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内在精神的驱使,才使得其貌不扬的田文镜散发出与众不同的魅力,因此,而俘获住心高气傲的谢小风的心。   介绍到这里,告一段落。继续言归正传。   谢小风自打从无心庵返回农舍之后,心情平复了不少。当天夜里,竟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洗漱过之后,正吃着早饭,突然,门被慌里慌张的仆人田修远撞开。   田修远还是个身材矮胖的少年,和田文镜同乡,刚从村里老家过来跟了他,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时常常因为动作慢被主人教训。   此时看见他一反常态紧张的模样,小风登时放下手中碗筷,绕过桌椅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胖少年一阵喘气,才给出回答,“不好了,先生被……被……被人抓走了!”   “谁?”小风眼前一黑,晕眩中抓住田修远的领口,揪在手心,急忙催促。   “听说……听说……是宫里的人……啊……不对……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的?他不是汉人……叫……叫……”   瞧着田修远肥胖的手指头在耳边搔动的样子,小风急得简直要抓狂,却是知道这少年平时被田文镜训斥得多了,胆子极小,怕是一旦自己发作反而把他吓坏,更是记不得关键人物的名字,因此反倒按捺下性子,对他温言安慰,让他别急,慢慢、仔细地想一想。   胖少年撅着嘴巴发了会儿呆,小风顺着他目光看去,却只看到桌上摆放的甜粥,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忙取过碗筷给他盛了一碗,直到他喝干,砸吧完嘴角,“九门提督”的名字才传入她的耳畔。   “隆科多?”默念着这个曾经叫她和姐姐同时齿冷的名字,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瞅了瞅仍眼光巴巴望着空碗的田修文,她摇头莞尔,按着胖少年的肩膀在桌边坐了下来,对他吩咐道:“好生留在这里等着,等着我的好消息。”   合上门,迈开脚步,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当小风站在村边一处高耸的山坡上,俯视着这一片沐浴在晨曦中的村庄时,她认真地多看了好几眼。因为,她知道,或许,这将成为自己与这片土地最后的告别。   穿过前边的一个集市,她为自己买了副斗笠,带面纱的那种,跟着又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衫,才一路向京城的万花楼走去。除了她曾对隆科多好色的了解,除了隐约觉得在那里或许能获得撞上此人更多的机会,除此之外,她还要去万花楼见一个人,一个欠了她债的人,一个能在此时唯一帮助她的人。   至于年小蝶,却没被她纳入考虑的范畴内。这当然与她们俩真挚的情意无关。小风不想把自己最好的朋友牵扯进这场纠纷。听闻田文镜说了些关于这位朋友与皇上与十四之间的事之后,她哪里还肯再拖累她?再者,这时的小风已下了置身不顾的决心,本就为致残胤禩之事苦恼万分的她此刻竟是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希冀着想从这光亮中找到自己的解脱。   “我就是拼死,也必定以命换命,把先生解救出来就是。这样了却反倒好,也省得终日不安。”她是这么想的。   怀着这样的心情,小风在夜色中走入万花楼。    ☆、CHAP113 又一场梦碎2   “是你?!”   当谢小风取下头上斗笠的时候,她和她对面的女人同时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声音。   “楚大娘呢?这里的老鸨什么时候换做你了?”看着油光满面、摇头摆尾的薛大娘,小风不禁发出这样的疑问。   “你这么问是在暗示还想当这里的姑娘么?”薛大娘眯起眼斜过视线瞥她,眼角尽是为如今身份转变的得意。   听到对方的讽刺,小风更是生气,在努力试着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她脸上的红潮才渐渐褪去。   在那次的万花楼事件之后,酸秀才为她赎了身,她就与这里切断了关系。本来,就算她原先身处此地之时,也并非充作末尾不入流的寻常妓、女。   曾经从“先生”那里学到的才情让她在一干青楼女子当中鹤立鸡群,更别说她原先过硬的戏曲功底和一手弹得精妙无比的好琴了。所有这些才艺都曾是她保护自己的屏障,好像在那些寻欢客面前撑开了一把把的雨伞,遮蔽住自己,守卫住肉体最后的防线。   是的,她仍然是贞洁的,在昔日呆在万花楼的日子里。即使在最后那一天面对胤禩的挑逗的时候,她也没有做出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从这点上说,她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因而当听到薛大娘怪腔怪调的询问时,她感到受到了侮辱。   “薛大娘……”小风压住心头的怒意,站了起来。她低哑着嗓子道:“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来找人吵架的……而是,的确有很要紧的事……很要紧的事……我是来找楚大娘的,所以,恳求您……恳求您……请人通传一声,让我与她见面。”   薛大娘冷笑一声,耸着肩膀,弯腰抓起桌上茶盘里的一小撮瓜子,肥胖的手指拣起一粒粒细细的瓜子,放在嘴里喀嚓喀嚓地磕着。一眨眼,一片片鹅黄色的瓜子壳如细叶般在眼前飘落。   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口齿含糊着笑开,   “呵呵,真是好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要见谁?!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小风的气往上冲,拉长下脸,冷冷地朝薛大娘翻了个白眼就往外冲。薛大娘一下子反应过来,急忙滚着浑圆的身体如皮球般弹跳了几下,凭借身材的优势及时把房门挡住。   “怎么?难道你还想硬闯?小丫头,万花楼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不再是任凭你胡来的地方了!”   “你让不让开?”小风气得下巴发抖,攥紧拳头道:“既然你不肯给我行方便,我自是去找人,你开你的青楼,我找我要见的人,又怎么是在这儿胡来了?”   跟田文镜一起呆久了,小风连带着也被传染上凡事欲论道说理的毛病,压根忘了一个世情——和有些人讲道理是永远说不通的。薛大娘无疑就是这类人。   于是,争执来了。   双方吵闹不休。   一个杏眼瞪圆,指责对方蛮横无礼,不可理喻。   一个肥肉乱颤,哭天喊地,说此女故意捣乱,别有用心。   “我?我有什么用心?不过是想见上曾经这里的老鸨一面,问她讨要我曾寄存在她那儿的东西罢了……”   见小风被引得说出心意,薛大娘更是得意,抖动着被眉笔勾勒出仅一条线般细的眉毛,眼光变得扑朔,   “你说的东西是什么?”   听她语调急促,小风一愣。随口道:“是个……红色油漆……金边锁扣的……小木箱!”   “啊,是不是锁扣上边还带着凤仙花花纹的?”   “对!就是那一个!就是那个木箱!”小风惊喜地叫起来,“好大娘,你看到过那个木箱?它在哪儿?你能帮我找来吗?如果可以的话……那……那我真是要谢谢你啦……还有……你要真是能帮我拿来的话……有了这个木箱……我……我或许不见楚大娘也可以!”   “那木箱里装的是不是……一些首饰珠宝……还有……”薛大娘越说声音越小。   小风更是激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太好了,你看见过的。的确,那里边装的都是我的一些物品。本来,当初走得匆忙,临行前只好交给楚大娘代为保管,而箱子里这些金银之物,这些银票,我原本也是用不到的。但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这个箱子对我来说很要紧。我要用它去救一个人的性命……”   说到这儿,小风声音顿住,眼圈发红,愣了愣,才继续,“一直都是他照顾我,帮助我,现在,该轮到我报答他这一番恩情了。”   “他?哪个他?谁?如今那个残废的八王爷么?”   薛大娘的疑问如利箭般立即穿刺进小风柔软的胸膛,她听后脸色苍白,连连摇头,嘴里辩白道:“不不不,不是,不是,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然而,阅历丰富,通晓人情的薛大娘却注意到她更加惊慌失措的表情,观察到她摇晃着身体接连倒退的神态,不禁心下更是起疑。又问道:“你如今还是孤身一人么?你与那曾经待你极好的八王爷怎么没走到一起?”   不能责怪薛大娘问出这个伤人的问题,小风心想,谁叫那天出事,她不在这里呢?小风正在黯然,耳边的声音又响起,   “唉,小风!不是大娘我说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你……啧啧,怎么就这么没见识呢?有多少名门淑女,大家闺秀,都拼命地想要巴结高枝,想要攀龙附凤,跻身权贵,啧啧啧,怎么偏偏你就这么不开眼呢?别的不说,就说……嗯……咱们街头巷尾都曾经议论过的那个……那个姓年的……叫什么蝴蝶的……”   “年小蝶?!”小风听得脸往下沉。   “对!就是她!”薛大娘扔掉手里最后一粒瓜子,吐掉壳子,双手合击,用力地拍着,咂巴着嘴,唾沫飞到小风的鼻尖上。她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个年小蝶……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自己……嗯……虽然传闻都说她貌美……不过依大娘我看……我看你也比她差不到哪里……看看,听听,如今昔日传闻中围绕在昔日的太子、十四阿哥身边的最不要脸的女人……如今……她成什么啦?嗯?你不知道?   “哈,我告诉你——皇妃!皇上已封她为年妃娘娘啦!她现在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嗯,听人说啦,她正和皇上一道在返京的路上呢!啧啧啧,瞧瞧这年小蝶的手段,勾三搭四,手段使尽,那才叫我们女人的翘楚,叫我们的骄傲呢!哈哈,做皇帝的女人,做天下臣民的娘娘,接受万民的敬仰,站在九五之尊的身后,一同享受这殊荣……   “嗯……我闭上眼睛……光这么一想,就觉得美……这狐狸精似的小贱人,还真他、妈、的、走运……哼,要是我薛大娘……年轻个……二十岁……这等美事还能轮到她……哼哼……那飞黄腾达、母仪天下的尊荣之位,怕就要另有其人啦!”   一番话听得小风极为不耐。要不是几次听到好友年小蝶的名字,对于薛大娘那些恬不知耻的巴结权贵的粗鄙之言,她早就拿手指塞住住耳朵了。   血盆大口仍在张开,似乎越说越有劲儿。   “所以哪,反观你自己,小风,身材样貌,哪样不是拔尖。听说那年小蝶很有才情,我估计着,在这方面,你也绝不会逊色。因此,小风……听大娘我一句话,好好把握住机会,女人有些本钱不用可就是白白浪费哪……嗯……对啦……八王爷自打残废之后就很少上这儿来……不过……九王爷十王爷倒仍是我们的常客……你看看……要不要大娘我为你穿针引线……代为接引一番啊……”   “够了!”简直越说越不像话。小风紧闭双唇,猛地推了把喋喋不休的女人。薛大娘正说在兴头上,被她这么一推,登时扫兴。讥诮的眼神划过脸颊,冷笑道,   “哎哟,是哦,我忘了,当过婊、子的人如今竟然要从良喏。”   说着,鼓起腮帮,从喉咙里倒吸出一口浓痰,重重吐在谢小风的鞋面上。   “简直欺人太甚!”   看着鞋面,小风怒火攻心。原本的火爆脾气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桌上摆放茶具的一个方形木头茶托,就朝薛大娘的脑袋砸了过来。她双手抓住茶托两角,看准眼前那个往颈子里缩的脑袋,手下用力。一边砸一边骂:   “我叫你说三道四!我叫你胡说八道!不要脸的老贱妇,从戏班子一路下贱到这里!许多流落在这里的女人是被迫无奈以求生存,而你呢?去照照镜子,瞧瞧……你脸上这块皮还在吗?什么叫自甘堕落,什么叫无耻下作,这样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你……你合该是天生的下作胚子!”   年岁已大的薛大娘哪里想到她说打就打,抱着脑袋扑在桌角边嗷嗷直叫。   小风打得兴起,哪里肯罢休?一边甩打着茶托往胖女人身上招呼,一边又是想到昔日与姐姐在她手下受苦的情景,不禁新仇旧恨连带着一起被牵扯了出来,手下发力更是不再留情。   薛大娘被打得更是叫唤不停。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伴随着小风的斥骂声,混合在一处,很快招惹来前来看热闹的人群。   小风瞅了瞅窗外缝隙边一双双窥觑的眼睛,才觉得事情有些闹大,这才渐渐收住了砸打的动作。   一手捏着“武器”茶托,一边瞥了眼倒在脚边仍扯着嗓门大叫的薛大娘,不禁又是有气。显然,她觉得这老泼妇没被打得过瘾,否则,怎能还叫喊出这么大的声音?哼,非要本姑娘给你来硬的,真不是个东西!   啐了地上之人一口,她忽然在窗缝间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是小翠!曾经服侍过楚大娘的丫头。   她正要走到窗边,却冷不防脚踝处一紧,猛地一阵眩晕,双眼一黑,竟是扑通一声仰天倒地。等到她回过神来,却看见薛大娘皮笑肉不笑地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走过来蹲在她身旁揪住了她的脸颊。   “小娼妇,作死的东西!敢欺负老娘?活得腻味了?”说完,扬起戴满戒指的肥手,立刻给了小风一个耳刮子。   小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事情。原来就在她预备走向床边向小翠的时候,倒在地上的薛大娘伸出胳膊扯住了她的腿脚,然后用力把她绊倒在地。   “外边的小骚蹄子,还不赶快给我进来?!一个个趴在窗口傻愣着什么?我呸,想看老娘的西洋镜,咯咯咯……告诉你们,就凭眼前这个小娼妇,还嫩着呢!生姜你们吃过没?瞧瞧老娘……你们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哎哟……”   等一干妓、女冲进来按住谢小风,胖女人才一手叉腰地从地上站起,另一手捂住了被打肿的一只眼睛,怒不可遏地朝被众人按住的谢小风瞪了一眼,正想来个以眼还眼,走到小风身边,突然停下,伸出两只长着极长指甲的手指伸进她腰际边的衣衫里。   针扎般的刺痛顿时袭来!疼得小风咬紧了嘴唇。   “嘿嘿,可不能打眼睛,弄坏了这张脸,叫我拿什么去赔哩?!”   看着薛大娘浮现在眼前的狡诈的笑脸,毛骨悚然的恐慌笼罩在小风心头。她不禁才觉得有些发慌,   “你……你要拿我怎样……赔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赔……我和你……和这里不再有关系……”   小风眼见对方不怀好意,大急之下奋力自救,挣扎之下竟是挣脱了一干女子的压制,骨碌一声从地上爬起,如兔子一般敏捷地冲到门口,却又停住,反转过身,对着正自吃惊的薛大娘开口,   ”你……你……赶快把我要的箱子还来便是……我……我可不想再与你纠缠不清!   “这时想走?没那么容易!”   没等胖女人说完这句话,周围一干女子脸色惨白的模样却被小风看在眼里,怎么了?她正疑惑,颤抖着手腕正预备掀开门缝儿,冷不防两双大手从缝隙里窜腾了出来,接着,门被扒开,薛虎薛豹两人的身影出现在小风的面前。   “哟,我还道是哪个新来的姑娘不听话,原来是咱们的老相识……”   许久未见的薛虎比以前胖了两倍,身旁黑瘦的薛豹也结实了不少,不等吩咐,两人分左右把小风的出路全部堵死,然后同时出手钳制住小风的胳膊,反转在背后,递交到胖女人薛大娘的跟前。   “你不能对我用私刑,这可是犯法!”小风又开始犯讲理的毛病。她扬起了清高的下巴。   “我呸!”胖女人听了啐了一口,眨着眼向薛虎薛豹使了个眼色,小风后颈处一阵酸麻,脑袋软倒在胸前。   胖女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得意,   “什么私刑?什么犯法?我万花楼里可没有这些麻烦的玩意儿!   告诉这小娼妇,说,薛虎,咱们这儿有的是什么?”   白胖的打手眼皮朝上,想了半天,回答说是“账单”,众妓、女听了纷纷偷笑,薛大娘不禁大怒,食指戳了下薛虎讪讪弯曲下来的脑门,转而改让薛豹答题。后者想也没想,答曰:“不穿衣服的女人。”   众、妓均都哑然不语。薛大娘接连两次在小风面前丢了脸面,不由气上加气,扯高了嗓门直接由自己宣布出答案。   “规矩——咱们万花楼里有的仅仅是规矩!”   咽了口唾沫,   “懂不懂?你们一个个!姑娘们有姑娘们的规矩,梳妆打扮,笑脸迎客;丫头们有丫头们的规矩,端茶送水,服侍周到;打手们有打手的规矩,看守责罚,不容懈怠。   所有这些各人的规矩又都是向着一个更大的规矩看齐,   那就是——赚钱!是银两!是银票!   压榨掉来过这里每一个客人的身上的最后一份钱财,将成为我们这儿的根本所在。   因此,姑娘们越发要笑得妩媚,丫头们越发要恭顺殷勤,连带打手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财迷心窍……闻所未闻……”小风冷笑着朝她睥睨,“谁想出来的破规矩?”   “我——”老鸨腆着脸,拍着胸脯,好不骄傲,“万花楼现在的新主人,新订立下的规矩。大规矩。恁凭谁也不能破了的大规矩。”   “可惜呀……可惜……我不在你这条规矩所涵盖的范围之内……我既不是你们万花楼的人,也非寻欢买笑之人……”小风正要松口气,却立即被薛大娘打断。   “谁说你不是?来我们万花楼的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如何能例外?”   说完,不等小风回神,就叫薛虎薛豹押了她下去。   小风见情况不对,立时大呼“救命”,两个打手在接到老鸨示意后,急忙出手把她打晕。   这时,一直跻身在众妓中看热闹的小翠从人群中走出,来到老鸨身边劝道,“妈妈当真要把小风姐姐扣留在此处?这么做怕是有些不妥吧?要是让人知道了,恐怕要惹官非……”   “官非?!放屁!如今咱们万花楼还怕这等小小的官非?俗语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哼哼,这些……你们小丫头哪里懂得?去去去,各自散了,去忙自己的去,别怠慢了客人,若给我少赚了银两,妈妈我可要打折你们的腿!”   小翠见小风昏迷着正要被薛虎薛豹拖下去,于心不忍,又凑到薛大娘耳边道,“小风的事若被为她赎身之人知晓了,定会闹到我们这里,将来必定免不了一场麻烦。”   “麻烦?大娘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两个字!”裹着嘴唇,老鸨不屑地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神色略微迟疑,又舒展眉梢,道,“不会有麻烦的!我问过了。这小娼妇如今是只身一人,背后也不再有什么大靠山……哼……这可是天赐我薛大娘出头的好机会……”说着瞅瞅小翠,白了一眼,扭过头,突然破口大骂,   “瞧瞧你们这些人的样貌!若是有一个生得如这小娼妇般标致的,哪里还需要妈妈我为此耗费心力……唉……这么大的场子……这么多张嘴……每天又是这么多的开销……我若再不找棵像样的摇钱树……怎么能筹措出那么许多的进项……又怎么能让那位……满意呢……”说到末尾,她突然警觉,看了眼身边小翠浑然不觉的模样,才又放心。   眼珠转动着交代小翠一会儿去给小风送些清水,把她打发走,老鸨一个人照例巡视了下万花楼的正堂,陪着一干富家子弟欢闹调笑了一翻,才匆匆佝着后背往“忘忧小筑”那头赶。这隐秘在一片藤蔓植物中的院落与万花楼的正堂完全独立,自成一方空间。如果说万花楼的正堂是一个处处洋溢着歌声欢笑的大众开心地的话,那么此刻矗立在她眼前的“忘忧小筑”就是一处幽僻的只供斯人独享的温柔乡。   一个是众乐乐,一个是独乐乐。孰乐?   薛大娘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她清楚的只是忘忧小筑进项的钱款超过正堂那边的事实。既然这里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当然她得在这里照顾得更加周到。   掀开长串的水晶珠帘步入院内,没走几步,呛人的鸦、片味就飘了过来。皱着眉毛,薛大娘知道那位抽大烟的王爷今儿是又来了。跟着,又听到几声凌厉的呵斥和女子的啜泣,她也便明白那位爱发脾气总嫌姑娘不漂亮的另一位财神爷也到了。   于是,矮□体,缩着脑袋,她笑嘻嘻地往前边灯火闪耀的屋子走去。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通报完,又候了半天,才畏缩地把门掀开一道缝儿。瞥见了屋内的两个男人。   “九王爷吉祥!十王爷吉祥!”   她朝两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   十王爷允誐躺在贵妃竹椅上依旧含着烟管,只从鼻孔里继续喷吸着烟圈,并没有对她搭理。倒是靠坐在藤椅上正被一由一个丫头磨手指甲的老九允禟朝薛大娘脸上望了一眼,转过头,拍打开跪在身边的丫头,朝老鸨阴阳怪气地开口,   “哟,是谁得罪咱们万花楼新任大当家了?瞧……把这眼睛给打得……”   老鸨吭着脑袋只得干巴巴地陪笑。   “怎么,有新的姑娘进来了?”老九翘起二郎腿,食指翘着做了个熨平长袍下摆的动作,对着跪在地上的老鸨发问。   这时老十睁开眼,迷迷糊糊朝老鸨支吾了声,说道:“唉,有了漂亮的,给爷带来瞧瞧!”   “那是自然……这还哪里用两位爷吩咐?”薛大娘含混地应承笑答,正想趁势站起,却被走过来的允禟按住了肩膀,无奈只得重新跪了下去。经由方才和谢小风一场阵势,老鸨光顾着应酬维系场面,一刻不敢停歇,这时跪得久了,不禁感到眼花,但等不到两位财神爷的吩咐又不敢起身,知道听到允禟的一声咳嗽,才等来下文,   “老鸨,我问你,是不是爷短缺了你万花楼的银子?”   老十听老九话问得不善,睁开了眼睛,从竹椅上爬起身,缓缓走到两人中间,张开嘴巴似乎是想打个圆场,缓和下气氛,但无奈脑神经还处于鸦、片的作用力之下,十分地不给力,这种想说又说不出的窘困感让允誐深感无力,一时间如聋哑之人般依依呀呀地在双方中间比划起来。   老九也不看他,突然抓起缩在椅背后的一个丫头朝薛大娘扔了过去。   于是,很不幸,老鸨今晚遭受到除茶盘外第二个“炮、弹”的袭击。接连两声哀嚎,她与那丫头滚做一团。   见状,原先围绕在周围的几个妓、女与丫头都吓得跑开,就是被当做炮弹的那个丫头也是急匆匆从地上爬起,甚至顾不得穿上慌乱中丢掉的一只鞋,光着一只脚就往后跑。   允禟瞅着,更是生气。手指戳着那些女人的背影大骂,“瞧瞧,你推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货色!爷花了大把的银子,难道就是为了到这个地儿来看这些庸脂俗粉的?啧啧啧,不是我说你,薛老鸨,论品味,你比你的前一位,可要差得远了!”   薛大娘一边揉着发疼的心口一边心下暗暗不服。她想,我会比不上那个姓楚的?我呸!砍了老娘的头,我也不信!   老九刺激的话又再度把她撩拨,“如今这万花楼虽然表面风光,怕是最鼎盛的时期已经过去……老十,看来,咱们以后不必常常光顾这里了……”   老鸨大急,卷着舌头舔舐了下满嘴的尘土,膝盖跪在地上,挨到允禟背后,忽然抓住了他长袍的下摆,神色紧张,   “两位爷品味高雅,喜欢才貌兼备的,奴才如何不知?平日里我自是不敢夸此海口,但今日却恰好能应对得上九王爷的责备……”   “哦?”老九淡淡应了一声。   老十这时嘴唇动了动,嗯了声,已能说话,他道,“果然是来了新的货色吗?”   老九看了眼薛大娘的肿眼圈,虽未言语,眼中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   老鸨见调足了两人胃口,更是得意,大着胆子把跪在地上的腿晃了晃,见允禟并不发作,才敢慢慢站起,哈着腰,顶着满脸的灰垢陪笑道:“要说这新来的这位啊,那真是位绝色……而且关键是……她才艺双全……还弹得一手好琴……本来嘛……我还打算用过些日子调、教、好了,用她来支撑万花楼的场面,但若是两位爷喜欢的话,奴才现在就把她……让……给……不,不,是献……给……两位爷了……”   方才一听老九说不再来光顾,老鸨急得跟猫爪心似的,这会儿只担忧着“忘忧小筑”亏空下来的进项,其余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拿才擒住的女人勾住眼前两个财神的心。   “哦,真有好货色?!”允禟捏着下巴,抬起肘部顶了□旁的允誐,暧昧地朝他笑笑。接着,随手从茶几上拣了块点心递给老鸨,表情和善下来,   “货色如何?给爷验验再说……钱货交易,一笔两清。若果真如你所言,我们必定亏待不了你!爷向来可没有吃白食的习惯……”   ……   当晚,交易结束。   在薛大娘数完银票,为把谢小风卖出了个天价而净赚一大笔雀跃之后,她躺在床上睡不着。这时,突然翻身坐起,从床底的角落里抽出一个事物,借着月光,她颤抖着手指抚摸上这红色油漆小木箱。在摸到那个凤仙花形的锁扣的时候,她更是激动,打开箱子,她把谢小风卖身换来的厚厚一沓银票放了进去,她此时手掌按在箱底,“咦”了一声,撩开箱底一块垫底的软布,竟从箱底抽出了一块旧迹斑斑的画卷,“什么东西?”她随意瞥了一眼,见画上似乎画得是个仕女,就随身把画卷扔到了床下,接着,一手捧着箱子,一手又逐个摸了摸里边的首饰珠宝,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打量,咋舌赞叹不算,还把其中几件放到嘴边亲吻。最后,实在困乏,竟是把小木箱抱在怀里,用下巴反复摩擦箱面细腻的纹理,才终于呢喃着睡去。   而被交易的对象呢?   谢小风也在昏睡,不同于薛大娘的满足入眠,她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总感觉像是被人摆放在了一艘颠簸的大船上一般,摇摇晃晃的。连周遭的空气也跟着起伏不定。本来遇此情况,敏感的她早就该醒,可不知为什么,自打喝了小翠送来的水,她的脑袋就昏沉得不行,没有一丝力气。在颠簸中,几次她都觉得能睁开眼睛,却都没行。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在做梦吗?头好晕,好痛……终于,她在第二天清晨睁开了双眼,接着,一声尖叫从她嘴边溢出。坐在身边的一个人影把她吓坏。   “八……八王爷?”   看着那人,她捂住嘴,哭出了声音。    ☆、CHAP114 另一场梦碎3   “似乎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允禩的声音冷冷传来,让抽泣中的谢小风为之一愣,她用袖口擦了两下眼睛,又把眼前的男人仔细打量了一下。顿时,心口的酸楚蔓延开来。不知怎的,这时她突然想起曾学到过的一首词里的句子,“遥想公瑾当年,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东坡居士在赤壁怀古,回忆周瑜当年风采的时候,怕也抵不上她此刻心情的沉重吧。眨了眨眼,她再次把他苍白憔悴的脸色看清。   “八王爷……”嗫嚅着她从床边站起,身体微倾,朝他恭恭敬敬地福了福。然后便十分惊讶地打量了下四周精致奢华的摆设,把疑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似乎……似乎……我记得……我最后晕倒的……是在……不是在这里。”瞅了眼男人,“万花楼”三个字很快被她隐去。低下头,她不再敢看他,只是拿偷偷摸摸的视线瞟了几眼他被一块薄毯覆盖住的双腿。   “这儿是廉亲王府邸的书房,正如你所看到的一样,是我……我如今这个残废之人所呆的牢笼……”   说着,他吃力的转动着坐下轮椅,费力地推动起木轮转到门边的位置,抬起胳膊,指向屋内一应摆设,   “看到了么?这里的摆设?难道你没觉得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   谢小风环顾四周,从床头看到桌边,从茶几看到书柜。突然,视线停留在极矮的书柜上不动。是的,黄色花梨木的镂空雕刻书柜做工很是讲究。每一个隔断末梢的花纹都不尽相同。看得出来,是费了很大心思的。然而,这么漂亮的书柜却只有寻常书柜高度的一半,至于为什么会只有这个高度,她已经不愿再往下想下去了。   顺着她颤抖的目光,允禩也注意到了。立即,他像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嘴角边的线条隐隐抽搐了一下,跟着极快地瞥了小风一眼,脸上却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点着头,他竟笑了出来,   “不愧是老四精心栽培的人……这特意为我制作的矮脚书柜,倒是被你先发现了!姑娘眼力之精准着实令人钦佩!”   他故作大方的朝她投来嘉许的目光,却不晓得他嘴角边刻意显露出的笑容让小风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不禁心想:“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吗?是用来掩饰他的伤痛的吗?而我,又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是害我姐姐的仇人,不是么?”   想到最后那句,她一惊,抬起眼睛,恰好与允禩探索过来的视线相遇,两人对望了只那么瞬间,旋即,各自调开眼光。   像是没注意到小风的不解与纳闷,允禩仍然如好客的主人在向来客介绍家里的布局似的,模样显得十分热情,他说,   “姑娘难道没注意到这屋里与其他处所的一个极大的不同么?”   “极大的不同?是什么?”她愣在那一双熟悉的双眸中,一时忘神,竟只随着他的声音附和。   “没有一张椅子,甚至连一个歇脚的小凳,也没有……”他恶毒地开口,没等他话说完,小风的脸就变得惨白。他话里的暗示再明白不过!她完全能够明白!没有椅子!没有凳子!她朝桌边,茶几边一一望去,在查验到一切贴合他述说的事实后,眼前的景物忽然变得模糊……老天!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故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对付她,不是么?他是在向她隐喻,隐喻如今腿脚不便的他不再需要椅凳的所有原因都是来自她!都是拜她所赐,不是么?她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了,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他是这么聪明的人,这么含蓄的人,根本不屑于那一套泼妇的指桑骂槐嘛!他所做的,只需要让她明白,让她彻底、完全地明白,明白他对她的恨,就足够了。   看着谢小风摇晃着身体泫然欲泣的模样,一丝快意缓缓在允禩心头涌起。然而,这是不够的。就好比一粒石子扔进了大海一般,激荡起的只不过是朵小小的浪花,微弱的石子如何能填补大海浩瀚无比的空间呢?允禩的愤懑也不仅仅是一句言语上的便宜所能安慰的。   “或许……或许……因此,这里对于常人来说,身处其内,会有诸多不便,但是,恐怕此时姑娘已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了……”   耸着肩膀,他摊开双手,摇了摇头,隐忍住眼里的狡黠。   “什么意思?你说话说明白一些!”性格泼辣直爽的谢小风忍不住疑问,走到男人对面,气呼呼地用高出轮椅的高度俯视他的脸。   冷哼一声,不能容忍丁点儿上风气势被占的他偏过脸,一字一句地给出他的交待。   “忘了告诉你,从昨夜开始,你就不再属于你自己……别急……给你看看这个……”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据,在她面前展开。   “卖身契?”   小风看得头大,在看到末尾是万花楼的印戳和薛大娘名字后的手印之后,澎湃一股热气直往她脑门上冲,   “凭什么?”她冲到他身前,想去抢夺那张字据,却被他一把捏住了手腕。   “凭什么?”他极慢地咀嚼着她的话,把字据收到怀里。凌厉的光芒闪烁在眼底,突然,他脸色大变,猛地伸出胳膊,用力砸向身后门板,结实的红木大门低鸣出一个沉重的声音。   “凭什么?我也想问你凭什么?凭什么心甘情愿做老四的眼线?凭什么对我……对我……对我的那番情意如此糟践?凭什么?该回答问题的人,是你!是你!说话呀!你这个凶手!怎么?在把尖刀刺进我身体里的时候,你不是很能讲的么?在看到我因为你而感到痛苦心伤的时候,你不是很得意的么?怎么,怎么现在成了哑巴,说话啊?我命令你给我说话!”   抖动着胳膊,他把她扯倒在地,让眼神渐渐麻木的她跪坐在轮椅的脚边。   这时,他突然掀开了腿上的薄被,望着即使隔着长裤长袍几层布料也能窥见其骨的嶙峋的双腿,放声大吼,   “看见了吗,不许低头,我要你看,要你好好看看!是的,正如你和你的四爷,你的同伴们希望的那样,我的腿废了,我的腿完了。我爱新觉罗允禩再也站不起来了。从此,风流倜傥的八王爷消失了,你们的对手永远不再能对你们构成威胁了!好!好!你们干得可真好!漂亮极了!精彩极了!老四算计得丝毫不差,你依言处置得更是精妙绝伦!   “你们早在暗地里谋算我了,不是么?从你故意接近我的那一天开始,你们的阴谋诡计就开始一点一点地蓄积了。你为亲姐之私仇恰好与老四之密、谋苟合在一处,他出馊点子,你施美人计,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把我当做呆子般耍弄得绕着你团团转。怎么?我讲得不对么?哭泣?伤心?收起你的眼泪,即使残疾,我也拒绝这叫人恶心的怜悯!此刻,你该同情的人应该是你自己!不是我!不是我允禩,我压根不需要人同情,不需要人怜悯!不需要你们的虚情假意!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要!!!”   眼见他叫得似乎发了狂,她及时收住了眼泪,跪在地上移到轮椅边,伸出手,把他激动的胳膊拉住,却被他使劲地推开,并给了她一个极端厌恶的表情。   那表情似乎是一个饥饿之人在看到一锅冒着热气的白粥之后突然发现粥上摆着一颗老鼠屎时的反应。他叫她滚开。   小风听了身体呆住,木然地看着他眉眼间的冷淡,心中百感交集。   虽然也曾暗地里幻想过与允禩再见后的情景,但男人如此激烈的反应仍然大大出于她的意料。她很想找些话来为自己辩白,哪怕是随便扯上几句也行,可是想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说他讲的都对,责怪的都有理,说自己做的都错,如今已后悔?哦!不!不能这样,这样只会让他更得意,只会让自己更愧疚。她不要这样。   见她双眼发直,咬紧嘴唇,一副沉静的模样,允禩更气,突然,他伸出胳膊,想拽住她,却不料她离得太远,伸直手指竟还够她不到。而她呢?该死的仍然如木雕般杵在原地,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时望他,隐藏在她鼻翼两侧的线条悄悄牵动,似乎在偷偷讥讽他此刻够不到她的无力一般。如今的他,在她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影像?一个不是男人的废物?还是窝囊在轮椅上的可怜虫?不!不要!这两者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能让她见到他的软弱,这不是他此刻的目的。   于是,他很快控制好自己。又拿出那张字据给她读了一遍。末了,又让脸色变得灿烂。   “黑纸白字,印戳手印,写得极为分明。你还想抵赖?喏,这里可还有你的手印……”拨开她张过来的手臂,他又猛地把她推在一边,手掌转动着轮椅木轮,缓缓来到桌边,捏起桌上茶碗,啜了小口,说话声才变得慢条斯理。   “昨夜,老九老十把你带到这儿来的时候,还真吓了我一跳。曾经,曾经,我还真信了从老四那边得来的消息……心想……此生怕就算想要找始作俑者泄愤……也是再无法寻觅……好好好……苍天有眼……老天保佑……你竟是尚在人间……好……真是好极了……看来从今而后……本王……倒真是不会再寂寞了!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扣留在这里当人质么?”她问。   “不是人质,是婢女。”   “凭什么?就凭那张字据?我可不认!”   看着她那扬起的下巴,和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她向下弯曲的坚毅的嘴角,和双唇中微微露出的白皙的牙齿,某种让允禩久违了的感觉忽然侵入他的神经,一个在他看来压根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即被他粉碎。或许她就这样一直没有被我征服过?他不禁为此犯疑。想到曾经在万花楼与她朝夕相对的日子,想到两人琴笛和鸣,互传心意的时光,又是一阵恍惚。但是,在看到她苗条矗立在眼前笔直的脊背之后,曾经这些模糊的影像,就在他眼前统统消失了。   作恶的是她,倒霉的是我;她还好好的,站着,而我却只能靠轮椅的木轮行走!不公平!这显然不公平!这不是我要的结局!   把视线转向手中字据,他瞟了她一眼,凝神略思,忽然目光收紧,露出像是挖掘到宝贝的眼色。   “是呀,老九老十花费了大把银子得来的卖身契,或许并不被你看在眼底……”抓起字据,他掰住纸张一角,竟是一点点撕开,直到看着卖身契化为手中碎屑,他才吹了口气,双手把纸屑拍打干净。   “你想耍什么花招?”她冷冷地问。一步步走向门口。神情戒备。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去干舍近求远的蠢事!”   他的话让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表情疑虑。她在等他的注释,等他的目的,果然,很快这些被揭晓。   “临阵对敌的不一定是将帅,而能救人的,也不一定是官兵!”   她定在门边不动了。激动、惊讶又震惊的脸色接连在她脸上闪现。用尽浑身力气,她才能把头向他那边的方向略微侧移。   “隆科多背后的主使人是你?!我不相信!你想讹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先是面露莫测高深的微笑,接着笑容扩大,抬头仰天得意大笑,好半天,才停止住。显然,她的这份慌张与惊愕的表情让他大大满足。   过了好久,他才又开口,   “这世上本就没有人不能相信的事情。事在人为,顺应天意而已。不过,如今你这份心情,我倒是能够理解,毕竟,这份惶恐,这份愕然,就像我不相信你会喜欢上那个酸秀才一样!”   又一枚地雷在谢小风眼前爆、炸。炸得她再一次尸骨无存。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从她身上消失。弯下腰,抱着膝盖,她缓缓蹲倒。   “怎么?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就不必了吧……呵呵……没想到曾经自诩仪表堂堂的我,竟是败给了如此卑微的一个……汉人,哼……真是叫我十分疑惑你识人的眼光……”   转动木轮,他朝她靠近,轻佻地捏住她下巴,把眼前伊人憔悴的模样尽收眼底。   为了区区那样的一个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男人,她竟然宁可再闯那不干不净的烟花之地?她如今眉间的担忧、眼角边的伤痛都是为了那个男人,而她如今之所以会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眼前,也全是因为那个男人!她心里的人是田文镜,不是他允禩,从来都不是。   咬着牙恨恨地清理完自己的想法,他更加不想放过她了。   松开她的下巴,他细长的手指划上她的脸颊,在指尖感受到曾经叫他万分迷恋的细腻触感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动作。闭上双眼。转动木轮,往后退离了她一大步。   “过去的事再说无益。重要的是眼前,不是么?”   “你能帮我救先生……救他么?”她从他的话里似乎嗅到了某种味道。   允禩深吸一口气,把她亲昵的“先生”二字的称呼吸进肺里,久久没给她回应。   小风大急,好像一个被困在井底的人好不容易看见上面垂下来的绳子一般满心期待,哪里会舍得就此罢手?她又催促问了男人,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末尾又添加上自己的哀求。   “求求你,虽然似乎这世上最没资格求你的人就是我,可是,可是,我仍然要……要……厚着脸皮……请求你,求你高抬贵手,帮忙救田文镜一命……我……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不能不还……”   那你欠我的呢?如何偿还呢?   这声呐喊在允禩心口盘旋、呼啸,他很想也这么问她,但却紧闭住嘴,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见男人不语,小风更是焦急。这时,她一愣之后,忽然冲到允禩脚边握住了他的双手,   结结巴巴道,   “我……我……其实在万花楼……还有些……积蓄……如果……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我想……我可以……”   男人冷笑不已,抚掌缓缓道,“难不成、我允禩在你眼里从头到尾、就是如此这般、贪恋钱财的小人?”   怎么才能求他答应帮忙救先生呢?他不要钱,又撕毁了卖身契,那他要什么?   一个个放大的问号闪现在小风的脑海里,带给她愈来愈重的压力。就在她感到呼吸艰难的时候,忽然,对面男人逡巡打量她的视线与她相遇!什么?!她瞪大了双眼,捂住嘴,忽然感到不可思议。并立即对脑海里的疑惑给予否定。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是那样。我都对他那样了,他怎么可能还……不,不,我这是在发烧,在做梦。   然而,接下来他的声音告诉她她方才一瞬间直觉的准确性。   “曾经,我额娘还在世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一个道理……”他侧目她一眼,见她凝神倾听,又往下说,   “人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失去另一样东西。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靠某种规律来支配运行。这种规律,叫做——交易。也就是说,没有不付帐的买卖,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任何事情,你都必须有所付出……”   说着,他转动木轮移动到窗边,指着窗外一片娇艳的玫瑰花圃道,   “就像种花一般……没有汗水浇灌,就没有芬芳美丽。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再和你绕圈子……我想问的是,如果你想和我交易,你预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小风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问。垂下脑袋,十指重叠,忽然脸变得通红。而这如绯色云层般的颜色,在她注意到允禩把窗户关紧之后,变得更加鲜亮。她不再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前,缓缓解下了身上的外衣。   看着她掉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男人摇头苦笑,食指戳着腰际,嘶哑着声音道,“这边以下都没有知觉了……”   “啊!”   小风捂住脸,低声尖叫,夺眶而出的泪水已染湿了胸前的衣襟。   好半天,才幽幽道,“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你……伤得这般重……还有……我想告诉你……那天……尖刀上被动了手脚……我真的事先……并不知道……”   “你的眼泪想证明什么?证明为没有一刀结果我而懊悔吗?还是实则是为了那个汉人而流?你想对我说什么?抱歉么?‘哦,是的,对不起,为不能一刀杀死你,给你一个痛快,于此,我实在万分歉意呢!’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那么谢谢,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不需要!因此,收起你那副曾经迷惑住我的虚假的面具吧,你的这套如今已让人生腻!”   “虚假?面具?难道你以为我是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吗?允禩……”   “住口,不许你再这么叫我。本王不允许。”   “好……八王爷……我……我想说……此刻,现在的我,真的对你没有丝毫的作假,我是真心实意地跪在这儿乞求你,乞求能得到你的帮助……我明白你方才说的那些道理,也晓得交易所要付出代价的必须性,但是……但是如今……我孑然一身……一名不文……除了一个女人最卑微的资本之外,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被瞧入你的眼里……我……我真的是一无所有呀……”   “不,你有。你还有自由。”   从她笔直的双腿看到她柔软的脖子,嫉妒的神情从允禩眼里泄露。   “自由?”她不明白。   “我要你留在这里,陪着本王,做我的婢女。”   “可是……那张卖身契……刚刚不是被你撕了?”   “字据出卖的是你的身体,本王哪里会放在眼里。”   他看见她眼里错愕又疑惑的神情,一瞬间内竟感到万分狼狈,   “你可别会错了意……”   她生气地脸红,虽没开口,但眼光里却露出责备的含义。似乎是在埋怨他言语表述得含糊不清。   允禩立即读懂了她的意思,气恼地道出解释——   “曾被人深深伤害过、背弃过的滋味并不好受,凭什么这枚苦果要我独自一人品尝?作为肇事者之一,真是没有比你更适合分享这滋味的人选了!你放心,这份痛苦,这份煎熬,本王绝对不会对你吝啬的!”   “你是要报复我?”她明白过来。   仇恨哟,多么坚韧的种子。在她身上熄灭之后,竟又是迫不及待地要在另一个宿主身上继续寻找可供栖息的土壤。报仇,多么无聊的目的!此时此刻,一个曾经从没没触及的想法忽然从小风的脑海里冒出。她在想:“若是姐姐在天有灵,怕也是不会愿意看到我曾为了她而干下的蠢事吧。”这么回忆起曾经跻身在万花楼撩拨允禩的一段往事,不禁连连摇头。   看着她摇头的动作,男人浓黑的眉毛倒竖,“你是在不相信我的能力么?”   “不,”她急忙摆手,“正相反,我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曾经……”话说一半,忽而拿眼睛瞟了允禩一眼,话就并不往下说去。   男人听得眯起眼,不知为何,某种异样的情绪把他胸口牢牢揪紧,他在在意什么?期待什么?为什么在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呼吸也跟着急促呢?她可是害他残废的凶手哇。想到这儿,一盆凉水才浇灭了他周身澎湃起的热气,盯住自己瘦削如柴的腿,他压低了声音。   “你如今怎么想我的?不再恨了么?你不再想给你姐姐报仇了么?”   她又摇头。沉思地皱起眉,看了他一眼,忽然想把自己前一段身心所受的煎熬苦恼统统向他倾诉,但是,在看到他眼角的冷漠时,却什么也说不出了。这种深彻入骨的仇恨,她再了解不过了。对一个陷落在这种情绪当中的人,说再多的忏悔之词,也无济于事。相反,对于某些性格骄傲的人来说,说不定反而会变成另一种刺激。他们甚至会因此更加看不起你,贬低你,弃你如草屑如敝履。在小风看来,允禩完全符合这类人的脾性。   等不到她答案的男人变得再没有耐心。很久,他都没有像今天这般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了。   常常都是他一个人呆在书房,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深夜呆到天明。即使有老九老十的陪伴,但作为残疾与正常人之间的隔阂把他与他们疏远开来。   至于对他嘘寒问暖的福晋郭罗络氏,她那一套表面做给人看的皮里阳秋,他哪里又不会看得分明?甚至包括她和老九之间的事情,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   又能怎么样呢?叫一个腰身以下残疾的丈夫怒发冲冠地跑到她和她奸夫的面前,指责他们的不顾廉耻么?   不。他做不到。   他对她的醋意显然还没达到那样的境界。换句话说,他并不真心喜爱他的嫡福晋。   因此,他能冷静地处理这件家事。甚至可以拿“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看淡郭罗络氏与老九的关系。   一个残废的男人还能怎么样呢?   除了必要出席的朝会之外,其余时间,他把自己锁在书房。在他关闭书房那两扇红木大门的同时,他心灵的户牖也被同时锁紧。有时,他甚至不想任何人看见现在的自己。他怕见人,也怕别人看见他。但是,他并非徜徉在深山中的猿猴,他还属人类。因此,渴望被人了解的愿望的根系就始终不能从他的心田被拔除。当他这棵参天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根还在土壤里呼吸。或许,他被剥离下人人羡慕的廉亲王的外衣,但从本质上说,他还是爱新觉罗允禩,还是个骄傲的男人,他也需要一个知音。   于是,谢小风出现了。在他感到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出现了。他当然不能不感到动心。她曾是他最美好的期许,在她身上,至今,那些叫他留恋的东西还没有消失。她的热烈可以温暖他的冷淡,她的急躁可以推动他的迟缓。更别说她懂他。这份心意相通不是靠言语传递的,而是在他们彼此音律合奏的过程中产生的。言语或许可以骗人,但音律曲调却绝对骗不了人。曲同心声。就好像眼睛之于人是心灵之窗的作用一般。她正是他的知音。他是需要这样的一个人的。虽然,她曾想杀了他。   她不是上苍派来拯救他的仙子,而是差点毁掉他的恶灵。所以,在昨夜,老九老十理所当然讶然于他对她的态度。老九问他为什么还要留着她?在他们看来,似乎把谢小风从万花楼里买下带到他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亲手了结大仇。但他偏偏不想这么做。当时他是这么回答老九的,“我要留着她,慢慢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然而,在看到两个弟弟脸上满意的笑容后,他的心却起伏不定。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再往下想下去。就像现在,他不愿再做过多的思索一样,有了她,至少,今后他的日子不会再过得如此晦涩。想到这儿,难得如雨后彩虹般的微笑在他的嘴角边浮现。   而这个笑容落在小风眼里,却被看做复仇者的快意。舔了下干涩的嘴角,她站到他身后,为他推起了轮椅的木轮。   “我接受你的交易。”她看着藏匿在窗缝里那些玫瑰的影子开口,“我会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儿陪着你,直到你兑现你给我的承诺,救出田……救出他。”   允禩冷笑,回头,轻轻捏住她温热的手,   “谁说交易的期限只有这么一段时间?我要的不仅仅是数月的光阴——”朝她勾勾手指,叫她走到身前蹲下,然后,他猛地朝她靠近,俘获住那双诱人的双唇,覆盖了上去,   “我要的是你的一辈子。”   说完,他齿间用力,接着很是满意地在她眼里看到被刺痛的表情。 ☆、CHAP115 另一场梦碎4   “抬起头来。”   听到这个威严的声音,跪在地上的宜妃更是吓得三魂跑了六魄,汗流浃背,慌里慌张挥起衣袖擦完额头上的冷汗,她才缓缓抬起下巴,往坐在正前方软椅上的人望了过去。很快,皇太后乌雅氏那张愠怒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两道凌厉如剑的光直直朝她射过来。这种眼神,既让她感到熟悉,也让她觉得害怕。熟悉,是因为她在雍正的身上见识过这种目光;害怕,是因为她不能与此锋芒对抗。   虽然论相貌年纪,作为女人,她比这位慈宁宫的主人胜出许多;但,在后宫中,显然,这两者不是嫔妃能依靠的东西。不敢与太后的眼睛相对,她垂下视线,肩膀哆嗦个不停。是的,她是害怕她的。曾几何时,她与她共同伺候过同一个男人。她与她曾经算是情敌,是属于同一辈分的。而现在呢?她却要向她下跪?为什么呢?就因为她能生出儿子?想着,宜妃不由盯了眼自己的肚子。   “知道现在后宫里传闻都说的些什么吗?”乌雅氏一阵咳嗽之后,向她抛出这个突然的问题。   宜妃听后眼皮一跳,心知今夜恐怕无法自保,不禁脸色大变,拾起手帕捂住脸,砰砰砰地朝太后磕起头。   “太后饶命,饶命哪!”   “究竟怎么回事?你好生回话。”   听完乌雅氏这声吩咐,宜妃心知前日在花园的事兜揽不住,抿着嘴,半遮半掩地把遇到田文镜的事情给说了。当然,她不敢提她是如何被田文镜嘴角边胡子戳痛的情景,更不敢提自己为什么会在深夜赶往幽僻的凉亭。只是说到这些地方支吾地带过。反复咀嚼在嘴边的只是“被冤枉”“被陷害”几个字眼。   太后听了一声不吭,既没有在她前后不搭的描述中挑出语病,也没有就不详之处再多询问。似乎只是蹙着眉毛淡淡地听着。那份浑不在意的表情似乎就像在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般,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看到这副反应的乌雅氏,宜妃刚想拍着胸口舒口气,却听耳边响起先前那冷冷的声音。   “殿前侍卫听着,带宜妃下去,去往闲梳院安置。没哀家的吩咐,不许她离开那里半步。”   “啊……”宜妃大惊,“太后……奴婢……奴婢并没有做错事情呀……奴婢不想被关到那闲梳院呀……那里可是冷宫……更是那个疯女人……待的地方……太后……你不能这样对我呀……”   她沉不住气了。   侍奉过两代君王的特例的身份,并没有给她在性格和历练上带来同样的特例。她,这个仅仅凭外表吸引住康熙的女人,在胤禛眼里更不过是件随时可以丢弃的外衣。如果说康熙对她的宠爱属于老态龙钟的昏庸的话,那么雍正对她的怜惜则只是百分百的利用。从来,她都没有进入两个帝王的心里。关于这点,乌雅氏是看得很清的。因此,她才有把握在儿子不在的时刻,对此女做出如下的处分。当然,一杯毒酒的效果或许来得更实际,但是,她可不想沾染上此女的恶名。让人背后拿前朝后妃所谓的恩怨来评断她太后决断处置此事的是非。一句话,她想了结这个叫她恨了许久的狐狸精,但却不愿让人说是经由她堂堂太后之手杀了宜妃,不愿让人说太后为了前朝后宫内的旧怨罅隙对此女动了杀机。太后的手是慈祥的手,怎么能不干净呢?因此,那关在闲梳院的对人乱打乱骂的疯婆子就成了她手里借过来的利刃,她要借那拉氏之手结果那狐狸精的性命。到时,即使宜妃死得不明不白,即使传出些风言风语,谁又能把这些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想到这儿,乌雅氏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向殿下左右侍卫抬了抬手,叫他们把尖叫连连的女人带下去。   宜妃大急,挣脱开侍卫钳制,猛地冲到乌雅氏搁脚的小凳边,一把把她的腿抱住。哭声震天。   “太后……求求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机会?”乌雅氏勃然大怒,柳眉倒竖,瞪圆了眼睛,朝侍卫点着头,让人把脚边的障碍物弄开,然后,手掌移到裙摆边,在宜妃抓皱了的地方用手指反复熨平,朝身后哭喊的女人背过身,才回答她的问题。   “机会,我方才已经给过你。我让你交待实情……可是……可是我对你坦诚……你却对我无法交心……如此一来……你叫我如何再给你机会……再者,在东宫空缺的状况下,身为太后的我自然全权处理后宫事务……我行为处事的原则只有一个……维护皇室血统的尊严……你是个明白人……话听到这里……难道……还要我把你的丑事全抖出来么?”   宜妃听到这儿,依旧不肯罢休,直嚷着,“我有什么丑事?乌雅氏,我知道,你这是挟私报复,你……你还在为先帝爷时的事嫉恨我!”   “找死!”乌雅氏被她噎得气极,蹬掉脚下小凳,甩开身旁侍女,弯下腰,扬手对着宜妃的脸颊就是一记耳光。打完还觉得不解气,又吩咐侍卫左右开弓,直到把这狐狸精的嘴巴打肿。   然而宜妃还在做垂死挣扎,她如凋谢的花一般枯萎了。趴在地上,她恨得双手攥成拳头,重重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皇上……皇上……你怎么还不回来……您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奴婢了……”   “继续给我掌嘴!”乌雅氏又气,直到侍卫把女人嘴角打出了血,她才恨得吐出一口气,指着宜妃的鼻子骂道:   “还有脸说要见皇上?!好……好……你既然不顾自己的脸面,哀家就更不需要替你顾及了。来人,把她那宫里那两个……叫什么石头竹子的假太监给我一并带过来!”   宜妃听了,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瘪了。呆呆地趴伏在原地一动不动。乌雅氏看得厌烦,连忙做了手势,叫人拖下去。   直到宜妃断断续续的尖叫在耳边消失,太后紧锁的眉头才得到完全地舒展。   哼,狐狸精……   她恨恨地暗骂出声,伸出手臂,叫侍女扶着,吃了药,走进内屋的躺椅上合眼小憩。没过片刻,就听到外边耿氏与钮钴禄氏双双叩头的声音。   瞅了眼钮钴禄氏仍然平坦的肚皮,乌雅氏有些不高兴,嗔怪地瞥了她一眼,“你不好生在屋里安胎,跑到我这里干什么?不是早叫人吩咐过你,不用时时过来请安了么?皇上他们一行人很快就要回京了,你快回去好好养着,皇上就快要回来了,你可别又弄出什么岔子。”   脾性温顺的钮钴禄氏被老太后一席话教训得红了脸,在听到她末尾那句“又出什么岔子”之后,头低得不能再低,口中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身旁眼珠转个不停的耿氏见了,连忙朝乌雅氏欠了欠身体,打起圆场。   “奴婢们没有大事,自然不敢来惊扰太后……实在是……刚得来的消息……过于……过于惊人!”   “什么消息这么惊人?”仰面躺着的乌雅氏喝了口香茶,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条手绢正擦拭着嘴角,眼睛微闭。声音也懒洋洋的,全然不见方才训斥宜妃的威严。   耿氏看了看左右,又给了身旁钮钴禄氏一个“凡事有我须镇定”的眼色,凑到乌雅氏耳畔一阵低喃。   什么?!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顿时把老太后炸得脸若土色。怎么回事?才送走一个狐狸精,便又要迎来另一个更大的瘟神?是的,这是她的瘟神,绝对的瘟神。害得她与最心爱的儿子数年不曾相见的瘟神。   若不是为了此人,十四怎么会与她这个亲娘心声隔阂,以至于母子天涯分离?   “年小蝶!你好!你好!你好哇!”   念着这个名字,乌雅氏靠在躺椅上突然正开了眼睛。   早该死的人,却没有死?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顿时,来自另一个儿子背叛她并潜伏了多年的真相又让她感到震惊。于是,在把两个儿子看得比太后的地位更重的母亲看来,此时此刻正随着胤禛回宫的年小蝶,已成为取代宜妃叫她更痛恨的身影。   忽然间,乌雅氏喉头发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突然晕倒在躺椅上。身旁的耿氏吓得直喊人传太医,钮钴禄氏和众侍女也是忙做一团,找药、递茶、掐人中,扇风,折腾了好半天,才把乌雅氏缓缓唤醒。   老太后睁开眼,望望众人,老泪纵横,红着眼道:“我现在才算明白了,他们哥俩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年的心结……”   扶住她的耿氏脸上露出异常焦急的情绪,急忙跟着附和,“是呀,是呀,太后……这事……可是拖不得……我……我们后宫……一切……都还得靠您来把握大局哪……”   听了耿氏的话,钮钴禄氏略带责怪地瞅了她一眼,然后和众侍女扶着太后躺到床上,转脸朝耿氏摇头,   “妹妹,这会儿先别说这些啦……皇上既然已经给了她封号……咱们即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太后身体要紧……你还是让她老人家先歇会儿吧……年妃的事过些时候再说吧……”   “你懂什么?”耿氏给了她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踮起脚尖,凑到人群缝隙里看了眼躺在床上面如白纸的女人,拉着钮钴禄氏的袖子往外边走出几步,左右小心地望了望,才附在她耳边说出心意。   “本来,我今天拉上你来太后这儿,为的是什么,你自然清楚……太后她老人家的身体的状况,咱们也是各人心里有数……   此时此刻……刚少了个恶虎般的宜妃……便又要添一个豺狼般的年小蝶……这口气……你叫我……叫后宫内……一向恪守妇道的……众姐妹……怎么咽得下去?你也不好好想想……我今儿这么做,是为了谁?嗯?那拉氏疯了……她的儿子弘晖也没了……弘时又不受万岁喜爱……这东宫……东宫的大局……又岂能让老太后一直抓在手中?   “太后……年纪大了……可这东宫还在……不可能长久没有主人……若是照着万岁如今宠幸的程度,年小蝶他日必将压倒我们一干众人,稳坐东宫地位……她虽是汉人……可你别忘了……她的哥哥年羹尧是谁……这为咱皇上平定了大西北叛乱的稀世功勋……可不是随随便便给了顶戴花翎就可以打发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年小蝶又岂能是鸡狗能比拟的……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她哥哥权势的依仗……她得不到外戚的荫庇……可是……可是……单凭她那副狐媚的样子……怕就能拴住人的心……不错……皇上是万岁爷……可你别忘了……他更是一个男人……   “早些年,我偷偷给你看过的那副卷轴……难道……你都忘了不曾?卷轴上的落款日期……你可记得……那……那是在我……还没入门的时候……而那时……你却是小产……躺在床上呻吟……这个狐媚子……就是趁着这个时候……钻进了……皇上的心……偷走了原本该属于我们俩的东西……没错……她就是个贼……是个贱妇……”   钮钴禄氏见耿氏还要再骂,不禁急忙打断,“别说啦,咱们先去瞧瞧太后吧……”   “嗯,”耿氏应了一声,走出两步,突然又把钮钴禄氏拽住,小声朝她低语,“我说这么多,就是要让你明白,我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姐姐你,只有你才堪称做我们后宫的主人,才能叫我们姐妹服气。”   “晓得啦……”钮钴禄氏朝她点头,微笑着自嘲,“多谢妹妹的好意,不过,这事儿我着实并不在意……再说皇后娘娘还在呢……我不敢想这些……”   “呸,”耿氏听到那拉氏的名字立即啐了一口,“一个疯子还能有什么能耐?”环绕住钮钴禄氏的手,“好姐姐,你容貌家世,哪一方面不如她了?皇后娘娘的位子早该是你的啦!”   “哎哟,”后者听得一惊,急忙伸手把她的嘴捂住,“快别瞎说,我哪里有这份心思?不瞒妹妹,我只想平平安安生下腹中骨肉,为皇上多添一些子息,安稳地过日子罢了,其他什么的,休要再提。”   耿氏一边听,一边不时拿细长的眼睛对她察言观色,直到瞅见她果真要发怒的神情,才肯定她没对自己作假。心头一块大石才渐渐放下。缺了一个疯子(那拉氏),少了一个呆子(钮钴禄氏),只要再拔除年小蝶那根肉中刺,皇后大位岂不轮到她耿妃娘娘的头上?思绪这么一转,登时把耿氏一颗钻营的心乐开了花。脸上五官虽竭力忍耐住,可眼里却已然有了笑意。自打她步入雍亲王府邸的那一日,原本昔日黏糊在那拉氏周围百般讨好的她,别的没学会,心思歹毒深沉倒是学了个够。   耿氏一边盘算完心思,一边打量着匆匆赶过来给乌雅氏正搭着脉的太医。太医微微摇晃的胡须和忧虑的神情都被她一一看在眼底。   遂,贴到钮钴禄氏脸边,又是一阵细语,“哎哟,我看太后的情形不妙……咱们若想从太后这边讨要到对付年小蝶的法宝……可必须要……趁早……”   说完,不再搭理钮钴禄氏,掰开围绕在床前众侍女的肩膀,如泥鳅般从缝隙中钻了进去。钮钴禄氏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身形远不如耿氏来得伶俐,隔着人群,竟是看不到耿氏的身影。但没过多久,就听床上奄奄一息的太后乌雅氏发出一声尖叫,   “绝不!哀家绝对不会让她有这个机会!来人……哀家要写懿旨……写……写……写年……年小……”   钮钴禄氏听得不妙,连忙端着架子喝斥开众侍女,这才看清耿氏正趴在乌雅氏床边朝自己挤眉弄眼,脸上尽是得意的神色。一旁恭候懿旨的太监已取来纸砚,侧耳待命。钮钴禄氏看到这里,不禁微微摇头。正感不安。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乌雅氏的咽喉里溢出,映衬得她惨白的脸色转成酱紫色。钮钴禄氏看得大急,走到床边,扯住耿氏的衣袖,走出人群,偷偷问,“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啊,看把她老人家给气的!”   “说什么?说实话呀……怀孕的人反正又不止你一个……”耿氏耸肩做了个鬼脸。   钮钴禄氏闻言,掩嘴惊叫,“啊,什么,你是说年小蝶她……她也……”   “没错,”耿氏点头,瞟了眼身后众人,突然盯住女人的脸,声音低沉道,“听说当年害你丢了孩子的……不是别人……就是这狐媚子……”   钮钴禄氏听了神色黯然,不禁记起早年在香轩阁发生的事情,低头想了会儿,朝耿氏摇头道,“都过去了……不提了……而且……那次的事……其实与她没什么关系……”   “哼,姐姐菩萨心肠,不计旧怨,我可没那么好心,瞧,你看着,咱们能捏在手中砍断那狐媚子的尚方宝剑就快到手啦……”   耿氏眼光盯着的是御笔太监手中的懿旨,而钮钴禄氏看的却是老太后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又是一阵咳嗽。耿氏等得不耐,正要跑到太后那边再来个火上浇油,添置上两句,不料,一干侍女的惊呼让她打住了脚步。   “太后!”侍女们惊叫。   而一边的太医却是趴在地上,面露无奈,“太后归天了!”   什么?耿氏直接往御笔太监那边冲,跑到懿旨跟前一看,除了因为等待过久而从笔尖落下的一块斗大的墨团外,白纸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   这算什么?白忙活一场?   望了望钮钴禄氏投射过来询问的目光,她更觉得脸上挂不住,刚想气氛地把手中这方白纸摔到地上,看了看周围陆续跪倒掩泣的人们,她才想起手中的仍然还算太后没有完成的懿旨。   于是,恨恨地看着墨团,又拿想要杀人的目光狠狠盯了眼御笔太监,才双手捧着这份“懿旨”随着众人跪倒在地,假装哭泣起来。   ***************************************************************************   就在紫禁城这座宫城为了刚刚死去的人披麻戴孝,换上一层骷髅的颜色的同时,在这座宫殿外的另一个角落里,仍然是黑暗无边,即使高高举着崭新的灯笼,也不能看到此处晦暗的尽头。   看着两个狱吏拖着一个大麻布口袋从眼前的牢笼外穿梭而过,牢笼里被关押的棉布商张老三一骨碌爬了起来。讨好地朝狱吏中一个矮胖的男人叫道,   “哟,钱大哥,这是又要处理死刑犯呐……”   那矮胖的钱大哥因为方才与人喝酒赌钱输了,正没好气,被张老三这么一问,更是恼火,   “什么死刑犯,这可是个想行刺皇上的刺客!”   “刺客?会飞檐走壁的那种?嘿嘿,以前光听说书先生说了,还从没亲眼见过,唉,钱大哥……要不……你就给小弟我开开眼……把他的模样露出来给我瞧瞧……”   另一个瘦高姓范的狱吏听了好不耐烦,用手碰了下姓钱的同伴,“别添麻烦了,走,咱哥俩再去赌个两把……我就不相信,今天咱哥俩要晦气到家……”   “哼,就是……我想……再怎么的……老许那小老头子……今天……他娘的……手气也不可能这么好……走,咱哥俩去把本钱捞回来?!”   “等等……捞本之前,还是先去拜一下门口的财神爷……他妈的……老子刚才忘了拜了……才叫老许那混球赢去了运气……走……老钱,你跟我一块儿去拜拜……”   “得。你说怎么就怎么。不过,我可听人说了,赌钱之前可不能沾染上荤腥,啧啧啧,我琢磨着咱俩还该洗个手,你瞧,这麻布袋上的血迹……啧啧啧……别坏了我们的手气……”   姓范的狱吏听了,连声称是,拍着钱姓狱吏的肩膀,大喜道:“还是你小子考虑得周到,说的是,快,咱们快关押了他,自己快活去。”其同伴听后也跟着附和点头。   两人打开张老三身旁的牢笼大门,解开麻袋口的绳子,像丢垃圾般的把手中大麻袋往地上一扔。匆匆锁了门,携手而去。   张老三在一旁看了,连连向老钱挥手,“哟,钱大哥慢走,恭祝您上下通吃咧!”此语才说完,就察觉不妥。心想若是上下通吃,就是要把姓范的狱吏的钱也给赢了过去,正想改口,再说句吉利的话,眼前却哪里还有两人的背影?   舔着嘴角,他自嘲一笑,手指朝身旁铁栅栏的缝隙里伸了过来。他朝麻袋里的那刺客搭腔道,“喂,你是谁?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敢去行刺皇上?你拜过师父吗?你会飞檐走壁吗?喂,你怎么不说话?”   就着大牢里黄豆般的光线,他把刚刚从麻袋口探出的脑袋看了个仔细。“咦,这刺客倒也是平常相貌……不是三头六臂的……咦……不对呀……这人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看过……”   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抱住脑袋,大叫一声,看着那“刺客”的目光凝滞住,   “京城商税司特使——田大人?”他疑惑地出声。   田文镜挣脱开麻袋,手按在脑门上晃了晃头,微微睁开眼皮“嗯”了一声,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不透一丝光亮。待辨明出声方向,努力地定睛一看,只见对着自己的是一个长满脓疮分不清五官的面孔,不禁骇然,疑问道:“前方是人是鬼?”   张老三听了先是想笑,但慢慢品味之下,即刻从此大人的此问中晓得自己目前容貌的诡异与不堪,手握栅栏,咂嘴的笑容转化为苦涩,喟然长叹,“我——竟也不知道,此时,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掩面伤心痛哭。   听闻见哭声与喘气声,田文镜这才缓缓回神,让迷糊的心境平稳下来。他先是张望了下四周,接着扭动了下伤痕累累的身体,忍着剧痛,以手掌撑地,一点点朝张老三的方向移动过来。   “你究竟是谁?怎么也会身陷此黑牢大狱之中?”   “大人果真不识得我了么?”呜咽中,张老三拿袖子擦干脸上泪珠,又把那张非人的脸庞向两处牢笼共用的中间那道铁栅栏的缝隙里凑了凑,食指戳着一双凄楚的眼睛,巴巴又望了望田文镜,“曾经,我处在这里,还抱着一丝逃脱的希望,可如今看来,竟是一番空想罢了,啊,这黑牢,怕就是我张老三命定里的最后归宿了!”   “张老三?!是你?!”   “正是。田大人……你怎么也会被捉到这里?你不是朝廷命官么?怎么不都是官官相护的么?”   听完他最后那句,田文镜只得苦笑。两人又说了数句,很快便明白为何身陷牢笼的根本原因。忠厚老实的张老三于是为把曾经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商税司特使大人也牵扯进来,而深感不安,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   “田大人,是我把您给害了,我对不起您啊……您是咱老百姓眼里为民做主的清官、好官、好人,您不该得到这份对待啊……这一切,都怨我啊……”   田文镜吃力地摆摆手,安慰他两句,却是力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身处牢狱的他显然已经完全明白了幕后黑手的大部分阴谋。张老三与段氏绸缎庄的纠纷经不起顶多算了事件的导火索,真正点燃这场战火的远非市价商贾利益之争夺,实乃代表了己方和段氏背后的两大水火不容的势力的最后对抗。事态已经到了必须收尾的阶段,很快,明里暗里的一切就会有个了结。高高在上却势单力薄的雍正与隐藏在暗处处心积虑预备最后一击的八爷党们的决战悄然拉开序幕。而他自己,不愿附属任何派系的一个清高读书人,却也被着实卷入这场权力的角逐战中,身不由己。其受摆布的程度就像此刻他正触目的视线一般,黑压压的尽是沉重。   此刻,虽然田文镜很想休息,但他的耳朵却依旧得不到宁静。张老三的话还在继续。   “田大人,你为什么不找你的上司长官禀明你的冤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身为商税司特使的你又怎会成了身怀绝技意欲行、刺皇上的刺客?你这肯定是被人陷害啦……你该赶紧找人疏通疏通,你不比我们寻常百姓,是有关系有门路的人,田大人……我……我张老三的冤屈还等着大人您给伸张哪……”   田文镜叹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抓到铁栅栏上张老三的手,颓然道,“田某怕是注定要在此陪着阁下了。”   “大人……”   “张老三,你不为官,自然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错,想当日,我乃皇上钦定的特使,总管京城商号税务,的确权显一时,总有应酬不完的饭局,维系不了的人情,巴结我、讨好我的人更是挤破了头。可是,你没听说过人走茶凉、落井下石的道理么?得意时,人重我;潦倒时,人躲我。如今,别说我旧时没什么门路,就算有,谁又肯干这等沾惹官司得不到好处的事情?知我者,鲜矣!”   “难道段昭阳和他背后的九爷的势力能大过当今的皇上?田大人,你不是钦差,不是有皇上做靠山吗?难道,皇上也解救不了我们?”   松开张老三黏腻着脓血的双手,田文镜嫌恶地皱起眉头,双手蹭在衣袍上把手上被沾染上的脓血擦干。接着,他垂下脑袋,沉默下来。   对于方才张老三的疑问,他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若皇上真是在京城,又岂能让这帮宵小如此肆意妄为?依如今的形式看来,怕是他们不会让我等活到皇上返京的那一天。一旦我死了,经手红杏事件的知情人就没了,就算皇上手握允禟作恶的字据,要想即刻定案治罪,怕也不能立时见效,到时,凭借八爷在朝中的地位与人脉,依仗允禟在京城的声势,怕是再想定他的罪,也是困难。至于这张老三,想到此处,田文镜借着隐隐的微光,瞧了瞧眼前这消瘦了两圈的山东大汉,愧疚地闭上双眼,又想,这人也当真憨厚,事实上,明明是我把他要拖累至死了。   的确,这不是田文镜的消极悲观。被关押在此牢狱的张老三显然也是被予以了要被灭口的寓意。既然要扼杀住一切消息,掩盖住所有事实的真相,就没有理由不把导火索彻底浇灭。   转过身,田文镜背靠在铁栅栏上,滑倒半坐在地。   他的这份掺杂了无奈的沉默让原本絮叨的张老三也慢慢收起了话匣,闭上了双口。于是,在得悉了张老三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庭和此处狱吏酷好赌钱的消息之后,绝然的寂静终于造访了田文镜,他合上眼皮,沉沉入睡。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田文镜还没睡醒,隔壁已传来张老三催促的声音。“快醒醒,田大人,牢头送饭来啦!”   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应了一声,田文镜依旧紧闭双眼。张老三听了,着急地又嚷起来,“快点儿醒来,田大人,快找找看,你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事物……”   值钱的事物?田文镜听得一愣。   “银票、碎银、玉器挂件的,只要值钱的都行!”   “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田文镜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道。   没等张老三开口,不远处的黑暗中立时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开始像是在哭,接着倒似乎是在笑,最后竟是桀桀地发出一连串的吼叫,完全哀嚎起来。   “好牢头,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整整第六天没有米饭吃了,天知道,就连这黑牢里的蟑螂耗子的滋味,我也尝过了,钱大人,求求你,就赏我一口热饭吧……求求你……我秋后的死期已然临近……我……我就算死了……也必定感念大人的恩德……记挂大人的好处……”   “我呸!没孝敬的银子还想吃热饭?!去死吧!老实告诉你,姓孙的二愣子,没钱你就接着喝馊汤水吧!钱爷我还明白地知会你,赶紧通知你认识的人,尽快把孝敬的银子送来,不然,爷叫他们活见不到人,死收不到尸!”   听完这段对话,田文镜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还没等他愤慨的思绪消失,煤油灯鸭蛋黄般的光圈就把他脚边的区域照亮。在一块油黄色的视线中,一双肥腻粗短的手从栅栏缝隙当中朝他伸了过来。十根胖胖的手指朝下张开,指尖向上,像是在空气中兜揽着什么。就在田文镜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睛的瞬间,这双手已经把兜揽的这个动作重复了五遍。终于,在第六遍结束的时候,手的主人失去了耐心。从栅栏缝隙里递过来的不再是热呼呼的饭菜,而是一桶令人掩鼻的竹筒。筒里装的什么,田文镜想到方才听到的那场对话,不禁一阵恶心。   生平见不得半丝不平之事的他,此时,不禁勃然大怒。一手掀翻了馊水竹筒,指着送饭的钱姓狱吏破口大骂,   “我们大清朝就是有了你们这些腌臜污垢,吏治才总是得不到清明,老百姓才总是受到欺凌!你们这帮最底层的奴才,竟也学会了仗势欺人,敛压钱财,竟是欺负到了死刑犯的头上,你们的良心呢,廉耻心呢,都被狗吃么?”   “大胆刺客!好凌厉的一张嘴!”提近油灯,光线照亮了钱姓狱吏一张忿恨的脸,咬着牙,他随手抄起身旁装满馊水木桶上漂浮的瓢勺,飞快地舀了勺热呼呼冒着白气的馊水,对着田文镜说话的方向泼洒过来。   待听到期待中的一声惨烈的嚎叫,该狱吏才面有得色的穿过田文镜的牢笼走到张老三牢笼的栅栏前。在伸出双手取到两钱碎银后,一碗热呼呼的白米饭一份干净的清水才被摆到了张老三的面前。   是夜,田文镜一边捂着脸,一边手顶着肚子,忍耐着痛楚与饥饿的煎熬。此刻,虽然他还在背诵着夫子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名言,但翻来覆去,仍然抵受不住腹中的空虚。在默念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之后,他的思绪变得更乱了。一会儿想到和段氏绸缎庄老板段朝阳对坐饭局上的珍馐佳肴,一会儿想到曾经依偎在他怀中呢喃的谢小风,就这样迷糊了好一阵,最后,美食美人的意象竟是都化作了滴滴飞溅的水滴。冰凉地、缓慢地落在他的脸上,等到一滴水滴划过他的嘴边,他舔舌品尝,才察觉到其中的腥气。这时,红杏临死前那副让他揪心的模样突然在眼前放大,他这才晓得,方才飞溅的不是水滴,而是她惨死前的鲜血。血滴慢慢增多,遮盖住红杏惨白的脸庞;血很快凝固,结痂住过往不堪回首的记忆。   于是,他挥手,想让血腥的这一幕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他办不到。沁透着刺鼻气味的空气在周围蔓延,看不见的烟雾围绕在他周围,一丝丝聚拢把他紧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好似吐丝做茧的蛾蝶一般,眼看着就要把他吞没。不!他再次挥手,大叫着呐喊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手拭额头,擦去冷汗,才晓得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醒后,口渴腹饥,正在难耐,铁栅栏那边递送来半碗未动的米饭。   “田大人,你饿了吧,快,接着,别洒了,不然就便宜这牢笼里的耗子了。”   望着那双流着脓血的手,他的眼睛变得湿润。一觉睡醒后,他体力恢复不少。以手撑地,从地上爬起,走到栅栏边,一把握住了张老三的手。颤颤悠悠地想跟他道谢,但话到嘴边,却梗在喉咙边,怎么也说不出。他只得紧紧地,紧紧地又一次握住了那双几乎伤口溃烂的手,眼眶里的热泪就这样簌簌地落下。   接过那碗冷掉的米饭,没两口,田文镜就把这剩饭吃了个干净。吃得过快的他又接过张老三递来的半竹筒清水,一股脑儿的喝干,这才觉得重新又活了过来。吃饱喝足的他顿时又生出一种人类最自然的求生欲望,抹着嘴朝张老三道,   “或许,我们不该等死,该想想别的出路……”   “能有什么别的出路?无非送银子这一条道!”张老三虽身处逆境,仍改不了心直口快的秉性,黑夜中朝田文镜双手一摊,摇了摇头,“我在京城积蓄的老底就快要耗干了……跟随我在家乡来的一个随从正在想法子帮我筹集银子……可是……我的棉布庄倒了……外边欠的都是债……哪里还来的银子哟……嗯……我身上倒还是有几两碎银……但也只是能管着这几日能吃上一口人吃的饭食罢了……哪里……哪里……还会有多余的闲钱?”   “银两当真能决定什么吗?”顺着张老三的话,田文镜面露狐疑之色。   说到这儿,张老三忽然压低了声音,朝他招了招手,等他靠近,凑在他耳边小声开口,“有钱能使鬼推磨!”舔了舔干裂的嘴角,正要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叫嚷。辨明声音,田文镜晓得那是晚饭时那个叫孙二愣子的犯人发出的骂喊。只听这人破口大骂,把管理这黑牢的钱姓、范姓和许姓牢头一一骂了个遍,刚开始,吐出的话语还很拽文,骂人不带个脏字,田文镜正要佩服地赞叹他两句,冷不防,孙二愣子改了腔调,忽若地痞无赖般暴跳如雷,字字污秽不堪,句句裹杂着京城骂人的俚语。听了半天,田文镜竟是发现此人自开口骂人到现在,竟没有一句重复的,正要疑问张老三,却听那姓孙的二愣子又开始学起妇人的音调,尖细着嗓子,学起泼妇的语气,以女人家尖刻刁钻的字眼又开始数落起这里的三个狱吏来。   “这人难道……”   “没错,他又发病啦!此人没进牢房之前就是个久试不第的秀才,听说得了疯癫,时好时坏。”张老三点头肯定了田文镜的疑惑。   这时,孙二愣子又开始大嚷着要糖人。张老三斜眼望了望孙二愣子的方向,朝田文镜道,   “你瞧,他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证明?”   “想我这个从没开过眼界的外省人士,到了京城,遇到了段昭阳和九爷,还不算开眼;到了这处,这昏天暗地的黑牢,我这才算长了见识!嘿嘿……田大人……你道这钦定秋后处斩的孙姓二愣子是个什么罪名?”   田文镜不语。   张老三又把声音放低,“通敌卖国之罪!”   “什么?他不是……”   “对!疯子也能干通敌卖国的勾当!”讥诮的眼神从张老三眼里划过,好像天边流星消失前瞬间湮灭掉的光芒,微微叹气,他接着述说起此人被投入大牢的遭遇。   “听几个牢头说,每年这刑部都有罪犯的名额,上面查的严了,逼的紧了,下面找不到人,自然要张冠李戴。于是,没有亲朋孤身一人的疯子孙二愣子就自然成了寻获人犯的差役们眼中合适的人选。疯子嘛,要他怎样就怎样,就这样,以一个糖人就把他连哄带骗地给关到了这里。听说这孙二愣子早年文采极好,数次落第都是因为被人排挤。他本人生性又极度自负,自诩有匡世之才,每以伊尹孔明自居,哪里能接受得了接二连三的落第?于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落第之后,他黯然回家。在路过家附近一处巷口时,忽遇身边一群孩童在玩儿状元省亲的游戏,在听到那些许叽叽喳喳的童音高呼着‘状元大人’的时候,他双目一翻,仰天摔倒,等到从地上爬起来,就变得疯癫了。”   “同为天涯沦落人……”田文镜听着,眼角不禁噙出了泪花。自然,他想到了自己并不顺利的科举仕途。对比起终身不第的孙二愣子,他这个酸秀才相形之下,又是何等幸运!这么一想,他原本消极悲观的念头就更不复存在了。   于是,涤荡出暂时需要抛开的信息,他抓住了问题的主干。吏治的昏庸腐败造就了黑牢里的暗无天日,但或许,恰恰缘于此,他们可以开辟出一条求生的出路。咀嚼着张老三再次念叨在口中斥责官差“张冠李戴”的字眼,他一手按住胸口,忽然为怀中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而感到兴奋。段昭阳如果知道,九爷允禟如果知道,让他田文镜与张老三逃出虎口的工具,竟来源于他们的给予,怕是要气炸了吧。是的,田文镜摸到了那个信封。那个里边装着段昭阳向他呈献的厚厚一沓银票的信封。本来,在他被陷害召入宫前,他是准备把这个信封呈现给雍正的,上一次着重提供的仅仅是从段氏绸缎庄搜寻出来的那张布匹字据,而压根忘了段昭阳行贿一事。遂一直装在了身上。合该田文镜走运,一干马马虎虎的宫中八旗侍卫没有搜他的身,只是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了事。而又碰上几个急欲去赌钱的狱吏,因此,这个装有巨款的信封就得以在他身上保存下来。   摸着这个信封,田文镜想到了雍正曾亲自开导过提点过他的“圆滑”二字,心想,换做被皇上称作圆滑范例的方苞老先生遇此情况,怕也是会选择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为第一要义吧。环境,人事都在变,田文镜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迂腐的酸秀才了。孔夫子那套君子儒生理论,于此时,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黑暗中,他激动地再次抓住了张老三的手。    ☆、CHAP116 另一场梦碎5   凉如水的夜是安静的,静得只能听见躲藏在草丛里蟋蟀的低鸣。当然,这是指窗外一切景物而言。在暖烘烘的廉亲王府邸的嫡福晋的闺房内,时起时伏的嘤咛与喘息声交错其内。事毕,一个媚眼如丝,一个筋疲力尽。   “小玉,我真是高兴……你终于是只属于我一个人啦……”   “少在我面前装痴呆……听说……最近……你府上又收了一个侍妾……叫什么春香的……你堂堂京城九爷的能耐,又岂能是如今我这个弃妇所能包容的?”   “哎哟……什么味道……谁家打翻醋坛子了?”躺在床上的赤着胸膛的男人半坐起身,捏起自己的鼻子朝被他揽在怀中的女人做鬼脸。   女人脸色一板,推开男人,扯过床头的肚兜在胸前系好,裹着被子,用肩膀用力撞了下男人的下巴,瞪眼骂道,   “死糖豆!找死!”   男人见了她这般杏眼怒目的娇俏风情,不禁又是情难自禁,凑过脑袋,在女人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本来,只是想再讨得片刻的鱼水之欢,偷得些许的闺房之乐,不曾想,原本只是微怒的女人,在听到他这句附在耳边的话之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异常。恁凭接下来男人如何讨饶赔不是,都始终冷冰着一张脸,不给出一个笑容。没过半晌,就掀开了门帘招呼当初陪她陪嫁过来的贴身丫头朝霞进来请男人走人。   这一男一女自是允禟与八福晋。接着,坏了兴致的男人扫兴异常,跑到万花楼朝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朝正在抽鸦片过瘾的老十发起了牢骚。   允禟是这样说的。   “从前我比不过那人,她一心向着他,我自是没话说。现在呢,一切都变啦……昔日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转眼间成了坐在轮椅上叫她守活寡的残废!于是,我知道,我的机会到啦……”   看着被乳白色烟雾包围的允誐,看着他那双朦朦胧胧已经微闭上的双眼,允禟不再犹豫,把困扰自己长久以来的心结向此时身陷鸦片迷幻作用的老十和盘托出。和小玉的事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他是需要有人来倾诉的。而此时,没有比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老十更适合倾诉的人选了。   允禟遂接着往下说。   “在那人腿脚残疾的日子里,我便对小玉更加的用心了。我眼里盛满的情意始终围绕在她周围。去她府上的时日渐渐增多。使出一个男人所能有的全部柔情去待她。安慰,劝告,是我嘴边常挂的词句;逗乐,耍宝,更只为博她一笑。她这时的苦,这时的怨,我甚至能与之感同身受。”   “毕竟,不管怎么说,我和小玉一样,都曾把那人当做心中的参天大树!当做大海上永远不会被掀翻的巨舰!谁曾想,大树亦会被暴雨侵袭;巨舰仍抵挡不住惊天的雷电。树倒舰翻。我们众人都是两眼发黑。别说是她了。眼看着,她就要垮了。我失去希望的心忍不住了。一度,我以为,她会伤心会难过,在乎的只是被众人景仰尊重的地位的缺失,介怀的只是昔日被众星拱月的风光不再,所以,我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百般讨好于她。终于,我的目的达到了……”   “碍着名分上的规矩,白天里,众人前,我仍要叫她一声八嫂;可是,深夜中,独处时,我却已能把她紧紧拥入怀。就这样,我开始以为迄今为止,我这辈子最引以为憾的裂痕得到了修复与弥补,我能够真正拥有她了……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她……今日……今日……我才晓得……这一切……竟都是出于我的一厢情愿……老十,你晓得就在方才,她听了我一句玩笑后是什么反应吗?真是……真是……叫人意想不到……意想不到哇……单单一句关于那人的玩笑话……她就和我翻了脸……这算什么……算什么……我这些日子以来的付出……难道……都抵不过……有关那人的一句戏言吗?”   “我算是知道了……终于知道了……我在她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了……老十……老十……你怎么不说话……啊哈……你竟是已经打起呼噜了……好呵……好呵……还是……你最会享福……女人……感情……这种事……怎么偏偏他妈的如此麻烦…………是的……此刻……我倒是完全同意你先前的一句言语了——‘对女人向来不该付出真情’。唉……这时……我才悔悟……怕是……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老十……嘿嘿……我可真是羡慕你哟……陶醉在这片忘却痛苦的烟雾中……”   允誐的鼾声渐起,冲入允禟的耳朵,赤红着双眼,他盯着手里的杯中酒,仰起头,一口喝了个干净。   于是,当他被送回府邸,躺在新任侍妾春香的床上时,睁开醉眼,盯着眼前的春香,他眼前却浮现出郭罗络氏的身影。   “小玉!”大叫一声,春香被他紧紧抱住,压倒在床上。   “小玉,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不理我!你别不理我!”呢喃中,他找到了她的唇,用力咬住。他扎人的胡须刺痛了她的脸颊,他蛮横的搂抱让她快不能呼吸,他徘徊在嘴边的酒味更是令人刺鼻。原本可以轻易推开他的她没有动,恁凭他胡作妄为。之后,他躺在她旁边,深深入眠。她却一直睁着眼睛,打量他自始至终那副挣扎的容颜。   不知过了过久,一句梦呓从他嘴边滑落。他说,“小玉,比起那人,我的能耐如何?”   春香闻言一愣,侧过身来,摇了摇头。这时,一阵秋风从窗缝间越过,瑟瑟吹乱了允禟鬓角碎发的同时,也送来了一阵独有的凉意。春香顺着窗户的方向望了望,侧耳倾听,才晓得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喟叹一声,她伸手替他掖好了棉被。   *******************************************************************************   “福晋……您怎么亲自来弄这块苗圃了!哎哟……你看,这些玫瑰花上的刺……简直要把你的手都给割破了……哎呀……您看……您手上已经被刺开好几处口子了……哎呀……这可怎么得了哟……快来人呀……”   郭罗络氏的贴身大丫头朝霞,瞅着身处苗圃里正在修剪花木的八福晋,急忙大喊。   此时,见了郭罗络氏头发上的尘土,和衣衫上的泥屑,又瞥了眼她手上的口子,朝霞更是焦急。一时竟忘了主仆尊卑,伸手把福晋手中的铜剪刀给夺了过来,捏着剪刀一把摔在了地上。接着,她捧起福晋的血痕斑斑的双手,心疼地放到嘴边摩挲,早年伺候的主仆之情自然在心中涌现。   “小姐,您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修剪花木自然有府里的工匠来做,哪里犯得着您亲自动手?”   八福晋弯起嘴唇朝下一撇,顺着花圃对面的方向幽幽望了一眼,转过头来,勉强冲朝霞笑道,“难道你忘了么?这片苗圃是今年春天我和他一起种下的,当时,我们一起说好,待到秋日要一起给这些娇艳的花朵修葺整理的……你看……昨日已下了一场秋雨……这约定好的时日……不就是要到了么?我怎么能不信守承诺呢?”   “小姐……”朝霞巴巴望着自己的主子,眼角处湿润,机警地望了望清晨的四周,除了安安静静躺在花瓣上的没有干涸掉的晨露外,除了微微摇晃在脚边松软的青草外,除了空气中弥漫播散开来的乳色薄雾外,她没见到一个人影。顺着主子此刻的目光,她看到了对面的书房。于是,沉如铅块的压迫感立即把她的心头塞满。   “算了吧,小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您……毕竟……还年轻……”   听到这句话,郭罗络氏猛地抬起头,脸颊上染起两朵红云。自然,她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自己和允禟的事她是知情的。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别人随便说说,就可以过自己这关的。她不能原谅自己。   或许,就是在昨夜,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任何没有感情的肉、体交付,都是可耻的。难道不是么?这种她曾经最最不齿的行径现如今,竟是倒映在了她自己的身上。真是叫她情何以堪。或许,就因为允禟那句玩笑话,才把她从沉醉的欢靡中唤醒,打亮了她那道久已闭合的心门。或许,昨夜的恼怒的确是有几分出于对自尊被伤害的维护,但是,她知道,更多的恼怒的根源所在。她恼,并非只因自己,还因一件被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的破碎。这样东西,在那个人倒下后,就一直悄悄注入到了她的心里,默默蛰伏着。而她呢,显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这样东西的存在。在那一段伤心灰暗的日子里,她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忿恨都被另一个人成功地转移掉注意。曾经,她也以为,这样东西,早就被她放弃了,早就在她的血液里,细胞里消失了。   所以,随着那一声声温柔的宽慰,随着那一次次体贴的拥抱,她投降了,并试图在枕边人的身上继续寻找这种东西。可是,她一直没有找到。血液的一次次沸腾,细胞的一次次呐喊,并不意味着灵魂的一次次契合。那仅仅是肉、体的贪欢,欲念的纠缠。哦,她好下贱!   想到这里,她抱着脑袋,弯□体,蹲在一株株妖娆绽放的玫瑰前,低声啜泣。   丫头朝霞被她的哭声吓坏了。显然,她不能理解主子的伤痛。在她的逻辑理念中,年轻妖艳的小姐就像眼前这片玫瑰苗圃一般,是需要浇灌与呵护的。是离不开悉心的关心与宠爱的。既然从八王爷出事起,他就对小姐不闻不问,冷淡异常,那么小姐为自己的幸福争取谋划就不能算做出格。从没被世儒妇道理论浸染过的大丫头的思维方式,显然要简单得多。   然而,郭罗络氏就不能像她这么想了。   在朝霞搂抱住她冰冷的身体把她搀扶起来时,她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望着书房那扇门。她心底忽然升出一个梦幻般的愿望,希望那书房里的人此刻能听到她的忏词,接受她的悔过。她错了呀!真的错了。虽然发现得迟了,可是她愿意改,她的这份心意,他能领会到吗?   趴在朝霞的肩头,她又忽然升起一股冲动。迷糊间,她似乎看到一副画面。她朝对面的书房冲过去了。她找到了里边的人,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泣。她不停亲吻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匍匐在他的轮椅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忠,而他呢,终于伸出宽恕的手掌,抚摸上她乌黑的发髻。画面呵,幻想的画面呵。她该把这画面付诸行动吗?   郭罗络氏正在犹豫,书房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纤纤素手首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沿着那双手往上,谢小风娉婷的身影在八福晋的瞳孔处映现。   就在她为此女陌生的模样疑惑的时候,书房内传来一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来自允禩的。他唤那女人为“小风”。   “你就是……谢小风?”八福晋顿时领悟,推开朝霞,朝书房里的女人眯起双眼。随着小风的点头,郭罗络氏双眼放光,弯下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剪刀,尖叫着朝小风的脸刺了过去。   小风见状大惊,急忙侧身避开。八福晋养尊处优,之前在苗圃站了好久,气力本就衰竭,加之又为自己红杏出墙的私情懊恼,心绪本已大乱,接着,又乍然见到残害允禩的真凶,更是失去理智,若说原本还有些旗人女子身体强悍做依仗,那么此时,在唱做俱佳,身形灵活的昔日舞台优伶面前,她的这些优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罗络氏一阵风般地冲入书房,见没刺中,心中更怒,扬起剪刀在空中横竖比划了几下,镇定住眼神,才发现钻到书柜贴地的一处隔断里的谢小风,碍于身份,她不便也学样钻入其内,便指着小风,破口大骂:“贱人,你给我……出来……我如今这番受苦……都是你害的……今天……我非亲手……除了……除了……除了你这祸害不可!”   小风自知理亏,吓得一个劲儿往木头隔断里钻,慌乱中尽是把此书柜隔断里的书都给扒出来,而让自己的身躯尽量蜷曲在隔断左右的木板内,扑哧扑哧喘着气,哪里敢应答外边人一声?   郭罗络氏也不看允禩,抓着剪子只顾围绕着书柜转了两转,一时间,竟是拿这个矮脚书柜没有任何办法。忽然间,她的目光定住。允禩顺着她的眼睛看去,赫然瞥到书柜下方拖着的一块青绿色的衣裙。是谢小风!——由于书柜隔断过小,虽然练过戏曲软功的她可以把身体藏入,却无法收藏住体外的一干事物。这不,衣裙下摆的一方及地的布料就自然流露在外,并被发现了。   注意到郭罗络氏嘴角边残忍的笑容,允禩猛地心一惊,没来得及细想,制止的话便脱口而出。   “福晋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吗?”   冲着他话里的一片柔和,郭罗络氏神情一愣。回头瞥向脸色苍白的久未相见的男人。气鼓鼓地怒道,“什么话,我都不想听。我只知道,是她害了你,也害了我……我……我不能饶了她!”   允禩不耐烦地皱起眉毛,脸色由白转青,转动轮椅,挡在郭罗络氏身前,双手轻拍了下覆盖在薄毯下的双腿,弯起嘴角,轻笑道,“她害了我,自是不假,但这段过节自是不需劳烦旁人来替本王了结。本王虽是残废,可还张嘴呼吸着这大清朝的空气。有本王在此府邸一日,就不许旁人欺负了她去。”   郭罗络氏听得恨极,攥紧手中剪刀对着谢小风的方向看了好久,忽然,以一个了悟的眼神射向允禩,瞪大着眼睛朝男人怒喝,“你方才一番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告诉我,为了这样一个贱人,你连致残的仇恨都可以放弃吗?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你为什么看向地面……你为什么躲开脸庞……爱新觉罗允禩……你是在逃避我的责问,是不是?你被我说中了心事,是不是?回答我,是不是?是不是!”   男人仰起头看了眼神色慌张的女人,冷笑道,“时值今日,你以为你还有能质问我的这般资格吗?”   “哐当”一声,剪刀掉地。郭罗络氏掩面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你……你原来……竟是一直……恨我的……”说完一阵抽泣,哭了好一会儿,忽然朝男人蹲□体,半跪在他的脚边,伏下脑袋,抱住了他的腿。所作所为一如她方才脑中呈现出的画面。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可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背叛你的……更不是故意要与……要与……”她说不下去了,滂沱的泪水打湿了允禩的鞋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她身体发抖,发丝凌乱,可是,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仍然没叫受乞者动心。男人的十指交错,相互拧成了麻花。依旧躲藏在书柜隔断里的小风虽只盯着他的背影,可也晓得他在发怒。   聪明的女人显然不会挑在这个时候乞求男人的宽恕。八福晋显然并不聪明。见男人始终没吭声,她愈加着急。突然,她余光瞥见地上的剪刀。于是,整个人的胸膛开始颤动,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拾起剪刀,叫嚷着男人的名字,又把这件利器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此等急遽变化的反应看得谢小风目瞪口呆。随着允禩奋力夺下剪刀,小风也弓着腰背从书柜隔断里钻出,慢慢走到允禩身后,对着眼前一幕发呆。   鲜血还是把郭罗络氏的胸口染上了颜色。允禩残疾的双腿使他出手相救的速度受到阻碍。幸好,只是划破了一道口子,没有性命之忧。然而,允禩仍然被这样的疯狂举动激怒了。方才一直竭力掩饰的面具破碎。   他扶住怀里的女人,朝她大吼,   “你想干什么?威胁我吗?小玉,你我相守这么久,难道你竟是如此不了解我吗?告诉你,本王偏偏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不管是他如今面北而坐的老四,还是现在朝中得势的老十三,本王统统不放在眼里。他人种种的闲言碎语,私情暧昧本王更是不会加以关注。所以,小玉,你的这些伎俩还是统统收起来吧,我不是你这些本领的施展对象!”   说完,推开郭罗络氏,朝一直伫立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丫头朝霞点头,命令她搀扶福晋下去。孰料郭罗络氏听了,忽然摔开朝霞的胳膊,一边哭喊,一边朝允禩弯身跪倒,膝盖着地,又一次扑向坐在轮椅上的他。   “好好好,是我错了,我用的方法不对,我都承认。可是……可是……我要你明白我的心……我这颗诚心向你恕罪的心……”   她忍住胸口疼痛,一手按住,另一手拉起他的手,紧紧相握,眉宇间竟是一派绝然的真诚。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她用嘴亲吻他的手背。   原本正有些感动的允禩的手背忽然震动了一下,在接触到这温软的嘴唇的瞬间,他记忆某处的死灰又被点燃。啊,就是这双红唇,妖艳的嘴唇,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在他品尝着嗤笑讥刺的日子里,它呢,这双唇,和它的主人在干什么呢?   ——享受欢愉。   享受着偷、情那隐晦又刺激的欢愉。   多少次,肆无忌惮的笑声从这双烈焰的唇畔边溢出;多少次,满足的叹息在这双诱人的双唇间徘徊。它一直这么美丽,就像窗外苗圃里的玫瑰一般,扎人的美丽。细细的尖刺能令你流血的不只是攀折鲜花的双手。还有男人的自尊。她的确太过分了。允禩如此想着。本来,这种深宅红墙内的苟且之事,允禩就是不以为然的。在他出事前,对于郭罗络氏和老九,他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但,人总有软弱的时候。腿残后,原本该适时体现出的夫妇深情非但没能在此女身上体现,反而,她的纵情欢乐与毫不顾忌,把他刺痛了。人打了你的左脸,难道你还要把右脸凑过去给她打吗?他不是洋鬼子那基督教的信徒。他不信这套。   想到这儿,允禩不动声色挣脱开八福晋,眼珠转动,接着回头递给谢小风一个眼色,小风愣着神俯□体,正感彷徨,冷不防被男人抓住手,包裹在了掌心。   小风只听郭罗络氏倒吸一口凉气,情知要糟,想要解释,却又被允禩眼中投射过来告诫的目光制止住。只看了男人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眼里蕴含的意思,他是在说,你敢说什么的话,你的田先生就别想出来了。   小风便只得头皮发麻得迎接对面两道要人的视线,狠狠地闭住嘴。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难道你还要我为此再说些什么吗?”允禩拽过小风的手,引得她蹲在身前,伸手抚摸上她从后背铺泄下来的流云般的长发,神态故作亲热。八福晋显然受不了了,跌跌撞撞手掌撑着地面拖着身体往后移,若不是被丫头朝霞扶住,似乎就要仰天摔倒。   “你爱上这个姓谢的贱人了,是不是?”好不容易被搀起,八福晋仍不死心。允禩明白,她属于那种死也要死个明白的那种人。   允禩不答。小风被他揽住的双肩却颤抖个不停。   “就因为这个贱人,所以你拒绝了我的忏悔,是不是?”郭罗络氏又问。然而,允禩没再给她机会。听闻到争吵声赶来的几个家丁接受到他的示意,越过朝霞,已把人架出老远。女人尖细的叫喊声这才逐渐消失,耳根得到了清净。   “你为什么利用我?”谢小风甩开允禩的胳膊,背转过身,拾起地上血迹斑斑的剪刀,找出干布,慢慢擦拭。   “利用?这个词用在现如今你我的身上,是不是俗气了点?”他笑。   “俗气?也能用来形容你和八福晋之间的关系吗?”她擦拭的动作停下,放下剪刀。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想把他这个瞬间的丝毫反应看个仔细。   他被惹得不高兴了。挑动着眉尖,注意到她此刻探寻的视线,竟是躲藏似地闭上了眼睛。   “小风,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是,当然,没错,这属于你个人的私事。可是,就像你说的,这事压根轮不到我操心。和我没一点关系,可是,既然与我不搭调,属于你们高贵的八贤王和尊荣的八福晋的情感问题,怎么却又会最后偏偏牵扯到我呢?王爷,你该知道,始终拿我当做挡箭牌,不会终究解决任何问题!”   “大胆!”男人气得拍打着轮椅侧边,双手抓紧了腿上的薄毯,趁小风不注意,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连带着手中用力,让她整个人竟是仰倒在他的臂弯中。直到瞥见她脸红,他被激起的怒气才得以稍事的平复。   “看来,你似乎还不明白我们目前的关系。”   “关系?不过是利益关系,各取所需罢了。我尽心服侍你,你放掉田文镜。”她在他怀中侧过脸,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慌张。   “是一场交易没错,可交易的双方并不意味着站在同等地位的平台上。换句话说,你得明白自己该表现出来的姿态。”   “姿态?”小风狐疑地眯眼,在他臂弯中不安地扭动了□体,挣扎着想半坐起来,却被他有力的手掌牢牢定格住脖子,不能再动弹分毫。   为了避免再度对视的尴尬,她只得如聒噪的乌鹊般继续,“哦,当然,我明白,我自己作为奴婢侍奉的姿态。可是,别忘了,奴婢也是人!是和你八王爷一样的人!”   “错,”他开始舔舐嘴角,一边舔,一边盯着她撅起的樱桃小嘴,声音低哑,“奴婢二字在本王眼里,只是件事物,听话的事物。你还不懂吗……知道方才我要对她说却没说的话,是什么吗?”   小风摇头。看着他俊秀的脸在眼前放大。   接着,耳畔响起他可恶的言语。“我方才想对她说的是——打狗也要看主人”。   他居然用这样的巧妙的比喻来解释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小风气呼呼地真想反驳,刚张开嘴,就被他火热的双唇覆盖住,挺拔的鼻梁恰恰挡住她的鼻尖。   若不是门外恰时响起了惊扰的一声咳嗽,小风以为她就要因为窒息而死。一阵惊慌失措中,显现不能自已的她顶着发烫的脸颊,被允禩双手托着站起身,低垂着头,朝门外正仰头假装看天气的老十允誐福了福身体,就以奉茶的借口匆忙告退下去。   允禩夹起两根手指轻轻弹了弹衣袖上的皱褶,点着头朝老十打起招呼,“这么大清早就来,十弟,你可是稀客呐……”   没心没肺的老十哈哈大笑,拍手笑着跨过门槛,挨着允禩身旁书柜的一处台面随意坐下,“八哥莫要取笑,弟弟我贪图安逸,自然不是你们这府里的常客九哥可比的……”   听到“常客九哥”几个字,允禩的脸立刻又暗了下来。老十却没注意到,就像昨夜他没注意到允禟发泄在耳边的苦水一般。于是,他一边打量着整饬过后的书房,一边继续嘴边的攀谈。   “八哥,嘿嘿,其实我也不瞒你。大清早的,我来找你的确是有事情。”   “哦?”允禩应了声,抬头注意到耷拉着脑袋进来奉茶的谢小风,眼角余光不时瞟了她几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清了清嗓子,对老十道,“是老九让你来回消息的?”   允誐佩服地点着头,抓起茶盘里的杏仁酥就往嘴里塞,一边唾沫四溅地嚼着一边埋怨,“怪不得人总说老九脾气古怪,这不是?一大清早,就派人到……到园子……来找我,说是叫我给八哥你回个话,说是你吩咐要放的人已经放了……”   心思粗犷的老十原样复述这老九的传话,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探寻一下所放之人姓甚名谁,以及此事的来龙去脉。   允禩打量着老十打着呵欠的嘴脸,垂下眼皮,低下头轻轻掀开手中茶碗的碗盖,凝神道,   “老九怎么他自己不来,非要你替他走这一趟?”   “谁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也是这么说!问了早上来传话之人,却也只是支支吾吾,词不达意。一会说人病了,一会儿又说人忙。真不知道老九搞什么名堂!”允誐忿忿道。   允禩听到此处低头沉思,忽然把方才郭罗络氏大闹书房的事情联系起来,不禁有些恍然。抿着嘴角,在憨直的老十面前却是不说破。只听老十继续道,   “偏偏清早那时我的烟瘾刚过,正萎困得不行,怀里正好还抱着一个园子里新来的小妞儿……”   听到这儿,允禩才晓得他话里“园子”所指代的不是府邸而是指万花楼。   “唉,我当时那个气哟……心里把老九怨恨得跟什么似的……当时……我就和那传信的下人说了,说是迟些时候替他传话,可偏偏那人又说了要紧的话,我听了,掂量着分量,寻思还是得为老九及时跑这一趟。”   “要紧的话?不过就是老四料理了江南的饥荒灾情,处置了一大拨贪官污吏,浩浩荡荡的趾高气昂的一行人于今早回京了么?还有什么要紧的?”   “八哥真是消息灵通,不过,还不止这些……听说……三个月后……处理完太后的丧事之后,老四预备……将择期在天坛祭天……而且……而且……还打算着手犒赏西北大将军年羹尧!”   “哼,这也是这条汉狗应得的!哼,反复钻营的小人,贪图的不就是这点子荣华富贵么?早年间我要是知道他能成就今天这等气候,早下手了结了他,哪里还会融他今日的猖狂?”   “是啊,八哥说得有理,昔日咱们帐下的一条哈巴狗,如今竟也摇身一变,成为老四身旁一只会咬人的恶狮了!”   “狮子?哼哼,我看他未必有这个造化!”   “怎会没有?八哥……难道你没听说……这年羹尧就要被晋封为二等忠禄侯了吗?还有,听说,老四还打算把先帝的五公主下嫁给他,虽说是那方不染的遗孀,还拖着孩子,但这一旦沾染上皇族的血统,他原本卑贱的出身地位,就立刻非同凡响啦!更不要说,这姓年的,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子,如今深得老四宠信的年妃啦!哎哟,八哥,如今甚至有人这么说,说是咱大清朝的天下如今一大半竟是都要改姓啦!”   “改姓?姓什么?”   注视着八哥那双阴森森的眼睛,缕缕凉意在允誐心底升起,咂摸着嘴,他下意识地给出回答。   “还能姓什么?跟那汉狗姓年呗!”   “放、屁!”   允禩气得砸掉了手中的茶碗,声音之大惹来了门外守候的小风,她吃惊地侧过头,向门内张望,瞅见允禩铁青的脸和允誐好心的摇头之外,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然而,勃发的怒骂声仍然传入她的耳朵。两人后半场逐渐高声的对话钻进小风的耳朵。   “他以为他姓年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又以为老四当真能待他是真心?哼,别的人我不敢说,但是老四……我了解得太清楚了……他是那种可以共患难却不可共荣华的人!”   “八哥何以断言?”   “或许就凭我与他结怨数年的经验……或许就凭我这些年对他的揣摩……或许就凭我和他相似的秉性……”   一阵沉默。   “老十,你不必为此汉狗过多费心,依我看,他这苦心经营来的富贵长久不了……”   “八哥,你有什么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揭开他的旧伤疤罢了!或许,我们的确该在老四这主仆俩最风光的时候亮出一两记狠招,省得他们太过得意了。”   “对对对,我就说,还是八哥你最有智谋!”   “什么智谋,是能出馊点子吧!”   两人大笑,笑毕,老十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嗨,管它馊的,香的,能叫那耀武扬威的姓年的栽跟头的,就是好点子!”   “来,你附耳过来……”   老十应了声。   接着一阵唏嘘。小风竖起耳朵,贴近门板,仔细想听清,却是什么也没听见。好半天,才听老十又问,   “八哥,这不会是真的吧,这当真是骇人听闻的大消息了?只要这个消息放出去,不仅叫年羹尧的荣华之路断绝,就连他妹子,他全族,恐怕都要满门抄斩!”   “哼,当然,欺君之罪嘛!”   “八哥,你这消息来源可靠吗?万一……”   “十弟放心,这消息可是我凭两个美少男从那女人那里换来的,千真万确。”   “啊,八哥是说宜妃?”   “嘘——”   寂静片刻,对话继续。   “听说此女已被送进闲梳院了,八哥,你这招棋可要千万慎重哪……”   “哦?此事倒还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我也是在万……园子里听来寻欢的几个喝醉的慈宁宫的侍卫说的,说是此女不知何事触怒了生前的太后,被太后斥责不算,还受到侍卫的教训……嗯……大约就是如此了……”   “哼,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什么,八哥,你咕哝什么?”   “唉,十弟,我也不瞒你,还记得我们陷害田文镜的事吗?”   “啊,隐约记得点。怎么了?宜妃不就是这个事件的饵吗?”   “是饵没错。但更是个祸根。十弟,你想过没有,之前,虽然碍于议论,太后对此女可都是一直没有出手啊!为什么?盖把柄未被揪住也!否则乌雅氏为什么偏偏会在田文镜后花园事件之后就来提审宜妃呢?”   “啊,八哥所言甚是。可问题是,太后死了,如今碍手的女人可还活着呀!”   “哼,对付这等货色,又何足道哉?”   听到允禩说这句话的声音,男人眼角眯起、嘴边测测阴笑的模样赫然出现在小风眼前。她不由后背发凉,打了个哆嗦。   “咦,八哥,你手里这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哼,原来预备对付另一个人的东西。看来,这反倒是要先用在此女的身上了。”   老十讪讪而笑,叹气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只有除掉此女,才能捂住田文镜的事情。哎哟,不对,田文镜不是还被我们关在黑牢里么?糟啦,老四已经回来了,八哥,这下糟了!”   “瞧瞧你这点出息,一点事慌成这样。什么黑牢,什么田文镜?这些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十半天没出声。好久,才发出一阵闷笑。小风揣测着似乎是受到了允禩脸色暗示的缘故,之后才溢出的笑声。兴奋的老十接着竟似拍起了手,   “八哥,原来,你和老九早就把这事给办了,害得我方才好一番担心。可这泄露了田文镜,就不怕他又把篓子捅出去?”   小风听到这儿,心跳到了嗓子眼,侧耳倾听了半天允禩的声音,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听见。   过了好久,才听老十又开口,“此时,老十四又被老四扣了,老四外有年羹尧,内有老十三,八哥,咱们正是势单力薄之时呐!”   “你想找谁帮忙?”   老十沉吟不语。   小风也跟着猜测,可奈何她原本就不认识多少权贵人士,在脑袋中正过滤着以往的一个个形象时,忽然,为脑中一抹令人发指的影子恼怒起来。   恰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刺鼻的旱烟味儿。一只咸猪手朝她的腰肢伸了过来,来人轻浮低笑,“好细的小腰!”这声音听得异常耳熟。小风狐疑地刚转过头,下巴就被与她平视的一个中年男人伸手钳制住。灯光下,这人被她看得清楚,正是杀害姐姐谢小云的帮凶——隆科多。于是,此人与她先前脑海中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对上此人渐渐对着她惊讶掉的面孔,她正尴尬,书房里传出一阵咳嗽。允禩偏偏在此时,要她退下。没办法,小风只得怏怏告退,转身之际,书房之门敞开又关闭,小风转身之际只在耳畔听得几个——什么“生辰八字”、什么“人伦礼教”之类的令她迷惑又不解的词语。   夜深了,凉风嗖嗖地吹入她单薄的衣衫,想到今后必须仰仗人鼻息苟且如狗般地存活下去的日子,小风望着周围被暗夜镀上层油墨色的景物,不禁潸然泪下。(中卷完)。    ☆、CHAP117 伤心之人何其多   两年后。   “九爷,求求您,求求您……应允了奴婢吧……求您了!”一个悲哀的声音在爱新觉罗允禟的耳边响起。   看着跪倒在脚边身形出落得更加窈窕的春香,允禟不为所动。他跷起二郎腿,取过几案上茶碗,低头品着香茗,好半天,故作陶醉地闭上眼睛,悠闲地哼起一段戏文,手指轻叩在膝盖上,似乎已经完全把抓住他衣摆的春香当成了个隐形。   然而,心急如焚的春香却没有感染到半分他这样的闲情。“九爷……”她揉了揉哭肿得如桃核般的双眼,又呼唤了男人一声,“九爷,就请您答应了奴婢吧。”   男人不答。   叩击在桌案上手指的弯曲弹跳的动作一如躲闪在林宇间的黄雀,轻巧灵敏。看着这修长白皙的手指,万千般似水柔情涌上春香的心头。   一年了,她能有幸得到与他相伴的日子已经一年了。在这三百多个日夜里,能窥见他的身影,能投入他的怀抱,她,这个卑微的女人,是何等的幸运!她该知足了。更何况,亏得上天怜悯,现如今,竟是又获知了那叫她悲喜交加的消息,那么,她更是不该再停留在此地继续贪恋什么了。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于是,春香又呼唤了男人一声,看了他一眼,开始额头撞地,咚咚咚地磕头。听着耳畔传来一记沉过一记的声音,允禟反而把眼睛闭得更紧,依旧坐在椅内动也不动。女人么,不过都是些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他心里暗讽。   从一年前便不再对他加以颜色始终冷若冰霜的八福晋小玉,想到万花楼里那些为了银子为了地位向他讨好献媚的妓、女,一股发自心底的冷笑险些就要从他胸膛里溢出。嘿嘿……女人……女人……这玩意儿……怎么说?对,老十说得好,关了灯,脱了衣服,抱上床,哼,其实全都一个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睁开眼,望了望脚边额头已磕出血迹来的春香,不禁心思一动,外边的女人虽销魂,家中的姬妾虽多,不过却似乎与此女待我的情分又不相同。春香给他的感觉此时更像是一个全然听话的仆从,一个从不会反抗的,任你搓圆捏扁的泥人。你叫她向东她绝不会朝西。是绝对温顺的。而允禟这份所谓不同的情分更非仅仅建立在单一的温顺之上。春香还带给他另一种……可以说怪异……的感受。   无论是从彻夜纵情到枕边醒来后的呈上的一碗热粥,还是酗酒过度呕吐难受之际递来的一碗姜汤;无论是耐烦他每次深夜破门闯入后的软软细语,还是每每侍奉之后偷偷对他投射过来的幽幽眼神,这些,都成为允禟心头怪异的源头。   有时候,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和他其余的侍妾一般整日以争风吃醋,贪婪珠宝为己任呢?然而,这种静下来思考的几率太少。为春香这样的女人费神又让他觉得脸上无光,有失身份。沉湎于声色的他遂也不愿再多想。   如若不是春香今日的出言不逊,这些早就被他抛开的思绪断断不会再在他的脑中浮现。此时,允禟斩断沉思,面对春香,厉声喝问。   “你这是干什么?逼迫我吗?”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恳求,恳求九爷应允。”她伏地答道。   “应允了你进宫跟随那被废的女人?春香,你莫不是脑袋糊涂了吧?不同于有了弘历母凭子贵的钮钴禄氏,那年小蝶……如今已是昨日黄花,听说早被关在闲梳院中……似乎还于一年前产下一夭折的女婴……之后便连太监宫女都乏于问津。   这会子,你还会要想去跑到她面前尽忠?你……你磕了耗子药啦?这可压根是赔本的买卖!先别说那闲梳院与我这里的境况是天壤之别,但说你要是跟着那女人人前人后遭受的白眼闲气,恐怕,就不是现在穿金戴银的你所能承受的了的!”   “多谢九爷一番抬爱,春香这些都已想过,明白九爷所言句句善意,但——但出身低贱的春香不畏惧这些,奴婢的决心已定,还望九爷成全!”   “决心?!成全?!”允禟听得脸上变色,拍打着椅子扶手,豁然站起,两道眉毛如麻花般拧结到了一起,   “在你眼里,我这富贵荣华之地竟是比不上那深宫冷院喽?嘿嘿,原来,我好吃好喝地供养了的竟是个白眼狼!养不得家的!”   春香听了,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想挨到允禟脚边抱住,却被他躲开。她哭得愈发伤心。   “九爷,我的命是您的,春香就是一辈子做您奴婢,都心甘情愿;因此,凡九爷交待给春香的命令,春香没有一件不尽心费力去做的,这些年的种种,自是不必说了。九爷后来怜我,让我在府中有了安身的位置,为此,春香更是感激于心,惦念着九爷的好。然而,春香这些年心头仍然惦记着昔日小姐的影子。若说九爷给了我生命,那么小姐给我的就是灵魂……”   “哼哼,生命?灵魂?”允禟玩味冷笑,转过身弯下腰伸手揪住春香的头发,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从不曾听你说过什么贴心的话,没想到,哼哼,说起来竟是如此伶牙俐齿?!嗯?我知道了,这些都是你听那年小蝶提起过的?”   春香默然,微微点头。   “小姐对春香,从不拿区别的目光对待。她待我是真好……”   闻言,允禟大怒,恶狠狠捏住她下巴,低沉下嗓子,“我待你就不是真好?”   聪明的丫头不再回答。这些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哪些话该接,哪些话该避,这些技巧她已经熟练掌握。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了。曾经冬雪的死给了她太多的体会。   允禟瞧了眼她一脸坚决的模样,心思忽然转动,不禁又把事情往另一个方向推敲了一下。他想,这事儿既然由她自己心甘情愿提出,未尝于我没有利益可图呢?听说,那年小蝶如今仍然勾得老四时不时前去探望,既然宜妃已死,八哥那边在大内断了线,我这头如此自然连接,岂不是便利得不着痕迹?如此一想,登时把胸中些许的不快统统抹了个干净,朝跪在脚边的女人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   看着猝然更换上的笑容,春香只觉得周身冰冷。没容得她细想,允禟接下来的话便打消了她原本的所有顾虑。   “为人者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忠字。很好,春香,我果然没看错你!”   “啊,多谢九爷成全!春香一旦进宫,定会时时在菩萨前进香,替九爷这般的好人祈福,求菩萨保佑您福寿安康,子孙绵绵!”   “不——”允禟摆手,示意她自己的话还没说话,从地上拉着她站到自己眼皮下,他深深地看入她的眼,“曾经,你是我在年府的探子;现在,你要做我宫里的眼线!”   “啊!”   春香双手捂着嘴失声尖叫,弯曲手臂,接着手掌交叠在胸前,把衣襟紧紧攥在手心中,搅动不停。她垂下头,不敢触碰男人的视线。   她该怎么办呢?在她认识的人之中,能有能力把她送入宫的除了九爷,怕是没有第二个人选。小姐必定是要见的,休不说自己这颗始终为她热忱跳动的心,但就说她如今失子失宠的凄凉遭遇,自己就不能不前去尽一份心。然而,自己这股赤诚之情必定非要被迫夹带上邪恶的种子,与之同行吗?做内奸的滋味,自己不是没有尝过。这份会麻掉舌根的苦涩,还是不要轻易触碰的好。   可,九爷,会让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吗?   春香疑惑了半晌,刚朝男人缓缓抬起头,一杯沁着香气的酒盏抵到了跟前。顺着捏住酒盏的那双叫她迷恋的手,她飞快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眼,嗫嚅地还想分辨什么,但允禟低沉的笑声已然响起。大笑中,他得意地喝干了自己手中的酒盏,笑盈盈地把手边的那杯抵到了她的嘴边。   *******************************************************************************   墙外哭声墙内笑,有人忧就必有人得意。这一日,钮钴禄氏所居住的毓庆宫的门槛就险些要被人挤破了。没错,今日,恰巧是她亲生儿子爱新觉罗弘历的周岁生日。一众讨好巴结的嫔妃把她那几间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本来,皇上子嗣寿辰,算是件大事,换做前朝年间,少不得要邀请上皇族八旗各个宗室的亲戚,在宫内大摆筵席予以庆贺。但,雍正执政的理念毕竟与康熙不同。他是崇尚一切节俭的。除了去年在天坛必要的祭祀、与嘉奖年羹尧及下属在西北建立的功勋外,自打雍正即位,倒真是没敢多花过一分银子。这份俭朴也被他用到了内宫。因此,就算如今他这个最得宠的儿子过生日,他也只是命令内宫酌情欢聚,自行庆贺一番,而不让大内拨出应有的例银。   为这事,耿妃今天中午又来找到钮钴禄氏,教唆着她如何抱着白胖的儿子如何在雍正面前转悠,如何行之邀赏之类的,若干串联百变的花招莫用其极。很快,就被脸色犹豫的母亲拒绝了。   “怕什么?!弘历这份赏赐,还不是你应该得的!”耿妃啐道。   面对着她眯起的一双细眼,钮钴禄氏忽然想到她在太后乌雅氏临终前的眉眼,不禁心觉厌恶。摇晃着脑袋转动了两下,她叹道,“不,我们做的孽够大了,我不敢……我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接着她眼睛望向耿妃身边的空气,飘忽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凝神发呆。   “什么作孽?什么奢求?我说姐姐,你想得太多了!那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啦!”   “是呀,那些经手的婆子婢女都被你送出宫去啦,宫里算是安全啦!”   瞥了眼钮钴禄氏,耿妃咯咯一笑,食指点着她的太阳穴,骂道,   “真是个榆木疙瘩!都到了这会儿,你还相信我给你编的这些话?难不成你当这宫里进出便利得如同在菜市场买菜一般么?想我区区一个没靠山的女人,哪里有什么能耐能把那两个肥婆子和三个小丫头给变戏法儿似的变出宫外?”   “啊……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哦,不!太可怕了!不!你必定是在哄我,与我戏耍。不然,你怎么解释,你每月依旧从我这里取走的那两封银子?这钱不是给了被送出宫的那些婆子丫头,却又是花在何处?”   执起钮钴禄氏的手,耿妃用两掌合着,来回搓着,看向她的眼神中露出想隐藏却没藏好的鄙夷之态,   “哎唷……傻姐姐……你怎么这么天真哩……”她眼珠转着往四下打量了下,见无人,便才放开胆子,凑到钮钴禄氏耳边吐露出实情。   瞬间,钮钴禄氏的五官变得僵硬。她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回过神。紧张地一把拽住耿妃的胳膊,艰难下咽一口唾沫,压着嗓子问道,   “你说什么?你要去的银子都送给闲梳院的宫人了?那……那……那么就是说……那几个经手此事的婆子和丫头……她们……她们……都……都已经……”   话就此打住,说话的女人显然意识到了今天吉日的事实,她不想往下说了。   然而,耿妃却似故意般,硬是把她的话给补充了个完整。   “的确,那几个婆子丫头都已经没有再使用这些银两的必要了,她们能使的是另一种钱币。”   钮钴禄氏正喝着茶,听到这里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话意所指,不由噎住。一大口茶水含在嘴里再也无法下咽,咳嗽着哇地一声朝对面之人尽数喷了出来。耿妃完全没防备,不由湿淋淋地被吐了个正着。一个早上的精心打扮彻底毁于一旦,原本还想乘着今日的喜庆日子得见圣驾,不想却先讨了个如此的对待。坐在原地,恼红了脸,却又不便对着钮钴禄氏直接发作,不由跟着闲扯了两句,就悻悻告退。   回想完中午这段,钮钴禄氏依旧坐在众后宫女子中间吃酒,几次派人到门口张望未果,心情便愈加地不快起来。原本她酒力有限,脸皮又单薄,经不住众人相劝,此时,已是喝得脸颊酡红。说话也逐渐含混。看了看桌上已吃掉大半的菜肴,又大着舌头叫婢女去添置酒菜。   这时,身边诸多女子听了,均是咬舌窃笑。有慕她如今地位善意的笑,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是非的笑。笑完,适逢奶妈抱着睡醒了的小阿哥弘历过来,钮钴禄氏身处的这个圆桌的数十个女眷见了,登时纷纷迎了上去,叽叽喳喳说起了恭贺之词。有祝小阿哥长命百岁的,有贺小阿哥身体康健的,有愿他将来聪明灵慧才智出众的,有望他将帅之才忠心报国的。   钮钴禄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间只见到一张张不停闭合又开启的嘴唇,有厚的,有薄的,有宽的,也有窄的。一片片接二连三不间断地映现在钮钴禄氏眼前,让她只觉得更加晕眩。   两个婢女见了,急忙搀扶着她在弘历躺卧的摇篮边坐下。众女见他们母子相对,更是煽动嘴皮,能说会道者逢迎之词如绵云流水,不可断绝;不善言辞者也不肯放过机会,在重复了几遍快要嚼烂的词语之后,悄悄塞银票至弘历摇篮下者有之,走到钮钴禄氏背后亲自为之松动肩膀者有之,对着摇篮内正睁着一双清澈大眼打量众人的小弘历挤眉弄眼做鬼脸者更是不乏其人。   热闹、又乱哄哄的气氛就是此刻毓庆宫的写照。胤禛在小太监常喜手提的那盏灯笼的照耀下,站在门外,见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原本酒宴吃到了最后,众女正欢闹在兴头上,胤禛的乍然驾临无疑不啻于一剂退热凉贴,登时令吵吵嚷嚷的场面转为冷清。   胤禛朝一干面若寒噤的女人一一望过去,除了醉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钮钴禄氏之外,众女俱都伏地而跪,叩拜之后无一不露出若蟊贼被逮、鼠被猫捉后的表情。这种反应让胤禛觉得好笑。他又打量了其中两个平日净在他眼前装柔弱的女子,见她们一个赤着手臂,捋高袖子,满头大汗;一个只穿中衣,外褂横系在腰间,浑身酒气。注意到这些,胤禛眼里的笑意更浓。   他甚至想,如此这样才是她们私下里真实的模样。是自己平日里如何也见不到的作态。于是,心情变得愈发好的他脸色稍霁,走到屋内正中央的椅子处坐了下来,饶有趣味地问起各嫔妃送来的贺礼。听完众女回答,胤禛点头望向奶妈托盘上的金锁、玉碗、珊瑚玛瑙的珠翠之物,一一与其所答对应。忽然,他的视线被众礼物当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布袋所吸引。   “这是什么?”走到托盘前,他拣起布袋,抽开上边的丝绳,一双小孩子的虎头布鞋落入视线。恰逢弘历开始哭闹。洪亮的一声大过一声的啼叫是此时这屋里唯一对抗雍正说话的声音。   “见惯了金银玉器,珍珠翡翠,这等寻常百姓家的事物倒是觉得稀奇!”捏起一只鞋摆放至掌心,胤禛注意到了这鞋与平时所见的不同。   平日里所见的虎头鞋都是靠灵巧的女红一针一线地刺绣出来。譬如老虎的模样多半是用黑线做眼睛,紫绿蓝线做嘴角与胡须,额头当中的王字则是用金线绣制。然而,手中的这个虎头鞋却是特别的。特别在它用原本废弃掉的零碎绸缎布代替了针线。然而,这丝毫没妨碍作品的细致,或许单就针脚而言有些凌乱,但毕竟瑕不掩瑜。只要瞅一眼由各色布缎拼接起来的小老虎憨态可掬的模样,你就会情不自禁的觉得喜欢。   胤禛食指分别轻触左右鞋面那小老虎的胡须,才发现在这数根七彩细布条上竟是各自系着一只如绿豆大小的银铃铛,手工者之心细,由此可见。   赞叹之余,他招手叫奶妈抱来仍在啼哭的弘历,拿鞋与哭得小脸通红的寿星裹着布袜的小脚比了比,穿戴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合适!原本胡乱摇动的小人的小腿忽然停下了动作,弘历被脚上那发出的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吸引,瞪大了眼,对着鲜艳可爱的鞋子望了望,竟是扑哧一声,破涕而笑。   胤禛见了大喜,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抚掌笑问众人,是谁送来这般心思灵巧的礼物。然而,回答他的是屋内的一片寂静,众女匍匐在地,均不敢抬头。胤禛的好心情彻底不见了踪影。脸色跟着转变。他抽搐着嘴边的青筋,冷着腔调向众人发作。   “朕在问你们的话?难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聋子?都是哑巴?哼,这套庙堂之上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为竟也是被你们内宫的女眷们一个个给学了个精透!好、好,你们都是聪明人,都晓得拿捏说话的分寸;好、好,没有比你们这干嫔妃更会侍奉朕的了!好!真是太好了!”   雍正的怒骂还没说完,弘历那边的啼哭声又起。仿佛故意配合着九五之尊责备的语气一般,到最后,声音也随着主旋律越来越大。这种配乐显然又让雍正陷入更大的烦扰中,白了眼不晓得看脸色的奶妈,回头朝常喜使了个眼色,这哇哇大哭的小毛孩儿才被两个婢女拥着,由奶妈抱着退下。   众女探头窥伺,也纷纷想借机告退,然而,彼此偷看了眼帝王乌云般的神情,一个个又都只得继续呆在原地,耷拉着脑袋,聆听圣训。   果然,没过一会儿,训斥声传递到耳边。   雍正道,   “伦理纲常,此乃天地间第一等大道,凡为人者必守也。身为妇道人家,你们是朕的嫔妃,是陪伴在朕身边的女人;但论品衔,你们却也是臣子,该享有为人臣者该尽的忠君本分。遵夫、守礼,是你们肩头理应挑起的担子。别以为跻身皇族、身处后宫便可高枕无忧,于飘飘然间,或蝇营狗苟,或嚼人是非,或处心算计。一个个拿着大内的供养,腆脸厚颜,贪图享乐。朕之前总是耽于朝廷事务,无暇顾及汝等……”   嘴边逐渐露出的文绉绉的措词,让说话人自己一时也感愕然,恍惚间似觉得这些话自己在哪里说过。因此,接下来说得更加流畅。   “但汝等勿要忘却,忘却自己之身份,忘却现如今汝等所处之荣耀是从何处来,又是由何人所给予。若果真把这两项思虑清晰,想得透彻,于汝等之后之所为,必定百无弊而只余利矣!此等其中干系利害,千万糊涂不得。汝等亦可以此为谨慎言行之训戒,督促修缮,以使日趋所言所为合乎伦理纲常之规范是也。此番言语,非责难之言,实乃苦心劝慰之语。汝等需切记自斟也!”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胤禛环顾了下众女多半迷惘的脸色,不禁怔住。呆立片刻,才从方才一股脑儿的气愤情绪中走出。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对起这帮不通文墨的女子发起牢骚?她们大多是满人贵族家的女儿,连字也不认识几个,我这么做岂不是对牛弹琴?   失笑中,清咳一声,摆了摆手,正要叫众女退下,眼角余光瞥了眼依旧酣睡的钮钴禄氏,忽然注意到了她手边一张烫金色的礼单,心中一动,走过去拿起礼单,当着众女的面一一默读起来。很快,他皱着眉问出自己的疑惑。他问众女,为何没见到虎头鞋这项精致礼物的备注。   先前那个把外褂横系在腰间的女子愁了眼身旁众女的踌躇,大着胆子抬头望向雍正,吐露出实情。“虎头鞋……其实是……是有人特意送来的……只是这毓庆宫的主人……不让写在礼单上……”   “送鞋的人是谁?李昭仪但说不妨。”不知怎么的,胤禛忽然觉得心跳得快了起来。他扶起一脸犹豫的昭仪,道,“很好,你把朕方才的话听进去了。只要你说实话,朕就大大有赏。而其余该说却不说的人,却得受罚!”话说到最后,针一般的目光刺向众人。   一干惊慌失措的嫔妃哪里经受得住他这般威胁利诱?哆嗦颤抖之间,竟是集体朝雍正磕起响头,纷纷哭啼,抢在李女之前开了口。同时嘴边还叨念着“臣妾该死,请皇上饶命”之类的言语。一番抚恤慰藉之后,胤禛得到了要找的答案。待遣走众女,他才走到钮钴禄氏的身边,伸手抚摸她乌黑的发髻。叹道,“枉我一向以为你心胸开朗,没想到竟是我错了……”   这时已随奶妈安顿好弘历的两个婢女返回,方一瞅见胤禛按抚在主子发间的手,不禁满脸涨红,双双垂着脑袋悄悄侧立在门边,低眉守候。   胤禛瞧了她们一眼,立即会意。转脸招呼来门外的常喜,表明不在此处过夜。然后又瞅了两个婢女一眼,才认出两人是曾经与自己有过一夜之欢的金桂、玉丹两人。如此忆及方才两人的脸红,不禁又别是一番滋味。   然而,这份昔日恣情的滋味并不能统领此刻激荡在他胸口的潮流。驰骋肉、欲从来都不是胤禛意识潜流的主宰。浸淫了各种儒、佛、道、法思想的他远远不是单纯的肢体交合所能满足的。他不是禽兽。更不想仅仅受到凡人动物性层面的欲、望简单支配。他是君王,他要支配一切。不仅仅趋役万民,号令文武,手握天下,他还要严格地支配他自己。   于是,自打受位登基以来,泾渭分明的律己条例在他心中形成。原本在康熙眼里被看做休憩享乐的时间被他以另一种方式取代——勤政。每天,如小山高摞起的奏章,就是他最基本的工作。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每次散朝之后,找相关官吏商讨政务。很多原本都不必亲力亲为的事情当真开创了帝王勤奋之先河。   奏章,奏章,还是奏章;议政,议政,还是议政。每每当他被诸如此类繁琐又细屑的事务困扰的时候,每每当他脸色表现得像现在这般不安稳的时候,太监常喜便知道,接下来,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当走出毓庆宫,踏步在凸起的磕磕绊绊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时,常喜提着灯笼,迈着熟练的步伐,在前边给胤禛照路。   没走出几步,威严的声音从常喜后背传来。   “狗奴才,你怎么知道朕要走的是这条路?”   常喜本想打个哈哈一笑代过,但忽而想起方才发生在毓庆宫的一幕,不禁心中一凛,提高了些灯笼,转过身,朝主子弯腰赔笑道,   “主子心情不好,奴才自是知道。”   “谁说朕不高兴了,今天可是弘历的生日!”   “是呀,”常喜愁了眼胤禛眉眼间松缓的神态,才敢又接着往下说,“万岁爷本来是很高兴,尤其是在看那双精致的虎头鞋的时候……”   聪明的人往往说话有个特点——说话往往不说全说透。意思到了,对方懂了,点到就行。   如今年岁不大,但经由宫中各项事务近身在胤禛身旁厮混许久的常喜显然已具备这个特点。   他轻轻触碰的言外之意立即就被胤禛领悟到了。顿时,他展颜大笑,指着小太监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小猴精,竟也学会这般拐弯抹角了!”   常喜连忙说是不敢。胤禛笑过,背负起双手,身体往灯笼的光亮处微微前倾,脸色变得严肃。   常喜注视着主子的表情,知道他是在想那双虎头鞋的事情。看了眼男人眉间的忧虑,不加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万岁爷莫要烦思,依奴才看,年妃娘娘做虎头鞋,必定是出于一番好心!”   此话一出口,他正要喊糟,缩着脑袋正要下跪,身体却是被身旁的男人扶住。那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却原来,在朕的后宫里,只有你这个小奴才才敢讲真话呀!”胤禛喟叹完,轻拍了两下常喜的肩膀,宽慰地朝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又道,“你且说说,你又如何推出做虎头鞋送弘历之人不是众嫔妃口中的那拉氏,而断定必是年……必定是她呢 ?”   说到年这个字,男人眼皮猛地一跳,五官之间竟是隐隐展现出一股叫常喜感觉陌生的忿恨。然而这种叫小太监觉得诡秘的神态很快消失,胤禛接下来听到了如期的答案。   常喜是这么说的。   “众嫔妃娘娘虽都说虎头鞋是那拉氏派人送来,但只要明理的人一细想,就能猜透其中的原委。那拉氏娘娘的病日前虽听说好了不少,但其时不时就会疯癫发作的病况,大家却都是心知肚明的。要这样一个时好时坏的人做出这样一双心思灵巧、讨得见之者喜爱的鞋子,怕纯属无稽之谈!若这鞋是那拉氏娘娘独自一人所做,恕奴才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果真如此,万岁爷必定不会再让恢复正常的正宫娘娘独处闲梳院了。所以,这虎头鞋的来处必定只能是另一个人做的……”   “说得好,”胤禛缓缓点头,顺着灯笼的光晕,举头看向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林。是啊,那掉了朱漆的宫墙就隐藏在那片葱郁之后……他正心思恍惚,小太监讨好的话又在耳边继续。   常喜接着把方才的推理补充完整,   “依奴才想,年妃娘娘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一片善心。聪慧灵巧的她深知自己如今遭人唾弃的地位,想着若是单凭自己的名头送来礼物,对方怕是绝对不会收下。生性善良的她便想到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一方面借着毕竟名号仍属东宫正位的那拉氏娘娘送来贺礼,让这边碍于面子收下;另一方面也想通过此事为那拉氏娘娘赢得些声威名声,舒缓些人际关系。因此,就特地隐晦了背后自己的名头,达成此事……”   “嗯。”胤禛应了一声,打发着小太监继续往前带路,走着走着,他陷入沉思。不错,虎头鞋自是她送的无疑。但,送鞋背后的真正原因,却不像常喜说的那样……淡薄名利的她从来都把人情冷暖看得很低,又哪里会去学别人的样子巴结什么权贵红人?更不要谈什么设身处地为所谓的名义东宫那拉氏去周全交际人脉了!她决计不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她也学不会今朝撒饵,他日捕鱼之类的算计伎俩。她的人,他了解,更是明白。   因此,她会这么做的缘由,就更让他感到揪心——那就是——今天,过寿辰的不仅仅是方才得尽宠爱此刻已然入梦的男孩儿弘历!   她的那个孩子,那个夭折掉的女婴,也是在一年前的今天出生的。   将心比心。这才是她送此虎头鞋的根本原因。   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   停下脚步,闲梳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对着紫禁城里这扇唯一敢对君王关闭的宫门,他竟驻足怅然。   一阵秋风拂来,灯笼的火光变得扑闪摇晃。周围沾染着寒露的草木轻吟出沙沙作响的叹息,一片枯黄的叶子掉在了胤禛的头顶,取下落叶,握在掌心,男人只感到叶片上激灵着丝丝气息一直钻到了他的心底。   恰在这时,又一阵大风扑面,把灯笼吹熄,胤禛双眼陷入黑暗前只听到常喜发出的一声“哎哟”的惊叫。    ☆、CHAP118 心惊肉跳1   “万岁爷……刚才……刚才……那阵风……好是古怪……非但吹熄了蜡烛……还把奴才这半边脸刮得……哎唷……”   常喜捂着脸刚想大叫,嘴边却是猛地被胤禛捂住。一向行事谨慎的他并不想让今夜自己的到来弄得人尽皆知。然而,出乎意料的事仍是发生了。顷刻间,摩擦在小太监的一边脸颊的手掌,微微抖动。胤禛被掌心间的触觉所惊愕!   没有一种风能把人的脸立即割裂。即使关东黑土地上的嚎啕北风,也没有这个魔力。   安慰地拍了拍小常喜的肩膀,胤禛皱紧了眉,遂让他伏□体,好让自己踩着,翻过闲梳院的墙头。   对于这个做惯了的动作,小太监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忍着脸上的疼痛,他弯下腰,蹲在了主子的脚边,在闷哼一声承接住背上的力量之后,他双腿微颤,稍微向左右两边分开,双手卡住脚踝边的骨头,脑袋伏低,掌握住身体的重心,深吸口气,紧握住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于是,腰板得以顺利发力,接着,他站直了身体,双手该抓主子双脚,稳稳地把踩在他身上的男人牢牢顶住。   眨眼功夫,闲梳院里的景物映入他的眼帘。不论是散落其间挂满蛛网此刻却被黑暗淹没的屋宇,还是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矗立在一株高松树下的石桌石椅;不论是地面上被高高荒草遮挡住的青砖,还是门背后拐角处那柄搁置了不知多久的竹扫帚,所有这一切,都是叫胤禛熟悉的,如果不算一座屋檐背后新移植过来的一排桂花树的话。   按抓在墙头,他肘腕用力,翻身腾空越墙而下。拍掉手心尘土,他又朝墙外咳嗽一声,外边的常喜听了,晓得是吩咐着在外守候一个时辰的意思,轻嘬一声算是回复。遂,小太监摸着脸上的伤痕,一边喊痛暗道倒霉,一边狠狠地又重新咒骂起方才的那阵怪风。   直到此刻,在宫内如今混得如鱼得水的小太监仍不知道自己今夜这番倒霉的始作俑者却是另有其人。   那黑影会是谁呢?带着这样的疑问,胤禛毫不犹豫地朝桂花树那处的屋子走过去。那屋子虽然一片漆黑,但里边的人却显然还没休息。   一个让胤禛想不到的声音从门里钻了过来。   “小蝶姐姐,你还好吗?”   听闻此声,胤禛忽而喘出一口长气。之前为之悬高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我在紧张什么?又害怕什么?凭什么该紧张的是我,该害怕的是我呢?该产生这样不安情绪的人是他们才对呀!他心中这样想着,舔着食指,伸手戳破了这屋的窗纸。   顺着小洞往里窥探,李灿英模糊的脸孔在月光的映照下出现在眼前。曾经跪倒在集市上恳求自己施与援手的小男孩不见了。他长高了,也长大了。过于早熟的睿智把五官间隐藏的稚气天真抹平,他看上去完全是个男人了。   一个男孩儿和一个男人呆在屋里的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觉立刻被捕捉到。看到这里,胤禛心头开始不舒服起来。   这时,他的视线飘向屋里剩下的那一个人,背对李灿英而坐的人,是她!望着她披散在后背柔顺的长发,瞧着她纤细的腰肢,盯着她腰下坐在凳上半弧般的曲线,先前那种紧张又害怕的感觉又再次把他深深攫住。扑通扑通的心跳开始在胤禛的嗓子眼加速,屏住呼吸,他想的是她的回答,她会怎么回应李灿英这个曾经与她共赴西北的患难好友呢?   时值初秋,闲梳院里堆满了枯叶。深夜里的它们不受拘束,一片片随风打转,飘摇乱舞在半空中,或撞击地面,或冲向枝头,于挤压摩擦处发出松脆碎裂之声。然而,夜间这小股噪音仍没能打搅到李灿英对面的女人。年小蝶,仍背对着屋里、屋外的男人,没有回头。   屋外的男人见得惯了,倒还能忍耐;屋里的男人却有些着急,从椅凳上站起,走到小蝶身边,蹲□,拉着她的胳膊,拽动她的身体转对向自己。接下来的瞬间,李灿英只感觉呼吸为之一顿。记忆深处惊艳的容颜在眼前复活,望着这位曾被自己称为仙女姐姐的女人,成人后也见识过不少绝色的他再次看呆。   比起共赴西北之时,她清减了许多,一双叫人能为之生为之死的眼睛也就显得更大,苍白没有血色的双唇此刻紧紧地抿成了一线,与攥紧的眉梢配合在一处,竟叫那颗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没来由地狠狠抽动了一下,李灿英情不自禁地抓住小蝶的手。   “怎么不说话呢,小蝶姐姐?难道你没注意到是我吗?还是……还是……我这么没礼貌地……深夜闯门而入……这样唐突的行为……让你感到生气了呢?”   小蝶摇头。看着她弯起嘴角,眉头深锁的模样,李灿英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打扮。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裙,从头到脚,除了手腕上一对磨得发亮的玉镯,几乎没有任何的装饰。他的咽喉哽咽住,几乎同时,一个错觉侵入他的意识,造成了他对她此刻神情黯然之缘由的误会。   “啊,小蝶姐姐,你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都明白了!你很不开心,你在这破院子里过得很不开心,是不是?”   闻言,原本一直僵硬着神情的年小蝶冲着他望了一眼,微微愣住,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不屑地哼了一声,“开心?不开心?”说完,别过脸,竟是不再看他。   原本预备着接受到热烈欢迎气氛的李灿英霎时呆掉,愣在原地,半天摸不着头脑。而门外的男人却是看得喜忧参半。他喜的自然是小蝶对灿英的毫不在意,忧的却是她哀莫大于心死的心境。但才担忧完,他就立即被她蕴藏在眼角眉梢处的忧虑给激怒。哦,他当然知道,知道她的忧虑所为何来。换句话说,他知道,他明白,现在,撇开今日之不痛快的她,还在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而牵怀。而这,也是他今日来此的目的。隐忍两年至今,是时候有个了结。   胤禛依偎靠在门边,正专心凑在窗纸小洞前窥望,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一个身体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太监望着屋外男人的背影睁大了眼睛。   本来,冷宫闲梳院不像别处宫殿,夜晚其内还有轮岗巡夜的侍卫。究其原因,一来这里关着的都是半死不活被宠爱抛弃的人,身份地位够不上此等被保护的待遇;二来,毕竟这里都是些被帝王遗弃的嫔妃,男女之防实多有不便。但尽管如此,在通往闲梳院前后正门的必经之路的路口处,历代帝王都是设了大内侍卫严厉把守着的。或许,有人会问,皇上这么做,难道是为了保护这些被废入冷宫的女人吗?其实不然。曾经与这些女人欢好的帝王之所以命人严加看管的原因不是出于公,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作为一个男人狭隘心结的私心——被帝王宠幸过的女人,自然该看管得严密。这些女人,虽然自己不再喜爱了,但也绝不允许她们有再被爱情滋润的权利。对于这一点,或许我们不该仅仅苛责于清一代的帝王,毕竟,比起古之封建富贵大家的夫君,他们能做的只是让这些女人将来的命运来得更加直白,尽人皆知而已。   然而,形同虚设的守夜仍是需要的。闲梳院夜间的巡视之责就被交给了这样一个白发苍苍年逾古稀的老太监。此刻,这老太监揉了揉泛着黄褐色瞳孔的眼睛,又把胤禛的背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末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朝他磕头。在沉寂的深夜,“咚咚咚”发出一记结实的撞击。   胤禛登时叫糟,屋里此时已传出一阵桌椅掀动之声。胤禛反转过身,怒目瞪视打搅者,心中懊悔不已,“好不容易今天得了机会,本想一探她长久藏匿在胸中的心结 ,倒不曾想被这姓曹的老阉狗给坏了事去……唉……之前不是就有几次……也是这老阉狗……坏的事么?”   侧耳倾听屋内,竟是又变得安静,胤禛转动眼珠,伸手朝那姓曹的老太监打手势,让他退下。   孰知那老太监始终趴伏在地上,额头贴地,始终不敢抬头,竟是始终没看到胤禛的手势。   这姓曹的绝对是故意的!胤禛被气得不行,铁青着一张脸,凑到窗纸前什么也没看到,又听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音。这才气呼呼地朝老太监走去。双手背后,仰起高傲的头颅,他从嘴里恶狠狠地朝地上之人吐出一个字:“滚!”   换做任何胆小的奴才,怕在听见帝王这样的怒吼,瞥见帝王这般的冷脸之后,都会夹着尾巴吓得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地逃走吧。然而,这当了一辈子奴才的老太监却是个胤禛没想到的例外。   在恁凭谁也承受不住的怒气下,这曹姓老太监居然仍好端端地原样跪着,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听到胤禛怒喝之后没有任何的反应。   胤禛暴跳如雷,正要发作,斜眼瞥了瞥身后的屋子,转过头来,玩味地瞧了瞧跪在自己身旁的头发全变成银白色的老太监。冷冷道,“曹公公……年纪大了……耳朵不灵便……朕自然不会怪你……你是先朝服侍过先皇的老人了……朕自该替去世的皇阿玛……养着你……”   露水凝重的夜里,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不大,但周围几处屋里的人,却都被惊醒了,原本黑乎乎的屋子,逐个被晕黄的灯光照亮。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闲梳院,瞬间,亮如白昼。几个动作麻利的宫女甚至已裹了外衣跑出了屋子,凑到跟前来看热闹。   紧接着,裹着一条满是窟窿的破棉被、披头散发、满脸胭脂如夜叉一般的那拉氏也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跑到胤禛的跟前,对着曾经的枕边人,咬着手指喷着口水哈哈傻笑。   “咦,这人是谁?怎么半夜跑到我们这闲梳院来了,他是不是刺客?”   那拉氏双手捏着被角,朝身边一个宫女张开,被人掩鼻避开之后,她呆呆微愣,口中喃喃默念:“嗯,不是刺客,不是刺客……啊!我知道啦!哈哈,我知道你是谁啦!”说着冲胤禛咧嘴大笑,一边拍手,一边又跳着跑到跪在地上的曹老太监身旁,一手拽紧被子,一手也学着方才那宫女的模样,捏起鼻子,怪声怪气朝曹老太监的耳朵边大叫,   “值夜的老奴才,你作什么跪这个小偷?!你不光耳朵聋,连眼睛也瞎啦?!”说完,大笑着扔掉棉被,露出里边一身崭新的红绸缎的衣裙,炫耀地在众人眼前转了个圈,得意洋洋地在胤禛面前一手插在了腰间。   此时,众人见了胤禛脸上的神情均是惊慌不已,包括原本跪地的曹姓老太监在内,其余各人齐刷刷伏地叩拜,高呼三声万岁。胤禛任众人跪着,不动声色,拣了处门廊干净的座位坐下,刚翘起腿,眯起眼角,但听身后屋内一声巨响,正要转身跑进屋内看个究竟,却冷不防被身后一人抱了个结实。   刺鼻的脂粉气钻入胤禛的鼻子,惹得他禁不住打了喷嚏。抱人者跟着一惊,竟是松开手臂,戳着胤禛的后脊大叫,   “他们不是叫你皇上吗?你不是天上的飞龙转世吗?那你也该是神仙,怎么还像我们凡人一般,会打喷嚏呢?啊——难不成——你是假的?!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龙,也不是皇上!哈哈哈……看来……你终究是个小偷……”   不等说完,她又扑过来,手掌张开,双手如八爪鱼一般死死抓着,紧抱住胤禛不放。饶是胤禛力气不小,竟是不能于此时挣脱她分毫。慌乱中,他趁机打量了下曾经这结发福晋如今臃肿的面容,又把她肥硕粗壮的身板看了个仔细。回想起她方才跳跃扑腾灵活的动作,这才晓得,这几年,她虽神志不清,但身体板儿却是因祸得福,练就得比曾经壮实了许多。怔然间,回想起早年两人虽话不投机却表面相敬如宾的日子,不禁一时百感交集。   而他这片刻间的踌躇,却更加剧了那拉氏的气焰。扯住男人的一条胳膊,她兴奋地朝面前那仍黑洞洞的屋子喊叫,   “蝴蝶妹妹,快出来,你看,我抓住什么了?!一个竟敢偷龙袍穿在身上的小偷!”   在众人巴巴的眼望中,屋内这才升起了一抹淡光,“吱呀”一声门板推开,一个纤细低首的影子出现。除了脑袋不听使唤的那拉氏,在场诸多女子见了此人,眼中均现出羡嫉的神情。就是这样一副容颜才惹得圣驾为之萦怀挂念的吧。比较之下相形见绌的自卑心态随后产生,直到视线缩回周围,彼此相顾,众女子的心情才稍事平静。仿佛大家都在拍着胸口庆幸,心道,原来天下有此容貌者终究鲜少,与自己一般模样相近之人才是多数。   就在这样暗自赞叹的眼光中,胤禛发难了。首先,他为之动怒的是年小蝶当着众人面圣行礼的对白。她竟以庶民年氏自称,双膝跪拜,仍朝他行汉人之礼!   本来,这在无人之处,在他与她仅两人会面之际,施以如此礼仪,他也不会计较;但,偏偏她就是学不会看人脸色,讲究场合!她也不看看,今夜是当着闲梳院这处冷宫一众废妃仆从的面,即使她不想给他这个君王一点面子,也可以完全敷衍一下,含糊高呼三声万岁即可。却想不到她偏偏一点叫他回转的余地不留,当着这许多人,给他难堪。他再想维护她,也没有办法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沉声中,他俯□体,黑着一双漆炭般的双眼,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到靠近那张貌似低眉顺眼的脸庞,惊怒的情绪又在他的胸膛中爆发,“你虽被囚禁在此,但朕自忖倒是向来未剥夺掉你的名号,你在此间一番用度,仍是以贵妃娘娘的额度配给……在这点上看……似乎弄不明白的人……不是朕……而是你……”   说到这里,胤禛扭头嫌恶地瞪了眼那拉氏身穿的那件红色衣裙。余光瞥了眼衣裙上精工细作的锦织花纹,收回视线,盯住年小蝶,心中恨道:“你倒好,把朕亲自从库房供品中挑选出来的赏赐给你的布缎送与了旁人!”   他这种目光,小蝶不抬头,却也感受到了分明。对胤禛,她太熟悉了。戴上人皮面具、改了名讳,被当做玩偶般任他呼喝而彷徨心惴的一年光景不是白过的!他的脾性,他的手段,都叫她早就一一见识。因此,此刻,她怎么会不晓得,眼前的这只老虎已被完全地激怒了呢?   环顾了一下周围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心中冷笑;瞧了眼那拉氏正朝她挥手靠近亲热的模样,又觉得温暖。微微摇头,朝那拉氏做个不可的动作。她便把所有注意力转移到此刻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的百兽之王的身上。   欠了欠身体,她迎视他火焰般燃烧的眼神,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民女虽沾染些家中得之朝廷的荫庇,但一直以来,民女始终以一己庶民之身份自居,潜心闭门修身养性,于其他一切事务,早淡然漠之尔,陛下之所谓年妃一项称谓,实非民女斗胆违心而敢冒领耳。”   什么朝廷的荫庇?什么一己庶民之身份?又是什么闭门修养生性?全都是他妈的借口!胤禛被她一番话气得不轻,抹了两下额头,看了眼周围众人看好戏的观望神情,于她这份不体谅的做法心中更是着恼。自登基以来一直没人敢逆龙鳞行事的顺畅之感于此时,却被一个叫他捧在掌心也欲罢不能的女子给彻底阻断。气得他口不择言。一时间竟是把心中所想尽数倾泻,与他在朝廷百官前不露声色的初衷大相径庭。   胤禛如连珠炮似的责难发起了进攻。他说,   “什么叫朝廷的荫庇?年小蝶,你是在以你的哥哥朕如今的忠禄侯西北大将军年羹尧而言吗?什么叫以庶民身份自居?你是在向朕暗示,要与那年羹尧、你们年氏一族撇清关系吗?还有,你的潜心修养,又是些什么玩意儿?修养得半夜竟招呼来一陌生男子闯入你的内室吗?”   说到这儿,他得意地看到她倒退两步,脸色苍白,神态失措的模样,很好!她不给他在众人面前留面子,他为什么还要提她遮掩旁顾?这是她应得的!   果然,众女交头接耳,几个新赶过来的太监也是偷偷议论。悉悉索索之言,絮絮叨叨之语,顷刻间汇合成一股暗流,朝被议论者周围的空气围堵了过来。   “人人都说年妃妖媚,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何止妖媚,简直是狐媚!”   “两位姐姐说错了,此女该称下贱才是!”   “就是,若别人说三道四还罢了,咱们只当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听信不得,但这种话出自圣上之口,又岂容旁人再疑?此女行为之不检,盖当定论矣!”   这是三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的对话。还算是口下留情的。有甚者,于此桃色传言中人物对象的猜忌,更叫小蝶在一旁听得难堪。如下,是几个常与耿妃走动得近的满人宫女的言辞。   “哎呀,这叫什么?这可真是红颜祸水唷!生得一副低贱的模样,做得也净是一派的下作!呸!倒底是出身卑微的汉女,行为处事真是叫我们妇道人家丢脸!”   “怎么不是?你们听说了吗?她偷的那个汉子是谁?”   “唉,这又有什么好惊奇的,大家都知道,还会有谁,这会子在遵化守皇陵的那位呗!”   “啊?你是说十四……”   “怎么不是,听人说,前年她深夜产下夭折掉的女婴就是她与十四的……哎唷……你踩我脚干嘛?”   “听闻此女在入宫前就有身孕,谁又知道藤萝所缠绕的大树,是否仅仅惟系这一棵?”   “什么意思?难道不只一个十四……”   “哼,你们是后来来此处的,当真孤陋于先帝爷时期留传京城一带的传闻,嘿嘿,那时怎么说的,与此女有染的,怕是不下于先朝废太子与已故汉臣方不染两人吧……”   听完这些,小蝶面不改色。她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允祯仗义出剑立威恫吓传言者的弱质女流了。虽然没能升任至伟大母亲的行列,然而,孕育过小生命的躯体却变得更加坚强了。呆在宫中的这两年,她这株原本娇弱荏苒苗木如今已日趋成熟,不再畏惧淅淅沥沥流言般的风雨侵袭了。看着胤禛面有得色的笑容,她不怒反笑,   偏头瞪了眼众人闪烁言辞的贼眉鼠目之状,微微前倾身体,朝他仰头道,“这就是你的手段吗?”   瞧着她有恃无恐挺眉侧目的模样,胤禛心中一荡,正在回味,瞥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登时对她方才对自己一番故意的挑衅所为尽数了然。好聪明的女子!竟是为了帮那人逃脱牵扯住自己的注意一直在拖延时间吗?   不知怎么的,明知不该,但向来自控严格的胤禛嘴边仍是不免浮现出一抹笑意。然而,落在小蝶眼里,他诚心赞叹的笑容却被当做了讽刺。她认定他是在嘲笑她。小蝶那一颗仅仅容得下一个人位置的心灵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就像她从不承认胤禛曾经救下当年被赐死的自己一样,除了心头那个淡淡的影子,任何人都不在她承认接受的范围之内。   于是,当面对这样一张艳若桃李却始终冷若冰霜的容颜,骄傲的帝王坐不住了。他走到她身边,将言语化作利刃,继续攻击。   “年小蝶,一干众人的言语或许不尽其然,但,事实就是事实,很多事情,你越想遮掩却暴露得更快!”   小蝶听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暴露”二字,不由心没来由地一惊。眼皮跳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让脸色又镇定住。   这时,被众人拉着的那拉氏甩开了左右的臂膀,手里扯着鲜艳夺目的衣裙蹦跳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蝴蝶妹妹,别怕这个小偷!别忘了,这紫禁城里还有皇上,皇上很快就会来的,我会叫皇上把这个小偷抓起来关进笼子里的!我不会让这个小偷欺负你的!”   一干宫女太监听了这疯话,各个想笑,却碍于胤禛的颜面,不得不忍住。却因此,一个个面皮紧绷,忍得甚是辛苦。   不同于众人的反应,撇开胤禛眼中流露出的对那拉氏的不耐,嗅了嗅鼻子,小蝶感动地把那拉氏的双手包裹在掌心,用湿漉漉的眼睛向她道谢。   或许,曾经,叫她陷入流言蜚语,蒙受不明冤屈的是眼前这个红衣疯妇,但这又有何妨呢?前程往事而已。都过去了。一切她不想再计较了。重要的是眼前,眼前这个即使疯癫了女子仍记挂自己平日起居饮食照顾周全的情意。此时此刻,小蝶的嗓子哽咽住。那拉氏的身影在她眼前突然变得高大。紧接着,她忽然从心中发出一阵感慨,她想,天下之大,即使众人诟我辱我,此时此刻,有此一人知我信我,我竟是也不枉此生了。想到这儿,眼泪簌簌落下。   长久深宫的幽闭度日,造就了小蝶心思易于常人激动的特性。天生敏感的她在不得不关闭起心灵的同时,却又是同时存了期盼着被人了解被人明白的心理的。这种心境虽在个体而言称得上矛盾,但单从人类个体不能逃脱于社会的结论看来,仍然是不想违背的。   胤禛瞧了眼小蝶与那拉氏相互握紧的双手,低眉沉吟。   而那拉氏也似乎感受到了小蝶发自肺腑的情意,更是把身体向她贴近,头靠在小蝶的肩膀上,伸手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痕,   “蝴蝶妹妹,你别担忧,你且看着,看我怎么在皇帝到来之前帮你教训这个讨人厌的小偷!”   话音刚落,那拉氏推开仍没反应过来的小蝶,朝胤禛大喝一声,赤手空拳地朝他这边扑过来。   胤禛见她张牙舞爪来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正万分狼狈地侧身避开,冷不防那拉氏忽然又从另一边跳了出来,毫无武功章法可言地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这下,可令当场所有人等大吃一惊。相顾愕然者有之,瞪眼避让者有之,冲上前解救者更是为数众多。一向远离圣眷的闲梳院出现这种百年罕见的立功救驾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吧?尽管忤逆胁迫者是曾经的原配,但毕竟是疯癫非常人所比,而救下圣驾才是最急迫的吧!循着这样的心思,不少宫女太监竟是一时间大起胆子,纷纷忠心护主,一个个以疯掉的那拉氏为目标,冲了过去。   于是,几声呼喝声后,小蝶眼前就落入这样一副画面:那拉氏卡着胤禛的脖子,而她自己的脖子、四肢、胸腹却又是分别被六个个太监宫女紧紧拽住。横七竖八的身影完全把胤禛那袭深黄色的龙袍遮挡住,在这露水冰冷的深夜里。   原本胤禛只是因为一时不防,叫疯妇那拉氏占了先机。凭他的底子,虽比不上十三十四与年羹尧等习武之人的身手,但终究不能叫一个妇人攀比了下去。因此,当那拉氏卡住他脖子的时候,他已伸手推在她胸口的要害之处,正预备将烦人的黏身膏药揭开,不料又有不识事务的一干愚奴飞奔而至,接连抱住那拉氏身体各处关节,在她背后用力。这样,突然其来的这   六股力道就反成了胤禛需要对抗的力量。而处在中间被胤禛和众人夹住的那拉氏早失去了所有的劲头,反倒成了胤禛与六个奴才力量拔河的受力之器皿,完全动弹不得。   可悲的局面出现了。六个奴才红着脸拼命嘶哑着嗓子拼命用力,胤禛被迫也不得不使出全力。一方为求荣华富贵,竭尽全力;一方为苟全性命,咬牙切齿。只有被双方挤在中间的那拉氏脸色忽白忽紫,脸上渐渐没了鲜活的气色。   小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冲过去帮忙,但奈何无缚鸡之力,跺脚叹息之余,将恳求的目光转向身边周围之旁观之众人,然而,得到的莫不是躲闪避让的眼神。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一直佝偻着脊背,跪在角落里的被胤禛援引为今夜事件药引的曹姓老太监,从地上爬起,走到小蝶身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年妃娘娘,老奴愧受你两年来的恩惠,无以回报,今日,却要借此了却余生了!”   “啊!不!曹老公公,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待过一月,你就七十了,我怎能厚颜到让你这样的老人为了我施舍衣饭这等小小的惠利而置身不顾呢?不,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尖叫一声,她拉住老太监的衣袖,紧紧拽在手中不放。   曹老太监急得直摇头,老泪纵横道,“于娘娘而言,施舍饭食衣物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于我这个昏聩不堪的老阉人而言,却无异于天大的恩典!娘娘……你……你就别拦着我了……”   他们这一番言语一一落在胤禛耳里,正是不耐,转动眼珠,忽然瞄准对面那拉氏闭目不动的模样,心中一动,一手仍顶在她胸膛,一手缩回,竟是如抓死物般轻易地将她手掌拨开。霎时间,数声低吟溢出胤禛的胸膛,顷刻间,一支身怀铠甲手捏长矛的御林军在常喜的带领下破门而入,冲到了众人面前。   而就在胤禛拨开那拉氏手掌的同时,她背后那六个同时仍在使力的奴才顿时失去了着力物,惊呼中被自己的反作用力推卸开,一个个随着那拉氏应声摔倒跌落在地,疼得哇哇大叫。这种喊叫更增添了是夜的慌乱。   就在常喜与数十个御林军把胤禛环环围绕住的同时,小蝶松开了曹姓老太监的衣袖,她忽然对着周围一条正趁乱悄悄靠近她的人影睁大了眼睛——掩面惊呼,“小灿英,你怎么又回来啦?”    ☆、CHAP119 心惊肉跳2   李灿英低头朝小蝶“唔”了一声,转过身,竟是突然对着另一个方向跪拜了下去。“灿英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闻言大惊失色的不除了年小蝶,还有同样跪在胤禛身旁正在自责的太监常喜。然而,他们两人完全出乎意料的程度仍没有超过此时鹤立鸡群的男人的镇定程度。胤禛双手负后,桀骜地环视包括小蝶在内周围所有朝自己跪倒的众人,把目光最后放在额头贴地的李灿英身上。他微微朝他点了点头,问道,   “十四怎么样,还好吗?”   “蒙皇上隆恩,十四王爷身体着实康健。”   李灿英恭恭敬敬地答道。   简单的这一番对话登时解开了小常喜心头的疑惑。他心里嘀咕道,怪不得两年前在扬州郊外是这姓李的小子和我一起搀扶起年妃娘娘,看来,皇上是早存了重要这小子的心思了。不然,皇上为何要把服侍伺候十四王爷这样的任务交给他?而他,又为何能听得懂皇上方才遇险时发出的低吟。嘿嘿,常喜啊常喜,你可要把一双招子擦亮,别让旁人夺去你在万岁面前的恩宠!   不同于心胸狭窄的小太监的嫉妒,小蝶这时一颗心却砰砰砰跳个不停。听完方才胤禛与李灿英再简单不过的对话,她的心思便变得不再简单了。她想到了十四,想到了在江南古城离别的那个漫长血腥的黑夜,更想到了后来得知为护主而死的岳暮秋,就这样,被她自己按捺下、禁锢住的两年来一直平静的心激烈震荡起来。她不能再平静。不能再用所谓的闭门潜心修性养徳之类的鬼话来骗人,来瞒她自己。因为,在这样一颗太过善良纯净的内心里,造成十四与小岳子悲剧的根本原因竟被她认为是她自己。   她曾经为此愧疚不已,她扼腕复又叹息道,“听人说,当初若不是为了搭救昏迷掉的我,十四就不会情急,不会失去理智,而更不会因此累及小岳子,让他为了十四牺牲掉性命?!”小岳子虽是为替十四挡住年羹尧的暗器而死,但,间接杀害他的凶手除了自己,还会有谁?若不是我成了十四割舍不下的包袱,十四必定早随了小岳子双双逃离,就是我呀,我拖累了他们,害了十四,更害了小岳子!……   就在年小蝶陷入对这段往事的深深回忆中去的时候,周围包括闲梳院、御林军等宫女太监侍卫一大堆人忽然走了个干净。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不远处胤禛和李灿英的背影。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递到她耳边。   “十四胃口怎么样?一顿能吃几碗饭?顿顿可有肉吗?”   “回皇上的话,十四王爷饭量如常,一顿两碗米饭,餐餐有菜有肉。”   “嗯,朕前些日子听说,廉亲王那边曾有书信交予十四,此事可有?”   “啊……灿英确实不知此事……平日里……灿英只见王爷读书、练字、舞剑……实在乏了烦了……就去骑马……所谓书信什么的……确实不知……”   “嗯……”胤禛沉吟一声,不再为此事牵扯,调转话头,“嗯,读书练字……好,真是好!他这般竟是比我强了许多……嘿嘿……老十四羡慕我的乾坤在握,北面群臣……其实……谁又知道……他这份逍遥……反招人眼红哩!”   说到这儿的谈话忽然停下来,小蝶见胤禛忽然转过身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连忙转过头躲避掉他的视线。紧接着,前方的声音又继续。   “灿英……依你贴身的观察……十四……可还有……还有什么……什么别的心思?”   “啊!”聪颖的李灿英一下子嗅出了他话里的气味,惊愕地看了看眼前这位为自己一家亲人平冤昭雪的大恩人,双手拳头不安地握紧,倒吸一口凉气,愣了愣神之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偶尔,十四王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拉起灿英的手,说上几句。   记得又一次,他喝得大醉,是对我这么说的——   ‘小灿英,我知道你是……那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但是,哈哈……你先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准确说来,我是和那人一起在集市中捡到你的!呵呵……你当时可真是人小胆大哪……竟是豁出了性命冲到了我与他的马前……嘿嘿……现在回想起来……若当时稍作迟疑……又或是我和他的马术差劣些……你的小命当时可就报销啦……然而,你幸运地存活了下来……那人为你死去的家人伸张了正义……如今你又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替他卖命……嗯……你和那人可算是接了善缘啦……’   ‘嘿嘿……那人总是派人由京城送来厚厚的佛经经书叫我看……可怕是没想到……如今这佛经钻入我脑袋的也总共不过三句话,这善缘恶缘。便是当中的第一句。唉,我和他虽是亲兄弟,但却没什么属于善缘的情意……关于这点,就不用说啦……其实,我知道,这世上唯一肯掏心窝子待我好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但是……现在……连这样一个人没啦……不怕再告诉你一句直白的话,现如今,一看到你骑在的卢背上跟在我后边追赶的模样,我就会不由思念起的卢曾经的主人……小岳子……小岳子……我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一直对我很忠心,待我又是这般好……却是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为了救我……竟然……唉……不像你们主仆,我知道我和小岳子结下的是恶缘……好几次,我读完佛经……正欲昏昏入睡……却又是忽然在迷糊间看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是小岳子!他在向我哭泣!在向我埋怨哪!好,接下来要说我佛经体会的第二句了。因果报应。是的,我知道,对于惨死的小岳子,为此事,我是要遭报应的。有因必有果,天理循环,生生不息嘛!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京城那位主子送佛经来此的用意,那么请你告诉他,我完全地笑纳了!哈哈哈……”   “这就是你说的心思并无异常?”胤禛震怒,气得身体发抖,捏紧手指,“朕送佛经原本指望他潜心纳性缔除尘俗牵绕的一番苦心,竟被他曲解至如此不堪用意,当真可气!单凭他这番说辞,朕就可斥责他的桀骜不驯、抗化圣旨的罪名!”   “皇上息怒!”李灿英匍匐跪倒,“灿英说了这么多,就为了下面的重点……”见胤禛狐疑,他急忙往下面说。   “说完这些话,十四王爷仰面倒在了桌上,当真醉了。但是,从那次之后,灿英就不再看见王爷临摹什么别家的字帖,挥毫泼墨了,十四王爷反复练就的只是这一张、四个字!”   说着,李灿英伸手探向胸口,从衣襟中取出一张字条,抵到了胤禛手中。   接过字条,胤禛定睛一看,脸上冷峻的线条骤然间松开,表情跟着变得缓和。小蝶看得好奇,走上前几步,垫起脚尖,侧目凝望过去——“阿弥陀佛”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赫然跃入眼帘。这时,耳畔又响起李灿英的声音,“这便是十四王爷领悟佛经体会的第三句。”   乍然间,小蝶心头百感交集。她简直不能相信所见所听的这一切!一个率性起来如孩童豪气起来如侠客的十四阿哥的影像彻底在她眼前粉碎了。   胤禛此时冷冰冰的声音又在前边响起。“灿英,你想说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然而,你今天来此闲梳院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灿英拿又大又亮的眼睛先瞅瞅小蝶,又看了看身前威严一身的男人,默默叹了口气,答道,“今天……今天我之所以来此……的确……的确……是为了替十四爷探访……小蝶姐姐的……十四王爷……十四王爷要灿英来转交给姐姐一样事物……”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状的锦盒,递交到胤禛手中。   打开锦盒,看了眼里边的事物,胤禛倒吸一口凉气。招手,叫小蝶上前。   “瞧瞧,这是什么?”   那柄刻着蝴蝶的匕首!小蝶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十四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吗?”胤禛虽问的是李灿英,眼睛却盯着小蝶的脸一眨不眨。说话间伸出手臂,紧紧扼住了她的手腕。   李灿英没有说话,停顿了会儿,飞快地看了眼贪恋的容颜,才又开口,“十四没特别交代什么,只说叫我把这匕首交给姐姐,姐姐自会知道。”   胤禛微微点了点头,找了个夜色已深的借口把李灿英打发下去。这个成长起来的大男孩儿有模有样地磕了头躬身退下。   夜的确深了。乌压压如铅块般的黑云是头顶那方苍穹唯一的标记。天空下的空气也是沉甸甸的,叫人难以呼吸。树摇草晃,光影摇曳,阵阵凉风从小蝶背后来袭。抵受不住秋夜的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一刻,她跌落进一副温暖的胸膛。   胤禛扯动她手腕,把她带入自己的怀抱。铁爪一般的胳膊把她深深束缚住。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停靠在胸膛的异常温柔气息很快让他不能自已。他低下头来向她靠近,却被她拒绝。他不禁火光,“你究竟要和我对抗到什么时候?!”   小蝶别过头不理,眼角余光却对准胤禛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锦盒。   立即,她对锦盒关注的目光被捕捉到。胤禛为此更加愤怒。两年了,他隐忍这样逃避自己的她已经整整两年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这种限度显然不包括他允许她和从前所谓的情人私传信物这种事的出现。   和曾作为替身出现的宜妃不同,年小蝶这三个字在他的心里,是绝对不可能被代替的。吞下这种想法,胤禛看了眼在夜风中她瑟瑟哆嗦的模样,不禁对她又怜又恨。怜惜她的娇弱,又恼恨她的坚守。两年来,支撑她始终不屈服自己的背后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猛地,这个硕大的问号砸向他的脑门,让他眼冒金星。   是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了解她的。了解她的脾性的:柔弱似水时,她天真、善良;明艳如火时她又固执刚烈。如此矛盾混合体的性格曾经叫他迷恋,并让他自负地认为普天之下能驾驭水火者非他莫属。然而,此刻,他却深深地陷入苦恼。为始终找不到叩开她心门的钥匙而焦急。   作为一个女人,她还要什么呢?论荣华富贵,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他脚下这块城池呢?论潘安宋玉之才貌,他胤禛自问也不欠缺多少。仆从婢女,呼来喝去,随她使唤。三宫六院,数千佳丽,他更是不放在心里。她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排除掉这些外因,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个困扰——那就是她的心,她的心从来都不在这里!   想到这儿,两道寒光从男人的瞳孔里射出。盯着面前如花一般的人,他最后的视线落在了手中的锦盒上。   一边掀开锦盒,他一边狡猾地问,   “是因为这个吗,你才始终无法接受我?”   他热呼呼的鼻息靠近,她想躲开,却被他手指钳制住了下颚,无法再逃避。逼迫中,她只得与那双生气的眼睛对视。看了眼锦盒,她否定掉他的怀疑。   于是,他理所当然表现得更加急切了,“物证人证俱在,难道你还想狡辩?”   “什么证物不证物的,胤禛,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好,我们不谈李灿英,不谈这柄蝴蝶匕首,更不谈老十四。我们就说,就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今天……”   他说话的口气忽而变得阴森。   小蝶听得头皮一阵发麻。脸色转为苍白。她低叫一声,捂住了脸,痛苦道,“啊,你言而无信,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件伤心事的么?”   “当然。君无戏言。但是,此刻,空无一人的闲梳院,除了你我,实无别人。故人提起旧事,倒也不能算什么不光彩吧?!”   她被他气倒,朱唇微启,抚着胸口,不停喘息。   “两年前,你不顾我的劝慰,执意生产……然而……孽情惊扰上天……老天爷……也对你这件事动了真怒……终于没让那个孩子活下来……”   小蝶呻吟一声,抱着脑袋,再也没有力气,弯腰蹲□体,十指插进发髻间,把脑袋埋进胳膊里,闭上眼睛大喊,“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别弄错了,小蝶,你该知道能在紫禁城里发号施令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你!”   看着他唇边漾起的笑容,小蝶恨不得冲过去把它撕碎。   “恶魔!魔鬼!我恨你!我恨你!”她一手按住胸口,吃力地站直身体,抡起胳膊冲向他,却是只在半途中就被截获,意图进攻的胳膊被他反扭住,动弹不得。   “胤禛,你太可怕了!你太卑鄙了!明明做坏事的人是你,却偏偏还要把一切罪责赖到老天爷的头上!难道,这就是做人君者向来拥有的权利吗?”   “你什么意思?”他沙哑着喉咙把脸贴近她的脖子。让鼻尖一点点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摩挲。   她气得满脸通红,抬头怒不可遏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转头朝闲梳院东边树林茂密的一处角落里小小的坟堆看了看,尖叫一声,眼泪落下。   “好囡囡,妈妈的小宝贝,你睁眼看看,好好看看,两年前,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   “你知道了?”他掀了掀眉毛,继续动作,让鼻尖在她颈部徘徊。一手也把她搂得更紧。   “不错,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晓得事实的真相。哦,去你的那套上天不容的歪曲理论吧!当时我分娩时,若不是你故意安排唆使产婆动了手脚,我……我……那……无辜的孩子怎会……怎会……呜呜呜……胤禛……你不是人——”   她后边的怒骂没能继续,因为被他用嘴堵住。过了,好久,她才被他放开,刚一张嘴,“哇”地一声哭了。   “你无耻!卑鄙!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一直压抑住性子的男人此时也被撩拨起怒气,终于忍不住了。   “啪”的一声,他扔掉了从方才李灿英手中接过一直捏在手中的锦盒,狠狠地摔在地上,狂吼大叫道,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年小蝶,你要我怎么样啊?!”   “哈!”她仰天冷笑一声,扶着身边一株桂花树靠在上边喘息,“做贼的喊捉贼,天下当真是没有比你更可恶的人了!”   “年小蝶,你有胆再说一遍?!”闻言的胤禛脸上变了色,转身朝她背靠的桂花树走来。双手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愤怒么?你别搞错了,想揍人的人是我!被剥夺去骨肉亲情的人是我!被掠夺走活生生一条小生命的受害人是我!爱新觉罗胤禛,你凭什么资格发怒?”   胤禛被她一席话说得怒极反笑。“说得好。分析得对。貌似我的确没有这种作为受害人生气恼火的资格。可是,年小蝶,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场事件的受害者,不是单单只有你一个年小蝶!”   小蝶睁大了眼睛,瞪着他额头上凸起的条条青筋,心里隐隐的不安又加强了。不会要出什么事了吧?她不禁担忧地想道。但是,这种昙花一现的担忧心绪很快被身为母亲的责任感所替代。亲生骨肉被害至死的悲剧成了她心头的刺。不能碰。一碰就疼。   “你想说什么?掌控了这整个紫禁城里每个人生死大权的你,难道也被人谋害过吗?”   火热的情绪才过,性情中纯真的那一面又在小蝶身体里发挥作用,看见胤禛咬牙嗔怒的模样,她不禁出言疑问。   “是呀,不过不是谋害,而是背叛!”他是笑眯眯说出这句话的,然而,小蝶却在他这句话里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身体化作一尊雕像。   果然,爆炸性的结果到来了。紧接着,飓风般的一股漩涡划破了年小蝶周围两年平静的空气。   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继续的。   胤禛声音接下来忽然低沉了许多,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嗓子问出一个叫年小蝶难堪的问题,   “作为被戴绿帽子的帝王,似乎我有权知道,此刻被埋葬在这闲梳院角落里的死婴的身世——她真正的父亲是谁?换句话说,小蝶,那个让你至今为了他守口如瓶的男人,究竟是谁?!说!!!”   “啊——”年小蝶吓得脸上没了颜色,颤抖着后背,让衣服与贴在后边的桂花树发出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她的五官僵硬,眼神变得涣散,双手背在身后,抓着树干,结结巴巴道,   “什么……真的……假的,这件事,你不是早就……早就……知道了么?”   “你们还想让十四继续为你们戴上这顶名不副实的绿帽子充冤大头么?”男人一阵冷笑。   “什么?!你——”她惊讶地说不出一句话。   后背一紧,连带着腰肢、整个人都被他固定住,他反剪住她的双手,把她卡在了大树和他之间。两人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就在她惊恐又不耐的时刻,头顶上方响起他危险的呼吸。等到她仰头,他又把她的唇结结实实地咬住。这一次,不同于方才的发乎情,属于侵犯性质的那一种。然而,他意图借此惩罚的目的只实施到一半,在目睹到她的眼泪后,就戛然终止了。   “你……你……你既然已经知道,就……就……请不要再这样……这样侮辱……我……”她是哭着这样对他说的。   冻结掉细胞中所有澎湃的激情,讥笑划过胤禛的嘴畔。“侮辱?哦?多么贞洁够味的词汇?你也是用这个词来回避年羹尧对你的热情的么?”   哦!该死!她不要听!不要听这个名字!慌乱中,她挥舞着双手挣脱出他的钳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然而,身旁男人冷酷的声音却依旧在描述着不容置疑的事实。   “小蝶,你该知道你这么做只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不想听,并不代表着过去的一切没有发生!”   “不!你住口!不要往下说了!我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要不要听!我什么也都不知道!不知道!”   她泪眼婆娑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却被他抱得更紧。   “坦白吧,向我坦白,一切都告诉我。好好珍惜我施舍给你的这次宽恕的机会!”喃喃细语中,他轻吻她凌乱掉的长发,“只要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小蝶呆呆地望了胤禛一眼,眼睛凝望住他身边的空气,发愣了会儿,接着,一连串不可抑制的笑声溢出她的唇边。   “然后呢?你会怎么做?”   她虽然在笑,可眼里却藏着针。胤禛不是傻子,当然能读懂她的含义。一瞬间,她又从那个天真不懂世事的清澈仙子幻化做世故老练的妖媚神女了。或许,这种截然对立的变幻,她本人还没感受到,但这种黑白分明的反差却让胤禛感到震撼了。纯真的她善良起来如一滴泉水,世故的她聪慧起来却化作了熊熊的火焰。又冷又烈的反差性情真叫人难以捉摸。然而,或许,就因为此,才叫朕深深迷恋?胤禛不禁扪心自问。   当然,小蝶是美的,但是,胤禛绝非停留在外貌上的世俗男子,他追求的是心性的相知,灵魂的契合。可以说,是在探索精神层面相属相知的意义。因此,在遇到小蝶这般似水若火一般的女子后,内心的骚动是可想而知的。而之所以会如此骚动如此关注如此在乎此女,原因在他也很简单,因为,在胤禛看来,他自己就是个性格矛盾又对立的人。在寻求灵魂中的伴侣时,不经意间,他已是照着自己的模板去寻觅的。   捏住她抬高的下巴,他定定地看入她闪烁的双眼,探询道,“你是在向我索取什么许诺吗?小蝶,你总该知道,得到一样东西之前总该学着先付出吧?!”   她低眉想了想,又瞪住他黑幽幽的眼睛,“那你呢?你是在和我谈交易吗?还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你想说什么意思呢?是想拿那个人的生命做要挟么?”   “那个人?有意思?你就是这么称呼亲生骨肉的父亲、就是这么称谓占有你的第一个男人的吗?”   “过分!”她扬起手掌,气愤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事先绝然没料到至此的胤禛瞬间发作。恶狠狠地,他抓住了她“行凶”的那只手,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像是要把她一口吞噬掉。   “《大清律例》中似乎有一条罪状叫做忤逆,违反者除了要处极刑之外,好像还要被灭九族……”   “是吗?”她镇定地看着他,撇撇嘴角,“可惜,我不能如你的愿了,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本不属于年氏一族的至亲血缘,现在,触犯皇上的人是我,罪责自然不必延伸到旁人身上!”   “旁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你直接说年羹尧,又何妨呢?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小蝶不说话,死死咬住双唇。   看了眼她一脸戒备的模样,胤禛心中更气。“到了现在,你还是要选择这个叛逆,而舍弃朕吗?甚至,宁愿为了他,而担下所有的罪责,为了他,不惜以身试法,与朕至死抵抗?你……你……就这么爱他?”   小蝶仍然不说话。可是,她那副坚持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胤禛气极,忽然瞥见了掉在地上从锦盒中摔落出来的那柄匕首。这柄匕首在江南扬州古城那夜带给他的记忆瞬间来袭。两年前的那一夜,十四差一点,就捏着这匕首斩杀掉年羹尧。若不是当时自己及时赶到,年羹尧早化作了厉鬼。后来,因为要处理太后的丧事,胤禛不得已暂时和十四表面和解,双双扮作孝顺的儿子在群臣面前服丧尽孝。这柄匕首也交还给了十四。此时此刻,再见此物,当真是恨从心中来。转动眼珠,胤禛有了主意,怒目转过身,朝身后的女人冷冷地开口,   “捡起匕首!或许,只有用你的血,才能化解掉朕心中的愤怒!”   小蝶听了,竟是果然朝这边方向走来。胤禛看着她不疾不徐弯下腰,在长草丛中找到匕首,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CHAP120 忘不掉   没有言语能准确形容年羹尧此刻的心情。此时,斜靠在躺椅上的他像个散了架的木偶,胳膊懒懒地搁置在躺椅的扶手上,双腿则敲在一张檀木小几上微微晃动。明媚的大太阳正透着窗缝儿照在他头顶,七彩的光圈成为他眯起眼缝中唯一的风景。   晒了半个时辰太阳的他嫌热,又让府中的年禄送来一碗冰镇莲子羹,坐在椅上,捏着小勺正慢品着,冷不防不远处传来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将军,好悠闲哪!”   年羹尧闻声推开窗户,巴尔烈那张宽阔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呵呵呵,什么风把咱们的巡抚大人给吹来了?怎么也没个人通传一下?呵呵,年某府上的凌乱真叫巡抚大人见笑了。”   说话间,年禄喘着粗气跑了过来,讪讪看了眼主子拉长下来的脸,朝巴尔烈恭敬地打了个千,领着门口的一个小厮以上茶为借口,匆匆退了下去。   “巡抚大人什么时候到京的?”一直等到小厮给巴尔烈奉上茶复又退下,靠在椅背上年羹尧的才缓缓发出声音。   看着打从自己进来就没挪动过身体的男人,一股极端的不快涌上巴尔烈的心头。本来,按照朝廷官阶划分上说,西北大将军的头衔的确要比自己高出一阶,以权势压人,素来是大官显贵之流的通病,算不得什么。绝非酸儒气量的巴尔烈见怪不怪,早习以为常。但如年羹尧这般安然接受自己跪拜,连动也不动一下的大官,却是为数不多。礼节上该尽的一些表面文章,在这位四川巡抚看来,还是必不可少的。想到这里,巴尔烈便更觉得如坐针毡,浑身难受。也不待寒暄几句,当即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大将军,卑职今天来,是受人之托,为的是想咨询一下大将军对和田矿藏之事的些许意见……”   和田矿藏?年羹尧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转动眼珠,一边舀着莲子羹喝着,一边打量了下巴尔烈黑胖的脸颊以及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一时间琢磨不出他真实的来意,遂在嘴边闷声应和着,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是这样的……这事儿其实也是和大将军您沾染上关系……半年后就是您与五公主(雍正之妹,方不染之遗孀。实乃前朝康熙之五公主。后雍正朝仍以惯例相称。)的婚期,礼部正预备着按照皇上钦定的礼单为公主筹措全国各地的珍宝……为这事,听说皇上特地在朝堂之上讨论过,说是宁可自己节俭些,也要帮五公主与大将军您的婚礼办得隆重喜庆……满朝文武为此莫不称道……时人更是可以借此看出皇上对五公主对大将军您的眷顾之情……因此,礼部对于皇上礼单上的定额便更不敢怠慢……有南海的珊瑚、东岳的灵芝、北边番邦进贡的貂皮……更还有和田特产的稀世玉佩……”   巴尔烈话刚说到这儿,就被年羹尧一个手势打断了。他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下边的话虽没说,但未言明的意思他已全了然于心,又何必赘言徒费口舌呢?   巴尔烈盯了眼年羹尧略作沉思的模样,又急忙补充了一句,道:“大将军,其实卑职也是前天刚刚到的京城,之前对于这件事根本丝毫并不知情。您知道,和田矿藏开挖的权限早辗转交由您大将军直接管辖,卑职丝毫不敢过问。但此次回京,确实受了故人所托,想借由卑职素来交好于大将军的关系,私下里向大将军咨询此事,其中的情非得已,稍涉逾越之情,还请大将军见谅。”   哼。年羹尧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什么故人?巡抚大人你的故人是谁,京城方圆数百里的大小官员,谁人不知?又何必故作哑谜?不过,巡抚大人若是想借着这位故人的名号出来吓人,那么我可要老实告诉你,你的算盘打错了!京城里的人害怕他十三爷,可是,嘿嘿……”   冷笑后省略掉的意思立即被巴尔烈领会。登时,他气得火冒三丈。出身骁骑营行伍出身的他虽和年羹尧同样属于武职,但两人本质不同。巴尔烈虽然说得上机智(关于这点,可以从在四川巡抚府邸他故意输给十四佯装受伤的事件看出端倪),但骨子里仍是个军人。是军人就懂得服从。因此,他服从于朝廷代、表也是他好友十三允祥的命令,来到了年府这里办差;若说巴尔烈算得上清朝武职人员尽忠的一个范本的话,那么年羹尧就算得上是个变异了。逐渐膨胀起来的欲念已让这个昔日从雍亲王府邸走出的门人完全改变。若给巴尔烈的机智打七十分的话,那么他年羹尧的狡猾程度则至少要翻十倍。虽作为武职人员被雍正一路扶持至今,但本质上,服从两个字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别说地方各处的巡抚要员给他的建议劝慰他全不理会,就连有时雍正亲笔写给他的信件他有时也懒得回复。两年来叫年小蝶度日如年的日子对他而言,却是眨眼即过,快活不已的。   自从雍正在天坛祭祀,正式当着皇亲国戚、文武众臣授予他二等忠禄侯以来,溜须拍马,巴结谄媚之言在他耳边筑起了厚厚的老茧;奇珍异宝,黄金白银之物在他府邸的一间空房内堆起了高高的城墙。由此,沾着蜜糖的如隐形蛛丝般的密网逐渐把他围绕,让他从开始的不习惯演变到后来的欲罢不能,用数不清、道不尽的种种诱惑刺激起他逐渐不可收拾的欲望,最终令他发展到了现在眼红头热、是非不明的地步。   巴尔烈气完,脸上已经变了色。“呼”地一下从年羹尧对面站起,瞪着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凶巴巴道,“大将军说话可须谨慎……再怎么说……此处毕竟不是您在西北的大营!”   “哐当”一声,喝了一半的莲子羹的碗勺被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年禄听到声音往书房探头望了望,瞅了眼主子乌云密布的脸孔,立即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一阵午后的热呼呼的微风扑面,忽然,巴尔烈听到屋外响起了一阵秋蝉急切的嘶鸣。   接下来,屋子有的只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与外边温度截然相反的声音才又响起。年羹尧冷冷地开了口。他朝巴尔烈道,“回去告诉十三爷,有事要他直接来找我!别找个奴才在中间传播是非!”   巴尔烈听得脸都气紫了。一句话说不出。瞪着一双小眼睛把年羹尧看了足足一刻钟,末了,跺着脚上的羊皮靴子,也不打招呼,不行礼,转身摔门而出。   “年禄,再端碗莲子羹来!”跷起二郎腿,年羹尧听着仆人靠近跟前收拾地上碎碗的声音,他重新靠倒在躺椅上,闭上双眼没多久,耳边的清净又被随身侍卫清风皓月打破。   “大将军,出什么事了?方才我和皓月打探消息回来,就撞上一脸怒气的四川巡抚巴尔烈,他……他和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清风一边问,孪生兄弟皓月一边点头。两人随侍年羹尧多年,情分自非普通主仆可比。   “此事无需你们操心,本将军自有打算。”年羹尧依合着眼皮,双手交叉摆在小腹上,脸上神态安详,“你们倒是说说,京城最近可有什么不一般的消息?”   两人相互看了看,隐忍下胸中的疑惑,接着同时躬身行礼,由皓月应答。“两年来,京城基本上倒还算得上太平,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动静。我们俩四处探听,也只得了些闲言碎语……”   “哦?”躺椅上的男人应了声,覆盖在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不停。   皓月继续,“了不起也就是些咱们早就知道的事。十四王爷守在遵化,贴身侍卫换做了李灿英;八王爷双脚残废,除了必要的朝会,很少在人前露面。其他的……其他的……就……就是些流言了……”   “流言往往并非空穴来风,说!本将军倒是有兴致听听。”年羹尧这时睁开了眼睛,看见两个贴身侍从满头大汗的模样,便让刚巧进门送上冰镇莲子羹的年禄再端上两碗进来。年禄依言退下。   皓月听了年羹尧的话,低头正在沉吟,清风见了,便接过话头,代替他回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只不过……听人说……年妃娘娘……她……”   “怎么了?”年羹尧忽然坐不住了,脊背离开了舒适的躺椅靠背,肘部撑着扶手,赫然起身,三两大步走过来,把炯炯的目光投射到清风皓月脸上。   清风低头正在犹豫,却被他猛地捏住胳膊,追问,“她……究竟怎么了?”   “哎哟!”清风吃痛一声惨叫,皓月关怀着靠近,也被男人抓住了手腕,厉声又喝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两人这才异口同声回答:“听说前些天小蝶姑娘差点死了!”   “不可能!”年羹尧斩钉截铁道,“绝对没有这样的可能。她位居深宫,四面八方都有侍卫守卫保护,怎么可能出现意外?!哼,蜚短流长之说纯属胡诌!”   他这么一说,也不想想自己方才判断流言所出必定事出有因的评语,前后矛盾的说法在此心急的状态之下竟也是完全不顾了。   皓月看看清风,又看看脸色紧张的年羹尧,便又接着叙述。“本来嘛,我和清风也都不信。偏偏却是听万花楼那边的一些禁宫侍卫所言,因此只觉得似是而非……实在不该拿这样不确定的消息来让大将军感到困扰……”   困扰?难道这就是我现在流露出来的情绪?哦!不!年羹尧忽然意识到这点,心随意动,立马让脸上各处五官变得如花岗岩般僵硬。就在清风皓月眨眼的瞬间,他又换上如同方才对待巴尔烈那般公式化的面具了。他甚至抬高了手,制止清风皓月再针对此事谈论下去。   “京城乃机枢要地,掌控着我华夏一国的命脉运数,向来有存心霍乱视听者擅于传播流言,试图蛊惑人心,搅乱治安,尔等实在不必以此为意,若无他事,就退下吧。”   话说到一半的皓月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嘴皮动了动,刚想开口,却被清风拉扯着行礼退了出去。等到两人背影消失,年羹尧沉吟片刻,先前的闲情逸致早不见了踪影。看了看日头刚刚偏西的光景,叫来年禄,让他早早预备下马匹,说是晚上有事要出去。年禄应了声,正要退出,却又被叫住。   “这两年,我不在府中,年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多依赖你周全了!”看着年禄方才转身的背影,年羹尧忽然联想到故去的年福,油然升起一阵感慨。   年禄眨着眼睛,使劲儿挤着干巴巴的眼角,拖着哭腔答道,“少爷千万别这么说。多亏了少爷念及旧情,才又小人的今天,一心一意料理府中事务,是小人的本分。”   年羹尧听了点着头,随口又问了他一句,“府中上下这两年可都无恙吧?”   为让少爷注意到自己忠心的模样,终于成功揉红了眼睛的年府管家故意抬起脸孔,他故意用颤抖的声音答道,“除了曾经少爷那位远亲住过的宅院没有修葺外,府里一切并无太大变化,要说……也只是……少了个把个……不识抬举的……下人……”   年羹尧听他话里有话,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问是少了哪个下人?   年禄这才忿忿不平地吐出“春香”的名字。   年羹尧听了又是一惊。原本方才经由巴尔烈、清风皓月闹腾得有些不安的心遂变得更加起伏不定。巴尔烈探询的是他这些年来勾结黑鹰帮上下其手共同瓜分的和田矿藏的利益,虽属钱财身外之物,但毕竟是麻烦一桩;至于清风皓月传递出流言对象所指之人,则更是他近来一向避讳的人名,年小蝶,就像一个烫手山芋般被他以眼不见为净的方式束之高阁这几年。但旧伤疤之所以长久并未愈合,显然其原因不像他对之冷处理的方式来得那样简单。很多事,很多人,并不是他想一下子忘掉,就可以的。至于谈及的春香,则此刻仿佛在年羹尧起了一小撮盐巴的作用,陡然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看似随意地撒在了他的旧伤口上,让他早已告别的痛楚再度变得深刻,疼得让他不得不拾起过去的记忆。   打发走年禄的年羹尧,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是在对曾经那段竭力避忌的往事回忆中度过的。近年来,逃避这些过往,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连他自己一度都甚至以为,关于她的事情早已和他切断了所有的联系。然而,他忘了,藕断丝连的含义。在感情方面的一些事情,并非一味地想抛却,想斩断就可以遂人愿的。曾几何时,偶尔夜深人静,别人早已酣然入梦的时候,他也会想起与她共度的美妙光景,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大多数情况下,他不是醉倒在珍馐美味的餐桌上,就是仰卧在莺莺燕燕的罗裙旁。他是被众人追捧献媚的对象,陶陶然享受拿感情换取来的这一切,便是他日复一日不断上演的剧目。在这件事方面,他别无选择。这些年,身处西北继续守卫边土的他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过去。他做出的选择不允许,他周围的环境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然而,来到京城述职并筹备婚礼的他,却变得不一样了。身处京师重地,巴结谄媚在身边的蝇营狗苟有所收敛,与此同时,所有带上过去记忆烙印的东西,正在悄然向他靠近。就像年禄方才随意提及起春香这个名字似的。说话人、所说的事、提到的字眼或许根本属于无心,是很不经意的,但听在年羹尧耳中,却变成了不一样的滋味。依旧拿春香之事举例,在年禄看来,会特意在少爷面前提及此人,怕只是因为无法继续在此女身上得逞歹念,而心生不快,想起曾在此女身上得到的甜头,年禄心有不甘罢了。而年羹尧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另一种反应。在他的耳朵里,春香这个名字激荡起所有的体现在感官里的滋味,全都因为由她这个昔日贴近小蝶的婢女的身份而变得酸楚异常。   深深叹口气,年羹尧看了看外边刚刚暗下来的天色,走出书房,走到马厩,骑上预备好的一匹骏马,朝夜幕中的万花楼奔去。   *******************************************************************************   秋寒料峭的夜晚,冷风嗖嗖,击打着片片枯叶在路面的青砖上打转,路人纷纷缩着脖子,夹着脑袋,猫着后背往衣服里钻,路边几处快要打烊的店铺也都将油灯调到了最小,忽闪忽闪羸弱的光线好像细细的豌豆苗,逐渐地在夜色中熄灭。扑入年羹尧眼底的就是这泛着沉重黑暗的色彩,站在二楼老鸨的屋内,他临窗而立。   万花楼近年来厚厚的一卷账本静静躺在他身后的茶几上,账本的另一边则摆放着一个鼓鼓的信封,上边的火漆还是完好无损的。在浏览了一遍账簿后,那个信封却是没激起年羹尧的任何兴趣。薛大娘的账目既然记录得丝毫看不出任何差错,那么信封里的银票又何须他再一一点数呢?他要的只是一个替他赚钱的机器,至于这机器如何再对下边的妓、女盘剥压榨,再如何从万花楼的进项中抽取油水,那便是她薛大娘自己的事情。他可管不了这许多。当初他之所以以薛代楚,恰恰是看中了薛的贪图钱财,唯利是图的小人面目。如果说楚大娘还有些舐犊情深的母性人性的话,那么这姓薛的则完全是个十足十的浑人、恶人。这些年,他虽在西北,但却不是聋子。对万花楼里边薛大娘干的一些勾当还是知道的。或许,数年前,这些事若是发生在姓楚的老鸨身上,他年羹尧会勃然大怒,不光教训,还必定附上一番拳打脚踢的告诫不可;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不知是否是钱财见得太多,还是对此等伎俩小人见怪不怪的缘故,昔日不能容忍一丝背地里勾当的心情竟慢慢改变了。他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想到这儿,年羹尧心下陡然一惊,轻声自问,“那我现在在乎的又是什么?”   刚说完,楼下打更的人敲响了锣鼓。听着远去接连减弱的声音,年羹尧正在出神,冷不防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叩门声。“咚咚咚”来人先敲了三下,停顿了片刻,又是三下。   快速走到茶几边,他收起账本,同时把那信封装入怀中。   “呵呵,许久不见,你倒还是这么守时!”撇开方才的惆怅情怀,年羹尧吊着冷冷的目光看向屋门。   “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黑鹰帮首领老李高大的身影穿门而入。刚待他双手合上门,老李便毕恭毕敬地朝年羹尧躬身下跪,尊称了他一声“年老大。”   点点头,年羹尧扶着他站起身。又态度亲切地拉着他坐到摆满瓜果的八仙桌边,捏起一片金黄色的哈密瓜抵到他手中,故作热络道,“尝尝,刚从西北那边送来的……”   老李受宠若惊地低头咬了口,顿时,如蜜糖般的滋味在他心头开花,他一边咂嘴称好,一边拿眼睛偷瞟年老大,心下暗自提防。两人如今虽是合作关系,但从根本上说,私底下原本尚属融洽的纽带却早在数年前的某次事件中被年羹尧不留情份的斩断。这个年老大当初是怎么逼迫自己的,老李这些年来一点儿也没遗忘。但,做事稳重,向来是他个人特有的作风。猎隼觉明那一套激进的路数他可学不来。然而,对于报复这种事,他是从来没放在嘴上的。但有些事,却恰恰是这样。往往越是嘴上不说,心里就越是记恨。老李无疑就属于这种人。否则,秉着他原本处事的性格,早该在觉明与隆科多密谋刺杀年羹尧失败后,斩草除根,剪除后患。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是出于对年羹尧知情此事的胜算,还是出于对觉明倚仗隆科多希冀着能让黑鹰帮攀附上另一颗大树的意图呢?关于这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一面,他不满于年老大苛刻严厉的做派,对早年的事情心有芥蒂;一面,他也是暗地里渴望着两条摆在自己的道路能自动进化升级,筛选出优者,将劣等淘汰,而完全不须自己出手费一点儿力。因此,用矛盾二字倒是可以概括老李此时面对年老大的心境的。不过当然,这是他心底的秘、密,表面上他谦恭得更超过从前,小心地把骨髓深处那股一丝不驯的念头深深埋藏起来。并自以为演技高超,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蒙混过关,做到滴水不漏。   可是偏偏,年羹尧不在这所有人的范围之内。猴子再狡猾也比不过狐狸,就像豺狼斗不过猛虎一般。分属于不同的平台是根本无法比较的。   从早上巴尔烈来访后起,年羹尧心中就定下了应对老李的处置方式。想当初,为了疏通门路,攀附权贵,他才千方百计地聚敛财富,从暗地里最赚钱的行当入手,走了黑鹰帮老李这条道,利用老李在暗处的有利形势,自己躲在背后,巧借名目,对朝廷各种凡他能经手的事务从中牟取暴利。这是多年来他与老李相处的模式。为的就是创作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在追寻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单凭他年羹尧的双肩是不足以成事的,合适的合伙人成为他选择的比需。因此,与其说是他当初选择了老李,不如说是当时的局势迫使他这么做。念及往昔,再审视当下,他更是完全看清了现在的形势——局势已经完全地变了。朝他年羹尧既定的方向改变了。可以说,如今,他当初荣登权位的梦想已经实现,现在的年羹尧已经不再是当初为了钱财关系奔波的吴下阿蒙了。   然而,曾经的纠葛干系,却依旧存在。黑鹰帮、老李以及老李和他年老大的关系却仍停留在过去的篇章上。对于这点,就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了。新疆和田玉石矿藏就是导火索。   早上虽打发走了巴尔烈,但真要他面对起十三王爷允祥来,他又该如何解释?难道要他告诉皇上这位最亲近的弟弟,告诉他说和田矿藏里边的玉石、金矿,除去被十四王爷掠走的部分外,大部分都被他年羹尧和老李兑换成银票秘密瓜分了么?告诉他说和田矿藏现在仅有的只是一副空架子,矿藏外边虽有他西北驻军的士兵把守,但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故意掩人耳目的?真要这么告诉允祥,除非他年羹尧疯了。   和田矿藏虚有其表的事情虽然棘手,但毕竟还可以任由他周全。再怎么难办的事,一旦牵扯上朝廷内部一些不干净的干系,事情就会变得异常容易。想到他进入仕途这些年摸爬滚打得来的这条宝贵经验,年羹尧才又定了定心。不管怎么说,现在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说,被上面获悉的层次还只是到了允祥这一层。没有惊动胤禛就是件好事。一切都容得他斡旋调转。别的不说,昔年废太子允礽经手过此矿藏就是不争的事实。还有近的,十四允祯也从矿藏里夺去了不少油水。虽然这两位王爷得到的不过是他年羹尧到手的九牛一毛,但在不知情人的眼里,他们已然成为他遮掩此事最好的借口。糊弄朝廷允祥那边的关卡算是暂时堵上,但若堡垒内部产生松动却将成为他的致命伤。是时候让老李彻底闭嘴。若此人不除,始终当是他年羹尧将来事发的祸端。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他在西北大营被行刺的事件,想到小蝶当时脱口而出的“隆科多”和“觉明”的名字,对老李必处之而后快的打算就变得更加笃定。   “怎么样,这瓜甜么?”年羹尧眯起眼睛,笑着走到老李座位身边,一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   “嗯,真是没得说……”没来得及赞叹完的老李,忽然喉咙卡住,说不出话。锋利的长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换做常人,遭此毒手,早一口断气。亏得老李素年习武,身强力壮,才能在受难后还保留一口真气,他手捂着胸口,缓缓从座椅上滑下,凸着眼珠,食指戳着年羹尧的鼻子痛楚地喘息,“你……你为什么……”没咽下的小块哈密瓜犹自含在他口中,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加模糊。   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按压在剑柄,年羹尧把长剑又往里递深了一寸。终于,眨眼间,老李闷声倒地。看了看他临死凸起的眼珠,年羹尧弯□,把他眼皮合上。用死者身上的衣衫擦拭干净长剑上的血迹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竟也是沾染上些许血迹,皱眉略微沉思,遂开启了门缝儿,叫来薛大娘,让她吩咐着让人到自己的府邸上叫年禄重新送一套衣衫过来。合上门,瞥了眼地上的尸首,他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在了老李的身上。不一会儿功夫,尸体上冒出缕缕白烟,顷刻间,老李暴露在布料外边的皮肉开始腐烂,难闻的气味开始在屋内弥漫,又过了一会儿,竟是连老李身上的布料也溃烂不已,捂着鼻子,年羹尧又往尸体上倒了些药水,于是,“吱吱”糜烂腐化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一炷香的功夫,原本躺在地上的那么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身体就化作了一摊黄色的臭水。   扯下茶几上的桌布,扔在那一滩水迹上,年羹尧用脚尖够着,来回从容地擦拭了三遍,直至地板干净,他才坐倒在椅内喘息。“鸟尽弓藏,老李,你也须怪不得我。”说完这句,他望着脚下那块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地板,不禁一愣,心想,似乎就是这块同样的地板,数年前也葬送过另一位曾为他卖命的人。   “老板,年禄来了!”随着薛老鸨敲门声的响起,楚大娘的名字立即被年羹尧在脑中隐没。开了门,叫进年禄,取过衣服换上,他又吩咐年禄把换下来的衣衫和桌布拿出去烧个干净。年禄颔首遵命退门而出。过了许久,窗外又传来打更人的锣鼓声,“哐当”一声,又是一声,年羹尧听得心烦,走到窗边,正要把窗户关紧,却不经意注意到两个在万花楼楼下拉拉扯扯的身影。男的他自是认识,人称财神的京城九爷允禟便是;女的,却叫他怎么也想不到。揉揉眼睛,年羹尧一看,却才肯定自己没看错人,当真就是那在年禄口中少掉的不识抬举的下人春香是也。   “哼,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瞥了眼身后那块闪亮的地板,一抹犀利的狠绝神情从年羹尧眼里冉冉升起。    ☆、CHAP121 心狠手辣   年羹尧跟着允禟春香的脚步,走入人影稀少的万花楼另一处偏所——忘忧小筑。隐身在一片茂密的绿萝之后,前边这两人并不愉快的交谈传入耳来。   “快走开,这里不是你们女人家呆的地方!”隔着藤萝枝叶间的缝隙,年羹尧见到允禟在前边不远处水塘边的石凳上坐下,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不,九爷,您不肯收下您馈赠的东西,春香说什么也不能离开,若我真这样走掉,你又叫我如何回到宫里向小姐交待呢?”   小姐?听到这两个字,躲在藤萝后男人的耳朵根都竖了起来,早已麻木掉的一颗心霎时间跳动得激烈异常。难道这才是我现在所在乎的?想到这里,年羹尧浑身一震,急忙彻底把这种可能性否定。早就过去的一段旧情罢了,还有什么特别在意的。有了权势地位,有了金银珠宝,万贯家财,什么样的绝色不能为我拥有?身体之所以会呈现出这种反应,一定只是由于曾经的惯性使然罢了。对,就是惯性。或许,有关于她的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只顶多成为一种心底关心的习惯而已。绝对没有其他,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了。   思绪回绕之间,前边的说话声又飘扬过来。   一阵女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引起了年羹尧的注意。凑眼望去,却见春香掩面跪倒在允禟脚边,肩膀颤抖不已。她一边哭,一边从怀里取出用手帕包裹的一方事物,双手捧过头顶递交在允禟眼前,“求求您,九爷,就把这些都收回吧……小姐……特意……嘱咐……春香……要我替她转达对九爷如此一番关爱的美意!”   冷笑一声,允禟展开一把折扇扇风,“年小蝶她以为她是谁?她也配享受爷的心意?唉……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呢?临走前,爷放在你包袱里的这份事物……完全……完全是……是要送给你的!关那个什么年小蝶什么事?”   “啊!”春香惊愕失声低呼,登时收住了所有的泪水,一朵淡淡的云彩将脸颊处染红。低垂下脑袋,拨弄着手指,她很快显得不自然起来。   这份不自在很快也感染到了允禟,他粗声粗气恶狠狠道,“别会错了……会错了爷的意思……你毕竟是九爷我的人……进宫去服侍那年小蝶……也是为爷办事……此去探听消息各方交际,自然少不了各种用度……想来爷可算是京城有些名号的主……自然不能让人说我短少了手下办事人的需用的进项……若真是这种笑话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了九爷我的名头?”   等他一番道理含混的理由说完,春香疑惑得抬起头,想用眼睛在说话人脸上确定答案的时候,说话人却先她一步,从石凳上站起,背转过身,只拿背影和她相对了。   “不管怎么说,小姐让我一定要退还这些的,我不能不照着小姐的吩咐去做。这些金镙子还请九爷先代为妥善保管吧!”   春香说完,就把手帕里的事物摆放在石凳旁的石桌上,躬身伏地,朝允禟磕了三个头,完毕起身,真准备辞别,却又被转身咬紧牙的允禟拽了个结实。他牢牢扯住她的衣袖,竟是不肯放她走。   发怒道,“开什么玩笑?爷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没被原样退回过?怎么,难不成你以为如今跟了年小蝶,有她这个贵妃娘娘撑腰,就可以不把我这个旧主放在眼底了么?好个势利眼的丫头!也不睁开眼瞧瞧,九爷姓甚名谁?!”   被他一番抢白,春香委屈得又要流泪了。摆手摇头,叩首作揖之余,她的喉咙仿佛卡了根鸡毛,竟是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不是……奴婢……不是……”如此的无力辩白。   听到这里,大概听出个所以然的年羹尧本不想当着允禟的面现身干预,但当他注意到春香被允禟扯住的手腕时,他的目光就变了。先前覆盖在眼膜层上的厌恶的神情完全被另一种深沉的情绪所取代。这种情绪不再是如同薄雾般浮现在表面,被人一眼就能认出,而是下潜到了眼底的最深的地方,在钻心埋刺的角落处扎了根,隐没住了。   借着忘忧小筑楼台水榭各处高挂的灯笼火光,春香手腕上的事物很容易就被看了个清楚。一双玉镯!叫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玉镯。曾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玉镯。   于是,先前还能憋住的心性忍不住了。年羹尧穿过藤萝,顺着鹅卵石的小径,来到大树下允禟和春香所处的石桌石凳前,脸上故意表现出意外间乍然相逢的惊讶。傲慢地朝允禟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之后,面对春香时,鄙夷至极的神情划过他的面孔。   “哟,我说是谁,怎么老远看得眼熟,却原来是年府里少掉的那一个!”   春香在被人打扰之余,更是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个叫自己最头疼的这一个,先前急红的脸色转为惨白。惶恐地向年羹尧福了福,低首弯腰,咬住了嘴唇。   她这副异常驯服的模样瞧在允禟眼里,立即激惹起另一番滋味。什么意思?怎么从我这边出来的人反而对他们姓年的一个个畏首畏尾,好像欠了他们债务似的。当真气人!这丫头方才胆敢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现在一见到这年羹尧,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又算什么?似乎她还当真搞不清楚状况,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心里不服的允禟想完,皱眉拉着春香站到了身旁,瞪了眼年羹尧,冷笑道,   “呵,我又当是谁,却原来是昔日猥琐在八哥脚边的一条哈巴狗!”此言一出,故意不看年羹尧脑门凸起的青筋,重新又坐回石凳,跷起腿,打起折扇,拈着石桌上的葡萄丢在嘴里,慢悠悠地吃了。   这时,年羹尧早已恢复常态,刻意堆出呆子也能看出的假笑,依据礼节朝允禟俯首跪地叩拜。   才起身,耳边就响起尖锐的讥讽。允禟刻薄道,   “懂得规矩就好。别忘了,就算如今跻身二等侯,你也不过始终是条给咱们满清贵族使唤的狗!”   年羹尧听得后背一挺,脸上五官绷紧,目光冷冷地对准允禟一瞥,随即调开,等到转过脸时,便又是那副官场上不阴不阳的模样了。   “是极,是极,九爷教训得是极。年某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九爷多多包涵。不过,话说一边,事分两样。至于这个年府逃出去的丫头……年某今天……可是要带回去仔细管教的……”   “你……”允禟气得从凳子上站起,扔掉手心里的葡萄,狠狠盯着年羹尧闪烁的眼睛,厉声道,“你这是故意要拆我九爷的台,是不是?”   “九爷误会了,年某不敢。”   “误会?不敢?哼……少给爷来这套,你这套口蜜腹剑的招式爷看得多了。你明明知道春香的来历,还故意当着爷的面说出方才的话,这不是存心要给爷难堪,是什么?”   狐狸装得更加无辜了。   “来历?春香是什么来历?啊呀……年某当真不知……哦……该死该死……年某明白了……这才真的明白了……九爷……还请宽恕年某的粗心大意……俗语说得好……不知者不罪……春香既然如今跟了九爷……那我这个昔日的主子自然也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稍微试探了下允禟对此女处置事宜上的态度,年羹尧便掂量出此女如今在允禟眼底的分量,疑惑之间,不禁暗暗称奇,遂又把如今身材袅娜模样清秀的春香打量了一下,看完,翻了个白眼,瞥见石桌上手帕里的那些金镙子,不禁心中一动。   他走到允禟身边赔了几个笑脸,借口有曾经府里的一些事务要单独和春香交待,得到允禟不耐烦的默许后,立即,朝双腿吓得哆嗦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领着她走出允禟老长一段距离,单独问话。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从我府里出去的,如今跟了九爷,少不得我将来要送你些嫁妆,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于所谓嫁妆连称不敢之余,听到他嘴里吐出“相识”二字,春香情不自禁地狠狠打了寒颤,曾经那些不堪回忆的画面却无声涌现到眼前。相识?!他就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和她曾经的关系吗?的确,或许,没有更适合的词语了吧。她又算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他年羹尧发泄的一件工具;是他企图以暴力方式征服的一个小玩意儿;更是被他在强占身体同时压迫住意志的一条可怜虫……啊!自从小姐被传去世的那段日子,已成了她最最不愿回顾的篇章。眨眨眼,春香只觉得身体被撕裂成两半,痛楚得几乎臻于麻木。   对她干过坏事的男人又继续开口,看着他那两片红润的嘴唇,春香感觉脑袋里的血正在往上冲,老天,虽然她竭力克制住,但是,她却仍然情不自禁地沿着对面男人的脖子往下看,哦,窜动在他咽喉处的圆核,多少次,多少次是她眼前放大的图像;多少次,多少次是她梦魇中躲避的画面。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对着他,她害怕得闭上了双眼。   然而,年羹尧的话仍然字字入耳。他又迂回着问起了小姐的近况。“怎么,你最近见过小姐?”   春香只得睁开眼,呆呆地点头。拿战战兢兢的目光看他。如电流感应般,狡猾的狐狸一下子读懂了小兔子的心声。回头看看那边一脸焦急的允禟,年羹尧更加明白。却原来,有些事,还是当局者迷哪。想到这儿,摸着嘴角边下陷的酒窝,他更是得意,晃着身体,朝女人走近,   “其实,春香,我知道你和小姐要好,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待你……嗯,当然啦,我更晓得她待你是真意。你对她也是无比忠心……只不过……你这份忠心自然是不能与待九爷的这份心思可比……”   春香听到这儿满脸涨红。   年羹尧瞟了眼更加确定心中猜测无误。正要开口,却被女人打断。春香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捏紧双手,急忙解释,“不是这样,奴婢正在和九爷辞别,九爷已经答应要送我进宫好好服侍小姐……奴婢是什么身份……哪里敢高攀旁人呢?”最后几个字声音如蚊蝇般吐出,年羹尧侧耳倾听才听了个仔细。   他见话说得渐渐入港,便才透露出本意。   “好,难得你这样忠心,嗯,小蝶当真没有错待你。咦,你这手腕上的手镯……却是从哪里得来?”   “啊,是……是小姐送我的。”   “放屁!”男人气得跳脚,黑着脸,凝眉想了想,又问,“果真是小姐送你的?”   春香拼命的点头,拍着胸脯言辞恳恳,“奴婢怎么敢随便拿小姐的东西,实在是小姐感念我这次进宫陪伴在她身边的情意,从手腕上取下来送我的。”   “这么说,之前,她一直把这副玉镯戴在手上喽?”年羹尧双手背后,展开双眉,神情忽然变得怅然。   春香又是点头。没再多言。   年羹尧愣了会儿,又看看此女,不禁又问小姐当时把镯子送给你时,还说过什么话没有?   春香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年羹尧的脸色,没察觉到任何发怒的迹象,才给出回答。“小姐只是说她不稀罕了,其他的倒也没说什么。”   不稀罕?咀嚼着这三个字,年羹尧心口痛楚,仿佛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似的。揉着胸口,他又忽然想到自己现如今不在乎的那些东西,淋漓的一层冷汗从后背淅沥而出。很显然,他自己不在乎的当真确实是那些权贵财富,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小蝶呢,就不一样了,他了解她,深深明白从春香口中她那句话的意味。她不在乎的并非这对价值连城的和田古玉的镯子本身,而是送镯子的人,他年羹尧是也。情不在,还留着伤心的定情物睹物思情,又是何必呢?   想到这儿,拉长下脸的年羹尧,不禁又看了眼春香。心想,若是她再度进宫,会不会把自己曾经欺负过她的事情告诉小蝶呢?以目前小蝶肯送她玉镯的情分看,不被自己掌控的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极大。他不能冒这个险。   连年小蝶和亲骨肉都可以舍弃的他,没理由在小小的一个丫头身上翻船。小蝶既然决定抛弃旧情,那么作为翻脸的女人很有可能就不会再在胤禛面前维系自己的安危祸福,加上宫中耳目众多,若果真让这小丫头把自己与她曾经的那些糊涂事抖落出去,万一传入胤禛耳中,或又是被好事者编排造谣,还不知要给自己惹出什么是非。再说,自打老九把此女安排在年府以来,此女经由的事情,了解的东西,虽说没触及到自己的核心要害,如老李般非除不可,但,也毕竟始终是在事务场中的线人,就算她今天没泄露出自己什么秘、密,但依照她和老九这般暧昧的情意,难保他日她不会利用在宫中的权势勾结允禟,成为自己将来的绊脚石。   不过,杀鸡焉用牛刀?老李是非亲手料理,至于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哼哼……想到这儿,年羹尧笑得更加和善,他甚至无视允禟的瞠目,伸手抚摸了下春香的头发,拍了下她的肩膀,露出牙齿,道,“我真是为小蝶感到高兴。我是知道她的,知道她在深宫大内的苦闷的。因此,更知道,你此番报答旧主的情意在她心里,会产生怎样一番感动。啊,我甚至敢跟你说,小蝶,必定从今而后,是拿你当朋友看待的,你,在眼底不再是个下人,而是和她身份一般的平辈。”   “啊,春香不敢,我不敢……”她连连摆手,对着空气两眼垂直,自言自语道,   “十日前,我才算是又见到了小姐,没想到,数年不见,她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过去的小姐时不时地也会忧伤感叹,但我能感受到,她心底是快活的。可是,现在的小姐不一样了,她整个人好像一副安静的画卷。有时,整整几个时辰,她都不说一句话。以前的多愁善感,不平怨叹,统统不见了。一个在活人身上能看得到的生气似乎也从她身上彻底消失了。那天,我虽然陪伴在她身边,可总感觉像陪伴着一副没有呼吸的躯壳。啊,那种感觉是和过去截然相反的。小姐所有的快乐消失了。听人说,自打她进宫,就从没见她笑过。但是,就是这样的她,却在见到我的那一刻,眯起了眼睛。这真让我感到开心。她得知我将陪伴她左右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你陪伴,我终于不再寂寞。’唉,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姐的心情竟是这样!虽然宫内传言,真正得宠的并非钮钴禄氏而是年妃娘娘,可是依我看,小姐却没有因为万岁爷的眷恋而宽解心中半分的抑郁。所以……春香不敢奢望什么,所谓的平辈、朋友什么的,春香其实并不看重,春香想要的只是让欢笑重新回归到小姐身边。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就始终得不到幸福呢?”   年羹尧用眼神示意了下正要朝他们这边走来的允禟,拉着春香又往前边走出几步,见后边的允禟又叹气地坐回石凳扇扇子,才调转过脸继续,“按你的话说,小蝶在宫中度日如年?”   春香不语。   “因此,小蝶在得悉你到来相伴时的惊喜自然是非比寻常喽?而且,照你说的,在你们相见后,她的笑颜也只是为你这个旧时的同伴而展,也就是说,小蝶是全心全意地对待你的喽?”   春香想点头,又觉得从这个坏坏的男人嘴边重复出方才早已得出的结论并非简单意义上的絮叨,不禁狐疑地歪着脑袋,愣在当场。刚对着年羹尧露出疑惑探寻的目光,被他那双凌厉的眼睛一瞪,立刻低下脑袋,再也不敢乱看。   震慑住目标后,狐狸打起了坏点子的盘算,是这样说的。   “可惜呀……”年羹尧故意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在成功引得春香注意后,故意又买了个关子停顿下来,直等到她迫不及待地追问,才叙述出心意。   “可惜,小蝶如此待你,你却无法全心相报了……你先别急……听我把我说完……只因为我所指的其中还包括一段你必定不知道的典故……”   “典故?纵使任何的典故都无法阻挡春香对小姐的死心塌地……从来没有任何人像小姐这般待我……出身就没有父母的孤儿春香……自打被九爷收留……就一心一意地希望报答他的恩情……后来九爷安排我到了大人您的府上……后来……后来所有的事……您是都知道的了……照理说……九爷现在这般待我……我自当为奴为婢……一辈子随侍在他身边照料……但是……九爷给奴婢的……和小姐给奴婢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为了九爷……我愿意付出一切……为了小姐……我却可以粉身碎骨!”   “好一个粉身碎骨!”年羹尧抚掌大笑,回头又瞥了眼身后磕着瓜子乱吐壳的老九,招手让春香附耳过来,“来,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可以让你粉身碎骨的秘密!”   “……”   一阵细语后,春香的脸变得雪白。两眼笔直地盯着前边,直到年羹尧离开,允禟靠近她也没有察觉。   当晚,年羹尧就收到了他想听到的消息。在允禟府上原本预备收拾好一切物品进宫的婢女春香吞金自尽。   哈,简直完美!想到白日里被手帕包裹住的一颗颗金镙子,忍不住的笑意从年羹尧嘴角边泛起。杀人不见血,才是真正的本事。拍拍手掌,他从怀里取出一沓银票,叫来年禄,让他制成白事的礼单,给允禟府上送过去。年禄随口问了声什么人没了,在得到答案后,这另一个曾经对逝者干过坏事的男人,竟是,撇了撇嘴,啐了口,忿忿道出“活该!”两字。言毕,捧着银票,很快消失。   就在年羹尧坏笑的同时,已到深夜的允禩府邸的大门差点被允禟敲破。然后,疯了一般的允禟甩开仆人的拉扯,闯入允禩的书房。看了眼正给允禩铺床的谢小风后,怒气冲冲地喝斥她滚开。关上门,处理开闲杂人等,不等也被弄得一肚子气的允禩开口,允禟的愤怒就宣泄开了。他说,他要杀了年羹尧。   允禩问明了缘由,轻蔑冷笑,“不过一个丫头,值得你这般么?”   允禟愣了愣,看着允禩,回答了一句叫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不错,她是丫头。是个身份卑贱的人。但是,我才明白过来她对我的意义。春香于我,就如同那个戏子于你!”   谢小云早死,更是不被放在心上。戏子自然指的是谢小风。在老九说完的第一瞬间,允禩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   当下人把老九的事转告给在佛堂敲打木鱼的八福晋郭络罗氏的时候,女人手中的木槌只是稍稍停顿,又面色如常地继续闭目念佛。直到周围仆从退下,八福晋才哭出了声音,“却原来,太晚发现自己心中那份真爱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说完,摔掉木鱼木槌,跪倒在蒲团上放声大哭。   蒲团对面那副菩萨的五彩绣画依然庄严宝相,神态安详,停留在画中的菩萨静静的凝视着面前这位为了俗世烦情深深陷入苦恼的女人,眉眼处绽放出佛家的睿智,似乎在默默地说,一切皆空,何必自寻烦恼呢?然而,菩萨的这副慈善心肠,八福晋是看不见了,深夜中,老九从书房传来的一声大过一声的吼叫让她更觉悲恸,流不尽的泪水洒下,不一会儿就把礼佛静心的蒲团给打湿。她哭得更凶了。    ☆、CHAP122 歪打正着1   渐秋的夜晚到的很早。等到躺在床上的年小蝶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发现却已经天黑。呼叫了数声“春香”之后,她不禁哑然,自嘲道,“瞧我这记性……春香明明……说好回去打点收拾,过两日才到的……”说着,细眉皱紧。轻轻抚上咽喉间缠绕的纱布,又是一阵唏嘘。暗自感叹道,现在真是好没用,连说简单的一句话,怕也是不能自如。我这样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回答她的除了一屋子的静寂外,还有隐藏在她心底如火苗般的一个细微的声音。   倾听着那个声音,只一小会儿,小蝶就立即双手捂住了耳朵,耐着咽喉的痛楚,闭目嘶声,“不!不是!绝不是!我忘了!早忘了!早就不记得了!镯子我也已经送人……所以……统统的一切、全部的所有,都过去了!过去了!完全地、彻底地过去了!”   叫嚷完,睁眼看了看黑乎乎的屋内,却没有起身点灯。而是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原本紧闭的窗户发出异常的“吱呀”声,灵魂好似已进入幻境的她才清醒过来,扶着床边缓缓坐起身,喝问那从窗户上跳下的人影是谁。   那影子先是没有出声,关上窗户,反而举止从容地转身不急不忙地朝她这边走来。黑暗中,盯着人影的小蝶忽然恍然,“十四,是你!”   影子低声而笑。   “许久不见,没想到本准备吓唬人的人却先被吓到了!”燃起蜡烛,小蝶把十四允祯的故作轻松的笑脸看进眼底。瞅了瞅他略微浮肿的眼角,瞥了瞥他侵染上银色的鬓角,想到他正值壮年的好年华,不禁心中黯然。正暗自忧伤,冷不防被十四拍了拍肩膀,略带戏谑却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先别担忧我,喏,还是低头瞧瞧你自个儿吧!”   抬起头,小蝶的眼睛与他的目光相遇。小蝶知道,自己咽喉缠绕着纱布的伤口此刻吸引去他全部的注意。忸怩了下,她侧过头,把玩起胸口衣服上的纽扣,不安道,“啊,准是小灿英告诉你的……真是……我明明已经特地嘱咐过他……让他不要多嘴的……”   十四听到李灿英的名字眉头皱了皱,似乎不想谈及此人,随意应了声,脸上摆出安慰的笑容,沿着桌子,走到小蝶身边,拉着她的手,双双坐下。   “唉……小蝶……你明明知道我送你蝴蝶匕首的用意是要你拿它来防身,怎么……怎么……偏偏刀刃尖头倒转,反把自己伤害了呢?”   说到这里,他眼中酸楚异常,伸开手臂,本想把眼前这个叫他始终无法放心的女子拥入怀中,然而,手张在半空中,却又放下,叹了叹气,手掌覆盖上她的手背。“你是知道老四的,他这人虽心机歹毒,但对你,却是始终没下过狠心,老四……他……我明白他对你的心思,这一次,他其实也只是在嘴上发作,他对你是一直没变过的。”   哼了一声,小蝶冷冷道,“按你这种说法,我还应该感谢他对我所做的这一切喽?”   “小蝶,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却是要找人说理的。你说说,我该感谢他胤禛什么?感谢他两天前一声命令让我割喉自尽,还是感谢他两年前对我的百般照料?是啊,当真是皇恩浩荡呀!两天前,一边要我死,一边诏令御医将我医治;两年前,一边对我虚情假意,一边卑鄙无耻地害死了我的孩子!老天,现在你还要我感谢他?哈,真是好笑。对于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难道我还该表现得出如寻常看他脸色的朝臣奴才们般的低眉顺眼么?他不是我的恩人,是仇人!”   十四好长时间不语,轻轻拍打了几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才又开口,“看来,今天,我这次来,倒真是来对了。”   “什么意思?”她不解。   “你太郁闷了。长久把自己关在这处冷宫中,压抑自己,困苦自己。虽美其名曰说是潜心修性调养性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你逼不得已故意用来掩饰的借口!什么‘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什么‘一切成空’,什么道家,佛家的歪七扭八的破道理,都他妈的让它们去见鬼吧!都是人自己苦自己,自己折腾自己的呆理、傻理。我才不信!”   听他说到这儿,小蝶眯起眼睛,好奇地把他打断,“咦?经常被你念叨的阿弥陀佛呢?你的那三句饱读佛经的体会呢?你现在都推翻了?”   “嗨,”十四一拍掌,大笑,“好,好,好,听你如此说来,我就知道我在老四那边算是得以过关啦!看来,在那个小眼线面前演的戏可不算白费功夫!”   “小眼线?你是说李灿英?”   “怎么不是?你当他待我会像小岳……”十四忽然咬掉舌头,脸色灰暗地闭上了嘴巴,直到看见小蝶盈盈欲滴的双眼中的歉意,他方才连连摆手,叹了叹气,才把话继续,“都过去啦,不提啦,小蝶你更不用难过,真正害死小岳子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俩没必要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难过。关于这件事,我早想清楚啦。”   “可是,可是小灿英说你……说你……为了小岳子的事而深深自责难过……你……你现在又……究竟怎么回事?”   “唉,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不过是借他李灿英这个耳目故作姿态罢了,不然,老四那边如何会对我掉以轻心?”   “啊,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还要有什么举动么?”小蝶大吃一惊,清朝雍正年间的事情作为二十一世纪楚小蝶的她而言,是知道的。具体哪些年历史中的人物会具体做哪些事,她没有丝毫概念。但对这些历史的梗概脉络,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她脑中建立的。想到这儿,她果断地扯住了十四允祯的胳膊,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郑重地说道,“我不许你有什么别的举动,连同预备举动的心也不准有!”   十四感动地眨了眨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指,道,“你放心,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关于那个位子,我是再不会想啦,不过,在八哥那边我也总要有个交代。”   “你怎么还和那帮人牵扯不清?”她低吟一声,摸着咽喉处的伤口皱起眼睛。接着一阵咳嗽。十四取过水壶,给她倒了杯茶水,让她喝了几口,嘶哑的咳嗽声才算暂时停歇。然而,小蝶依然觉得焦急。“允禩允禟是没有好下场的结局的,你可别再与他们纠缠……”   她话未说完,十四不禁起疑,“你怎么知道八哥九哥以后必定的结局?”   小蝶正难以开口,十四下边的话又替她解了围,“我知道,你诚心待我。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待你?所以,我的心事都说给你听,你的事,即使不方便说,我也知道。必定是老四,老四在你面前露了口风……本来……这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八哥如今虽已残废,可老四必定终究不能容他,老九现在成了风口浪尖的船头,听消息说,也快掉入老四的网中……至于老十,傻愣子一个,老四倒未必放在心上……你不必着急开口……你有伤……不能多言……而且……你的苦衷……我也知道……有些事……我的确不该问的这么详细的……”   一阵温暖的感动把小蝶包围。多久了,多久她都没有这样和人彻底谈心过了。心灵彼此间亲密接触的感觉真好!   牵动嘴皮,她看了看凝视她的十四,想对他解释,却又觉得无从开口,这副为难的模样让十四对自己方才那番猜测更加笃定。松开她的手,他站起身,看了看屋内简陋的陈设,绕着桌子走了一圈,重新在位子上坐下。向她摇头。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既然是知己,就不必解释那些多余冗余的东西。你待我的心,我都知道……”   听到他这样暖人心脾的言语,小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十四这次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把她揽入怀中。空虚、寂寞又压抑的年小蝶终于得到了情绪释放的机会,扑在这位知心朋友的胸口哭泣了好久。直到发现允祯的衣襟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弄脏,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与他拉出一段距离,羞红地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道歉。   “傻瓜,朋友之间是不需要道歉的……哎哟……不对……这话……我还是迟些时候再讲不迟……”因为距离靠的近,年小蝶脖子上咽喉处从纱布层浸透出的那丝鲜红使允祯觉得异常刺眼。收拢起方才脸上绽放出的光芒,垂低双眼,他露出一副讷讷的表情,“对不起,小蝶,这次害你受伤,都是因为我。”   小蝶闻言一愣,想了想,才晓得事情是被允祯误会了。咽了口唾沫,刚想开口,却感觉咽喉处疼痛难忍,看了看对面男人愧疚的脸色,更是心急,眼光逡巡中,恰巧瞥见身后茶几上闲置的纸笔,不禁大喜,取来墨砚,重新走到十四身边,在桌上铺展开白纸,提笔写道:“真相已露,与君无关。”   看见这几个字,十四急了。拍着桌子跳起低吼,“真相?你什么意思?老四知道什么了?啊呀,你先别哭……我不是吼你……小蝶……你不方便说话……那你快写下来呀……这个样子好叫人着急……”   小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嗅着鼻子走到桌边坐下,捏起毛笔,然而,在十四紧张的两道视线下,她手腕竟是微微颤抖,写不出一个字。   见状,允祯倒抽一口凉气。他走过来,将脑袋靠在她的发髻边,俯□,从后面抱住她发抖的身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能够说出话。舔着嘴唇,他喟然道,“怪不得,怪不得老四会失去理智……怪不得他会这样对你……”停顿了会儿,他松开她,坐在身旁,又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小蝶只是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十四又是一声长叹。低头想了想,忽然一个疑问让他费解。   “小蝶,你和那个……那个男人……的事情老四怎么会知道?”   她不说话。   “不对,此事太不正常。按理说,知晓此事的只有你、年……那个男人、还有我,也就是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三人知晓此事,作为当事人的你们双方自是不说,而我这边,我更是没有泄露出此事半点蛛丝马迹……”   “我自是不会怀疑你……”幽幽望着快要燃尽的蜡烛,小蝶的心更觉悲伤。提笔写下这句话。   “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是谁出卖了你年小蝶?”   她呆了呆,表情变得僵硬。   凝眉细想之间,忽然,谢小风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她捧着脑袋回忆起她与小风在万花楼相见互诉心事的那晚,想着想着,立即又把自己这份没来由的怀疑坚决的予以否定。   “不!绝对不是她!我一定想错了!”   握紧毛笔的手,重重地放下,她甚至把桌上的白纸揉成了一团。她讨厌自己这副小人戚戚的心怀,更憎恨自己会产生此种怀疑好友的想法,并为此感到万分的龌龊。   然而,十四不是瞎子。小蝶不安又焦躁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略微沉思,他看了一眼正抓乱自己头发的女人,走到她身边,低声貌似随意地问道,   “换个问题吧,嗯,除了我,你还认识什么别的要好的朋友么?”   想也没想,小蝶的咽喉间发出一个声音。允祯转动眼珠,急忙取来白纸,让她写下。立即,得到了“谢小风”这个名字的答案。   冷笑一声,允祯捏着白纸,对着上边的名字伸出手指弹了弹,怒道,“就是她!”   小蝶大惊,急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一句,慌乱中抢过男人手上的白纸,抓在手中撕了粉碎。撕完,她又是一愣,才想到这么做也是无济于事,于是又急忙抓住十四的胳膊,哀求地望向他,从喉咙间又是一阵咕哝。   十四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然而嫉恶如仇的他如何能平复得下心头折扣恶气?是了,必定就是这个戏子了。而且据说,此人最近还又钻到八哥府上了。不行不行,此女不除,不光被她捅刀子的小蝶难以安身,恐怕就连曾经被她害过的八哥,也要吃亏。听说早些年,这个姓谢的戏子就和老四有些关联,因此,更是半丝马虎不得。接着,允祯又想到自己为了小蝶与年羹尧的事付出的所有心力,再想到谢小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是这个戏子,害得我这些年为你担搁下的努力,都白费了。我绝不能轻饶她!”说完,跺着脚,不容小蝶拉扯,掀开窗户,转身竟是一溜烟跳了出去。小蝶敞开窗户,呼叫不出声音,任凭手指在空气中张开,却又哪里抓得住半点东西?   糟了,糟了,我要替小风惹祸了!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急躁中,她整晚未眠,待到早上一大早,一个眼生的小太监送来一个信封,她见是十四的笔迹,急忙抽出来看,只见信上匆匆写了这几个字:“今晚再见,等我消息。”看完,打发走小太监,年小蝶捏起信凑到至天明仍未燃尽的蜡烛上点燃。立即,信纸卷起,消失的部分连接在残余处显现出蜷缩的朵状花边,好像被烤糊了的焦黄色的木耳。眼看着信封就要被燃尽,忽然,门外响起一连串急遽的敲门声。   小蝶大惊,手腕颤抖之际,信封未燃尽的一个小角的纸片跌落在地。正待她弯腰想捡起的时候,屋门竟是被人猛地撞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着实把原本就慌乱的屋内人吓了一跳。   “是谁?!”小蝶匆忙站起身,用脚踩住了地上的纸片角,试图以嘴边吐出貌似镇定的言语来使自己看起来从容有序。然而,她这种蹩脚的伪装在分辨出来人之后,就立即自动崩溃。   “那拉姐姐?是你?!”抚摸胸口,她大大喘出一口长气,抬起手腕,用袖口擦拭了下额头的汗水,犹自感到惊魂未定。正要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破门而入的行为表露出轻微不满的时候,那拉氏一反常态的模样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身穿大红色衣裙的女人一手按在肚子上,脑袋下陷,腰背弓起,眼角眉毛紧紧的蜷缩在一起。整个人就像是被风霜浸染过了的蔫了的茄子,嘴唇微微张着,在咽喉处发出低沉的喘息。   “你怎么了?生病了么?”显然在目睹来人是此女之后放松掉全部戒备,脚底未燃尽的信封一角不再被她继续放在心上。小蝶关切地朝她走了过去。   握住那拉氏的手,小蝶只感到一片冰凉。再摸摸她的额头,倒是无恙。正待进一步询问时,“哇”地一口,那拉氏竟是张嘴呕吐。一股腥臭难闻的污秽之物喷泄到小蝶的胸口。吐完,那拉氏脸色如蜡,一阵轻微的哆嗦沿着她的后脊传至手脚,手掌交握之间,小蝶也立即感受到这份颤抖。   很快,身体颤抖的主人失去了浑身力气。那日对着胤禛张牙舞爪的女人此时如同被抽掉骨头的病猫,在倒地前,软软地扑进小蝶的怀抱。让两人同时一片狼藉的衣衫更进一步一塌糊涂。   打量了下她的脸色,顾不得身上的异味,小蝶用尽全力,也扶不住身材强壮她许多的那拉氏,张口呼叫了几次“来人”,也不见一个太监宫女的身影,正在她吃不住怀中女人分量连同着一并要仰面摔倒的时候,颤悠悠的曹老太监出现在门外。白发苍苍的他朝屋内瞅了眼,急忙晃动着麻杆似的细腿,以他所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走近小蝶,用高大却孱弱衰老的臂膀扶住了那拉氏,及时缓解了小蝶已不能支撑的局面。   “呼,谢谢你,曹老公公。”小蝶喘气道谢。   “年妃娘娘哪里的话……别折煞老奴了……”老太监扶着双目紧闭的那拉氏在椅子内坐下,在椅边朝年小蝶拱手而立,看了看那拉氏,摇头无奈叹息,“别说年妃娘娘待我的恩情……就冲着这位曾经的身份……老奴方才所为便不过是行事之本分;再说,岂有见人于危难而袖手旁观者乎?唉,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公公心地善良,小蝶内心感动……”说着,回头看了看已陷入昏迷的女人,她凑过去靠在其耳边轻声呼唤了数声,却是完全没有回应。“糟了,她莫非染了急症?”小蝶大急,转身扯住老太监的胳膊,用力拉住,“快,麻烦您快去请御医来!”   曹老太监闻言愣了愣,低垂下脑袋,竟是依旧杵在原地。长叹一声后,迎接到对面惊疑的目光,他才以一种特有的低缓的声音开口。   “闲梳院向来没有请御医的资格……于此项宫中的惯例……年妃娘娘……您怕是有所不知……老奴……老奴……于此事也是无能为力……”   什么?!寒澈入骨的凉意蔓延上小蝶的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耳边所听到的。心思涌动之余,不禁蜷起手指放在嘴边摩挲。沉默了会儿,看向老太监,狠狠地摇了摇头。曹老太监从没见到过的坚毅之色在她嘴角升起。   “不!不能这样!这算什么破烂的惯例?!难道闲梳院里被冷淡、遗弃的嫔妃就不是后宫之人?连生病就医的权利也要被非法的剥离?不!这不合乎法理!更不合乎人情!”   “哎呀……年妃娘娘……你这要是去哪儿?”老太监惊呼声中晃动着身体挡住了小蝶奔赴到门边的身影。   “这还用问?自然是你不能去的地方……”   “年妃娘娘……”老太监抓住她的衣裙,着急大叫,“您……您不能去惊扰圣驾……”   “为什么?人命关天!就像你方才所说,我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   “唉!娘娘……”老太监紧拉住她的衣袖往屋内扯,一边警戒地瞅了瞅屋外安静的四周,匆匆关上了屋门,牵着小蝶的手走到那拉氏身边,指着昏迷的她,开口道,“娘娘……老奴在宫中也待有数十载……粗通医略……依老奴看……那拉氏娘娘……此症……并非急病……而且……您仔细看……那拉氏娘娘虽然面色如土……但气息均匀……而且脉搏……”说到这儿,他伸出食指中指搭在椅内女人的手腕上,凝神了会儿,继续说道,“而且她的脉搏跳动有力……实非凶险之象呀!”   “那她为什么现在仍然昏迷不醒?”   “这……这……恐怕与那拉氏娘娘……她多年以来的……狂妄怪诞……的病症有关……您也知道……那拉氏娘娘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充盈在体内的营卫之气本就比常人要来得微弱……因此……在遭受外邪侵袭感染风寒之后……她本身的抵御能力自然要显得更加逊色……又加之那拉氏娘娘常年动辄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体内精元不能稳固贮存……于是……才会有此不堪承受的昏迷之象……”   “听起来却似乎有些道理……可万一……万一……你说得不准……那……那我们岂不是要耽误她这一条性命?不行不行……我还是要去走一趟……”   曹老太监急得不行。服侍过包括康熙在内的前朝不少嫔妃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像此刻这般焦急的心情。年妃娘娘这个称谓无疑对他而言是特别的。特别到不仅仅是一个地位身份的象征。而是多了许多他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细微之物。该怎么说呢,曾经他侍奉的主子对他而言仅仅是主子,是压在他头顶的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之人;而年妃娘娘却是包含了太多冷冰冰金灿灿的打赏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感情。从准确意义上来说,她赏赐给他的不过是一餐热饭一袭冬衣,递交给他的不过是一把油伞一件蓑衣,但是,凝聚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背后的情意却是深厚的。深厚到足以让这个被时代被社会囚禁残害至将近半辈子的老太监感激涕零。于是,在尊称之外,浓浓的感情纽带把他和她捆绑在了一起。   与其说这是年小蝶纯真性格脾性的使然,不如说是美好人性相互渗透的结果。你待人好,人自不会相负于你。然而,别忘了,这条法则只适用于同样本质善良的食草特性的同类。若被盲目扩大范围上升到啮齿科食肉动物的身上,该法则将只能自动作废。仍固执己见者得到的遭遇十之八九与此时年小蝶的境况相近。善意,真心,不是随便付出就可以的。   曹老太监不说话,一边拉住小蝶不松手,一边靠近那拉氏。深吸一口气,他腾出一只手,撬开了那拉氏的嘴巴,很快,在她泛黄的牙齿上找到了要找的证据。   “娘娘请看,这几根卡在她牙齿中间的红褐色的果实细屑……”   “啊……”小蝶瞠目低叫,“我明白了,你是说那拉氏姐姐误吃了东西?”   老太监拼命点头,眼见着年小蝶按捺下性子,欣喜的笑容爬上了他如核桃般皱纹密布的脸庞,他激动得结巴起来,“没错……老奴还敢断定……这果子就是……就是闲梳院前边那片树荫草丛里的……东西……老奴这就去找……找些涤荡肠胃的草药来……给那拉氏娘娘服下……老奴敢以性命相担保……那拉氏娘娘服了药……必定……必定很快就会没……没……没事……”   “太好了!”小蝶也跟着拍手大笑,其灿烂的光彩折射在老太监眼底,只觉目光为之一炫,宛若雨后彩虹般耀人眼睛。留恋地贪看了片刻眼前的娇颜,老太监在转身告退之际,怜惜之情溢满心田,他不禁默念:“年妃娘娘这样的人,似乎当真不适合生活在这座宫殿之中。她比起我这个老阉人来,更要心善!”   不一会儿功夫,当曹老太监端着煎好的药汁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什么时候,年妃娘娘的身边站了两个珠光宝气,全身富丽之色的女人?他正觉得一阵眼花,待要定睛细看,却冷不丁被其中一个女人厉声喝斥:“闲梳院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姐姐……”此女对身旁的女人使了个眼色,接着道,“姐姐你看……这就是你口口声声为之包容宽待的一班人的作态……”   被唤作姐姐的女人应了声,却没开口。这时,辨明了声音的曹老太监,遂知道,正虎视眈眈矗立在小蝶、那拉氏身旁的这二人的身份。是耿妃和钮钴禄氏娘娘来了!低头又看了看手中刚冒着热气的药汁,紧缩的川字型涌现在老太监的眉心,他不由暗道:“坏了……”    ☆、CHAP123 歪打正着2   果然,耿妃开始发难。她弯曲手臂做了个手势,禁止端着药汁的老太监向那拉氏靠近。小蝶为此动怒,在与耿妃理论未果的情况下,她转而向钮钴禄氏求救。   “请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求您高抬贵手吧!”   不知怎么的,钮钴禄氏犹豫的眼神竟令小蝶产生一种荒唐的直觉,竟是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在躲避自己的注意似的。小蝶不禁默默对着自己摇头,或许真如十四所言,这是我太久禁闭心扉的结果!似乎我已经不太习惯与人正常相处了。钮钴禄氏娘娘怎么会对我这样的人畏畏缩缩呢?我的感觉细胞真是过于灵敏了。   正在思索之间,忽然,耿妃冲到曹老太监的身边,伸手似是要抢夺他手中的药碗,老太监不愿就范,与耿妃的手臂扭打到了一起。耿妃大怒,挑着如黑丝线般的细眉对着老太监破口大骂不算,还勾起十根鲜红的手指甲狠狠地朝那双骨瘦如柴的干瘪又苍老的手掐过去。偏偏被掐的人没叫,她自己反倒先是哭丧着脸,连连喊疼。挤出眼角好不容易憋出的一滴液体之后,这个心计脾性均不入流的女人撒起泼来。她一手抓住老太监的手往下按,想借此力道把药碗打翻,另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哭天叫地。   “啊呀,姐姐……”她及时接住小蝶说话后的话头,在钮钴禄氏没开口之前,放声嚎啕,“姐姐,你可看看……这就是她闲梳院里好端端的奴才……你看看,姐姐……她……她这个女人把……把这些猪狗不如的奴才给教成什么样了……姐姐……现在……现在人家可是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呀……”   钮钴禄氏一边听着一边叹气,脸盘富态不少的她朝耿妃走去,留在小蝶眼里的背影让其觉得钮氏比前几年更添妇人成熟的风韵。   “好了……别闹了……”微微摇头,她跻身到曹老太监与耿妃中间,张开白乎乎的丰润的手把耿妃紧扣住老太监的手掌拨开,“瞧你……还是娘娘呢……”看了看四周,钮钴禄氏露出温和的眼神,“还好这会子没什么人……要真是被人看见……见到你这副自降身份的模样……还指不定……在皇上面前嚼什么舌根呢!”   “哼,”耿妃甩掉钮氏的手,整理了两下领口和衣服上弄皱的地方,斜眼恨恨的瞥了眼坑着脑袋垂首身旁而立的老太监,啐了口道,“姐姐说的是,没的和这般低贱的奴才斗气,着实亏损了自己的身份……”   钮氏见她肯顺着自己的台阶下,脸上的神情更是和气,瞅了眼老太监手中泼洒出些许药汁的碗,继续开导耿妃,“就是就是,妹妹能这般想,自是最好!奴才虽有奴才不是的地方,主子也该有主子的威严,妹妹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好了好了,此事妹妹既然请我做主,我就不能不说句公道话。与人为善,是做人的本分。我们虽得荣耀于皇上,处后宫高位,但毕竟不能忘记自己的良心,和良心里最基本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本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不相识的人我们尚且责无旁贷,更别说是昔日教导训诫我们的皇上的原配福晋了。快,曹公公,拿药来!”   可怜曹老太监年老体弱,经历了方才与耿妃的一番对峙后,早就吓得魂不守舍。在钮氏训斥耿妃的时候,一个反复的问题始终在这位平日里素来胆小的老太监脑海里盘旋——怎么会?我怎么会敢与宫中最难缠的娘娘对抗?!我哪儿来的这股不要命的力量?!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低下头,他瞪着自己被指甲划破的手背正发呆,猛然听到钮氏命令上前端药的命令,不禁小腿颤抖,眼看着就要摔倒,这时已靠在他身后的小蝶见了,急忙伸出手臂,从后背托住他晃动的身体,才避免了人仰药翻的悲剧。   于是,小蝶让他暂退一边,从他手里接过药碗,在钮氏的授意下,将已经冷却的药汁倒进了昏迷的那拉氏的口里。片刻之后,那拉氏的脸上恢复了常人的红润颜色,呼吸更加平稳,虽然仍双目紧闭,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均得力于药汁的功效。   小蝶与曹老太监在一旁看得高兴,两人双双叩拜钮氏,感谢她危难时施予的仁义,钮氏摇头微笑,自谦了几句,打发走老太监,拉着小蝶耿氏在自己手边左右两处的椅子三日一同坐下。待老太监合上屋门,她才郑重地开口。   “年妃,今天我和耿妃所来并非与你争锋相对,而是……而是……受了……唉……而是特地来探望你的……你看……你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你的身体又这么单薄……这里……这里的条件又……又这样的不周全……如此这样的你……该是多么叫人担心呀!”   担心?这个从钮氏嘴里掉出的词着实让小蝶感到别扭,然而,低头想了想,她很快就明白了词语背后的意味。   “是他让你们来的,是不是?”   “哈,”像被尖刺戳到似的,耿妃冷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指着小蝶的鼻子喝道,“他?天下敢公然这么藐视皇上的人,嘿嘿,怕是只有你这种不识抬举的女人!”   “不识抬举?”咀嚼着这个词,小蝶于此二妃今日的来意,更是清晰。不理会耿妃,她站起身,温婉地朝钮氏弯下后背,福了福,“娘娘的一番好心,小蝶自是明白。可是……可是……就像娘娘方才所言……本分、良心是小蝶恪守于内的东西。小蝶不能违背。因此,只能辜负娘娘的心意了。”   “你……嗨……”钮氏见还没开口,就被对方识破了心思,不觉脸颊微红,然而,被拒绝后无法抹平的面子终于让她从椅内站起,翕动嘴皮,刚要开口,却听小蝶“恭送娘娘”叩拜跪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心中不由恼怒起来,暗道,“罢罢罢,明明是皇上和她之间的事,我又何必来添乱,再说,平日里我想和此女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何苦要把自身往这两边不讨好的事情当中陷呢?虽答应了皇上来说情,不过尽尽场面上的人情,我又岂能真把这当成了差事来做?若真是这么想,我这些年来在宫中的历练岂不都是白费?”   想到这里,钮氏跺了两下脚,不看小蝶,更不看身后的耿妃,径自摔门而去。耿妃为此愣了愣,低下头来瞟了眼正高声诵念“恭送娘娘”的年小蝶,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这个女人真是有毛病,放着这么好的高枝不拣,偏偏一颗死心眼,非要在老十四的那颗树上吊死,还美其名曰什么本分,什么良心?我呸!装什么清高圣贤!恨恨地又看了小蝶一眼,不禁心下疑惑,难道就是这副抵死不从的模样才勾起了皇上的兴趣?男人都喜欢这种方式的?   说到这里,不由要对耿氏多说两句。她虽心机颇深,秉性刁钻,但毕竟出身三藩耿精忠的后裔,出身名门,礼仪间的教养素来严格,加之又是汉人官宦之家,规矩更加繁多。出阁前三从四德、琴棋书画之类的种种缤纷的名目已让她应接不暇,而且她与那拉氏相似,早年丧母的经历让她在男女之事上往往一知半解。至于在成婚后闺房内的一些秘事,她更是不敢对旁人露出一丝半点,生怕被人耻笑。因此,此时,在面对一脸倔强又坚毅的小蝶这张面孔之际,心思飘忽闪烁之余,她才会产生出难以启齿的遐想。为此,对这样的遐想,似乎我们不该过多地责怪,毕竟,虽名列后宫享受富贵的她,实质上也是在那个时代条理分明的礼仪规范模板下一笔一划镌刻出来的人偶,貌似尊贵,内心却是可怜。然而,或许正是缘于被镌刻的烙印,精神上,她才始终不能与胤禛接近。   从个体人性与时代的矛盾冲突来看,胤禛与小蝶是一致的。他们都在以对抗不合作的方式面对时代赋予他们的问题。只不过表现出的方式不同。胤禛张开双手,接下时代又或者说是历史交予他的重任,他选择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时代,有什么不合规则的地方,他试图去改变它;而小蝶应对的方式却是逃避。外面的世界她都看得清,辩得明。虽然在小事上她常会闹些笑话,犯点差错,但对于内心坚守的东西,她从来不曾动摇,不管是对年羹尧的爱还是那颗她从来不变向善的心,并以此来抵御接踵而至的种种难题。可是,她的力量太微薄,太弱小,她根本不可能有胤禛那样改变规则的力量,因此,她能做的只能是躲进蜗牛壳,一心一意地去构建属于她的幸福爱情。关于这点,早在小蝶(穿越后)与胤禛的初次相会时的情景便足以为证。还记得那首能在两人心中同时引起共鸣的小诗(诗出鲁迅《自嘲》,详见本文上卷第四章)吗?没有性灵上相似的特征,是无法深刻体会诗中无奈立世又另具一番刚阿之不屈气概的。彼时,胤禛还在为皇位辛苦奋斗,其对前途烦扰困惑的心境与当时冷眼阅世的小蝶实际上是如出一撤的。   然而,相似的脾性未必造就水到渠成的爱情。个性上的雷同有时甚至反而起到反作用。过于固执的两人同时坚守各自心中的阵地,一方寸土不让,一方势在必夺,竖起各自尖利锋锐的棱角,相互剑拔弩张,始终不能融合。纵观小蝶胤禛两人至今的情感之路,便不能不得出令人叹息的结论。   继续讲我们的故事。   耿妃一阵胡思乱想之际,低头凝神,久视地面,忽然,压在椅角的一个事物吸引住她的眼睛!——是一张纸片!带着字迹!还没有完全燃烧掉的……猛地,诡异的笑容浮现在女人的眼角,飞快地弯下腰,遮挡住身后人的视线,她捡起了纸片。捏在手中,纸片上仅残留的“今夜相见……”四个字映入眼帘。哈,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耿妃心中大喜,眯起眼睛转过身,两根手指夹住纸片,得意地在小蝶面前抖动摇晃数个来回,狞笑不语。   沉甸甸的空白压迫住小蝶的脑海,惊异之余,她跪在地上抓住了耿妃的衣裙,“娘娘误会了……这并非……并非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只不过是小蝶私人的一封书信……”接着她乞求耿妃将信归还。   “哼,你当我是傻子?若当真正经的东西又何必偷偷摸摸地毁尸灭迹?哼……年小蝶……有你好受的……”说完,她双手抓住衣裙腰际边左右两侧的布料,手里使劲儿,想把下边的裙子从小蝶手中拽出,然而意外的情况发生。耿妃发力拽动几下,竟是没能撼动看似瘦弱于自己数倍的对方分毫。她不禁冒火。弯曲手臂,拽起裙子,一边用力,一边叫喊蹲在门口守卫的给自己养猫的近身宫女绯娥过来帮忙。“绯娥,别管猫了,快过来!”   此时,小蝶干脆双手紧搂住她的腿,不让她下半身继续扭动。耿妃显然没想到平日里文静的小蝶会有这招,心下更是动怒。拔下别在发髻上的一根金簪,用簪子尖细的一头对准缠绕住自己的女人头顶乱刺。一番用力下来,桎梏住腿脚的双手反而抱得更紧。被刺的人竟像是忽然间成了哑巴,没发出一点声音。耿妃不甘心,咬牙又捏起金簪正准备朝那双葱绿般的手扎过去,待下手时,却忽然停住动作——瞅见个头高大身体粗壮的绯娥正朝这边跑来。“给!给我用力!”耿妃转动眼珠,把金簪交给绯娥,同时下达出残忍的命令。年纪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绯娥刚刚入宫,被调、教的只对主子一人忠心。早已摒弃了所有是非对错的她在接受到主子的吩咐之后,更是全力以赴。将狭隘的抱主忠诚之心在脚边苦苦抗争的女人身上发挥至淋漓尽致。顷刻间,小蝶的后背,胳膊,胸口数处刺痛不已。而至于逞凶者为何只选择这些被衣服遮挡住的地方下手,其用心显然已不言而喻。   “对,给我使劲儿的扎!”有了下人的帮忙,耿妃变得从容。乘着小蝶抵御不住金簪蜷缩成一团的空档,提起脚尖,她狠狠一脚把脚下的她踢开,合起手掌,看了看自诩为罪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放入怀中。然后,对着在地上翻滚的年小蝶摇头咂嘴,“啧啧啧,有些人就是要自讨苦吃,真叫人遗憾!”   好痛!小蝶几乎睁不开眼睛,身上四处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咬啮似的,叫人难以忍受。这种钻心的感觉终于迫使她开口呻吟。一阵淡淡的光线中,女人恶毒的笑声、女仆兴奋的尖叫杂糅会聚到了一起,合二为一,拧成粗糙又诡异的绳索窜入她的耳朵。这股绳子又继续钻进她的脑袋,化作扭动妖媚长着毒牙的细蛇,扬着三角的脑袋,朝她失去抵抗能力的大脑张开带着湛蓝色毒牙的嘴。好可怕……   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间,忽然,一个曾经熟悉的声音如天籁般出现!划破了郁闷的空气,杂碎了梦魇般的画面。“喵——”猫?!“雪球?”在享受到久违了的柔软又温暖的触觉的时刻,小蝶终于睁开了眼皮。摩挲在脸边白猫雪球的影子在她眼前放大。   “啊……是雪球吗……真的是你吗……你还认得我吗……”被扎得无法动弹的小蝶仰面平躺在地上,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当确认眼前这个唤醒自己的小精灵真的是旧识的时候,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力量又重新回归到小蝶的身上。“太好了……我们又相见了……”她伸出手臂,将朝她亲密靠近的白猫搂入胸怀。   “作死!”粗暴的宫女绯娥不等主子的眼色,提脚踩在了小蝶胳膊肘的关节处。瞪着眼睛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它叫咪咪,是我们耿主子的宠物!十分娇贵的波斯进贡的猫儿,怎么会是你口中的什么雪球?”   无视绯娥的斥骂,耿妃怀疑的目光却在白猫和年小蝶之间徘徊。心中嘀咕道,这女人怎么会晓得宜妃留下的宠物的旧名?难道是皇上告诉她的?   正想着,忽又听见身旁绯娥不甘心的尖叫,“喂喂!咪咪……过来……你跑错方向了……我这边……娘娘这边才是你该选的地方……”   打量了眼白猫与小蝶相互紧挨紧密无间的模样,无名的嫉妒冲入耿妃的脑门。“别管什么猫,绯娥,给我连人带畜生一起用簪子扎!”   “是。”   于是,更凶恶的暴风雨扑向了小船。数不清的雨点化作寒冷坚硬的冰雹,毫不怜惜地对着目标侵袭过来。小蝶抱着喵喵乱叫的雪球藏在怀中,弓起身体蜷如虾状,颤抖着后背和手臂迎接住针扎的刺痛。   “哼,装什么骨气?假清高……绯娥……继续……别停呀……我倒要瞧瞧……这个女人……能撑到什么时候……本宫倒非要听听……求饶二字从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嘴里吐出时的声音……”   接下来,喵喵的声音盖住了小蝶虚弱的呻吟。就在绯娥手脚酸软,汗如雨下的时候,忽然,她抱住自己的手腕大叫起来。耿妃扭头侧目,这才注意到绯娥的手臂上竟是吊着一张皮毛——白猫挣脱出旧主的怀抱,跳跃腾空,搭开前爪,扑中绯娥,竟是张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死猫!”耿妃恨恨地咒骂一句,冲到绯娥旁边,正欲张开手指钳制住逞恶的白猫,孰料刚搭上平日里驯服的畜生的后背,就被它回头龇牙唬了一声,耿妃气得变了脸色,冷哼一声,忽又展开笑颜,声音温柔下来,朝白猫呼唤道:“乖孩子,好咪咪,来,到我这儿来……”   白猫眨着清澈的眼珠看了看眼前似笑非笑满脸作态的女人,松开哀嚎不已的绯娥,对着耿妃向自己晃动的手指,张开爪子,喵呜一声扑将过去。“哎哟!”等到耿妃叫出声,才瞥见手背已被豢养许久的宠物抓出了几道血痕。   “给我抓住它!”   绯娥早已等不及,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笨拙的身体,朝躲藏在椅子下的白猫俯冲□体。猫儿躲闪,她紧跟;猫儿跳跃,她扑打。于是,一场上蹿下跳的搜捕拉开帷幕。在年小蝶这间简陋的卧室内,身材娇小灵活的一方反倒占了许多便宜。很快,让已被自己咬中手腕的女人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最终,白猫跳到了窗边,四只胖乎乎的爪子扒在陈旧多年早已松动的作为窗棱的木条上,扭转过头,忽然朝倒在地上的年小蝶看了一眼,就因为它这个轻微的动作,窗棱剧烈的颤动,小蝶看得心惊,失声呼叫了声“雪球”,却立刻被正分左右两边靠近窗户的人影惊呆——耿妃竟与绯娥很有默契地分别沿着墙壁朝这边包抄走来。就在屋内三人满以为必定能将之手到擒来的时刻,雪白色的小精灵在木条抖落在半空中的档口,凌空跳跃,腾起柔韧的身体,弓着腰背,竖起起着平衡躯干作用的尾巴,无声地往窗户的缝隙冲了过去。瞬间,沿着人们无法想象的一条细缝消失于无形。   “可恶!”小蝶注意了眼耿妃的表情,从她阴暗的眼里读出这样的情绪。   “畜生终究是畜生,你待它再好,终究不能被驯服。”耿妃盯着眼小蝶,得出如此意有所指的结语。说完,低头吹拂起手背,又啐了一口,骂了句“都是不要脸的东西!”才肯住嘴。身边力气耗尽的绯娥也正忙着用手帕包扎手腕的伤口。   屋里完全安静下来。   然而,小蝶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被方才雪球这么一闹,她心如止水的心情不由得无法再继续了。她不禁自问,如此这样的我竟是连一只小猫也比不过吗?让所有的胆怯惶恐都见鬼去吧。此时,耿妃刺激挑衅的话语无疑不啻于在她如火如荼的心境上又浇了一壶滚油。她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绯娥侧身帮助耿妃清理伤口两人俱都没有防备的时候,来自心灵的反击爆发了。小蝶急速地朝目标——耿妃冲了过去。四肢都已没有力气的她弯着腰,用头撞开猝不及防的恶奴绯娥,在成功地把她撞摔倒之后,张开手指抓住大惊失色的女人,揪住她衣襟,从中扯出了要找的东西。在彻底撕碎那张纸片之后,小蝶才完整地叹出一口气。然而,等到她回顾四周,哪里还有凶恶主仆二人的身影?等到她跑到敞开的大门口,举目望去,却见狼狈的两个身影依稀往乾清宫的方向奔去。   沉重的无力感顿时把她击中。方才瞬间凝聚起来的力量陡然消失。她重重地跌倒在地,半天没能站起。蜷起双腿,把脸埋首在膝盖间,她捂住脸低声抽泣。“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种日子才是个尽头呢?”   “娘娘……别哭了……你哭得老奴的心都要碎了……”不知何时,曹老太监来到了小蝶的身边,弯下佝偻的脊背,他陪她蹲在原处,呆了好久。起先,他还试图说些安慰她的话,但渐渐地,他说不出了。在那样隐忍又憋屈的哭声中,他想起了自己的悲哀。一个被剥夺去男性尊严又行将就木的人的悲哀,于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中,他变得完全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干扰了两人各自烦恼共同悲伤的情绪。两人起先没在意,均误会是由对方所发出。然而,这个极细的声音很快又响起,并发出了更清晰的含义:“水——”   那拉氏?小蝶与曹老太监同时抬起头,对望一眼,调转视线。果然,看见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昏迷的女人眼皮动了动,颤抖着嘴唇,又一遍吐出这个声音。   小蝶擦干眼泪,由老太监搀扶着走过来,在那拉氏身边坐下。老太监倒了杯凉水正要就着那拉氏嘴边倒下,忽然,女人的眼皮剧烈抖动,猛地睁开了眼睛,拿如两道雷电般凌厉的眼神朝他照射过来。   “啊……娘娘……”说也奇怪,在那样威严的目光下,曹老太监竟双膝软倒,不由自主地朝那拉氏跪倒叩拜。同时,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过头顶。   小蝶正看得好奇,却见那拉氏脸色如常,举止也似完全改变。端坐在椅内,挺直腰背,合拢膝盖,朝跪拜者扬起了高傲的头颅。石破天惊地叫了声“平身!”   什么?!偌大的问号砸中小蝶的同时,也造访了此刻回过神来的老太监。两人心中俱都疑惑,这那拉氏举止言行怎么突然变了?究竟是神清气爽恢复精神还是病得更加痴迷,更加疯癫了?   然而,他们已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怀疑。常喜尖细的嗓音在闲梳院大门外响起,“皇上驾到!”   说来好笑的是,屋内三人之中,那拉氏竟是第一个于此快速反应的人。“啊,皇上来了,皇上来了……你……你来……年小蝶……快……快给我看看……我身上哪里还不整齐……哎呀……还有我的头发……怎么这么乱……梳子……梳子……快去给本宫拿梳子……还有脂粉……还有衣裳……呀……我身上这么脏……怎么能见圣驾呢?年小蝶……你发什么呆……快去呀……”   “唔。”小蝶咬掉舌头,站在门口正欲转身,不料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堵高墙给堵住。她撞到了雍正的胸口上。   正在她摸着鼻子叫痛的时候,耳边已响起那拉氏和曹老太监双双叩拜请安的声音。打发走随行的侍卫之后,自然地,屋内就立刻多了同样为此好奇的胤禛、常喜两人。   先叫出声的是常喜,“啊……皇上……您瞧……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她似乎是……似乎是认得您了!”   胤禛不说话。抬起手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住倒在怀中小蝶的胳膊,惹得她蹙紧娥眉,胤禛不知她手臂被扎,还以为是因为被厌恶,不由不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径直朝伏倒在地的那拉氏走去。搀扶着昔日的原配站起身,他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压抑着心头的激动,颤抖着声音道,“再说一遍,把你……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拉氏双目含泪,从胤禛掌心抽出双手,弯腰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叩拜的大礼,口中念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啊,你果然是大好了!”胤禛大喜。   那拉氏在男人关怀注视的目光中更是情难自禁,正要顺势扑到他的怀中,却忽然腰间一紧,却才发现被他手臂环绕,生生往外推出老长的距离。刚要沸腾的气泡碎裂了。清醒过来的女人怪异地朝站在门口擦拭着眼睛的影子投去不经意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对这个年小蝶,我用什么样的态度应对呢?当真疯也于她,醒也于她。当初若不是被她惊吓,我怎会失心疯癫?此时,久经数年,若不是得蒙她的照料,得以她施予援手,方才我早就丢掉一条小命,哪里又能在此刻与皇上相认?唉,可是相认了又如何,即使给了我东宫之主的位置,我又如何?在我最爱之人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的身影。唉,看来,疯癫了也有疯癫的好处,至少,少了清醒过来的种种不如意的痛楚!”   到此时,那拉氏才算真正清醒。数年来的种种记忆悉数呈现在她的脑海,回忆间,她一一记起了这些年来被困在闲梳院的经历。包括方才一直响彻在耳边耿妃连同恶奴大闹这里的画面。显然,那时,她已经清醒,不过睁不开眼睛。   很快,事实被雍正传来的太医进一步证明。那拉氏神智恢复的现状得到确定。   太医是这么评价的,   “娘娘多年前心窍迷乱,精神恍惚,多半由于外界突然之变故刺激所致,此等境况好比异物卡喉,致使五脏六腑身心各处涵养不济,精气紊乱;然而异物时隔月久,终被进出身体里的气血打通,娘娘才会出现时而清醒时而迷乱的状态,此次,娘娘似乎误食了某种野草,以致肠胃不和,引起内脏功能失调,呕吐不止,但祸兮福兮,没想到由于此种野草的催发之力反而引导出娘娘体内自然的护卫之气,在得到适当的安抚药物之后,那好比哽咽在咽喉、的异物终于被此次偶然事件完全祛除,尽泄于呕吐污秽之中矣。”   胤禛听完点点头,给了常喜一个眼色,让他带着太医退下。接着,他踱步走到被弄得一团糟的屋子正中央停下,让脸上所有温和的符号消失,直到五官各处线条冷却下来。正要开口,门外忽然闯入耿妃气喘吁吁的身影,匆忙行过礼后,她低头偷看了眼换过衣衫,一脸庄严的那拉氏,急忙蹲□体忙不迭地下跪,“给姐姐请安。”此语一出,顿时在那拉氏与雍正心中激荡起一片涟漪。   哼,她叫我姐姐?却不叫我皇后?是认定了皇上不预备认定我的位置了?皇上……皇上果真也是这般心思吗?这是那拉氏的想法。而雍正思虑的着力点却不一样。此刻,他打量了那拉氏一眼,催促着耿妃对之道出把正在处理政事的自己从乾清宫拉到这闲梳院里来的原因。耿妃遂将亲眼目睹小蝶所藏之私、密信纸的事情说了,至于自己如何欺凌弱者,唆使奴仆行凶的事却略过不提。述说过程中,还故意颠倒黑白,误以为那拉氏当时昏迷,意识不清,竟含沙射影地污蔑小蝶,将方才阻止那拉氏喝药与坚持给其服药的角色彻底对调,把年小蝶说成了心地狭窄之鼠辈,把自己美化为善良无比的热心之人。   对于她这种伎俩,那拉氏嗤之以鼻。比起阴谋诡计,耿妃的这些小花招,落在她眼里,不过小儿科而已,不值一提。她所关心的是她男人、也就是皇上的想法,以及他希望她表达出来的意思。   于此,便可看出肤浅之流与深沉世故者的区别。耿妃虽闹腾,可终究是女人间的寻常本领。上不得台面。那拉氏便不同,她度量的不仅仅是自己单方面的利益,同时琢磨的还有雍正的心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后宫此二人,若以朝臣比拟,前者好比青年仕子,一朝登科,举止轻浮,好高骛远,只会清谈不会实干;后者宛如在野历练多年的老臣。不仅深知为人交际之入世手段,更熟悉官官相护的不二法理。悠游于庙堂百官之间,逍遥自如,如庖丁解牛般神乎其技,明哲保身立于不败之地而后,仍能举手投足间铲除异己,为进一步登天的富贵之路夯实下厚实的地基。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很快,那拉氏那细微又一闪而过的询问的目光被胤禛接收到。于此同时,男人眼里流露的含义也被女人读懂。就这样,旁人看不出的电流讯号在两人之间传递。一番确认后,胤禛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清了清嗓子,他假意咳嗽数声,道:“后宫之事,向来由皇后做主,朕不便亲历干预。皇后……”听见这一声叫唤,看着那拉氏依言走近,耿妃顿觉临头仿佛被浇一盆凉水。本来倚仗这钮钴禄氏之软弱她在后宫作威作福惯了,此时忽然在颈项之处压下这样一座大山,岂不是令她倍感气闷?   然而气也好,闷也罢,她终于知道无法违逆过雍正的旨意。在男人冷冷的目光下对着方才还被自己瞧不上眼的疯婆子行了跪拜东宫的大礼。礼毕,她立刻指着年小蝶的鼻尖辱骂,说她不守妇德,秽乱宫闱。   “你可有证据?”那拉氏低沉问道。   好呀,我就知道你这疯婆娘和那姓年的一个鼻孔出气!想着,耿妃气呼呼回答说是亲眼所见纸片云云,没说完,就被那拉氏冷冷的一句“空口无凭”所噎住。   听到这里,胤禛已站起身,预备离开。不经意间,扫视了屋内物品的凌乱,又瞥了眼小蝶始终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禁起疑。   “怎么回事?你哪儿不舒服吗?”他走到她身边,捏住她的胳膊肘,小蝶闷哼之际,正想掩饰,却被男人拉过靠近,乘势卷起她的了袖口。登时,布满红点的手臂出现在众人眼前。小蝶不由地垂下脑袋,胤禛却几乎压抑不住怒气,为此,他叫住了借口身体不适正预备开溜的耿妃。   “怎么回事?”胤禛黑着眼睛,刚怒喝出声,就将身体哆嗦的耿妃吓得一个骨碌跪倒在地。“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饶命!”   “谁?是谁干的?”男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很快,在得到具体的名字之后,他带着盛怒离开。直到与常喜走出闲梳院大门很远,站在一座可俯瞰远处景物的阁楼之上,他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向掩映在桂花树枝之间的那个屋子看了过去。矗立许久,直到见那拉氏和耿妃的身影出来,直到那扇屋门重新关闭,直到一阵凉风吹过,在常喜的催促声中,他才转身离开。   等到小蝶傍晚用过晚饭,曹老太监进来添置灯油的时候,才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耿妃那边的一个叫什么蛾子的宫女中午投井自尽了。”   是叫绯娥吧?小蝶心中一声叹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抚摸着胳膊,划过后背,她忽然无比厌恶起自己来。就在她抱住脑袋陷入沉思的时候,老太监悄悄合上了门,走了出去。   迷迷糊糊之中,打更的钟鼓敲响。什么时候了?小蝶睁开眼,揉了两下,忽然,窗外一阵响动。她急忙从桌边站起,晓得,是十四赴约前来了。    ☆、CHAP124 扑朔迷离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正是小蝶屋子周围桂花开得最旺的时候。十四刚从窗户跳进来,就皱起鼻子,使劲儿嗅了嗅,眨着眼睛朝小蝶微笑,“好香呀!”   小蝶点燃蜡烛,看了看他的脸,察觉到他笑容的勉强,心噗通一声立即漏跳了一拍,睁着大大的眼睛,朝他靠近,“怎么样?小风那边的消息究竟如何?”   十四不理她,似乎卖关子似的,故意左右而言他,弯曲手臂掸了几下黑色衣衫上的灰尘,挑开窗缝儿,看着窗外的桂花树,问小蝶道,“怎么似乎一夜之间就开花了?昨儿我来的时候似乎还没这股香味呢……嗯……闻之令人心胸开阔,为之一振……小蝶……原来你喜欢桂花……”   小蝶听了脸上表情变得僵硬,缓缓地摇着头,凑到十四身边,瞥了眼外边茂盛浓密的绿色影子,别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不快道,“桂花?以前我是喜欢的……现在……却不了……”   “为什么?这么清香,这么素雅……这米粒般鹅黄色的小花……小蝶……这些小花就像你……默默地绽放,温和却又沁人心脾……”说话间,男人趁势紧握住女人的手,目光闪动。   小蝶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想把手抽出,却反而被包裹得更紧。就在她抬起头为今夜男人的一反常态感到疑惑的时候,十四用力把她揽入怀里。抱得很紧。于是,小蝶不安的心情更加强烈,忍住衣衫下被扎后的疼痛,她抓住他结实的胳膊,正视他的眼睛。   “你有事想瞒我,是吗?”   十四扭过头,避开她清澈的视线,打起马虎眼。“怎么会?!我们俩可是知己,你别瞎起疑!”   他松开她的身体,又走到窗边,指着外边的桂花夸张地称赞起来。说是什么时候也让人学着在自己遵化的屋子前也种上一些。小蝶盯着他指手画脚舞弄的动作不说话。接着十四又问起了桂花常见的品种,小蝶把她所知的几个种类说了,更是引起他热情的附和与拍手;然后是两人关于桂花脾性喜阴喜阳喜干喜湿的问答,向来并不关心苗木的十四问得甚是详细。最后,没的问题问了,他又问起她屋外照管这些桂花的工匠姓甚名谁之类琐碎的问题。小蝶摇着头说不知,他“哦”了一声,才终于沉默下去,找了座位坐下。   淡淡的星光铺洒开来,顺着窗缝儿,调皮地钻进屋子,照亮了窗下一角。享受着这片自然光泽的地方丝毫没受到屋内烛光的影响,静静的,安详的,随着深夜的到来自在呼吸。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十四感受到头顶两道火辣辣的视线,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内跳起,手贴脑门,叫道,“哎呀,小蝶,刚刚说的这些东西太多,我怕记不住,干脆你帮我用笔记下来,好么?”   “现在?”她扬起秀眉疑问道。   “有何不可?”   她不说话,提笔飞快地写完这些关于桂花种植的相关要点,当把手中记录完的纸张交到男人手中的时候,她刚暗自吐了口气,“啊,你说桂花……”捏着纸放入怀中,十四高大的身体斜靠在书桌边,仍对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继续纠缠。   小蝶受不了地终于对他喊停。“够了!”她发火了,摔掉手中的毛笔,气呼呼地站起身,双手扶着十四两边肩头,低吼道,“究竟有什么事,你非要瞒着我?”   男人摸摸鼻子,眼皮垂下,闭紧了嘴巴。   “为什么不说话?事到如今,莫非连你我也不可以相信了么?”她捂着脸绝望地尖叫。   “小蝶……”十四不忍,反抓住她冰冷的双手,放到嘴边,轻轻触碰了下,声音沙哑道,“原谅我……我这么做……也是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你……你现在过得已经够苦的了……”   “我以为我们共同经历过生死,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是知己。没想到……却原来……是我错了……”小蝶这时挣脱了他的双手,绕到书桌前,背对着他。   十四露出痛苦的表情,连连摇头。   “不,你没有弄错。错的,更不在我。我们俩谁也没有错!我们还是心贴着心的陈年老友!”   一声冷笑划过女人的嘴角。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起到了斗牛场上红布的作用。十四正是这头被刺激到的公牛。他着急地大步走过来,靠在了她的身边。   “不!你不能这样轻蔑地嘲笑我!嘲笑我们的友谊!天知道,现在可怜的我之所以没能倒下去所依靠的就是这份珍贵的情意!所以,小蝶,不要这么残忍,不要剥夺走我最后这一口赖以呼吸下去的氧气!”   小蝶不语。   十四握着她的手,前倾身体,眼泪流露出异常的焦急。“别说是朋友,是知己。我们之间的情意又何止如此?约莫三年前,在扬州古城外,那一场腥风血雨更是把我和你紧紧连接到一起。小蝶,你就是我的……我的亲人!曾共同相守的日子更是我今生最美好的回忆!小蝶,还记得吗?那一天你坐在‘旋风’背上,靠在我身前,被雨水冲淋的瑟瑟发抖的身体?还记得吗?那一天后来发生了的好多的事情……逃亡的我们遇袭,然后……后来虎妖死了,再然后……小岳子也……”   他颤抖着声音忽然停住。   小蝶回过头,看见了他眼里的泪水。小岳子是被年羹尧杀死的,想到这里,愧疚之情塞满了她的心。“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害了他……才会害了你……”止不住的泪水拼命往外涌,一想到傍晚那个刚由于她而死的绯娥,她不由哭得更厉害。   本来十四旧事重提,就是知道她心善,同时也明白她对小岳子之事的自责心境。所以,一边暗地向小岳子在天之灵祷告祈求别怪罪,他一边又以此事来逗引小蝶开口理睬自己。这时,见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正觉得欣慰,却见逗引得过度,反惹她愈加伤心,不禁气恼起自己,用力拍打了下自己的嘴,拍着她抽泣的后背宽慰。柔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不是你常安慰我的话么?怎么这会子自己反倒陷入烦恼中了?再说,关于小岳子这件事,我早说过了,不怨你,其实和你不沾染上半点关系。小岳子的仇人只有一个。这点,我自然看得清。”   听到他说“小岳子的仇人只有一个”这句话时,小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止住哭泣,她抬头望了望身边脸色刚毅的男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口随心意,问道,“你是必定要为小岳子报仇的,是么?”   十四看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身体的颤抖,以为她因为又一次察觉到未来的血腥而害怕,便对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虽然没说话,但这个笑容包含的意味,却有太多。小蝶读出了其中的信息,“别担心,这不是你应该担心的问题。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得安安稳稳,健健康康让我放心,就够啦。”   然而,这不是她想听到的?她想听到的是什么?难道她能厚着脸皮乞求十四放弃不报杀害岳暮秋的大仇,让十四饶那个人一条性命?不,她做不到。也说不出口。然而,她又该做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她更加眉头深锁。注意到她的担忧,十四干脆挑明现状。他劝慰道,“说报仇什么的,不过是我自己的打算。如今,那个人身居高位,权倾天下,不可一世,别说我,就是老四,想打他的主意都难!你……你这副模样……难道……竟还是心里放不下吗?”   说到后来,他眼角上扬,满脸充满了杀气。   躲避他眼睛的小蝶没看到他的表情,像个鸵鸟似的把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细弱蚊蝇地否认声小的几乎听不见。   十四心里一阵嫉妒,呼吸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停顿了好一阵,他忽然开口。   “或许,你听完我即将要说的事情,你原本的一些想法就会改变。”   “你要说的事情?啊!也就是你方才预备隐瞒住我的事情么?”她恍然大悟。   十四点头。   “你且等等,为什么,为什么你方才不说,说是为了不让我听了受伤害,而现在,你又要亲自告诉我了呢?难道只经过方才一番对话,你就能肯定此刻的我在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就不会再被伤害到吗?”   十四脸一红,说不出理由,只拿一双晶晶亮的眼睛瞟了小蝶一眼,她就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放不下昔日感情的不仅仅是她一个呀。十四虽然口口声声以朋友、知己、亲人相称,可仍是不能对她忘情。想到这儿,小蝶的脸也跟着涨红。不说话了。   难得的旖旎气息流淌过十四的心头。看着眼前赛过雨后彩虹般明艳的人儿,他目光愣住。恍惚间,他心道:“年羹尧可真是愚蠢啊,为了荣华富贵之路而放弃了她。”   咳嗽两声,他正要开口,却又被性急的小蝶抢先疑问,“你先告诉我,小风的事!嗯,泄露我和……我和那个人之间关系的人不是小风,是不是?是我们怀疑错了!是不是?!”   在目睹到十四郑重的点头之后,她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颜色。   十四接着开口。   “泄露出你秘密的绝不是她!”   听到这里,小蝶重重喘了口气,搬着椅子往十四身边又靠近了些,打起精神听他继续讲下去。   “昨夜,我与你分别后,翻墙偷偷潜入八哥府里,见到了谢小风。就在我拔剑差点结果了她的时刻,八哥府里的一些疑点引起了我的怀疑。请原谅,小蝶,我不能在你面前指摘八哥什么不是,当然,你知道这不是由于我之于你在老四身边的关系而因此避忌……”   “不用解释,我知道,这是出于你对你这位兄长的敬爱……”   十四点点头,声音哽咽住,稍稍停顿,又接着叙述。   “你与那个男人真实关系的泄漏虽不是出自谢小风之口,但依据目前我掌握的情况看,必定与八哥那边少不了牵连。不然,八哥不会在我正式现身之后,躲在书房里对我避而不见。接下来,我和谢小风有了一番交谈……话虽不多,却给你带来两件并不利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紧张之余,小蝶双拳握紧。   十四不答,看了她一眼,“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小蝶干笑,“难道还有什么事能令我现在的状况更糟的吗?”   十四表情僵硬,结结巴巴地开口,囫囵又飞快地吐出几个字。小蝶一下子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十四依言照办。片刻后,小蝶目瞪口呆。重复着十四方才的话,好半天缓不过神。   “春香死了?允祯,你这玩笑开得也太过分了!”张开手指,她故作镇定地拍在他肩膀上。   捏住她的手指,男人神态严肃,咬住嘴唇,盯着她,眼里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小蝶见他不说话,一下子慌了。摔开他安慰的手,从椅子上站起,往身后一步步倒退。“不可能!你说的不是真的!前两天,我还看见春香……她说要进宫来陪伴我……我和她还谈起了过去好多有趣的事情……她后来离开只不过是回允禟那边收拾些东西……她……她和我讲好的……这几日就要回来的……怎么……怎么好好的……一下子……就……不可能!你骗我!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一直退后,直到无路可退,后背贴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双手撑着靠在墙上,小蝶隐身在黑暗中。那一双亮如溪水的眼睛仿佛化作了两个凹陷进去的黑窟窿,连同此刻她身体散发出的沉闷气息一般,让人感觉到彻底的压抑。   “春香的事是谢小风亲口告诉我的。听她说,九哥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就跑到八哥府邸里来,”一直闹到天亮!”   瘦弱的黑影不语。好一会儿又问,“她是如何死的?”   “吞金。”   小蝶怒吼,“允禟就是个禽兽!”   “这事儿你可怨错人了。”十四的声音忽然减小,但其小心的口气仍叫小蝶心惊肉跳。   她不解地问,“不是允禟还会有谁?亏得他还有脸跑到允禩府上大闹!”   十四盯着她的眼睛,道,“当过春香主人的除了你年小蝶,可并非只有老九一人!”   惊天的霹雳划过小蝶的眼睛。她身体化作一尊雕像,只有嘴唇在颤抖哆嗦。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脑中不停盘旋。会是他么,是那个人逼死了春香吗?他……年羹尧……与春香又有什么纠葛非要置她于死地呢?捧着脑袋,她想得头都要炸了。   还好,十四在这时说出了答案。   “春香似乎是知道些关于那个人的一些事情……所以……所以最后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什么意思,什么叫无路可退?”她不懂,“那个人……啊!”小蝶捂住脑袋,闭上眼低呼老李一声,颤抖着声音继续问道,“年……年羹尧……究竟……对春香……说了些什么?”   十四沉默片刻,禁不住小蝶又一次追问,如实吐露出真相。“他只是告诉她曾经的年如玉就是你的事实!”   什么?!小蝶有些反应不过来。似乎很难一下子把年如玉的经历与春香联系起来。身旁靠近她的十四很快为她解答了难题,并又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还记得年宅新府邸发生的那场大火吗?火是春香放的。”   “不可能!春香为什么要害我?”她不信。否定完心却砰砰直跳。   十四不再看她握紧双拳上下挥舞的模样,转过身,靠在桌边倒了杯凉透的茶,一股脑儿对着嘴灌了下去,在咽喉发出咕咚的闷闷的声响之后,才舔着嘴巴叙述。   他按在她的手背上,试图想让她变得平静。“想一想,小蝶,春香本身是什么来历!她是谁的人……而那时……你又是以什么面貌出现的……”   她的嘴唇翕动,像是要吐出些词句,但屋内只有蜡烛默默流泪的声音。   拍拍她的肩膀,十四好心地替她说了出来,“是的,她是老九的人,从来都是,一直都是。这是谁也无法抹去的事实。即使你,你这个曾经的年家小姐对她再好,她也是老九安插在你们年府里的眼线。这个客观情况不是因为你们所谓主仆俩之间弥足珍贵的友谊就可以改变的……春香必定要忠实于她根本的主子……因此……在年如玉被老九视作某个障碍……或被看成可以利用来攻击敌人的某种凭借之后……春香之后的所作所为……就不足为奇了……”   看着她急促的呼吸渐渐趋于稳定,十四才又补充问了一句,“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关于你就是年如玉的事情难道你没和春香提起过吗?”   她难过得几乎没法摇头,只是把脑袋轻微晃了晃。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戴上面具成为年如玉的经历已成为小蝶本身记忆书卷中可耻的一页,她怎么愿意主动向别人提及?在她看来,那时躲藏在另一副五官后的自己不仅成了胤禛掌心里玩捏的对象,也化作了校验她初恋感情不堪淬炼的试金石。年如玉,成了她伤心往事的代名词,她躲避都来不及,怎么会当着春香的面主动言及?简单一句,用二十一世纪的眼光看待,这属于她个人的隐私,属于放在心里的东西,是被她关闭在心扉的门槛里不让别人触碰的。   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隐瞒却造就了一条生命的消逝。很明显,春香是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自杀的。她再也想不到,她这么深深敬爱的小姐竟然曾经差点死在自己的手上?她过不了良心这关。她无法想象今后如何再面对小蝶,再与其结伴在深宫内生活下去?这是她的选择,是她割舍了对她而言异常珍贵的一种情感之后做出的选择。与小蝶的再次相聚已成为她此时人生道路上最后的希望。现在,希望破碎了。她如烛光般短暂的人生也燃烧到了尽头。   异常的干燥空气冲进小蝶的眼眶和鼻腔,她哭不出来。忽然,一个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她想:“要是那天,在相见的时候,我主动向春香说明这段往事,眼前的悲剧是否就能避免呢?”   低下头,深深陷于苦闷中的她,耳边又传来十四的声音。   “关于年羹尧对春香说的这句话,听小风说,也是后来老九冲到年府那边得来的……还听说……老九是捏着年羹尧送去的白事份子钱跑过去的……年羹尧非但对自己逼死人的这句话供认不讳……还反咬老九一口……说……说要不是他当初逼着逝者纵火……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他甚至直言……说是真正害死春香的人不是他年某人而是老九他自己!老九听完人就气懵了……愣了愣……把手里的份子钱一把砸向年羹尧……二话不说……就走了……听小风说……自打从年府出来……下藏了春香后……老九人就像呆掉似的……整天不说一句话……”   这又何必呢?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某种东西之后,才会觉得珍惜……想到允禟与春香之间的事,小蝶酸楚不已。她手掌撑着下巴,半倚在桌边,望着微弱的烛光,幽幽出神。过了会儿,看了眼十四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还有坏消息,是么?”   十四表情僵硬,眼睛直视手里的茶杯。还没开口,就重重地叹了口气。“小蝶……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世……我是说……既然你和年羹尧并非血亲……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与你相连的亲人?”   小蝶愣住,立即想到曾经年羹尧带她在香山郊外去看过的那个坟堆,想完,才郑重地朝面前的男人摇了摇头。说是身世孤苦,亲人早故。   “是年羹尧这么告诉你的?”黑夜中,十四星星般的双瞳绽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眼里的纯真只有孩子才能比拟。   然而,比孩子更清澈的是大自然的呼吸:宛若山涧淙淙溪水的流淌,宛若天空柔软白云的飘动,宛若雨后花蕾上雨珠的下坠,宛若伫立在睡莲上的蜻蜓起飞后花瓣的颤动,所有这些构成了映射在十四眼中的画面。小蝶颤抖着睫毛,睁大了眼睛。她对十四方才提出的问题表示怀疑。   “你是说……年羹尧把我糊弄了?也就是说我还有亲人活在这个世上?”由于过分紧张,她再次涨红了脸。   十四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望着她说不出话。对于她的回答,先点头又跟着摇头。   “什么意思?”   小蝶站起身,身体挨近十四,眼睛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   男人不再说话,从怀中取出一个发黄的卷轴,交到女人的手里。展开画卷,赫然清晰的形象扑入她的眼帘!看着画上那个和自己容貌异常相似的女人,看着卷轴下方早于现在约莫二十年前的日期注脚,小蝶的嘴唇哆嗦个不停。紧接着,她的肩膀、后背也跟着颤抖起来。握住画卷的手腕战栗了一下,竟是让画卷滑落掉地!弯下腰,重新捡起,等到她抬起头,十四已发现血丝染红了她的眼睛。   “谁?”她龇牙怒问。   “楚大娘。”   “是她?”她喃喃反问道。十四闭紧了嘴,只是简单说明了下此画卷得来的过程。说是谢小风找寻她遗留在万花楼里的事物时偶然在万花楼里发现的。   又一次握紧画卷,小蝶心绪沸腾。记忆中很多割裂不成篇章的部分串联起来了。还记得……还记得……在年府大火的那个晚上……她离家出走……后来巧合地来到了万花楼……见到了小风……还有这个楚大娘……当时……她就对这万花楼老鸨对待自己不同寻常的态度纳闷……现在联系眼前的情况看来……似乎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啊,楚大娘……或许……或许……她就是我的母……”“亲”字还没出口,就被十四捂住了嘴,小蝶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十四竖起食指靠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忘了,这是在宫里!”   “可是……可是她真的极有可能就是我的……我的亲人……”一下子,年羹尧曾对她提起过亡故的母亲的事情重现在小蝶脑中,禁锢在深宫中本就孤寂的她的被引发出的感情遂变得更加强烈了。她抓住十四的衣袖,恳求着请求他的帮忙。   “是想让我代你确认楚大娘与你的关系么?”十四若有所思地问。   小蝶刚要点头,原本稳稳燃烧的烛火忽然熄灭。十四正自戒备,挡在小蝶身前,忽然,“吱呀”一声,屋门大开,一阵属于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风中,叫屋内两人都厌恶的声音响起。“私闯后宫禁地,饶是你十四弟,也该当论罪吧?!”   沉重的黑暗一闪而过,炫目的灯火分左右高高举起。亮光中,常喜更是提起了手中的灯笼,在侧面,照亮了胤禛面无表情的脸。    ☆、CHAP125 泪痕   看着眼前的胤禛,小蝶越过十四,挡在了他的前面。这样一个轻微却细腻的动作着实让十四感动,他晓得,她之所以如此是为了保护自己!多么幼稚却令人窝心的举动!十四差点掉下眼泪。事物毕竟是正反两面的。十四之欢喜恰恰是另一个人厌恶的原因。胤禛挑动眉间,抖动了两下眼皮,斜眼给了常喜一个眼色,于是,立即,小蝶的胳膊被绕住,在十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小蝶被常喜拉着拽到了门口,“哎唷”一声她脚尖恰巧撞在了高高的门槛上,胤禛狠狠瞪了常喜一眼,立即让两个身材魁梧的侍卫架着她走了出去。身体本就虚弱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簇拥的三个人抬了出去。   “你要把她带去哪里?”十四目送小蝶的背影,对面前身穿龙袍的男人问道。   这是什么话?是你做臣子的,做弟弟的该问的话么?胤禛听着这话就来气,走到十四眼前,缓缓开口,“十四弟似乎是对于朕后宫里的事情太过关注了……”   他是在暗示小蝶如今属于他妃子的身份!的确,依据后宫的定例,自己是逾越了!想到这里的十四脸上不由发烫。然而,很快,他就为自己今夜的举动找到了合适的说明。就在他启动唇畔之际,胤禛屏退了左右,打发走周围一干身着铠甲腰间佩剑的侍卫,合上屋门之后,走到十四的身边。   两人的视线对峙!一个阴冷,一个炽热!一个似冰,一个像火!   三年前那场对抗的画面似乎又回到了眼前!如果说,三年前,扬州古城外,十四与四四之间尚有作为最后纽带的乌雅氏的存在的话,那么三年后的现在,横亘在两人间最后的一点亲情便完全消失了!从记事以来,太多的摩擦与纠葛就如同枝蔓的枯藤杂草般缠绕在他们之间,让原本同气连枝的两棵大树逐渐决裂。之后,皇位的争斗,爱情的抢夺,更成了让彼此互为水火的导火索。厌恶、憎恨成了他们处理对方相关事宜时心中涌起感情的关键词。就这样,血浓于水的事实被他们漠视。互为兄弟的客观条件不再能左右他们各自的决定。他们最终成为敌人。   “是时候开展一次有必要的谈话,在你我之间……”胤禛看了看和自己一般高度的男人,不能忍受互相注视的平等的对待,遂绕着十四转了一小圈,拣着方才小蝶坐过的位子坐了下来。   看着老四翘起腿,铺平膝盖龙袍皱褶的动作,十四狐疑地打量起他,暗暗嘀咕:“又不知此等奸诈之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罢罢,今夜看来想要脱身却是不易,我且听他耍什么心机!”想完,遂耐下心来,也学着老四的模样,坐到他身边。   瞧着十四对自己不跪不拜,又倨傲无比坐在身边的模样,胤禛心中更是恼怒。叠放在膝盖上手掌的手指捏得咯咯直响。沉默片刻,清理掉自己过多的主观意识,很快让理智做主。谁知他刚要开口,却被十四抢了先。他问,“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岳暮秋。”不想和此等厌恶之人多费唇舌的他立即给出回答,同时,   嘿嘿……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划过了胤禛的嘴角。看起来,急躁仍然是他不变的风格呀!   调转过身体对着胤禛,十四剑眉倒竖,目光紧缩,恨恨地咬着牙道,“小岳子的死与你老四也脱不了干系!”   胤禛的心情更愉快,他眯起眼,上扬嘴角,瞥了眼已被自己话题吸引住全部注意力的男人,低声解释道,“当初,我只令他年羹尧捉住私自离开的小蝶与你,可没吩咐着要他杀人哪!”   十四不吭声。虽然心中明知老四这番话不怀好意,纯属是为给自己撇清干系而扯的不着边际的借口,但对年羹尧心中的仇恨却着实被完全激扬起来。气鼓鼓的胸口好似饮饱了风力的船帆,仿佛就准备着立刻要扬帆掠海而去。他身体里早已静谧下来的血液也在一瞬间沸腾了。   关于这点,我们不由不佩服胤禛对这个弟弟的了解。每时每刻,他都能抓住十四的心理。就像曾经在京城郊外,他潜藏年小蝶的时候一样,那时,在面对十四闯入的境况,他用那时其极其在乎的东西——皇位,转移了他对戴着面具的小蝶的注意;此时也是一样,他又拿堵在十四心头的那块石头来刺激他。这块石头就是仇恨。   相比较而言,对敌人心理方面的把握,十四是略逊一筹。打惯了大小战斗的骁勇的前任西北大将军,实际上却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就这点而言,胤禛无疑比他更具备成为王者的资格。我们也可得知,康熙年老之际,眼力并未衰退。   十四源源不断的恨意继续围绕着靶心“年羹尧”的名字旋转。密如暴雨的羽箭一根根毫不留情地落下,扎在了靶上;所有如同乌云般的气息堆积在箭靶上方,就等着惊天的霹雳划破夜空,将仇恨的目标撕扯粉碎。   然而,愤怒的他同时也是灵敏的。很快,身旁男人看好戏悠哉的心情就被他识破。于是,他立即反唇相讥。拾起害死小岳子凶手名字这柄双刃剑,朝对方劈砍过去。   拍拍手掌,十四镇定下面孔,对着老四反唇相讥。   “同样戴绿帽子的两人毕竟还是有区别的!”看见胤禛眼角的抽动,他露出牙齿,继续痛揭伤疤,“我虽被传闻所污云云,不过是担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得到的却是以知己相待的真心;某人却不一样了!外强中干……头上那顶帽子可是名副其实,绿油油得很呐!”   胤禛大怒,腾地从椅内站起,扭曲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十四猛瞧。十四才不理睬,心知已成功把他气到,心中更是大乐。故意扭头看做一边,瞅着小蝶屋内凌乱的摆设啧啧咋舌。耳畔随之传来男人深沉的吐气声音。   很快恢复脸色的胤禛假装清咳两声,压低下声音,又把谈话的话题重复了一遍。   “闲话少说,我只问你,想不想帮岳暮秋报仇?”   一个激灵击打在十四的后背。低吟咆哮的大海卷起的浪涛打湿了小帆船的油布风帆,冰凉刺骨的寒意在浸透油布船帆的同时,也爬上了十四的脊梁。好冷的感觉!   “你舍得放弃年羹尧了?”   转动眼珠,他的声音也突然低沉了下去,咽喉间上涌出干燥腥气的味道。   等到小蝶重返屋内的时候,隐没在黑暗中瘦削挺拔的男人背影印入她的眼帘。“十四!”说完,她警觉地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四周。屋内和外边的夜一样——铺天盖地的黑。黑得让人做出了致命的判断。   等到小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的时候,已经迟了。一声冷笑传扬到耳边,是那个影子发出来的。颤抖着手指,她擦亮火柴,微弱的烛光下,男人身上那长袍的鲜黄的颜色着实刺花了她的双眼。   “是……是你……胤……”后面的字消失在重重挤压过来的火一般的嘴唇中。他堵住了她的嘴,用燃尽一切的热情搂住她的身体。   小蝶开始挣扎。但力气弱小的一方始终无法反抗。直到她觉得肺里的空气要消耗殆尽的时刻,他让这个漫长的惩罚方式暂停。按着她的脑袋靠在胸前,胤禛舒缓了下急促的呼吸。   “你不要命了?”他开始宣布她的罪状。   是指什么?她仰起头来看他,忽然,在那双澎湃激情的眼睛里看清了某种东西,立刻,两朵红云染红了她的脸颊,垂下脖子,她老半天不敢与他对视。同时心里生气,她想:“凭什么羞愧的人是我!明明行为不检的人是他!该道歉的是他才对,凭什么他随口一句话,就要把方才所有的行径都遮挡过去呢?不行,我该态度更加坚决才行!我必须告诉他我心中的话语。”想到这里,握紧双拳的女人深呼吸一口气,鼓起身体里能聚集的所有勇气,抬起头打量了男人一眼。很不幸,微弱的火光抵挡不住熊熊烈焰的能量,她被他瞪得又一次脸红。   很快,顺着他的眼光,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唇。然而,轻率的防备聊胜于无。敌人攻击的并非这里。瞬间,她的脖子一阵刺痛,热呼呼的鼻息扑面而来。   老天!她该怎么办?并非未经人事少女的她很快在紧挨着自己的另一副滚烫的身体上感受到异常的讯息。她该喊救命么?有用么?该死的,她是他的妃子呀!焦急中,她张开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脸,然而,没有丝毫作用。作为代价,她反被扣住抵抗的双手手腕,被他的手定格在她背后。又一次难以忍耐的浪潮席卷而来,化作一叶孤舟的她只能随波逐流。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刻,他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的动作停止。低头瞥了眼被扯开的领口,年小蝶窘迫得恨不得抓起棉被,把自己包裹成粽子。   “你不要命了么?”他又重复了遍方才的问题。要是她真实的身份暴露,天知道会在宫内引起多大的混乱!这个看不见的漩涡是致命的。而她却没有看见,还天真地要十四领着她往漩涡里冲。   “什么?”她捂住领口,盯着他的鞋子回应,“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事实摆在眼前!”突然,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叫她眼熟的事物,摆到了桌上。是那个平安囊!瞪着这个米色桂花花纹的平安囊,小蝶的心砰砰跳个不停。这是曾经男人送她的礼物。虽然属于年如玉时的记忆,但并不表示她对此已经完全忘却。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里面包裹住的就该是她年小蝶的生辰八字。   果然,说明开始。胤禛捏起这个被自己剪拆了多次又缝合了多次的随身事物,走到了小蝶的身前。   “里边装的是一个人的生辰年月……准确地说……是你的出生日期!”察觉到“你”这个字被他狠狠用力说出的时刻,她的心房一颤,接着揪成一团,苍白着脸盯住男人的脸,颤抖着嘴唇,紧张得连呼吸也屏住。   我到底是谁?这个硕大的疑问重重砸在了年小蝶的脑海,让她身心疲惫。本来,按照道理说,作为灵魂穿越过来的她来说,不该对这样的疑惑耿耿于怀,可是,事实并非按照我们意料地那样发展。她陷得太深,只因爱得太真。就像她曾经完全信任年羹尧一样,那时初来这个时代的她,完全接受了被授予的编织得并不完美的故事。她相信她是一个孤女,相信当时名义上作为她哥哥的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并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她没有过多考虑初恋对象并非善终的将来一样,很多事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感情的收放更非人力所能掌握控制。她付出的情意宛如小河潺潺的流水,连绵温柔。虽然她作为原则性的东西扔被固守,但来自灵魂深处渴望爱与被爱的心情却从未改变。她爱那个被称作她哥哥的男人,爱得真。因此,才会失去所有该有的防备,让没有筑起堤坝的小河再一次经受洪水的汹涌侵袭。   与其说此刻的小蝶在为身世之谜苦恼,不如说她在为曾深爱过的人感到痛惜。却原来,付出与得到本就不遵循易物互换的定律!她剖开了自己的心,却换来了一次比一次的伤害!心如刀割的感觉不过如此吧,闭上眼,她把嘴唇咬出了血。   胤禛没有十四的心软,盯着她憔悴的模样,吐出嘴边的字眼仍在继续。   “看来你似乎明白过来了?不错!这平安囊中你的生辰八字就是绝佳的证明!你是XX年XX月XX日所生,没错,这副生辰是一次偶然我从醉酒的年羹尧嘴里得悉到的日期!蹊跷偏偏出现在这里,我派人到年家的家谱表里查询过了……家族表谱里真正的年小蝶的生辰却并不是这个日期!”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我与年……年羹尧之间并非血亲的关系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何必再提?”她捂着心口,长长的睫毛不停战栗。   “是,你们的事我是知道!”他低吼一声,环住她后腰的手掌猛地用力,让她紧贴住自己,拿鼻尖顶着她的,嘶哑着喉咙道,“可是,你不问问我因何而最终确认的么?不错……就是因为这个……这个只属于你的平安囊!这个……这个完全与年氏族谱所记载背离的生辰八字!小蝶……姑且先喊你这个名字……你……你有没有想过……剥去年小蝶的外衣……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过二十一世纪一个孤单的魂魄罢了!还能是谁?!女人脑海里理智的小人叫她做出这样的回答。但是,她没有,相反的另一面占据上风。理智小人输了,在这个问题上,感性小人大获全胜。性格细腻又敏感的女人想到的不仅仅是身世问题,关于被刻意排除在脑外的东西此刻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儿地朝她蜂拥包围过来。年羹尧,这个他平常避忌又绝口不提的名字如锤炼燃烧如热铁般在她心头烙下了深刻的印记。过去的事曾被她束之高阁,此刻,现实的境况又容不得她躲闪回避。或许,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真心?猛然,这个叫她一度不敢触碰的问题划过她的心海,蹙紧眉间,她已不能呼吸。   又一轮呼啸的风暴肆虐而来。胤禛继续道,“所以,顺着你这个不名身份女人的生辰,我悄悄展开了调查……很快,就有了些眉目……”   “啊,”她听到这里,回过神,“你说,楚大娘……和我……究竟……是……是不是……是不是……”她说不下去。   他回应以冷笑,“你想听什么结语?是斥责那个身为你亲娘女人出身的无耻低贱?还是要我对你这株清新莲花的颂扬?哼,你想听我的恭维吗?赞许你出淤泥而不染的洁身自好吗?是唷,我真该赞美你,怎么不是呢?作为那样母亲的女儿,尚且能不同流合污,而只保持在有限的几个男人之间周旋,怎么说呢?我该夸奖你,称之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毕竟,当老鸨的亲娘无法选择顾客,而你的大门却是向个别之少数才敞开的!”一边说,他一边把她推开胸膛老远。皱鼻撅嘴的模样似乎是在嫌恶她身上的气味似的。   “啪”地一声耳光响起。感受到脸上的火辣,胤禛暴跳如雷。抓住她颤抖的手臂,他跨出一大步,又拽住她的衣领,咆哮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揍一个混蛋。”她瞪着眼睛,怒目以对。这就是她了,我们故事的女主角。在尚且无法保全自己的时候,却能为了身边的人,而鼓起惊人的勇气。   “或许……或许你能仗着自己的权势欺负我,可是……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亲人!不可以!恁凭你是一国之君也不可以!不可以!这三个字你听明白没有?”   “不可以?哼,这样的字眼从未在朕的字典里出现。”   “胤禛……你……”她恼火得七窍生烟,白日里被耿妃手下绯娥刺痛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低呼一声,她捂着胸口,步履蹒跚地倒退数步,一直在撞到身后的椅子,才手握椅子扶手,坐老李下来。   胤禛见她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急忙也止住了口。三两步靠过来,揽着她的肩膀关切的询问。孰料,这份寻常妃子求也求不来的低声下气的问候却遭遇到了极端冷淡的对待。她喘着气,狠狠地把他的手摔开,并喝斥他走开。   看着她大汗淋淋的模样,他真的急了。他张口呼喊叫门外的常喜传太医。小蝶听见,却是冷着脸,说不劳他费心。胤禛火了。重重地关上门,板着脸,黑着眼走到她面前,“你究竟要我怎样做,你才满意?”   她歪着头不语。   “我究竟还要为你做些什么,你才肯对我顺从?”俯□,他对准她并不驯服的脸孔,捏住她的下巴叹息。   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小蝶心中一动,张口便答,“我要见我的亲人!这个条件,你能满足我吗?”   楚大娘?她不是已经……早已经……胤禛摸着鼻子,狐疑地打量了小蝶一眼,心想,“看来,对此她并未知情……这也难怪……那年羹尧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的手段倒是毒辣……可现在的问题是……眼前的她并不知道呀……或许……或许……我期盼许久的东西……能……借此途径……获取……”   居心叵测地想完,他坏坏地开口,“想见亲人?这自是不难。此事对于堂堂天子而言的朕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是,对你是小事一桩,可在我看来,却是天塌下来也比不过的事情。”   “好!”他眼中闪现出得意,蹲□体,与坐在椅内虚弱说话的她平视,“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你明白,朕索取的回报是什么……”   垂下眼皮,她嗫嚅道,“不,我的心早死了,你该明白……”   “朕有魔力,会叫它死而复生……”说完这句,他站起身,把椅内的她横抱在怀里。够了……只要能找到亲近她的借口就够了,哪怕是一场本质龌龊的交易,他也毫不在意。隐藏在刻意欺瞒背后的情意不是谁都能看得清的。即使事后,被她唾弃憎恨,他也都认了……天知道这几年来,他隐忍得有多么艰辛……他不是天生的工作狂,要对着数不清的奏章才能有好心情。是时候轮到她为他的忍耐买单了。天知道,望不见尽头的沟壑被挖掘得有多深;天知道,紧闭沉重的神秘大门被禁锢了多久。外表冷漠的他不再是冰,拥抱住她的身体,散发出比火更滚热的温度……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般的地步?小蝶弄不清,也想不明白。此时,彻底的混乱包裹住她。她已意识不清,她已无法抵抗,此时此刻,她不再是自己的主人。   就在男人喘息出一声情难自抑的呻吟之后,一个痛苦的意识忽然让她混沌的脑袋变得清晰。   “啊,他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低贱,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自己。或许,或许,这样的我和我的母亲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皱起眉,然而,这个细小的动作也没逃开压在她身上进攻者的眼睛。他低下头,将她深锁的眉间亲吻。口中喃喃自语些什么,小蝶没有听清。接着,黑暗中的蜡烛扭动起孱弱的身影,随着男人的吹气,旋即葬身在黑暗里。显然,同时葬身在黑暗里的并非只有这根细细的蜡烛。   隔日午后,女人才在周身更加酸楚的痛觉中独自醒来。看着床上的凌乱,看着手腕脖子上新添的种种淤青,她坐到镜子前,瞥见了脸上早已干涸掉泪痕的印记。    ☆、CHAP126 贵客其人   打从天刚蒙蒙亮开始,廉亲王府邸的动静便响个不停,将原本睡得不沉的谢小风吵。揉揉眼睛,她掀开窗缝儿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地方瞧了瞧,才发现到来来去去扭动着腰肢的丫头婆子似乎已汇成了两道界限清晰的河流。一边向东,一边朝西。八福晋郭络罗氏的屋子就是河流的汇聚所在。数不清的穿戴整齐的下人们陆陆续续从这个源头流入又流出,闪烁出忙忙碌碌的身影。他们当中有的捧着崭新的托盘,有的抱着擦亮的瓷器,有的拎着雕刻着花纹的锦盒,还有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如蚂蚁般在河流的缝隙间穿来穿去。   这是怎么了?搬家么?她正凝神起疑,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打开门,望着出现在面前坐在木轮椅上的男人,谢小风脸颊微微发烫,朝男人行了礼,叫他八爷。   允禩点点头,深邃如湖底的眼睛把清早刚起,睡眼惺忪模样的她看了个仔细。见多了精致装扮过的脸孔,看腻了装腔作势的笑脸,对于在情场上阅历丰富的允禩而言,无疑,眼前还原了自然清新的面貌是更具诱惑力的。将视线定格在她松散的领口上方,他紧握手指,逼迫自己只盯住她的眼睛说话。   “咳咳咳……嗯……今天府里要来一位贵客……嗯……对……就是这样……瞧……瞧我都把手里要交给你的衣衫给忘了……”   视线触及到她胸口的一片雪白,他双手托举掌心里事物的动作瞬间变得僵硬。小风顺着他的眼睛低头审视,“啊呀!”一声低呼,抓住领口,顿足垂头,害臊得让脸上的红云一直蔓延到了脖梗。   允禩也跟着尴尬起来。又是几声干咳,他见她不过来接取自己手中的衣衫,为缓解气氛,便不由跟着多说了几句。   “既然是贵客,就需要受到精心的款待。梳洗过后,你赶紧把一身新的衣服换了。今天,府里想必事多繁忙,或大或小的诸多事情恐怕叫福晋一个人应酬不过来……嗯……这样……你今天暂且跟着到福晋那边去照应……等晚饭送走了客人……你再来我这边服侍也不迟……”   他怎么了?怎么今天没有发脾气,模样温和得让人不忍对他说出“不”字,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现在这位主人今早醒来后大好心情使然,还是,还是因为今天府里即将接待的这位贵客的特殊性决定的呢?小风抬起眼睛,见允禩已转动轮椅,把手里崭新的衣服放到门边的凳子上,不由地趁机把男人侧脸柔和的线条打量了个仔细。因为她和他房间紧挨着的缘故,他书房和她这间卧室的门槛早已拆除,非但如此,在进门处,还特地铺设了光滑的大理石砖。为的就是方便他的行动,如果坐在轮椅上也算行动方便的话。   此时,旭日的阳光升起来了!恰好在门后。温温的光线投递在男人的四周,在他的鼻梁、眼角、嘴轮廓线边,撒下点点细屑的金子。这些金子将他原本俊朗的五官映衬得更加高贵!似乎,只有这种闪亮的色彩才能与他与身居来的雍容气度相匹配。   看着女人对着自己发呆的模样,男人不禁好奇,问她怎么了,在想什么。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他这么和气地说话,或许是为眼前这一瞬间人与自然交相辉映的景色所痴迷,谢小风想也没想,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想什么?我在想一个故事……”   “故事?”男人反问,他推着轮椅,仍然停在原地。   “丑小鸭的故事。”她解释道。   “丑小鸭?”男人皱起眉,一手托着另一手的肘部,手心撑着下巴面露狐疑,“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么?”   女人摇头,予以否认。说是从她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传说。允禩更加好奇,还想追问,这时,郭络罗氏那边一个婆子跑了过来,用粗哑的声音粉碎了方才属于两人的恬静气息。   “福晋请谢姑娘过去一趟。”复述完这项命令,婆子便蹲在门口,站着不走。允禩见了,遂收敛神色,对小风交待了一句让她凡事均须以今日之大局为重的话,正要转身,忽而又想起什么,回过头,盯着小风看了一眼,嘴唇颤动,似乎想说话,但后来瞥了眼在场的电灯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动木轮椅的轮子,沿着大理石的路面向自己的书房转去。   小风让婆子在屋外稍等,匆忙梳洗完毕,换上允禩刚刚送来的新衣,站在镜前,镜子里依稀一个月牙色娉婷的身影映现!哦,是她么?没想到,衣服这么合身!抚摸上衣服的表面,她忽而脸红。不知怎么的,怪异的感觉爬入她的心底。仿佛紧贴在她身体上的已不再是柔软的布料,而是男人喷洒出令人又麻又痒的呼吸。捧着脸,对着镜子,她板起脸,揪住满是红晕的两颊,凶巴巴地对着镜子里的人教训:“瞎想什么呢?就因为他一次心血来潮温和的态度,你就要想入非非了么?别痴人做梦了!你还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吗?你还不清楚自己眼下的身份么?没错,他是天鹅,而你,你注定是一只无法与他同类的蹩脚又卑微的丑小鸭!”   说完,等到注意到镜子里人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的眉毛,她才感到满意。遂,对着镜子又自言自语,“没错,就是这个态度,寄人篱下的态度。这才是属于你的东西嘛!”又抓又捏了两下自己的脸蛋,整理了下发髻,才开了门,和等候的婆子一块儿往福晋那边的屋子去了。   一路上,刻意讨好着婆子闲扯了几句,才晓得婆子姓张,虽是汉人,却是随同福晋陪嫁过来的人,平时负责厨房伙食的监督。厨房……怪不得……瞅了眼张婆子肥胖得像怀有七个月身孕的肚皮,又注意到她额头下巴处老母鸡油般的黄腻,小风不由默默一声冷哼,看来,这厨房的监管的差事倒真是个肥缺!张婆子被她甜蜜蜜的几句奉承话说中了心坎,打量了小风秀丽的五官一眼,说起话来,更是放得开。不仅解释了今日贵客的来历,还为小风说明了王府里款待贵客的种种礼节。   “五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公主么?”小风不懂。   “哪里哟,是先帝爷在世时疼爱的五公主。不同于先帝爷其他的女儿,这一位不喜爱满人的东西,独独偏爱汉人的事物,这不,听咱们福晋说,这位的名号也是由此得来的。她不喜爱和别的姐妹一般被称作格格,偏偏要那时的先帝爷叫唤她公主,这不,这名号也随着一直传到了现在……唉……可惜哟……可惜……她这么年轻……这么尊贵……却是……啧啧……”   “怎么?”   张婆子边走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警觉地环视四周,除了微微在秋风中摇摆着或红或黄或赭或绿的树叶外,只有踩在她们两人脚下的鹅卵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珠一转,张婆子撅起嘴,斜在一边,朝小风做了个怪样,啐道,“还怎么了,克夫克子的命呗!”   小风不语。盯着张婆子那张涂抹得鲜红的大嘴,愣住。这是她在进入允禩府邸后,第一次接触到外边的世界。是的,她的世界很小。从前是姐姐,田文镜,年小蝶,现在却只有一个允禩了。太过狭窄的天空套在她的头顶,将她与自由的空气隔离。小风现在的感觉就如同一只被关进笼里的老鼠面对赫然打开的铁丝门一般。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通过了解同时代人们的事情,她的视野瞬间得到拓宽。   “克夫克子?”她咀嚼着婆子的话反问。   眼见着红砖绿瓦的八福晋住处出现在前面,话说到兴头上的张婆子,索性拉着小风的手,在横卧在清澈流水上的一座小拱桥上停下了脚步。透过水面上漂浮着的晒着太阳的懒洋洋的莲叶,小风又在莲叶下瞥见几尾红色鲤鱼的身影,这时,粗哑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吵嚷个不停。   “啊呀,这可不是老婆子我诅咒她呀,这就是她的命呀!早几年,她先前的额驸……死了……现在……现在没几年……她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大儿子也相继暴病身亡……啊呀呀……怎么说呢……听福晋说……这必定是她前世种下的……什么……恶果……这一世……轮到她遭报应啦……唉……可怜哟……”   抹着口水一股脑儿地把话说完,张婆子这才长长地喘出口气,瞧了眼谢小风,颤抖着下巴的肥肉,亲热地又把她的手拉住,轻拍了几下,才又开口,   “这么说着,自然是又说到咱们的福晋了,唉……福晋人好,心也善,但是……但是听说……也是做错过事情啦……”说到这里,她忽然压低了嗓子,把满是大蒜味道的嘴唇靠近小风的脸蛋,喘着粗气又道,“所以呀……所以……才不招咱们爷的喜爱……如今虽然福晋念佛……但命运的事岂是能被轻易更改的?所以……所以……依据老奴对姑娘的观察和爷对姑娘的喜爱看……这府邸里今后的大小事情多半必定还是要由姑娘你做主啦!这不,今儿的事福晋能把您如此招呼过去,就是最好的说明!接待贵客向来是正室福晋的分内之事,哪里会轮到旁的不相干的人哟!呵呵……老奴这么知根知底地剖心肝地和姑娘交底儿,也是想为老奴的将来留个后路。姑娘日后造化了,可别忘了我就是!”   尚自停留在所谓五公主注定悲哀命运中不能回过神来的谢小风,在听到婆子最后两句时,不由完全清醒过来。同时,倒抽一口冷气。情知是今早与允禩相对的场景让这婆子有所误会,瞧了眼她口沫四溅的模样,心中暗暗叫糟。坏了,若是叫她把今早所见之事传扬到福晋或是别的什么人耳里,原本清白的事情可就再也理不清了。想到这里,又注意到这张婆子巴巴期盼着自己的一副奴才模样,不由计上心头。   “嗯,”小风镇定下来,很快做出反应,板起脸,学着平日允禩不带温度的腔调开口,“你……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很好!能瞧出事情的大势所趋。不错,本姑娘是有飞上枝头的雄心,但却最烦扰背后被人指摘的说三道四、喋喋不休……”话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拿意味深长的眼光盯着婆子看,早已在府中混成个人精的老奴立即领会,用如海参发起般软泡沫般的手掴在嘴边,笑嘻嘻地点头如捣蒜,“这个老奴自然晓得,姑娘你尽管放心。只求姑娘在八爷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几句!”   小风见她一副有所求的讨好的姿态,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   两人不再闲话,只是在抵达福晋的大屋子的时候,小风才又突然轻声开口,“对了,我还忘了问了,今日这贵客与……与……这里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怎么恰好选中这个时候来做客?”   婆子瞅了眼附近忙碌不停的人影,朝她附耳悄声道,“是……喏……咱们福晋先前未出阁时候的闺中密友!”   “来了么?”一个威严的声音斩断两人的私语。用金丝线绣着“大慈大悲”“度一切苦厄”等佛家偈语的藏青色后布毡子被掀起一个角落,八福晋削掉两颊丰腴消瘦掉的脸落入小风的眼帘。   她急忙跪在门外磕头。冷飕飕夹着乳白色轻纱般的空气弥漫在四周,一阵阵寒意直往小风的脖子里钻。周围忽然完全安静下来,包括张婆子在内的方才所有来往的人影似乎都在瞬间消失。   在这清晨淡淡的雾气中,两盆靠近门帘贴墙摆放的玫瑰盆栽吸引住此时小风全部的视线。这时,头顶上方浓密的云层更加浓厚密集,竟把方才刚露出脸的红日完全遮挡。片刻后,如牛毛如花针似的冰凉的雨滴飘落而下。风更加阴冷。依旧跪在原地的小风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就在她仰头往门帘内张望的档口,丫头朝霞从屋内探出头来,睥睨了小风一眼,走到那两盆枝叶茂盛花朵厚实的盆栽前,弯下腰,左右手各端一盆,在胸前拢着,弯曲手臂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捧到屋里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小风额前的碎发要被雨滴打湿的时候,才响起让她起身进屋的命令。走进温暖干燥的屋子,小风才发现里边早已烧了火盆。闪着桔红色轻盈身体的火苗安静地跳跃在郭络罗氏的脚边。此刻,她对着正中央墙壁上的菩萨绣画跪着念经。身穿灰色长袍的她合住手掌,捏着一串佛珠不停转动。侧耳细听,隐约可辨她虔诚诵念的喃喃声音。   雨越发下得大了,隔着厚厚的窗纸敲打进小风的心里。面对着这个念经拜佛的女人,由衷的愧疚之情在她的心中燃起。不禁自问:是我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么?在她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讨厌又自私的女人吧!如果没有我,她和八爷之间会依然幸福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郭络罗氏在朝霞的搀扶下走到了她的前面的座位坐下,冷着眼睛把她今天的模样从头打量到脚。眼里藏针地盯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忽而,侧过头,对着空气开口,“把江南进贡来的缎子穿在身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吧?!”   小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意识到允禩早上送来这件衣衫所花费的心思。郭络罗氏见她这才恍然大悟的模样,心中更气,正要发作,拳头握紧,忽然被手指间里的佛珠给杠了一下,“阿弥陀佛……”沉吟中,她急忙念出声音,赤红的怒意顷刻间在她吊梢起来的眼角消失。   “罪过,罪过……弟子又犯了嗔戒……阿弥陀佛……”反复念叨了几句,就在小风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语调又响起。这回,八福晋的声音平和了不少,然而她这种突然改变的说话语气却让小风一下子有些难以适应。生硬的,好似用冰冷的铁锤敲击冻结数年的寒冰一样的感觉爬上小风的后脊。   “心采喜欢奢华细致,讨厌粗制滥造的寒酸。心采喜爱亮色,讨厌阴灰。心采讲究礼仪规矩,讨厌散漫胡来。此外,她喝茶要喝雨前的龙井,品尝糕点最爱新鲜出炉刚刚烘焙出来的蛋黄糖酥。至于菜肴嘛……我早让张婆子备好……嗯……届时你在叮咛厨房一句让她们烧菜做汤时,一定要挑选刚煨出来的鸡汤调味就是……对了,还有……心采最爱的那道菜肴可别弄砸,食材一定要新鲜,用活剥下皮的蟒蛇肉才行……”   蟒蛇肉?小风听得狠狠皱起眉,捂着胸口一阵恶心,“什么菜肴?非要这等东西不可?还有……还有这心采又是谁?”   看着主子板起的脸孔,一旁侧立的朝霞忍不住冲小风翻了个白眼,啐道,“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连五公主最爱吃的蛇肉松茸羹都不知道……”   心采?五公主?蟒蛇肉?这几个相关的形象如狂啸的疾风般眨眼之间涌入小风的咽喉,顺着她的气管食道重重攫住她已开始痉挛的脾胃,立即,一口酸水忍不住在她的口中泛起。   看着她手捂住嘴苦苦忍耐的模样,八福晋又是得意又是失望。得意的是看见她站在面前出洋相,失望的却是源于另一种缘由。很快,这种缘由就由郭络罗氏自己说明。   “今天……接待……五公主……的人……是……你!”   一声闷雷在小风眼前爆炸!她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说是八爷并非如此吩咐,说是自己只配跟着福晋做些下手帮帮忙,又说自己从没经历过这些大场面。   “在我这间屋里,没有八爷!”女人气得声音提高了不少,猛拍着桌子,她又把手心里的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喘着气,朝背后菩萨的绣画瞥了眼,她才阴沉着眼睛又说起话。   “叫你接待贵客,是你的福气。其他的废话不许再说。要不是今天恰好碰上我要去庵里做法事,佛事不能耽搁,这个体面又荣光的差事哪里能轮得到你……明白告诉你一句……别痴心妄想……以为能从这廉亲王府里得到什么东西……告诉你……你什么也得不到!”   说着,对朝霞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女人从位子里站起,走到依然捂着嘴的谢小风面前,狞笑数声,尖刺着嗓子又道,   “不仅这府里的钱财你得不到丁点儿……就是他……他……你也不能沾染到分毫!我话里的意思……你明白吗……这也是至今……我没有动你的原因……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在很多事情上已经力不从心……”   “够了,”小风打断她,咽下口中的酸水,抬起头捂住耳朵,“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不要说?!哼?咯咯咯……”女人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笑声,抖动着上翘起的倒三角形的下巴,恶狠狠地怒骂,   “哼,亏得你也配说出这样的话!哪有干坏事的贼人禁止受害的一方发泄恨意的道理?若真是有,也只能让我们为这贼人的脸皮之厚而叹息!”   一席刁钻的话把小风说的脸皮发紫。情知理屈的她咬着牙,忍受着女人恶毒的指责。在耳朵跟被刺痛好一阵之后,如狮子般的吼叫才渐渐平息。八福晋也骂得累了。   望着她依然紧扣在掌心的佛珠,怪异的滋味开始在谢小风心头蔓延。   她总该说些什么。于是,珍惜又骄傲的尊严被她拾起,她用这份人人都有却并非人人都在意的东西为自己做了件更奢华的衣衫。勇敢的心在寒冷的雨水中依然昂首挺立。   “前几日,我特地找京郊的一些老名医咨询过了,说是八爷的腿脚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所以……我想……我想……我有这个责任……守护他……直到他康复的那一天……”   听到这儿,原本背对着她对着菩萨绣像的女人豁然转过头,攫住小风此时的表情,并放入口中深深咀嚼,其老练的姿态宛如药材市场上熟练的摊贩在挑拣评判待价而沽的草药似的。   “别忘了你方才对我说的话,这是你的许诺,是吗?”女人扣紧佛珠,逼迫的话语说得又快又急。   小风点头。她真的没有想太多,她只是希望能解除掉自己给他带来的痛苦,这是她心头最大的期望呀。然而,此刻心底深处的绞痛又代、表了什么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应该在乎的吗?不想了,不该再想了,就像八福晋说的,她不该奢望能得到什么的,她是这个府里的罪人,不是么?   长久的沉默出现。郭络罗氏忽然没了声音。然而,垂下头来的小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又过了一会儿,前边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女人沙哑着喉咙叫来朝霞,让她检查一下预备做法事的物品。   丫头走入内屋很快出来,说是香烛、供品、布匹一应俱全。   女人又问随身携带的香油钱可备足。   丫头笑着点头,说是叫女人放心,“别说一次法事的用度,估计这笔银两够‘无心庵’里的尼姑们吃上一年有余啦!”   无心庵?小风听到这里,身体一颤,瞥了眼郭络罗氏与朝霞并肩谈论做法事诸多事宜的情景,深深的厌恶在她心头升起。八福晋真的是像张婆子所说的一心向佛了吗?果真如此,又如何解释她方才对自己的那番恶语?佛家的真谛是解脱她苦恼真正的钥匙么?还是,还是,仅仅成为她遮蔽外人眼睛,为自己屏障掉些许难堪尴尬的一件外衣?   想到这里,方才对这女人产生的所有愧疚之情全部烟消云散。小风甚至对自己肯定了一种观点,认为即使没有自己,允禩也绝对不会为了这个女人付出真心。   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在继续,窗外雨水的兴致也正浓郁,噼噼啪啪地击落在窗棱上,发出似乎杂乱无章又似乎颇有节奏的声音。等到张婆子靠近相唤的时候,小风才发现屋内只剩下自己。“你怎么来了?”她问婆子。   “福晋走时特地吩咐的,让老奴为姑娘重新整理一下妆容。”   一个管厨房的婆子会化妆?小风为此怀疑郭络罗氏的用心。张婆子似乎也看出了小风的疑惑,拽着小风冰凉的手坐到福晋的梳妆台上,拆开她简单的发髻,“婆子以前可不是做厨房的出身!”梳理完她乌黑的长发后,熟练地张开合拢肥胖的手指,很快,为小风打理出一个叫她自己也吃惊的发型。她的发髻被束高了许多,卷成了兰花的模样在头顶绽放,耳边垂下几缕细细的碎发,更加将她白皙修长的脖子映衬出来。然后,婆子又打开福晋的首饰盒,从里边挑选出几粒碎屑的粉色珍珠样的别饰固定在她发髻周围,最后用一根同色的缎带穿插在头发间。弄完头发,当小风对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惊愕的时候,一串冰冰凉的珠链被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很快,脸上也被扑打了些她早已不用的脂粉。   “您瞧瞧,可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   小风愣住,对着镜子中张婆子的影像提问,“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唉,老奴一直是福晋亲生母亲的贴身丫头。习惯服侍老福晋梳头打扮已经好多年了……”   难怪。   张婆子叹了口气,又道,“若不是老福晋后来突然病患不治……我怎会跟着小姐……跟着福晋陪嫁了过来?!唉,这里府上的饭,可是不好吃哟……依我看……还不如以前府里的……来得自在……”   小风点点头,正要再和这个油嘴滑舌又心灵手巧的老婆子说些什么,突然,允禩转着轮椅出现在门口。吩咐张婆子去取油伞,她自己却踮着脚尖一骨碌飞快地跑了过去。摊开手掌,罩在允禩的头顶,轻声责备道:“下这么大的雨,还不进屋来?”   男人用余光瞥了眼屋子门前垂下来绣着佛语的毡帘,抿起嘴唇摇起头。然而,脸上原本刻板的线条却在瞥见她之后,变得柔和。抓过她的手,他依然站在雨水里,盯着她,不眨眼睛,“真不想让这样的你出现在别人面前。”   小风的脸涨红。他可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挣扎了下被包裹住的手,他反把她抓得更紧。若不是被前来送伞的张婆子打搅,他甚至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亲一亲。   雨还在下,风也在刮,空气还是一样地冷。然而,小风心田里的空间却变得温暖。看着两人含情脉脉不打伞在雨中对视的模样,张婆子再煞风景。“爷,姑娘,门外说客人到了!”说话间,把雨伞交到小风手里。小风把伞撑开,让伞尽量往允禩那边倾斜。   在得到允禩示意的眼神后,婆子对着小风欠了欠身体,很快退下。不一会儿功夫,钟鼓琴瑟的撞击声在小风耳边轰鸣。整齐欢庆的礼乐随着扑面的雨水奔流倾泻。   不就是一个前朝公主么,值得这么大的架子么?收起雨伞,小风拿这样含义的目光回视允禩,此时,两人已从八福晋的屋子走入前厅的滴水屋檐下。   然而,被质疑的另一方却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疑问,允禩只是拽了拽她的衣袖,指着门口被撑伞的仆从簇拥在当中的一个华丽的身影道,“瞧,人来了!” ☆、CHAP127谁在做戏1   看着客人细啜龙井时为遮挡住嘴角而上扬起来的衣袖,看着她用点心时拈起蛋黄酥高高翘起的小拇指,听见她连用了两碗最爱的松茸蛇肉羹之后发出的满足的叹息,谢小风对这样的贵客悄悄皱起了眉毛。   比起年小蝶过多浸染于书籍而产生的直觉,小风在这个方面也并不逊色。应该说,女人在这方面都是天生的。很多事情都是靠直觉判断。这把男人通常摸不着也弄不明白的神秘钥匙千百年来始终掌握在女性手中。此刻,根据眼前所看耳边所闻,对五公主深深的厌恶已积聚在小风心头。   不由地,她拿她和纯真的好友相比。哼,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此女的一副做派尽是叫人倒胃口。在注意到心采捏起汤勺,贪婪地吮吸第三晚蛇肉羹的时候,小风终于忍受不住,惨白着脸,拿手帕捂住嘴,哇地一口吐了出来。虽然允禩立即以她这两日脾胃不适为借口替她解围,但喝着蛇羹女人脸上变换的颜色,小风还是看得出来。   坐在饭桌前,身旁的允禩在桌子下,用力地捏了下小风的手,眼中出现叫她务必忍耐的告诫意味。深吸一口气,小风对他点点头,还以一个叫他放心的眼神,这才镇定住表情。她站起身,举起面前的酒杯,朝贵客的方向举起,“小风在公主面前出丑,当真是叫您见笑了,小风自愿罚酒三杯!”   心采不语,只拿一双堪比蟒蛇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她。   咕咚声连续响起,滚烫的辣酒浇灌进小风的咽喉,产生新一轮刺痛。还好,这种正常的感觉她是可以忍受的。   看了眼小风面不改色又待大方坐下的模样,心采扬起一双描绘得末尾成拱形的细眉,配合在那双阴沉的眼睛上,给人的感觉好似给一条大蟒戴上了左右两片的西洋镜。然而,这里并不是说心采长得难看,模样生得不美,只是在一副精致的容颜下,总难掩饰住一种阴暗的气息。虽然穿着一身银白色绣着五彩丝线花纹的衣裙,可是,这位公主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位来自地狱的幽灵。   终于,五公主心采把目光转向允禩,瞧了眼小风,弯起血般鲜艳的嘴唇,笑道,“早就听说过这位小嫂子了,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八哥好眼光!”   一番明褒暗贬的话把小风的俏脸羞个通红。什么叫小嫂子,什么又叫闻名不如见面,仔细斟酌这些字眼,当真字字不怀好意。   允禩见小风脸红后神态有些尴尬,便自顾自地找心采闲聊开来。先从她与老四从小要好的关系说起,顺着点明了她如今能在雍正面前说得上话的不二资格,“想现在放眼皇族上下,哪有别的格格有你这般风光的?能如此让旁人羡煞的,也只有五公主你了……”   而后又暗示着她半年后将下嫁手握兵权,权倾天下的年羹尧,为她将来愈加富贵尊荣的地位表示真心的高兴。   最后,又问了她近来身体的状况。说是她身体虚弱,阴血亏虚,要多多进补才行。心采听到这儿,终于开口,对方才所食蛇羹赞不绝口,允禩又讨好地说,若是对了胃口,叫人多送些厨房里新鲜的蟒蛇到她府上,给她进补身体。心采听了咯吱咯吱地抖动着身体,掩嘴娇笑,说是多谢八哥费心,一边说一边故意把头上金钗垂挂下来的红宝石穗子摇晃得悉索直响,直到笑完好久,手帕还没从嘴边移开。   举手间化干戈为玉帛本就是他八贤王最擅长的本领,望着摸着嘴角朝女人敬酒的允禩,小风的记忆一下子飘起好远……早年间,方苞寿宴上允禩替亡姐小云解围的场景,恍惚间与眼前的境况重叠。   看着心采露出一排比脸还白的牙齿,小风不禁暗地对男人竖起大拇指。原来比起唱戏出身的自己,他才具备更出色的演技。明明似乎并不喜欢对方,却能想着办法让对方喜欢你。嗯,他虽没佩戴如云般的水袖,但长袖善舞的功力显然叫她们这些拙于语音肢体浅层表演者不能望其项背。   此时,午筵已吃得差不多,允禩见贵客被自己逗得捧着脸颊合不拢嘴,遂朝小风使了个眼色,命人撤席。三人缓步移向客厅旁收拾得异常亮丽的房间内稍作休憩。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的心采摸摸肚皮,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允禩见了,说与人有约,要去书房里谈事,只留下小风相陪。临走前,转动轮椅来到小风身边,趁心采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捏了下小风的手指,在惹得她又羞又急,甩手跺脚之际,眼中含笑,自是离去。   等允禩木轮椅的转轴轱辘声渐远,原本小风以为就要眯着眼睡着的女人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背后,仰着脖子,踱着外八字的两脚,在屋内转悠着欣赏起入目摆放的珍玩字画来。一边看,一边提高声音对着小风解释起其中一些珍玩与字画的来历。   她先指着左手边案几上的一尊沾着铜绿的青铜大方鼎,开口道,“这是殷周时代的古董,也是这屋子里最贵重的宝贝……你看……”捏起方鼎中央一排紧密排列垂落朝下的铜环,她朝小风眯缝起眼睛,“你知道这铜环一共有多少个么?嘿嘿……不用数……我可以闭着眼睛告诉你……一共有一百零八个……这是依据武王伐纣时,周朝所牺牲掉的麾下一百零八个大将的依据所筑……”   小风撇嘴,说是穿凿之说不可信。心采冷笑一声,让小风把方鼎扳倒,果然,小风在鼎的腹部正下方,发现了刻有周朝时代日期镌刻的痕迹。对于历史上朝代的变迁更换,与中国历朝变换的脉络,小风并不知道得很详细。只是在她与“先生”田文镜学习的那段日子里,对各个历史朝代的顺序留下了个大概的印象,有个大概的了解,对儒家一向提倡的仁义王道治国为表率典礼的周朝武王、文王的时代还是知道的。此刻,迎视心采投射过来睥睨的目光,小风脸皮一热,头低了下去。   接着心采转身,舀着汤勺里香甜的银耳汤抿了一口,放下汤完,引着小风走到右边墙壁上悬挂的一副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画面前。画卷上山林环绕,松林苍劲,峰峦叠嶂,泉水淅沥,在群山树林之间,还坐落着一座不起眼的亭榭。周围山脉都用蝇头小字表明,就着其中一股支脉,小风凑眼细看,“琅琊山?”三个字才念出声,她不禁拍手笑道,“啊呀,这副你可难不倒我,这画上写的清楚,琅琊山,还有亭子,分明就是欧阳修那篇传世短文记叙的所在嘛!”   心采斜着眼睛让她往下说,小风开始默诵《醉翁亭记》,刚背了个开头,便被打断,一声刺耳的讥笑划过女人的嘴角。   “没有学问的人老实可交;有学问的人更是胸襟宽大,如汪洋如深渊,叫人向往;偏偏夹在这中间有一种人最叫人厌恶,你道是什么?”   小风脸色雪白,咬住嘴唇,眼中露出仿佛预知即将落入陷阱前野兽瞳孔中散发出的光线。她不说话。   心采摇着头边笑边叹,“唉,就是不懂偏偏装懂的那种人嘛!没有醋的瓶子不会晃,装满醋的瓶子更是稳重,偏偏只有半瓶子醋的才会招摇个不停!”   小风被她挖苦得压低了呼吸。如果说方才吃饭时她对心采的感觉用讨厌两字来概括的话,那么此刻,能概括她心情的就只有自卑这个词。从来她都没有像现在这般,这般瞧不起自己!她一直是以一种具备主动性的姿态生活的。不管是照顾姐姐为她出头时表现出的泼辣性格,还是在下决心替小云报仇报复允禩时坚定的信念,谢小风一直是以一个积极的,向命运进攻者的姿态存在的,就算在她为自己的内心归属彷徨犹豫的时候,就算她深深陷入对允禩伤害的自责悔恨的时候,她也能在外界的一点外力的帮助下,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标。她的内心世界一直是坚强的。然而,这颗被世故磨砺的闪亮的坚强的星星,却在此时此刻熄灭了。小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轻自己。哦,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会获得……那我是什么……我又为什么存在……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像一个傻瓜似的,非要对着眼前的说教者忍受下去呢?   想到这里,天性中的部分获得了胜利。很快,自信俘获了自卑。她又把头抬起。让脸色恢复如常。眨着眼睛用刚入私塾的学童面对夫子般崇敬的目光看向女人,戳了戳面前的山水字画,道,“其中奥妙,敬请赐教。”   于是,孔雀骄傲的尾巴翘得更高。心采接下来的话,小风听得并不全懂。   她说,   “这画上虽写的是琅琊山,却并非欧阳公笔下的那一处。此画名作《风生水起图》,作者姓刘名基……你看……这画画的人名已清楚的写在了注脚下边呀……他是明朝的人……还有注脚上极细的几排注释,上边也写得明白,说是此画是为了用来标注风水主旨所做!你看这几句小篆,不就是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后边又说了凡阴阳二宅,均需遵从‘枕山环水’的格局么?所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神灵都需各安其位,才能让风水生气凝聚,生生不息,福佑主人……哎哟……我差点忘了……你不认得小篆,会闹出如此笑话,当真不能怪你……嗯,看这篆刻的印章,该是出自刘基的真迹……”   小风听得气闷,已恢复好心情的她“哦”了一声算是对心采的回答,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道清新的阳光穿透进来。窗边几株并排茂盛生长的灌木丛如鱼鳞般椭圆的叶片上还缀着沉甸甸的透明珍珠。除了滴水檐下懒懒滑落的雨水,外边已是个光亮灿烂的世界。早上灰蒙蒙的阴霾被洗刷干净,蒙罩在太阳脸上的那层厚厚的面纱被彻底揭去,温和的光线笼罩住大地。鸟儿开始歌唱,蜜蜂开始嗡鸣,就连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也变得清晰了许多,似乎也在为雨后晴天的美景而感到喜悦。   “不想出去走走么?”小风临窗而立,转头把仍在叙说“风水理论”的心采打断。女人这才停了下来,把被微风吹拂开额前碎发,面带微笑的小风打量了一眼,眯起眼角,忽然问了个小风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年小蝶比你还美,是么?”   咯噔一个大气泡从小风的心湖底部升起,越到湖面越张开了身躯,再大,再大,接着裂开……等到走出屋子,她才回过神,朝身旁靠她靠得很近的心采露出吃惊的神情,“你怎么知道小蝶的?”   “哼,这又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和她互为密友的关系!”心采得意地还没笑完,忽然尖叫一声,“哎哟……你干什么……干什么捂住我的嘴……放开……你这没规矩的下人……”   好不容易掰开小风的手,心采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然而,有人却不许她歇息。“你说我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小风沉下眼皮,拳头握紧,鼻尖顶着她的鼻尖,零距离地怒喝道。   心采大怒,往后倒退了一步。反喝小风,   “你想干什么?本宫可是公主!是大清朝现在最尊贵的女人!你一个出身低贱又微不足道的下人,哼,好大的胆子!来人呀,快把这作死的下人给本宫拿下!”   回头张望,却偏偏发现所处花园当中竟是没有一个人影。猜度着约莫是允禩故意让闲杂人等避开,好给她这个贵客一个清静的地儿。糟糕,人都死去哪儿了?心采恨恨地咬着牙,瞥了眼又朝自己走过来虎视眈眈小风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害怕,虚晃着拳头在她面前挥舞了几下,强自镇定。   下人?好了,是她自找的。不是我逼她说的。小风气极,手指捏得咯咯响。   “怎么?你竟敢以下犯上吗?你不要命啦?!别忘了,我可是你们府上请来的贵客,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嘿嘿,说下人,还真是抬举你……你以为爬上了八哥的床,就能改变原先下贱的出身?我呸,什么东西?!少在本宫面前放肆,狐假虎威的畜生,给我滚开!”   到此为止!是她先出口伤人,触犯到我的禁忌的。允禩若要追究起来,我也有个说法,怕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本姑娘呆的地儿?嗨,至于之后如何还上欠允禩的债,那就以后再说吧!先让我泄了心头这口恶气再说。   不再细想,小风抡起拳头,朝心采的半边脸砸了过来。   在万花楼待过一段时间的她,不仅有女人相互扭打的教材可以观赏,还具备验证过此项本领的深切体会。重返允禩府邸之前,与薛大娘一场猛烈的厮打赋予了小风此刻对敌丰富的上场经验。一直被众人捧在手掌心中娇惯又需要常常蛇羹进补的另一个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应承了几拳,就哭丧起脸,躲闪叫嚷起来。   和小蝶为所爱之人奋起反抗的方式不同,小风原则的排行榜里,自身尊严的捍卫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她不能忍受别人对她的随意的侮辱和蔑视,坚决的态度和适当的回击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在这点上,一直被人利用受人摆布的小蝶,则悲惨得多。她的人生之路总是被无情的过客侵占得太多,虽然小蝶也会反抗,但她却不具备小风这种说打就打,挥拳相见的能力。有时,读书读得太多,反而并不幸运。当然,小蝶身体的娇弱和小风的硬朗也是必须考虑的因素之一。   “哼……我叫你再胡说……再胡说……谁?谁是下人?谁是低贱又微不足道的人?你说……说话呀……”   面对又一轮拳头,心采哆嗦着身体着抱住脑袋,嘴里仍然顽抗,“说谁?还有谁?不讲规矩,言行胡乱的下人,谢小风是也!”   “啊哈,还给我拽文,还‘是也’呢,我呸,去你的文绉绉的假道学假正经的那一套……什么武王伐纣,什么周文王,什么小篆,什么风水,什么乱七八糟的瞎胡扯!我呸!本姑娘才不吃你这一套!不懂殷周,不懂小篆,不懂风水的本姑娘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身体强壮,心情愉悦。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豪爽巾帼!”   “去你的狗屁巾帼!”心采捂住右边的眼睛,扯着嗓子边跑边叫。   小风张开手掌,扇在嘴边,嗅着鼻子,戏谑道,“嗯,果真是狗臭屁!好臭好臭!”   心采身体停住,转过头来狠狠盯住小风的眼睛。怒极反笑。她虽在笑,可从五官沿着脖子往下,每一寸肌肤都透露出如毒蛇信子般危险的气息。   瞧着她对自己眯眼冷笑的模样,小风反倒觉得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方才种种戏弄嘲笑如孩童玩闹般诙谐轻松的气氛消失,被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阴森浓雾替代,而释放这股浓雾的恰恰是笑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女人。   舔舔嘴角,心采忽然让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势暂停,说是要去厨房转转。   “厨房?”小风反问,斜瞥了对方一眼,一边转身往前边带路一边暗地里嘀咕,心道,怎么变脸变这么快?方才还和我凶巴巴地像是要拼命,怎么转眼间,倒似变了一个人?啧啧,这人的心真叫人摸不透。   可是,当跨进午后一个时辰后、空无一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宽敞明亮的厨房的时候,小心戒备的字眼没有飘入小风的心间。过于琢磨敌人心理惯于进攻的她偏偏忘了某种程度上防守就是最好进攻的这个道理。疏忽的种子播撒,很快发芽。   心采单凭嗅觉,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一个用盖子遮挡住的大水缸引起了她的注意。趁小风往前走,没有回头的时候,她揭开盖子,在酱色的水缸里发现了她最爱菜肴的主菜来源——装在竹笼里的蟒蛇。那是两条虎色斑纹的黝黑大蟒!想必事为了安全起见,不仅水缸上加了盖子,被搁置在水缸里的它们又被添加了一道安全屏障;被关在加了两把锁的细篾竹片编织的扁形笼子里。其中一条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另一条则盘绕在前一条的身上,昂起椭圆形的狭窄的脑袋左右摇摆,以狩猎者的姿态灵敏地打量着此刻正朝它上扬起嘴角的女人。   “这里就是了,蔬菜瓜果,鸡鸭鱼肉,都在这里洗切烹饪,五公主要来这里,是中午的菜肴有不合您口味的地方么?”   小风手指点着附近整齐摆放的锅碗瓢盆,看了眼朝她摇头笑得更加真心的女人,下弯嘴角,继续在前头带路,穿过一排灶台,前方木桌上一盘沾着水珠的又红又大的苹果刺激了她嘴里的唾液。揉揉午餐压根没吃什么东西的肚子(面对心采那样的贵客吃不下),她朝苹果走去,边走,边耸肩嘀咕,“其实厨房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真想不到有人为什么要来这里?”抓起苹果,大大地咬了一口,哇,真甜!   偷吃得正香的她的后背显然没长眼睛,否则,那正在悄然发生的可怕的一幕必定会让她骇得跳起。放在水缸边的钥匙找到了!纤细的手指打开了竹笼,退缩到十步以外的女人嘬起嘴唇,发出嘶嘶的声响,没多一会儿,一条碗口粗的长长的黑影半挂出水缸的边缘,很快蜿蜒而下。朝着前边窜动而去。盖上水缸的盖子,恶毒的教唆者继续在唇边吹出嘶嘶的音符。此时,发出嘎嘣松脆声音的小风正享受着甜美的果实,冷不防,一阵带着腥风的气味扑鼻而来!   等到她回头,身体猛地被异物缠紧!什么东西?触摸到手边如鱼鳞般冰凉如黄鳝般滑腻的皮肤时,比正奋力缠绕住她的蟒蛇还妖冶的女人的笑脸跳跃进小风的眼睛!看着心采捂着肚子笑弯腰的模样,被玩弄的感觉把小风身体里每处愤怒点燃!她顿时明白女人方才提议要来厨房的用意,可惜,她明白得晚了些。饥饿的狩猎者如枯藤环绕树干般紧紧地将她缠紧,若非身体结实又有力的她不停反抗,那沾着猩红色黏液的毒牙怕就是要朝她的脖子戳下。   过分的紧张与恐惧远远超过了愤怒。小风来不及说话,只能竭力挣扎。   软体动物越来越有力的束缚让她呼吸困难,蟒蛇很快变得不耐烦。这一回,压根不用等到教唆者新一轮信号的释放,它,已挺直了脖子,对着猎物的咽喉,张开血盆大口!   谢天谢地,谢谢小风手里的那咬了两口的大苹果。如小皮球般大小的苹果卡在了大蟒的嘴里!这是小风急中生智,又不得不自保的反应。由于苹果太大,不沾血气的滋味也不符合蟒蛇的口味,因此,似乎在被卡的一瞬间,大蟒产生了短暂的犹豫,似乎是在烦扰是该将就着把这水果吞下还是费事得从嘴里倒吐出。   小风很想利用这片刻的犹豫,但教唆者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嘶嘶嘶的嘬声响起,蟒蛇变得更加焦躁,随着叫人头皮发麻的一个骨碌声,扩张开嘴巴,拱起身体的蟒蛇把妨碍物吞咽下肚。小风不由得惊慌极了。刀……剪刀……什么都行……这些都是厨房里常见的工具呀……炽热的目光在四周紧急搜寻,很快,暗淡下来。离得最近的一把剪刀恰恰在心采的附近,离她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剪刀很锋利,看得出是刚刚磨砺过得,刀尖还上了层发亮的油,在阳光下静静的躺着。   注意到小风似乎求救的目光,始作俑者笑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咯咯咯……如母鸡般急促又夸张的重叠声窜出她的嘴边,心采捏起剪刀,得意地向小风的方向摇晃,   “怎么了,我们的巾帼英雄,你英雄般的风采怎么熄灭了?现在,不正是大展你飒爽英姿的时候么?”   这时的她一手叉腰,笑声放肆,仰着头斜眼瞥着小风即将赴死的模样开心不已,   “谁又会想到千金之躯的公主会来厨房?谁又会在午后这个最容易犯困的时刻听到偏远厨房里的呼救声?谁又会想到,片刻之后,打开厨房见到的只是一条大腹便便蟒蛇的身影?谁又会想到葬身蛇腹里的会是你这样一个早该死的下贱女人?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文韬武略……样样掌握的都是精华……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优秀更幸福的女人了!哈哈哈……”   小风手脚被大蟒勒得渐渐没了力气,在面临又一次灭顶之灾的时刻,没办法,只好朝大蟒腥臭的脖子张嘴咬下去。她的牙齿虽比不上剪刀,但情急拼命时的力量仍是惊人。在凝结身体残留力量于牙尖的时候,大蟒脖子吃痛,蜷缩起身体,让小风的脖子暂时得到清新的空气,然而,由于力量猛地撤退,小风被连带着摔倒在地,趁着这个机会,她顺势跨骑在蟒蛇的脖子上,双手死死按住,俯□体,用牙拼命的就着方才咬破的伤口吮吸,蟒蛇血浓腥的味道注入她的咽喉,大蟒更痛,卷起尾巴,坚决又迅速地让自己撤退,它松开了骁勇的女子,将身体盘成一圈,躲回水缸边,暂时休息。   得到胜利的小风抹了抹嘴,把蛇血下咽,昂首走到正预备逃离的心采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露出不屑的表情,   “哈,就凭你这副恶毒的心肠和蛇蝎的城府,也配称世上最优秀的女子?我呸……你连给小蝶提鞋都不配!”   心采气了。大怒中,犯下致命的失误,捏在手里的那把剪刀在挥舞的同时把另一只手的手指割破。人类鲜血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停在水缸边的那条大蟒虽然没动,看起来似乎受伤不轻,但水缸的盖子却被顶得弹跳开,又一条更长更粗的黑黢黢的影子一跃而出。这一次,对着心采呼啸过去。   可想而知,相同的悲剧又一次上演。小风看得愣了愣,看着从心采手里掉落在脚边的剪刀,没再细想,抄在掌中,使出最后的力气朝这条更加凶猛的大蟒戳去!然而,她的力气不够了,经过方才一番搏斗,她所有的能量几乎都消耗光了,她依然在大蟒的脊背上戳开几处口子,然而,人血强烈的刺激味道越来越浓烈,心采的手指被剪刀误伤得不轻,对于靠吃血肉的这类软体动物而言,食物散发出无可抵挡的诱惑气息。这条后来出动的大蟒为此竟对背后这些细细的伤痛不再注意。流血的心采成了它主要对付的目标。   “怎么办?我去喊人来帮忙!”小风站在身旁着急地大喊。   “等……等人来……我也没……没了……”心采被绕住脖子,发出微弱的声音。经她这么一说,小风才真切认识到厨房远离各处住房厅室的地理位置,本来这在大户人家,是为了避开油烟薪柴燃烧的烟气,为了干净和安全考虑,没想到,太大的住宅布局此刻反倒成了救命不便的因素。   “那……那……那怎么办吧……都怪你……偏偏爱吃什么蟒蛇肉……你……你莫不是要丧命在这畜生的嘴下了吧……”小风用力地跺脚,手中剪刀戳得更加用力,同时伸出手指,用力掰着大蟒的脖子,企图阻止它对心采的进一步致命攻击。   “去……去……去戳另外那条蛇!快……快……”女人的声音更低。   什么?这是什么道理?小风想不通,对着心采大骂,“你不要命啦?我一定会救你的!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   “谁……谁……跟你怄气……快……快些……不然……我真的没命啦……”女人催促的声音更急。   小风没有法子,她一边衣袖擦起眼角,一边咬牙转身对着缸边那条奄奄一息的蛇,抓起剪刀使劲儿朝它戳去!“你要害死你自己了,你要害死你自己了,爱吃蛇肉的女人!”她红着眼睛着急地喊道。   很快,那条水缸边的蛇被她剪刀捣烂,变作一团血肉。   叫人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   原本缠绕住心采的大蟒的身体抖动了下,吐着信子的脑袋向后张望过去,突然,绷紧的姿势松懈,它竟放弃了唾口可得的美味,朝被戳烂的蛇肉游弋过来。小风吓了一跳,连忙绕过水缸,和心采并肩,退到了门边,屏着呼吸打量着眼前的景象:这条大蟒围绕在同伴尸体的身边,转悠个不停,不时吐出信子,拿头在血肉里拱来拱去。   “快走!”扔掉剪刀,小风只想快点逃离出这片腥臭的空间,拉着心采正要夺门而出,却被女人用力甩掉手。女人喘着气,朝她冷冷道,“怕什么,方才这畜生差点伤了本宫,现在本宫站在一旁静静地欣赏它死前的好戏,还不成么?”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条大蟒会死?我看……我看它……哎呀……你没看见么……它……它竟然在吃它同伴的血肉?!啊……太可怕了……它……它竟然把那条蛇的尸体给全吃掉了……真叫人……叫人恶心!”   “哼,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吃掉这条和它一起饲养了二十年的母蛇,这条公蛇怎么殉情?”   什么跟什么?小风张大了嘴。   果然,事实按照心采所言。吃掉同伴血肉的大黑蛇盘曲好身体,嘴巴缓缓合起,脑袋不再摆动,身体渐渐不动,再接着,它忽然张开嘴巴,喷出一口蓝色的液体,便翻滚起身体,不停扭动,很快,挺直的身体变得僵硬,仿佛一柄铁锹的长棍般贴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种大蟒蛇,是从西南方缅甸一带进入我国的珍稀品种。作为专门为人进补的食材而饲养。据说,还是在作为蛇卵的时候,它们就被养蛇人圈养,一个笼子里只养殖一公一母两条蛇,彼此之间亲密无间,母蛇爬到哪里,公蛇跟到哪里,一旦其中一条蛇生病,另一条蛇也会跟着没精神……”   小风疑惑为何必须一定要一公一母两条蛇养殖的问题把心采解释的话语打断,“哼,”对着眼前这位称得上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子,她依然鼻孔朝天,食指对着小风的胸膛很用力地戳了几下,鄙夷道,   “阴阳的概念你懂不懂?进补食材讲究平衡,必须同时食用公母两蛇,否则单吃公蛇火气太旺,独吃母蛇,又寒气太足。这些蟒蛇,从小就被养蛇人用药材浸透着,公蛇服用的都是鹿茸、野山人参和还不会打鸣的乌骨鸡,母蛇则是服用的茯苓、胎盘和刚孵出蛋壳不足三天的小白鹤,两者互不相容的阴阳药性自是成了强烈的对比……”   “啊……却是如此,公蛇才会在吞了母蛇的血肉后因为药性过于猛烈而死……”小风恍然大悟,想了想,又疑惑,“咦,那为什么我们人同时吃这两种蛇反而没事呢?”   “哼,我们吃的并非直接的血肉,而是剥皮抽去血液后的嫩肉,再说,烹饪这蛇肉羹还有讲究,非得慢火炖上足足三个时辰,才能完全化去这相克的药性,而使两者的性理调融,发挥出兼而有之的最佳服用滋味,除此之外,还需要配以松茸等其他调中的滋补品入味,还……”心采没说完,又被打断。小风捂着耳朵叫她别再说下去。心采咬着嘴唇,冷冷地盯了小风一眼,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   “年小蝶真的比我要好看很多么?”   小风冷哼一声,并不理睬她这个问题。   心采阴沉的声音又从脑后传来,“今天的事不许你给任何人说出去,听见没?再说,即使没有你,凭借本宫的机智,区区下肚的小小蟒蛇又怎会让本宫放在眼里?”   闻言,小风加重了鼻腔里不屑的声音,算是表示对她一番言语的不认同。心采继续说出下边的命令,她吩咐小风进到厨房,到里边打扫干净,并叫她把死蛇依旧装在竹笼里。小风问为什么,说是死蛇还有什么用。   心采笑道,“做事要干净,不留尾巴。待会儿你自是吩咐婆子下人用黑布盖着,把死蛇和笼子交给我的仆人便是。其他的你不懂,就不用问。”   小风想了想,忽然记起午饭时允禩和心采提起要送她蟒蛇回去滋补的事情,不由心中一动。对此女心思细密发出叹息。心想,必定是这样了。她借八爷之口,带走预备害我不成却反被弄死的蟒蛇,清理掉之后,自然堵了之后众人的口舌,否则,怕是流言碎语要波及上身。   这样想着,小风捏着鼻子,走进厨房,抓起僵硬的公蛇身体,费了半天的劲,也无法再把它弯曲塞入竹笼里,正无法下手的时候,心采走过来,让她用剪刀剪成几段,才算解决了问题。   心采见门外一个婢女走过,便吩咐其提着竹笼,跟着自己往外走。转头就走的她不再和小风说话,扭着如软体动物般的腰肢缓缓消失。   直到忙着用抹布擦完残留的血迹,一轮红日已在西边的窗户外沉陷。温和又自然的光线照耀到小风的眼皮上,才从厨房走出几步,张婆子匆忙的影子飞奔过来,远远地朝小风叫喊,   “姑娘让我好找,八爷让你去呢,脸色很不好看呢。”   小风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忍下胸口泛起的阵阵难受的感觉。嗓子里热乎乎的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似的,痒得难受。很快,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扩张到她后背。顾不上这些,张婆子巴结的话又传递过来,   “八爷似乎是为了方才你没出现在门口送那位贵客,而不高兴……”   “是吗?”小风应了一声,揉揉发胀的眼睛,看着张婆子在眼前变作了两个、三个……拍了拍脸颊,咬着牙,在张婆子机灵的搀扶下稳住身体,跟着她往允禩的书房走去。 ☆、CHAP128 身不由己1   一大早晨,年小蝶就被屋外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靠在床上顺着窗缝儿望过去,一对花白相间,头顶和尾巴上带着蓝色羽毛的正在屋外高大雪松树的树梢间窜跳的喜鹊映入眼帘。尾巴较长的公喜鹊围绕着伴侣扑扇着翅膀转动了几圈,就突然往附近茂密的灌木丛中俯冲下去。不一会儿,干燥细长的树枝被公鸟叼回,体型丰满些的母鸟挺着鼓鼓的肚子只蹲在枝桠间徘徊,锋利坚硬的小嘴不时在公鸟寻觅来的材料上摩擦翻找,仿佛是检验员在查验物品是否合格似的,灵敏又圆溜溜的黑眼珠里闪现出异常认真的神情。   小蝶看得有了趣味,索性披了件衣服把脑袋凑在窗缝边细瞧。公鸟不辞劳苦地依旧重复着寻觅与获取的过程,很快,在树顶的枝干分叉处,巢穴的雏形构造完毕。母鸟蹒跚着步伐,摇晃着身体跳进新家,低着脑袋,用嘴巴将摆放不合理的家具重新放置,公鸟堆积好所需树枝,也跳进来一起帮忙,于是,一对爱侣凭借小巧尖利的工具由内向外重新把新家加固。   直到看得腹中传来抗议之声,小蝶才感受到太阳光威严的温度,曹老公公在屋外敲过门,听见吩咐,弯腰端着早饭走了过来。老太监放下托盘,看了眼小蝶,手指着屋外,脸色兴奋地说道,“早上就听见喜鹊叫,娘娘必定要有喜事临门哩!”   小蝶这时已梳洗完毕,坐在桌边,看了眼摆到面前冒着热气的白粥和点心,接过曹公公递过来的碗勺,放下小碗,捏着勺柄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住,面色僵硬地重复了遍老太监的话,“喜事临门?”   老太监拍着胸脯又把之前的说法给予肯定,还说必定是老天开眼,要给一直行善的娘娘施以恩惠,接着又把话归结到因果循环,善有善报的理论上,还说小蝶的好运必定从今天开始。   看了眼连皮肤皱纹里也闪着红光的老太监,小蝶托起下巴若有所思,然而在接触到对方看来也很明白的视线时,她却立刻红着脸把头侧开。   “娘娘……您不必这样……得到万岁爷的宠爱……在您这样身份的主子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这也是这宫里众多女人胸中唯一渴望的事情!”   “啊……”她脸色变得惨白,双手捧住脸颊,眼睛呆呆地望着老太监,心中默念道,“前天的事竟是连你都知道了,真是,真是叫人无地自容!”   “唉,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娘娘,您是聪明人,这句话的意思,您自然明白。”   闻言,小蝶心中一凛,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外响起“恭迎皇后娘娘”的跪拜声音。很快,那拉氏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小蝶的面前。曹老公公喜悦地朝小蝶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暗示的意味包含了在自我标榜与赞许,似乎是在说,“怎么样,我说的吧,娘娘的好运来了。”之后,他向那拉氏行完礼,便跟随着所有人退下。   等单独面对那拉氏的时候,小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弯曲着膝盖正要朝女人下跪,却没想在半空中被扶住身体,缓慢而清晰的音调响起,“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小蝶抬头,注意到女人眼里蕴藏的讯息。那份意外收获的体会,就仿佛饥渴的旅行者在崇山峻岭的沟涧间发现一道甘泉一般,虽不是春暖大地全然一派的和蔼,倒也并非皑皑白雪覆盖山峦封存万物般无情。感动的气息瞬间流淌。小蝶嗅嗅鼻子,开始揉眼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耻,感受到心灵深处的内疚。多么卑劣的行径哟!在别人与你掏出真心的时候,你却如小偷般蹑手蹑脚地窃取了属于别人的东西!确切地说,是比具体的物品更让一个女人抓狂的东西。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程度好比金银之于商贾,功名之于士子,庄稼之于农民。在那拉氏心里,这种东西除了胤禛怕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吧。   此时此刻,小蝶的心情糟糕透了,二十一世纪报纸媒体上常常刊登的“小三”的字眼狠狠撞击她的心,无力又失败的情绪把她笼罩,她更加沮丧地看待自己,不不不,小三这个字眼还是把我抬高了,说穿了,前天的我,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出卖自己!这么虚伪又龌龊的我,怎么还能安然地站在与我做交易的男人的结发妻子面前呢?   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影子,对地上灰暗模糊的轮廓,小蝶愈发厌恶起来。她抱住双臂,蜷曲在胸前,耷拉下脑袋,让原本高度与自己相仿的那拉氏挺直的脖子高高耸起,用眼角余光看,扑了香粉的皇后脖子仿佛草地上凸起的直直的鸡冠花,虽不美丽,却始终威严地竖立。   看了看小蝶哆嗦的肩膀,又瞥了眼她低头搅动的手指,那拉氏又打量了眼她此刻眼里并不如同其他嫔妃般窃喜的含义,悬了整整两日的心这才放下。很好,看来依旧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略带烦躁地抬头望了望窗外仍在叫唤个不停的喜鹊,咳嗽两声,唤来屋外等候的一个婢女,命其捧了两个包袱,摆在小蝶面前的桌上,又让婢女退了出去。   看着桌上一大一小的包袱,小蝶皱紧眉梢,问那拉氏是何用意。   女人不说话,挤了挤夹在浮肿脸颊间扁扁的鼻头,走过去把包袱各自打开。小包袱里装的是那条那拉氏得自小蝶的那身红绸缎的衣裙。小蝶看了眼旧物,鼻子发酸,指着衣裙动情,对那拉氏说道,“我晓得你是不愿占了我好处的用意……如今……你已痊愈……自然是不愿再对着这条衣裙睹物伤情……”   “妹妹,我可能这样称呼你?”在得到小蝶拼命点头之后,若有若无的笑意在那拉氏的嘴角边浮现,然而在瞥了眼小蝶对着红绸裙默然的神态之后,这抹笑意便立即消失,冷酷的线条再次覆盖住她沉静的五官,相同温度的话随之而出,“妹妹可当真会错了我的用意……并非姐姐不念妹妹昔日照顾关怀的情意,而是……而是……这衣裙料子的来历令姐姐不能不忍痛割爱……”   来历?小蝶睁大眼睛。   那拉氏趁机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拉着她挨着自己在桌边坐下,一边拍打着她的手背,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出一番话来。   “好妹妹,先前在我最最潦倒的日子,即便一个宫女一个太监也能朝我唾口水,扔石子。在没人理睬我,没人待见我的日子里,只有你不计前嫌的对我,照顾我,你的这番善意,我怎么不知?此番我能恢复神智,执掌后宫,此番造化背后的最大支撑是什么,你虽从不在我面前自夸,做姐姐的又岂能是个糊涂之人?”拍了拍胸口,她舔着嘴唇,道,“姐姐这颗心可是雪亮的。这一点妹妹可要明白才好……”见小蝶点头,她这才又接着方才隐藏的所谓衣裙布料来历的话头继续,“说起这料子的来历,难道你竟是不记得了?这块裙子的布料是谁给你的?做姐姐的我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夺了属于妹妹的赏赐。”   青紫交加的浓云在小蝶腮边翻滚,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气朝那拉氏看了一眼,她又立即被对方眼里深深的目光给弄得难堪之极,狼狈万分地只得把脖子垂得比鸵鸟还低。小蝶怎么也想不到,顺着这条衣裙,她俩话题的中心上移到赏赐这块布料的主人身上。于是,立刻,沾着男人喘息与颤动的声音回放在她耳边,尽管竭力拒绝,胤禛汗如雨下的赤、裸的胸膛的画面仍然扑闪到了眼前。几乎同时,前天事后滞留在她身体的每一处酸痛开始呻吟,年小蝶的脸又开始发烫。并深切地开始体会到做贼心虚成语内容的含义。   那拉氏点到即止,她可不会傻得像耿氏一般,用愚蠢做武器,用嫉妒做借口,为捍卫自己婚姻的幸福堡垒进行呆子式的反击。她还没笨到这种地步。   纵观现在的事态,观测对面之人脸上始终未露出笑脸的神情,她,这个母仪天下的尊贵之人便对自己有信心。即便男人被偷走了心,被迷晕了魂,可是,拍不响的巴掌摆在眼前。这事,顶多算一次巧合。比起很多女人的刻意矫揉,蓄意做作,此刻身边这个过于天真的女人倒真是叫她放心。明明就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孩子一般的脸孔嘛!你看,什么心底的表情都被放在了脸上,让她这个老练的观察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一览无余。   于是,那拉氏绝口不再提起任何关于胤禛的话题。站起身,把桌上另一个塞满了珠宝首饰的大包袱往小蝶这边拽过来靠近,她用平缓的声音开始一一说明。   “妹妹瞧瞧,这是红珊瑚项链,这是玉珍珠发簪,还有这个象牙手镯,都是大内首饰里难得的精品……妹妹仔细瞧瞧,这些都是姐姐亲自挑选来相赠的,妹妹可还觉得顺意?”   小蝶连连摆手,拼命推辞。那拉氏执意相送,说是这些不过是略微表示她对小蝶的感激之情。   小蝶听了她此刻又一次重复提到的感谢之类的言语,不禁心头一动,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拉氏的脸问道,“姐姐所言可都是真心话?”   “怎么不是?”闪烁着眼睛,那拉氏把声音故意说得大得足够让屋外人听见,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从前两人之间的恩怨俱都不提。   小蝶点头称是,也说前程往事,俱往矣,何必再提。说完,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她腹中传出,那拉氏忘了眼她,小蝶红着脸,手指戳了戳桌上早已冷掉的早餐。那拉氏正要吩咐下人把白粥和点心热一遍,却是被小蝶拦住。连声说不碍事的她端起白粥,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又捏起一块玫瑰糕,朝那拉氏扬了扬,见那拉氏摇头,她急忙往嘴里塞了一块,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   看着她这副饿极大吃的自然模样,难得罕见的真诚笑容划过那拉氏的嘴角。哪里是什么汉人的大家闺秀,分明似个不谙世情的大孩子!捏着手帕掩饰在嘴边,于眼前此景完全相反的一个画面忽然闯进那拉氏的脑袋。五公主心采的身影浮出记忆的深海表面。心采曾经喝茶吃饭,走路说话故作姿态的模样变得逐渐清晰。揉揉额角,她忽然记起这位爱吃蛇肉叫人反胃的公主这几天就要来宫里探望自己的事情,不禁转过头,对着小蝶深深吸了口气,默叹道,“真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奇怪。喜爱小蝶这种天真又自然的人显然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她的容貌更是叫人容易倾心,胤禛会喜欢她并不奇怪;然而,那拉氏的问题是,如此钟爱清纯气息的男人为什么又会对那个矫揉造作处处透露这诡异气息的五公主如此偏爱呢?难道仅仅是缘于小时一起玩耍的孩童时的经历?不,绝对不是。凭她对胤禛的了解,她完全可以下如此断语。不是发小的情意,那又是什么呢?   片刻后,那拉氏便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一想到心采古怪又讨厌的模样,那拉氏便让自己的大脑停下来休息。趁着小蝶吃早饭的档口,她悄悄转过身,朝屋外走去,临关上门,才又朝屋内人扔了一个听起来并不算多愉快的消息。那拉氏说很快,她就会让耿妃送赔礼过来赔罪。   “赔什么罪?”咕哝着嘴巴含着的一块糕点,小蝶被呛住,等她干巴巴地咽下堵在嗓子眼黏腻的点心之后,跑到门边,打开门,哪里还有那拉氏的人影?肩膀后背依然泛出前几日被针扎后的痛楚。   晚上在曹老公公进屋来添加热水的时候,宫里不径自走的小道消息又从老太监的嘴里传出,他说万岁爷今晚在皇后那边就寝。许久没有过好心情的小蝶因为白天与那拉氏冰释前嫌,此刻正捧着许久没看完的一本诗词看得过瘾,对于老太监在耳边传播的小道消息哪里放在心上?眼皮没眨地继续翻动着线装书的书页。   看着这位娘娘依旧专心看闲书的模样,老太监提着铜制的大热水壶从门槛上跨出步伐,嘴里念叨道,“唉,真是没有心机的一位……愿老天爷保佑……傻人有傻福才是……”放下水壶,合上门,对着夜空下闪耀在头顶的一轮新月,老人双掌合十,拜了又拜。   第二天早上安静度过,等过了中午,小蝶正靠在窗边看书看得困乏打着呵欠的时候,许久未见的李灿英从屋外大雪松的树荫下朝她招手走来。   等见到这位昔日共闯西北大漠的朋友,小蝶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攫住他的手,捏得很用力,结结巴巴地问道,“怎么是你来?十四……是不是十四出了什么事情?”那天十四后来的不告而别的离开方式此刻在她心头种下了深深的阴影,并为此感到十分的不安。   灿英愣了愣,脸皮微红的松开她的手,张嘴回答说没有的事,让她不用担心。然而在小蝶似乎含着怀疑意味的目光的注视下,他原本安分的交叉相握的摆放在腹部的手变得紧张起来,把手背负到身后。他甚至不敢直视她那么动人的一双眼睛。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源于羞涩,源于男人的羞涩。   接着,李灿英对小蝶说明了他的来意。小蝶随着他的步伐走出阴暗的屋子,来到漂浮着懒洋洋空气的户外,望着入目色彩斑斓的树叶,做了一次深呼吸。此刻,听完男人简短的说明,她把他方才的意思做了次重复,   “什么?十四因为有事,所以特地让你来答复我上次托他办的事情?”   男人点头。然后很快皱起眼角,转过身,在一排闪着油脂般光泽的深绿色灌木林旁停下了脚步,回头抓着耳朵,朝小蝶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摇着头,说是十四爷那边对于楚大娘此人之来历与此刻下落的事情无能为力。   “查找这样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无疑于大海捞针,十四爷已经尽力了,我不怪他。”小蝶这样回复。   抿住嘴角,灿英抓着脑门,奇怪地瞥了女人一眼,瞪着眼睛,吐出舌头,又朝女人做了个鬼脸,伤心地拍了拍腰上的钱袋,仰天长叹,说是被小蝶害了。   “我害你?”   “是呀,你害得我把三个月的俸银,整整二十两,都输给十四爷了!”   转动眼珠,小蝶忽然明白过来,伸手捏住仍被她看做小男孩的男人的鼻子,佯怒道,“好呀,合着你们主仆俩拿我来打赌!”   灿英见她轻嗔薄怒的神情,心中一荡,一股比蜂蜜还香甜的滋味涌入他的心窝,见小蝶回视自己,连忙偏转目光,垂着眼皮解释起来。   “只是一个玩笑。小蝶姐姐千万别见怪。因为十四爷交代小的来办此不讨好的差事,小的本来就不乐意,生怕讨了姐姐的没趣,惹姐姐厌烦,所以本不想来走这趟。谁知十四爷完全把这种人之常情的想法推翻,说是姐姐压根不会为了此事心中介意,又说了许多姐姐貌似多愁善感,实则偶尔也会心情阔达的言语。小的怎肯信他这套?遂与十四爷定下赌局,以三个月的俸禄笃定姐姐的反应必定是会不开心,唉……今日一见,才知道姐姐害我矣!”   说到最后,干脆耍宝似的做了个双手捧心的动作,罕见的花朵终于在听者的嘴角边绽放。小蝶露出牙齿,让忍不住的笑意在脸上缓缓倾泻。   一阵秋风拂过,附近两株小梧桐树上巴掌大小的数片叶子被吹落,在悠扬风力的承载下,如同荡漾在透明大海上的小船在空气中翩翩起舞,其中的一片掉在了小蝶的肩头。捏住这片叶子,笑容便在她脸上冻结。小蝶另一手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仰头望了望闲梳院横亘在头顶纵横交错成长方形的狭窄的天空,垂下眼睛,盯着手中枯黄了一半的叶子,轻声念道,“一叶知秋。”   灿英的喉咙哽咽住。瞬间,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堵住了,这种无法畅快呼吸压抑的感觉让他异常难受。张开嘴,他又闭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解除此刻心目中女神内心的哀愁。疑惑的心思在他情窦初开的胸中翻腾,他为不能确定引起女人哀愁的事物源头而焦躁。在这样焦躁的情绪引导下,他便觉得有找些有趣话题来说的必要了。于是,他聪明地提到了属于两人共有记忆中的痕迹。   “还记得‘白毛女’吗?”他指的是曾救两人脱险的那头骆驼。   “啊,它还好么?它也做妈妈了吧?”妈妈两字异常艰涩地从她嘴里吐出,这份异样没逃过男人灵敏的嗅觉。在小蝶以极端冰冷的目光对准闲梳院东边角落的一个小坟堆的时候,李灿英也如同很多相信宫内传言的那些人一样,用探询窥视、如同蜗牛触角般的纤细的目光把她打量。   确实,小蝶的伤痛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就像李灿英来此之前只知道楚大娘是个对这位姐姐很特别的人,就像他相信在扬州古城外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一切。人从来都是只过分相信自己的感觉,而压根忘了太过依赖感觉而可能造成的失误。此刻,在李灿英脑中形成的失误便和宫里许多人的印象重叠——误以为那小坟堆里掩埋的是属于十四与女人的秘、密。   他很快又让自己开口,接住小蝶的话说下去。仿佛为了故意冲淡周围凝重哀伤的气息,他甚至故意撞了小蝶一下,他用肩膀顶了她的肩膀,夸张地笑道,“啊哈,如今的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白毛女’明明是头公的嘛,这你都忘啦?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看着他捂着肚子嘴角抽搐的模样,小蝶也想跟着挂上虚假又掩饰的笑容,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听完李灿英眉飞色舞比划着“白毛女”在十四王府中只认自己,连十四爷都不买账的坏脾气的叙述,她托着脑袋想了会儿,自然想起在西北遇到的另一样动物。   “不会吧,它竟然连十四爷的账都不买?不可能?那十四爷的那个宝贝蜥蜴还能放过‘白毛女’?嘿嘿……这么一想,也是好多年了,还记得我给这条蜥蜴改名字的事情呢!对了,现在你们十四爷平常叫它什么,叫我起的名字‘本善’还是它曾经的名字‘小骗子’?啊呀,十四前几次来,却是没在我面前提到过它一次……你快说说……这个小家伙现在……怎么……啊……小灿英……你为何露出这样一副沮丧的表情?”   “‘小骗子’死啦!”灿英回答道。   歪着头想想,小蝶说,“这也是。想必它原本就属于沙漠,并不习惯京城里的东西……”   “哪里是因为这个?”灿英急了,突然抓住小蝶的手腕,身体跟着颤抖,用克制的、悲愤的腔调说出叫人意外的话语——   “‘小骗子’是被人弄死的……就是我刚跟着十四爷的时候……那天的事我记的还很清楚……那天中午十四爷接到不知谁来的一封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说自己曾经的那条宠物蜥蜴‘小骗子’晚上就要被送到京城了……说完这些,他又急着让我到住宅附近找寻些蛇虫……说是要给这条蜥蜴做晚餐……我皱着眉头答应了……在傍晚好不容易找到两条细细的菜青蛇,提着装蛇的竹笼刚要走向客厅时……里边突然传来的叫声让我胆战心惊……你也知道……我虽是万岁爷指派给十四爷的……可也必须对十四爷的安危负责……接着数不清的叫喊声又传来……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扔掉竹笼……提着剑……快步奔到客厅……你知道我……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小蝶睁大了眼睛,问。   “‘小骗子’!一个不再会吐舌、变色,不再会动一下的‘小骗子’的身影!”   “你是说……蜥蜴的尸体被人送过来?”   “不,比这更可怕!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没有鲜血,没有难闻的腥臭。关在精致铁笼子里的蜥蜴看上去就像活着的一样,一样那样机警地睁着眼睛,甚至它细长的舌头还伸出了长满锋利牙齿的嘴巴,但它的舌头收不回去了,眼睛也不再闪光,嘴巴更是无法合拢。身上的颜色更是无法再变换。它被定格了,永远的定格住了……”   “啊……我明白了……它被制作成了标本……”小蝶脸色转为惨白。   似乎并不理解标本一词的含义,但从小蝶眼里,灿英读懂了对方理解的意味。他又接着说道,“十四爷抱着这个不会动,不会变色的蜥蜴玩偶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实在看不过去,走过去拍他肩膀的时候,才看见他眼角流出的愤怒的泪滴。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十四爷把手中化作泥塑一般僵硬的蜥蜴狠狠扔到地上,抄起长剑,把它戳了个粉碎!同时,嘴里把一个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念了个十几个来回。”   “谁?”注意到灿英瞥视自己的目光,小蝶心里毛毛的。又重复着催促地问了一遍是谁。李灿英这才说出年羹尧的名字。   冷水凝结,会聚成冰。北风刺骨的寒意冲进小蝶的心底。她摇着头说是不信。解释很快来临。李灿英道,   “真的。后来我偶尔发现了那天十四爷先前看过的那封信。信是从西北军营寄过来的……上边还有大将军亲笔的署名……”   小蝶听不下去了,以至于李灿英后边所说写信人口气如何飞扬跋扈,如何气焰嚣张叫人不能忍受之云云都没能被她听进去。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消失,她往后倒退了几步,在身旁男人的搀扶下,靠到了背后粗大的雪松树下。伫立在原地呆了很久。以至于连李灿英何时离开也没有察觉。直到听见头顶那片被称作吉祥化身喜鹊归巢的吵杂声,她才眨了下眼皮,侧过脸,让西沉红日的光辉并不直接射入她的眼睛。   地面上是安静的,周围几个在她身边匆匆经过并不停留的宫人们仿佛压根没见到她似的,很快走入各自的屋子,关紧各自的门扉。草地上也是安静的,安静得连最小的,野外常见的一朵开着蓝色花瓣的小花,也默默地折叠好自己的衣裙,小声地呼吸。泛着银色花边的草地睡着了,灌木丛也睡着了,落叶也不再飞舞。很快,连头顶的喜鹊也不再发出声音。厌倦了看了一日乏味景色的太阳就要离开,只在云层间露出没来得及抽走的衣袖,闪烁着,最后的金黄。默默重复着方才被灿英意外提起的名字,小蝶眼角噙出泪水。滴答地落在草地上。   游走在白昼与黑夜间的缝隙来了,晦暗的时光笼罩住天地。在一团傍晚的暮霭中,门外的脚步声忽然渐渐清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处冷宫的平静。   “咦,不就是这里了,额驸,这里不就是你妹妹现在住的地方么?”   小蝶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口。握紧胸口的衣衫,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倾听。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难道她听错了?是她过于思念产生的幻觉?陌生女人不满的娇斥声回答了小蝶的问题。女人用尖细的嗓音撒起娇来。“不管,不管,心采不管,心采偏要进去瞧瞧!额驸……方才皇上不是让你凡事都顺着我的吗?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终于,小蝶觉得这几日喜鹊的吵杂声与所谓的福祉预报名副其实了。一个叫她盼了好久,念了好久的人终于发出声音。虽只是咳嗽,但小蝶已经对他的身份确定无疑。“年羹尧……你终于来了……”转过头,瞅了瞅东边的小坟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CHAP129 谁在做戏2   “八哥……我们在这儿说话方便么……你看……她还在这儿……”   “但说无妨……这女子……喝了药蛇的血……昏迷过去……大夫看过了……说是要等到明日才会醒来……”   “这就好,这就好……八哥,你说吧,你今天为什么偏偏要把那个‘烂菜心’给请过来?”   “嘘,小点声……如今这‘烂菜心’的身份可是要比我们哥几个要显赫得多哪……”   烂菜心?谁是烂菜心?谁又在说话?躺在床上的谢小风渐渐恢复了意识,但却由于所吸蛇血特殊的药力身体机能还未恢复,既不能说话也不能睁开眼睛。在辨明了所处允禩书房,屋内只有八爷和老十之后,她让自己成为安静的聆听者。身边不远处的对话又在继续。   吵嚷的老十说得很大声。他道,“我就特别看不惯那‘烂菜心’做作的模样!啧啧啧,八哥,亏得你能忍受得了,和她同桌吃饭,还弄什么黏糊糊烂糟糟的蛇肉羹给她吃,要是我,早躲得离她老远,朝着墙角吐了!”   小风遂明白,他们口中“烂菜心”指的是心采,心采,菜心,再加一个烂字,当真有趣。小风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好笑。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今日之所为也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早些我特地叫大夫给我配了止吐的药丸,中午之前调了水冲了喝了……”   允禩的话还没说完,就惹得老十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接着小风又听到清脆的拍击声,想来是老十大笑之余,用手拍打在允禩肩膀上发出的动静。   “哈哈哈……”老十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收起了笑声,用依旧带着好心情的浓浓鼻音道,“八哥这药丸改天也给我配来一些,好叫我收藏在府中,免得将来碰上……也好……哈哈……有备……无患嘛……哈哈哈……”说到末尾,他竟是又忍不住拍着手笑了起来。   允禩等他笑得差不多,假咳嗽数声,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手指叩击着桌面,斜眼看了看也回头朝门看的老十,闪烁起同样疑惑的眼睛,问老十老九为什么还没来。老十抓耳挠腮,想了会儿,说是恐怕老九还在为春香的事没解开心结,躲在家中闭门思过。允禩听到“思过”两字冷笑出声,一手猛拍早已失去知觉的大腿,叹息道,“唉,我本以为老九是咱们兄弟几个当中能看得开的,没想到……没想到……竟也是个实心眼……”老十听了不做声,好半天才抬起头兜着看床上谢小风的眼光看了允禩一眼,暗道,还说别人,你自己不还是一样?闭上眼一手托着前额这么想着,忽然,敏贞如鲜藕般白皙的容颜在心中一闪,咯噔一声,老十睁开眼,后背全是冷汗。   这时,屋外又响起敲门声。隆科多猎犬般的声音传来。允禩吩咐着让他跟着下人先到前厅喝茶等候,等脚步声消失,允禩才开始了自己的正题。   “十弟问得好,你既能问我为何会在今日邀请五公主心采来府里做客,就表示你现在凡事已学会用脑子了。孺子可教也!嗯,好,你且说说,依你看,我为什么要请这个瘟神?”   允誐迟疑了会儿,开口道,“怕是……怕是……八哥想借助这‘烂菜心’如今的身份与地位吧……”见允禩朝自己微笑,顿时高兴得又往下说,“人人都知道‘烂菜心’是同老四要好的……所以……我想……八哥……可能是要有什么事情央请她代为周旋?!”   停留在允禩嘴边的笑容很快消失,平日里让人觉得亲切随和的五官被阴森森的气息覆盖,在允誐的面前变得狰狞起来。几乎是向发泄似的,允禩的眉毛僵直,惨白着脸,低着声音说道,“十弟为何不说得更直接些?看来,身为残废的我如今已沦落到需要巴结老四身边之人的地步了!”   允誐见他发怒,不由惊慌万分地跑到男人轮椅身旁手舞足蹈地解释起来,他食指指着头顶,向轮椅上的男人赌誓,说要是他老十有轻蔑八哥的这份心,就叫他不得善终。允禩冷着脸依旧不说话,允誐急了,抬起手腕,张开手指,猛地朝自己脸上扇了过去。接着,又是马不停蹄地几下,直到允禩气急败坏地对他喊停,憨直的老十这才停下自抽耳刮子的动作。   看着允禩向自己招手,老十依言在轮椅旁蹲下。   抚摸上对方脸上青紫交加的手指印,捧着满是胡须渣子戳手的下巴,允禩握紧另一只拳头重重砸在腿上,自怨自艾道,“不,不是你的错。是八哥,是八哥的性情变了!是八哥不好!是八哥的错!”   注视着允禩眼里的泪花,允誐伏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允禩把他的头拦在怀中,拍打着他的后背不停安慰着。“哭吧……痛快地哭出来吧……这难熬的日子……大家都憋屈得太久了……心里不痛快的人多了……”   男人哭泣的方式与女人不同。他们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好比启动快,刹车灵的新下线的汽车;女人就不同,她们的哭泣是持续性的,即使中间偶尔出现暂停,但隔了一会儿,又会接着抽泣、呜咽、断断续续地让声音渐强或渐弱。这种哭泣方式若比作汽车的话,则只好比作过了报废期怎么急刹也刹不住的类型。   就在谢小风为男人的落泪感到唏嘘的时候,屋里突然变得安静。眼泪被隐藏,由眼泪引发出的力量正在起伏的胸膛中积蓄。吞了口口水,允禩的声音主导了屋内的空气。他开始解说起约见五公主的真正原因。   “‘烂菜叶’除了是老四的红人外,很快,又要多一种身份了……是的……她就要嫁给年羹尧!老四目前最结实的臂膀,最得力的肱骨之臣!别……别……急着点头……十弟,你先听我继续往下说……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关于这位西北大将军……的事么,对,对,对极了,现在,终于等到能让我们把这件事完全捅出去的时候了!”   老十突然跳起,咋呼道,“什么,八哥,你把年羹尧和他妹妹乱、伦的事告诉‘烂菜叶’了?”   “嘿嘿……你以为我这么傻?就算我肯把这事儿说给要当新娘子的人听,人家也肯信?‘烂菜叶’可不是没心机的人;我们和老四敌对的形势仍然令她十分忌惮。也是合该着这个原因,我才借着郭络罗氏的名义给她下的请帖……唉……老实告诉你,老十,八哥我该说的都说了,该点到的东西一样没落,哼哼,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听说……老四那位疯婆娘病愈,老四借机大摆筵席,邀请众多亲友到宫中欢聚,其中‘烂菜叶’和年羹尧都在邀请名单之列!”   摩擦着手掌心的老十两眼被允禩的一番话点燃,闪现出比身旁蜡烛还亮的光芒。夜间嗖嗖的凉风沿着窗檐门缝钻了进来,老十走到允禩背后,把他连人带轮椅推到了木炭烧得正旺的火盆跟前。两人张开手指,伸到火盆上方烤火。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屋里只听到风簌簌的低吟和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干脆断裂的声响。听不到说话声的谢小风正要在这股热烘烘的暖气中睡着,忽然,被男人低沉的叹息惊醒。   这个叹息她听得再耳熟不过了,就像年小蝶听见某人咳嗽一般,女人天生的灵敏向来不会在这方面出错。   允禩又一次开口。只不过这回,他把嗓门压得很低。   “十弟,你知道隆科多来作什么?”   允誐摇头。   “我告诉你,”看了老十一眼,允禩垂下眼皮,低头假装看了会儿跳跃在火盆里鲜艳的火苗,反复着手心手背又烤了会儿火,一个字一个字极慢地说道,“大事就要上演了!”   允誐一惊,问是什么事。   允禩朝他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在宫廷的宴席上,老四当众宣布,说是三日后,将在法华寺置办一场佛事,预备为心采和年羹尧祈福。到时,老四会亲临寺庙,与法华寺的主持,咱们的老朋友觉明,一起主持佛事!”   “此话当真?”允誐如兔子般跳起老高,站好好把允禩的胳膊抓得生疼。   “哼,当然,这也是我宴请心采的目的之一。接近中枢位置的人总是能得到常人得不到的消息的嘛……”   “啊……觉明……觉明和隆科多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而且隆科多他……他他……他刚刚就在我们屋外!八哥!你这消息来得可靠么?我……我是说……那烂……那心采……不会对我们撒谎吧?”   “绝对不会。这个虚伪的女人我最了解,关系到她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弄错!这件事是她亲口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的,当时她那副陶醉自恋的模样,我看得分明,不会弄错。”   允誐点点头,手贴脑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啊,”他低叫一声,“说道此女的虚伪,我完全赞同,但听下午府里的人来报,说什么这‘烂菜叶’学识渊博,不仅识得八哥偏厅里诸多藏品的来历,还文绉绉地能说出如武王伐纣、风水之术的些许来源……啧啧……我就奇了怪了,想当年……她不过是跟在老四后边的一条跟屁虫……从来没好好读过书……她哪里知道的这些东西?难不成……几年没见……当真她变得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文韬武略兼备了?”   允禩捂着嘴巴偷笑,边笑边手指着允誐摇头,“我刚刚夸你肯动脑子,怎么这会儿,突然又问出这么个傻问题了?”   傻问题?挠着后脑勺,面庞黝黑的老十皱着眼睛看向脸被火光映红的男人诡异的笑脸,仍是不解。   允禩微笑着一语道破玄机——“你忘了,这‘烂菜心’的前任额驸是谁啦?”   恍然大悟的目光在老十眼里升起。很快,屋内又释放出两人此起彼伏的笑声。然而,安静的窃听者却被他俩的笑声弄得糊涂了。虽之前与方不染见过几次面,但关于方不染与心采的关系,以及方不染就是心采卖弄学问的源头的这些事情,谢小风显然并不了解。   笑完,允禩用透着轻松意味的腔调又与允誐提起了隆科多这个话题,法华寺,三日后,觉明,埋、伏等等字眼,都是与之紧密关联的词语。小风听得更加茫然,慢慢地,在如老鼠的啮齿啃咬食物所发出的类似的一种声音中沉睡。   直到第二天午后,她才醒转过来。揉着眼睛,看了看空无一人的书房,便整理好衣衫出门找了个下人打听允禩的去向。   在得到不确定的摇头后,小风打发下人走开,正回头对着身后空荡荡的书房发呆,张婆子用茶盘托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过来,领着小风走回书房,说是八爷早上出门时特地交待要让姑娘服下的。小风听了,心跳飞快,满脸涨红,讷讷地接过药碗,咕哝一口把稍凉的药汁喝了个干净。正在为舌根的药味叫苦的功夫,一包琥珀色晶晶亮的松子糖抵到了跟前。   小风大喜,接过张婆子递到手心中的糖,扯开口袋,飞快地从里边拈了一枚丢在嘴里,一边吮吸着清香甜美誐滋味,一边把张婆子的细心夸奖了一遍。“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爱吃这种糖,多谢你费心啦!”她是这样结语的。   “哪里哟……”张婆子掩口而笑,眼中揶揄的目光闪动得叫小风才放下的心又被拎起。   很快,在张婆子不断徘徊在药碗与糖之间暧昧的视线的说明下,小风明白过来。这一次,她窘迫的时间更长。低头看着自己鞋尖看了好久。   她很想用这份沉默来挥去身边的厌烦者,但可惜,爱看别人笑话的心理常常是人的通病。张婆子仍然矗立在身旁,用过来人戏谑又精明的眼睛望着她。如果说,这种窥伺,小风还能用眼不见心不烦低头假装没看见的方式躲避开去的话,那么,接下来,漂浮在空气中不得不钻入她耳朵的声音,却是叫她无处逃避了。   “哎唷……真是叫人羡慕的细腻心思呀……啧啧啧……姑娘真是有福的人……两位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哪……啊……唉哟……呸呸呸……瞧老婆子胡说些什么呢……什么站不站的……坐……坐着……就很好嘛……坐着才更有威严……才更像个风流倜傥的王爷嘛……啊呀……姑娘……我该死……老婆子该死……竟是把姑娘您说得眼圈红了……老婆子一时失口……姑娘……姑娘……你也知道……老婆子是个粗坯……是个下人……是个想讨好主子却不会说话的笨嘴鹦鹉……好姑娘……唉……人现在都这样了……你……你可千万别再伤心了……更……更不要把老婆子的话往心里去……求你了!”   说完这些的张婆子蹲在小风的座椅旁捏着手绢不停地给她擦眼泪,又说了好一阵絮絮叨叨琐碎却很实际的安慰。这番幸福实用的道理是被这样表述的。   “谁叫我们都是女人呢?女人天生就是一副卑贱的命!没法子,想改变是改变不了的。别的人咱们不说……姑娘……您看……”说到这儿,婆子忽然把声音压低,抬起头,朝远处某个方向瞅了瞅,然后迅速低下头,靠在小风臂膀边,轻轻拍打起来,   “别的人不说,咱就看这府里现在的另一位主子……您昨儿也看到啦……她现在只晓得念佛诵经……只晓得初一十五……菩萨寿辰……去‘无心庵’里捣鼓些咱看不懂又弄不明白究竟有没有用处的法事……偷偷告诉您……除了昨儿宴客……八爷派人知会了福晋一些言语……整整有九个月零二十一天……他们夫妻俩没讲过一句话……”   叹了口气,婆子又说,   “所以……所以……什么叫福气……依我现在这样年纪的女人看……咱们女人能有个好归宿就是天大的福气啦……其他的……其他的……其他的事情并不算最重要啦!只要他待你是真心,你对他也有情,相濡以沫,相伴终生,就足够啦!”   擦干眼泪,小风仰头看了眼正回避自己眼睛的张婆子,心中一动,忽然领悟到她这番话里隐含的意思,不禁脸皮发烫,然而虽然羞涩,犹豫片刻,小风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难道这府里的人都像你一样的心思,认为八爷永远不可能再站立起来了吗?”   同情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在婆子眼中一闪而过。她没说话,只是摇了一下头,然后叹气,接着低头不语。   这种向命运服输的态度把惯于在生命大海逆流上乘风破浪的进攻者惹恼了。   重重地拍击了下椅子边的扶手,小风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攥紧拳头,说是用自己的性命发誓要把允禩的腿治好。张婆子不信,说是那么多太医名医的方子都没调理好的症状不会再有起色,让小风别再白费力气。   “怎么会?事在人为!你不知道,我偷偷访询过京郊一代的几位藏匿在民间的老大夫,与他们详谈过八爷的症状,其中的一位就曾明显向我预示过有可能治愈康复的希望!”   婆子被她闪烁着泪水的面庞打动,遂把“庸医害人”的不同意见卡在了嘴里,咽下去。虽然并不太相信小风叙述中几个大夫的能力,但她仍问了一个让小风很开心的问题——“真的有希望吗?”   小风没有回答。张开手指,把老婆子的手捏得很紧很紧。   秋日午后最温暖的光线围绕在小风周围,张婆子注意到,在小风长长的睫毛上,一道纤细又绚亮的彩虹正在悄悄升起……   傍晚允禩刚回来,便转动着轮椅奔向书房;一般晚饭前的时光里,小风总是习惯呆在书房里为他升起暖人的炭火,沏上他偏好口味的香茶,站立在书柜旁,做些或擦拭或整理的闲活。   然而,此刻,书房里没有她等待他的身影。他忽然感到心慌,用力转动着轮椅的轱辘,从书房门口修缮过的坡道下滑,又用更加猛烈的速度冲上紧靠着书房那间屋子的进门的上坡。门被撞开!屋子里依然没人!他的不安更加强烈,大海上的飓风开始袭击。卷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呼啸着,嘶吼着,差点把飘荡在海面上这只廉亲王府邸的小帆船一口吞没。   巧合的是,晚上入夜后开始下雨。沉重着身体的雨水哗啦啦地倾盆而泻,仿佛与此时正面对着众多下人,冷着脸的男人一样,在发着极大的脾气。轰隆隆数声轰鸣之后,一道骇人的霹雳划破了紫黑色的丝绒幕布,夹带着耀眼的闪光跳跃在大厅的窗角缝隙边,将带着凉透骨髓寒意的空气从外边带入了压抑的屋内。   男人咆哮的声音还在继续。仍在重复着今晚不知已被重复了几遍的问题。“谁,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没有人回答。   丫头婆子,小厮侍卫,还有几个白净着脸的太监,都把她们的嘴巴闭紧。   然而,不识相的人来了;一个前两天刚从乡下到这里给府上当马车夫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儿闯了进来!他顶着湿透的盘在头上的辫子,衣袖裤脚四处滴着水,宛如一只落汤鸡般来到了众人面前。他刚陪着福晋从山上下来,气喘吁吁地浑身正没力气。   “喂,她是谁?在说谁呢?”马夫男孩儿放下辫子,拽住身旁一个小厮的衣袖,刚想开口询问,却是头皮一紧,回头一望,却见自己的辫子已被板着脸的八爷攥在了手里。男孩儿大惊,跪在地下,磕头求饶,可是,在男人冷冰冰的眼神示意下,他被两个守候在前厅侧门的体格高大的家奴给架了下去。眨眼间,传来男孩儿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叫喊。   满意地注视着众家奴矗立在眼前惴惴不安的表情,男人忽然改变了问题。“说,谁,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答案自动揭晓。在众人齐聚的目光下,允禩把焦点投放在双腿吓得哆嗦的张婆子身上——   半个时辰后,躺在家中干燥舒适的软榻上正优哉游哉瞅着大烟的允誐不得不从温暖的床上爬起。在又一阵如冰雹般有力狂野的雨水中,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坐到了马车的车夫位置上,正要扬起马鞭,忽然回头对着车厢里的人叮嘱了一句“八哥,坐稳。”   于是,车前两匹骏马撒蹄狂奔,在暴风雨的深夜里,往黑漆漆的郊外奔去。   *******************************************************************************   好冷,全身像是就要被冻僵,这就是谢小风现在的感觉。   此刻,披着斗篷的她正颤抖着身体躲藏在一间破旧的紧闭着大门的茅屋屋檐下避雨。厚重却残破的茅草禁不住太多风雨的侵袭,冰凉如蚕丝般的雨滴沿着她的脖子渗透下去。   京城郊外的雨下了很久,此刻似乎小了些。小风抬头望了望浓墨团似的天,取出胸口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事物,借着夜色,又一遍把它确认检查了一遍。瞅瞅眼前下个没完的雨,伸手朝屋檐外的空中触碰了下,自言自语道,   “该往回走了,运气好的话,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在别人发现之前赶回去!”   她把油纸包的事物放回怀里,双手捂在胸前,咬着牙,低着脑袋,往雨水里冲。然而,没奔出几步,她忽然又退了回来。不是雨水依然无情,而是因为她太担心,担心油纸包里的东西被淋湿。侧着脑袋想了想,她除□上的斗篷,把油纸包重新包裹了个结实,把它贴在胸口用胳膊与胸口紧紧按住,在确定不会滑落之后,她才放心地搂着这个对她现在而言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油纸包,往雨帘中冲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就湿透了。可是,她依然觉得很愉快,因为她确信手中的油纸包依然完好。   雨终于停了。   然而脚下的泥泞却叫她的动作更加缓慢。更不幸的是,她很快发现,她迷路了;和来时完全不一样的山峦,田野,荒草,大树静悄悄地环绕在周围。四条漫长又看不见尽头的岔道在她脚下蜿蜒。从远处传来的几声野兽的叫声更是叫她胆战心惊。   她不禁感到害怕起来。郊外的旷野上没有一处人家,没有一点人留下的痕迹。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散开的都是阴森的自然气息。突然,一个模糊的黑影挡在她的前边,小风大叫一声,往后倒退一大步,退缩着身体僵硬好久,才发现对面不过一块被人丢在路上或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巨石。她慌不择路,又往前走,一阵狂风吹拂过来的沙砾刺痛了她的眼睛。揉眼间,哗哗响起的树叶声又叫她挺直了后背。   由于太过紧张,谢小风开始自言自语。   “没什么好怕的,现在,此刻,对于这样的我,不是最好的时刻么?看看……我怀里的是什么?是什么?如果走运的话……说不定……说不定……我就可以把我欠他的债……还清……啊哈……到时,我可就能体会无债一身轻的滋味了!这份轻松的滋味不就是我这段时间一直追寻的吗?看看!看看!只要这油纸包里的草药……草药的种子……能被我……成功种植……种植的话……”   说到这里,她的牙齿开始打颤,午夜之后的寒露来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她又坚持让自己说出声音,   “如果,如果……我能把……李大夫……说明……不太可能种植成功的草药种子种活,那么……那么……他的腿……他的腿就有了痊愈的机会!对……就是这样……李大夫……不就是这么说的?李大夫虽然人才中年,是我走访的……这几个大夫中……最年轻的一位……但我看得出来……他也是最厉害的一个……据他说,这种草药……这种适合生长在热天里的草药……曾被他在……最热的南海边用来……用来治愈过……一个同样双腿残废的病人……啊……这证明了什么……还能证明什么……”   她忽然停住,把油纸包托举到了头顶,对着天空大喊,“谢谢!老天爷,你毕竟肯睁开双眼了,你毕竟也是有同情心的,同情我这个比他更需要你可怜的人……”   她继续往前走,塞满了黄褐色污水的小水塘一个个如大蘑菇般潜藏在她脚下,没注意到这点的的小风很快滑倒,挣扎着身体爬起来,走出数步,她又滑倒,再站起,滑倒……就这样重复着,走出一段并不算短的距离后,她终于无力地匍匐在了泥泞粘湿的土壤中。   昏沉之间,她抱住裹着斗篷的油纸包,感到似乎背后有人在叫她,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捏了把下巴,却是生疼。大叫一声,她一骨碌从烂泥地上爬起,捧着油纸包,朝传来马蹄声身后的一片黑暗中望去。   再一次,她确定,她的耳朵没病。   当那辆叫她喜极而泣的马车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朝允誐掀起车厢帘布里那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允禩脸色苍白地没说话,只是拿一双隐忍着某种感情的眼睛盯着她,盯着她憔悴的脸庞。他让允誐帮忙扶着她坐进车厢,一路上,除了不停打量陷入昏睡中仍抱着纸包的喃喃自语“希望”的女人外,他没说一句话。   小风回府后生了场大病,到次日早上,全身的热度才完全消退。刚在自己屋里醒来的她,正起身穿好衣衫,在房里寻找到油纸包包裹的草药种子确认完好无损之后,她才简单梳洗,捏着油纸包往旁边的书房走。刚到书房门外,便听到里边人的说话。依旧是老十和八爷的声音。   “八哥……我现在可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啦……啧啧啧……你那样的演技差点要连我都被你骗过去啦……更别说她这样一个戏子了……”   小风的心猛地抽紧,她继续侧耳倾听。   “倒也没什么……你也知道……这女人曾经是如何对我的……不如此小小耍弄她……叫她对我死心塌地一番……如何能泄我被她害的切肤之痛呢?”是允禩的声音。   女人的心彻底冰凉,跟着手脚没有一丝热气。身体摇晃了下,小风咬住嘴唇。   允誐跟着男人笑了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地啊了声,拍手道,   “啊,八哥,难怪你在宴请心采的时候对她那样客气……我就说嘛……你怎么突然对这种下作卑贱的女子改了脾性……嘿嘿……原来……你这是为了要给她比死更痛的还击呀!”   “的确,没什么比拿感情做戏来得更卑鄙,更无耻的了!哼,其实这也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想当初,是她花言巧语用美色引诱我,用感情欺骗我在先的。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不过……说起宴请心采……那天的事……我其实也是存了利用这下作女人的心思……特地挑了郭络罗氏礼佛的日子……找了这无耻却直肠子的女人接待心采……唉……说来也不怕你见笑……这府里……像她这般心情单纯容易戏耍、叫我放心的人还真是不多……毕竟,在面对心采那样狡猾如狐狸阴险如毒蛇般的人物的时候,我可不想再隔着一个可能会让两边都出状况的不容易掌控的人,处理事情……”   “是呀是呀……所以……所以说嘛……你才会叫这个傻瓜似的谢小风去应酬‘烂菜心’,让单纯对应狡诈,让没有防备应对全身心眼……妙啊……八哥……昨天……这个被你害惨的女人还巴巴地要为你去找药呢!还有啊,你昨天的戏演得真好,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府上,要我陪你在大雨中上郊外找人……我还真以为你为了这个傻瓜发了疯呢……”   允禩接下来有些不自然的干笑小风没有注意到,油纸包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深入骨髓般的尖锐的痛楚扎入她的心口,就在她呆呆地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油纸包的时候,被这轻微声打搅到的书房的大门敞开。   越过允誐那张略带尴尬的脸,里边坐在轮椅上男人欲说还休的眼神深深把小风刺伤。一手拾起油纸包,她一手捂着脸,转身朝外狂奔。   “拦住她!”   就在允誐迟疑的片刻,他背后的男人朝他发出这样的命令。允誐转身大踏步跟上谢小风的背影。 ☆、CHAP130 身不由己2   暮霭降临在闲梳院茂密丛生的桂花树上,刚刚掌灯后并不明亮的光线在一片片润泽饱满的树叶轮廓周围闪耀,黑沉沉的天空压低下来。   面对站在自己对面的“哥哥”,小蝶对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年羹尧也是同样反应,以相同专注的目光看着她,不眨眼睛。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局面很快让在场的第三者惊心。心采不禁回想起允禩吹在自己耳边的风言风语,在用热呼呼的眼神把年小蝶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之后,回过头她把新任额驸眼中的痴迷捕捉到心底。嘴角隐隐抽动了一下,心采盛气凌人的声音打破了属于两人之间的宁静。   “年妃娘娘……不请我们进屋坐坐吗……”   小蝶愣了愣,匆匆对着心采行了礼,侧过身体,把两人迎进身后的屋内。   走入这间除了两面装满旧书书柜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屋子,年羹尧大吃一惊。狠狠地皱起眉,走到小蝶身边,问出多年后相见的第一句话,“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说话间,男人双拳握紧,逼人的视线将这间陋室的主人锁定。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控制住自己没朝她走过去,反而故意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低头喝茶。   讨人厌的阻碍出现。心采站起身,揭开茶碗的盖子嗅了嗅茶叶的气味,听了身后男人的问题,掩饰好脸上的不快,放下茶碗,朝正对着自己端来点心的年小蝶走去。她边走边指着年羹尧笑道,“瞧这个愣人说的的……他一定是没搞清楚状况……年妃娘娘是谁……嘿嘿……这宫里想必有不知道皇后姓名的……但必定没有人不知道年妃娘娘的……”笑着说到此处,她已走到放下点心茶盘把双手叠放在胸前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女人身边,抓住那双比自己更柔软的手,五公主继续抽搐着嘴角,把话说下去。   “虽然现在皇后那拉氏康复了……但据说……这宫里最得宠的……还是年妃娘娘……甚至我听皇帝哥哥说过……说过……他对你的偏爱……啊呀……瞧……你……你怎么还脸红呢?年……小蝶……我也这么称呼你吧……小蝶……你已经是这紫禁城后宫里只手便可遮盖半边天的人物啦……怎么还这般脸皮单薄呢……要真是这样……将来如何能……能帮助皇帝哥哥……辅助皇后……执掌这后宫呢?”   小蝶急忙解释,说是没有这样的心思。她抬起头,虽对着心采开口,但眼睛却穿透过她将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含义传递到她身后喝茶的男人身上。心采见了,鼻腔内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忽然用一种十分怪异的腔调提醒屋内兄妹俩人间的关系。   “好奇怪呢,这就是你们这对阔别数年未见亲兄妹打招呼的方式么?!这么冷淡,真是叫人意想不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俩相互并不认识呢!”   小蝶听了,把头垂得更低,十指抓弄着衣裙的带子,走到椅子边坐下,不敢抬头。年羹尧却听得把含在口里的茶叶喷出,大声咳嗽起来。心采转过身见男人皱眉四顾露出似乎在找寻东西的模样,正要开口疑问,一方干净的手帕抵到他手边。盯着捏住手帕的那只比自己更白皙,更纤细,更柔软的手,心采眯起了眼睛。她如狐狸般地屏住呼吸,继续呆在原地观察:男人抓起手帕擦拭起嘴角,虽然没和小蝶说话,但心采知道,他在看这个绝色的妹妹,用一种他自以为不会被人察觉到的方式偷偷地窥伺着。   允禩果然没有说错!心采咬着牙默想着,斜眼瞥了下比方不染外形更加硬朗的男人,牢牢抓住某样东西的欲望把她攫住。是的,没错,这是属于她的幸福。属于她心采一个人的幸福。更是大清朝天子亲自赐予的幸福。是不容许任何旁枝末节的力量来干扰的。即使、或许、可能他们这对兄妹有一些允禩所暗示的暧昧的话,那么,也并不能代表将对她这位大清朝最出色女人即将到来的婚姻构成任何威胁。蚂蚁斗不过大象,年小蝶也绝不是她五公主的对手。想完这些,她又笑吟吟地站起身,挨在小蝶身边的位置坐下,用异常热情的腔调说出一番话,让男人听之皱眉的声音继续在屋内担任喧宾夺主的角色。   “小蝶,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所以,说话,也就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我这个人……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有什么话说得得罪你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不然……你趴在皇帝哥哥耳边的一句话……说不定就要了我的小命啦!”   小蝶连忙脸红着摇手,说是哪有的事。心采趁势吐露出恶毒的企图——“别瞒我啦!皇后娘娘、耿妃娘娘都告诉我啦……前两天……嗯……你知道的啊……哎呀……你怎么又脸红了呢?真是位漂亮的人,我敢发誓,见了你脸边的云彩,皇帝哥哥连早朝前的天上的朝霞都不愿意抬头看了呢!”   虽然心采靠着小蝶的脑袋低声细语,仿佛在说悄悄话,但她声音的音量控制得再巧妙不过。说到此处她背后又传来男人的闷咳。心采很自然地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年羹尧身边,抓起那条被他仍紧捏在手掌心里擦拭嘴角的手帕,丢在了茶几上,“都脏了,来,我来帮你擦干净!”说着,从衣襟边取下绣着精美花纹的手帕,攥在指尖,轻轻地按在男人嘴角的轮廓线上,动作是那样轻柔,神态是那样妩媚。就在连心采都要为自己这般仙子神态所陶醉的时候,男人却没做出她期待中的反应。年羹尧专注的方向仍旧不属于她。在那双黑漆一般闪亮的瞳孔里住着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心采的愤怒就要爆发。这时候,“喵呜”一声,一个雪白的影子从细细的门缝下钻了进来,如一朵肥胖轻盈的蒲公英向心采嫉妒的目标扑了过去。   “什么东西?”年羹尧忽然站起,闪电般窜到小蝶身旁,伸出钢铁般强健的胳膊,张开手指,捏住了袭击小蝶的“不明物体”。待把这团温暖柔软的“皮球”抓入手心,不禁为它不一般的触觉吃惊,“什么……”后边“东西”二字没再出口,大白猫圆圆的脸印入年羹尧的眼帘。   “啊,这就是耿妃娘娘丢失的宠物‘咪咪’吧……”心采见了这大白猫,转动起眼珠,朝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敞开怀抱,“来,到我这儿来,乖,‘咪咪’,听话……对……过来……就是这样……很好……真乖……”   心采口中发出给动物喂食时的嘬嘬声,引逗着大白猫好奇地跳出小蝶的环绕的臂膀向自己一步步靠近。   正当抚摸上大白猫软绵绵的脑袋时,猫原先主人严肃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想……公主……公主你……弄错了……这猫其实……不叫咪咪……它叫雪球……它的主人是……是我……”   小蝶正对着心采把话说完,才把面前的这位五公主打量仔细。该怎么形容她给她的感觉呢?外表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一只骄傲美艳的孔雀,但,笼罩在她身上的气息却并非单纯的高贵。如果引入另外一种鸟禽的话,除了夜晚出动的猫头鹰,小蝶想不到别的更适合比拟心采的种类。黑暗森林的气息在她身上蔓延,闭着眼睛靠着她站立,你似乎就可以呼吸到夜晚许多藤蔓,枝条无声匍匐在泥土里的气味。这种无形中的压迫感是并不令人觉得愉快的。突然,对着她的脸,小蝶惊呼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是你!我见到过你!天哪,那时……那时候……你还大着肚子……你……你是方不染的妻子……是那位公主……是两个、哦不、三个孩子的母亲!”   曾经的记忆在小蝶脑海里刷新。心采在她脑海中的第一印象浮现出来。那是在年府新宅一场大火发生的晚上,她茫然地走到曾经府邸的旧址,不其然遇见方不染和当时作为方妻五公主的情形。   看着小蝶捂着嘴在面前恍然大悟的模样,心采恨得把怒气吞回到肠子里。隐藏住全部不快,挑着眉,心有不甘地做出回应。显然,方不染的名字她不愿意在新任丈夫前提起。   “是呀……难得小蝶有心……还记得这些……过去的事情……咳咳咳……是呀……过去啦……都过去啦……”   瞥了眼走到书柜前边翻阅书籍的年羹尧,心采抱着怀中的白猫气得胳膊颤抖,手指用力,“喵呜”一声,白猫跳下,在地上打了个滚,依旧卷着尾巴,跑到小蝶的脚下休息去了。心采见了,避开小蝶又想询问的眼神,朝白猫蹲□体。朝它招手,“快到这儿来,我带你去找你真正的主人!”   什么真正的主人?这公主说话可真是古怪!我方才不是和她解释过雪球属于我的事情了么?小蝶蹙眉想着,俯□体轻轻拍了拍心采的后背,不带丝毫杂念地又问出心中关心却破坏将再嫁人妇者心境的问题——“不染的孩子们怎么样,他们都还好吧……”   喷火的怒气点燃!心采停止呼唤猫的动作,身体变得僵硬。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盯住小蝶的眼睛。在她看来,她正面临着严峻的攻击!年小蝶绝对是故意的。谁都知道,已死去两个孩子的事情是她五公主禁忌的话题。没有理由这个年妃不知道。就这样,不知者不罪的事实被遮蔽,善良的意愿被误解,心采把小蝶恨成一个洞。   注意到心采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小蝶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出什么事了么……我是说……你的孩子……如果需要……帮助……如果我力所能及的话……我很愿意……”后边的话她不能再说下去;一双熟悉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不用回头,那股叫她想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气息向她扑来。“够了……问题到此停止……”年羹尧低沉的告诫在她耳边响起。   为什么?看着那双叫她心神迷醉的眼睛,看着那张叫她念念不忘的容颜,她用眼睛提出这样的问题。   年羹尧没说话,他当然不可能笨到当面得罪五公主的程度,于是,他避开小蝶的眼睛,转身走回书柜边假装把方才弄乱的书重新放回原处。   沉默的回应被接收到。小蝶立即向心采表示了歉意。当然,她这种更愚蠢的补救行为被理解为进一步刻意的刺激。心采铁青着脸,抓着白猫抱在怀里,咬着嘴唇冷着面孔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朝耿妃所住殿宇的方向去了。她走得是那样快,那样急,大踏步地没几下,就消失在了闲梳院那道狭窄门扉的视野里。   “她的孩子究竟怎么了?”小蝶目送着女人消失的背影,问道。   男人横了她一眼,不说话。捏住早想抓住的手腕,放在嘴边轻轻一吻。   “你疯了!”小蝶脸红,抽出手腕,急忙跑到门边关上门。看着她气喘吁吁地又跑到身边拉紧窗户,一个猛烈的冲动俘获住年羹尧,他手臂卷拢,把在身边忙碌的身影拉近,让她娇嫩的脸蛋与自己长满胡渣的下巴紧贴。   “干什么?”她恼怒地挣扎。   “我才想问你,你想干什么?”他故意用下巴上戳人的胡须摩挲她的脸颊,惹得她气喘吁吁地尖叫。她说她不懂他的意思。男人遂解释说明,   “你故意用心采死去两个孩子的事情来说事,不就是为了制造属于我们两人单独说话的环境么?怎么,你何必又在我面前装清纯……收起你那套害羞的迷魂术吧,在那个人身上管用的含蓄委婉的方法……对于诱惑我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适用!”   “老天爷……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忍住眼中的酸楚,她努力没让泪水滴落。千万次重逢的梦境在现实中上映,可偏离的差异程度却是叫她力不从心。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曲解她的用意?太过分,他真的太过分了。握住双拳,捶打在结实的胸膛,她刚想开口继续解释点什么,却是被俯在耳边火一样热的气息笼罩住。他又不再让她说话,这次用的不再是手。   “放开……”她的泪水此烫了他的唇,在喘息中,他终于迫使身体里熔岩的状态由沸腾转为安静,扭头不去看她被扯开的领口,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出叫她伤心的话语。   “怎么,何必再装模作样呢?别以为攀上高枝,就有鄙夷一切的能力!怎么,使得出勾引人的伎俩,却没把心思付诸行动的决心么?小蝶……你不用再掩饰……你的身体已经代替你做出了回应……你想我……就像我也渴望着你一样……来来来……我们别再浪费时间……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啧啧啧……真亏得你这般别出心裁又用心的设计……想要在这里……紫禁城的一角……嗯……现在光是叫我想着……想着这种叫人紧张又刺激的环境……我就禁不住激动啦……小蝶……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男人这派胡言乱语叫她不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可以把她想象成这样低贱的女人?怎么可以?   擦干眼泪,温柔却坚定的神态在她眉宇间展开。“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一见面就相互攻击,相互怀疑?!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我……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让我们静下心来,理顺脾气,好好说上些话,不好么?”   冰冷的钢铁再坚硬,也抵挡不过春风柔柔的细语,也禁不住花朵芬芳的吐息。更何况是比春风更温柔,比花朵更娇艳的嘴唇呢?被这样一盆切合体温的水从头浇下,年羹尧胸口的火气登时熄灭了大半。他也不是来吵架的。然而,男人终究是男人。虽然心里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可吐出嘴里的话依旧是凶巴巴的。   “说话?到了现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他这么一吼,小蝶的泪差点又忍不住。这时,包裹在种子那层柔韧的外衣发挥出作用。理智与勇气被拿出来控制住情绪。   “怎么会……会没有可说的呢?”   她用微弱、颤抖、却贯穿牢固意志力的声音反问,默默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下他的手指。立即,被某项愿望得不到满足的男人甩开。方才初见时的光芒遂一点点在小蝶眼中衰落,最终变得暗淡。艰难地呼吸口窒闷的空气,她转过身,对着面前冷冰冰的墙壁开口。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也有好多事要问你。却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   男人不语,灼热的视线又一次把她笼罩,忽然,对着她脖子上新添的痕迹,眯起了眼睛。阴阳怪气的讥讽脱口而出,“说什么,又讲什么?炫耀君王对你怜爱有加的恩宠吗,可惜,我早摆脱了对这等宫闱隐、秘之事的好奇!”   顺着他火一般的目光,小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脖子,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用一只手遮掩在上面,羞恼地开口,“哦,你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让胤禛的名字出现在你我之间!我现在在和你谈论我们的问题!”   “可是我们的问题偏偏出在这里!难道你能否认这一点吗?”他又想靠过来钳制住她,却被躲开。   她挥舞双手,激动得直喘气。接着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好吧,与其没完没了的纠缠在原地,不如开始正题,此处离耿妃寝宫不远……心采公主随时可能回来……时间有限……请听好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情……是关于我们的……我们的……”   “为什么我非得洗耳恭听?”他倨傲地很快把她打断,“别忘了,年小蝶,你没有这样的资格来指使我必须听从你的命令!”   她真的生气了!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还忘不掉过去!否则,该如何解释他对她眼角的无情,该如何解释他对她话语的冷淡?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是么?就这样,含在嘴里的话被重新咽回,顺着窗户的细缝,她望着东边土地上小小的凸起浑身僵硬。她没有过多的要求之于他呀,她只是想告诉他,他们曾共有的那个小生命也在这里安息,如果他允许的话,她只是想领着他去那个小小的坟堆上看看,或是呆上一小会儿。奢想的泡沫破碎,她下边的话被胸口刀戳般的疼痛堵住,说不出。   就在愣神的时刻,她的下巴猛地被捏住,刺耳的问题扑面砸来。“他们兄弟当中,谁更让你中意?”   囫囵地整个人呆掉,她瞪大眼睛,对着他,表示没听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后者恼了,咬着牙,用响尾蛇在沙漠中游走的声音又重复了遍此刻他心中最在意的疑问。   她愤怒地死死咬住嘴唇,冷着脸盯住他的眼睛。他却周身挂着一副拎着鸟笼在胡同里闲逛的轻松姿态,眯起眼角,斜睨她此刻的模样,双唇翕动,似乎像是要把漂浮在她周围带着她气息的空气咀嚼到嘴中,细细品味似的。   轻佻地伸出手指,骚动了一缕她耳边的碎发,他冷笑,“怎么,这种事,这么不好说么?连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保、密?”   无耻!她心中的火苗被点燃。低吟一声,朝他挥出了拳头。然而,黄雀最激烈的反抗抵不过鹰隼若无其事的一击。看也没看,他就把她的双手包裹住,反扣在她背后。   该死的,比力气,她显然不占上风。此时,男人方才所言“资格”两字闪入女人的头脑,小蝶急中生智。对着男人低喝一声,叫他跪下。这是威严、骄傲又带着绝对自信的呼唤。给沉湎在肉、体、渴望中的雄性动物以当头棒喝。年羹尧愣住。   “跪下,我以年妃的身份命令你,跪下!”说出这句话的她脸色是那样决绝,声音是那样轻。   诡秘的微笑浮现在男人的嘴角。她的聪慧被他忽略,成了最终决定这场对峙的关键要素。弯曲膝盖,跪在她脚边,一种更加猛烈,更加迫切的空虚把他的心牢牢占据,狠狠撕裂。   “臣年羹尧叩见年妃娘娘!”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这句话,接着抬起头,接着故意用嘲讽的语气反问她问娘娘有何训斥。   呵呵,这就是他和她之间不得不存在的相处方式呵!忍受他针扎般狠绝的目光,接受他跪拜式的礼节,面对他挑衅滋事的言语。这样的人,就是她心中盘旋了无数遍的那个情郎吗?惨白着脸,她继续让理智做主。   刚想开口,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蝶开门一看,来的是常喜。小太监站在门外说是来口宣皇上的旨意,在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开篇尽叫年羹尧、小蝶正听得面面相觑的骈文俪句之后,圣旨的真实用意才被点明。   “年妃娘娘,还不快叩谢皇上的丰厚的赏赐?”原来,雍正是借着那拉氏病愈的事情对小蝶多加赏赐。常喜话音刚落,端着盖着红布托盘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接踵而至,陆续走进小蝶与年羹尧的视线。   “瞧瞧,大将军,皇上对娘娘多么体贴!”常喜一边讨好地朝年羹尧拱手,一边含笑接过递到掌心的银票,等把银票在胸前衣襟放好,这小太监喝斥身边与他同为下人的人的声音也就变得更大了。“慢慢腾腾,磨磨蹭蹭的,你们一帮作死的都没吃饭哪!没听见万岁爷特意的交待?让你们不要打搅了娘娘、大将军的兄妹相叙?动作还这么慢!喂,说你呢!快点!还有你……眼神伶俐些……摔坏了万岁爷赏赐给娘娘的东西……小心你人头落地!”   “娘娘……您看……这是皇上为您挑选的江南贡缎……皇上说了……娘娘喜欢素雅颜色的……您看……这淡淡的米黄色……多么温暖……这布匹上刺绣的……米粒般的小花……多么别致……还有……这一些是唐宋时期的一些字画……皇上说了……娘娘不爱古玩珍宝……偏好文墨一类的……哎哟……您再看……这是万岁爷特地从徽州给您找来的古檀香墨……据说这种墨块能散发出天然木料的香味……书写起来异常流畅……还有还有……这里装的是纯白色羊羔皮做的一件皮袄……皇上说了……天气转凉……娘娘素来手脚畏寒……还有……最后这匣子里装的是法兰西刚刚进贡来的一件稀罕事物……耿妃娘娘方才讨要……万岁爷没给……说是要单独交给娘娘的……”   走到小蝶身旁交待完所有礼品的常喜,遂把一个镶着异域风情花纹的木头匣子交到小蝶手上,然后,就预备告退。才转身,就被小蝶一把拉住,把匣子塞回他的手里。等一干太监宫女纷纷退下之后,小蝶才冷着脸对常喜说出她的拒绝。指着摆放在桌上的贡缎、字画、香墨,皮袄她叫他统统搬回去。小太监苦了脸,让娘娘不要害他,小蝶哪里肯听,说若是常喜为难,她直接去找皇上去说明。常喜更是难办,阴沉着眼睛直向杵在一旁半晌没说话的年羹尧使眼色。年羹尧立即回复了他,拍着小太监的肩膀,对他点点头,叫他放心。同时,顺势把他手里的匣子接过。反复念叨着多谢大将军救命的小太监立即猫着身子,一溜烟跑出了小蝶的屋门,飞一般的消失在闲梳院的门口。速度之快令人称奇。   “何苦为难这些人,他们不过是替人当差、听人使唤的……”他劝慰的话才开头,就立即惹得她赤红了眼睛。   “那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呢?”小蝶朝年羹尧大叫,斜眼瞥见桌上一大堆御赐的赏赐,只觉触目惊心,气呼呼地冲到桌边,拽住桌布的一角,用力拉扯,竟是把满桌的东西统统掀翻在了地上。   “你疯了?”他朝她吼。   “是的,我就要疯了,就要被你逼疯了!”她把脸埋在手掌里,扯乱开头发,呻、吟道。   心猛地一痛。一种久违的、又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袭击了年羹尧的脑袋。他望着蹲在桌边,低声哭泣的女人,缓缓俯□体,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手却在半空中停下。改换掉仇人式的姿态,他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呢?一个哥哥?还是一个口是心非的情人?哦,不!这两种身份都不是他所想要的。无论哪一个担任在他身上,都只会让他此刻的心情更加的尴尬与伤心。哥哥?他不可能只成为单纯的哥哥;情人?他更不可能在她面前露出后悔的意图。那他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让她这时的哭泣停止,让她的哭声不再这么搅乱他的心呢?   就这样,手里仍然捏住的匣子被打开—— 入目竟是一件古怪的丝绸布料!准确地说,它不是一块布料,而只是两个圆片,圆片上缀满着闪闪发光的亮片,每个圆片上还吊着细细的带子。   “什么东西?”年羹尧拎着圆片布料凑到正在哭泣的女人眼前,试图用来转移她的注意。小蝶没抬头,依旧呜咽着。然而,圆片布料特异的形状却让捏着它的男人感到好奇。伸手在圆片上按了按,似乎还软绵绵的,就在他疑惑不解的瞬间,手中的事物被脸红得如猪肝色的小蝶飞快地抢了过去。   她把这圆片片抓在掌心,转过身,拼命地往袖口里塞。年羹尧更觉得怪异,凑过去打量她脸上不一般的热度,问那圆片是什么东西。小蝶哪里肯说,塞圆片的动作更加匆忙。年羹尧疑心更重,扣住她手腕拽出圆片布片,非要她说明。小蝶大囧,满心的悲愤被满怀的羞涩替代,捂着脸,胸口呼呼地喘气。握着两个圆片,看着她起伏的曲线,年羹尧登时明白过来。然而,初来的窘迫经受不住嫉妒浪潮的侵袭,很快,阴云又在他脸上密布。   放下惹人心跳的圆片布料,他用严寒的声音冷却掉身体里异样的焦躁。“心采说对了,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再好不过了!”   他?小蝶立即明白是在指胤禛。低垂下脖子的同时,突然,一个偌大的疑窦闯入她的脑海——为什么,为什么胤禛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送她礼物呢?回想起方才常喜所说的一番话,小蝶的脑袋嗡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颤抖着身体,牙齿打架,她惶恐地睁大眼睛,向地下被掀翻的赏赐之物一一看了过去。   “他……他……他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当她用一种惊人的声调挣扎了许久吐露出这句话的时候,年羹尧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猎豹般,他攫住爪下的白兔。双手捏住她的肩膀,他向她质问。   “他?你是说皇上,是不是?故意是什么意思?说明白些!”   “还要我说什么!你做好最坏的打算吧!”闭上眼,小蝶只觉得全身无力。   年羹尧脸上变色,猛烈的摇晃起小蝶的身体,“该死的,你快说话!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所有……一切……”她从他的手中挣脱,靠在桌边的位置木偶般地坐下。   “什么时候?!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哦……是你!是你!只有你!是你说的,是不是?回答我!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是为了报复,向我报复,是不是?!你非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不是!难怪方才你能用那样倨傲的眼神命令我下跪,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和他,现在这座紫禁城的主人设计好只等我这个傻瓜踩下去的陷阱!卑鄙!你们太卑鄙了!可怕,你们比魔鬼更可怕!”   紧张的呼吸让他张大了嘴,转动着脖子,他不停扭动着脖子,望着身体的前后、左右,似乎空气里会突然跳出一个看不见的鬼怪,要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该死的,雍正已拉开了这场暗战的序幕,不是么?曾经被动的局面已被他彻底翻盘,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向我发出警告!发出挑衅!发出战书!不是么?他是要告诉我,他才是玩弄爪牙里猎物的猫,而那只待死的耗子就是我年羹尧!哼!老天,你们这场戏演得可真是精彩绝伦!”   她该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说今天相见只是一个偶然?说自己也是这场斗争里的牺牲品?说她仍然存放在他身上的那颗真心?哦,他不会信的。他再也不会相信她了!而这,不也恰好合了送赏赐来的那个男人的心意了么?老天,为什么事情一定要弄得这般支离破碎,让人无从招架呢?她只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为什么非得卷入这场混乱的、火花四射的暗地里的争斗中去呢?   不管了,她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听天由命?不,她的心死了。潜伏在她血液里生命乐曲的旋律消失了,她还活着,可只是一副尸体。她还在呼吸,可却不再思考任何问题。她还是年小蝶吗,多么想就此永远的安息。回到那片属于她灵魂的栖息地……   看着她不说话安静的表情,男人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   指着女人的鼻尖骂道,“作为幕后黑手,你们想看到戏台上怎样的剧情呢?作为被、操纵的玩偶,我该怎样表现才能称了你们的心意呢?哼,雍正的心思我明白了,你大可以这样告诉他。我不再是他昔日门下的一条任其呼来唤去的狗,西北数十万大军的军、权仍在我年某人手中牢牢握着,请他凡事多加掂量权衡,好好考虑!别为了儿女私情,辜负我年某人报国的一腔拳拳情意!”   “你是在暗示你会带兵起事么?”她横了他目空一切骄傲自大的表情,忽然想到历史中他可怜的结局,心中更痛。数万句劝慰的话拥堵在她嗓子眼,反而使她无法开口。   “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只要把我转达的话带到就行。嗯,哼,或许,雍正隐忍得太久,他太迫切需要作为攻击目标的我也立刻知道这场斗争已经上演的事实了吧……哼哼……好……好……小蝶……若是我年羹尧不幸输了这一场,我在九泉之下也必定会念及你的好处的!”   说完这句,男人提起脚尖踩住躺在地上的圆片布料,狠狠地踩了又踩,停下动作,僵硬住身体停顿在空气中,似乎是在一个瞬间露出犹豫,犹豫该不该回头再看身后的女人一眼。   这时,小蝶被掏空的心又睁开了眼睛,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回头!回头呀!只要你回头!我就会解释,把一切你误会的事实都解释给你听!把弄乱的一切都整理出清晰的头绪!只要你回头……转过身来……”   然而,小蝶的心失望了。重重的关门声粉碎了它的期待。他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想到这里,她突然疯了般的跳起来,冲出屋门,拔腿往闲梳院的门外奔,然而,迎接她的除了冰凉的夜色,寒气逼人的露水,黑黢黢的树影,就再没有别的了。   恰在此时,胤禛站在闲梳院附近的一座楼台上往这里观望。得意的微笑从他嘴边溢出。猎物已在网中。它挣扎得越激烈,狩猎的过程才会越有趣。知晓这场斗争的年羹尧也才会令他这个报复者产生更多的快、感。   哼,军、权?默念着方才闲梳院一个耳目回报过来偷听到的谈话里的字眼,胤禛更是觉得开心。明天,只要过了明天,后天就会到来,法华寺的法事就会开始。狐狸就算再有戒心,也想不到老练的猎人的行动会这样迅速吧。   “年羹尧……我要你死!”念出这句心声,他让他的影子隐没入黑暗中。    ☆、CHAP131 扑火1   冰凉凉的液体缓缓沿着脖子滑落,带着黏腻的、怪异的气味。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手背,却并不让人感到疼。面前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塔楼,在飘浮着乳白色雾气的酱紫色夜色中如地狱的魔爪般趴伏在泥泞的土壤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周围看不到一棵树,却能听见树叶沙沙摇晃的声音;附近没有一个人,却能确认到回荡在耳畔忽近忽远的锣鼓的低鸣。是哪儿?这是什么地方?小蝶踩在潮湿的土壤上,张望四下,在心底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亮射来,刺花了她的眼睛。光线飘忽移动,如一条垂死扭曲的细蛇般在所触及的建筑物上翻滚,最终在那座塔楼上停下脚步。塔楼的轮廓这才被小蝶看清。立即,一声尖叫从她嘴里传出。那哪里是什么塔楼?分明是一个十字型的绞刑架!由两根粗糙的原木树桩交叉组合而成。不可思议的事接着发生。此起彼伏的吼叫、怒骂在黑暗中响起。小蝶立刻回头,望向背后那片永远看不清的如山峦般沉重的黑暗,再次在这片硕大的阴影中确认了听到的声音。   这是一片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词语组成的合奏曲。敌视、轻蔑是这首曲子的主旋律;激动,愤怒是它想表达的感情。演奏者有很多,有说话喘着粗气,说一会儿要停下歇一会儿的老人;有吐露出成串最隐晦的攻击人语句,不需要换气的年青仕人;还有一两声若呻、吟若叹气的女人的哭泣。声音或大或小有壮若洪钟,有细如蚊蝇;叫骂的方式细听之下也有区别,大致有三种:一种是自说自话,天方夜谭,信口开河;其二是信心百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以事实为根据;最后一种却是两边附和,见前两种哪一个占了上风,便立即倒向那一边,重复着听到骂词末尾的词语。   轰隆隆如火车启动时的声音汇聚到小蝶的耳边,起初她被这股巨大磅礴的风暴所震慑,分辨不出这风暴攻击目标的核心。但是,渐渐地,风暴平缓,呼呼如北风肆掠的暴力被狡诈的黑夜精灵收敛起。听在小蝶耳里的变成了河水潺潺汩汩流淌不绝的低喃与倾诉。就这样,所有这些声音的共同点被收集、被捕捉,被感应。——年羹尧!他们都在骂相同的人名!   还会有别人吗?世界上相同名字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会是他?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百分百的巧合!小蝶十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不到痛。攥紧拳头,她又一遍这样告诉自己——   “这是一个早该被你遗忘的名字!是一个该被你扔进垃圾堆的废品!是一个你越珍惜越爱护却反过来越会疯狂撕咬你的野兽!还犹豫什么呢?赶快加入这黑暗的合奏曲吧,即使不随波逐流,也用默许不做声的嘴唇做他们的追随者吧。你的疼,你的痛,你所有的不堪记忆的伤口,不都是这名字的主人一手造就的吗?别再发呆!别再彷徨!别再犹豫!走进黑暗中去吧!”   她迟疑的身体在看不见影子的草地上缓缓移动……恰在这时……合奏曲演奏到了□部分!人声鼎沸,声嘶力竭。看不见的人影在欢呼,摸不着的人影在狂叫。背后突如其来的一阵刺骨的寒意袭击了小蝶哆嗦的身体。回过头,一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影子赫然矗立在绞刑架的中间!   “绞死年羹尧!”   “杀死他!”   “叫他流血!”   “叫他体味死亡!”   “叫他不能停止呼吸!”   ……   大家的情绪又开始高涨。攻击目标的出现在隐形的波涛中掀起惊天的巨浪。蘑菇云般猛烈炸药的引线被点燃!合奏曲化作一张戳着无数利剑的蜘蛛网,朝被捆绑在绞刑架上的男人呼啸着飞扑过去。   即使离得较远,那一点点飞散在空中的鲜红的雨滴还是令小蝶看得惊心。张开嘴巴,她想狂呼男人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接着,她想放声痛哭,却只听见眼珠在眼眶里干涩旋转的摩擦。男人狰狞蜡黄的五官向外无限扩张,双手勒住缠绕在脖子上致命的铁链,他的手指被割破,他胸口、腹部、膝盖、脚趾都在流血!小蝶忍不住尖叫,她想冲到绞刑架边,她想解开束缚他的锁链。然而,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把她阻碍。明明只有一步之遥,明明他就在她手边触手可及,明明她几乎能挨到他的眼皮,可是,可是一个方方罩子般透明的隔膜把他们阻隔,分成了两个可视却并不对接的空间。   就这样,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加剧。分明,那窒息,那沉重的白骨气息笼罩住他的身体。小蝶使出浑身的力气捶打着透明的罩子,试图用全部的力气冲破隔膜,好跨越到他那边去。然而,她的努力全是白费。渐渐的,抽搐、痉挛的一系列可怕的体征出现在男人就要失去弹性的血肉细胞里。被捏住咽喉的恐怖吞没了小蝶!刹那间,她也感到了与男人此时相同的痛楚。男人衰竭的呼吸渐渐停止……他垂下脑袋……   合奏曲的演奏者们发出爆棚的掌声。喝彩叫好声纷纷充斥在鬼魅般的空气里,形成如蜂房里般乱哄哄热闹的嗡鸣……   “不要!”尖叫一声,她终于——睁开眼睛。   一场梦么?揉着仍泛着酸痛的胸口,坐到床边的铜镜前,借着淡淡的星光,她赫然发现满脸的泪水。   就这样坐了大半夜,又趴回床上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合了会儿眼,刚要睡沉,忽然听见门口一个陌生宫女的声音。   “年妃娘娘,耿妃娘娘给您送来的赔礼我搁在门外啦!”   说完,一个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小蝶从床上半坐起身,凝神细想,这才回忆起那拉氏曾给自己交代过让耿妃向自己赔罪的言语。轻叹一口气,依旧准备躺下来继续埋头大睡,却不曾想,窗外早起的喜鹊吵闹个不停。最近,这家又添新成员了,两个甫出世的宝宝让喜鹊爸妈忙乎得身影不停。隔着窗户窥探了会儿鸟雀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景,小蝶模糊的睡意被彻底驱散干净。披了件外衫,她拉开门缝儿,把放在门边的一个双层的锦盒拎进了屋摆在桌上。   是什么东西?耿妃这样的人会送什么样的赔礼?小蝶忽然感到好奇,俯□,正要揭开锦盒,忽然被钻透锦盒红木板材内的气味冲昏了头脑。这种怪异的味道……似乎……让她感觉有些熟悉。颤抖着双手,她捏住盒盖的动作变得迟疑。这时,老太监曹公公恰巧从门边经过,见小蝶这副停住动作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停住脚步,弯着虾壳般的脊背,跨过门槛,向她这边走近。   “啊……这想必就是耿妃娘娘送给娘娘您的补品啦……”他羡慕地咂巴了几下嘴巴,“听说……耿妃娘娘那边厨子的手艺非凡……炖出来的补品叫人赞不绝口呢!”   “补品?!”难怪气味有点古怪,耸耸肩,小蝶皱起眉瞥了眼大流口水的老太监,指着锦盒吩咐着说他若喜欢便只管拿去。   老太监深知小蝶的脾性,几番假意推托之后,便张开蜘蛛爪子般的胳膊把锦盒紧紧搂在怀里。一边颔首向小蝶道谢,一边往门槛边后退。乐极生悲的事很快发生。他被门槛畔倒。锦盒也跟着摔裂,露出里边第一层隔板里的“补品”。   很快,小蝶与老太监一致的尖叫声惊扰到闲梳院里其他的宫人与太监。数十双窥伺的眼睛将案发现场包围。看戏成了众人心中的共识——那究竟是什么?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众人开始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很显然,可怜的年妃娘娘被戏耍了!”   “是呀,什么补品,我看是一团可疑的烂肉才对!”   “嘿嘿,不仅仅是烂肉吧……耿妃那样的女人会做这种小孩子恶作剧的玩意儿?她的心思……嘿嘿……我也说不清……”   “哎哟,作死啊,死太监,你慌什么,你踩到我的脚啦……”人群中出现小小的混乱,这是在众多熙熙攘攘看热闹时都会发生的意外。   意外的始作俑者,一个中年的太监脸色惨白,不停哆嗦着身体。食指指着那个红呼呼的肉团,喘起粗气,一个含混的字反复吞咽在他的嘴边。包括年小蝶在内,大家开始都没听清他想表达的意思。   “这是什么?”小蝶把老太监扶起,正要弯腰替他拍打下衣服上的尘土,却是被阻止。眨着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曹公公扯住她的衣袖。正当老太监板着脸要把簇拥过来的众人给驱散开的时候,那个脸色依旧惨白的中年太监嘴里吐露出的字眼突然在空气里变得清晰。   “猫……猫……”   众人哄笑开,有说他瞎说的,又说他眼花的,有开他玩笑的。中年太监急了,脸涨得通红,几次张口想解释却又是把嘴闭紧。就在众人笑闹的空档,小蝶的脸变得雪白。她匆忙走到桌边,打开锦盒的第二层隔板—— 一张雪白的皮毛跳入她的眼睛。   霎时间,她明白过来。双眼一黑,竟是晕厥过去。晕倒前,耳畔犹然传来悉悉索索的闲言碎语。   “天哪,是雪球!”   “是啊,不会看错!我还亲自抱过这只调皮的胖家伙!”   “没错,后宫里虽也有其他的野猫,但绝不会有毛色如此光亮雪白的了!必定是雪球无疑!”   “可是,耿妃娘娘为什么要弄死这只无辜的宠物呢?听说,这白猫也被她豢养过一阵子,还给起了名字叫咪咪呢!”   “到现在你们还不明白耿妃的用意?杀鸡儆猴的成语你们没听过?某种程度上说,猫和鸡的作用是一样的……”   众人不语。   就在曹老太监把他们挥开的时候,方才识别出了猫的中年太监却是被老太监叫住,让他帮忙把双目紧闭的年妃娘娘一起扶到床上。等略通医术的曹公公确认小蝶无碍,这才转过身来问中年太监的话,问他为何对剥了皮的猫如此熟悉。中年太监低下头,说是前两年得了个偏方,说是用猫肉和蛇肉混合了草药吃,能令他被毁的部分重生。曹公公听了闭上眼睛,重重叹了口气,手掌挥动着,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就把他打发了出去。   遂,小蝶在胤禛的怀抱中醒来。   他抱得是那样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是那样刻意,以至于叫她不得不躲避。   “答应我,离开这里,回到朕能保护得了你的地方……”   他温暖的胸膛靠得她是那样近,没有距离;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诚恳,以至于令人绝不会怀疑。   他的鼻子,嘴唇,一点点靠过来,向她传递着如身旁烛光般脉脉的情意。如果他抱在怀里的人不是一座雕像的话,胤禛想,她必定会为他融化的。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就像对垒的敌人军队会有弱点一样,只要切准获悉这一击即中的密码,胜利果实的甘美就能任由他尝尽。虽然,他从没像对待敌人般用心地对待过别的女人,但积习在骨肉里,沉淀在血液里这股倔强不服输的天性迫使他不得不对她这座久攻不下的堡垒特别用心。就像他昨天一不小心在耿妃和心采面前表现出对心采怀里的白猫特别的喜爱一样。   为了某样他得不到的东西,他费尽心机。   看着被搂住女人默不作声的模样,他以为她就要被他驯服,于是,甜言蜜语更加肆无忌惮地如潮水般涌出。   “你本不必忍受这些……这些的……你是知道的……”他改用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捏住她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胸口,放在砰砰跳动的心脏上。克制住嘴角的得意,他让嗓音里胜利的喜悦蜕化为自责与真心实意的怜悯。   “小蝶……这么久了……很多事……我不说……但是……你明明是知道的……是明白的……”   见红晕染上她的脸颊,他的胆子更大。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用力亲了亲。用刮得没有一根胡须的光洁的下巴反复磨蹭着她的手背,并让这个温柔的动作持续了好久。仿佛是要用这样简单的方式来化解开横亘在两人之间深深的沟壑似的。   就像很多所谓的聪明人的做法一样。胤禛没有试图在旧的裂痕处打开缺口,寻找出路。而是自导自演,创新发明了另一条通向目标的捷径。既然填补不了她过去的伤口,不如用更猛烈的伤害将她刺伤,在她举目无亲,宛如脱掉壳子的蜗牛般经受不住一丝风雨的时候,他,这个忠实而又虔诚的爱情追随者,将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为即将到来的明天欣喜。是呀,一只宠物的尸体怎能和活生生的另一个男人相媲美呢?后者毁灭性的杀伤力对小蝶来说,不言自喻。明天……只要过了明天……背叛他的男人将会消失。同时,他苦心积虑要盘旋在手中的女人也将成为他的俘虏。这,是怎样一种双重的喜悦呀!想到这里,难得的笑意浮现在胤禛的眼底。   低下头,他用咬住她的方式来将这份喜悦隐藏。他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她点燃,然而结果有些伤害他的自尊心;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于是,他的声音更加温柔,动作更加轻盈,然而,得到的仍不过是她冰冷的声音。   “楚大娘那边有消息么?”她这样问。   听到这句话,胤禛体内沸腾的火焰顿时被浇熄了大半。她微微翘起嘴唇上冷淡的平静把他刺痛。火焰开始变幻。由干燥木柴点燃后产生的形态陡然转化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类型,裹着厚重愤怒、嫉妒外衣的类型。   “朕有什么地方叫你如此不满意?”他发疯般地狂吼,扳过她背对着他的身体,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死一般的沉默停留在他们彼此的瞳孔里,谁也没发出声音。窗外安静极了,连风儿也畏惧地管住了嘴巴,悄悄地小声呼吸。矗立在男人庞大的黑影中,她忽然感到不安,收回视线,侧过脸,让下巴从他强有力的手指间逃脱。她回过头,佯装去看点燃在桌角边的蜡烛,看着它一颗颗融化了身体散发出光亮的泪珠。   她的沉默叫他无法忍耐,蜿蜒起伏隐藏在地底的火焰也有自身的极限。终于,火山喷发,他忍不住了。   “难道在你的眼中,朕还比不过他吗?”   他?小蝶的身体立即猛烈地颤抖起来,她明白是在说年羹尧。低下头,她逃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羞怒、痛苦、同情、怜惜……数千种正常又奇怪的感情如潮水般向她靠拢、翻滚着过来。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忽然激荡得剧烈起来,虽然贴服在胸口的手背没有任何的摇晃,但她体内的灵魂却感受到一片羽毛漂浮在龙卷风中般的冲击。有一种叫她宁可被剥夺掉生命也要守护住某样东西的奇怪的感觉把她深深攫紧。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里把她牢牢抓住,叫软弱的她下了誓死阵亡将士般的决心,又一次在攻击者的面前竖立起牢不可破的墙壁。   她推开他烫人的身体,用冰凉的手指抓他。胤禛不再说话。方才所有潜伏在血肉、细胞里的喜悦全不见了踪影。运筹帷幄的期待被破坏,如热锅上蚂蚁般的焦躁把他牢牢占据。这些小虫子般密密麻麻啃噬的感觉眨眼间爬入他的心,让他不由对着唾手可得的目标流下垂涎三尺的液体。灵魂和肉体是怎样两种魔鬼啊!一个在深深把你吸引呼唤出你心灵颤抖的共鸣,让你融入一片圣洁的白色光辉之后;另一个却向你吐纳出最最肮脏、最最卑贱、最最无耻却又最最诱惑的歌曲,让你的头脑不得不服从身体的意志,让你灵智的理性不得不向动物性的需求弯下腰脊。撕开她的领口,胤禛的头脑做出如上混乱的反应。   一而再的违抗引发出君主不容侵犯的权威。就在她对他说不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在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已经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败给年羹尧。于是,征服的欲望来的更加彻底。他必须要这朵小花屈服,不管以什么方式。就这样,绥靖的策略被更改。他用近乎残忍的方式对她。被拒绝的痛楚伤得他那样深,以至于他发了狂。   事后,她用他恨不得捏死她的语气总结方才的事情,“感谢你叫我明白了被迫的滋味。”她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接着,半坐在身旁的她用被子裹住身体,怔怔地望着地上被撕成碎片的衣衫出神。然后,一声不吭地拿后背对着他。虽然眼睛没看,但他知道,从挨近他微微的颤抖声里知道,知道她哭了。哭得没有声音。他的心就这样要被揉碎。该说些道歉的话语么?这种愚蠢的行为他可做不出。握紧拳头再张开手指,他赤、裸着胸膛向她靠近,把她抱得很紧,许下变相的安慰。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朕的心……就要碎了……”   她不理他。蜷缩双腿把脑袋埋在膝盖间,久久不愿抬起。   “小蝶……你该明白……该明白我对你的心……你一直在激怒我……挑衅我……违抗我……朕是君王……但也是男人……小蝶……”说着说着,他的眼圈也跟着红了,声音哽咽住,听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小蝶……朕要你……也要你的真心……你必须认清这件事情……你必须认清……”   她听了猛地回过头,冷着脸问他凭什么。   注视着她嘴角轻蔑的微笑,打量着她额头扬起的弧线,凝视着她眼底那深藏的桀骜与不驯,他体内刚刚冷却沉淀在血液里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微粒仿佛被电击般立即又睁开了眼睛苏醒。他被她刺激到。忽然,一种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荒谬逻辑被他意识到。就像他逼她就范征服她的肉、体一般;她的灵魂与此同时也对他的发出了猛烈的回击,其不顾一切的程度几乎与前者不相上下。他欺负她,她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他。只不过,报复的方式不同。实现的手段不一样。任凭劝哄诱骗,聪慧得叫他爱不释手的小鱼儿就是不上钩。   这样想着,他不觉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一边冷静地穿好衣服,他一边思忖着侵入她内心世界的对策。思索中,他不禁对这样棘手的“敌人”起了嗔怪的心思,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对自己顺从呢?为什么她就是偏偏不肯对他交心呢?从床边站起,一手垂放,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攥紧靠在嘴边,咬着牙,一道刀刻般的短线呈现在他的眉心。原本喜欢迁怒旁人的脾性很快给他找到了不问自现的答案。年羹尧!是的!不会再有别的答案了!都要怪他!怪这个叛徒!怪这个禽兽!怪这个杀人恶魔!是他引诱了她,掠夺了她,偷窃掉她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年羹尧才是他和她所有问题的症结。   想到这里,释然的笑容荡漾在胤禛的嘴边。他又变得温和起来。侧身坐在床沿,他环绕住她裹着棉被仍在颤抖的身体,亲吻上她散发着孩童般气息的耳廓,呢喃地说出宽慰。   “好了好了,别再伤心,别再哭泣。好了好了……你……你要把被子都哭湿掉了……老天……女人难道真的都是水做的?”   他圈起手指,一边为她擦拭泪水,一边故意让吐露在嘴边话语的语气听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希望以此来引起她的注意,然而,她仍不买账。止不住的泪水仿佛堵不住的泉眼般,汩汩的往外冒着,始终不停。这时,顺着她流泪的脸颊,他注意到她脖子耳根后新旧交替的不可忽视的痕迹。铁石心肠的男人就这样被融化。他狡诈又冰冷的心仿佛被滴水穿石的过程作用般,在这样温柔没有任何反抗的景象变得酥软。   “好了,只要你不哭,朕就许诺你最想要的东西!”像是被她的泪蛊惑一般,他终于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承诺。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收住泪水,她红着眼望了望他讪讪的模样,麻木的眼神忽然闪现出流动的光彩。   “我最想要的东西?”她的脸颊绽放出叫他移不开视线的神情,擦干泪水,她嗅了嗅鼻子,用做错事孩子般胆怯的眼神偷偷地又窥探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心中的话。   “自由……这是我最渴望的……”   “这是例外……”他毫不犹豫地立即否决掉了。   她眼神暗了些,用更微弱的声音又提出了接下来的愿望。才听完她开头几个字,胤禛又开始抓狂。“哦,该死的,你竟敢公然替他求情?你竟然敢?你……你……呵呵……说的真好……真好……太好不过了……‘放掉一个人的性命’,哈哈……这真是绝佳不过最委婉最含蓄的说法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哈哈……哈哈哈……当真该为此笑上三天三夜!”   她被他的反语气昏。质疑他问道,“难道,放掉他也在例外的范畴之内?”   “他他他……你满脑子的都是他……他、他是谁?你说!说!他是你的什么人?!又是朕的什么人?!你又该称呼他什么?他又改叫你什么?!怎么?!吓傻啦,不会说话了?”   这回她没被他的怒气吓到。抿起嘴角,她盯住他的眼睛,缓缓开口,“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事实很残酷,真相更伤人。胤禛就这样被伤害到。他膨胀不可一世的自尊心被她踩到了脚底,陷入黏腻腥臭的污泥里。若不是他那引以为豪的近乎老僧般不可动摇的克制力在最后关头发挥出作用的话,隐埋在他心里的秘、密法华寺三个字差点滑出他的嘴角。幸亏被忍住了。惨白着脸后退数步,他转过身,盯住床上的她,看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深呼吸一口气,使劲儿摔上门,他急匆匆地走了。   才出闲梳院的大门,胤禛就叫住守候在门口的常喜,吩咐他把十三爷和田文镜找来商议事情。很快,当他在龙椅上坐下,捧着热呼呼的一碗酥油茶呼吸杯中的芬芳的时候,十三与田文镜结伴而来的身影在台阶下出现。   呷了口透着奶香味儿的茶水,胤禛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定。大殿内,灯火辉煌,墙壁闪光。金黄色栩栩如生的两条巨龙盘旋在粗大的两根石柱上,用高高在上的视角俯瞰着眼皮下的一切。大殿内悄无声息。   就在胤禛正要开口询问两人明日法华寺筹备事宜准备得情况如何时,忽然,整齐的扑通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动静。十三与田文镜同时跪倒在胤禛的脚边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不停的磕头。太阳般刺眼的明亮的光线照射在石柱的巨龙身上,盯着龙身上一枚枚泛着七彩光圈的鳞片,胤禛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CHAP132 扑火2   “你们俩究竟想为谁求情?”挥手赶走身旁的常喜,胤禛让高耸的殿宇内只剩下他们君臣三人。   磕头声停止,回答立即得到。年羹尧的名字再次在今夜被重复性的吐出,飘浮在令胤禛呼出气息就想把它点燃的空气中。收敛住胸腔里所有潜藏的恨意,他走下龙椅,俯身询问殿下的人,“田文镜,你说,这是为什么?明日法华寺的事情一切都准备就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节骨眼上,你,你们又要露出这般叫人牙痒的不爽快的姿态?好好给朕说说,解释一下把你、你们俩忠君的心肠迷惑住的原因!”   一番话,听得田文镜诚惶诚恐,他感到害怕。羚羊耷拉着脖子被阴森森虎牙撕咬住时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再次在他眼里倾泻。激烈的寒颤颠簸着他,从脊背一直到后脚跟,他一直在颤抖。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君王,他仿佛望见了宽广得没有边际,深沉得没有底端的大海。海面上虽然看似平静,但如镜面的水波下,却暗藏着汹涌的逆流。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象征了大海意志的逆流,恁凭谁也无法反抗的征服一切的力量。曾经溺过水的人对水的感情就是田文镜此刻面对大海时的心态。   自从艰难万分地从地狱般的死牢里逃脱出,他这颗原本对世间一切事物无所畏惧的心就变了。变得脆弱,敏感,又神经兮兮。哪怕外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叫他无法自由呼吸。这是一种经历过死神召唤后常人表现出来的正常心态。   很明显,他被吓到了。   曾经藐视得从鼻孔里呼出的某些东西被摆到了重新的位置。所有浸透到他血液里的那些骄傲清高的细小颗粒被彻底清洗。好似大换血一般,他的人,从头到脚,骨子里的东西全变了样。曾经不在乎的权势地位被奉在了他人生信条的第一位。   为此,他是这么解释自己的改变的——如果当初我不只是个小小的京城商税司特使,那么或许,或许我就不会差点掉进死亡的陷阱里。忠君报国,也必须有能全力自保的前提。一个连自身安危都守护不住的人,还有什么资格谈论其他呢?所以,此刻,他自然地对提供给他权力与地位的男人露出惶恐的神情。   偷偷瞥了眼身旁板着脸的十三王爷,看了看允祥那张苍白的脸,田文镜小声喘了几口气,事先预备好的台词从嘴边清晰滑落。他诉说的声音低缓而充满感情。   “皇上……臣……臣这么做……只是因为……不忍心……皇上……您还记得过去的日子吗?当时,方不染还在……我们都还只是当时您雍亲王府书房里常聚的四个人……十三爷……方不染……我……还有……还有年羹尧……想当初……我们几人……或才思敏捷……或深谋远虑……或机智绝伦……或勇猛过人……臣不才,恰恰是其中最最不显眼,最最才疏学浅的一个……当时……我们秉烛夜谈……议论时局……常常为了议定一项谋划而合力商讨,不分昼夜……皇上……我们……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我们就是您的臂膀……您的腿脚……无条件服从您命令的一个属于您的小团体……现在……这个小团体正沐浴在您英明又万丈光芒的照耀下,享受着您恩泽的滋润,为您随时可能发出的号令而洗耳恭听……虽然……虽然我们的人数减少……可是……可是……为皇上您尽忠的这份心却依旧没有改变……皇上……四爷……”   叫出这声旧称谓,酸秀才的眼圈红了,用结结巴巴的语气结束最后的意图。“四爷……求您……求您还念在过去的情分上……宽宏大量……宽宏大量地就对亮工网开一面吧!”   说完田文镜重新跪倒,前伏着身体,让额头紧贴地面,嘴里传出隐隐的呜咽。   胤禛听完这番听上去动人,却言之无物的措辞,浑觉不是滋味,正皱着眉毛要对田文镜开口,却是被对着自己颔首而立的十三抢先,填补上酸秀才求情后殿宇内的安静的空白。   允祥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用他从出生到现在保持了近三十年的对待胤禛一贯的态度,诉说心声。   “四哥,我也觉得田文镜说的话有些道理。当然,他是从曾经维系的昔日的情意处着眼的。或许,过去的旧情,陈旧的记忆在四哥听来,并没有太多与现实相抵触的东西。但是,它却可以代表着人心。四哥,人心都是肉长的。倘若连我们这个与你关系这么密切的小团体内部的成员都不能相互团结,精诚一致的话,那么又遑论把满朝文武,天下志士聚集在手心呢?”   这句话才说完,就被胤禛黑着脸,“大胆”两个字给喝斥住。允祥可没田文镜如今奴才般的心思 ,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自己的话。不同于田文镜后退的步伐,他反而跨出两步,向胤禛站立的方向靠得更近。   “四哥……你好好想想……我说的都是实话……人心这种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可却是一个君王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呀……俗语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放眼庙堂,似乎我们也可以用人心一词代替来说这句。四哥,朝廷此时的人心所向不可违背呀……”   “哼,不可违背?”冷笑中,胤禛上前一步,与十三零距离,平视着这位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弟弟,他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你想说什么?兜着圈子说‘人心’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年羹尧就是众人环绕的中心吗?他就是人心归属集中的所在吗?如果你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些,何妨不直率些,十三弟,这么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可一点也不像你!”   允祥被激怒了。他赤红着脸,非常生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激动得脑门青筋直跳。   “四哥……这么剿杀有功之臣的方式,也一点不像从前的你!”   “放肆!”胤禛大怒,变了脸,手指戳着允祥的鼻子,叫他立即收回方才的话。   某种程度上比穿龙袍的男人更倔强的十三哪里肯听,反而铁了心,脸色由红转紫,又转白,双手挣扎着在空中比划了好一会儿,才又把话接着说了下去——   “四哥,我要说。有些话,我憋在心中好久了!今天,即使得罪于你,我也忍不住了。四哥,你变了,你不再是过去我们这几人爱戴的那个主子,不再是我尊敬友爱的兄长,更不再是那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四爷了。权力这头腐朽污秽的野兽侵吞了你洁净无尘的心,它用猜忌当诱饵,用鲜血当目的,用不择手段当手段,把你完完全全地蒙蔽!四哥,你过去不是这样的……你爱憎分明……听人规劝……一切丑恶龌龊的泥泞都与你绝缘……你是光辉与圣洁的化身……你是我心目中高山大海般耸立又深沉的雕像……你是高贵不可亵渎的神灵……抬起头,仰望蓝天……你就是那高飞在悬崖顶上展翅翱翔的猎鹰……你用宽大有力的翅膀载着我一同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你飞高,我追随;你俯冲,我学你。不可能再有任何的言语来形容你投射在我眼中,心底的影像了。四哥……你就是我人生一路前行的路标……我誓死追随……   “可是,慢慢地,权力的阴影笼罩过来;厚重的云彩遮挡住猎鹰闪亮的眼睛。四哥,你即位后,就变了,变得专横得叫我觉得陌生!是非分明的界限在你眼中不再持续地维持着清晰;善恶对立的定律也总是被你拿来作为施展手腕的玩具。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有这些,统统被你忽略!这些曾经被你当做置身处事的不二法则都成了你随时随地可以嘲笑的垃圾!就这样,随着你改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我变得迷茫、无所适从!凡经我手处理的朝政大小事务,有一半要得到你英明的指导与绝不会出错的改正!就拿处置致使江南饥荒问题持久的那几个官、员来说吧,四哥……国有国法……我依据本朝律例明明已责令吏部做出了或发配充军或贬为平民的处置,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改判,判处这些官员以当即街市处斩的极刑呢?四哥……你江南一趟远行……体恤百姓疾苦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可是你这种不顾国法,不顾祖宗体制的违背常情的做法……是无法叫人臣服的……你知道吗……在那些官、员被问斩之后……江南一带的读书人为此闹出更大的风波……”   十三停下来,胸膛激动得起伏。   “哼,不就是数千人的联名上书么?朕会在乎这些宵小的伎俩?!”胤禛冷冷地插了一句,道。   “是呀,四哥你是不在乎,你不在乎的方式就是把这些言辞激烈的游子书生统统下大狱了事!说他们玩弄文字,混淆视听,制造动、乱。”   见胤禛不语,允祥语重心长一身长叹,朝他前倾着身体,用更加款款的情意继续,   “四哥,你过去也说过,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要学唐太宗尽囊括天下英才。可是……可是……看看吧……好好看看这件事情……你是否处理得操之过急了呢?”   说到这里,一直跪在地上的田文镜忽然动了动,半直立起身体,刚张口支吾了声,却被胤禛一手重重按住肩膀,注视着胤禛的眼睛,收到信号的酸秀才立即把嘴巴闭紧。   允祥这时才又把话兜了回来,说到明日法华寺事件瞄准的目标身上。   “四哥,现在你刚刚继位不久,朝廷各项举措都处在百废俱兴的局面里。你继位前曾向我构筑的那个人人和乐安康的‘新政’蓝图,时时被我铭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记。四哥……现在剿杀有功之臣,可是等于自毁‘新政’这座万丈楼宇的地底地基呀!我们这个曾紧紧围绕着你的小团体分崩碎裂不说,将又会引发长期潜伏在朝廷土壤深处的力量,引诱得他们蠢蠢欲动呀!打个比方,四哥,你法华寺密、杀年羹尧的决定好比春天的惊雷,将唤醒地底沉睡许久的蛇虫呀!”   听到这里,田文镜的身体又莫名其妙地抖动了一下,扭曲着肩膀,他抬头窥视了默不作声的男人一眼,立即,把头深深地埋到胸口,再也不敢乱动。   “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十三弟……你……你想得太多了!”   舒展眉毛,胤禛故意露出一个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笑容,一边笑,一边指着允祥摇头,   “豪爽不羁的十三也会有这担惊受怕的一天,真是叫人意外,哈哈,意外啊!”   允祥更是不满,伸手拉住胤禛的袖子紧紧拽住,皱着眼睛眉毛愤怒道,   “四哥,你怎么糊涂啦……我所暗示的是谁……你难道……”   看了眼田文镜,他仍没把话说明,接着道,“你难道不明白么?”   胤禛仍是大笑,笑得特别开心。鼓起腮帮子,倒退两步,他靠在批阅奏折的长桌前,捧着肚皮直喘气。嘴角抽搐着,用仿佛看了一场非常搞笑的笑话的语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哈哈哈……十三弟……你真是叫我笑岔了气!太……太好笑了……如此洒脱浪荡的你竟然……竟然也会迂腐至此……哈哈哈……如此这般……与江南那批言之切切为昏、官阿谀风影的游子书生何异?!哈哈哈……若是……若是方家小姐活着,见了你这副模样,怕也是不忍目睹吧!”   末尾那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果然,原本一直愤怒的十三拉长了脸。棱角分明又英俊的五官瞬间变得僵硬。对着空气呆了呆,他面无表情。持续的愤怒再也在他脸上找不到。但是田文镜知道,这种情绪已经递延到了他的心底。就像和尚忌惮秃驴,妓、女讨厌婊、子的说法一样,方家大小姐的名字是允祥的禁忌。这个死人的名字就好像覆盖在他心灵深处一道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只要一被人提到,宛如被重新撒了盐般的痛就会立刻向他侵袭,叫他回忆起想躲避又实际躲避不了的过去。   允祥不说话,盯住他四哥的脸看了半晌,停顿片刻,攥紧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让胤禛收回最后那句话。胤禛翻了个白眼,头顶朝天,算是对他的回应。田文镜处在这档口,几次想做和事老的话涌现到嘴边都被狠狠咽了下去。“他不再是四爷了!这里站的只有一个皇帝!”认清到脑海里这句事实,酸秀才抿住嘴皮。   允祥完全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用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胤禛,又看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田文镜以为时间匆忙的脚步已把他们身处的这座殿宇遗忘的时候,允祥忽然跪倒。用朝廷早朝时那种刻板、冷硬、不带热度的声音向他的四哥告辞。   “吾皇万岁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允祥告退。”   说完,也不等胤禛开口,他冷着脸,猛地站起身,再不看殿宇内的任何事物一眼,挺着叫人看得心酸的后背,孤零零地走了出去。   “皇上……”田文镜结结巴巴地开口,“您为什么不让十三王爷知道实情?”   “实情?是我们已抓住老九的实情,还是一个时辰后抄老八他廉亲王府的实情?你要我说哪一个?”望着十三背影直到消失的胤禛这样回答道。   田文镜不说话,低头沉吟了会儿,又问,   “皇上方才为何不把江南游子书生闹事始由廉亲王一手挑拨教唆的事直接向十三王爷明示?据臣所知,十三王爷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与廉亲王他们并不交好……”   胤禛垂下眼皮看了看倒映着灯光的油光可鉴的地面,不抬头地冷冷回应道,“先帝时废太子的事情你难道忘记了么?”   田文镜立即明白皇上指的是至今仍被关在宗人府里苟延残喘活得比狗还不如的胤礽。想到这儿,盯了眼身旁男人严肃的表情,他又把嘴巴闭紧。有个聪明人说过,对于任何自己不会回答或不想回答的问题,没有比保持沉默更明智的方式。   果然,积蓄在胤禛胸腔内的愤怒爆发。方才在面对允祥时的克制与掩饰的努力在他身上全部消失,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似的如火山般喷发不绝的火焰接踵地沿着他的鼻梁、嘴唇猛烈地奔流而出。   “该死的那条疯狗!打从朕继任大统开始,就整日胡言乱语,叫朕不由不改变了原本对他怜悯同情的心……若不是……若不是十三一直竭力袒护……哼……”   后面的句子终止在男人不屑又冷漠的鼻息中,田文镜很明白,没有说出的话代、表着何种意味。省略掉的不仅仅是空洞的虚无,而实实在在地是攀越到顶峰至高无上的权力,一种可以吞噬掉人最宝贵生命的权力!说来也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胤礽在得悉胤禛登基之后,竟然整天叫骂起来,若真是胡言乱语也还罢了,偏偏说的都是些胤禛最最不愿意被人提到的事情。有说他私通宜妃,搅乱人伦纲序的;有说他心机深沉,陷害亲生弟弟允祯,气死亲娘乌雅氏的;还有说他早年跟随自己,貌似忠心,实则皮里阳秋,暗地里故意给自己穿小鞋,后来凭借种种阴谋诡计窃取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的。凡此种种皇家不可对外人宣扬的事情,都被他原本含混的口齿描绘得淋漓尽致。如此闹腾个不停,致使原本就擅于流传闲言的宫闱之内得不到一刻的安静。   彼时胤禛为了安抚西北叛乱、关注江南饥荒,倒也并没有把太多注意放在这搬弄是非的叫人讨厌的二哥身上,虽然几次想叫人前去好好教训一番,却都被十三阻拦。现在,时局变幻,叫胤禛忧虑的西北与江南的事件已被平息,就这样,胤礽成了叫他心烦的眼中钉、肉中刺。   关于这种消息,田文镜也是听人说的。皇帝忌讳的人名、事情他哪里敢提?若换做过去的他或许还会有这样不怕死的胆子,现在,却是“从善如流”,深守谨言慎行的为官不二法则是矣。不说就不会错,不做更没有被人指摘的把柄。与其锋芒毕露,木秀于林地招人嫉恨,不如看着主子的脸色下菜,循着别人的脚印走路。   这种处事方式与他新近学来的麻将牌里的一种打法很接近;那就是一张桌子四个牌友,上家打什么牌你手中若有这张,也跟着打出。这样的好处虽然人云亦云,没什么新意,但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出错牌,尤其是不会打出叫别人胡牌的牌,由此荷包里银票减少的速度也就相应放缓。这种打牌的方式叫“打熟只”。遵循着这种方式,田文镜打麻将的技术日趋成熟,很快,就借由着麻友的圈子,在京城中结识了一帮为钻营爵禄而摸爬滚打的大小官吏。与他们厮混得日益融洽。   有些出神地想到自己酒池肉林的现在的生活,耳畔旁胤禛说了一半的话不禁被忽略,接下来的一半田文镜急忙凝神细听。   胤禛说道,   “……所以说,由此看来,貌似伟岸豪侠般气质的老十三……他……他现在有多么心软……连猪狗不如疯癫的胤礽都舍不得割舍掉……唉……更别说老八老九他们了……自从方家小姐一死,十三在感情方面的需求就增长了许多,人也变得细腻得许多……难道你没发觉吗,方才,他一番话说来说去,竟是一直不敢直接点明老八老九他们的名字!多么可笑!这哪里像为了助我继位,对万花楼四面埋伏,对允禩暗下杀手的十三?所以我刚从笑成那样……这笑里包含着的其实倒也并非全然的作秀……而是存了对一只失去尖牙的猛兽的疼惜……一个女人就把他变成了这样……真是叫人唏嘘……”   安静是殿宇里唯一的声音。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大殿上田文镜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两人许久都不再说话。一个背负双手仰头望着殿宇外蓝紫色既无星星也无月亮的单调的夜空;一个低着头,翻来覆去咀嚼着主子刚才说的这些话里蕴藏的喜怒情绪,如挑剔的主妇买芹菜时一般,一根根地剥离枯萎的叶片,精心挑拣,选出看得上眼的,放入存储这些信息的篮筐、他的脑海中。就在筛选存储的瞬间,突然,一个温软馨香的躯体闯入结构精致整齐如书库般的世界。谢小风的名字如唤醒春天的轻盈飞舞在翠柳绿水间的燕子般,眨眼间扑入男人的心田。   田文镜不禁想起这样一个现实又理想化的问题,在带人去抄允禩家的时候,他该对她说些什么?他该不计较任何可疑的痕迹,一如既往地带她走吗?显然,这些思绪是由胤禛方才末尾“一个女人”的话语联想到的。   正在琢磨着自己心思的他猛然被拍了下肩头,抬起头,只见胤禛嘴角噙着一丝阴森的微笑,望着自己。   “时间不早了,既然法华寺明天的准备已安排好,那么,你该去料理老八那边了……”   田文镜跪倒在地,对男人作了个抱拳领命的动作。   男人点点头,略微沉吟,阴冷的、如斧头砸碎冰块般的的声音从田文镜头顶上方传来,道,“抄完家,朕还有个小任务要你去完成……”   “谨遵圣旨。”他脑门响亮地磕头大声说道。   “替朕了结掉一个人……”   叫田文镜忽然感到不安的气流朝他袭来,围绕住他,笼罩住他,压迫住他。他不由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张了张发白的手指,问是谁。   “一个早该死掉的女人。”说完这句话,胤禛眯着凌厉的眼睛对准田文镜躲闪的目光,叫后者不敢迎视。   一刻钟后,田文镜弓着后背,如夜色中的猫儿般,踩着不会发出声息的步伐,消失在殿外小太监常喜的眼里。   小太监手里此时正端着耿妃方才送过来炖的补品。这会儿,托盘里的紫砂小盅已经不再冒热气,完全地凉掉了。同样凉掉的还有这小太监的心。   此时,扑通扑通地正在常喜口腔间上蹿下跳。惊恐的藤条蔓延在他周围,好像无数只纤细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抖动着女人般没有凸起的咽喉,他忽然感到该做点什么。由于方才急着按照耿妃娘娘那边的交待来送炖品,殿宇内方才胤禛与田文镜后面的对话便全落入他的耳里。头脑一片空白之后,小太监腾出端托盘的一只手,放在胸口,很快,就摸到了鼓鼓囊囊的一包事物。还没有谁像大将军般对他出手如此大方?怎么现在突然眨眼间,眼看着要成为额驸的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混乱中,他更加想不明白。揪住胸口的银票,他把炖品交给身旁一个侍卫,转身撒腿朝闲梳院的方向奔去。 ☆、CHAP133 扑火3   笼罩住廉亲王府邸的灯火仍然通明。死一般压抑的东西包裹在空气里,叫谢小风感到气闷。重重地咚咚地两声放下手中托盘里的茶碗、点心,成功惊扰到正凝神看着窗外的允禩之后,泄恨般的快意掠过小风的心头。然而,这只是一瞬间得到的安慰。当看见男人英俊的脸庞被深深的愁云覆盖的时候,小风嘴角上扬的弧度遂变得僵硬。他在担忧什么?不安什么呢?身为当今天子哥哥的他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么?走到火盆边假装添加木炭,她蹲□体,用火钳拨弄着熠熠跳动的火苗的同时,她蹙眉这样思量道。回头瞥了眼男人靠在轮椅上双手支在窗边默默出神的模样,攒积在心头的恨意立刻把方才窥伺猜测的心情推翻。她在心底对他大骂——   无耻又叫人作呕的骗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不,这样玩弄、欺骗别人感情的家伙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他……他比禽兽更坏,更卑鄙!比纯粹的无赖更狡猾,比官差一般的大人更虚伪!不同于无赖明目张胆的诈取,不同于官差赫然公堂的威严无情,他,他用叫人最不能忍受的方式阉割了你的心!在剥夺走所有他想要的太监式的利益之后,他就把你狠狠踩在脚下,肆意蹂躏,蹂躏你骨子里,血管里的东西。这种暗地无声,又被履实不爽的手段真是他的看家本领!呵……她真是傻呵……傻到会继姐姐的后尘……居然也上了披上羊皮后某种禽兽的当!她真是笨!笨得可以!怎么还会相信他,相信他对自己还会存着一颗真心呢?她真是傻!傻到了家!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他已经宽恕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   是呀,再回想一下她听到的他与允誐的对话吧;对呀,再重复一遍他对原配发妻郭络罗氏乞罪的态度吧,只要把这两者联系起来完完整整地想上一遍,她就可以得出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真实的心情——怕是除了恨,不会再有别的字眼了吧……   想到这儿,剜心的疼钻入她的心,手指颤动,忽然,火钳从手中跌落,砸向火盆。溅起来带着火星的一小块木炭掉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烫得她缩手乱晃,啧啧咂嘴。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又一次被惊动,朝她露出了复杂的眼色。起先,蔚蓝般湖水的温柔是他眼里诉说的东西,接着,很快又被另一种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代替。在火苗映照下,他的眼睛仿佛成了会变色的宝石,经历着从光彩夺目到颜色暗淡的转变。允禩动了动嘴皮,忽然狠狠地扭过头,不去看她。依旧对着窗外仍然叫小风奇怪到此刻仍然灯火四射的外面凝神。他的神态是那么专注。眼睛目不转睛地瞅准一个焦点,让微微上翘的睫毛在寒风中轻轻颤栗。   深夜里特别的寒意从敞开的窗户中间毫不留情地闯了进来,带着潮湿的露水,带着黑暗里潜伏的隐、秘,也带着户外空气专属的清新朝屋内的炭火扑去。几片树叶被夜风卷了起来,抬在空中,毫不畏惧地向扭动着赤红身体热情狂舞的火苗飘去,接着,小风一眨眼,细微的区别与木炭燃烧时的某种物体被烤化的声音被送到了她的耳边,空气里散发出轻微的焦糊气味。   这时,她又看了看男人,看着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模样,看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腿,她不争气的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生怕被发现似的,她赶紧佯装审视手背的烫伤,低下头,揉眼睛。偏偏就在这时,男人开了口。向她提出了古怪的请求。   “能再为我弹奏一曲吗?”他背对着她缓缓说道,一直没有回头,只有鬓角的碎发被寒风吹拂起,跳跃在她的眼里。   小风立即咬掉舌头,不说话。用余光瞥了眼悬挂在墙壁上擦拭得不沾一点儿灰尘的古琴,以及靠在古琴旁边那把翠绿的玉笛。每天都是她负责擦拭它们的,因此,没有人比她对这两样沉默许久的乐器更熟悉。每一根琴弦,每一个孔洞,都曾享受过她指尖温柔的抚慰。擦拭这两样乐器是她每天最快乐的事情。似乎,只有沉浸在不受世俗干扰不受人情左右的世界中,她才能得到最大的安慰。多少次,在抚摸古琴、玉笛的时候,她都会回忆起在万花楼与他琴笛和鸣的时光。滞留在过去的短暂的快乐被她深深地埋藏到了心底。这种做法的我好似一个准备越冬的松鼠,蹲在在熟悉的森林里小心翼翼地掩埋着属于自己的美味松果,坚持着等到白雪皑皑时再来取出储粮。她这样想着。   猛烈的冷风吹进女人的眼睛,叫她缩起肩膀打了个寒颤。“现在已是冬天了么?”这样的疑问在小风的脑海里闪现。她转过身,走到墙壁边取下古琴,放在桌上,俯□,刚让手指在琴弦上落下,调试了个基准音,便忽然手腕僵直,让欲弹奏的动作停下。迎上允禩此时转过头来疑问的目光,她问出了心中最最在意的问题。   “你……还愿意……和我合奏一曲吗?”低着头,红着脸,一向泼辣胆大的她断断续续地吐出蚊子哼般的声音。她仍然肯为他抚琴,虽然他欺骗了她,伤害了她。可是从心里上说,她对他恨不起来。   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上看,他在那日雨夜对她采取的情感报复方式都符合一种叫谢小风理解的逻辑。——毕竟是她害得他在先,所以,似乎从道理上说,他有权对她做出更无理的事情。他恨她是必然的。这种已经发生的状况她无法改变,她能对之做出选择的是他对她此刻的态度。虽然他叫人强留下她,不放她离开,可是,一直没有为自己解释过一句如闷葫芦的他心里究竟怎么想,却才是最关键的。留下她是为了继续更好的羞辱,还是……还是……带了一丝叫她不敢奢想却又隐隐约约存在的停留在他心头的东西,她为此感到彷徨。并又接着想到一个更令她感到纠结的问题——该不该再为了他的腿费心费力?如果,如果他大方地承认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他蓄意的耍弄与安排的话,她还要不要帮他重新站立,恢复曾经的神采奕奕?   手指揉着眉心,她不再想下去,而是把决定权交给了面前脸色苍白的男人。   “合奏?”允禩反问道,一团浓雾笼罩在他的眉宇间,若有所思又犹豫不决的神情叫小风看得好是奇怪。她差点以为自己的眼花,否则该如何解释男人此刻的要前冲又想后退的矛盾的脸色?或许……或许……这种难以决断就说明了他对我在乎的程度?好心情地刚想到这里,勉强对自己笑了笑。   忽然,窗外闪过一个急速移动的黑影。是府邸里一个眼熟的侍卫。他喘着粗气从窗边向大门跑去。书房大门刚响了三下,允禩就转动轮椅轱辘,移动到窗边,朝他招手。该侍卫赶忙跑过去,站在窗下,急匆匆行了礼,便一手张开,包围在嘴边,凑到允禩探出窗的耳边,窃窃私语。报告完毕,侍卫退下。   小风注视着允禩变得难看的脸色,唤了他几声,他却一直双手扒着窗棱,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可怕的沉思。   过了好久,男人才开口,对着窗外一个经过的仆人吩咐,让他去把福晋郭络罗氏叫来。   小风疑惑地问他出什么事了,他不说,依旧没转过身,拿背对着她。   不解中,纤细的手指抠动琴弦,发出一阵丧钟般的嗡鸣。小风尴尬地脸红了红,朝允禩笑道,说是即刻就为他弹奏一曲,消除他此刻的不安。允禩听完低沉的嗡鸣,这才转动轮椅回过身,冷冷地对着她打量,说出叫她伤心欲绝的一句。   “弹奏?不必了……合奏?更是永远地不可能了……”   “你什么意思?”带着零星希望火种的她,大惊失色地霍地一下推开古琴,直立起身体,绕过桌子,朝他靠近,一边走,一边盯着他的脸,又道:   “把话说明白!或许,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请你、把话说明白!如果是拒绝,就表达出最清晰的叫人不会产生任何幻想的含义……好……好叫我死心……”   说完最后两个字,她终于红了眼。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曾经的天真。不带有感情的偿还欠债的方式果然并不适合她。原先把两人关系简单视作主仆、债务关系的观点此刻更是被她彻底掀翻。   胸口澎湃的热度连续刺激着她,这种叫人发狂的感受叫她想起雨夜寻药她迷路时的情景,想着那夜她是怎样的咬紧牙关,怎样的不顾一切……突然间,她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巴,发出恍然大悟的低吟。到现在,她才明白,那一夜,暴雨滂沱的那一夜,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在背后支撑住她。   于是,她结结巴巴地想把心口最热忱的心意表达出来,可惜,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狠狠地给她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   “什么……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地张开手指,俯□体,想靠在他轮椅的脚边,却被他侧脸躲避开去。   “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还是……还是……被豢养过久的宠物……一旦要被释放……反而对着属于它的那片天地畏缩不前了呢?”   “宠物?哦,该死的,这就是你对我的评语?!好,好,好,好极了,你可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宠物?哈哈……不错……这就是我在你眼底的最真实的影像,不是么?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我的了……”   她眯起眼睛,攥紧拳头,伫立在离允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用尖利的笑声立刻做出回应。   “是呀,你能明白就好……”他突然转过脸,不再去看她火辣辣般吃人的眼睛,露出镇定的笑容,沙哑着喉咙道,“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姐姐,也是一样……说到底……都不过是本王怀抱中、手心里的宠物……是凭着本王喜怒来决定一切的东西……本王高兴时称呼你们为宝贝……本王发怒时,你们就是一件任由我摔在地上的瓷器!本王要你们粉身碎骨,你们也必须毫无怨言!”   一席话听得谢小风发了脾气,转过身,大叫一声,冲到桌边,捧起桌上的古琴,狠狠地往地下砸去!砰!琴被摔裂,成了两截!   “这就是你所谓的粉身碎骨?”她继续挑衅。   允禩没有说话,看着书房大门。门已敞开,许久不见的郭络罗氏走了进来。飞快地瞅了眼屋内剑拔弩张的状况后,她分外小心地把眼角那丝线般的情绪收藏到眼底。头顶越过小风,朝男人福了福,问爷找她来所谓何事。允禩修长的手指敲击在木轮椅被磨得异常光滑的扶手上,敲得那样轻,然而,这种轻柔的动作却深深刺入了小风的心。他是一边敲着手指一边说出下边的话的。   “福晋,吩咐账房给这个下人仔细结算一下,看看她在我们这府里所剩的结余,让她领了盘缠即刻走人!”   这算什么?对她新一轮的侮辱么?小风忍不住,挤过八福晋的身边,往男人轮椅的方向跨上前一步,大声怒喝,叫他不要欺人太甚。男人没接腔,沉着脸没说话。身旁的郭络罗氏却抢先开口,用大家闺秀教养出来的合乎礼仪一板一眼的声音说道,叫小风别会错了爷关爱的一番美意。   小风被噎得不轻,颤抖着脊背恨声道,“我就是饿死,也不稀罕你们的银子。”   允禩叩击轮椅扶手的手指僵硬住。小风咬牙切齿,斩钉截铁的模样在他眼中生了根,叫他看得不由发起呆来。八福晋咳嗽一声,低头打量了眼地上碎裂的古琴,缓缓道,   “其实……压根也用不着账房盘算清点啦……嘿嘿……光是地上这张碎裂的古琴……就叫你赔不起……算啦算啦……我们爷大人大量……也就不跟你计较了……至于你呢……还是知趣点……聪明点……自动夹着尾巴乖乖离开的好……否则……要人拿起扫帚赶你……你不怕遭人笑话……我们还担心惹人非议呢!”   “你……”小风被她趾高气扬的态度逼得说不出话,疯了一般地推开八福晋,笔直地站到允禩面前,惨白着脸要允禩给她一个原因。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立即把这个皮球踢给身旁的原配,用眼神示意郭络罗氏来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还用说吗?”立即,八福晋刺耳的声音钻过来,如千万根钢针扎入体内般扎入小风此刻摇摇欲坠的心——   “还用说吗,你对他犯下的罪恶摆在眼前!难道你已经恬不知耻地到了做完坏事还要让别人为你的无耻颂扬的地步了吗?告诉你,谢小风,这里的大门不再欢迎你!这里,也不是你能安身立命的地儿!怎么……激动地握起拳头?你想揍人?呵呵……收拾起你这副刁蛮的小民嘴脸……本福晋可没这闲功夫瞧你撒泼胡闹!怎么……脚下生了钉子……还是脚底粘了胶水……请你离开的意思还没听懂?难道一定要我们喝斥着喊出粗俗的你能听得懂的‘滚蛋’二字,才能叫你下定走人的决心?哦……菩萨……佛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弟子并非故意犯了妄言的罪孽……实在只是一时心急……”   如马蜂般的八福晋的嗡嗡声已不能再叫小风羞愧了,一如被扒、光外皮的大树,她的脸皮早就被消磨得干净了。她仿佛跌入一座光线昏暗的谷底,四周一团团鬼魅般的黑影叫她看不清。又走近男人一步,在他的脚边停下,她不再说话。缓缓从胸口取出一个被摩挲得棱角有些破损的油纸包,想交到允禩的手里,然而却被拒绝。男人合上了眼皮。   无奈下,她只好走到郭络罗氏的身边,把油纸包递到她掌心。   然后,小风又回头,望了眼允禩,问他道,“难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了么?”   男人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突然警觉地瞥了眼身旁的福晋,慢慢垂下眼皮,对着地面的砖石开口,压低了嗓音,不耐烦道,“你走吧!不要再回来!”说完,他假装扭头朝窗外喊来仆从清理摔碎的古琴,竟是不再看小风。   噙住眼角的泪水,小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贴到门板上。睁大眼睛,逐一望向屋里的男女,她终于死心。八福晋说的没错,她不属于这里!是的,没错,她又走错了路!错得那样离谱!错得那样稀里糊涂!一切都已结束,结束。永久地结束。   掀开门板,她刚要往外走,忽然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别犹豫啦,这回绝对没有人留你啦!”接着,郭络罗氏抑制不住的笑声在背后咯咯响起。   不再回头,不再有任何的留恋,小风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   直到看不见边哭边跑的影子,书房里的男人才缓缓离开了窗边。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大难临头的时候,你对她没有信心?”屋内的女人斜睨男人一眼,问出这个问题。   “不是没有信心,而是于心不忍。”男人这么解释道。   女人脸色变了变,猛地转过身靠在男人的书桌边,拍了下桌子,脸色变得恼羞成怒:   “到了最后的时刻,你就不能也欺骗我一下吗?哪怕随便胡扯一些叫人甘愿与你赔了性命的甜言蜜语……”   “没这个必要。”允禩冷冷又简洁地答道。   “哈,那谢小风就有这个你区别对待的必要了?”郭络罗氏的醋意一下子发作出来,长久吃斋吃得变绿的消瘦的脸颊激烈的抖动着,仿佛一个恶心的干瘪的青蛙叫男人看得立即转过了头。   “感激你今天的仗义相助,帮我……赶走了她……没想到,临死前的这一夜……你我之间的夫妻情意是以这种方式结尾……多谢……”   他避开她的话题,伸出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立即,她身体颤了颤,反转过手,把他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掌心。   拉住他,郭络罗氏的眼圈开始发红,开始自己的陈述,   “你该明白……该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两个字……”说着,她捏着手帕飞快地擦了几下眼睛,让眼眶里的雾气很快被收回。   “爷……”她轻声呼唤了男人一声,把他的手抓得更紧,用微弱的声音小心地求证道,   “你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刻……可怜可怜我吗?如果……如果被宽恕的话始终无法从你嘴里得到,那么或许我想……我想……即使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在佛祖面前念佛诵经,也清洗不了我身上的污点……我想我的魂魄会被堕入烈火四射的地狱深层……然而……我并不害怕,爷……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是……是因此而与你分离……如果……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的话,如果人真的有许多轮回的话,我是多么希望永永远远地与你相随……”   “别说了……小玉……”允禩把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出。这时一个仆人进来把碎裂的古琴清理走,绝对安静的空气填满屋内。一时间,夫妻两人相互避开视线,谁也不说话。等到仆人一走,女人又第一时间发出声音。问男人能否最终原谅她。在目睹到男人绷紧的脸后,她感到彻底的绝望。问男人是否依旧在记恨自己。男人又摇头。女人不解,困惑地盯住他的眼睛,注视着里边深深的疲惫,问是什么意思。男人无法躲避,摸索着胸口缓缓开口:   “对于一个即将被丈夫休掉的妻子而言,这些事已经不具备任何的意义。”说完,他从胸襟里夹出一张薄薄的信封丢在了女人面前。   立即,信封上滚热的两个字刺花了郭络罗氏的双眼。一阵头晕之后,她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嘴角的肌肉不停抽搐,眼皮颤抖个不停。猛地蹲□,捡起地上的休书,双手捧着,拆开信封浏览了一遍,读毕,青红交加的脸上却是忽然恢复了镇静。同时,她目光里惊恐万分的东西也跟着消失,变得如暴风雨过后的湖面,见不到一丝波纹。   很难分辨出的异样的笑容瞬间浮现,了悟的神情闪过她的眼睑。颤抖着手腕,紧抓住休书,又从头到尾看了,激动兴奋的情绪牢牢把她控制。   捏着手中的信封纸张,她问他,“你也想用刚刚打发她的方式,把我赶走吗?可惜,我不是那个头脑一根筋的女人!”   男人的脸红了,红得发紫。自从方才那场卖力的表演之后,浸透在他身上所剩的力气几乎都已经用光了,他真的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让他那精湛的演技得以继续发挥了。他的眼皮沉重,四肢无力,只凭纠结在胸膛的某种意念苦苦支撑住快要散架的身体。于是,就这样,他向世故的原配发妻承认了自己的意图。   “你也走吧,小玉,现在走,还来得及……刚刚我得到密、报,说是再过一个时辰,我们这座府邸就将陷入重重包围……老九已经被抓住……老十也被监视住……我们已经完全孤立!所以……所以……你别再跟着我啦……俗语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走吧……拿着这张休书……回你阿玛那边去吧……你们娘家家族显赫与大内关系紧密……又是世代宗亲……老四必定对此有所顾忌……走吧……走出这片就要陷入死境的地方……走向可以让你活命的出口……”   “不!”她凄厉地大叫一声,扔掉休书,跪倒在男人的轮椅旁,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抓着他嶙峋得如木头架子似的双腿放声哭泣。   “我不走!黄泉碧落,陪君同游!”   允禩这时情绪渐渐平静,头脑也跟着变得冷静,让他做出理智的反应。掰开郭络罗氏死抓的双手,刻板住脸色所有表情,他闪烁着眼里的泪花对她的决心作出回应。   “小玉……你这么聪明,这么通晓人心……就一定明白老四如今既然已出手就必定抱着对我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心意……我……如今一个废人……死不足惜……这条注定黑到头的路上不该有你……你还有你的责任……你忘了?我虽没有子息……可是我的额娘还在……虽然孤守深宫,寂寞度日,可……可这份尽孝的心……我仍不敢忘……小玉……要是我……不在了……请你……请你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多多照料……好了却我这桩未遂的心愿……”   “不!”她发了狂似的扑向他,把他用力地抱住,然而很快,却被冷冷地推开。   “时值此危难时刻,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我这颗不能尽孝而惶恐不安的心吗?”他发了火,转动轮椅,后退数步,与她拉出老长一段距离。   郭络罗氏跪在原地,头贴在地上,颤抖着后背呜咽地哭了。她哭得是那样伤心,一直只是小声的抽泣,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生怕别人听见的东西似的。哭声持续了好久,男人不再说话,只是在远处传来的一记锣鼓声后,才又对她催促,叫她赶紧离开。   “我所有的家产都在这里……”他触碰了下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机关,细长的方形木条被弹跳出,露出轮椅手侧边镂空的一个空挡——一个狭窄的木头盒子般的空挡。里边摆着三卷厚实的早已捆好的银票。男人取出其中的两卷,交到女人手里,接着说道:   “所有的家产折现后分成三份,一份留给府中的下人,另外这两份你拿去……你自个儿留一份,另一份烦请你想办法进宫交给我额娘……”   女人的双眼又变得模糊,抿着嘴不停地点头,被泪水浸湿的头发黏在她的耳边,遮掩住她颧骨耸起的侧脸部分,汗水破坏了她娥眉的青黛色,在额头处呈现出紫黑般的阴影。   这些,让她的模样看起来更糟。然而,男人的手臂忽然伸过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女人的哭声突然停止。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脸颊摩挲起他冰凉的手指,脸上露出完全满足的表情。   “你终于原谅我了,是吗?”   呼呼的风声掠过窗檐,势头来得比方才的更大了。   窗外花园里的大小树木,花草纷纷发出被折磨呻、吟的讨饶声。男人被寒风吹乱了的头发被女人看在眼里,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背后,张开温柔的手指,为他轻轻梳理起来。她的神态是那样安详,那样专注,以至于狂风呼号着弄灭了炭盆里的火苗也没她发现。   屋子就这样陷入沉甸甸的黑暗中……   ………………………………………………………………………………………………………   等到谢小风重新折回来再走入这间刚刚叫她心变得粉碎的书房,入目的就是这片浓墨的阴影。就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久违的音符飘散在空气中。   刚开始,她以为听错了,是自己的幻觉,谁晓得,接下来由断断续续改为坚定不移的笛声把她这份认识推翻。哦,是多么熟悉的笛声!然而……却又是多么陌生的意境!   曾经的曲径通幽,高山流水的旷达流畅的梦幻全被铿锵有力的东西所代替。若不是亲耳所闻,擅长曲艺的小风怎么也想不到,欢快轻盈的笛子也能被吹出萧杀、沉稳,视死如归的悲怆情绪。   吞咽了凝聚在咽喉中感动的气息,她转身走入自己的房间,取出床底的旧包袱,拍掉包袱上厚厚的灰尘,从里面取出一张属于自己的久久没有拨弄过的琴,坐在位子上,她开始拈动琴弦,跟上笛声的节奏。   “谁?”屋外的阴影中很快响起了男人的声音。   小风屏住呼吸,没有说话。砰地一声撞门声响后,允禩雪白的脸出现在她的瞳孔里。   他看到她折返后吃了一惊,眼中乍现出不可置信的欣喜,然而,呼吸间,他又对她展现出凶狠的面具。   他没好气地讥刺着开口,“该死的贱人,你又跑回来作什么?难道是来偷东西充作盘缠的?”   知道她好强皮薄,最怕被人误会曲解,他便故意用最委屈的方式来把她驱赶。   “盘缠?”她冷笑一声,从胸口取出两团热呼呼的事物,摆到桌上,气呼呼地大声说,“钱的话,我现在倒真是不缺了!”   屋内的烛光虽然并不明亮,可是桌上的三团事物却叫男人看得震惊。——厚实的,仔细扎成卷状的两卷银票落入他的眼帘!   很快,小风愤懑的质疑声剥夺了他细想琢磨的时间。   她朝他叫嚷,   “你……你为什么骗我?”死死攥着桌上的银票,她颤悠着就要摔倒的双腿走到他面前,扶着桌子,又猛然摔倒在地。   叫允禩全身沸腾的感情涌向他,所有做戏的伪装被剥离。他矫情故作姿态的所扮恶人的面具也随之跌落,摔得粉碎。他向她伸开手臂,她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   小小的蜡烛在强风中怯懦地抖动,在小风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释放出忽明忽暗的光线。外面的树叶还在伤心,屋内也没有炭火,然而,这时,允禩搂住小风的手指却不再冰冷。他低下头,覆盖上她颤抖的双唇,她跪坐在地上,搂住他的腰,抖动着肩膀给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叹息着松开她,闪亮着眼睛注视气喘吁吁她脸红的模样。于是,他又叹气,把她揽在胸口,缓缓道,   “如果可以……我多想看着另一个如你花般容貌的孩子出世呀……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和你一样眼睛会说话的漂亮的女孩……可惜流年……忧愁风雨……人生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小风……你……你……该知道你回来有多危险……你现在如果想改变主意的话还来得……”   后边的话他被堵住。她直立起上半身,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却又异常温柔地把他咬住。接着在她袭击他敏感的耳背时,被他手心发烫地叫停。他又开口询问了遍方才末尾所问的问题,于是,她又重复起方才连贯的动作。其间,她没说话,但选用的方式是那么叫允禩感到窝心。   终于,他臣服在她诱人的无声的回答中。看着她的眼,搂着她的腰,他与她依偎良久。两人之间谁都不再说话。显然,任何言语在这对患难中现真心的有情人眼里看来都是多余。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仿佛只有天上才有的乐声,是和谐无比的琴笛和鸣。笛声每到低沉冷绝艰涩停顿之处,琴音便如轻盈的春风般围绕缠绵,仿佛对笛声包含在骨子里的幽怨撒下一张细腻轻柔的渔网似的,紧紧把它包围;而奇特低沉的笛声也弥补了琴音里过于直率任性的不足,用强有力稳健的步调延缓其飞扬扑闪的风格。   就这样,完美的合奏曲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地蔓延在死气沉沉的深夜里,叫府内原本惴惴不安的侍从婢女一时忘记内心的忐忑,而完全沉浸在这悠扬、看破世俗丑恶世情的乐曲声中。   一曲奏毕,合奏的男女相视而笑。   这个默契的笑容让两人心头浑然一颤,其汹涌澎湃的心情甚至超过了方才亲昵的拥抱。就在允禩拉住小风的手,搓着她手背为她取暖的时候,脸色慌张的张婆子又跑过来煞风景。   “怎么,宫里的人到了?”男人不无遗憾地这样问道,眼睛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在她眼里发现到与自己相同的盛满的浓浓的情意。   “不……不是……是……是……”平常口齿伶俐的婆子突然口吃,双手像是与自己衣襟下摆有仇似的死死扯住。她胸口起伏着,抬起胳膊指着一个方向,猛揪了一把大腿,这才把话连贯起来。   “宫里的人没来……”合奏双方刚同时舒了口气,却又听婆子吐出下半句——   “福晋投水自尽了!”   那漂浮着莲叶隐藏着红鲤的小池塘的画面一下子在小风的脑中变得清晰,她回过头去看男人,却见允禩已垂下头,悄悄地在擦眼睛。    ☆、CHAP134 请君入瓮   同一天夜里,京城年府的宅院里却是安安静静。很多房间里都发出熟睡的鼾声。屋外寒风毫不客气地敲门拍窗声,睡着的人已听不到。在府里辛苦当差劳作了一天后,许多朴实的出卖体力的人已经开始做梦。只有心思诡异狡诈之徒仍然在盘算着只适合于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诡计与心机。年禄就是这一种。   他独住一间宽敞朝南的大屋。这时,睁开眼睛,看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他躺在被铜暖壶捂得热呼呼的被褥里想着心事。   “整整还差十万两银子……十万两呀……我X他娘的……如意赌坊里的老板真是豆腐嘴,刀子心!想当初我为了盘回本钱找他借的九千两,如今经过他这花白胡子姓包的老头的利滚利、息带息,从头到尾一合计竟然要老子偿还他十倍还多的数目……啧啧啧……这不是逼着老子去偷、去抢吗?老子哪里来得那么多闲钱?他妈的,当初借钱给老子的时候,他这姓包的老头一张嘴说得多甜……说是叫我放下百二十个心,说是凭借我年府大管家的名号,借钱也叫他借的脸上有光彩……啧啧啧……老子一时大意,竟上了他这个老猢狲的当……好了……如今……倒是一出门便叫人家给堵上了……嘿嘿……这也是个‘堵’字……嗯……是极是极……赌的是钱……如今被堵住的可是命!老子的一条命!”   “包老头派人传的话……怎么说来着的……十天前听得叫我差点没吐血,可把我这个堂堂总管给气坏了……不过,这会儿气消了……似乎倒觉得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这话是怎么说来着的?啊,对了,老子想起来了!他娘的,几个杂碎是这么说的——   “‘年大爷,凭您如此显摆的地位,还怕还不上区区十万两银子吗?您就别再装了!’   见他们几个腰圆腿粗的拦在后门口,我心里胆怯,就求他们再宽限几天让我想想办法。谁知其中一个中年的打手竟朝我眨了眨眼睛,凑到我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如今这个有权有钱便是爷的世道,哪里还轮得到您这样的爷放□段去想办法?’   “我听他话里有话,正狐疑着,却是被他拉到墙角,附在我耳旁说出更叫我吃惊的话。是呀,着话到现在,我还拿不准,掂量不清……怎么,怎么这包老头也是有事有求于我么?要我帮他做一件事,这就是这白胡子老头早就打好的主意?嘿嘿,莫不是这老儿也有什么子侄要来向我的主子求官做吧?得,我瞧递话的这打手态度倒是恭敬,十足像是要求我办事的低三下四的模样,想他一个赌坊的老板能有什么屁、大的事?我看,若不是想贿赂买官缺一条门路想借走我这条道,就是家里惹了什么官非,想叫我在主子面前替他帮衬上几句……   “他昨天又派人来怎么说的,说是问我考虑好没有……让我务必今晚就去给他一个答复……倘若真的肯帮他做一件事……这十万两的银子的借据就会当着我的面即可撕毁!嘿嘿……我还想什么呢……这包老头说的在理呀……搁置在我这样身份地位的……伸伸手指……动动嘴皮……就是厚厚的一沓银票……这么一想这些话……他娘的……老子这几年的胆子可也太小了!竟是干了些鸡零狗碎偷挪府内进出用度的芝麻绿豆般的事……呵呵……这包老头的话当真如醍醐灌顶,叫我茅塞顿开呀!   “老子还想什么,别再想啦!”   一番心思转到这儿的年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脑袋夹在耸起的两个肩膀中间,跪坐在床侧的窗户边,溜着眼珠往府内此刻唯一亮灯的那处方向打量。一边看,一边舔着舌头收拢齿颊边的口水,眯起眼睛,淫、笑道:“再等一会儿吧……好歹也等那边的春、宫戏熄火了再说……”   就这样,他又把头从窗缝间缩回,跪坐在床上,用猎狗观察野兽般的眼睛盯着远处亮光的地方看了好久,直到最后一丝光线在他眼底隐没,他才不急不慢地跳下床,慢慢穿妥好衣服,摆了两个枕头弄成人型窝在被褥里,然后又审视了遍房间,才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如泥鳅般溜了出去。   *******************************************************************************   这时,激、情之后的年羹尧刚吹灭了蜡烛,躺下,沾着汗水湿漉漉的脖子却被身旁一条柔软的胳膊搂住。   “额驸……我好喜欢你……”女人闭着眼发出这样的声音。   年羹尧压低呼吸,弯曲食指触碰了两下她的卸了妆之后长满雀斑的脸蛋,见她仍一动不动,鼻息均匀,这才肯定她方才说的是梦话。女人已睡熟,满足地睡着了。她喷满花香的胳膊仍然紧搂在他的脖子上,把更加香气浓烈的身体往他这边靠近。   隐忍了这股叫他觉得刺鼻的气味,男人狠狠皱起了眉毛,眯起了眼睛。   忽然,他觉得他有些明白雍正为何会如此偏爱此女了。其中的道理很简单。雍正偏爱极端。就像他喜欢纯真自然的年小蝶一样,他也乐于见到这位连呻、吟也要做作一番的女人。从某种程度上说,雍正对于心采的这种喜欢,是一种嘲讽,一种取笑,一种挖苦。当然,此种真实的情感被雍正藏进了内心,一般人很难看出来。但是,却逃不过他年羹尧的眼睛。   想到这儿,只见女人忽然翻了个身,抽回手,卷着被子把脸朝向墙内侧。年羹尧急忙趁机扭开了脖子,坐起身,在地上找到了衣服,穿上,在桌边重新坐下。方才出宫后心采对同坐一辆马车内他挑逗的一幕闪现在他的眼前……   脸红心跳的言语、媚眼如丝的眼神、欲迎还拒的肢体,所有这些都给心思正在忐忑的他释放出诱惑的信号。原本还正在为如何进一步拉近与雍正关系的他,就这样,想也没想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用一拍即合来形容两人那时的状况一点都不过分。然而,当她吃吃地笑着趴在他肩头躲闪着他的脸庞的时候,妓、女这个字眼忽然跳落在年羹尧的心里。比起长久以来女人专属的这项古老的事业,他,此刻的他,又算什么呢?本质上说,他年羹尧与相为谋求钱财而暴露自己身体的女人何异?没有一点儿区别。仅有的不过是他的客人是个女人,当今天子的妹妹,而他想得到的不再是一两张银票而是牢固不变的永受圣眷的地位。   因此,得意的情绪不仅仅降落在为自己大胆行为一举成功而感到窃喜的女人身上,同样也笼罩住男人。当年羹尧带着厌恶的心情吻上香得发臭的嘴唇的时候,他就不再把自己当个妓、女了。这种投入忘乎所以的精神是他打从入仕以来就保有的良好习惯。他甚至是那样地努力,在引逗得女人压低了声音尖叫之后,他更是对自己感到满意:把雍正这样在意的一个妹妹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不管怎么说,对他而言,都不是件叫人沮丧的事情。尽管,她从头到脚都叫他讨厌。   所以,当两人半天整理好衣衫从马车走下(心采的仆人和马车被安放在府中另作休息,她出宫后与年羹尧合乘他的马车同行),走进年府他的房间后,克服自己骨子里丝毫并不兴奋的状态,加倍认真地对待心采,就成了年羹尧不得不去小心完成的一道政、治难题。很快,他就进入状态。他解决自己困惑的方式很简单:闭上眼,把心采想象成另一个人的倩影。   黑暗中,回想完毕。他长长叹了口气,让周围无数看不见的棉絮状的忧愁向自己靠近。风呼啸得更凶了,卷扬起枯叶、短树枝摔打在窗户、门板上,迸发出轻微却又激烈的碰撞。停留在树梢上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演奏出叫人误以为下雨的乐曲。   支着手臂撑着脑袋靠在桌边凝神想了会儿的男人,忽然用力跺了两下脚,吮着腮帮子狠狠对着地下唾了口唾沫,让不屑又怒恨的目光从眼角中泄露。接着,忽又狞笑,他低沉着自语道:“论人质,如今咱们都不缺;论实力,嘿嘿,恐怕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吧,四爷……”   长久被压抑在年羹尧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他已下了决心做好正式迎接战斗的准备。由猜忌、厌恶到憎恨就是四爷对他长期以来持有的态度吧。早年数次事件的不信任不说,在自己掌兵的数年里,无数个往来西北大营的他的耳目就足以代表了他对自己的怀疑与猜忌。本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就是一个千古不变的道理。能拥有杯酒释兵权的宽广胸怀的帝王本就不多。所有这些都为他年羹尧深深明白,明白他与四爷,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两人今后势必分道扬镳、各自殊途的必然性。只是,令他这个此刻仍担任西北大将军的人想不到的是,四爷翻脸的速度会这么快。   “只要手捏军、权一天,他就不得不对我有所忌惮。”这是此时;包括接下来事件焦点聚集在法华寺的一天里年羹尧脑海中合乎常理的逻辑概念。死死扣住西北大军的帅印,成为他当下最最在意的事情。某种程度上说,大将军的地位与权力已化身为他保全自己的一张护身符。他不能没有它。   所以,如何牢牢占据且巩固已有地位,就成为他眼下最亟不可待处理事务的中心。只要咬住军权不放,他四爷即使贵为天子也莫可奈我何;只要待在现有的位置俯视朝廷,傲然威吓天下的权势就能继续保持。不能让任何蚁穴毁了我这条雄伟的长城。防微杜渐,便成了重中之重。就这样,他想着想着,突然狠狠皱起眉,一个几乎要被他遗忘的漏洞忽然在漆黑一团的空气中在眼前放大。   “该死的,我怎么差点忘了……”攥紧拳头,他离开座椅,在桌边站直身体,迈着仓促的步伐飞快地往门边踱去。他手捏住门板,正要开门,忽然背后传来轻微的疑惑声,   “这么晚了,额驸,你要去哪儿?”   扼腕中,男人顿足握拳。不过,微笑仍然是他此刻如假包换的面具。反折走回床边,他讪讪得只好以尿遁为借口在女人面前掩饰。   “方便?可是只是出去一会儿,你怎么把衣服全都穿戴整齐了?”苏醒过来的心采向他瞪大了眼睛。   咯噔一声,年羹尧心跳漏掉一拍。转变恢复好脸色,他只得俯□再次用另一种方式让和她哥哥一般爱怀疑的女人头昏脑胀。也就是因为心采这次不经意的醒转与疑问,才在偶然间恰巧解决掉另一人的困惑。去而复返的年禄此时恰呆在两人的门外;这间主人的房间是出入府邸的必经之路。此刻,这位年府大管家的额头上沾满了汗珠。屏着呼吸,他贴在门板用一双紧张且兴奋的瞳孔盯着四下的黑暗,用忍耐的方式来对待耳边起伏的欢愉声和眼前左右摇摆如恶魔般树枝的怪影,一动不动地贴在门边站了好久,直到屋里传来让他安心沉睡的呼吸。   翌日清晨,天刚亮,也就是在年禄模模糊糊眯了会儿眼睛没多久的时候,他就被他的主子挖了起来。像男人主动到下人房间来找人的这种恩宠,给年禄碰上的还是第一次。   骨碌一声爬下床,来不及穿外衣,他就急切地对着男人扑倒在地。   “主子有什么吩咐?”   听到这个忠实的声音,年羹尧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会儿脚下的管家,弯曲食指,叫他站起来往自己这边靠近。很快,年禄昨夜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的名字像魔法般溜出了男人的嘴边。愣也没愣,他低着头,用一派完全听命的作态竖着耳朵,悄然聆听。那张有着优美弧度的嘴唇在眼前轻轻的翕动,虽然年禄貌似在听,可他已完全听不清任何东西。满脑袋都被一个叫“刘二虎”的陌生的名字所充满。这个名字仿佛化作了千百条细细的绦虫,钻入,爬进,渗透进他的大脑皮层,疯狂地、不留余地地啃噬着他颤抖的神经。   当然,年禄这样的人之所以会颤抖完全与道德良心无关。君子重义,小人见利。无疑属于后者的年禄的害怕紧紧是出于过分的紧张与激动。这时,他偷偷抬眼看了下正要他把刘二虎在紫禁城的黑牢里秘、密弄死的主子,昨夜他那债务人后来的话不禁又回放在耳边。   “是跟一个明天就会完蛋的没有未来的主子,还是弃暗投明,追随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两条路,摆在你自己的面前,你自己选择吧……”   什么叫没有未来,什么叫天下最有权力的人,这些话,他还是懂的。   前边那“包老头”说什么了,洋洋洒洒地一大堆,年禄有些记不清,他只知道他被骗了,很幸运地被骗了。京城这地儿的水有多深,他昨夜才知道:包老头不姓包,姓方,叫什么他不记得,依稀倒像是背后那天大人物面前的红人;而这方老头之所以会甘心隐身在赌坊内钓自己这条鱼,其用意显然是不言自喻。   当然,方老头下边的话说得更直接。“堡垒的溃败往往是从内部开始。所以,作为紧跟在他身后的人,你,这个大管家,这个曾帮衬着他干过不少坏事的帮凶,显然应该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洗清你一丘之貉的污点;做些什么,才能让你获得戴罪立功的机会……”   思索到这儿,年禄面皮发青,深深吸了口气,把耷拉下来的脑袋垂得更低。身体猛地一哆嗦,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头。   “本来这些事我也可以让随从清风与皓月两兄弟去办,但你也知道,他们毕竟是外人,而且,他们西北军士的身份一旦暴露,很难遮掩……再说,听说你与大内侍卫统领多铎也有些交情,因此,在这个叫我有些不安的时刻,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人而感到放心……是呀……我知道……完完全全地知道……你就像你的父亲……我的老管家一样……对年家那样地忠心……”   不提年福(年禄的父亲)还好,一提,隐藏在年禄心底的火苗就霍然窜了上来。捏紧手指,绷紧全身关节,他才克制好自己愤怒的情绪。昨夜惊悉的另一个消息缓缓回响在心底。包老头为了进一步说服他为己所用,甚至委婉地向他揭示了父亲年福故去的真相——   “令尊的死并非完全出于疾病……如果你不相信的话……验尸官当时出具的文书我也可以为你找到……”   当时那个方老头是这么说的。   然后年禄记得自己足足一刻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状态,接着他又问老头说是此种连年府里边人都不知道的内幕他们外边的人是如何得知。方老头笑而不答,让年禄不知道的是,在方苞的笑容里隐藏着对反间计为我所用的开心。那一刻,方苞乐的不仅仅是年禄的归顺,更有利用老九得知其眼线叫春香那个死去丫头留下的线索。从此处,这个早年被康熙封为天下第一忠臣的老人不由再次印证了“内乱之患甚于外忧”的言论。   这时,所有的思索活动被年禄停止。他已不再想了。对于既定好的想法,他向来和他残忍的主子一般,毫不犹豫。他的身体不再哆嗦,手腕以及牙齿也不再颤抖。他镇定下来。用狐狸看待老虎的眼神接过递来的银票,恰好也是十万两。   “事出偶然,你先拿去使,赶紧买通黑牢里的狱吏,以刘二虎家里的远亲的名义去牢里探视,接着……嘿嘿……用哪种方法不留痕迹,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若是这钱不够……你只管来找我……嗯,快去办吧,今日我早上出门去一趟郊外的法华寺……估计午饭时必定回来,府中一切有我照应……你不必担忧……若是这桩事办妥了……你曾经求我的事……我自是会放在心上……给你在军中觅一个肥缺并非一件难事……”   军中肥缺?苦苦追寻的东西飘忽到年禄眼前……闪闪发亮的铠甲军、装与数到手指发酸的成堆的银票像砖块似地从天而降,一时间差点弄花了他的眼。就这么一迟疑,他赶紧顺着曾经乞求不得的这个台阶爬下,卑躬屈膝地咚咚咚对着地面磕了三个响头,用大声说谎也面不改色的洪亮的嗓门向这个欺骗了自己如今要被自己欺骗的男人致谢。   他叫嚷的声音是这么响亮,以致于让他的主子皱起了眉。恰在这时,窗檐一角被掀开,露出心采仔细修饰过的容颜。她歪着头,咬着蜷曲在嘴边的小手指,朝年羹尧娇斥道:   “额驸,还磨蹭什么,我们该动身去法华寺啦!”   不同于年羹尧一直俯视的视角,站在窗外的心采是从侧面斜过来的角度观察屋里的人的。自然,心思多疑又敏感的她注意到了年禄此时略微显得异样的神情和手中的银票。“这个管家心里显然藏着什么秘、密……是什么秘、密呢?怕是与额驸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吧!这些钱又是做什么用的?”   于是,她立刻问出疑惑。从门槛上跨过,走进屋内,斜瞥了眼年禄,问年羹尧方才他们在说些什么。眯缝着眼,挤掉轻微的慌张,年羹尧食指按住眉心,用手掌挡住面向心采的半边脸,向年禄频频使起眼色。年禄收到,连忙咧嘴朝发问者陪笑,说是他们只不过在讨论些府里叫公主绝对不会感兴趣的不相干的进项用度之类的杂事。作为管家,从府内账务这点回答真是再好不过,然而,本以为要被堵住口的女人偏偏穷追到底,又问是什么样的杂事。期期艾艾断断续续地词不达意中,年羹尧为年禄接下这个难题。他挥挥手,叫年禄退下。就在这位被年羹尧看错了的管家合上门板的时候,“万花楼”“风流的糊涂账”“悔恨”之类的几个极轻的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   一刻钟后,深受刺激的心采甩开昨夜枕边人一再劝阻的臂膀,红着眼睛,钻入了自己的马车。靠近车厢,“去皇宫!”这个声音响彻在年羹尧的耳边。   望着远去的这张令人深深厌恶的贴身膏药,年羹尧为能暂时摆脱她的束缚而长长叹了口气。哼,随她去在宫里胡说吧,这不也是自己想要的么?利用她来混淆敌人的视听,麻痹敌人的神经。再说,这种七句谎话里搀和了三句真话的欺骗方式,不也是自己最擅长的么?恐怕即使如今恨自己恨得要死的那个男人也分辨不出其中叙述含义的真伪;万花楼的事四爷是知道的……想到万花楼,他忽然心中一动,叫上身后紧随的清风、皓月,吩咐说,在去法华寺的路上先绕道一趟,去一下万花楼。   ………………………………………………………………………………………………………   “太无耻了!居然有这样卑劣的男人!他是什么意思?把本公主和那些最下贱的女人相比么?哦,是哦,他当然有这样的借口,为了与我美好的将来,他派人到万花楼去了结曾经的风流债……呵呵……对极了!他这么做对极了!再对不过了!哦,该死的他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有过去’……他这是在暗示我,暗示我呀……他在忌讳我曾为人妇的身份!他在意这一点!哦,老天!我昨天怎么那么轻易就……就把自己……交付出去了呢……这个男人……这个危险的男人……显然和那个温吞水的死鬼不是同一类!我该怎么办?该进宫去找谁?谁又能帮我呢……”   想到这儿,她急不可耐的脸从马车前边的车帘中钻出,催促着车夫加快抽打马鞭。   然而,进宫后,叫她失望的是,这么一大早,天刚亮,她要找的皇帝哥哥与那拉氏却都已经动身前往法华寺。她扑了空。从太监宫女人头攒动的大道上快步奔过,她闷着头到处瞎走,不其然走到闲梳院门口。正厌恶地准备抬脚离开,身后一个亲热的声音把她喊住。回过头,耿妃笑吟吟地朝她走了过来。   耿妃先是狐疑地打量了下她脸上没来得及擦干的泪水,接着察言观色地故意地拣出夸奖西北大将军的话来试探。没几句,此时心情激动的心采就被她说得忍不住哇地一口哭了出来。耿妃见状,知道其必然受了年羹尧的委屈,遂更加来劲。推开闲梳院的大门,拉着心采站在门中、央,故意大声说道,   “就是呀,其实,这姓年的没一个好东西!似乎上次钮钴禄氏还跟我说过,说过皇上有一次做梦说过要处斩年羹尧的梦话,哈哈……虽然是梦话,但这些姓年的不晓得眉眼高低,不知抬举的性格,由此可见都是一样的啦……哎哟,我的好公主……你就别哭了……你若真是有什么不满,又或是有什么疑惑关于未来额驸的……你进去问问这里边的人……不就……不就一切都清楚了么?”   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再在乎耿妃在背后的大呼小叫“别说是我说的”之类的,心采低着脑袋往桂花树掩映中的那个陈旧的屋子里冲。跑到屋前,伸手推开大门,她大叫,“年小蝶,你给我出来!”   看热闹看到这儿,站在闲梳院门外的那个挑拨是非的女人掩着嘴,偷笑着想道:“对,赶紧告诉钮钴禄氏妹妹去,这消息包准叫这些天为生病的弘历担忧的她笑弯了眉。”念毕,她一阵烟地溜了个没影。    ☆、CHAP135 法华寺事件1   耿妃失望了。睁大眼睛,她看到了极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一幕:钮钴禄氏与年小蝶肩并肩地正坐在放着摇篮的床边,相互亲切地说着话。将目光锁定里边正躺着小弘历的那个摇篮,一股对眼前所见倍感荒谬的感觉袭击上耿妃的心头。“简直不可思议!她们俩个人怎么会挨到一起?”小声嘀咕着,她维系着脸上勉强的笑容走到两个女人面前问好。   寒暄完,偷偷瞥了眼脸色不再潮红,已经安静入睡的弘历,耿妃用女人特有的一种狡黠的目光盯着钮钴禄氏的脸,眨着眼睛表示出对孩子大病初愈后的欣慰。“太好了!弘历终于退热了!”用言不由衷又过于夸张的语气感叹完,她又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试探了一下孩子的额头,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作为没有子嗣后宫嫔妃,耿妃的高兴倒是出于真心。她真心地把弘历当做自己和钮钴禄氏后半辈子地位得以不受威胁继续被保障的一个依靠。   接着,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的神情从耿妃的眼里泄出,在那么不自然地注意到年小蝶之后,这种神情在她的脸上便又加剧了。   “这么凑巧……你……也在这儿?”双手扶着摇篮,她假装俯□去给弘历盖好被子,于不经意间回头朝小蝶一瞥。然后,很快便闪烁着眼睛,又去摆弄弘历的被子,直到把小孩子捂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想自己心思的小蝶见了,不知怎么的,竟是一阵焦急,离开与钮钴禄氏共坐的床沿,站起身,走过来,把耿妃继续想要掖被子的手给拍开,并解释说小孩子热度才退,不适宜捂那么多。耿妃细眉倒竖,冷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说着,三两步朝坐在床上正打量着她们的钮钴禄氏走了过去,在小蝶方才的位置坐下,仰头吩咐随身的宫女捧来滋补的炖品,交到如今母凭子贵,地位仅次于东宫的女人手里。温言对身旁的钮氏说道,上好的药材炖品,十分的美味,让其趁热喝下。   炖品?美味?   当这两个字眼滑过小蝶脑海的时候,从胃里衍发出的痉挛蔓延到她全身。很自然地,她想到前两日这个女人送给自己的那份“炖品”。不由恼怒万分,站在摇篮边替熟睡的小弘历拨开捂得厚实严密不透风的棉被,让他的小手和小脚露出来之后,小蝶便低眉朝钮氏福了福,转身预备离开。   然而,才走出半步,便被身后的声音叫住。钮钴禄氏一改方才闲话家常和蔼的模样,脸色焦急又慌张地朝她走来。   “妹妹是稀客,平时请都请不来,今儿又帮了我大忙,替我……我儿这么快褪去了高热,借着今日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千谢万谢还来不及,妹妹怎么就要说走就走呢?”   “我哪里帮什么忙?不过是替这……这孩子脱了两件棉衣一条棉被而已……其实发热……尤其是小孩子发热……降低自身热度是很重要的……我不过是略微通晓些这方面的常识罢了……娘娘所说的机会之类云云,实在愧不敢当。”   “怎么会?要不是你方才对我说的一些退热调理的基本方法,我差点叫皇上把那个开方子的御医给问罪呢……就是说嘛……这药吃了几遍,方子也开了几回,弘历的病怎么都不见得好转哩?哎呀,今儿要不是遇上你,我……我儿怎么会退热退得这么快?来来来……别再多说……你今儿可不能急着走……做姐姐的可要略微敬一番地主之谊……好向妹妹表示一番感激的心意……”   话说到这儿,回过头向耿妃使眼色。可惜后者压根不理睬,低着头正在玩弄她那涂满丹蔻的长指甲。   钮氏见了,很快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向小蝶时,笑得更殷勤了。她甚至更加亲热地拉住小蝶的胳膊,生生地使力把她往回拽。竭力挤着眼角,道,“可巧今日耿妃也在,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一会儿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回!”说话间,已拉住小蝶走到了圆桌边,眼角微微抽搐,脸色白了白,找了个桌边的位置坐下,耷拉下眼皮默默想了会儿,望着已坐到自己对面的小蝶,又接着道,   “酒,这东西,其实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会帮你解决掉很多烦恼……”   “娘娘难道也有什么解不开的烦恼么?”小蝶被女人脸上隐藏得很深的忧郁打动,于心不忍地问道。   钮氏愣住,正要开口,坐在床边的耿妃哈哈笑着,走过来把话接了过去。逡巡着如同猎狗狩猎时的目光,悄悄把两个女人打量。   同时,重重地叹口气道,   “唉,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一个没有烦恼,哪一个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呢?”   说罢,耿妃用小蝶看不懂的眼神向钮氏做了个示意。支在桌上的两只手,猛地合击到一起。让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在安静的屋内飘扬起来,她又道,   “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提议了!我也许久没有放开胸怀好好喝上一口了!唉,这宫里的规矩这样多,这宫里的人这样复杂,沉闷地叫我心头也始终惴惴的,今儿得了这么一个好提议,咱们还等什么呢?来人!没听到你们娘娘的吩咐吗,快去准备些酒菜来!”   小蝶无法再推辞,只得默许。见耿妃拉着钮氏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模样,小蝶便站起身预备到屋外那几株黄得很是灿烂的银杏树周围去呼吸些新鲜空气。却是刚站起,弘历晃动着手脚,在摇篮里哇哇大哭起来。小蝶瞅了眼身后钮氏仍聚精会神附耳靠在耿妃身旁只回头吩咐人叫唤奶妈前来照顾的女人的模样,不禁暗暗惊异,抱起小弘历,摸了摸他的裤子,遂晓得是尿湿了,便换了尿布,把小人搂在怀里,轻轻拍打抚慰。这时,这个模样十分俊秀的小男孩儿,向她睁开了蒙着一层雾气的大眼睛,已经得到舒适与安慰的他,停下哭泣,望着抱着自己的女人,忽然咧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个体态丰满的奶妈这才跑了过来,伸着手把弘历从小蝶怀里接了过去。“有劳年妃娘娘……小主子怕是要吃奶了……”于是竖抱着弘历,向小蝶行了礼,便自退下。已经一岁多的小孩子趴在奶娘肩头,继续用漂亮的大眼睛盯着小蝶看了很久。同样专注的打量也出现在小蝶身上。看着这个可爱的鲜嫩的小生命的背影在眼前逐渐缩小,早已被封存在冰窟里的被她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忽然开始融化。她的视线很快也变得模糊。为了掩饰,她没和仍在窃窃私语的两个女人打招呼,便快步奔出了屋外。走出好几步,确认别人听不见,她才敢对着飘摇在秋风中瑟瑟哆嗦扇形叶片的树流出眼泪。   安息在闲梳院东边角落的那个坟堆的记忆刺激了她。如果世上真的有奇迹发生的话,她宁愿用自己的命去交换,让小坟里的小人儿起死回生,像弘历一般生气勃勃。想完自己最伤心的回忆,她又回想起昨晚叫她意想不到的经历,不禁对着停留在银杏树枝头上原地飞舞的黄蝴蝶怅然失神——   ——昨日的事发生在深夜……   她像是预感到什么大的灾难似的,昨天入夜后一直无法安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无数条让她神经紧张的千奇百怪的想法盘旋在她脑中,让她早已疲惫的精神仍然不得不继续保持兴奋与担忧。她一会儿幻想年羹尧会抛开一切束缚单枪匹马地来宫里把她带走;一会儿笃定地猜测年羹尧与她生母楚大娘并不熟稔的关系;一会儿又看见胤禛徘徊在眼前凶神恶煞的脸。最终,被思绪纠缠得没有办法的她,只得找来一本翻得破损的诗词,逼着自己按照上边的铅字一个个读记下去。可是,这样让她脑袋暂时得到休息的状态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曹老公公就在屋外敲门。   猛地,她从床上惊起,掀开被子,来不及穿鞋,她披了件外衣就冲到门口把门打开。   “出事了?”她悚然地望着老太监,心砰砰砰跳得异常剧烈。   睡眼惺忪的后者茫然地摇了摇头,递给他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说是方才巡夜时一个不认识的太监托他务必立即交给她的。   小蝶谢过老太监,合上门,捏着信,急忙凑到烛光边细看。甫在一接触字迹的那一刹那,她如兔子窜跳般的心才变得镇定。不是他……署名……竟然是谢小风!那个她许久不见又真心相待的好朋友!没顾得上看信上内容,另一种忐忑的心情瞬间又把她抓住。   小风信写得很短,但想表达的意思很明确——她在寻求友情的援手,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曾几何时,我不也是遭遇过类似窘迫的境况吗?走入万花楼的那一夜在小蝶眼前重现……是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看来,我报答小风的时候到了。可是,可是她心里装着、念着的人什么时候由那个田先生转化为害死她姐姐的仇人了?托腮凝思中,小蝶有些疑惑,从笔迹上看得出,信写得很急,像是在不留有任何空余的千钧一发的情势下挥笔而就的,看得出来,也读得出来,小风在等自己救命,救她和允禩的性命。这个诉诸笔端的集中表达出来的意思是那样明白,临危关头,小风不可能把心上人的名字写错。而且,似乎作为女人,从来都不会犯这个错误,假如真的对某个男人真心的话。   信上说,务必请小蝶在一个时辰内面见圣上,代为求情宽恕。否则,他们俩人的性命将再难保障。   “难道雍正对允禩他们的清算就是始于今年?”小蝶自言自语,“哦,该死!早知道,我就多读些历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是陷入被动又茫然的局面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始终以追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目标,不仅对于时下国内外的新闻局势不敢兴趣,就连拥有了五千多年的华夏文明史,也是知道的寥寥可数。就像灵魂楚小蝶只知道年羹尧一生发展的大致脉络一样,她对这个属于雍正朝的历史,知道得并不如一个小学生般清晰。虽然此刻,我们的女主角在为存储的稀少的历史知识而自怨自悔,但是,一句体现了熠熠光辉的真理还是不得不从我们嘴里吐出,那就是在很多情况下,不知道不了解,反而是一种幸福。   医院里医生对待绝症病人嘱咐家属隐瞒住病情的处置方式就是说明。正因为不知道不了解自己身患重病,所以病人主观意识里仍对自己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有那么一天,距离日历牌上很近的某一天,自己能脱下病号服,与亲人说说笑笑地办完住院手续,笑嘻嘻地重新回到家里。正是由于存在着这样一种期待,病人才有活下去的意愿。如果猛然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的残忍的事实,恐怕,除了极少数能自我调节好心理做到超然生死的人,剩下的大多数病患便要灰心丧气,让绝望和恐惧充斥在自己有限的人生行程里。所以回到本文,客观来看,其实楚小蝶这样自我的埋怨有些多余。过于天真的她仅仅以为通晓历史就能避免或左右潜藏隐、秘的悲剧,那就大错特错了。历史之所以精彩,之所以叫后世之人久久回味,恐怕就在其一发不可收拾的特性。好似一个倔强绝对不肯改掉坏习惯的孩子,历史只按照属于它自己既定的轨道前行。任何人、任何集团、任何势力的力量在这个执拗的孩子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就像火车的轨道不容轻易更改一样,历史也不容被篡改。楚小蝶其实是幸运的,正是因为她对这段身处时代的历史脉络发展不熟悉,她才避免掉预知却无力改变任何事件的个人悲剧。   捏着信,她没有多想,就叫来曹公公,让他领着自己去找胤禛。老太监听后吓了一跳,指着外边黑漆漆般的天与地,拿看发热病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是这会儿皇上早歇下了,不敢去惊扰。小蝶急了,红着眼睛,手脚比划着说是有万分紧迫的事要面见圣驾。瞥了眼她手里的信,又看了眼她如热锅上蚂蚁万分焦急的模样,老太监不再说话,打亮灯笼,叫小蝶多披上件斗篷好为她带路。   就这样,小蝶自入宫以来,第一次走出了幽静的深院。黑暗中,她跟在熟悉宫中各条不为人知的小路就像熟悉自己落掉牙齿的口腔一样的老太监后面,目不斜视,只朝着逐渐被灯笼照亮脚下一块地方的小道上匆匆前进。   到了胤禛的住所,谢过老太监,行色匆匆的她刚转过身,就被一个模样陌生的小太监喝斥住。在小蝶表明身份后,小太监立马换了副表情,俯下脊背垂低在她脸边,说是皇上正要歇息,自己这时通报怕是要讨了个惊扰的罪名。小蝶瞅着小太监的脸,疑惑的问他是谁,怎么不见常喜。小太监报了名字,又说常喜公公恰逢方才夜间行路,折了腿,不便伺候,殿前侍奉的差事改由自己暂时接替。小蝶在灯光下瞅了瞅小太监欲语还休的脸色,立即恍然,拔下头上的一根钗子,塞到他手里。片刻后,她终于走进了胤禛的卧室里。   夜这么深,他居然还没有休息。正坐在书桌旁一盏宫灯下的他,见来的人竟是她,眼里不禁露出兴奋的神情。胤禛急忙从座椅内站起,往站在入门处正显得手足无措的小蝶走了过去。在被他温暖的掌心包裹住双手之后,男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问她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被胤禛直直的视线打量得脸发红的小蝶,深呼吸一口气,避开对方的眼睛,很快说出来意。   “原来是这样,”   火辣辣的目光不再以她为焦点,男人失望地轻叹了口气,又道,   “你居然和一个供人取乐摆布的戏子是朋友?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到现在,此刻,居然还愿意为了救一个这样的女人深夜找到我这里求情,小蝶……对你自己这样不顾后果的轻率又感情用事的行为,你难道一点也没觉得不妥吗?”   “这么说,你这是拒绝喽?”挡开他预备替她接下披风的手指,她身体微微后仰,并顺势向后倒退了一步,冷冷地问道。   “小蝶……你……你不要这么孩子气,好不好?!”他靠近,她后退。   苍白着脸,她睁大眼睛,颤抖着声音驳斥掉他对她这样不公的评论。   “呵……孩子气……孩子气……好好好……即便我是这样,那你又是什么?相对于我这个想法行为单单只想到帮助朋友的幼稚的孩子,那你又是怎样的人物?!哈,我差点忘了,你是皇上,是天子,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俯仰万世的神灵,你所做的任何事,你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不可更改的命令!没有人能把你的旨意更改,没有人能左右你的决定!不是吗,相比较于我这个在你眼里不入流的傻乎乎的孩子,你是那么高大,那么雄伟!用万丈耸立山峦般的姿态轻蔑地审视着你眼中蝼蚁般可以随便忽视的生命!”   她也激动起来,急欲救人的心情让她方寸大乱。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方式不再是她此刻对他的态度。因为敏感地嗅到对方欲拒绝的意图,她恼羞成怒。连带积压在心底对这个男人的所有的恨意也随之一并被引发。从某种程度上说,此刻她眼里的他不再是皇上,而是她的仇人,已害死她孩子,即将害死她好友的仇人。   手指指着他,她哆嗦着发白的手指继续后退,同时摇着头,忿恨道,   “是的,这就是你了,残忍的你。等等,你先别开口,让我把话说完……”停顿一下,她把身上的披风裹紧,继续道,   “你想说什么?胤禛?还想用政治大局来解释这一切吗?老天,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你已经害过小风一次了,你……你……现在这么做,让人去抄允禩的家,不正是要把小风逼上绝路吗?”   “不,”他突然把她打断,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走到书桌旁,手指摩挲在桌上的一本佛经上,喃喃道,“不是逼,是赐。赏赐。带去朕给小风赏赐的人正是她曾经的情人……”   “田文镜……”小蝶花容失色,已退到无路可退的门板边的她后背贴在门板上,表情骇然,五官僵硬,过了好半天,才又问胤禛赏赐给小风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他老八曾经预备叫人转送给朕的一样东西……”   “……”   就在女人牙齿打颤,心跳加速的时刻,飘浮在空气中的“鹤顶红”三个字在她耳边落下。   “啊,你还是要害了小风,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难道你忘了,忘了她曾经……曾经那样……那样地……抛却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帮助你……你……你不能这样恩将仇报地对她……这,这不是仁君所为!”   挥舞着手指,她援引出尧舜禹的名字,试图用这种方式为好友的生命做最后的搏斗。   “仁君?那又是什么东西?你想说什么?小蝶,用上古尧舜禹的仁义君王之道来教训朕吗?哼,朕从来不看重这些没用的虚名!朕要的是实效,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朕要亲眼看见百姓不再忍饥挨饿,安享太平;朕要亲手摸到我大清万里江山的每一寸踏实在脚下的土地。所以,朕不辞劳苦,远赴西北慰问保卫国土的将领士兵;所以朕忍耐着苛吏腐官的满嘴胡诌,借道扬州抚慰那里颠沛流离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这些,你都看见了,无需我多言。因此,小蝶,你更该知道,朕在乎的是实实在在的国泰民安,劳什子的虚名从来都不再我的眼里!”   “好,虚名实名,治国方略,我说不过你,这些不提,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放过谢小风和……和允禩?”   说到这儿,小蝶心里咕咚一下,身体打了个寒颤,不由暗暗回忆起历史中允禩的结局,除了记得那个“阿其那”的称谓,她什么也记不起来。咬着牙暗道一声糟糕,她忽而又想,“不知如今我这样做,可会篡改历史?”想到最后两个字,她浑身一震,头脑一片空白,又想,“这里的历史果真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更改么?如果真是这样,那那个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造化之神为什么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或许……或许……我现在演绎的正是历史的另一面,一个不为人知的、躲藏在、隐匿在各种史书卷册页面下的更加贴近真实的历史片段……”   于是,害怕的感觉袭击了她,接着又让她的后背痉挛。若不是捂住嘴,她必定尖叫起来。此时此刻,脑海中思绪翻腾,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楚小蝶似乎已经消失了,完完全全地融入到年小蝶的情感与人际关系的世界中去了……啊,多么叫人恐惧……我已经不再是我了……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古人……楚小蝶活着的痕迹已经消失……可她的灵魂……正在说话的自我还清醒着,并意识到正寄生在这副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内,在不受控制的冥冥力量的牵引下,按照年小蝶既定的人生轨道往前前进……啊,一个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这是多么叫人绝望的事情!”   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身穿龙袍的男人心疼了。揉着胸口一面为自己始终不被她接受的心情觉得受伤,一面为更加不忍见她伤心而产生的心酸的感觉而愤怒。   “承认吧,胤禛,她已占据你的心!”遂,男人只好这样告诉自己。   在注视到她垂下头来,无声滴落在披风胸口的泪滴后,他自诩刀枪不入,强大无比的心,却是碎了。除了天下,除了皇位,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和她相比。对他而言,始终触摸不到她的那颗真心对他的诱惑力是那样大,大到以至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待谢小风这件事情的处置方式——   “是呀,杀人灭口,的确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对于这样一个曾经深深卷入我继位前与老八争斗是非中的不足道的、卑贱的小人物,没有比这种处置方式更干脆利落的了。否则,若留着她,留着这样一个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就能揭露出朕曾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过往的人证,无疑意味着将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药拴在我的腰带上。若真是那样,朕岂不是成了一个傻子,留着祸患任人拿捏?   可是,可是……事情总有两个方面,权衡得失,择机而变,才是谋略的更高境界。倘若谢小风单单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戏子也就罢了,偏偏她与小蝶至交……又是亲如姐妹的关系……可能……或许……这种不为我知的冲击到我面前的这个崭新的关系可以被好好利用一番……仔细想想,如今朝野局面稳定,区区一个谢小风,就算被人拿住,也未必能造出什么风浪。一个虾米的力量如何能搅动浩瀚的汪洋?再说允禩……哼……失去老九这根臂膀不说,他本身的残疾也叫他终生抱憾,就算他是条蛟龙,失去了游动能力的他也实在没过多的能耐。只要不叫他与外人接触,严加隔离就是。这一对结合得稀奇古怪的情侣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果然贸然杀了他们,不仅妨碍朕的名声,被人指摘议论,恐怕如今婆婆妈妈的十三弟也要跟我红眼,还不如徐徐图之……至于现在……更简单,何妨顺水推舟,卖身边的她一个人情,也好化解她心中对我的怨恨,从今对我死心塌地!”   想到这儿,男人缓缓开口,吐露出前后并不一致的决定。   小蝶听得咋舌,捂着嘴巴,盯住他的脸,身体一动不动。   “你没这么好心,会对我有求必应,说吧,这次你交易的索取物又是什么?”说话间,她把披风的领口死死拽紧,眼神中露出不可侵犯的含义。   噙着嘴边隐隐的笑容,他很快给出回应。   “聪明的女人!是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条规则,即使你与我,也不能免及。这么机敏的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小蝶咬住嘴,被他语义中露出的轻佻的意味气得脸通红。没说话。   天下人情交易的第一卖家更加得意,缓缓走到她身边,一手撑住门板,用身体投射在门板上巨大的影子把她笼罩住。同时,与她的脸颊零距离地贴近。   食指拂掉一滴仍然沾在她披风领口上的露珠,攀援上她怕痒的耳垂,一边轻弹,一边沙哑着声音道,   “我要你……”   在被回以坚决的无声抗议后,他又把意思补充完整。“我要你,更要、你的真心。”   小蝶愣住了。她当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真心的意思,便是真心相爱。也就是说,他那魔鬼般的手指不再满足于停留在肉体探寻的层次,如今,是要伸进她的灵魂中去了。往好里说的,便是——他要她爱他,认认真真地爱他。   可能吗?   就在她蹙眉凝思的时候,他把她用力搂入怀里。   “如果你点头的话,我就把你要救的人都放了,让他们活命!可是,小蝶,你必须付出你的心……我不能没有你……你已把我整个人的生命都占据了……小蝶……我们就拿今天作为一个崭新的起点,抛掉所有不快的记忆,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用一个男人的尊严发誓……我……爱新觉罗胤禛……会用尽全身心思……来好好待你!答应我……小蝶……好吗?”   昨夜回忆到此结束,大吵大嚷冲过来的哭闹的五公主心采把小蝶的回忆打断了。   回过头,小蝶只见屋里两个嫔妃正扶着她这位准嫂嫂坐在了窗边的软椅上,不停安慰。再无心思看风景寄托心事的小蝶遂转过身,朝屋内走去。才进屋,钮钴禄氏疑惑的声音便传递过来。   “啊,心采,你今天不是要和额驸随皇上一起去法华寺祈福的么?”   话音刚落,黑暗如死神般灾难性的预感跳跃着身体,钻进了小蝶心里。法华寺?年羹尧?胤禛?老天,该不会……攥紧拳头,她急忙向三人走了过去。    ☆、CHAP136 法华寺事件2   农历十月初一,晴,诸事大吉。   回想完刚刚在万花楼看到的今天的日历牌,年羹尧松缓缰绳,回头示意了□后的随从清风、皓月,让两人在身后慢慢跟着。深呼吸一口郊外清晰的空气,年羹尧不由被眼前如画一般的景色吸引:躺在蓝天白云红日下的是一排连绵起伏又巍峨的山峦。这排山峦由数十个大小不同的山峰组成,它们或悬崖峭壁,或怪石嶙峋,或郁郁葱葱。在这些山峰之中,一座最矮最不起眼的独悬挂有一条白练般瀑布与其他诸峰区别的山头便是法华寺的所在。源于法华寺太过闻名的关系,它所坐落的这座山头也跟着被人称为法华山,虽然原来似乎也有个什么名字,但早已被人遗忘。   沿着被修整得异常平坦的山道,年羹尧一边假装为眼前漫山遍野的缤纷景色陶醉,一边暗暗盘算着自己的心思。他默默自问道:   “为什么我来这儿之前,要特地到万花楼绕一趟呢?我在不放心什么呢?万花楼……我已仔细地审视、又检查过一遍了…………那边的一切都很好,没有异样……按理说,我该对我在京城的这个秘密的据点放下两百份的心……可是……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我还这么心神不宁呢……难道……难道是担心心采……会跑到宫里乱说……不,绝不是因为这个叫我倒胃口的女人……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呢?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跳得如此剧烈……仿佛就要冲出胸膛在外边的空气里爆炸似的……啊……这种感觉可真叫人难受……全身的皮肤都在颤栗,每一个关节都在发抖!如果不被我貌似镇定的面庞困扰,靠近我一步,仔细观察我的话,甚至会发现我的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该死!这种似乎期待什么事发生又害怕它发生的毛躁的心情还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啊……我想起来了……难道……难道与我方才在万花楼那边取出的东西有关?”   想到这里,男人双腿夹紧马肚,催促着坐骑往前小跑着奔驰了会儿,在把身后的清风皓月甩开之后,他在半山腰的一片灌木林前停下,从怀里取出用一个锦带包好的事物。抽开锦带口上的丝线,他从袋里取出却是两只透亮的玉镯。这是十天前前他叫人从允禟府里弄出来的。他告诉自己,绝不是为了想念某人而这么做。但又是出于何种动机,让他用了一副质地相当,颜色相近的和田玉镯李代桃僵换出这副,其中的缘由他却是说不出。就像他今天说不出为什么好似鬼使神差般的非要在临走出发到法华寺之前特地迂回绕一趟万花楼,又迷了心窍般的非要在万花楼属于他的那个房间里取出这个前几天他一直拒绝细看的锦带一样。   “难道我对那个貌似纯真,实则暗藏报复心机的女人,还有什么奢望吗?”注视着玉镯在阳光下闪耀出璀璨的光泽,年羹尧不由如是继续想道,   “若不是她揭开我和她曾经的事情,四爷(最近年羹尧不再直呼胤禛为皇上,两人日趋敌对的关系让他不再如曾经的恭谨,而对胤禛仍沿用旧时称呼)又怎么会知道?必定是她!我和她的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除了她,我想不出还有别人!只有她!只能是她!   “为了死去的孩子,为了自己被困锁在闲梳院这等简陋的冷宫,而干下的这等卑鄙无耻的事情!就是说嘛,女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她,年小蝶,也不例外。当初我把她视为女人的异类,这种大意姑息的失误,如今真是叫人追悔莫及!我早该想到,越是美艳的女人,其心思必定越是歹毒的道理。我这么对待她,她如何还能对我抱有所谓兄妹的情义?于是,在我甩开了她,拒绝了她,把她推向四爷之后,她开始凭借诱人的脸蛋和身体来向我施展报复了!嘿嘿,吹枕边风陷害朝臣的事情,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可并不是从我年羹尧才开始。唉,可惜……错看了她,错信了她的我,疏忽大意,以致没对她这样的女人多加提防,落到了今天进退两难的境地。退,我若战战兢兢,畏缩犹豫,很可能就要人头落地,四爷这样喜怒无常,翻脸无情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现在还没在事发后碰上,出于对手捏着朝廷大半兵权的我的忌惮,估计四爷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四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太了解了,连曾经最要好的弟弟十三如今都形同陌路的他,怎么还愿意相信其他人?若不是有兵权这道盾牌护卫,我怕也是自身难保。至于进……那就更难……四爷那边最大的两个死敌如今都是死虾子,一个腿废,一个念佛。就算我依仗雄厚兵力有重新立位取而代之的想法,又有谁能与我合拍,同谋此道呢?再说,即使要改朝换代,也总得师出有名。否则,惶惶然仓促起兵,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搞不好,反而给了对方以剿灭的借口。啧啧啧……难啊……看起来,我的确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呀……可是……可是……谁能在老虎舔着舌头,卷带着满身腥臭靠近的时候不做出一点反应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噬掉吗?”   纷乱的思绪接着又纠缠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年羹尧终于理清了引发自身警惕的一个概念。那就是兵权。对!就是这样!没错!一旦四爷要灭我,他必定从兵权入手。敌不动,我不动。尚且在他伺机动作的这段时间里,我再摸摸八爷和十四爷那两边的底细。不管怎么说,单凭我一人的力量,如今远远不够。别的不说,就拿我此刻身陷京城的事说吧,我虽捏着数十万大军,可远在西北,其威势对三军主将的我可谓鞭长莫及,与其提心吊胆地伺候着与老虎相当的豺狼公主,还不如撺掇着八爷十四爷为我想想法子,逃离这处虎口,重归西北大营,与大军汇合,才是上计。打不过,走为上,三十六计的末尾一计不是这么说的么?   想到这儿,他望着一直捏在手心中的玉镯又看了会儿,正有些发呆,听闻到传来的马蹄声。恍惚间,年羹尧以为是后面的清风皓月跟上来,正在回头,余光却瞥见山路正前方的土地上卷起一阵浓浓的烟雾。惯于战场杀敌的西北大将军很快知道,是山上面来人了。   下一刻,隆科多与法华寺主持觉明的影子双双呈现在年羹尧的瞳孔里。   ***************************************************************************   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此刻在遵化皇陵附近的一座府邸中正发生着另一件叫今天之事件之主谋并不愉快的事情——李灿英把十四王爷允祯给灌醉了。   从昨天傍晚开始就琢磨起十四只言片语的李灿英,一宿未眠,越想十四的话越觉得可疑:“什么叫‘翌日就可以叫我一雪前耻’?什么叫‘苍天有眼,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什么叫‘鲜血必定只能用鲜血来偿’?”咀嚼着十四晚饭后独酌时呢喃在嘴边的这些言语,身为雍正秘密安插在十四身边眼线的男人,再也坐不住了。   李灿英徘徊在自己的房间内,十分不安。允祯的这些只言片语令他产生了误会。误以为允祯第二天竟是要去暗害雍正,就这样,在自身使命感,和对十四王爷日渐产生的亲近感的双重纠结下,舒缓这个不可调和矛盾的对策被采用,就是很自然的了。蒙汗药,作为对策付诸行动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无色无味地溶化在允祯的酒水中,接着,便无声无息地生效了。由于药量下得重,到了第二天清晨,十四仍然睡得像死猪,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自从昨夜后半夜就没离开过允祯身旁的灿英,这时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刚刚迷糊了个囫囵觉的他仍然觉得头昏昏的,舒展了下手臂,他注意到允祯侧脸贴在桌面上,双手悬空在身体两侧边酣然大睡的模样,便走过去弯□体,用肩膀架住双目紧闭男人的身体,把他扶到了床上,盖了一条棉被,让他好生休息。   坐在床边,李灿英把手轻轻放在允祯的袖口拍了拍,默然道:“对不起……”说完,这个长大了的男孩儿站起身,替允祯掖好被角,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合上门,咔哒两声沉重的金属声落下,遵化皇陵这处用来监、禁十四的住所就变得彻底安静下来。如果不算这屋内男人如打雷般的鼾声的话。   旭日东升,屋外几株榆树光秃秃的枝桠顶端很快被染成了金色。树下小径里镶嵌的鹅卵石被照射得闪闪发亮。夹杂在鹅卵石里枯黄色野草上挂着的白霜渐渐融化,滚落下坚强的泪水。在众多野草群中,仔细辨认,还会发现一两棵小野菊的身影,瑟瑟地正在抖动,似乎在努力抬高头颅好接受阳光的温暖。然而,这样生机勃勃的阳光仍然是被那发出鼾声的屋子拒绝的,不止由于那紧闭的门扉,还有大门上挂着的两道厚重的铜锁。   *******************************************************************************   法华寺   “十三弟,你今天能特地陪我同来,真是叫我感到意外!”胤禛瞧了瞧身旁的允祥,低下头继续转动手中的佛珠。眉宇间看上去十分从容淡定。   “皇上言重。”允祥回答道。   这时,他们兄弟二人正坐在法华寺寺内布置地极雅致的一座厢房内吃茶。常喜因为腿伤,没有跟来,胤禛朝门口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命其退下,才对着近来日趋消瘦的允祥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胤禛道,“十三弟,此刻这里没有别人,让我俩拉拉家常……”   “臣弟谨遵皇上教诲。”   “我不说了嘛,祥子,这里就我们俩,又不是在京城,我们大可以随便谈谈……”   “臣遵旨。”   “你……”胤禛生了气,脸皮微微涨红,瞪着允祥貌似谦恭卑怯俯下去的脸,沉声喝斥道:“抬起头,看着我!”   “臣不敢!”   胤禛恼了,“啪”地一声重重拍了下桌子,从位子上跳起,指着允祥的鼻子怒骂,问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允祥听了,显得十分惶恐,佝偻着脖子垂在胸口,弯曲下膝盖忙不迭地朝对方跪倒。   “臣惊怒圣驾,罪该万死!”   “你……你……你也是这样?!你……你……你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来呕我?”胤禛气得脸发白,颤抖着手臂,握紧双拳,不再看跪在地上的男人,转过身,开始在屋内踱步,刚开始,他并不说话,但憋了一会儿,终于没能把这口堵在胸口的气消散掉,遂,怒火不由得不又爆发。他沙哑着嗓子低吼,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字,才让扭曲的五官恢复平静。瞥了眼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允祥,又接着大怒。胤禛道,   “十三弟,别人不明白我,我无所谓。心里想的是但凡世上有一个了解我,懂得我的人便足够。知己不须多,一两人吾生无憾矣!然而,曾经我这般的想法看来是错了。错得一塌糊涂!这个装在我心头惦记的知己、兄弟竟是也和旁人一样了,一样地只晓得对我磕头,对我叩拜,而不再对我交心、说体己话……更别说从心底里理解我的苦,我的艰难了……十三弟,话说到这儿,你还要问我这个人是谁吗?”   “皇……四哥……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把恍惚不清仿佛做梦一般的你点醒!”   “恍惚不清?做梦?”允祥重复了部分胤禛的话,噙着眼角的泪水,看了他一眼,用袖子擦完眼睛,低头伤感了一阵,抬起头,眼光忽然变得坚定。他道,   “你以为我是那为女人身残心伤的老八老九?”   直到得到胤禛的吩咐,允祥才从地上站起,用迥然于曾经疲惫不堪的的目光打量起胤禛惊愕的脸庞。没等到他四哥开口,他便抢先做起了解释。   “啊……我终于得到了这样与四哥你这样亲近的机会……但是,更令我高兴的是……你还愿意让在朝廷做事优柔寡断的我称呼你为四哥……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什么……你说什么……”   胤禛走回到座位旁,深深地凝视住过分激动而眼皮颤抖的男人,取过桌上的茶碗,用撅起的嘴巴摩挲着碗沿,皱着眉陷入沉思。   允祥直爽简明的话很快把他打断。   “四哥,别想了!不用想!你我之间没有任何需要多想的问题。就像你我之间本不需要多余的间隙一样!哎呀,不管了,我可是憋不住了,让我把实情都告诉你吧……是这样的……在我为方濯莲安排后事的期间,我见到了……”   “方苞?!”一拍脑门,胤禛立即接住允祥的话,恍然大悟地笑叹道,“呵呵,这个老滑头,我早该想到是他!若不是他,你这个生龙活虎的好男儿怎能突然就转了性子,变得叫人扼腕哪!”   “四哥明见!”露出雪白牙齿的十三仰天哈哈大笑,站直如标杆般笔直的后背,走到胤禛身边靠近,两人紧握住对方的手,相互对视片刻,却说不出话。   就在彼此能分明辨析对方眼中泪光的时刻,十三重重跺了一下脚,笑骂道,“这个方苞老爷子,不光叫我天天装哀愁,还叫我事事装糊涂,待人一律装慈悲!唉,这回,他可把我害惨啦!”   “怎么会?”胤禛开心地拉着十三肩并肩同坐下,莞尔揶揄道,“他自家人还能害你不成?”话才说完,就有些后悔,偷偷打量了眼允祥,见他脸色如常,便放下心,知道方家大小姐的事最终是在他心头过去了。这时,允祥解释的话接着传递过来。   “当时,我确实为了濯莲的事伤痛欲绝,然而,痛了一段时间,也是自愈了。本来,我想四哥这时登临皇位,必定要有许多纷乱的事情需要我协助帮衬,谁知,那时的你,似乎压根把我忘了。在西北,你有年羹尧;在京城,你有田文镜。满朝文武,数不清的大小官吏;皇族宗亲,看不尽的八旗子弟。虽然那时我还处在濯莲的丧期,可是我这颗原本就想大干一番作为踌躇不已的心却是跳腾得更加不能安定了。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在驱使我马上就要干些什么,仿佛摆放在我家中濯莲的牌位长出一双人眼,时刻盯着我,关注着我。这种急迫的心情在当时简直就要把我逼疯。情场失意的我,竟是在官场也不得志。于此期间,我只好用醇香的美酒来麻痹自己。‘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真可谓那段日子的真实写照。还好,幸运的是,很快,我就碰到了方苞方老爷子。在得悉了我心中的忧愁与不快后,他给我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我用萎靡不振的外衣掩藏好、保护好自己。   “他分析告诉我,说四哥你其实是心疼我,舍不得在大刀阔斧劈砍掉前朝扎手荆棘的时候用我这把利刃,让我在刀鞘中耐心等待。并借用濯莲之死的事情来掩饰自己。‘不要以为你是在利用死去的濯莲,来达到什么个人的目的!你要真这样想,就错了!大错特错!濯莲要是活着的话,她一定乐意为你去做任何的事情!更乐意你活得好好的,不被暗处的敌人陷害,而被皇上提拔栽培!’听完这些,我就不再执拗了。   接下来,他又让我舍弃曾经的处世之道,磨圆所有尖利的棱角。‘没有自己特立独行的主张,就不会被人妒忌,被人中伤。凡事装糊涂,眼不见为净,才是非常时期最高明的保身之道。’方苞说着,又对我讲,说是出登大位的四哥你,乍逢继位,必定是以朝廷大局为重,在当时,尤其是西北的叛乱为重中之重,因此,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到我也是自然的。方苞让我一定要在四哥忙碌于朝政大事之际学会明哲保身,并笃定将来我自有用武之地……”   “此外,为了混乱老八老九那边的视听,方苞又让我特地为了胤礽的事和你冲突,并一直到今天保持这烂好人的形象下去……方苞还说……还说……”   “说什么?”听到此处已收敛起全部笑意的胤禛,嘴角边最后一丝柔软的线条被冻结,听到此处冷冷地问出声音。   “唉,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方苞事先对我言明,叫我万不可把他给想的这番主意说给四哥你听……说……说是怕惹四哥你不快……可是……可是我就是这样不会演戏的人啦……四哥你这样真情待我,我又怎么还能拿虚假的那一套与你应对?知己的心,是互换的……将心比心……四哥,你又何尝不是一直都在我的心底?!”   说罢,十三扑通一声跪倒在胤禛脚下,前额贴地,大声请求胤禛宽恕他的欺君之罪。后者淡淡地扬了扬眉,摇起头,说是自家兄弟,何来之罪?温言宽慰了几句,便站起身,走到十三跟前,弯下腰把他扶起。拉着允祥走到窗边,看了眼红日,遂又把今日法华寺的详细安排说给了这位弟弟听。   听完,十三为安排中的一个关键环节质疑。   “为什么,为什么取下年羹尧头颅的人一定要是十四?从遵化赶到这里,即使他那匹旋风,也要一个多时辰……既然此处埋伏众多,不算那近来与老八老九走得极近的隆科多,随便哪一个侍卫都可以要他年羹尧的命,就是我,我也行呀,何必要多此一举,非要遂了老十四的心愿?”   “不,是我的心愿。”莫测高深的笑容展现在胤禛嘴角,他残酷地笑了。笑得叫允祥后背发冷,掌心一片虚汗。允祥说他不懂,问胤禛这样做的本意。胤禛没说话,从袖口取出一把匕首,塞到十三的手里。   接过冰凉刀锋的匕首,一只刻画得栩栩如生的蝴蝶在七彩光线下跳入允祥的眼睛。一时间,他咽喉被堵住,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犹豫地问,   “四哥,万一,我是说万一老十四他不来呢,我们该怎么办?”   “绝对不会。”胤禛答道。   “如果呢?我是说假如出现这种可能的话……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备一个万全之策?”   胤禛愣了愣,呆呆地凝视十三面孔半晌,才果决地吐出几个字,道,“没有万一。”   走到窗边,支开窗户,山涧里淙淙的瀑布声从远处清晰地传递过来。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鸟雀虫鸣婉转柔细的低吟。清晨爽朗的空气充盈进房间,让头脑正有些发胀的两人精神为之一振。很快,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十三会意地看了眼胤禛,朝他点点头,颔首走了出去。   片刻后,允祥折回,端着一张适逢大乱仍面不改色的镇定面孔站到了胤禛面前,用略带急促的声音凑在他四哥耳边,轻声道:“他来了。”   “哼,老十四从来都是这样,耐不住的性子!”胤禛冷笑着说道。   “不,四哥,不是十四,是……”   “那是谁?到得这样早?”   ——窗缝掀开处,露出年羹尧高大强壮的背影。   下了马,把兵器交给随侍的清风皓月吩咐他们在后堂休息后,他正坏笑着与隆科多、觉明低声交谈。   胤禛刚刚有些骚乱的心在捕捉到这抹称得上奸诈的笑容后,突然变得彻底安静。注视着目标人物的脸,他低下头,紧紧盯住手里的茶碗,不再抬头。心想:“两个时辰后,随着手中茶碗一同粉碎的,还有别的东西,不是么?”    ☆、CHAP137 法华寺事件3   “老隆,你方才拉住我干什么?”   觉明望着年羹尧跟随几个侍卫远去的背影,把牙齿咬得兹兹直响,恨声道。(因为日渐熟悉,觉明不再称呼隆科多为大人,而改称老隆。)   “不拉住你,还让你藏在袈裟下的家伙露出来么?”   已鬓角斑白的隆科多警觉地张望了下四周,见没有人,才朝觉明使了个眼色,招呼着他一同走到右边背风的一处墙角下,才又接着往下说,   “小不忍则乱大谋,别忘了,要想杀这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姓年的狐狸,奸诈得紧,若是事先被他嗅到了点气味,若再想暗地里动手,怕就不容易了。”   听到他这番言之凿凿的道理,觉明弓着背,垂下手臂,不再吭声。接着,靠在墙壁上的这位法华寺的主人浓缩住他眼里的精光,瞄准了墙角缝隙里钻出来的一根细野草,就这样,足足看了一刻钟的功夫,浑身一动不动。仿佛站着也能坐禅入定了一般。隆科多瞅瞅觉明的模样,垂下眼帘,幽幽地问出声音,   “大和尚,到了这时,那件事你还差我一个答复……”   “哪件事?”   觉明正疑问地皱眉,却在看见隆科多眼里狡狯的眼神后,恍然大悟,一边摇头,一边呢喃着说不行。   彼时老九老八出事的消息被胤禛封锁住,没半点泄露。隆科多觉明均不知情。再者,为了安全起见,胤禛昨天起就把隆科多调在身边,其完全失去最后与允禩联络确认的可能,仍只循着三日前在廉亲王府邸的密谋行事。而觉明因为身处京郊,更是与京城消息不灵。   “不,”觉明接着道,“大丈夫行走江湖,靠的是恩怨分明。正所谓有仇报仇,有恩抱恩。年羹尧这厮害了我们帮里的老大,他自是与我结仇,为了帮内数千兄弟的利益,为了让李老大在九泉下得以安息,他年羹尧的小命我不能不取,这是仇;至于恩,自然便是当今圣上待我的拳拳关爱之意……没错,脱去这身袈裟,我是黑鹰帮的猎隼,但昔圣上搭救脱离深牢大狱的旧情,我依然不敢忘记……俗语说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虽然似乎对作为凡物都唾手可得的天子的他而言,没什么太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但是,我对皇上的谦恭之情是不容置疑的……”   听到觉明把话说到如此直白的地步,沉闷的鼻音从隆科多的鼻孔里呼出。   “是啊,”身材矮小只够到觉明胸口的他喟叹一声,调转过打量对方的视线,蜷缩起手指窝成一团磨蹭起自己的下巴,沉默了会儿,继续道,   “大和尚说得没错,但……你别忘了……八爷……也待你极好的事实……”   经这么一提醒,觉明骨碌一下转动起眼珠,斜睨了身旁男人一眼,低沉着嗓子回答说是他知道。   “知道?光知道怎么行?现在到了该你体现出具体行动的时刻!就算是知恩图报,也得讲究个公平不是?难道比起救你走出大牢的雍正,八爷送给你的二十万两银子就是空气?别忘了,正是靠的这二十万两,你们黑鹰帮才从债务的泥潭中走了出来?比起救你一个人来说,八爷救的可是你们整整数千个兄弟!这等滔天澎湃的大恩情与个人狭隘的利益比起来,孰大孰小,大和尚,你自己掂量着吧……”   “你……”觉明被说得满脸涨红,不由急了,抡起粗壮的胳膊在半空中比划了数个来回,粗着嗓子给出辩解。   如下说道:   “你休来诳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恶人,我自问还不糊涂……”   “嘿嘿,”冷笑一声,隆科多双手环胸,眯着眼睛往觉明身体这边走近一步,伸出食指用力地戳在觉明的胸口,狞笑数声,道,   “好啊,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怪不得前几日我一再逼问你此事上最后的态度,你总是躲躲闪闪,避而不答,却原来……却原来早就存了和我们各行其道的心!好好好,你恩怨分明,你明辨善恶,我们……高攀你不起!”   “老隆,你说的哪里话!”觉明摊开掌心握住对方的手,却是立即被甩开。觉明走到隆科多面前,却又是立刻被给了个背影。觉明不禁跺脚连连叹气,解释道:   “老隆,咱们多年的交情,我可不想在这事上和你发生什么误会。你且听我把话说明……昔日雍正救我,那是出于道义,出于完全没有利益驱使的善心;如今呢,八爷厚待我,厚待我黑鹰帮帮内的兄弟,这是出于什么?道义?善心?骗鬼去吧!老隆……凭着咱两多年的情意,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识时务?什么意思?”   “——八爷并非能长久依靠的靠山!”面对老隆的质问,觉明简洁地给出答案。   “嘿嘿?谁说的?大和尚……我差点被你唬住……什么叫靠山,什么叫不能长久依靠?我呸!大和尚胡乱放屁!”   说着,张开手指,在鼻前做扇子扇风状。   觉明正要开口,却又被隆科多抢先,接着道,   “告诉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昔者贱民都可发出这样豪迈的呼唤,更何况咱们皇室宗族嫡亲的血脉呢?住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和尚,你先听我说……你必定要说八爷残废了,没指望了,是也不是?   “嘿嘿,告诉你,八爷早和我谋划好了,只要趁着今日雍正出宫远离禁军孤身在外的机会把咱们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给彻底拔除,后继大位之人,将由八旗宗室各个旗的元老族长集中推选,也就是说,只要今日废了雍正,即便八爷不做这紫禁城的主人,皇族内部的候选人还大有人在呢!这点压根不用担忧……”   “不,我担忧的并不是这点,”尽管被一再阻止,觉明还是把他打断了,不再看身旁的男人,他伸出手指抚摸上方才吸引住他视线的那根长在墙砖缝隙中的野草,深呼吸一口早晨的空气,继续道,   “恰恰相反,作为老百姓,我对谁来当我们的皇上,压根没有兴趣。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明天八爷穿上龙袍,于我,于黑鹰帮,于许许多多贫苦百姓,这日子仍然没什么不同。贫苦人家继续忍饥挨饿,困苦不堪;黑鹰帮的子弟继续行走江湖,过着刀剑上舔血断头卖命的活计。出身下层的受尽了苦难的我们根本不关心这个!”   “废话少说,烦也不烦?谁有空与你这大和尚这般啰嗦?”隆科多失去耐心,拉长老脸,赫然转过身,用审视的目光逼住觉明,阴森森地问道,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八爷那边这次一石二鸟的计划,你倒是参不参加?”   沉默须臾,觉明坚定地摇了摇头。见状,隆科多发狠地低吼一声,猛地朝地下吐了口口水,绝然地把身体转了过去,朝觉明相反的方向往前走。在与之擦肩而过之际,他突然再次开口:“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的。”   大和尚又摇头,在灿烂的阳光下与隆科多浑浊又逼人的视线纠缠在一起。深深地注视着老隆,看了一会儿,他问:   “还是朋友吗?”   问完,他朝隆科多伸出手。   回答他的是沉默。隆科多看也不看,调转过头,肚皮往前一腆,竟是灵活地把身体从觉明的手掌边绕了过去。矮小的身躯重重践踏在铺满枯萎梧桐树叶的道路上,干脆树叶粉碎断裂的簌簌声是停留在觉明耳边唯一的印记。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地上原本安息的梧桐落叶被惊醒,纷纷投身在颠簸的空气中,化作大蝴蝶翩翩起舞。它们舞得是那样急,那样乱,以至于叫觉明在这片蝴蝶雨中根本看不见远去那人的背影。   在原地伫立了会儿,觉明忽觉得好没趣。原来自打黑鹰帮首领李老大去世之后,觉明就拿一副全心相待的心思放在了隆科多身上,自以为对方也必定是一片真心。谁知,偏偏到了今天事件关头的节骨眼上,仅仅因为意见不合,立场不一致,就被对方轻易地连自诩的友情也被拒绝掉了,这份伤心可真够他受的。就这样,越想,觉明越觉得委屈。突然,他又想到即将要动手的事情,不由大急,脚下用力,发足往隆科多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片刻后,他扯住隆科多半边臂膀,追问到如何动手时的诸多事宜。   隆科多听后,冷笑道:“没变,一切都没变。”   “这么说,还是按照原计划实行?你……你依然心甘情愿地把杀女的大仇人让给我亲手血刃?”   关于这点,他必须弄清楚。他可不想在出手时发生任何的意外。   拍拍觉明的肩膀,隆科多笑得更是愉快,“当然,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事实摆在眼前,我俩诛杀此人的计划与雍正的剿灭意图不谋而合……你该知道……随便找个侍卫……或是杀手……都可以要了年羹尧的性命……这种事其实并不需要你亲自出手……而且……一旦你出手……你就该知道等待你大和尚的是些什么……”   “是的,我知道。只要我出手,我隐藏的身份就会暴露。吃斋念佛的堂堂法华寺主持怎么会身怀武功,刺杀朝廷的西北大将军呢?老隆,这点不必你提醒,我早就考虑过了……我们黑鹰帮的帮规已明确了我曾经的所有疑虑!”   “帮规?什么帮规?”   “舍生取义,吾无悔矣。”   听完觉明这句话,隆科多像看呆子似的看着大和尚足足一刻钟,只又重复了一遍动手前必定要等待到信号的关键要点。隆科多说道,   “你大和尚有情有义,你走你的独木桥,我管不了你。但是,既然你我今天各行其是,各自有着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目标,那么,就谁也不能妨碍到谁!也就是说,大和尚,你,必须忍耐,忍耐到等到雍正不起疑心,消除掉戒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陷入他这个小圈子的年羹尧身上,摔落他手中的茶碗之后,这时,你才能动手!”   “然后,你就趁着我吸引住包括雍正在内所有人视线的时刻,在雍正背后捅下刀子,是么?”   觉明追问道。   “怎么,舍不得了?”隆科多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盯住不放,不阴不阳地怪着嗓子又道,“难不成这么快你方才说的那套谁当皇帝无所谓的论断就失效了?”   “怎么会?”看着老隆满脸的不怀好意,觉明心下暗自戒备,连忙收起所有试探的意图,小心掩藏,假笑着说,“老隆不必如此揶揄,和我必须手刃的恶贼比起来,皇帝老子的命并不重要!”   “是极是极,你能这样想就好了。”隆科多拊掌大笑。看着他笑得这么畅快,觉明不由得也跟着干笑数声。   就这样,动手前一切未变的计划在心怀鬼胎的两人的笑声中结束。分手后,隆科多迅速吩咐手下亲兵,暗自召集允禩之前留给他的内应等各人,做出手前最后一次演练与核对。而觉明呢,他走回方才那个墙角,猛地连根拔下方才那根跻身在墙砖缝隙里的野草,揉捏在掌心,把它搓了个粉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隆科多与觉明就是允禩允禟遗留下的仍预备蠢蠢欲动的尾巴。而这个尾巴却是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允禟和正被暗中遣送往最南边荒凉琼州岛屿的允禩同时紧紧咽在肚子里的。迫于胤禛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蛰伏成了他们双双选择的处置方式。在这种选择的背后,就深深隐藏着法华寺这条尾巴的秘密。正是按照这样的逻辑,允禟才在牢房中忍气吞声,勉强吃喝;而允禩也貌似接受了现在身边唯一红颜知己谢小风的规劝,与她一并坐着简陋的马车往南而去。   远离了今天事件发生地的老八老九不再是即将爆发争斗的主角,甚至严格来说,他们已不在这次事件的舞台上。所以,对他们的关注将被稍稍搁置。让我们仍把视角投向此刻正一点一点逼近警报红点的法华寺、以及寺里的人。   座落在法华山山峰顶上的这座寺庙此时正在举行佛事。当呢喃如歌谣般的诵经声从一个个低眉垂眼神态刻板的和尚嘴边吐出的时候,整座寺庙大殿内庄严的气氛凝结到了极致。伴随诵经还有此起彼伏的钟鼓配乐。烟雾缭绕中,一排排举着屏风、华盖等仪仗物品的太监过去之后,又上来几对捧着香烛、果品的宫女。连同原有的数十个念经的和尚在内,乌压压的一大片拥挤的脑袋就成了端坐在殿中、央那尊弥勒佛眼皮下聚集的景物。   佛事接下来按照预定的步骤举行。念经的和尚仍呆在原地,吟诵得有口无心,主持正式的大场合原是用不着他们的。觉明身披一件崭新的金边红色袈裟,怀抱一柄佛尘,神态安详地走到了大殿中间偏右侧的位置。左侧的位置已站了那拉氏。尾随着觉明走来的还有两个十来岁的捧着装有杨枝甘露小瓷瓶的小和尚。等觉明对着弥勒佛跪拜完,念了会儿经,同时担任着今天“狩猎者”与“被狩者”角色的男人才在一干御前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站在了殿内早给他留好的正中的位置上。   从这个细节便可看出宗教与皇权的相属关系。即使再怎么驱尘避世,四大皆空,与世无争,一旦与身处权力顶峰的人物相遇,吃斋念佛的一方也不能免俗地低下谦卑的腰脊。站在殿内胤禛身旁的年羹尧看着胤禛镇定从容的步伐和觉明讨好的姿态,不由想到了以上这些。低下头的年羹尧很快被另一股更悠扬更恢宏的乐曲中惊扰,抬起头,他与那双凌厉的眼睛相遇。胤禛看了他一眼,便又把所有注意力转向与觉明共同携手的佛事程序中。一会儿,双手合十接过对方撰写了偈语的绶带双手贴在前额,对着佛像跪拜;一会儿,任由觉明用一条柳树枝般的绿色带子沾着瓷瓶里的杨枝甘露洒在头顶。胤禛的态度是那样真诚,以至于让人几乎产生把他当做法华寺第二主持的思绪。   这时,默默打量了□穿龙袍跪在脚边的男人瘦削的背影,年羹尧心头浑觉不是滋味。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把他深深攫住。从没有过的剧烈的心跳砰砰砰地起伏在他的胸腔里,这颗心跳动得是那样激烈,那样沸腾,那不安又焦躁的声音似乎是想急遽地如脱缰野马般冲破他的耳膜,激闯到外边的空气里。外界的钟鼓、念经、低吟渐渐在年羹尧的耳朵里消失,除了一次强烈过一次的耳膜撞击外,充盈在他躯壳里的只剩下安静。可怕的安静。这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知道。茫茫然地,似乎在这个瞬间,他的灵魂已不再依附他的身体,而从他仅能微微张开的嘴唇间逸出,飘到了空气里。就这样,一种脚不着地,身体悬浮又憋闷的感觉笼罩住他。年羹尧紧张得涨红脸,猛吸一口气,才发觉方才竟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深吸口气,他才感到后背衬衣已经汗湿。不自在地刚稍稍扭动了下脖子,那拉氏朝他点点头,走了过来。   趁着钟鼓乐声大作,众人都在注意胤禛与觉明默契配合的佛事的时候,那拉氏悄声问起年羹尧的话。她问,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见心采。年羹尧眼皮耷拉下来回说不知。那拉氏不禁着急,瞅了瞅那边胤禛觉明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的佛事,估摸着还有老长一段才结束,便使了个眼色给身旁的侍女,吩咐着叫她照应着佛事,便领着年羹尧悄悄退出了大殿,走到殿外一株正红得凄惨的红杉树下问话。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佛事,这么大的场面,现在可不是出状况的时候!等会儿等觉明给皇上的祝福佛事做完,便轮到今天的正题——要给你和心采这对新人双双摸顶赐福了!可是……可是……偏偏这会儿……你告诉我不知道心采的下落……你……你这个额驸是怎么当的?”   那拉氏气急败坏地说道。   打从年羹尧与她认识以来,除了听闻她疯癫的那段时间不算,他倒是从没见过这位曾经的嫡四福晋有过这般怒容的。心下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才能得到摆脱的男人,接下来又被那拉氏的问题问得大吃一惊。她问:“心采的去处你怎么会不知道,昨天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   仿佛被人戳痛在要害似的,年羹尧说不出话。脸色越变越白。在最后白得像张纸的时候,他终于勉强着开了口,说是叫皇后娘娘误会了,虽然两人后来共乘一辆马车走出皇宫,但把心采送回府邸之后,自己就离开了。对于五公主昨日以后的事情他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吗?”那拉氏怀疑地盯了男人一眼,用不以为然的表情皱起眉。两片柔软的红杉树的叶片恰好掉在她的发髻上,很快,被她伸手拂落。整理了下衣衫,她抬起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对男人缓缓低吟: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第一时间内找到心采,并把她在两个时辰内带到这儿来。”   听完,年羹尧正要开口,却被女人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截住话头。那拉氏用郑重警告的目光盯住他的脸,低声道:   “看在你妹子的情分上,我只能帮你拖延这么久。”   说完,她不再看年羹尧,快步走回大殿。呆立在原地的男人突然打了个寒颤。这时,大殿内的庄严的乐声戛然而止。   年羹尧咬住舌头,吞没下心头全部的不快,朝大殿东边一排整齐的厢房快步走去。   很快,他在那里找到清风皓月的身影。正当三人商量着如何选择进紫禁城最快的办法和最快的道路的时候,忽然,从厢房窗外突然飘过一个叫年羹尧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人影!该死的,难道他眼花了吗?还是过于紧张产生的幻觉?怎么可能,这个影子还存在在这个世上?而且,还在这里出现?打从今天天刚亮,他把十万两银票交到年禄手中之后,这个现在出现的影子就被他当成了死人。大白天的,难道鬼也有影子不成?揉揉眼睛,年羹尧回头嘱咐清风皓月暂时在屋内等候,接着,他快步走出厢房,打量了眼空荡荡没有一条人影的四周,便吐纳好气息,腾空一跃,几下兔起鹘落,快速移动身体之后,他已追上那条方才的人影。又一次的近距离接近终于叫他把方才的怀疑肯定。   ——没错!这个影子就是刘二虎!那个被隆科多与觉明派往西北大营想要暗、杀他的黑鹰帮刺客!那个被他叫人割掉舌头,后又挑断手筋脚筋的废人!那个被他用来向胤禛讨好称作是允禩所派、早先被他利用后遗忘,如今又深深令他寝食难安的男人!   刘二虎被两个大内侍卫驾着胳膊,拖着软绵绵不着地的双脚,背对着年羹尧的方向,往前走着。浮肿的脸孔虽然与曾经的模样有些不同,但作为叫年羹尧心神不安的对象,他还是第一眼就被认出。绝对是他没错!又看了刘二虎一眼,年羹尧攥紧拳头,已然动起了杀机。悄悄跟在两个侍卫身后,他轻手轻脚,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跟了不长的路,随着两个侍卫在寺内东边后面的空地里拐了几个弯,他便在一处孤零零的屋子前停下脚步。隐身在一块两人高的假山石后,他眼瞥见侍卫敲开了屋子的大门,吱呀一声,里边露出了十三王爷允祥俊朗的脸。   允祥看了看刘二虎,又环视了下四周,没说话,便让两个侍卫领着刘二虎进了屋。门又合上。窗户也紧闭。审视着这间屋子,年羹尧看不到一丝缝隙。伫立在假山后,他睁大了眼睛,脸色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他变得没有一点热气。从方才见到十三的时刻起,他那最后一点杀人灭口的心也被恐惧吞噬了个干净。   一刻钟后,清风皓月见到他们的大将军时,已发现他的不对劲。曾经意气万千指挥军队的豪迈不羁的气概突然在他身上消失。所有荣誉带给他的骄傲与自满的情绪也在此时溜了个干净。落在清风皓月眼里的男人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光身体蜷缩成一团陷在座椅里,连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   “这是最后一步我可以走的棋了……或许……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最后的……唯一的……最后的……唯一的……”   反复念叨着这两个词的年羹尧眼神空洞地坐在孪生兄弟清风皓月对面,低垂着脑袋吭在胸前,双手胡乱叠放在腿上,随着他不连贯的词句,不时在空中乱挥一把。   见此情景,清风皓月以为是男人在为心采的事而担忧,不禁双双出声安慰,清风又道,“将军别急,我们已确定好通往紫禁城最快的道路,我与皓月骑马同行,必定能在两个时辰内把心采公主带回……”   “心采……公主……”年羹尧重复着他的话,眼里依然没有焦距,发愣了会儿,忽然咧嘴冷笑,“没用了……没用了……”   皓月见状大急,伸手扶住了男人的肩膀,轻轻摇晃起他,低嚷道:“别担心了,大将军,我们商量好了,进了皇宫,就直接去找小蝶姑娘,恳请她帮我们一起劝回公主……大将军……你无须如此忧虑……”   这时,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年羹尧嘴角抽搐了下,窝着的身体好似大虾在沸水中扑腾般猛地弹跳起来,站起身,捕捉住那个叫他恢复神智的名字,他双手紧紧按在了胸口。许久,不再说话。   两个近身侍从有些着急,相互使了个眼色,临到门口,双双朝男人一拜,说是要急速往紫禁城去了。然而,匆忙的脚步刚响起,便又被在屋内叹气的男人喊停。   ——“不。你们要即刻赶往的地方不再是紫禁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羹尧体内求生的勇气又一点点回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坚定。   “不去紫禁城?那心采公主该如何找回?”   摇摇头,年羹尧抬起手腕,手指弯曲在嘴边沉吟道,“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所谓的公主身上了!清风皓月,本将军现在向你们授予军令!你们好生听着——立即骑上快马,带着我的马车,在法华山半山腰的隐蔽处躲藏好!”   两人听了面面相觑,动了动嘴皮,却都没有再问什么。军令是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质疑的。作为军人,能做的永远只是服从。这是规律。然而,当这种规律上升到军人的头领,西北大将军的时候,就发生了基因突变。就像大多数非愚忠的正常人的本能一样,年羹尧不可能没有一丝反抗地服从雍正要砍掉他脑袋的旨意。    ☆、CHAP138 法华寺事件4   缘于心采的缺席,为新人祈福的佛事被迫中止。在雍正被一大堆人簇拥着走回厢房内小憩后没多久,年羹尧就被传召到了跟前。   当走进专属招待皇帝而被布置的一尘不染、宽敞明亮的屋子后,原本叫年某人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跳得慢了下来。仿佛嚎啕哭泣的海面经过一场惊骇天地的暴风雨后残留下来的疲倦与平静把他笼罩。对于陷阱的预知让这个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男人变得逐渐镇定。至少,他此刻的表情,与前一刻露在清风皓月前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对于已经做好非生即死准备的人来说,或许,世界上再没有可以让他们畏惧的东西。   给雍正行完礼,年羹尧又接着弯曲脊背朝坐在雍正身旁的那拉氏皇后磕头。在得到平身的许可后,他刚站起身,脖子来没来得及挺直,胤禛冰块一样的声音便在他耳畔边响起——   “亮工,你好大的面子啊,竟然能说动朕的皇后,叫她如此帮你……”   说这句话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其他的侍者早被打发出去。年羹尧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砰砰地激荡在胸腔里。空气长久地凝滞住,谁也不说话。只听到被胤禛抓在手中翻动得哗哗作响的一本佛经书页与手指摩挲的声音。   胤禛低着头假装在看手里的经书,然而,他那样用力的翻书声恁凭谁听见都知道,他在生气。如果用伴君如伴虎的比喻来形容君王的话,那么,显然,在老虎生气的时候,是不能被人劝服的。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屋里剩下的女人和男人咬掉了各自的舌头,一个比菩萨还庄严肃穆地继续端庄原样坐着,一个低垂着眼睛,双脚死死扣住地面,身体一动不动,像脚底下生了根。沉默是那拉氏和年羹尧同时做出的对胤禛恼怒之词的回应。   然而,相比较于此时心理活动异常复杂的年羹尧,那拉氏作为妻子,终究不忍丈夫的肚子里长久塞满怒气。再说,僵局始终要由人来打破。   “皇上息怒,”那拉氏给胤禛喝空了的茶碗重新斟满热茶,随后站起身,朝已把薄薄的佛经册子在手中揉皱的男人俯□体,脸微微涨红,说道,   “臣妾并非故意装病欺君,实在是迫于情形,不得已……皇上……心采,年羹尧已经让人去找了……这次的佛事仍将圆满地顺利举行!”   圆满?顺利?   当这两个字眼从女人的嘴里被抛出,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划过在场两个男人的心底。一个胸有成竹,一个若有所思。见两人绷紧的脸色各有缓和,得到胤禛微微点头示意的那拉氏便自作多情地继续陶醉在润滑剂的角色里。她看了年羹尧一眼,用善意的眼神向他轻轻点了下头,便转过身,颔首朝胤禛继续解释。为了强化效果,增加说服力,她又特地搬出年小蝶,作为自然横亘在在场男人间联系的阶梯。   “皇上,臣妾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顾虑今天皇家举行佛事的大局,一方面,也确实是存了臣妾一番私心,报答故人的私心。臣妾可不能看着年妃娘娘的亲兄长陷入如此尴尬的状况呀……”   听到年小蝶的名字,胤禛的脸变得铁青,前额的头皮高高地抬起。年羹尧的头垂得更低。沉湎在自己说教理论中的那拉氏由于过分自信,因而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变化,仍在喋喋不休,唠叨得十分起劲。   “皇上,您实在不用太过担心,本来今天为的就是一桩大喜事,您和年羹尧,啊,瞧我,现在还直呼他的名讳,该叫大将军了吧,总之,您和年将军,就凭着年妃这一层,早已是一家人的关系。如今,年将军又和心采……我们更是亲上加亲……比自家人都还自家人哩!我说这么许多,无非也就是想说一句,今天的佛事不仅仅是整个爱新觉罗皇家家族的体面,更是叫我们这正统嫡亲血脉一家子人高兴的事情,所以,应该让今天的所有安排从头到尾都充满笑容、喜悦与诚心的祝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自从恢复神智,头脑清醒以来,那拉氏还没在正式的场合公开以东宫之主,母仪天下的身份来处理过家族内的事情。因此,今天能有这个参入纠纷中去处理事务的荣幸,对她而言,是十分珍贵,而又倍感满足的。而且,从皇族的角度,从嫡亲宗室的角度而言,站在皇后位置的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是再合适不过。   于是,满心欢喜地用充满兴奋的眼神望着胤禛,等待着享受丈夫嘉许目光的那拉氏的心情便可以被理解。   谁知道,出乎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胤禛抖动着眼皮,脸色青白交加地从座椅上站起,抬起手腕,在女人面前一挥,做了个强有力叫她即刻闭嘴的动作。接着,呼地一声,他又怒气冲冲地坐回到原位,用凝聚着猎人狩猎时眼里的目光紧锁住屋内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原本方才我借口托病伺机来等待心采赶来的这件事,不过是芝麻绿豆的一桩小事,怎么,怎么会叫皇上有如此的反应?老天爷,我莫不是眼花了吧,怎么皇上看年羹尧的眼神像是和他有仇似的?而……最奇怪的是……这个年大将军似乎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和皇上对视!真是怪事!他们两人以前不是很要好的感情的么?啧啧啧……难道在我疯癫期间,有什么特别的事在这两人之间发生吗?不应该呀,若是有,早听宫里人说了,若是没有,两人怎会突然间变成斗鸡的模样?难道方才我说错什么话了么?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蹙眉想不明白的那拉氏失去了解开疑问的机会。下一秒,她被胤禛喝斥着“滚”了出去。当门板紧闭之后,萦绕在年羹尧心头叫他畏惧又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敌对双方面对面又直扣心扉的时刻降落在他的头顶。   “关于年小蝶,你这个做哥哥的,难道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吗?”自然,首先挑起话头的是胤禛。年羹尧还没有傻到这时完全自动暴露自己的地步。即便作为死猪,能躲得过一次开水烫,他也要竭尽全力。说到这儿,便不难发现,年羹尧还是个乐观派,至少,在这等紧迫生死关头,他仍然不放弃对生存希望的捍卫。   装傻成了年羹尧此刻最高明的伪装。“小蝶倔强又任性,是我这做哥哥的从小没把她管教好,给皇上您添麻烦了。”他如是回答猎人的问题。   “麻烦?”不屑的冷笑溢出胤禛的嘴角,“这个词似乎不仅仅适合小蝶与朕,还特别适合一个躲在幕布背后藏头藏尾的男人,不是么?”   注视了一眼胤禛脸上一语双关的表情,一个清醒的认识立即涌进年羹尧的心里。在这个瞬间,他明白了胤禛此刻之所以要单独会见自己的用意。作为即将捏死老鼠的猫儿,胤禛是不甘心他年羹尧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掉的。也就是说,享受猎物临死前的那份莫可名状的恐慌才是狩猎者最大的乐趣。推敲清楚敌人的心理逻辑,年羹尧已基本做到了知己知彼。   得到无声的答案后,胤禛的怒气变得更加变本加厉。他几乎从椅子里跳起,苍白着脸,抖动着浓黑的眉毛,胸膛颤抖个不停。出于过分骄傲的自尊心,他闭紧双唇,似乎耻于再在这个欺骗、背叛了自己的男人面前多说一句。手掌探入胸膛,他接着揪出一个软布的东西狠狠扔到了年羹尧的脚边。   一个平安囊!   弯腰狐疑地捡起来,年羹尧注意到了平安囊外表被剪戳后又被缝起的粗糙,注意到了平安囊里面藏着的一块同样缝缝补补的绢帛。抽出一看,他浑身一僵,化作一尊雕像般杵在原地。就这样,绢帛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仿佛会魔法的虫子一般钻进了他的心,毫不留情地啃噬着,恍惚间,发出如蚕吃桑叶般细微却冗长连续的声音。事实摆在眼前——他无处可躲了,不是么?   然而,年羹尧毕竟不是惊慌失措的老鼠。在西北戈壁的沙漠里,有一种罕见的毒蛇靠蜕去身上一层皮来迷惑敌人、保护自己。它用与自己形态相似的一层躯壳骗掉来啄食它的秃鹫飞鹰和其他天敌,而自己则躲到安全的地带来保存性命。年羹尧现在便开始蜕皮。   既然对方仅从年小蝶开始,那么,讲的,论的大不了只是私情。私情无论如何,不能置人于死地。想到这儿,他便低下头,脖子艰难地朝胤禛的方向动了动,算是承认。   胤禛终于忍不住,捏着咯咯响的手指走到他跟前,死死盯住他的脸,问了一个叫他此刻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你心里还想着她吗?”   在得到否定性的摇头之后,一直处在弦绷紧极端状态的胤禛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融化掉脸上部分花岗岩般的线条,走到桌旁,用手指轻叩起桌面来。他时而低下头,时而仰起脖子,只有那双眯紧的眼睛彰显出他陷入思考的痕迹。   利用这段时间,一层名叫虚伪的外衣被毒蛇蜕下。年羹尧扑通一声跪倒,坑着脑袋,双手不停捶打着地面,痛哭流涕。他开始忏悔,开始倾诉。忏悔被加工杜撰过的所谓的事实,倾诉被拟定推敲好的悔恨的心情。他劈头断尾,抽去骨干,只拣他与小蝶一两次不愉快的矛盾为重心,对所有可能引起胤禛嫉妒、恼怒,忿恨的词语全都统统舍弃,而改用了单调的、乏味的,沉闷的所有刻板的词语来形容他和小蝶之间所有发生过的事情。   最终,在他巧舌如簧的描绘下,小蝶与他之间的交往被定性为一场偶然的意外,一个陈旧的不再值得他任何回味的误会。随后,他极其自然地提出了自己对这场意外与误会理应承担的后果。   “皇上,臣愿意终生不再涉足京城,于西北漫漫戈壁上了此残生。”   胤禛盯了他一眼,跷起二郎腿,手指弹了下膝盖上的灰尘,冷冷道,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犯了事之后,还想逃?”   年羹尧头皮一阵发麻,警觉地抬起头,盯住胤禛的脸,眼睛一眨不眨,   “皇上,年小蝶不能成为您……您治我罪的理由!”   笑话!单这一条欺君之罪,朕就能把你凌迟!狠狠瞥了年羹尧一眼的胤禛深呼吸一口气,把恨不得立刻叫他去死的欲望小心掩藏。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就算要杀人,也需要一把锋利的好刀刃。只要十四一到,从你这骗子嘴里吐出的热气便将被可以消解我心头窒闷的四溅的鲜血所代替!   铁青着脸,坐在椅内的胤禛开始有些后悔对猎物这么早吐露出除之而后快的真实的目的,背贴在靠背上,手抓着眉毛头发,浑身焦躁起来。   体会到雍正真实心情的年羹尧开始了悄悄的反击。他全身唯一能用的武器是他的嘴。制造利好己方的形势成了当务之急。   “皇上,除去这件令人心怀芥蒂的事情外,微臣对朝廷始终是一片赤忱……撇去西北眼前的事不说,撩开微臣在您荣登大宝前的努力不谈,微臣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乃是千古难寻的圣君,微臣相信,臣对朝廷的这番报效的忠心是能够被皇上了解的……”   擦拭掉沁在脑门上的汗珠,精神高度集中的急于挣脱出死亡阴影的男人的身体开始透支。跪在地上的双腿麻木地似乎已不再属于他自己。头像装了铅块的麻包似的,昏沉沉的,就连人最自然的呼吸也让他觉得艰难无力。   注意到胤禛脸上线条柔缓,微微点头似乎被自己一番话说动后的神态后,男人更是欣喜若狂,流淌在血管里动作迟缓笨拙的液体瞬间被刺激,像是受到电击般顿时在他体内沸腾。然而,就在他从头到脚的每个细胞在呐喊在欢呼的时刻,胤禛那一双黑得看不见底的深潭般的眼睛却把这股燃烧的热情彻底浇灭。残酷的现实总是脱离于美好的期待。会演戏的并非只有他年羹尧一个。有人在唱,必定有人在和。他念他的台词,别人想别人的诡计。舒展五官,点点头,是恁凭谁也会做的动作。   绝望中仍存有一丝希望的男人自然联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末计。既然一下子逃脱不到自己熟悉的那片荒漠一劳永逸,何妨先摆脱今日的牢笼,以求得暂时的氧气?纵使一切有利条件都不在自己这边,但任何战斗不到最后关头都不知道鹿死谁手。笑道最后才是赢家的道理深深镌刻进年羹尧的脑海里。   盘算完这样的心思,瞅准胤禛此时压抑又忍耐的模样,年羹尧更加卖力地、声嘶力竭地继续向今天幕后的那只黑手剖析自己的心迹。当然,在单独面对胤禛的这个时刻,弑君的念头也曾撺掇出他的脑袋,在他心头划过。但是,如此愚蠢的自我毁灭的方法很快就被他否定。天时地利都不占优势的他这位西北大将军,若再是再担了一个弑君的罪名,即使侥幸得手,又奇迹般地能够离开法华寺,那么,他给自己背上添置的这座大山般的包袱,迟早将把他压迫到窒息。到那时,他年羹尧真是若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般自寻罪名,自杀式的疯狂市井之徒的做法,并非脱困之计。然而,凭现在这样依仗口舌之力拖延时间,也不过是将最后的时刻推迟、延后。能在这重重陷阱中逃生的出口,属于他年羹尧活命的亮光,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扯动嘴皮,依旧把自己夸耀得滔滔不绝的男人已不再能想下去。从没有这样紧张过的他这时已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在他生命车轮碾过的这三十年岁月轨道的痕迹里,偏偏是一些零碎的、早被他搁置的一些影像如幻灯片似的出现在他此刻的脑海里。捏着发白的手指关节,他一边机械地原样跪在胤禛脚边张合着嘴巴,一边被动地让带着往昔脉脉温情热度的画面把自己占据。就这样,曾经年府里后花园里的春夏的蔷薇,潺潺的流水,碧绿摇荡在池边的垂柳一个个交替出现。接着,双眼一黑,所有画面消失,钻进年羹尧耳朵的便只剩下了某种很细微的声音,很难形容说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它仿佛是几种声音的糅合,一个大杂烩。它包含有:日夜晚长草间小虫的嗡鸣、秋末傍晚夕阳暮霭中无数枫叶在空中旋转飘舞的相互碰撞,以及冬日数九严冬趴在窗口听雪片落地的瑟瑟的动静。摇了摇头,声音继续消失。耳畔完全沉静。最后,在图像与声音全都化为虚无后,一个淡淡地,被他用憎恨与恼怒包裹起来的人影,模模糊糊地烙在了他的胸口。猛地身体摇晃了下,年羹尧惯性般连绵不绝的声音忽然停住。张大嘴巴,他为自己能在此刻仍想起那个人而感到吃惊。   很快,长久保持沉默的胤禛终于开口,打断年羹尧自我标榜的赘述后,他用清晰缓慢的腔调这样给出结论,   “亮工,你对朝廷,对大清的确有功,满朝文武,大清的子民会感念你的功勋……”   听到这儿,年羹尧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种默哀式的语气让他嗅到了污泥深处皮毛尸骨腐烂的气息。不禁心道:“看来,他已经决定了。”   果然,犹豫不再是胤禛脸上的表情。捏着手中茶碗的手变得异常镇定。瘦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洁细腻的鎏金边的青花瓷,胤禛嘴里的话不再继续。手腕抖动了下,正要摔掉手中的茶碗,“砰”地一声,门板被撞开,一个人影闯到了两个即将生死较量的男人中间。   当看清这个风风火火的影子竟是方才如何等待等不到,现在却不请自来的五公主心采的时候,单单一个“气恼”的词语便不足以形容即将预备狩猎之人的心情。   “你来干什么?”胤禛黑着眼喝道。   “哇”地一声,刚张嘴,心采便往胤禛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倒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她哭得是那样大声,那样纵情。以至于几乎能够解除掉屋内弦绷紧即断的氛围。   “天助我也!”默念着这句的年羹尧弯曲脊背瞅了瞅在胤禛怀里哭成泪人的女人,顾不上腿脚的酸麻,咬着牙,挺直身躯,急忙从地上站起,双脚如粘了猫爪的肉垫般悄无声息地大步往门边退去。却是才到门槛,就被方才被他视作救命菩萨的女人叫停住。   “不许走!你这个花心的小贼,我不许你走!”   这一刻,想掐死她的念头被屋内两个男人同时提起。同归殊途的是,一个嫌她碍事,一个恼她纠缠。果然,既会碍事又会纠缠的女人充分发挥她的本色,用近乎泼妇般吵嚷野蛮的手段顷刻间搅闹得两个男人同时不得安宁。甚至可以说,让人有了如堕烈焰地狱般万劫不复的感觉。   “皇帝哥哥,你要给我做主,额驸他欺负我……”哭闹中,这句被她重复了千百遍的话如咒语般又回放在胤禛耳边。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就像前边多少次他想问的时候一样,哭声,叫声,又把他立刻给堵住。心采无休止的吵嚷宛如来回循环播放的噪音般又一轮地开始。   屋内的椅子,桌子,案几,小凳仍耐心地听着女人的哭诉,欣赏着女人动情的演出。但是作为活人的两个男人,就是不一样的心思。如果说,在方才只有他们两人对决的屋内空气稍显沉寂压抑的话,那么此刻,这间宽敞的屋子,倒成了一个超大的,密闭的,不透风的容器。此刻因为有一个不速之客的加入,而使得容器内的空气急遽地膨胀起来。女人的哭闹叫嚷仿佛一堆厚厚的干柴,将这片空气完全加热。同时,也让两个男人胸口、心头,和脑袋里的温度迅速升高。胤禛与年羹尧两人异于常人的超高忍耐力也都被这堆干柴燃烧殆尽。   当这股暴躁的哭喊声传递到屋外守候的觉明的时候,同样的急躁感也袭击了他。还好,在注意到正前方不远处隆科多警告的眼色后,觉明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就在他体味疼痛的时刻,隆科多疾步走到他身边,皱眉凑在他耳边交代道:“再忍忍,小心听里边给的动静,我们还要等……”   觉明抬起手,示意老隆,两人并肩转入门廊拐角无人处细语。觉明着了急,问怎么迟迟等不到里边雍正给出的信号。急于手刃仇人的觉明最后甚至这样问,   “老隆,你真的确定,房间里边有茶碗?我是说,万一没有的话,想给信号的人也发不出呀?”   “这是说好的事……大和尚太过虑了……”   “方才年羹尧与雍正进屋前,我们俩人都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屋里究竟什么情形,也很难说……再加上刚刚又进去了个女人……或许……或许屋里有什么变化也说不定……老隆……你该知道……我必杀此贼人迫切的心情……”   “那你想怎样?”   “进去探探虚实再说……别忘了……到现在……我们还在暗处……除了你我以及身为内应的数十个死士之外,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今天将在法华寺即将上演的真实的剧目!”   捏捏手指,隆科多犹豫道,   “可万一要是打草惊蛇,怎么办?时机转瞬即逝,要是我们露出马脚,别说我要的那颗人头,就连你视为囊中物的那一个说不定也会反戈一击!”   “怎么,你怕了?”   “怕?嘿嘿……这个字我隆科多至今还不知道怎么写!大和尚不用激我,这里的法则仍然是一切不可轻举妄动……我……我刚刚收到风声……说是十三王爷今天也跟着雍正秘密到了这里……大和尚……这事要万一是真的……咱们今天可是要来一番硬仗了……”   “得了,我看你别被这些风吹草动忽悠住了……十三王爷与雍正进来不和的消息眼下正传得火热,甭说你这位手握九门重兵的提督,就连我这个假和尚,也听闻了这则内、幕,嗨,不过空穴来风罢了,要真是十三王爷来了,还轮得到你我守候在雍正左右?老隆,我看你真是越活胆子越小了……”   “放屁!”隆科多低吼一声,涨红着脸,皱眉深思了会儿,瞪住觉明,下出结论:“也罢,你进屋只管奉茶便是,借着你未敞开的身份,摸摸他们的虚实也好……哎,且慢,听我一句——速去速回!”   给了他一个“我晓得”的眼神,觉明转身叫身边的和尚去备茶。望着觉明远去的身影,矗立在胤禛屋子门口的隆科多,很快捂住耳朵,快速移动开身体。    ☆、CHAP139 法华寺事件5   打从觉明以奉茶的名义走进屋子,年羹尧全身戒备的防线就开始紧绷。然而,这股内心激烈的风暴被很巧妙地掩饰住。即使是他眼下最大的敌人雍正,即使是和他同榻而眠过的女人心采,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这丝异样。这种战斗即将来临时的预备习惯不是每个人都能持有,而是靠无数次杀戮中的鲜血与白骨积累而成。凭借着这种习惯,年羹尧在西北的那片腥风血雨的天地中生存下来,活到了今天。   接过觉明弯腰双手捧托热茶的胤禛,在注意到心采的情绪稍稍平息下来之后,用很平常的目光看了大和尚一眼,温和地吩咐着让其不必如此拘礼。   觉明依言直立起身体,望着胤禛平静的脸庞,微微一愣,在眼角余光接触到身旁的目标物之后,立刻拉下脑袋,朝着胤禛叩谢隆恩。   “法华寺能有今天,多亏了皇上的恩典。觉明在此深深拜谢。”   胤禛默点着头,不耐烦恼地摆了摆手,用安慰友好的声调开口,“主持不必如此客套,你和朕并不算陌生。朕与你,与这座法华寺的关系,套用一句你们佛家的术语,该算是‘有缘’。缘法是冥冥之中佛祖早已安排注定好的必然联系。因此,你的这番谢意,可是叫朕愧为受领。显然,你该谢的不应该是朕。”   觉明眨了眨眼睛,注意到噙在胤禛嘴角边的笑容,登时领悟。放下手中茶盘摆在桌上,双手合十,对着他深深作揖。“皇上教训的是,贫僧受教。”   原本一直坐在桌边椅子上抽泣的心采被两人这番含混却饱含默契的对话给吸引,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揉着核桃般的眼睛,她问她的皇帝哥哥,与这大和尚打的什么哑谜。“和尚谢你,难道有……有什么不对么?我们皇族届临他这处佛门之地,自然是我们给足了他的面子,为什么皇帝哥哥你反而说和尚谢错了人?”   见到她终于不再哭闹的胤禛长长舒了口气。用“交给你来办”的目光看向觉明,后者很快为领会其意。   “回公主的话,”觉明利用面向心采的方向,偷偷瞥了眼她身后长身伫立如一杆标枪般的一动不动的年羹尧,收回窥探的视线,挂上大和尚的面具,为心采解释,   “皇上方才是在向贫僧作暗示,暗示贫僧已堕入俗世的嗔念中。作为清净之地的佛门中人,原本该秉承着四大皆空的虚无之心,修身养性,诵经念佛。可没想到,贫僧作为主持,在今日祈福的事件中,却没能逃开名利的诱惑。众生皆平等,我佛大慈悲。其实,不管前来进行佛事的人是谁,贫僧都该以平常心待之。因此,皇上才提醒我,长存在我心中的那个位置该是普度众生的佛祖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心中的佛祖难道能大过我的皇帝哥哥吗?”看在胤禛的面子上,心采好不容易听完觉明的理论,接着便立即大声反驳。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表现出对胤禛的绝对拥护与尊敬,   “和尚说得根本不对!什么嗔念?什么虚无?若你们这些和尚都两手一摔,只会念佛,那么,你们靠谁来供养?靠谁来念经?难道,你们摆在雕像前的香烛、佛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哼,没有我们皇家的依靠,你们这帮大小和尚,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放肆!”胤禛脸上变了颜色,皱起眉怒瞪了心采一眼,厉声低喝,“这是该在这里说出的话?”   “皇帝哥哥,我说的是事实……”   “住口!”胤禛气得不行,能以心采但凡言行均矫揉造作取乐的他却不能容忍自己塑造的某种信仰被亵渎。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与其说心采在撕扯觉明、法华寺或是佛家朴实无华、无欲无求的外衣,不如说心采在践踏他胤禛制造出来的体面。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犟牛般的性情由胤禛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得到展现。   胤禛气得浑身发抖,晃悠着手中茶碗的碗盖与碗沿碰撞得直响。   当这种在场其他人听来寻常不过的声音传到觉明的耳中时,他心跳变化的频率很快也与胤禛手里的晃动的茶碗保持一致。盯住那只茶碗,他的眼皮仿佛被火柴棒撑住,嵌在眼眶里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他的余光又瞥了眼已站在屋子另一角的一言不发的年羹尧,加速的心跳遂在觉明的胸膛里澎湃。   一场关于佛与权位置孰高孰低的争执瞬间结束。用绝对权势压倒对方的胤禛取得了完胜。   铁青着脸,他叫心采给觉明认错,赔不是。然而,他卖给她的用来粉饰太平的台阶却被丢弃。心采根本不买账。她叉着腰,甚至公开称呼觉明为秃驴。从前夫方不染那里继承到的不信佛神的念头继续在她的体内无限制扩张。为了进一步证明被自己囫囵吞下的观点,她靠近胤禛,拉住他的胳膊,忿忿不平地又开口,   “皇帝哥哥,我可不能认同你这套所谓的愚民统治之术!什么叫佛,什么叫祖?什么叫救苦救难?什么叫菩萨显灵?老百姓们劳碌终生,求的不过是衣食饱暖,日子太平!但凡读过点书,通晓点常识的便知道这清净之地里边的玄虚!要真是有求必应,屡试屡灵的话,那还要读书人作什么,还要众多文武百官作什么?我们不再需要踏踏实实地生活,士农工商,举国上下,每天只需要恭恭敬敬地叩拜菩萨,虔诚无比地诵经念佛,一切问题就可以都解决啦!甚至,只要拜拜菩萨,求支竹筒里的签片,出国家大事的对策,朝廷举措的谋断便都能从容得出啦……”   “啪”地一声,心采终于闭上了嘴。她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震怒中的胤禛,看着他的那只仍在发颤的手臂,脸色苍白。憋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   “皇帝哥哥……你……你竟然……你从没有打过我……”   “看来朕的确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狠狠扔给搅事者这句后,胤禛摸了摸趣青的脑门,向觉明欠了欠身体,表达出歉意。   觉明连声说不敢,在胤禛的默许下,忙不迭地低垂着脑袋准备退下。然而,恰恰退到门口,当他转过身体,刚刚打开一扇门的时候,另一个身体撞到了他的肩头。是年羹尧!一双敌人的眼光相遇!盯住对方的脸,他们各自停下动作,相互打量。   然而,这样敌视的瞬间只持续了片刻,胤禛立即把年羹尧叫住。“亮工,心采恐怕还有事要问你,你先等等。”   胤禛话音刚落,觉明便带着自诩不会被发现的得意的微笑,走了出去。合上门,注视了眼门边数个铠甲重装守卫的侍卫,觉明走出两步,抬眼往走廊外张望过去。然而,却没找到他同谋者的身影。   不同于隆科多手下内应的众多,觉明始终是孤立的。就像他在黑鹰帮的代号一样,他一直是一只孤零零盘旋在法华寺上空的猎隼。没有同伴,没有朋友。这样的心是孤寂的,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需要友情的陪伴;一方面,他又在佛法与俗世的缝隙间徘徊。人性被理解的需要与对佛法的执着促使他与胤禛结下了不寻常的友谊。惺惺相惜是他与胤禛共同对待对方的态度。然而,作为游走在黑鹰帮这个灰暗地带里的一员,他又不得不肩负起帮派里的使命。曾经,这些使命都没让他与他珍惜的友谊产生过裂痕。可是,现在,这道叫他必须正视并且为之做出选择的裂痕出现了。在友谊与责任之间,不再有同时属于觉明与猎隼的单选题。   也就是说,此刻他内心挣扎的困扰是:如果佛祖保佑,他顺利地干掉他的目标之后,面对隆科多提起刀尖刺向胤禛的时刻,他,该选择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是黑鹰帮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还是法华寺慈眉善目的和尚?他该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曾救过他的好友命丧当场吗?他曾说过的那套天下皇帝轮流做,百姓不管其人是谁的论调,果真是他的心里话么?   这些问题不再需要答案。因为——   信号已经发出!   就在觉明站立在走廊外,出神冥想之际,一声清晰、明确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冲破了门板,被他听见。   没有多余时间思考。觉明的身体第一时间做出迅速的反应。在门口几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他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屋内。几乎不用看,他抄出袖口里锋利的匕首,直刺年羹尧的心窝!   尖叫声,喝斥声,不绝于耳。觉明什么都听不见。屋子里的摆设很快凌乱成一团。桌子翻转,椅子摔倒,厚厚一叠佛经撒满了地。踩在几本佛经上,觉明跳跃身体,眼看着就要让被报复者胸膛开花。然而,一个浓香的障碍物被摔了过来!心采嘶叫着被年羹尧拉住头发,当做沙包似的向觉明砸过来。   接住疯狂叫喊的心采,觉明把她扔向一边,恰巧撞在被翻转过来的桌子的一条腿上。心采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她伸手一摸,脸如死灰,惊呼了一声竟是晕厥了过去。   这时,觉明的耳朵才恢复起听觉。空气的流动,家具碰撞的摩擦逐个响起。接着是胤禛的惊叫。   “怎么是你?!你究竟是谁?隆科多呢,那些门外守候的侍卫呢,都聋了吗,听不见吗,朕命令你们,快给朕进来!”   不理会胤禛,觉明集中注意力将视线紧紧锁住正朝门板处后退的男人。   晃了晃手里锋利的匕首,觉明愉快地大笑,“年羹尧,你以为你能逃出这扇门吗?”   年羹尧身体靠在门板上,双手贴在背后,脸色雪白。他咬住嘴唇,并不说话。只是攥紧拳头,用力反扣门板。   “咚咚咚……”地一连串的敲门声响过之后,觉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看在你这个与黑鹰帮关系密切的‘好’帮手的份上,我老实告诉你,现在你这样做的徒劳。难道你还没感觉到门已被从外边锁死,你怎么也出不去了么?”   年羹尧不理他,继续猛敲大门,然而,随着一声沉过一声的锤击,除了夹在两扇门板间那道一张纸才能过去的缝隙里传递出的轻微的风声,其他的,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年羹尧开始用身体撞门,然而,立即,外边响起了沉重的金属镣铐的声音。   门被锁上了!真的被锁住了!   当这个绝望的认识从年羹尧传递到胤禛的时候,后者立马勃然大怒。就像所有真正的大老板以为他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对手下伙计生气一样,胤禛发了很大的脾气。   “你们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隆科多呢,觉明,朕在问你,隆科多在哪儿?你立即出去给朕把他叫过来!”   觉明仍然背对着胤禛,没有转身,一步步向年羹尧逼近。   胤禛接着又骂,“作死么?难道你的耳朵也聋了不成?朕在命令你,你听到没有?立刻把门打开,要隆科多来见朕!”   觉明不说话。身体走到门边,鼻尖顶住年羹尧的鼻子,抹杀掉两人间最后一点缝隙。猛地,他抓住他的脖子,死死卡在手心里,发狠地叫道:“血债血偿!年羹尧,纳命来!”   戏剧化的一幕随即上演。叫觉明怎么也想不到的情况发生。胤禛突然大声喝斥,快步走过来,叫他住手。   觉明一手卡着猎物的脖子,一手按捺住被手心冷汗浸湿的匕首,不让它颤动。朝胤禛低吼,   “住手?难道你不要他的命了?”   “要。”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尚又问。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朕现在暂时不想这么快就了结他。这样短暂即逝的痛楚对他而言,太便宜了!”   “可是,你方才已经……已经给出了信号……”   耸耸肩,胤禛不以为然又略带遗憾地说道,“那是个意外。心采方才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回首注视倒在桌脚边的女人,觉明果然注意到她手指间的一片殷红。该怎么办?此刻。这个方才根本不需要想的问题顿时把此刻身披袈裟的他困扰住。   瞅准到觉明的犹豫,年羹尧伸出拳头,对准他胸口猛地一击。那是蓄势待发,蕴含威力的一击。   吃痛中,大和尚觉明摇晃起身体,捂住胸膛,在偷袭者眼前连连倒退。一抹象征着失败意味的血丝泌出他的嘴角。   年羹尧乘胜追击,几个窜步上前,如闪电般的拳头刺花了一旁胤禛的眼睛。几声闷哼之后,这个先前完全占据主动权的大和尚,狩猎者重重地摔倒在地。双手趴着地面,他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   面对如此变化的形势,胤禛不由暗暗心惊。为人君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痕迹。看起来,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仍然冷淡得如雪天的花岗岩般傲然挺立。然而,接下来,他的这股装腔作势的冷漠便被粉碎。年羹尧拾起地上一块尖尖的瓷碗碎片,对觉明动起杀机。   “你以为杀了他,便可以逃生么?”胤禛咽了口唾沫,逼迫着喝了许多热茶却仍干涩的嗓子发出声音。   年羹尧不答。闪动身体越过胤禛,用结实魁梧充满肌肉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在觉明身旁蹲下后,胤禛注意到背对着自己的男人的胳膊在微微抖动,似乎双手在做着发力的某个动作。   “住手!”胤禛急叫,又一次充当吹哨喊停仲裁员的角色。可是这一次,他的哨声失效。极其细微的、穿透某种薄膜的声音在空气中浮现。紧接着,刺鼻的、属于动物消亡时的气味散发出来。觉明原本仍在微微颤抖的腿脚停止了动作,僵硬地、永久地贴在了冰凉凉的地面。   “朕不是叫你放过他,你为什么还要……”   “不杀他,我只能死得更快!”手染鲜血的男人抓起耷拉在椅背上的桌布,一边擦手,一边冷冷地回答。   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胤禛竭力克制的怒气终于爆发。   “亮工,现在,你的罪名可又多了一条……”   “罪名?皇……四爷……”扔掉碎瓷片和桌布,双眼赤红的男人一步步朝胤禛走近,攥着两个拳头,用受了天大冤屈人的语调开始低吼。   “四爷……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我……年羹尧……自问从没真正做出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情……我的这颗心……我发誓……从来都没有萌生过背叛您的丁点儿念头……从您是四爷开始……我就一路追随着您……不错……做一条摇着尾巴守候主人的看门狗,便是我有生以来的夙愿……一向您说一,我不敢说二。您就是我心目中闪着灿烂光辉的高高在上的大佛……您的位置是谁也取代不了,更改不了的。我尊敬您,拥戴您,就像和尚愚民信仰佛祖,村妇痴迷神怪一样……”   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男人突然从袖口里摸出一个事物,紧紧用手指抠住。摊开掌心,却见一个玉扳指。   看着玉扳指,年羹尧的神情更加激动,如果说刚才的一段叙述他还带着拖延时间、再观事态伺机逃脱的意图的话,那么现在,由这个旧物激惹出来的情意则把他此刻的理智全部吞没。他动了真情。眼眶逐渐潮湿。   捏着手里的扳指,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哽咽道:“四爷,求您,求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再给我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吧……”   “痛改前非?你终于意识到你曾经的错误了?好,好,好……”胤禛盯了眼仍然紧闭的大门,又极快速地审视了遍眼前男人仍然恭顺的姿态,快要跳出胸腔的心才变得稍稍平静,   又重复说了几遍“好”,突然,眼角余光里心采倒在桌脚边紧闭双目昏迷的模样给了他鲜明的刺激。胤禛有了灵感。   跨过狼藉的家具,他走到心采身边,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扶到了屋内此刻唯一一张直立摆放的椅子上,假作关心地注意了好一会儿女人额头血液早已凝固的浅浅的伤口,才轻叹一口气,把脸向正焦急等待他答复的年羹尧。   “亮工……在我答复你的问题之前,你必须要向我表示出你的诚意……也就是说,我,要看看你这颗决定悔改的心够不够老实,够不够获得被宽恕被谅解的资格……”   每个人擅长的地方都不一样。年羹尧擅长打仗,单挑。胤禛却擅长阴谋、诡计,这种比武力更阴森、更浑浊、更能在悄然无声中叫人自动送上脑袋不自觉的软功力。于是,他问年羹尧如何看待心采,并叫其说老实话。   “五公主?呵呵……”年羹尧被这个看似无厘头的问题给砸晕,约莫干笑了一刻钟,他眨着眼睛答道,   “微臣的确从没有遇见过比公主更能打动人的女人了,能遇见公主,是臣几辈修来的福气……”   听到这些话,胤禛的心开始往下沉。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正值生死关头,仍在对自己说违心之言的男人。掩藏好的愤怒的火苗越烧越旺。到最后,胤禛简直要被胸中的烈焰烫伤。他怒不可遏地想:“没错,他亮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用抹了蜜糖,又不着边际的话来一直欺骗我、愚弄我的……可恨!可恨至极也!”   年羹尧卑躬屈膝的献媚之词仍然没有结束,如江水般连绵的赞词不断从他嘴里涌出。心采被他用极其夸张、绚烂的词汇比拟成瑶池才有的仙女,继而,沿着此时两人仍拴在一起的关系绳索,他半含蓄,半暗示地提到了自己。   “啊……多么可怜的女人……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却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作为大清烈士的方不染带给这个家庭、带给他这位前妻的却只有无尽的哀伤……多么不幸哟……像鲜花一般的公主就这样活在无休止的对故去亲人的回忆里……虽然有四爷照顾着……可妇道人家纤细脆弱的心却需要更强有力的支柱来抚慰……四爷您……您直到现在仍带给这个伤心女人以巨大的希望……凭借着这个希望……她很快将从黑暗的阴影里走出……娇艳的脸庞上绽放的欢笑又将重新回到她的嘴角……然而……现在……昏迷的她或许还不知道……她的这样一个好不容易抖动双肩承接下来的希望很快便要由于您的一个决定而破碎……臣真的很难想象……一旦……微臣……一旦再一次巨大的打击把公主袭击……她……她将会多么艰难地生活下去……”   胤禛气极反笑,扬起了嘴角。   ——这个迷惑性的微笑彻底混淆了喋喋不休男人的思绪。   年羹尧被弄糊涂了:四爷究竟是怎样的决定,他被宽恕了吗?被赦免了吗?逃过今天的劫难了吗?看起来,答案似乎是肯定,然而,为什么刺骨的寒冷仍然沿着他颤栗的后背渗透进他的心?   一种不好的预感悄悄靠近……   砰地一声,门被斧子砸破。几声惨叫之后,附带着两把厚重的铜锁的门板应声跌落。砸裂门槛碰撞到一个小凳的门板被步履一致的侍卫重重踩过,隆科多带着长长的一串队伍赶来!   瞧着门槛附近仰天倒地的几个守门侍卫,再瞧瞧跪在自己脚边脸色诚惶诚恐,嘴里叨念着罪该万死救驾来迟的隆科多,胤禛彻底松了口气。年羹尧却面露惊慌。立即,他跟着隆科多也跪倒在胤禛的脚边。   “微臣误中奸计,被觉明所骗,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隆科多低下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偷偷把厢房里的形势观察了个仔细。   “觉明骗了你?”胤禛问道。   “正是,觉明真实的身份微臣也是刚刚得知,他其实是江湖一个叫黑鹰帮帮派里的卧底!长期潜伏在法华寺内为帮派窃取朝廷消息,换取利益。”躲藏在胤禛的视线下的隆科多斜睨了一眼几步之外躺在血泊中的觉明,脸上没有表情。   “黑鹰帮?奇怪?这个名字怎么叫朕听得这样耳熟?”胤禛摸摸嘴角,忽然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向正悄悄向自己窥望的年羹尧。眼神阴冷得好似腊月里的寒冰!   年羹尧的身体随即变得僵硬。他注意到胤禛眼里又恢复出的那份果决坚毅的神情。当黑鹰帮这三个字被胤禛重复着用玩味的语调从嘴里滑落的时候,他的这颗鼓荡着满满求生希望的心,好似一个充气充得很足的气球在挨到尖锥之后会做出的反应一般,立即被刺得瘪了下去。   很快,他想逃避又逃不开的沉重又严密的大网朝他的头顶罩下。胤禛借隆科多之口,开始宣布年羹尧的罪状。隆科多说他年羹尧私交匪类,贪赃枉法,祸乱朝廷。   “皇上,据说年羹尧早在为任四川巡抚期间便与黑鹰帮联手,借替朝廷开采新疆和田矿藏的名义,对和田大量价值连城的玉石恶意侵吞,蚕食利益无数,以官家的名义侵吞掉属于朝廷,属于我大清的巨额财富……”   隆科多言之凿凿的控诉被打断,年羹尧冷笑着问他可有真凭实据,“提督大人,凡事可不能靠听人言,小道消息来判断!你所有指摘我年某人的罪状,建立的基础何在?难道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据说’二字?”   “你……哼……皇上……地上的觉明就是最好的人证……可恨……可恨却是被他杀人灭口了……”   “空口无凭,随你编派就是!”摆出一副你奈我何模样的年羹尧仰起脖子,倒真是成功把隆科多气倒了。   胤禛咳嗽一声,环顾了一下跟随隆科多闯进来的侍卫的脸色,又看了看身后仍在昏迷的心采,以及周围的一片狼藉。微微沉吟道,“这里不是公开论罪的地方,走,隆科多,你带着人,领着西北大将军去法华寺东边的屋子等朕!”   说完,叫来人,扶着心采走出了屋子。隆科多让左右侍卫用粗绳沿着脖子到手把年羹尧捆了个结实,在确定此人失去行凶的战斗力之后,他又亦步亦趋地跟在胤禛身后。抖动着眉梢,假装担忧道:   “皇上,此地说不定还有黑鹰帮的余孽,很是危险,还是让微臣时刻守护在您的身边吧。”   “不用,”胤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是把心采安顿好,即刻就往东边那座屋子赶过来。然而,恁凭他如何说,隆科多依然蹲在他身前,不肯移开半点脚步。这下,胤禛终于起了疑心。清晨十三允祥说的那句“隆科多近来和老八他们走的极近”的话忽然跳跃上他的心头。   这样想着,胤禛又立刻回过头把围绕在身边的侍卫的脸一个个打量过去,果然,却是没有一个他熟悉的。顿时,掉入冰窖的绝望扑面而来。胤禛手脚冰凉。接过身后小太监递过来的大氅披在身上,他依然没觉得暖和。转头交代了小太监带着人安置好心采后,隆科多方才的建议便被采纳。他让隆科多紧跟在他身旁。从他们所处的厢房到东边空地上的那所屋子,途径的路不短,素日里沉着冷静的胤禛脚下的步伐却显得十分仓促与凌乱。   刚开始,还没有人注意到。但是走着走着,这股不对劲便被陆续狐疑的年羹尧与隆科多发现。队伍停了下来。被拥挤在人群中间的胤禛也被迫停下。   下一刻,隆科多矮小的影子挡在了胤禛跟前。   “皇上,您走得这么快,难道是要急着去见什么人吗?”   不待胤禛开口,隆科多唰地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抵到了胤禛的眼皮。    ☆、CHAP140 法华寺事件6   年羹尧挣脱左右侍卫的拉扯,在人群中闪避身体,飞快扑到胤禛与隆科多这边,替胤禛身挡一剑,胳膊受伤。因为他的拼死抵挡,为赶来真正救驾的允祥争取到了时间。   允祥带着一支队伍加入了战斗。然而,迫于双方相当的实力,与隆科多早已布置好的准备,很想一下子冲到胤禛身边的允祥没能如愿。太多的障碍阻止了他。黑压压乱哄哄的一大片脑袋不说,单就是明晃晃的剑,透亮亮的刀就足够叫人眼花。   “给我杀!”隆科多被年羹尧双拳逼退后,站在人群中扯着嗓门大喊,“拼命的时刻到啦!谁取下雍正脑袋,谁就是明天的开国元勋!”   “放屁。”穿龙袍的男人气得满脸涨红,哆嗦着牙齿正待仰着脖子与之理论,却是被站在身前为他挡开刀剑的年羹尧给阻止,“四爷,此刻形势急迫,性命攸关,不必多言……您看……十三爷来了……就在那边……离我们并不算太远……来……四爷……让我掩护你……与他汇合吧……您的安危比一切都重要……”   瞬息万变的局势下,弱者被层层包围的困顿劣势唤醒出年羹尧沉睡在心底的万丈豪情。这种与生俱来的附着在他血液里的细微的因子一个个凝聚起来,带给他勇气。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与价值。原本单纯求生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此刻,一个更加崇高,更加能呼唤出他体内灵魂的念头把他深深攫住。在这一刻,他忘了他自己。忘了为自己而生,却记得,记得要为别人去死!   听完年羹尧的话,惊讶与疑问成了“别人”脸上的表情。胤禛眼里怀疑的目光却被理解为悲天悯人的不忍心。此时被高尚情感笼罩住的年羹尧同样用不带灰尘的、晶莹透亮的角度去看待胤禛。   “四爷……”他沙哑着嗓子,又一遍呼唤起这个此刻自己为了它宁肯粉身碎骨的名字,眼眶潮湿。   万千思绪飘拂过胤禛的脑海。当胳膊被年羹尧拉住往允祥那边冲杀过去的时刻,对正在用身体为他当盾牌的男人,他仍然充满猜忌。“年羹尧究竟现在在扮演什么角色?”这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开始在他心头萦绕。接下来,乱七八糟、混乱又不符合事理逻辑的思绪如此刻被大风鼓吹在半空中的枯叶般,接踵不停地向他涌过来。一会儿,胤禛认定年羹尧良心发现,此刻这样对待自己是出于他的一片肺腑真心;一会儿他又觉得年羹尧这般态度的变化明显是在做戏,想故意通过这番表现让自己赦免他的罪行;最后,更诡秘的猜测浮出水面,年羹尧竟被怀疑到与隆科多狼狈为奸相互勾结的同等地步。对此,产生于胤禛脑袋里片面又武断的结论是,否则,怎么偏偏这么凑巧,他能得到这样舍生忘死的精准机会?好像隆科多就是为了成全他年羹尧似的。很明显,他们是一伙的。觉明与年羹尧早已结识的关系就说明了一切。演戏,演戏,分明他们还是在朕面前演戏!   想着想着,胤禛忽然觉得身边的厮杀叫喊声不再那么可恐惧。用力甩掉年羹尧的手,他决定一个人朝前边走去。   他的这份异样立即被年羹尧察觉。   “四爷……你怎么了……”话还没说完,一支划破寒风的羽箭在两人并肩的缝隙中擦过。身体不如脑袋灵敏的胤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羹尧抬起胳膊肘猛地推了一把。胤禛跌跌撞撞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算稳住身体,皱着眉头正待发怒,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回头一望,却见允祥的一个绕过来预备从后边救援的侍卫仰天倒在了地上,肚子上插着一支末梢仍在微微晃动的羽箭。这侍卫中箭后手脚抽搐了,脸色苍白,张开嘴巴啊啊地痛苦呻、吟,直到一口鲜血从他的咽喉里涌出,才凸着一双眼珠死去。   胤禛说不出话。死亡可怕的阴影第一次靠得他这样近。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吓住。望着那个刚刚在自己眼前死掉的侍卫趴伏在地上不再动弹的尸体,冰冷的绝望如冬季紧贴河流冰封表层下的那层水一般,沿着他的皮肤一直钻进他的心。差一点,差一点倒在地上的人就是他自己了!望望已抢夺过一把长剑,捏着剑柄,挡住自己,奋力厮杀的年羹尧,再望望那个侍卫,胤禛垂在体侧攥成拳头的手指开始发抖。所有思考的包袱掉落。他不再想任何的问题。   他的嗓子干哑,他的双眼模糊,他的脑袋眩晕,他的步伐沉重……一种类似于徒步在烈日下沙漠里的感觉征服了胤禛的身体。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要到哪儿去?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数个硕大的问号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的意识更加混乱。甚至于在这个可怕的瞬间,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姓氏,和他俯仰天下的地位。   生与死的一线间,确实不需要那么多累赘。   然而,另一个男人的表现却做到了让史学家足感欣慰的程度。年羹尧,沾着满脸、满手的鲜血,仍在殊死搏斗!   若说隆科多领着的一帮内应凶残野蛮得仿佛一群豺狼的话,那么年羹尧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兽中之王!被激发出所有嗜血性情的他用镇定与勇气为胤禛、也为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全神贯注中,他抖动手腕,转换身形,凡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就有人应声倒下。渐渐地,他周围的视线变得清晰;反贼的侍卫不再敢往他身边靠近,剩余的数十个侍卫的内应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息,用在午夜坟地间看见幽灵般的眼神望着他,在隆科多的几番催促下才晃悠着腿脚往年羹尧这边移动了一步。然而,当这一步的逾越落进幽灵的眼里,幽灵向他们投来怒视的目光后,他们立即身体跳起,纷纷往后大步退去。   这时,人群中发出诸如此类的叹息。   “啊,那个人是谁?!”   “年……年夜叉……”   “老天!莫非就是那个在西北杀人如麻的魔鬼?”   “除了他还有谁?!”   “听说几年前他在扬州古城外的事迹了吗,那一夜,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在受伤的情况下干掉了一百多个头戴虎皮面具吃、人、肉的盗匪!”   反贼们不再开口。望向年羹尧的视线变得更加热烈。在凭借身体厮杀、胜者为王败者寇的人类世界里,弱肉强食的生物界规律同样适用。强者获得同类出于认可的敬畏。   面对反贼的突然停手,允祥率领的一干侍卫也停止了攻击。如爆竹般猛烈的、瞬间的、巨大的骚动继续在这些被史学家忽略的侍卫与反贼之间游走。这次,不光是隆科多那边,就连允祥身边的几个侍卫,也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细语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北大将军呀……果然勇猛非凡……”   “是呀……你们看……就连他的敌人……我们的敌人……也被他拼命杀敌的模样所惊呆了呢……”   “我看,这位大将军几乎可以与咱们的十三爷相媲美了!”   “嘿嘿,怕不只是十三爷吧……还有……”   最后一个人的话没说完,就被人用力拉扯住手指。立即,这人咬掉舌头,红着脸,什么话也不肯再说。   利用这个难得的空档,允祥发挥出气势夺人的策略。大喝一声,他踩在一个反贼的尸体上,哐当一声扔掉手里的长刀,朝反贼们挥手。   “你们一干人等听着……跪地俯首,扔掉武器!此时此刻,大内的禁军统领多铎正带着宫中数千侍卫连同驻扎在京郊的骁骑营的数万兵马一起赶往这里!你们很快就会被包围。你们没有退路,没有选择。束手就擒,皇上才可能对你们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不要再被隆科多利用了!”   话音刚落,隆科多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摇晃着手里的长剑,立刻哇哇大叫。   “我X你娘的,大伙儿别相信他的话!十三和雍正是一个鼻孔出气!心胸狭窄喜爱猜忌的雍正岂能轻饶了你们?!别做梦了!如今,只有大伙儿并肩豁出性命,赶在军队到来之前杀了这残害兄弟,气死亲娘的滚蛋皇帝,才能早些定下大局!也才能保住你们各自的身家性命!”   反贼侍卫们立即炸开了锅。议论间,隆科多更大声描绘起胤禛的罪状来,显然,反间计他使得并不比允祥要差。   他是这样对护卫皇帝的侍卫们说的。   “自古忠孝仁义便是你们被灌输的定律。从进宫起,你们就被告诫要忠于大清,忠于朝廷,忠于皇上。忠诚的概念临驾于家庭范围内的孝、仁、义之上。一个人在面对向国家尽忠与向老母尽孝的时候,凡大丈夫者往往舍后取前。其目的就是要把国家、朝廷与皇上摆在第一等的位置。由此可见,忠诚的弥足珍贵。你们诸位此刻一片赤诚忠君之心,我也是能够深刻体会……然而,你们却只看到了事物的表面。真正的、邪恶的,见不得光的事实被掩盖,被隐藏。一个丑陋的、阴暗的皇帝没有被你们发现!现在,就由我来给你们揭开他的假面具!他,他,爱新觉罗胤禛,我告诉你们,他就是一个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伪君子!道貌岸然的、满口佛理、道德的卑鄙小人!”   年羹尧保持戒备地一直挡住身后的胤禛,但听到这儿,终于也忍不住回头瞥了被诽谤者一眼。然而,他从胤禛脸上看不出任何细微的变化。胤禛只是凝神听着,方才脸上死人般的苍白褪去,眼皮下垂,手指自然蜷曲相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在听别人被指摘的故事。   松了口气的年羹尧回过头,隆科多铿锵有力的话逐字在空气中展开。对着隆科多,年羹尧感到仿佛对着一口刚刚被人撞击过发出长鸣的铜钟;身材矮小的隆科多说起话来倒十分洪亮清晰。诋毁之言继续滔滔不绝地被吐出:   “你们不知道吧……胤禛本身就是个大骗子!他用欺骗的手法愚弄了整个朝廷,整个天下的百姓!他的这个位子是怎么得来的?难道真是先帝爷写好了遗诏,被特定的人从正大光明匾额后取出来的么?放屁!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他!这个不被先帝爷看好的儿子,勾结了先帝遗留下的宜妃,篡改了遗诏!”   “你胡说!”允祥第一时间提出否定,正准备还原真相的他刚要开口,却被胤禛轻轻的一个手势制止,手势的意思很明显,胤禛要让隆科多继续说下去。尽管着急愤怒,允祥仍然尊从了他四哥的意思。只是伫立在原地,看了看依旧踩在脚下的那个反贼的尸体,举起手中长刀,用力把那尸体拦腰斩断。   “哈哈哈……”隆科多的长笑传来,指着愤怒的允祥,他的眼神更兴奋,话说得更具诱惑力。   “怎么样,你们瞧瞧……我说对了吧……你们的十三爷已经开始为此恼羞成怒了……因为我下边要说的就是他们想要蒙蔽你们每个人的事实!宜妃……这个被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诟病过的女人待在雍正的后宫里,没过几年就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了!哈哈……杀死她的人自以为结果了她便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充满罪孽的秘密了!然而,纸包不住火。阳光终将普照大地。宜妃在临死前,终于找到人,把这桩事情给写了下来!诸位请看!这里有宜妃的亲笔笔迹,上面清楚地说明,说明先帝爷传位的是当时坐拥西北兵马的十四爷!”   说着,他当真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在手掌中展开。纸上具体写的内容不再重要。捏着这张纸之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开始收效。   议论的潮水再次沸腾。这回,允祥这边的侍卫完全傻了眼。他们一个个忽而看看满脸通红憋足气的头领允祥,忽而看看自信满满的隆科多,忽而又偷偷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雍正的方向打量几眼。最后一点主见在他们的头脑里消失。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隆科多见状大喜,小心叠好从八爷府里带来的这张宝贝放入怀中,砸吧着嘴巴,睥睨雍正一眼,眉飞色舞地继续,   “所以,大家现在都清楚了。这个叫百姓,诸多好汉都尽忠于他的皇上,他首先就不忠于他自己。玩弄权术手段,欺骗所有人,为的就是达到他霸占属于十四爷之天下的目的。不仅如此,他还因为这件事气死了他的亲娘……”   听到这里的年羹尧,忽然被身后牙齿颤抖,手指攥紧的细微摩擦声惊扰。   正午的太阳照射在头顶。能听见一片落叶的法华寺靠近东边的空地上显得格外安静。几棵高大的脱落了绿衣衫的梧桐树矗立在几块巨石周围,树底下是一块被秋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冻僵了的荒废草皮。就像所有繁华之地总有荒凉之所一样,不同于正殿的整洁光亮,此地正是法华寺这只孔雀屏羽后隐蔽、赤、裸的部分。很多野草在这里扎堆。正因为它们,才让这块草皮继续保持生机。得益于自然雨露的浇灌与阳光慷慨的给予,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野草们长势惊人。无休止地蔓延在草皮上。其中的一部分甚至高过了人的胸膛。而这,这种掩体式的遮挡,也为年羹尧能独自保护胤禛提供了绝佳的便利。   没有回头,年羹尧已确认出四爷的怒气。这时,胤禛的怒气不再成为他恐惧的源头。年羹尧觉得自己已经和四爷站到了一起——在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考验之后。过去所有的牵绊、纠葛,不愉快的回忆都已经在方才的刀剑中化为灰烬。他重新得到了洗礼,也被重新认可。停留在这份认识中,年羹尧陶醉不已,将不该再以功臣自居的失误遗忘。   隆科多接下来又添油加醋地指摘了雍正在仁与义两方面失守的德行。雍正被指责为心狠手辣,残害亲生兄弟允祯,无端杀戮朝廷中与他政见相佐的政敌。   作为结论,隆科多总结道:   “对于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混蛋,你们还要承认他是你们的皇帝吗?如果你们的脑子还没有糊涂的话,那么所有的男人们,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一起来捍卫属于你们的美好未来吧!杀了雍正,我们即将迎回的十四爷将让你们的全家荣耀无比!你们都是新朝廷的大功臣!我代表新的朝廷向你们致敬!来吧,别再犹豫,招呼家伙,大家一起、干、吧!”   就这样,允祥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出现。刚刚迫于年羹尧个人建立起来的严肃的气氛被破坏。远远高于年羹尧威严的胤禛被扳倒。侍卫们心中岿然屹立的大佛瞬间崩塌;原本附属于他掌控下的一干侍卫陆续倒戈。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睁着热切的眼睛往隆科多身边涌过去。只有两个与允祥十分要好的侍卫留在了他的身边。一边看着人潮流动,这两人一边狠狠地为十三,为雍正打抱不平。   “都是些见利忘义的家伙!爷与皇上平时错待了他们!”   十三听了不说话,只是拿更加迫切的眼神向胤禛投射过去。缘于人潮的涌动,年羹尧在浓密高长的野草掩护下,在这个所有侍卫脑热头晕的空隙里,拉着目光阴沉得要吃人的胤禛终于走到了十三的身侧。连同两个仅剩的侍卫,五个人汇聚到了一起,年羹尧与十三分左右站在胤禛两侧,两个侍卫则分别贴着十三与年羹尧的背心。他们在戒备,戒备隆科多那边现在膨胀了的随时可能抛过来的袭击。   不可遏制的大笑传来,隆科多好不得意。装腔作势地用空口无凭的爵禄安抚过身边数百个侍卫之后,他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踩在巨石上的他,用力挥舞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围绕在石头周围的侍卫大吼,“冲过去!把那仅剩的几个狗杂碎杀个干净!”   忠君信仰被完全破坏的侍卫们发了狂,带着被雍正欺骗的仇恨,他们甚至对方才惧怕无比的年夜叉也不再畏惧。叱咤声中,人潮如浪头般朝相互背靠背肩并肩的五个人席卷而来。   急红眼的允祥这时伸手探进胸口,将一个黑漆漆的、带着细长管口的三角形的金属块儿攥在了手里。   排山倒海的浪头嘎然而至。“砰”地天崩地裂的一声,领头的一个侍卫捂着染了色的胸口,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顿时没了声息。   吵吵嚷嚷的人声立即停止。大家都变得好安静。尽管隆科多站在后边的石头上一再催促,但顷刻间,人潮再也不敢贸贸然与形成一个小圈的目标靠近。   “给我围起来!”隆科多踮着脚尖在远处大喝,“背上有家伙的兄弟听着,站到前排,给我放箭!”   谁知,他刚说完,允祥捏着手中的鸟铳又朝空中放了一枪。顿时,所有预备搭上羽箭的手指颤抖。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射击目标的念头盘旋在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仓促间信念崩塌后的他们又因为利益结合到了一处,但如此勉强结合的这帮人之间显然缺乏有效的配合与凝聚的战斗力。他们是一帮乌合之众。   “别傻愣着,射箭啊!他只有一把鸟铳!”然而回答隆科多的却是列瑟的秋风。矮男人大急,一手叉着腰,一手用力比划着手中长剑叫嚷道:   “十四爷早有交待!谁能替他拿下雍正的人头,谁就赏赐二等顶戴花翎!”   呼地一声,一只羽箭划破寒风,向胤禛的胸口飞去。十三刚要提刀挥开,不曾想身后的贴着他的侍卫一个趔趄摔砸在他的肩头,竟是生生阻拦住他护驾的身影。   就在允祥啊地一声大叫万分焦急的时刻,胤禛另一边的影子飞扑而上,紧急关头,那只羽箭的来势更加凶猛。年羹尧挺起胸膛与它面对!    ☆、CHAP141 法华寺事件7   隆科多又叫嚣乌合之众为了十四爷,为了大清将来的皇帝而拼命。却被新来的不速之客打断。李灿英面色苍白地走进人潮里。   疯长的野草遮挡住灿英来时的身影,方才人流的混乱掩盖住他脚步的声音。在大家伙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刻,确实没有多余的注意力瞄向这样独个儿匆匆赶来的少年。   历史广袤的大地之所以精彩恰恰在于它本身的偶然性。一颗小小的种子落下后,往往会发生谁也不知道的事情。看似纤细柔弱的茎条能顶开千斤巨石的压迫,用强韧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尊严改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循着这样的规律,历史的必然性轨道被组成,一颗颗细微的种子化身成俯卧在铁轨上的地基。   “隆科多,你不要胡说!十四爷从来没有过谋逆之心!”李灿英手指着隆科多大声反驳完,便飞快地走入弱势的小组,用患难与共的眼神向胤禛允祥打过招呼后,他立即伸出手臂,与两个侍卫合力一同扶住胸口插了支羽箭的双目紧闭的年羹尧,让他背靠在一块石头前休息。   “无名小子,信口雌黄!”在众人的簇拥下,隆科多被四个内应托住脚,坐在人头肩膀组成的担架上用俯仰的角度指着灿英的鼻子破口大骂。   众人狂笑,其中轻佻的几个人指着李灿英咋舌嘲讽。   少年忍不住,立刻表明身份。   “我是十四爷贴身的跟班,叫李灿英!我刚刚从十四爷遵化的府邸赶过来!十四爷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怎会不知?各位,我敢用我项上的人头向你们赌誓——苍天作证,大地为凭,如若十四爷果真与眼前的这个反贼隆科多勾结,就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如此关系国家朝廷命运的大事,岂能是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能掺和的?休要胡闹!嘴毛还没长齐的毛孩子还是快滚回家喝奶去吧!”隆科多又嚷。   “大家请想想,若果真是十四爷有这样的预谋,又怎么会单单只叫一个隆科多出现在大家伙的面前,十四爷自己为什么不来?大家好好想想,不要再相信这个反贼的片面之词!”   灿英用镇定冷静的腔调分析出入理的判断,很快打动了人心。   低沉的、浑浊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人潮中扩散。数百个乌合之众忽而又失去了主意。事态变化得这样快,以至于令他们跟不上节拍。说什么的都有。原本附属于隆科多的几个零星的铁杆内应们不为所动,通晓更多实情的状况维持了他们坚定的态度;   然而,对于懵懵懂懂左右摇摆不定的人潮中的大部分人来说,犹豫不决,拿捏不准便成了此刻堵塞在他们心头的难题。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此摇身一变就能荣华富贵不用愁的契机,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抓住了,就能改变一生的命运!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也不愿意失去。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们提着武器倒戈在能带给他们巨大利益的这一边,为此卖命。可是此刻,突然来了个人告诉他们,说这块馅饼不能吃,说他们被骗,这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来得可有点儿太急!嘈嘈切切的嗡鸣声不断从他们中间蔓延出来,很多张嘴巴不停地张合,很多双眼睛反复闪烁。他们做手势,他们使眼色,他们用暗语。陷入混乱思绪中的乌合之众又被打散。   缘于利益驱使结合起来的他们很快又因为对源头动力的怀疑而变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起来。锋利致命的武器虽然仍捏在他们手里,可是却不再能生发出杀气。熙熙攘攘的他们已不能再被称为侍卫、士兵、手握利器的战斗生力军,而只能用吞噬利益的行尸走肉来代替。活着,他们不再有别的目的。数不完的银两,绚烂的顶戴,成了他们口鼻间必须的氧气。人性的一面被舍弃,连漂浮在天地间的空气也不需要的他们两眼只盯住能够得着的东西。金银的光泽,官服的闪耀相互结合,构成唯一能令他们瞳孔收缩的诱惑品。   “那个少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或许他说的真的是实情!”   “但是,又有谁能证明这个少年没有对我们撒谎呢?”   “是该相信九门提督大人,还是该相信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能被你确认的陌生人呢?”   “提督大人说的就必定是实情吗?毕竟,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能亲眼见到过十四爷!”   “……”   议论中的人潮失去了战斗力。隆科多被晾在一边,   “你怎么来了?”胤禛皱眉盯住李灿英的眼睛。少年站起身走过来,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咬紧嘴唇,却是没有立即开口。   等不及灿英无关紧要的回答,允祥杀猪般的嚎叫响起。他指着半躺在地上的男人,神色惊慌。“血……血……年……年羹尧……他……他流了这样多的血!”这个洒脱不羁的性情男儿半蹲在年羹尧身旁,注视着对方破了一个窟窿的胸膛,打量着那苍白如纸的脸庞,盯了会儿发紫的嘴唇,哆嗦在胸膛上颤抖的那只羽箭勾引出他的全部伤心。允祥深受刺激,泪水夺眶而出。   他抱住年羹尧,大声叫唤起他的名字。试图用这样单纯却又近乎愚蠢的方法将已陷入昏迷的男人唤醒。   在李灿英加入后的六人小组里,甚至连刚刚到来的灿英也为此表现出适当的悲哀与同情。英雄式自我牺牲的伟大总能激发出人们心底里的感情。这种高尚的情操无论在哪个朝代都不会过期。善良始终是大多数人的天性。   然而,少数人却不是这样认为。   此时此刻,胤禛依旧只拿眼睛盯住自己面前被年羹尧伤情夺去注意力的李灿英。似乎等待这个少年的回答成了他当下最不得不做的事情。舒适地吸了口周围的空气,遥望了眼周围被隆科多招手叫回去的人群的身影,咀嚼着十三方才的某些话,胤禛感到挤压在心头的大石块被搬离。体内的灵魂又能畅快呼吸。   年羹尧的脸色越来越白。更多的止不住的泉涌般的液体从他的胸口迸发。惨淡的脸庞与浑身浸染的颜色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象征生命力量的鲜血的与他身体的脱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啊,四哥,我们该不该为他拔下这支堵在他心口的箭?”   胤禛横了神色激动的允祥一眼,思忖中没有说话。他的这种沉默理所当然被善良的一方理解为担忧。李灿英很快打断允祥,“不,十三爷,你看,箭戳得那样深,如果冒然拔出,很可能会叫年将军当场就……就……”   灿英下边隐没的话令胤禛兴奋起来,扑闪的、抖动的火苗悄悄在他眼里燃烧。如此深切恨过一个人、要对方在世上消失的感觉还是第一次被胤禛这样完美地体味。麻麻痒痒如小虫子啃噬般的滋味掠过他的心头,疯狂的、不可扑灭的欲望逐渐掌握住他,把他体内最后一滴纯净的水滴吸食干净。沉重的黑幕被拉下。   “拔出羽箭……”胤禛发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命令。   “可是……”灿英将含在嘴里的话吞了下去,同样不再疑问的还有其他两个侍卫;年羹尧的手脚开始剧烈颤抖,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孔开始扭曲。一声声宛如人断气前的呻、吟徘徊在他头顶的空气里。一些看不见,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把他笼罩。死亡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允祥吐出其他人一致默认却没说出口的结论,“他看起来快不行了。”握紧拳头,站起身,允祥把脸调转过去,瞥了眼远处隆科多又站在人群中煽动蛊惑的模样,揪心的悲愤涌上他心头。方才,只有靠年羹尧靠得最近的他才听见这位即将逝去男人嘴里咕哝的字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允祥怎么也没想到,作为猎杀目标,年羹尧能在生死关头,做出和自己一样的举动。将忠义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人,才配称为侠者。这条曾埋藏在允祥心中多年的信条如今竟被这样一个人彻底地、不留余地地体现出来,对此,允祥的心无论如何不能平静。相同的价值观一下子把年羹尧与他拉得很近。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敬爱一个人。灵魂的惺惺相惜顺理成章地引发出同情。略微思索之间,他正要回头找胤禛说话,不料背后的灿英大叫起来。   “年将军……他……他似乎是在喊什么人……你们仔细听……他……他似乎在叫……叫谁……”   “是心采公主?”   “是家里的老人?”   两个侍卫胡乱的猜测都被年羹尧僵硬住一动不动的脑袋给否定。   “啊……我听清楚了……年将军……你是在叫……在叫……小……”灿英大声又激动的话立即被胤禛打断,拉长着脸,胤禛冷却着嗓音又重复问了一遍方才他问少年的问题。   “啊,皇上,我之所以会到这儿来,是因为……是因为……啊……糟糕……年将军吐血了……皇上……你瞧……老天爷……法华寺大大小小的菩萨……金光闪闪的佛祖……你们显显灵吧……救救年将军这样的好人吧……”   好人?厌恶地皱起眉头,胤禛猛地转过身,走到十三身边,催促他立即动手拔箭。对此,他给出的解释是,“长痛不如短痛,祥子,让我们最后送他一程。”   “四哥……”允祥抬起手背开始擦眼睛,身体并没有移动,呜咽着嗓子道,“四哥,看在他最后这样待你的情分上,你……你就满足他临终前的愿望吧……”   空气顿时凝结。胤禛冷下脸,对十三怒视。目光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仰头遥望了眼隆科多那边,胤禛见到了以下景象:   人群发出的连续的、嘶叫的、纷乱的嚷声、摔打声,地面的抖动促使了人群的骚动;军队……军队就要到来。人群更加不安,显然,他们完全有理由把此刻陷他们于不安局面的原因归结于一个人。隆科多成了众矢之的。无数只一致对外的刀剑调转了方向,人群被激怒。这个片刻间曾带给他们无限梦幻的男人此刻成了陷害大家的凶手。愚蠢的怒火把众人点燃,若不是几个内应奋力保护,隆科多早被人砍成了肉泥。两个派别的厮杀拉开序幕……隆科多带着几个内应开始了绝望的反击,出于对生存的渴望,这几个人凭借着不惜一切的疯狂的拼杀,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他们的刀剑招招狠毒致命。就这样,暂时封住了人群的攻击。   看到这里,胤禛他嘴角坚硬的线条软化。他遂知道,内讧开始在敌人那边蔓延。除掉视觉得出的这样的结论外,耳边陆续传来的清晰的马蹄声也逐渐增加了胤禛对今天局势牢牢掌控住的信心。随着穿透寺庙围墙这股军队才有的整齐的、有规律的节奏声的临近,他对年羹尧的态度更是不容置疑。   胤禛盯住允祥,就着他方才的可恶的建议,大声喝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允祥咬紧牙关,刚要开口。一声响亮的号角传递进来。一支宫廷的禁军骑着马第一时间闯了进来。禁军头领多铎身穿铠甲,手持长剑,跳下坐骑,带领着身后长长的人马立即围绕在胤禛等人身边。紧接着,骁骑营的军队也到了。此时身兼骁骑营统领的巴尔烈腆着胖胖的肚子,把马交给身后侍卫,朝号角手使了个眼色,乌压压的一大片人头顿时把正夹在在人群中被扭打撕扯的隆科多以及他的乌合之众们堵了个水泄不通。   “皇上!”多铎和巴尔烈同时走过来,跪倒在胤禛脚边,俯首等待命令。   不再开口的胤禛手臂轻轻抬起,又轻轻的放下,残忍的目光由他的眼底倾泻。“杀!”又只是轻描淡写的这样一个字,一场充满血腥、纯粹的、野蛮的暴力屠杀的画卷便在允祥等人的面前展开。恃强凌弱不再是隆科多的专利。刀剑的撞击声,哭叫声,呵斥声,马蹄声,以及金属进入皮肉的摩擦声,统统汇聚在一起。闭上眼的胤禛,微微晃着脑袋,双手背负在身后,仰起脖子,尽情地、享受地,呼吸着泛滥着血腥味的空气,神态是那样陶醉。   权力!这就是权力的魅力!没有它,你怎能坐立不败之地?离开它,你就是此刻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失去它,一切的锋利的矛头都将与你为敌!   飘飘然得意中,胤禛觉得身体忽然变得很轻,轻得仿佛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他飞起来了,飞到了华夏山峰的最高处……无数山峦匍匐在他的脚下,长江黄河宛如两条听他吩咐的毒蛇在地面蜿蜒,眼前,手边,脑后,尽是柔软轻盈的白云,白茫茫的世界里举目是巍峨的山川,碧绿长青的大树,偶尔几只歌喉甜美的鸟雀飞过他的头顶。灾难性的哭泣、呐喊,吼叫统统在这片仙境中消失。伫立在山尖的胤禛这时听到了山脚下传来整齐的、一致的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如排山倒海般传来,仿佛惊涛巨浪般叠加在他耳边,轰隆隆地如雷鸣般的声音令他满意到了极点。通体舒泰的畅快感流遍他的全身,胤禛几乎以为自己已成了仙。   突然,他感到胳膊被人拉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注意到面前一脸肃容的十三,他这才从幻觉的画面中走了出来。随着十三的视线,胤禛注意到重新跪在自己脚边领命的多铎与巴尔烈,倒在他们身后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被两人胳膊夹在当中的双腿发颤的隆科多。   “说出背后指使你的那个人的名字,朕留你全尸。”他对隆科多这样说道。   “呸!要杀就杀,怎么样都是个死!哪里那么多废话?”   隆科多倔强的态度令胤禛微微一愣,眯着眼睛盯着这个矮小的男人看了一会儿,他抚摸起自己的下巴,莞尔道:“是呀,或许长眠在京郊坟地里的令嫒也和她的父亲有一样的想法哩!啧啧啧……真是可惜……听说敏贞姑娘死的时候下葬了许多价值连城的陪葬品……多铎……你有没有兴趣去对此事确认一下……”   胤禛的话没说完,就被隆科多的大骂声打断。叽里哇啦地大叫大嚷起来。用武人粗俗污秽的字眼把胤禛从头到脚涵盖了进去。   胤禛非但没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他用眼角的余光死死揪住隆科多,继续拿其死去的女儿敏贞说事。“古有伍子胥开馆鞭尸,今有朕效仿前人。仇恨、憎恨就是这一切的源头!隆科多,咦,你怎么摔倒了,来呀,快把朕的这位提督大人好生扶起来,对了,就是这样,很好,安静的看着朕,仔细地,竖起耳朵回答朕的问题!”   “皇上……”哇地一声,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失声痛哭,撇开两旁多铎与巴尔烈的搀扶,跪在地上,对着胤禛不停磕头,“皇上……我不能说……不能说呀……求您立即把我赐死吧……”   “不能说?”胤禛狐疑道。顺势看了眼身旁的允祥,向他使了个眼色。   允祥走到隆科多身边,把他的脑袋从地上揪起,捏住他的下巴喝问,问他为什么不能说。问他有何必须忍耐的理由。   隆科多不答,哭得更厉害。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泥土在他脸上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整个人仿佛一只被猫抓出血又掉进石灰捅里挣扎不停的老鼠,叫人恶心。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时,胤禛注意到了多铎眼中闪动的光芒。点点下巴,他叫他到跟前说话。等多铎轻声细语的密、报在耳边结束,一声冷笑溢出胤禛嘴角。他直戳到隆科多的命门。   “你还天真地以为老八能保住那个被你搞大了肚子、躲在驴皮胡同里的女人么?”   话音刚落,隆科多的脸变成死灰。大叫一声,他更用力地对着胤禛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皇上饶命。请求胤禛留下他在世上这唯一的血脉。然而,当从允祥嘴里得知允禩允禟现在自身难保的状况时,停留在他一双眼底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他停止住磕头的动作,将磕破皮的额头高高抬起,全神贯注地看着胤禛,忿忿不平道:“皇上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非要再次从我的嘴里得到证实呢?”   压抑住怒气,胤禛低沉下声音,问他还想不想保住驴皮胡同里的女人。   隆科多终于慌了。最后一层防护被卸下。他彻底投降。当允禩、允禟的名字从他嘴里脱落时,“喀嚓”一声,他只觉他的脖子一麻,接着,他的脑袋失去了意识,白晃晃的世界彻底在他眼前消失。   地砖上,溅射出鲜红的痕迹。隆科多人头落地。待到允祥回过神,多铎已在擦拭手中的宝剑。萋萋长草丛的顶空,飞来一大群乌鸦,吱吱呀呀地落在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嘶哑啼叫。虎视眈眈的用它们那一双双食肉飞禽的恶毒的眼睛盯住散落在草丛中的美味。   “皇上,你看,剩下这许多投降的侍卫如何处置?”巴尔烈指着不远处被士兵推搡的一大群人问道。   “十三弟,你看呢?他们可都是你的人……”   听着胤禛说话的腔调,允祥后背剧烈地打了个寒颤,他急忙躬身垂首退出了做决策的角色,把这样能主宰人性命的交接棒让给胤禛。   点点头,一个飞快的、转瞬即逝的眼色被胤禛传递出去。接受到讯息的巴尔烈立即朝手下做出了狠绝的动作。惊恐的哭声响起。那些乌合之众纷纷向允祥跪倒。乞求他为自己求情。   “是我们一时糊涂,十三爷,请您为我们争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十三爷,求求您……”   令十三感到犹豫的麻烦没能维持一会儿便被粉碎。胤禛果决的命令解决掉一切。   太阳西沉,乌鸦陆续在头顶盘旋。这群裹着死亡黑袍的使者聚集起来,如一阵浓密的乌云般不停徘徊在法华寺这片长满长草的天空里。秋天的太阳总是走得性急,没多会儿,暮色便降临大地。灰蒙蒙的一层薄雾扩散开,飘浮在空气中的落叶是那样孤独,冰冷。枯萎的它们没精打采地扭动了几下便坠落在长草中安息。   胤禛独立在长草落日的空间里,许久没有移动身体。他低着头,面无表情。谁也不敢打扰他思索问题。又过了好久,当太阳的光芒完全被幽暗吸收殆尽的时候,大树上的乌鸦叫声更加聒噪,惹人心烦。   “皇上,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巴尔烈与多铎整顿好士兵,在接受到十三默许的眼神后,双双躬身在胤禛身边请命。胤禛点点头,正要迈开步子,突然,身后传来灿英的呼喊,   “啊,年将军!年将军!你快醒醒!”   闻声允祥急忙赶了过去。走到石头边一看,却发现年羹尧斜靠在石头旁已是一动不动。   “啊,亮工!年羹尧!”十三大声又呼喊起来,并用结实的长满肌肉的胳膊猛烈地摇晃起男人,“快醒醒,年羹尧,你要见的人来了,她来了!”   闻此言,胤禛脸上变色。这时,他才下了命令,让几个侍卫帮忙把年羹尧抬进离这边最近的东边的屋子里。   摸摸年羹尧犹然跳动的心口,允祥交待周围几个侍卫与灿英好生照料,便迅速转身,大步走回胤禛的身旁,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走到东边的大屋门前。两个守护着大屋的侍卫很快给抬他们一行人让路,推开大门,年羹尧被人托着脑袋,腿脚抬了进去。允祥胤禛走进屋子。在注意到胤禛吩咐多铎和巴尔烈带领着军队士兵在屋外待命之后,一直憋在允祥心里的话匣子终于被打开。   刚合上门,还没等胤禛在椅子上坐下,允祥便道:“四哥,这里还有一个人……”   “我知道,”胤禛手指轻叩桌面,斜了眼十三,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刘二虎不就是在这里藏着么?本来是想利用这个活人证叫年……叫某个人死得瞑目,没想到……没想到……现在似乎已经派不上他的用场了……嘿嘿……”   允祥被他末尾的笑声笑的心猛然一惊,然而,定了定神,他还是赶紧把话说了。“四哥,这里有的不仅仅是刘二虎……”   “什么?”听者惊讶地从椅背上站起,双手握成拳攥聚在胸口,脸色发白,声音颤抖,“你说什么,你在暗示我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向胤禛扑来。他喘不过气。   “或许苍天并非无情,年羹尧最后一个微末的愿望竟是能实现了!”   “十三,你、想、说、什、么?”胤禛一字一顿道。   “啊,是年妃,年妃娘娘也在这里!就在这间屋子里!”   “砰”地一声。胤禛手掌挥舞,掀翻了正向他奉茶太监手里的茶碗。随着地面上碎裂的声音,他的思绪也化作一片片细微锋利的碎片。   解释很快被给出:   十三说年妃是化装成心采的侍女一同到来的。就在胤禛在法华寺举行佛事的时候。在恰巧撞到急匆匆赶来的心采之后,十三说他立即注意到了躲闪在心采背后低着头身体抖动的侍女不寻常的模样。在放走心采之后,他把这侍女扣留下来,并喝斥她抬头,四目相对之后,不由立即感叹自己此举的明智。年小蝶就这样被他截获住。并叫人关在了刘二虎房间的隔壁。   “她……她是为了……为了……”重复说了几遍“为了”的胤禛终于把话头打住,没有把话连贯下去。当从十三嘴中确认小蝶也到了此处的时候,单单嫉妒二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很明显,小蝶不是为了要见证他胤禛举办的这场佛事而来。从来,这个叫他爱得发狂,爱得心醉的女人就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她的那颗纤细玲珑的心从来不会随波逐流,而只会单纯地、专心地朝认定的方向前进。好像一个受磁力吸引的磁极一般,她只对属于自己的既定的方向发生反应。年羹尧就是她的磁极。而身穿龙袍的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俯瞰天下主宰者,却并不被她看进眼里。   这样一想,胤禛更觉得心头怒气难平。剜了眼把两人相见作为寻常人伦情意的十三,对这人伦背后真实情意的获悉,便让胤禛更加坐立不安。一股竭力想要阻止两人相见的欲望攫住了他。发疯般地,他的心颤抖起来。这是一种灵魂的颤抖,心声的叹息。在他为潜藏在蝶、尧之间的情意叹息的同时,他也为自己能有这样一种强大的阻止的力量而兴奋颤抖个不停。因此,用又忧又喜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并不为过。   “四哥,你看,年妃就在那扇门里……”   胤禛随着允祥手指的方向瞥了眼右边紧闭的两扇雕刻着镂空花纹的木门,眼里的光彩逐渐犀利。他的呼吸急促,他的嗓子干哑。只要他现在阻止,属于他的幸福仍然能被牢牢捍卫。只要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想到这儿,想到这个他触手可及的幸福,胤禛的心几乎就要蹦出胸膛。在经历了方才那一番劫难之后,此刻异样的期待与兴奋的情绪把他全部占据。   正如像他对权势的态度一样,在情感的空间内,掌控、独占也成了他的旧习。   就在胤禛站起身的时候,与他隔了一个屏风的仇人却发出一声呢喃,年羹尧那声清晰的呼唤准确地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吱呀”一声,那道门开了。一个怯弱、发抖又细微的声音随之而来,“哥哥,是你吗?”    ☆、CHAP142 法华寺事件8   年小蝶出现。屋内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齐刷刷数道目光对准了焦点。美丽的人分三种:人美,神美,与两者兼而有之。年小蝶属于第三种。除了长相之外,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沉淀在她身上纯真、善良的神韵与气质。当瘦弱的她身着一身粉色宫女衣裙向正厅走来的时候,当她沾着泪珠的睫毛在空气中发抖的时候,任何人的呼吸都为之一顿。几个侍卫更是看得呆住,一个手捏纱布的愣在原地,忘记给年羹尧胸口按住止血;一个捧着金疮药,张大嘴巴;剩下的几人也都是目不斜视,伫足惊叹。   屋里原本阴沉晦暗的气息忽然被代替。乱糟糟,急匆匆的言语、动作不见了踪影。柔和的,叫人舒服的,清新的空气吹拂进每个人的心里。   很快,这股柔风的源头发出声音。年小蝶脸色惨白地快步循着声音朝屏风走来,在看清躺在软榻上男人一动不动的模样后,她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猛地跪倒在软榻旁,双手死死抓住男人膝盖周围血迹斑斑的、破碎的长袍,把脑袋埋了下去。她的手指在哆嗦,她的肩膀在抖动,她的后背在颤栗。   小蝶激动极了,害怕极了。十指紧紧拉住年羹尧的衣服,她拽得那样用力。“你……醒醒……求求你……醒醒……”呜咽中,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朝那支插在男人胸口的羽箭瞥去。就是它,它!这只箭!阻碍了他的呼吸!它,这个罪魁祸首,正在她面前,眼皮下,一点点剥离掉他的生命!不能容忍!她真的无法再对它继续容忍下去了!拔掉!必须拔掉!只有那样,他才能获救!他才能苏醒!   年羹尧双目紧闭,脖子上最后一点血色消失,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尊雪白的石膏雕塑。沿着他的膝盖,小蝶的手指握住他只有一丝温度的大手,把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他的掌心。   胤禛第一个看不下去。立即对她喊停。   “够了,”他走过来,站到她背后,伸出胳膊,拽住她后边的领口,猛地用力,“年妃,朕在跟你说话……”   小蝶使出全身的力气与他抗衡,涨红了脸,终于维持住半跪的动作没有被拽起。   松开手的胤禛被反作用力主导,竟踉跄地往后倒退了两步,还没站定,他脸上就变了颜色。虽然屋内依然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但是在众人的目光中,胤禛读懂了某些含义。出于并不想犯众怒的意图,权力号令者的他再度扬起手中的法器,打发着包括灿英、十三在内的一干众人统统退下去。灿英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小蝶,在注意到胤禛威严的脸庞和紧闭的双唇后,他终于咬着嘴唇走了出去;至于十三,却比灿英看起来更有勇气,他抿着嘴轻叹一口气,走到胤禛身旁行了一礼,等到众人都离开后,他才试探性地朝胤禛开口,“四哥……”然而,刚吐出这个称谓,就被狠狠瞪住,接着,胤禛朝他摇头的动作阻遏住他全部的善意。皱着眼睛,十三跺了几下脚,垂下脑袋,跨出门槛,在即将关门的时候忽然身体停住,他僵硬着脑袋似乎想对胤禛说些什么,然而,对方不耐烦的眼色已经等不及。门紧闭。   男人狂风般暴怒的情绪即刻爆发。胤禛猛地张开手臂,如老鹰猎食时一般精准地把他的小兔子俘获。扣住怀里女人的手腕,他抓住不放。另一只手则卡在她纤细的腰间,让她紧贴自己,面对面的站立。   “年小蝶,你这是算什么?算什么?”顺着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一路往上,在她的下巴处停住。捏紧她的下巴,他又逼迫她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忘了吗?忘了对我的许诺?忘了你与我交换的东西了吗?”   “交换?”小蝶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又扭头去看软榻上的男人。   “是的,”胤禛大声地肯定,同时双手捧住她脑袋,定格住她的视线,“昨夜你来找我……后来的事……你难道……你的记性不会差到这般地步吧……”   “昨夜?”她眼睛对着他,没有焦距。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他在说什么?什么交换,什么昨夜?老天,她什么都不记得,她的脑袋好乱。   胤禛差点被她气死。   “谢小风!”他干脆点明箭靶的红心,“你的好友,你的知己……哼……这下你总记起来了吧……”   “啊……”小蝶捂住嘴,脑袋从他的手掌间挣脱,往后退了一步,急促呼吸间,理智终于重新在她的脑海里回归。昨夜的一幕这才被记起。她的脸开始涨红。身体颤抖得也更加厉害。   注意到她激动的模样,胜利者的微笑挂上胤禛的嘴角。斜睨了软榻上男人呼气多吸气少的模样,愉悦的河流更加剧烈地在他体内泛滥。必定的事实即将出现,这场暗斗的最后果实只能由他来吞没。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是王,是天,是主宰人世间的神仙。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被放过;他想要达成的目的,也从来不会被改变。   “所以……你不能食言……小蝶……”低哑着嗓子,他进一步好意地向她发出提醒,“谢小风已经和老八被朕安排着往南边去了,恐怕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再被允许踏入京城半步了……你的好友、知己得救了……附带着……老八也被朕宽恕了……小蝶……你想要满足的心愿朕都帮你达成……因此……你答应……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   男人步步紧逼的话语一遍遍在女人耳畔徘徊,她的思绪一片空白。昨夜作为条件她被迫允诺的那些话乍然间如万丈洪水般冲入她的脑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条规则,即使你与我,也不能免及……”   “这么机敏的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   就这样,男人昨夜的话如魔咒般深深烙进女人的心里。雷霆万钧的霹雳迎头劈来,把小蝶击中——“我要你,更要、你的真心。”胤禛昨夜提出的条件如冰锥般刺进她的心里。   小蝶呆住。傻掉。她不知该怎么办。语无伦次起来。她结结巴巴地开始呼唤胤禛的名字,战战兢兢地说出些没有意义,却自动在嘴边流出的话语。她向他解释,解释自己方才慌乱的心情,解释昨夜的自己并非没有诚意。然而,天知道,她这样的解释有多么地徒劳!小蝶很快意识到这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紧张央求的声音仍然在继续。鼓起勇气向胤禛走了一步,她进一步表明道德层面的心迹。   “昨夜,我……我真的没有骗你……对你为小风所做的一切……我……我是那样感激……真心的感激……小风重获新生,有了好结局……我这个当朋友的由衷为她高兴……幸福……她终于找到了……胤禛……这一切多亏了你……”   掏掏耳朵,胤禛用眼角余光又瞥了眼年羹尧,表情更是放松,趁着小蝶走近的机会,他把她一把抓紧。手臂蜷缩,用力一带,他又揽她入怀。沙哑着嗓子,他在她怕痒的耳边细语,“小蝶,你该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不是这些?”   胤禛不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对她喷出热呼呼的气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猛烈的、沸腾的热情捕捉住她的双唇。她被他紧紧咬住。与其多言,不如力行,向来是胤禛行事的风格。此刻,这点依然被严格地贯彻执行。   强迫势的力道霸占住她。柔弱的女人几乎没有力量反击。好似一朵开在瑟瑟深秋的小花,娇嫩的花瓣似乎根本经不起严寒霜冻的侵袭。然而,人毕竟不是花。“砰”地一声,爆发出奇迹。小蝶把欺负她的人推开!   恰在此时,一直昏迷的年羹尧又发出一连串的梦呓,她的名字再次跳跃进屋内的空气里。   小蝶立即又看了眼年羹尧,待她摇晃着身体背靠着身后的大屏风站稳以后,她才用那样绝望,那样伤心的目光看向正朝她走来的男人,   “不,”拒绝的回答终于被吐出,她摇着头给出否定,“我不能再答应你昨夜的条件了,在此时此刻,胤禛……对不起……我不能……不能背叛我自己的心……”   “那你宁可背叛我?”男人的声音提高,吼叫道。   “背叛?谈不上?从来,我和你之间,从来也没有过交集……”   男人立即被她激怒,铁锁一般的手指匝住她的胳膊,将她猛烈地摇晃,“年小蝶,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有种你再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说!你说呀?!”   小蝶舔舔干裂的嘴唇,刚在咽喉间发出一个音,喉咙却又被捏紧。   “不许说!朕命令你!收回!把你方才所有的出言不逊统统收回!朕可以原谅你,大度地原谅你,就像原谅谢小风、老八一样,朕可以完全地宽恕你!但是,必须,你必须收回你拒绝朕的回答!朕不许!朕禁止!朕下令!你必须服从朕的旨意!”   “呵呵……”惨烈如枯萎玫瑰般的笑容浮现在女人的脸上,她冷笑道,“又是《大清律例》规定的么?一个君王的所有话语便是律例,便是超越一切、高出一切不可违背的意志么?呵呵……可笑……可悲……可叹啊……”   “该死的!你竟敢嘲笑朕?”胤禛气疯了,勒住她咽喉的手指猛地收紧,蛮横得似乎想通过暴力迫使她屈服。直到干哑的咳嗽冒出,小蝶被掐得脸色发紫,几乎无法呼吸,暴力手段才被迫暂停。   由于用力过猛,小蝶背后的屏风被撞到。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屋外十三与李灿英的窥望,他俩从门缝里探出脑袋,询问胤禛的安危。   “滚出去!”胤禛如是低叫。   门再次紧闭。   又一阵咳嗽过后,小蝶大喘着粗气,朝软榻上的年羹尧走去。年羹尧伤口周围的鲜血已经凝固。那支没入他胸口的羽箭上沾血的羽毛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地抖动。小蝶不再看胤禛,她跪倒在年羹尧身旁,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来了,真的来了,就在你身边,睁开眼睛,只要你睁开眼睛,你就会看到……年羹尧……你听见了么?我在这儿,就在这儿!你看我,你看看我呀……啊……你……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啊……”   突然,小蝶转过头,用愤恨至极的目光盯住胤禛,“你是故意的……从方才开始就是故意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不错。”胤禛承认,“我就是不给他任何生存的机会……我就是要耗尽掉任何你们相见的可能性……”   “所以……你故意叫急救的人出去……所以……你方才故意一直拿话来延误我、耽搁我,好来消耗他最后的生命!”   她的泪水终于滴落,抽噎着开始哭泣。   “是又如何?他早该死了!”胤禛大喝,“他骄兵自重,在西北羽翼渐丰;他拉帮结派,在朝廷勾结党羽,目空一切;他屠杀无辜,残害数万百姓谎报军功;他残害忠良,置朝廷的权威以不顾……或许……你还不知道……你的另一个已故的朋友就是死于他年羹尧之手……”   “你是在说方不染么?”小蝶忍住哭泣抬头。   “你什么时候得知这个秘密的?”胤禛问得森然。   “刚刚……”说着,小蝶从怀里掏出一张信封,抵到了胤禛面前。忽然,胤禛盯住小蝶的手腕惊叫,扯住她的胳膊肘,他卷起她的袖口,让一道沁着血痕的印记露了出来。他问她是怎么回事?   小蝶不说话,只把手中的信封塞到他手里,甩开他的手。接着她蹲□体,拾起地上散落的金疮药的药瓶和纱布,站起走到年羹尧身旁,拔开药瓶瓶塞,往他的胸口上倒撒了些药粉,接着又急忙用纱布堵在他伤口的周围。在把这些都做完了之后,她才把对面男人的视线引到信封上。于是信封封面的字迹被胤禛注意到——用丹砂写的“供词”二字鲜明地刺激了他的视线。   顿时,胤禛反应过来。猛地拆开信封,匆匆浏览一遍,然后,他攫住小蝶的视线,目光凌厉。   “你刚刚见过刘二虎?”   小蝶点头。   “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沉默片刻之后,小蝶抬起手揉眼睛,用浓浓的鼻音答道:“是的,全都说了……用他的眼珠,他的脑袋,这两样唯一他能活动的身体的部分,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她话音刚落,胤禛便转身往大屋里另一扇紧闭的门撞去。门开了,浓烈的刺鼻的腥味灌了进来。真正腐朽的、恶臭的气味散发。刘二虎已成了一具尸体!他被绑在一张窄窄的靠背椅上,一条生锈的铁链缠绕在他身体四周。他的脑袋耷拉下来,蓬松浓密的头发遮盖住他的五官。若不是一滴一滴连续的血滴从他的咽喉处垂落的话,安静的一动不动的他完全会被人误认为在打瞌睡。   “怎么回事?”揪起尸体的头颅,胤禛瞥了眼刘二虎脖子上被尖物划开的口子,背对着身后的小蝶,沉声质疑。   刘二虎那张如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浮肿的脸呈现在小蝶眼前。她愣愣地看着尸体,呆了呆,转过头又看了看身旁年羹尧,注意到他脸色逐渐转红,呼吸变得稍许均匀。小蝶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启动唇畔,接住胤禛方才抛出的问题。   “我成全了刘二虎。”   接着又道,   “就在我被十三囚禁在他隔壁房间之后,他……刘二虎……便……便用头猛地撞击靠背椅……发出声音……我一时好奇……伸手戳破了窗户纸……赫然发现了被绑在椅背上的他……”   “刘二虎认识你?”胤禛打断她问。   点点头,小蝶闭合了下眼皮,身体僵硬住,随即又睁开眼睛,朝刘二虎望了过去。   “是的,他认识我,早在西北大漠的时候,我们就认识……”   胤禛听得攥紧拳头,全身绷紧。   小蝶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就要发作的模样,整个人像突然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   “那是在一个偶然情况下的相遇……我之所以与他结识……说来也很奇特……他是来刺杀……刺杀年羹尧的……后来失手被擒……与他同来的他的哥哥刘大虎却已是当场毙命……那时……年羹尧告诉我……是他和刘大虎害死了方不染……事后,出于对不染的哀悼,出于对凶手的忿恨,也出于某种疑虑,我特地去探望了已被割去舌头的刘二虎……后来……他咬住了我的手指……那股狠劲就像他刚刚咬住我的手腕时一样……”   “疑虑?你有什么疑虑?年羹尧不是一手遮天,欺瞒得完美无缺么?”胤禛没好气地反问,说完,立即回头瞥了眼躺在软榻上呼吸微弱的男人,心中恨意无限。   “不,当时我便知道刘二虎兄弟俩背后指使人的身份……”   “不可能!”   “是的,是真的……”面对胤禛的断然否定,小蝶大急,“当时在这里做和尚的李灿英告诉我一切……隆科多与觉明才是幕后黑手,才是主使刘二虎兄弟刺杀年羹尧的元凶!恰恰是缘于这个原因,当时……我才会与灿英悄然北上的……”   “啊哈……多么纯洁的情意!我该对你发出由衷的赞美,赞美你为了情郎奋不顾身的高尚的真情么?”讽刺完,胤禛心中又是暗怒,想道:“原来在那个时候,朕要封诰她为年妃的时候,她就在朕与年羹尧之间做出了选择。”   小蝶被他挖苦嘲弄得浑身一哆嗦,手按在身旁的桌角好一会儿,才又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了下去。   “刘二虎那时刚刚被割掉舌头,简单的音节尚能从他的嘴里吐出……当我单独和他面对……当一个模模糊糊的音节钻入我的耳朵时,我想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我没有理由拒绝和我同样称为人的他的请求……”   “单音节?”胤禛好奇。   小蝶点头。背后年羹尧发出的轻微的鼾声吸引掉她的注意,她给予的专注的关切立即惹得另一个人大为不快。   在小蝶小心翼翼地为年羹尧重新梳理了一下耳鬓的碎发之后,不快的男人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问刘二虎究竟说了些什么,小蝶又为他做了些什么。   “‘哥’……就这个字……很简单……”小蝶的声音小了下去,嗫嚅着,她逃开胤禛晶亮的眼睛,垂下眼帘接着道,“当在西北营地这个音节从刘二虎残缺的嘴巴里被吐出的时候……我的心震撼了……后来……他又做出试图咬住我手指的动作……接着……我什么都明白啦……他在乞求我……乞求我的帮助……请求我的怜悯……不是帮助他,怜悯他,而是要让他的哥哥来接受这些……刘大虎死了……他恳请我为死去的哥哥安排后事……过于感动的我来不及再思索什么疑虑……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帮他完成了心愿……在西北大营……我没再见到过他……很快,你就来了……”   “所以,今天,如此巧合的相逢,是很让我意外的……”小蝶瞥了眼年羹尧一眼,把手贴在他的手背上捂了会儿,为掌心下的温度而欣慰。虽然那只碍眼的羽箭还在,但年羹尧顽强的生命力似乎看上去不会立马枯萎。这就够了。   “相信如此感到意外的并非我一个……在听到我和十三冲突的对话后……我想……在我隔壁的刘二虎把我认出来了……用他剩余的为了接收命令才被保存下来的耳朵辨认出了我……然后……悲剧就发生了……他发出巨大的声音惊扰我……引得我窥视……惊讶……然后用眼角紧紧瞥住他房里的茶壶茶碗……又反复舔他那干裂的嘴唇……我便知道他是渴了……我很想立刻去给他倒水……但门口却站立着两个持刀的侍卫……正在我发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又一个侍卫闯来……在两个侍卫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话……两个侍卫还在犹豫……那个新来的侍卫又说,说‘反正门口还有两个看守,你们怕什么!现在这样好的机会放在你们跟前,失去的话,可是不会再有了!想想,有些人一辈子都拼搏不到的富贵荣华就摆在你们跟前,就等你们去选择了!’两个侍卫中的一人听了点头,附和表示同意,他说反正里边房间一个瘫子,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可怕?另一个侍卫听完不说话,很快,三个人急匆匆地走掉。于是,我推开门,走进刘二虎的房间,为他倒水,当把茶碗抵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张开嘴巴,咬住了我……这种狠狠的,似曾相识的疼痛把我深深刺激……记忆的某个角落被唤醒……当我注视着他激动、狂喜的眼睛时,我就明白我该说些什么了……”   “刘大虎?”胤禛眼里闪过了悟。   小蝶默然。   “是的,”点着头,她眼里噙出泪花,   “我把安排好的刘大虎的后事告诉了他……本以为他听后就会松开牙齿,放过我的手腕,可是,他咬得更加用力。就在我痛得就要忍不住的时候,他却抢在我前面,裂开嘴巴嚎哭起来……听着那一声声比乌鸦叫还难听的古怪的嚎叫哭泣,我不由愣住……打量着他的泪水,我读出其中不单是感动的含义……眼泪流干后,他终于把我松开,而我因为吃痛,也不小心摔落了手中的茶碗,幸亏这里边的房间离外边大门较远,门口剩余的两个守卫才会没有听见。刘二虎伤心一阵痛哭完,朝我不停地点头,在表示完感谢后,他又很努力、很努力地张开嘴巴,似乎是想又表达出什么意思,但是好半天,他憋红了脸,一个音也发不出。单调的啊啊声成为他唯一能发出的符号。他万分沮丧,只好用眼角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当被那双灰蒙蒙,白乎乎的眼珠打量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同情的颤抖。他的手脚都残废了。萎缩了。他的肚子凸起,他的脸孔浮肿。他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活着,只是因为别人的意志。这样一个人,他还会有什么乞求呢?”   “就在我蹙眉不解的时刻,奇迹发生,那个曾经的单音节的字又从他的嘴里发出。我惊讶不已。他向我投来百分百充满希冀的目光,完全信任的目光,我有些懂他的意思了。于是我问他,问他是不是想亲眼去看看刘大虎的墓地,他摇头,又点头,我糊涂了,随即,他大声地啊啊嚷起来,用卑微的,无力的目光看着我,又看向他的四肢,最后把视线落在碎裂在地面的瓷片上。陡然间,我明白过来。我当然不同意。试图用好死不如赖活的真理来说服他,他不听,又啊啊地叫起来,并竭尽全力地又把‘哥’这个字重复了一遍。顺着这般明显的暗示,我问他,是否是想在自我了断后又请我帮忙,帮忙让他与他的哥哥合葬?听后,他终于笑了。笑得那样璀璨。这是我迄今人生以来从没有见到过的夺目的笑容。饱含了渺茫希望的、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磨灭的笑容。那一瞬间,我被迷惑。被他的笑容打动……仿佛有个影子笼罩在我身上一般,我鬼使神差地捡起地下一块碎裂的尖利的瓷片……朝他走了过去……突然,在离他只有一步距离的时候,我大叫一声,猛烈地对着他摇头,说我不能这么做。他那时的表情是什么,我不记得了,飞快的,迅速的,叫人眼花的一个动作被他这样的人完成。他挺了下肚子,弯曲后背,使出惊人的力气带着那把椅子朝我扑了过来!他的脖子仰着,按照设计好的角度仰着,凭借着昔日杀手的精明,他准确地实现了他的目的……”   停住声音,小蝶又看了看软榻上的年羹尧,张开手指为他梳理起额头的头发,忽然,她为手下男人额头上的温度惊讶。烫人的温度;年羹尧正在发热。她咬紧嘴唇,不想再说下去。然而,胤禛却偏偏不让她如意。   盯着她抚摸在年羹尧额头上的手,胤禛出声,“按照你的说法,刘二虎的尸体应该是扑面倒地,怎么会现在还好端端的坐着?”   惊讶于他的心细如发,小蝶瞥了他一眼,“当时,刘二虎还没立即死去,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连人带椅子扶起……我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准备叫来门口的守卫来帮忙给他急救,然而,才迈过门槛,那个如魔咒般的单音节又飘浮到耳边,我的身体僵硬住,脚底像是粘了胶水,根本迈不开步子,等到我恢复意志,转过头时,刘二虎……他……他的嘴巴还保持努力发音的嘴型……鲜血仍然在往下滴……”   小蝶哽咽住,双手颤抖地抓住软榻上年羹尧靠在她面前的手掌,放到嘴边不停亲吻。“哥哥……哥哥……这是怎样的……怎样的咒语啊……”   闻言,胤禛脸上变色。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一个干练的侦探般,他继续对露在眼前的每一个细节旁敲侧击。   “那么这个信封呢……就是供词……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椅背后边……它嵌合在椅背后边镂空的格挡里……”   胤禛不说话,走到刘二虎的椅背后看了一下,脸色阴暗。“所以……绕了一大圈……你想说什么,小蝶?”他问她,用一种明知故问的语气。   她察觉到了。一直跪伏在软榻旁的她转过身,站起,朝他望了一眼,道,“将心比心。”   胤禛大叫一声,伸出胳膊又想把她抓住,却被轻盈的她躲过。“什么哥哥,什么将心比心……胡诌!乱扯!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别忘了,小蝶,年羹尧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小蝶不语。   “所以,别把刘二虎傻瓜自杀式的事生搬硬套在我们之间,亲情,所谓的亲情在你和这个……这个此刻躺在软榻上的、卑劣的男人之间根本不存在!少在我面前演苦肉计!”   “是的,不是亲情。刘二虎魔咒般哥哥的发音从我心头呼唤出的当然不是亲情。爱情!是爱情!不受任何干扰的爱情!我爱他,爱这个被称作我哥哥的男人!是的,世间从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我对他的这份独特、真实的情意……”   软榻上的男人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样细小的动作,谁也没有发觉。   “啪”地一声,她被打断。忍无可忍的胤禛给了她一记耳光。盯着自己的手,胤禛没有感觉。只是注视着小蝶红肿的脸蛋,觉得刺眼。   “不许胡说。”他这样告诫她。   “胡说?”她厉声反驳,“从来,你都是这样对待违背你意志的反抗者的吗?”   胤禛气得恨不打一处来,拽过小蝶的手,把她拉扯到身边,低吼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他年羹尧马上就要死了,就算他不死,朕也绝不会让你,让你们双宿双栖!”   屋外这时传来一阵骚动。屋内的人置若罔闻,仍针锋相对。   “你走开!”   她没把他推动,激烈的反抗却换来急切征服的欲望。   “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蝶……对不起……请原谅我刚从的粗暴……我不是故意的……来……让我看看你的脸……”他又朝她低下头。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胤禛正待怒喝,却听见门外响起了巴尔烈与多铎的嗓音。   “皇上……出状况了……”   两人有些慌张的声音令小蝶终于喘出气,擦干净嘴角残留的气息,她退到胤禛身后,屏息观察。   “什么事?”门被打开。巴尔烈多铎匆匆走进屋,俯首跪倒在地,在相互推诿的凝视中,性子较耿直的巴尔烈接过话头。   “皇上,”他抱拳向胤禛报告,“反贼的余孽扣押了皇后与五公主……”说完,朝身后士兵使眼色,插在一只羽箭箭头上的信被一个士兵双手捧着交到胤禛面前。   “射这只信的时候,那些反贼余孽大喊,说是皇上如想保住皇后与五公主的命,就必须按照信上的要求满足他们……”   “屁的满足!”   看完信的胤禛把信攥在掌心,揉成一团,狠狠地撕碎。铁青着脸喝斥巴尔烈,“难道为了两个女人,朕就必须听他们的,乖乖的把龙椅让出?禅让?!呵呵,亏他们这帮傻瓜想得出……”   牢骚发完,身穿龙袍的男人又转脸大骂多铎,“连皇后和五公主都保护不了的大内侍卫总管,朕还要你干什么?!”   多铎吓得不轻,磕头如捣蒜。连声讨饶。   冷哼一声,胤禛道,“现在,朕就给你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一炷香的时间……朕要从你嘴里得悉反贼余孽的所有信息!”   多铎连忙应承着退下。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屋子,端来香炉燃起一株清香。寺庙里,这种东西有的是。   “巴尔烈!”   “奴才在。”   “听着,朕命令你即刻协助多铎,调集人手兵马,务必全力救出皇后。”   “遵命。”   巴尔烈应声也退了出去。   才下达完命令的胤禛接过小太监捧来的热茶,低下头刚想喝,却抬起脸往小蝶这边狠狠盯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别急,咱俩的事还没说完呢!”   转过头,胤禛抿了口茶,站起身,刚朝小蝶走近,后背却被疾步赶来的允祥撞住。   “四哥,你怎么把巴尔烈的兵马也调拨了过去?”允祥急得满头大汗,脸上、袖口沾满尘土。   “怎么,不行么?”   “不是不行,是不妥!”允祥没在意胤禛古怪的腔调,继续说道,“此地地形诡异,敌人动态不明,局面十分混沌被动……四哥……分散兵力可不是明智之举啊……一旦……我是说假如……把过多的兵力调拨给多铎施救皇后与心采……那么……很可能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的计策……四哥……不管怎么说,你才是我们拱卫的中心……危险、杀机都应该被摒弃,与你远离啊!”   胤禛听了没说话,好半天才又沉吟道,“不管怎么说,皇后与心采必定是要救的,难道你叫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妹妹陷入敌人的掌握之中,见死不救么?那时,朕的威严何在?脸面何在?天下的人都会笑话朕,说朕是一个连自己亲人都无法保全的窝囊废!”   “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大可以先走一步,这边余下的事务都交给我来处理……”   说到这儿,在胤禛转身思索之际,允祥忽然奇怪地看了眼在胤禛身旁,正准备转过身向年羹尧走去的小蝶,用一个极快的,轻易无法察觉的,神情盯住小蝶的眼睛。正在小蝶以为自己看错,僵住身体感到纳闷的时刻,胤禛被允祥拉出屋外。两人窃窃私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小蝶走到年羹尧身旁重新跪倒在软榻边,默默注视着扎在他胸口的羽箭,伸出手,把箭握紧。突然,就在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声音开口,“别动!”   小蝶愣了愣。环顾了下空荡荡的屋子。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于是,又伸出手,握住箭,想把它拔出。   “别动!”声音又响起。   老天!难道是鬼魂在说话?小蝶害怕得后背一片冰凉,她甚至不敢往刘二虎尸体的方向再张望。   “小蝶……”她差点从地上跳起,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软榻上正在向她眨眼睛的年羹尧,心砰砰地几乎要窜出嗓子眼。他?是他在说话?她不是在做梦吧!   当年羹尧颤抖的手指搭在她手背上的时候,她激动得捂住了嘴。把咽喉里的泪水狠狠吞回。   天完全的黑了。风很大,很冷。随着被风拍开的一扇窗,门外胤禛清晰的一句传入屋内,他道,“十三弟,我把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   屋内女人的手背一紧,她被用力抓住。   ——“小蝶,我们的机会到了!”年羹尧朝她睁大了眼睛。   当听完年羹尧这句话,女人的脑袋嗡地一声,变大,变空,变白。忽然之间,天昏地转,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CHAP143 法华寺事件9   究竟怎么回事?   年小蝶刚低下头朝躺卧在榻上的年羹尧俯□,就被他紧紧地扼住了胳膊。年羹尧正朝她转动着眼珠。他的脸贴着她的,喷洒出属于活人的稍显急促的呼吸。目睹到这些,咬住舌头,小蝶吞下想尖叫的冲动。   面对喜悦大于疑问的眼睛,年羹尧飞快地给出命令。叫小蝶怎么也想不到的命令。   “不!”她立即拒绝。啪嗒啪嗒地不争气地往外涌的眼泪,如散了线的珍珠般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滚落。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不!不!我不答应……如此可怕……如此过分的请求……年羹尧……求求你……再坚持下去……我会求……求他……不惜一切地恳求他……放过你……给你活下去的希望(讲到这儿小蝶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显然她记忆起历史中胤禛毫不留情地逼死年羹尧的片段,但是这时超越了理性的感情把她主导,填塞在小蝶胸膛里的尽是守护好身旁这个男人的雄雄决心。)……”   她又结结巴巴地继续道:   “今天……我的双手已沾满过死亡的气息……还记得那个叫刘二虎的男人吗?他死了……是由我亲手成全了他……”(听到这儿的年羹尧重复了遍刘二虎的名字,某个模糊的印记划过他的脑海,在与为了确保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这个目标相比之后,这个印记便显得更加地淡了。)   “一个灌注了灵魂的生命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了……”小蝶哽咽着嗓音接着说道,   “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刻……当他终于得到解脱的那个瞬间……弥漫在那个密闭、狭小的屋子的空气便被冰冷、静谧、阴沉的气息代替……一种看不见的、细密的、黑色的大网笼罩下来,它卡住人的脖子,缠绕住人的咽喉,裹紧人的胸膛,让你简单的呼吸变得困难……你简直无法想象出单独面对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时的人的心情……似乎如果我继续停留在那里……这种可怕的大网就会对我收紧,把我的生命也吸收掉似的……如此孤独无助的感受是我这辈子从没经历过的,叫我此刻想起仍全身颤栗,发抖不已……   “然而,这些感受与刚才我听闻你的那句话后的感受比较起来,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如果说刘二虎的死让我嗅到了同类生命离去的悲哀的话,那么你的可能消失的生命则让我绝望!年羹尧……我不允许你在这个时候对我说出这些丧气的话……不允许!你会好起来的……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你的身体与你的意志一样,那样坚强……你会没事的……我肯定……百分百地肯定……你这样想……你就当是为了……为了……不……当然不是我……应该是为了……你一直追寻的那些东西,你就该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你想说什么?不……别打断我……听着……你必须先听我说……那些华丽、闪耀的……长久以来吸引着你……激励着你的……刚刚被你抓住,还没来得及被仔细把玩,鉴赏,品味的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它们如狡猾的、滑腻的泥鳅一般扭动着身体轻易地从你的手指间溜走,这样的状况怎能叫你甘心?叫你如意?所以,收回你对我的命令,快收回!死亡不属于你,地下的空气太沉闷,你该睁大眼睛,勇敢地活下去!”   瞥了眼屋外胤禛仍在与允祥交谈暂时不会进来的情形,年羹尧才抿着嘴唇,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小蝶说话,然而,纵是如此,他拧着眉毛皱得很紧,而且越往后听越摇头。直到听完,他才用力地半闭住眼睛,然后猛地挑开眼皮,用一副超越了伤痛、高热的惊人的意志力主导起他的脑袋与身体。他为他方才求死的命令对她做出解释。   “我当然不是真死,笨蛋。”   小蝶不懂。太过在意对方的她显然遗忘掉男人先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他和小蝶的机会来了,在听到胤禛决定把法华寺的摊子交给允祥处理之后。   长久的忍耐与沉默并非是软弱;它们是基石,是钥匙。为的就是修建一条路,打开一扇门。路与门有相同的名字——叫生存。   如果能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下,小蝶或许就不会说出方才的那段长篇大论。她的爱太真。比赤足金的比例还纯正,一丁点儿的杂质都无法渗透到她对他的真心中去。年羹尧说什么她都信。因此,聪明的她才会对他言死的念头信以为真,深深忧虑。   基于小蝶这个感情用事的弱处,我们可以看出上天造人的公正。即使如年小蝶这样的人,也有不可忽视的,确实存在的缺点。太过完美的人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即便真有,那也仅仅是被杜撰、编造出来遮蔽、蒙骗世人的假象。   很难用言语来描绘年羹尧此刻的心情。   自打故意为胤禛挡住一箭躺倒之后,闭合双眼的他,发挥出精湛的演技。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任何人都会在敌人倒下后减弱防备之心;任何人都会对舍己救人的英雄产生同情;任何人都会有疲惫,松懈,马虎大意的瞬间。凭借着对局势的初步估计、人心的把握以及对自身身体状况的了解,年羹尧自编自演了这场戏。   经历过西北连天烈日,漫野黄沙,森森白骨,无数厮杀的他,要是会为了这么小的一点点伤死掉,那他就不不叫年羹尧了。他是谁?西北的牧民怎么叫他?对了,夜叉,年夜叉!夜叉怎么会轻易的死掉?!他的生命力比鬼怪、精灵更强!即使有腐朽溃烂的黑手与阴影伸过来,他也能抬起手腕,把它们掀翻!强健,有力,充沛,鲜活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血管里;巨大的、膨胀的力量潜伏在他的肌肉里,两者同时听随与接受大脑中枢发出的任何指令。   到他被抬进法华寺东边这间屋子之前,他的剧本一直没出差错。以允祥、李灿英为代、表的胤禛忠实的臣仆们的心已被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打动,虽然他们仍是胤禛忠贞不二的护卫,但是,至少在针对自己的这个战场上,原本潴留在他们心中对自己的残余的敌意已被拔除干净。存在于他们脑中他年羹尧的形象被成功转型;背叛者的轮廓线条被涂抹改写,他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胸膛里溢出的几滴血滴!依靠着忠诚护主,舍己救人的高大伟岸的形象,不费吹灰之力,他就争取到宝贵的,能够继续生存下来的契机。   当然,后来那拉氏与心采被掳的事情年羹尧并没有预料到。年夜叉,还不是神佛,本领尚未达到未卜先知的程度。但是,将兵法烂熟于心、揉化为呼吸间空气的他却本能地在情形混乱的时刻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往曙光的捷径。不管怎么说,保存实力,混淆敌人的视听,等待机会都是他刻不容缓,急需完成的事情。   在年羹尧挺起胸膛为胤禛挡住羽箭之前,透彻的分析已被准确地盘算过:反正一样都是死。如若不铤而走险,趁着胤禛没有全盘掌控住法华寺的局势,放手一搏,那么等到尘埃落定,局面肃清后,自己则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抱着以上的念头,年羹尧作出了叫众人当时感动、唏嘘不已的举动。对此,一个关键的细节有必要给予补充——在年羹尧迈开步伐,为胸膛为胤禛挡住羽箭之前,他作了一个大家都没有在意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胸口。   就是这么个细小的动作,此时,在小蝶眼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年羹尧警觉地用余光注意了下门外,便吩咐小蝶帮忙解开他胸口的衣襟。小蝶照做。   接着,万分惊讶的事实从水底浮现——   一层棉衣,两层衣衫,被敞开后,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锦袋如垫脚石般恰如其分地垫在羽箭插入的地方!   注视着锦袋,小蝶顿时明白过来;或许正是由于锦袋巧合偶然的位置,阻挡住羽箭凌厉的攻击,缓解掉羽箭的部分入骨的力量,年羹尧才能成为活下来的奇迹。   尽管隐藏着这层巧妙的防护,羽箭仍然贯穿进胸膛的肌肉,很深。同时贯穿进的还有锦袋,及里边的东西。基于这种双重穿透,羽箭紧紧地,如钉子般固定在年羹尧的胸口,丝毫不能被撼动。缘于棉衣与衣衫的阻隔作用,缘于旁观者对轻易不能拔箭的恐惧,年羹尧胸口处的秘密得以被掩埋。   “里边是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后,她颤抖着声音看向锦袋。   在得到他默许的眼光后,她晃动着手指,解开被羽箭戳中的、被鲜血浸透得完全潮湿的“垫脚石”。   为了不把他弄疼,她的动作是那样轻,然而,他仍然攥紧了眉。在羽箭没有穿透的锦袋的剩余的空间内,她摸到了,摸到了扎手的碎裂的半环状的硬物,是……是一副碎裂的玉镯?取出残留的半根染成红色的玉镯(剩下的部分玉镯被羽箭戳中),她捏在手心里不由皱眉纳闷。   这时,年羹尧拉过她停在半空中的手搁置在肩膀干净的衣服上擦蹭,没几下,小蝶手心里的玉镯擦拭干净,瞥了一眼玉镯,小蝶差点失声尖叫。捂住嘴,她咬住双唇,用极缓的动作朝正准备从软榻上支起身体的年羹尧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在有力地把他按住后,她飞快地问他,问这副玉镯的来历。   “熟悉的东西,不是么?”他好心情地朝她挤了下眼睛。   “谁跟你说笑?”她气得跺脚,正要开口,却突然回头倾听了下门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凑到年羹尧的耳边道,“这是我从春香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话音刚落,却被包裹住掌心。他传递来的热度差点叫她想立即甩开。   他冷笑一声,没有搭理。闭目深吸一口气,才转脸对着她吐出四个字,“物归原主。”说完,抬起手腕,把半根半圆形的玉镯塞给她。   摊开掌心,小蝶注视着手指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抚摸着碎裂的旧物,回想到两人定情不久一次争吵后他送自己这件赔礼时的情景,眼中的热泪控制不住地哗哗垂落。   他急忙连声安慰,睁着被高热、伤痛折磨得快撑不住的、忍耐到了极限的眼睛,喘息道,“我之所以要把这个秘密暴露给你,可并不是要惹你哭泣的呀!小蝶……如果你不想为我守寡的话……就收住眼泪吧……”   后半句的话效果惊人。她果然不哭了,脸涨得通红。模样也忸怩了起来。若不是看在他重伤的份上,她合拢在软榻下垂放在体侧旁的拳头很可能朝他的脑袋落下。   “你究竟想说什么?”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冷静。   “诈死。真正意义上的诈死。我一个人演不来的死亡剧目。”年羹尧简单的解释道。尽管他之前在说笑,可实际上,小蝶看得出,他笑得越来越勉强。显然,宝贵的时间不能再被拖延。此时,不仅仅是伤口,鲜血,持续的高热也极可能夺走他的生命!他真的不能再被耽搁了!   于是,她乞求他详细地解说下去。   “很简单,我要你当着……当着那个人的面……为我拔出这支羽箭!然后……”   小蝶当然明白他话里所指的那个人,然而,她仍然担心这样做的后果。男人用一句他是铁打的玩笑话遮掩掉她的担忧。接着,他的胳膊抖动了一下,想要抓住停放在身旁她的手,却是扑了个空;他眼前的视线已经模糊。见状小蝶鼻子一酸,把手伸过去,与他十指相扣,便不愿再出声把他打断。   男人沉默了会儿,继续说下去:   “你拔出箭之后……我便有了死掉的理由……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那个人那时候必定已经方寸大乱……应该不会再有审视我、检查我的细腻心思……当然……他在乎的不是被人掳走的那拉氏与心采……而是他自己的安危……这个自私自利……又独占欲极强的人……估计是从来不把别人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的……一个连老婆与妹妹都可以随时抛弃的人……很难说……他人性的感情中还包含着多少亲情……因此……他是必定会很快离开的……幸运的话……我也能逃掉一条小命……夺命的阎王走了……面对老十三……我生存下来的几率只会更大……然而……这个计划当中仍然有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就是你……小蝶……你来了……出乎意料地来了……在我人生最低谷、最卑微的时刻来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该知道我是多么不情愿这样没尊严的自己能躲避开你的眼睛,而只在你的脑海里停留下昔日影像的光辉……”   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呢喃道,“不说啦,这些暂时都撇开不用说啦,如果,如果上苍怜悯的话——”说着,他忽然停下,迷茫的眼睛里的神采忽然改变,用小蝶从没看到过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久。小蝶被他打量得心砰砰直跳,四肢无力。曾经远离她的某种芬芳、轻盈的东西不可思议地在此刻又重新注入到她心间。厚重的、布满灰尘的窗帘被拉开,小蝶的心在这个瞬间被点亮,又获光明。   不同于女性感性主导意识的特点,男人大多数情况下仍属于理智的物种。   年羹尧接着阐述他的担忧。   “我担心的是你……小蝶……那个人……对你的执着……我想……即使在目睹我的‘死亡’之后,他仍然不会对你放手……强烈的独占欲霸占住他的脑袋……他把你始终不臣服他的心视作永久征服的目标……他……他怕是连你会一起带走!小蝶……我们很可能真的要诀别了!”   小蝶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他想带走我,所以你与我就成了永别?这就是你的逻辑,你的推理,你计划里意外的,出乎意料的插曲?年羹尧……我不是一样东西,没有本身的意志,更不是一块木头,任由人支配……是的,你对……那个人的推理没错……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是不是愿意被他带走?!”   她刚说完,年羹尧便盯住她的眼睛。同样,她也朝他的脸目不转睛。两人炽热的视线相遇,对视得太过专心,以致于外面提高的声音被他们忽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两人吓了一跳。   瞬间恢复进各自说定好的角色里。这种瞬间的行为方式的转换就好比演员在镜头前听完导演说“开始”后的反应一般,只不过,小蝶与年羹尧合演的是一幕并非为了收视率的戏剧。   属于夜晚的独特的空气降临。那种完全区别于干燥白天、朦胧黄昏的气息从门缝、窗角钻进屋子,送来一阵沾满着新鲜露水、混合了泥土与野草籽的、叫人头脑发胀的气味。屋外熠熠闪耀的火把将屋内视线照亮。胤禛冷着脸出现在小蝶面前,注意到她紧抓住年羹尧胸膛羽箭的动作,他大吃一惊,问小蝶想干什么。   离开导演说教的演员只好自由发挥。小蝶哆嗦了□体,惨白着脸告诉胤禛,说她想帮助年羹尧拔出这支羽箭。   转动着眼珠,胤禛的嘴唇动了几下,接着紧紧抿成一条线,用小蝶无法辨认得出的阴沉的表情问她,是不是确定非要这样“拯救”她的情郎。   小蝶不说话,握住羽箭的手更加握紧。往外拔,并开始用力。   噙着嘴角隐隐若现的笑容,胤禛杵在一旁,双手环胸,一动不动地默默注视着。随着小蝶咬紧牙关逐渐努力的动作,随着榻上男人脸色的逐渐苍白,他嘴角扬起的线条也逐渐明显。胤禛心里乐开了花,还有什么比欣赏到这一幕更叫人心花怒放的呢?这个被他痛恨、嫉妒得要死的男人就要被爱他爱得发狂的女人亲手送了性命,能亲眼见证这个时刻,真是件叫人期待又兴奋的事情……   剧本的动作被小蝶一丝不苟地执行。本来,剧本写得很好,编剧也很出色。情节设计得更是合理。然而,有一些细枝末节却有欠考虑。年小蝶微弱的力气被忽视。死死钻进玉镯、皮肉双重靶心里的饱含着敌人忿恨的夺命羽箭又岂能是她一个弱智女流就能轻易拔出的呢?因此,此时此刻,就不单单是拔箭者流汗的问题。年羹尧的脑门也沁满了一粒粒细密的珍珠。就在他为计划中这个遗漏的细节叫苦不叠的时刻,他的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小太监捧着一支燃尽的清香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神情激动的多铎。在刚刚过去的一炷香的时间内,接受煎熬的不仅仅是他们这对情人。   “怎么样,反贼们的消息探明了么?皇后与公主有消息了?”胤禛看也没看多铎,话虽然问的是他,可眼睛仍然注视着对软榻上男人吃力拔箭的女人。   感觉到胤禛这时的说话腔调的软化,多铎立即跪倒,伏地叩首,躬身给出回答。   “启禀皇上,罪臣已经探明,皇后与公主是被一个叫李甲的内应给抓住,这个李甲身手了得,诡计多端,更是使的一手好箭法,刚刚……刚刚额驸中的这箭……(他说这句话时抬头往软榻的方向瞥了一眼,立即被小蝶的动作吓到,因此后边的话便突然停住)——”   胤禛猛地一声咳嗽,一记瞪眼,便叫多铎立时清醒。他不敢再瞧小蝶,更不敢继续心头之于皇上为何容许年妃如此对待兄长的催命式的施救方式的疑虑。与其替别人瞎操心,不如先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借由多铎思考问题的这种方式,小人与君子的最大区别的结论便可以被推出;小人凡事以利益为先,而君子讲究的却是义与理。   为了脑袋考虑,多铎赶紧把话补充完整。“年羹尧……年羹尧胸膛上这支箭便是这个叫李甲的内应射中的!据说他出神入化的箭法已不仅仅局限于百步穿杨的地步!”   “你如何得知?”凡事爱怀疑的胤禛打断多铎,疑问道。   “回皇上的话,罪臣是从刚刚俘获的反贼的嘴中得知的,消息确实可靠。”   点点头,胤禛让他接着说。多铎跪在原地,膝盖紧贴着地面冰凉的砖块,被冻得生疼,不安地刚挪动了下左腿的膝盖,忽然,软榻那边的小蝶猛地朝后摔倒,竟是在他眼前跌落在地。亲眼看到皇帝的一个后妃在面前摔个大老跤,这种事要是换在平常,保准叫他躲在一边偷笑不已。然而,此时的多铎却一点笑不出;胤禛眼里射出的两道要吃人的视线锁定住他,他要是笑出来,倒真是奇怪。   这时,胤禛脸色一板,抢在他前面开口,喝问道,“这么说,皇后与公主的下落也已得知了?”   多铎脸色发白,闪动的目光黯淡下去,垂下眼皮,他不敢再看胤禛,只敢盯着在地面不停转动的黄色的长袍的一角回话。   “罪臣……罪臣……是与巴尔烈分作两路……查寻消息……罪臣得知的一切都已禀报了皇上……其余的……就要等巴尔烈那边了……”   “混账!”胤禛拍着桌子大叫,他虽然骂的是多铎,眼睛却对着软榻。小蝶在他的骂声中爬起,在注意到软榻上男人更加痛苦的表情后,内疚与自责把她困扰。   当她泫然欲泣地走到软榻旁,继续使出力气拔那支她永远也不可能拔出的羽箭的时候,叫多铎眼花的笑容终于清晰无比地攀沿上胤禛的唇边。他笑了。眯起眼睛,他吩咐小太监去传巴尔烈。很快,门又敞开,走进来的却是允祥与李灿英。   “巴尔烈受伤,他的腿中箭。正在军医处包扎。”允祥陈述出代替前来的理由,走到胤禛身边,又低语说,“射箭的那人正是李甲!”   眯住眼睛,胤禛直立住身体,陷入沉思。   没注意到软榻那边动静的十三继续禀报道:“李甲绑架皇后与公主后此刻的位置已确定,就在离此处不远的百米开外的一座被此处僧人废弃的花园里,花园里陷阱重重,似乎布置了不下于数百个反贼。方才,巴尔烈与我们就是在探查那里的位置时被敌人攻击。虽然我们人数颇占优势,可天时地利均于我们大大不利,晦暗不明的夜晚虽仗着数只火把照明,可依旧无法叫我们的士兵躲开敌人隐藏在草地、假山、大树后的飞镖、羽箭、刀枪的埋伏。不明的地理优势同样被敌方占据。皇兄,此刻,我们确实陷入了敌在暗,我在明的不利境地啊!”   允祥这一番透彻的敌我力量对峙的道理还没分析完,耳旁便传来身边李灿英激动的叫嚷。   “啊,小蝶……不……千万不要啊……啊……我是说年妃娘娘……十三爷……皇上……你们看……她……她正在……正在……”   结结巴巴的灿英说不下去。顺着他食指指点的方向,允祥脸色一变,也是大吃一惊,不同于少年灿英的大呼小叫,他朝胤禛走近一步,背对着身后的灿英与多铎,低声问起他的四哥,怎能对此情景熟视无睹,漠然不理。   “皇兄,你该知道年妃这样做的后果……”他们的话题自然转换。   胤禛不语。   看着对方无动于衷的脸色和眼里的神情,允祥一下子领悟。侧了下脖子,他盯住胤禛的眼睛,失声低叫,“难道……难道你是故意的?”   胤禛的拳头握紧,仍然不说话。   允祥着急,拉住他的胳膊低嚷,“四哥,不管怎么说,年羹尧毕竟救过你的性命……”   胤禛终于被惹火,甩开允祥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下衣袖,往后倒退一步,离开允祥可能的拉扯,立即反唇相讥:“那又怎样?”   “四哥……”允祥还要劝解,眼前一个身影一闪,却见李灿英竟是直愣愣地朝小蝶那边走了过去。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还有胤禛。他与允祥相互狐疑地交换了下眼神,然后同时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软榻方向。   躲在一个角落里的多铎此时如猎犬般嗅出了不一般的气味。狡猾的眼珠左右窜动之后,随着小太监告退的身影,刚收到胤禛的眼神后,他便如兔子般跳起,退了出去。在带上门板合拢的那个刹那,近来流传在京城的些许传闻重现在多铎的脑海:   “据说西北大将军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到了没有皇上的程度,听说很快就会有好果子吃……”“据说,年羹尧这个准额驸的位置并不安稳……”   “据说,年羹尧与年妃娘娘不是一般的兄妹关系……”   “据说,万岁爷常常与军机处的一些谋臣商讨某项密议到深夜,新近兼任骁骑营统领的巴尔烈便是朝廷要大动干戈的最好证明……”   揉碎这些消息,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深深地储存在大脑里。传闻虽是道听途说,却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合上门,多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为被自己杜绝在门那边的宫闱秘密安全地与自己隔离而感到安心。当官到了他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年纪,已经不再有多少三姑六婆沾惹是非的兴趣,能保住已有的富贵,便是他迄今为止生活下来的最大的目的。   门紧闭。   然而,门里的人的故事仍在继续。   就在多铎抬脚准备前往军医那边看望下受伤的巴尔烈的时候,一声凄楚的惨叫穿过厚重的门板传递到他耳边。听惯了一系列大人物的吩咐,命令,旨意的多铎,立即辨明出这个叫声的出处,他遂意识到,刚刚闪现在脑海里那些传闻的意义。   吊起眼角,抓抓胡子拉渣的脸颊,他兴奋不已:不管怎么说,知道比自己厉害的人倒大霉都是一件叫人愉快的事情。    ☆、CHAP144 法华寺事件终结1   “跪下!”   屋子内,胤禛朝借给小蝶外力的肇事者大吼。除了躺在软榻上呼吸微弱的年羹尧,剩余的众人谁也没察觉到胤禛内心的真实想法。就连他身旁的允祥也不例外。萦绕在十三心头的是浓浓的后悔。允祥万分懊悔方才对胤禛的出言不逊,他甚至埋怨自己没能时刻与胤禛的立场保持一致:   “我怎么能怀疑四哥呢?我真该死!经历过各种艰难险阻的我们两兄弟,怎么反到如今却会生出诸多嫌隙与猜忌呢?四哥和我不一样,他总爱把话都放在心底,这样的他是内敛的,深沉的,即使蒙受了别人的误会也不愿开口解释!他这般的性格,别人不了解,我还知道么?怎么偏偏在方才,也和别人一般误会他呢?四哥的脸虽冷,可心却是热的。在对待伤重年羹尧的事情处理上,和我,和当时在场的侍卫的心思,是没有分别的。对,正是这样!四哥必定是这样想,否则,他现在斥责李灿英的行为,又该如何解释?”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话反过来讲,道理也一样适用。此刻矗立在十三脑海中的胤禛影像便由此灿烂高大。   横了眼脸色苍白、跪在胤禛脚边的李灿英,年小蝶心中百感交集。然后,她把目光对准了灿英的双手——血,全是血,年羹尧的血!赖于灿英好心的帮助,羽箭被拔出。垫脚石功能的的锦袋发出掩藏在年羹尧痛苦吼叫之下的轻微的、破碎、迸裂的声音。当年羹尧胸口已经结痂凝固的伤口被重新捅开,决堤般的叫人恐慌的生命液体汩汩外涌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已经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吸引,男人胸口的秘密如铅块般沉入湖底,没有人再去注意。   虽然事先得悉剧情,但小蝶的心仍被狠狠地揪起。刀割一般的剧烈痛楚在她胸膛泛滥,仿佛那支羽箭是从她胸口被拔出似的。抖动着睫毛,她很快红了眼睛,身体也随之间断性的颤抖。某种被骗的感觉袭击了她,以致于令她产生怀疑,怀疑是否过于轻信了年羹尧对他自己身体的了解。他还活着么?还能在流失了这么血,经受住如此剧痛后活下来么?这样的疑惑深深占据住小蝶的心。她站在原地,低着头,一会儿看看年羹尧,一会儿注视着自己与李灿英同样被染色的手,竟是无法移动脚后跟;她甚至不敢朝软榻的方向再做一点的靠近。   害怕!她太过害怕了!   亲手缔造的事实,叫她无限惧怕的事实,令她可能悔恨终生的事实,此刻与她是这样贴近,近得叫她这颗在感情上如此脆弱的心不能产生一丝的防备。于是,她犹豫,她驻足,她凝视,她呆立。   就在小蝶觉得周围的时间完全停止,所有的声音、图像全部消失的时候,属于另一个人的独角戏却演的如火如荼。胤禛教训着李灿英,正骂得过瘾。   “灿英,你疯了么?怎么会干出这等傻事?”待在一旁的允祥找到胤禛停下来喝茶的空档,疾步走到灿英身旁,替他解围,弯下腰,拍了几下少年的肩膀,允祥帮衬的话又响起,他又对灿英说道,   “我想你也不过是一时脑热,干下了蠢事!有些时候,人总会干出些叫自己和别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像你前一会儿还强调年羹尧这箭绝对不能被仓促拔掉一样,此刻,恰恰是你的行动违背了自己的言语!来……别不吭声……抬起头……仔细地……好好地……给皇上说……向皇上认错……此等事态纷乱之际,用人之际,皇上必定会对你宽大为怀的……”   十三话里的言外之意胤禛怎会听不出?张开十指,他收拢拳头,深吸一口浮游在附近的夜间冰凉的空气,瞥了眼发呆的小蝶一眼,转过身体,走到屋子中央,找了个舒适的座椅,稳稳坐下。靠着椅背,将视线越过允祥与灿英,又投射到软榻上——年羹尧只剩下一口气的模样随即叫他完全放、下、心。   对胤禛这种把内忧看得比外患更严重的人来说,干掉一个时刻窥伺在自己身边的叛徒的需要无疑更加迫切。年羹尧就是这样的心腹大患。从更广泛的角度出发,权力的被分割,被窃取,才是他急于铲除年的根本目的,当然,个人的私情也被包括在如此宽阔的前提之内。换句直白的话,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年小蝶这根干燥的叫他抓狂的导线,他与年羹尧之间的暗战早晚也必将爆发。崇尚权力专、制的他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对君王的福利产生一点点觊觎的,哪怕这个人与他的关系再亲密、感情再深厚,也不行。谁阻拦他对权力的掌握,谁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对待这种原则性的问题,铁血手腕的他向来不给对方一点后退的余地。   沉重的暗夜悄然靠近。经由门缝,窗棱吹进来的风更加阴冷。无数的落叶被吹落,凌乱地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滋滋的、一直刮入人心坎里的噪音。火把燃烧出的烟味也逐渐渗透进屋子,与被小太监点亮的一盏油灯散发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喉咙麻痒。加上屋内某个密闭空间内散发出的怪味,房间内的空气难闻到了极点。以至于叫一向大大咧咧男子豪气洒脱的十三注意到。十三嗅嗅鼻子,顺着怪味的方向他走到了贴近大厅的一道门板前,“怎么回事,莫非里边也出了意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他一脚踢开门,让里边怪味的源头暴露在视线里——刘二虎的尸体落入他的眼帘!   允祥吃惊不小,同样露出惊讶表情的还有他身后仍跪在地上的李灿英。   “四哥……他……刘二虎已经……”允祥看向胤禛,心才砰砰跳了几下便归于平静;与急躁一样,从容淡定也是可以被传染的情绪。   吃惊的两个后来者得到解释。胤禛用简单的、生硬的几句话解开疑惑。随后,胤禛转向仰卧在软榻上抖动着眼皮的年羹尧,看着肆无忌惮的血水把他的衣衫又上色,冷冷地对千方百计保全刘二虎利用其做人证却始终不遂的事下了个定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咀嚼着这句话,十三的脑袋又嗡了一下,顿时,他对胤禛的心情又有些难把握。从刚刚这句话看来,他四哥对年羹尧的感情仍是憎恨,可若然如此,前一会儿他又为什么要声嘶力竭地喝斥加速年羹尧死亡的李灿英呢?矛盾的种子在十三心里播下,生根发芽,若问后来他为何至死没有再与他这位敬爱的四哥交过心,恐怕,就是从这个困惑的时候开始的。   沉静没能维持多久,巨大的敲门声重重地闯进每个人的耳朵。   “吵什么?”大嚷一声,十三走过去,打开门。竟是巴尔烈!他一只腿缠绕着白纱布耷拉着,人半坐在一顶竹竿做的担架上,脸色万分焦急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在他身后,是无数只熊熊燃烧的火把,赤红的火光下,映照出一个个被煤油熏得油亮的年轻士兵的脸。   不等十三询问,巴尔烈叫人放下担架,吃力地趴在地上,用滑稽却令人肃然起敬的姿势朝胤禛行礼。礼毕,才等到胤禛的吩咐,他便急匆匆开口,   “启禀皇上,大事不妙!多铎……多铎统领带着微臣的大半兵马往反贼盘踞的花园冲杀去了!”   什么?!   震撼的问号同时闪过胤禛与十三的心头。   茫然发呆的桂冠由李灿英接替,对巴尔烈的急报他置若罔闻,只顾低头想着自己的心思,他暗自纳闷,心想:“我究竟是怎么了?方才?难道真像十三爷说的那样一时脑热,鬼迷心窍了么?不,不对,似乎不是这样……”   小蝶此时已完全清醒,她撕开外袄夹层的一大团棉絮,把什么都抛开似的,抓着棉絮堵在了年羹尧撕裂的伤口上。抚摸在伤口处,趁人不注意,她把那个锦袋塞进袖口。接着,她把头伏在男人跳得越来越慢的胸口,似乎试图想通过如此微弱的心脏的节奏来证明男人必将能活下去的事实。除了年羹尧,此时,小蝶的眼里不再有别的东西。   在胤禛与十三的凝视中,巴尔烈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继续说下去。   “方才多铎来看我,问了许多反贼据点花园那边的问题,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正想与多铎再说几句,偏偏正在给我上药包扎的军医不答应,为了拔出李甲射入我腓骨的这根利剑,老军医甚至叫人取来了锯子、尖锥与麻药,在锯断半截羽箭后,军医的麻药起了作用,尖锥入肉的痛楚我还没感觉到,就昏厥了过去……等到我一醒来,就被手下通知了多铎带兵犯险的消息……据报……多铎在出发前,与诸多士兵侍卫共同许下生死状,说是不把皇后与公主救出,就与众人一同人头落地!”   “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哇!”十三听得连连顿足,拍着桌子大叫。胤禛也一言不发地从椅内站起,把手背在身后,在屋内踱步。   巴尔烈立即附和十三的观点,却是话刚出口,就被胤禛投射过来的白眼给堵住,下边的话便说不出,卡死在嘴中。   “四哥,事态紧急,还请你早作决断。”十三大着嗓门说道。   “决断?”胤禛反问。   “是的,四哥,如果你信任我,完全的信任我的话,那么请像之前我们说定好的那样,把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吧!我,允祥,用我的名誉起誓,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胤禛看着允祥,眼睛不由湿润。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让两人的身体接近。沉默了一会儿,允祥急切期待的话仍然没从他的嘴里吐出。对此,胤禛支吾了一声,说是事情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他还想再观察一下事态,再做判断。   允祥大急,扯住他四哥的手指,猛地用力拽了一下,用不安又确定的语气道:“四哥,请相信我,相信我的直觉。这批以李甲为首的剩余反贼的党羽的目的绝对不仅仅是皇后与公主!四哥,别忘了,李甲之流背后靠山的身份!支撑反贼的不是想独立于我泱泱大清的回疆部落,而是试图一举而掀翻整块棋盘的老八老九!急于求成就是他们行动的指令!他们太想得到了号令天下的力量了。四哥,为了这种力量,他们会不择手段!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这次我们能轻松俘获老八老九背后的不为人知的原因。老八老九似乎是想通过他们身体的被制服,而来让潜伏在阴影中他们爪牙的力量得以积蓄。也就是说,李甲为首的反贼们的存在是以老八老九这种自杀式的表面牺牲的痕迹为代价的,就好比滇南一带养蛊的苗人,总是用自己的血肉喂养蛊虫以此来叫这些毒物听从命令一般,李甲便是老八他们喂养的蛊虫呀!因此,四哥,你该掂量出这批反贼的分量,你说,试图颠覆王朝大权的他们会把区区一个皇后一个公主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十三异常激动,还想说下去,却被胤禛打断,“十三弟,别说了,我明白,我才是他们的目标!”   十三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太好了,四哥,你终于明白!”   胤禛朝他点点头,忽然转头朝软榻那边看了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允祥的眼睛也落在了小蝶的身上。突然,他领悟到他四哥没说出口的用意。猛地拍了下脑袋,允祥自嘲一笑,转脸对胤禛正色道,   “四哥,机不待人,时间宝贵。即使您万分割舍不下皇后与公主,也该为年妃娘娘做打算……现在危机四伏的法华寺真的不适合她这样娇弱的人继续呆下去!”   抖动着眉毛,胤禛给了十三一个欣喜的眼神,为能与他建立这样的默契而高兴。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或许总喜欢如别扭的女人般不明说出心意而又被人巧合地探明。   “十三弟言之有理,此地果真不可久留!”   说完,胤禛朝十三点头,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下达出委任他处理这边一切事务的命令。   早已等不及的十三急忙答应,同时拽起仍跪在地上的李灿英,敲了灿英后脑勺几个毛栗子之后,才算把这少年唤醒。   “灿英,别发呆了,到了你为大清、为君王冲锋陷阵的时刻了!”   接着,他又用同样热血沸腾的话对巴尔烈说了一遍,言毕,瞥见巴尔烈不能动的那条腿,才砸着嘴巴朝灿英耸了耸肩。   胤禛朝小蝶走去。允祥开始下达命令。他叫李灿英带着几个巴尔烈的亲信去花园那边探查实情,通知多铎不要恋战,择机带回皇后与公主,同时保存己方实力,及时带领兵马准备掩护胤禛撤离。另一方面,他吩咐巴尔烈封锁消息,掌握军心,制造出皇上仍然在东边这处大屋的假象,并对奋力冲杀的士兵侍卫发出额外的加官进爵的犒赏,以此来激励士气。   片刻后,灿英领命转身而出;巴尔烈也让士兵用担架把他抬了出去,催促着往军营那边赶。一切都看起来被布置得有条有理。对十三这样的布置,胤禛提不出任何的疑议。在忠诚度这点上,他的怀疑心还没扩散到允祥的头顶。   胤禛完全有理由相信允祥,相信他能在他的帮助下,顺利地从这里逃脱出去。对此,他毫不担忧。与其说他对允祥有信心,不如说他自负于自个儿九五之尊的实力。天下是他一个人的天下,几个翅膀微弱的蜻蜓又岂能撼动他这棵大树的根基?凭借着这样的想法,他把李甲之流的反贼看得过低。方才年羹尧代替他接住那支冷箭的惊险的印象被他遗忘,完全抛弃。就像许多大人物对自己记忆力熟练的掌握一样,胤禛对于自己不想记得东西同样忘却得异常之快,令他丢脸的经历与被他利用完就想甩开,消灭的工具类的东西一样。此时此刻,你若问他曾帮助他打击老八允禩的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谢小风是谁,他肯定会对你睁大如婴儿般蒙着一层水雾的、无辜的眼睛。   胤禛开始对小蝶拉扯。他试图把她拽离软榻,与年羹尧隔离。然而,没有成功。十三站在一边,躲得老远,只往这边看了看,便转过身,低下头,作出若有所思,似乎正在考虑眼下大局的神态。胤禛当然没有喊他帮忙。出于男人的尊严,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弟弟来拽自己女人的衣领。   停下动作,他开始智取。“你必须做出选择。”他这样告诉小蝶。小蝶不理。于是,他走到年羹尧身边,伸出两根指头,在他鼻子下面做出试探的动作,然后,他更加得意。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做出正常的选择,是留在这里陪一个就要断气的死人一块儿死,还是跟着天下的主宰主宰苍生?小蝶……清醒一些……是时候启用你的理智来主导你自己!”   小蝶不开口。   胤禛失去耐性,望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带着血迹的尖利的羽箭,他盯着仍在吐着气的躺在软榻上的年羹尧憎恨不已,弯下腰,他拣起羽箭,攥在手里,一步步,悄无声息地绕过小蝶背后,朝目标靠近!   砰地一声,破门而入的李灿英阻止了恶魔的阴谋。灿英喘着气,脸皮发青地大步朝十三胤禛走近,边走,边报出惊人的消息。   “十三爷……来不及……来不及了……我们被包围了!”   说着,他窜到窗户边,食指舔破窗纸,戳了一个洞,接着沿着这个洞把厚实的窗纸撕开,顿时,外边的冷空气扑面。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上,十三爷,你们仔细看,看那些火光……你们注意到了吗……那些若有若无的……隐藏在周围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了吗?相信我,那不是你们的幻觉!”   说到这里,他忽然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刚刚被刀剑砍刺过的数道痕迹,叫道,“李甲他们果然来了,来得这样迅速!据报,多铎那边已救出皇后,可却被反贼堵住回来的必经之路,卡在途中,一时间无法与我们汇合!我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刚刚一时大意,我险遭反贼暗算,若不是巴尔烈率领着一群不怕死的弟兄倾力相救,恐怕差点连这间屋子我也无法重回……此刻,巴尔烈将军正在与李甲之流厮杀,似乎是打算用鲜血开辟出一条生路!”   就在灿英说话的瞬间。屋外的视线一亮,无数道隐匿的火把现身,捏着它们的主人一个个从树背后,石块旁,土堆旁,灌木丛林里现身,上百个脸色冷漠的反贼的死士朝这间屋子靠近,他们形成的包围圈一点点合拢,沉重却有规律的脚步声让留守在大屋周围的二十几个士兵胆战心惊!   “糟了!”允祥双掌合击,皱起眉,垮下脸,颓然道,“还是中了反贼声东击西的奸计!唉……我怎么这么糊涂……明明早已知道……怎么会方才那么麻痹大意……竟叫这帮厮鸟钻了空子,占了先机?!没法子,现在只能死撑、硬拼了!”   十三的这番叹息点燃胤禛内心的恐慌。手里的羽箭掉落,他整个人猛然呆住。今天的意外太多,然而,此刻叫他面临的这一个却是最沉重,沉重得像压在孙行者头顶的五指山般,把下边的他压迫得喘不上气。我怎么会成了被压的猢狲?情形是不是弄错了?忽然间,胤禛很想放声大笑,但当用困惑的眼神朝李灿英、允祥挨个打量之后,抿住嘴角,僵硬在唇畔的笑容便自动终结。望望身旁什么也不理的小蝶,胤禛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妒忌。   就这样,十三的叹息声、灿英的叙述声、小蝶的屏气声、年羹尧减弱下去的呼吸声,统统汇聚到胤禛的耳边,它们混杂在一起,相互揉和,以一种不起眼却惊人的声势盖过屋外人声的厮打、兵器碰撞的吵杂混乱的声音。   说胤禛这个时候不害怕,是假的。   就在他试图镇定住自己,安抚好就要跳出胸膛的心的时候,允祥带着灿英快步走到他身旁,提出合理的、不容置疑的建议。   “四哥,你必须做出选择。”   听到这句刚刚被自己说出的话应验到自己身上,胤禛不仅仅是哭笑不得。一种近乎恍然隔世的感觉把他笼罩。眨眼间,他似乎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领着灿英的允祥是望着年小蝶对胤禛说出这个建议的。建议的意图非常明显;在这个连自己性命都无法确保的紧急关头,放弃一个随时可能拖累自己的女人,无疑等于为自己减掉一个包袱,一个累赘。   胤禛不说话,正在思考。   许久未出声的小蝶忽然开口,“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做出正常的选择,是留在这里陪着死人一块儿死,还是继续主宰天下的苍生?”   屋里绝对安静。谁也不说话。允祥与灿英两人眼神怪怪的,相互凝视。胤禛绷着脸,眯起眼睛死死盯住说话的年小蝶。眼睛闪现出恨不得立马掐断她脖子的欲望。   他更不想对她就如此轻易放手啦。很明显,她聪明的、适时的、巧妙的反击又激惹起他的征服欲。猛地捏住小蝶的手腕,他把她从软榻旁拽起。气急败坏的他失去所有的风趣与风度,用武夫的暴躁与农民的自私这两样男人最忌讳的弱点把自己的智慧毁灭。吼叫声中,他用一个帝王的口吻对她下达了命令。他叫她必须跟他走。   “不!”小蝶吼叫完,才发觉自己的这句拒绝被屋内的另外两个人同时附和。原来允祥与李灿英同时也和她叫出了相同声音。十三拒绝的理由很明显,光明正大;至于灿英,在说出这个字之后,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的心。顺带着,他也能解释出为何刚才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帮助小蝶拔出不该拔出的羽箭。   胤禛白了灿英与十三一眼,对两人宣布,自己才是命令的主人。灿英没说什么。十三却更加着急,瞥了眼小蝶,又看看似乎没多少时间好活的年羹尧,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灵魂深处的冲动把这个洒脱不羁的男人占据。双眼朦胧之间,软榻上的人影更换,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昔日的情人方濯莲的影子浮现在他眼前,那样哀怨的眼神,欲说还休的神态,那样弯曲又微微上翘的嘴角,秀气挺立的眉梢……如画册般在他心头翻动,渐渐地与眼前年小蝶的模样重叠到了一起。   当然,不明蝶、尧之间实情的允祥把眼前两人的生死不离的形态看得很单纯,误以为仅仅是超越常人的兄妹之情,然而,与逝去情人相似的、小蝶的眼神刺激了他。把他刻意熄灭的,隐藏在灰烬里的火苗点燃。允祥无法再无动于衷下去。膨胀的热情与同情相连,激荡在他胸口。让他感到不能不为这对即将生离死别的兄妹做点什么。   比较于十三的犹豫,灿英显然更早坚定了立场。他望着双眼始终盯住榻上男人的小蝶,移不开视线。曾经情窦初开的他早知道这位携手北上的同伴的美丽,然而,即使在身陷黄沙差点死掉的时刻,小蝶的面貌也没像现在这样清晰得印在他的心里。同样作为被屏蔽掉蝶尧实情的观众,他对年小蝶的感觉不仅仅如他现在的领导十三一般属于同情。   “你不能、再也不能把我和他分开……再也不能……”推开胤禛,小蝶重新走到软榻旁跪倒,声音说得像是在哭泣。这时,年羹尧的小手指忽然动了一下,咽喉里徘徊出一声低吟。   “回光返照……”灿英的嘴巴立马被十三捂住,两人接着面对面,用沉默的视线展开属于善良心灵的交谈。他们同时悄悄朝胤禛背转过身。   胤禛盯着小蝶,根本没工夫理会十三、灿英。带走她的意念变得更加坚定。这种固执的、不容别人改变的意念那么深,就像大树盘踞在地表下的树根那样,紧紧抠住土地。他不再对小蝶说话,只是拉扯着,拽着她,似乎打算用暴力迫使她屈服。   就在屋内众人继续纠缠各自内心想法的时刻,一只凌厉的羽箭贯穿破开的窗纸,嗖地一声沿着允祥的脸颊擦过,若非李灿英眼明手快,提起长剑及时击落,十三的半边脸很可能就不只是被划开一道血口,而是要开一个大窟窿。   没有时间再犹豫!十三与灿英同时感觉到这点!为此,他们的眼神交流的结果立即取得了一致!一个缄口不言,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被达成!   就在允祥转身走向胤禛的时刻,李灿英飞快地闪身跨步横挡在胤禛与年小蝶之间。少年用身体遮挡住胤禛的视线,同时伸出手臂,加大手下力道,成功挟制住了大清朝这个朝代的主宰!没等胤禛惊叫出声,允祥在另一边架住了男人的另一只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掌,袭击了胤禛的脖颈,登时,他们的君王晕倒,软倒在两人的手臂间。被他们合力驾着,往门板走去!   叫小蝶奇怪的事还没结束。   一边走,两人还一边嚷嚷。灿英叫,“啊,糟糕,羽箭射中了年妃!”他叫的嗓门是那样大,大到足以叫门外剩下的士兵侍卫听见;允祥喊,“不好,皇上小心!别中了敌人的羽箭!啊!皇上!皇上!快!护驾!灿英!保护皇上!”   两人吆喝着,打开门,接着把门紧闭。屋外正在进行什么,上演什么,小蝶不再关心。在门板被合紧的瞬间,小蝶眼中升起了悟,猛地,她差点从软榻旁弹跳起身体。   恰在这时,气喘吁吁的年羹尧朝她睁开了眼睛,对她吐露出真正昏迷前的最后的交待——“想办法与半山腰处待命的清风……与皓月汇合……只有坐上他们的马车,我们才算真正逃离出……险境!”   “喂,年……你醒醒……”小蝶摇晃起男人的身体,还想再问,他却紧闭双眼,体力终于无法支撑。小蝶摸了摸他的胸口,把棉花纱布又整理了一下,便准备执行他的命令。   然而,立即,一个实际的问题迎面而来——柔弱的她如何能独自搬动年羹尧这副壮硕的躯体,安全地走到半山腰呢?想到这儿,她欣喜的脸色消失,脸上堆满愁云。    ☆、CHAP145 法华寺事件终结2   去而复返的李灿英帮了小蝶的大忙,完美地充当了轿夫与护卫的角色。当然,李灿英抬的不是轿子,而是一个重伤得昏迷过去的男人。当年羹尧的沉重的身体被他用肩膀稳稳顶住往前冲杀的时候,当小蝶带着幽香的长发贴在他鼻子旁边的时候,李灿英心底所有不确定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踪影。如蝗虫般漫天飞舞的羽箭不再令他后退,冰冷锋利的刀剑也无法再让他畏缩,甚至连反贼死士们拼命的攻势也不再叫他慌乱。   灿英的手沉稳极了。架住肩膀上的男人,他让小蝶与他紧挨,一手扶着年羹尧的身体托稳,另一只手握着长剑,抛洒剑花,将偷学于十四的剑法的奥妙发挥到极致。若不是因为身上、身旁的两个累赘,游走在敌人包围圈中的他将完全化为一道闪电,浑身充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那气势足以浇熄所有反贼攻击的火焰。   虽然都是拼命,目的却各不相同。   反贼死士们的拼命多半是被迫,被逼,出于无奈让一沓银票买断了自己的性命;   而李灿英却是真正燃起了斗志,化身为正义的守护神!出于拯救肩膀上弱者的侠义的气概,出于对身旁人怜香惜玉的款款柔情,同时被这两种最能激发出英雄情怀的因素占据住的他,脑海里不再有自我的意识!在他舞动长剑,刺穿反贼的咽喉,心脏,小腹的时刻,他完全把自己遗忘!他不再知道李灿英是谁(这个名字当时带给他的感觉或许仅仅是耳熟),他不再知道天与地,黑暗与白天,他只知道肩头的负重与身旁的温馨是他必须要守护住的东西!为此,他宁可抛却生命!   也就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李灿英,这个出现在这场事件中看来并不起眼的少年成了小蝶和她情人的拯救者,带给他们存活下来的生机。   与灿英双手同样沉稳的还有小蝶的心。说也奇怪,她本该颤抖,本该瑟缩,本该不知所措的心此时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很难一句话解释得出她反常的平静。笼统地说,应该是女人灵敏的直觉发挥出了效果。打从片刻前李灿英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起,小蝶就充分地预感到她与她的他将被成功地救赎出去。直觉这种东西很难说得清,就像弥漫在自然界之外众多无法用科学完美诠释的谜题一般,一样属于不能言传只可意会的理解范围。   希望的旗帜在小蝶心头冉冉升起,高高地、持续飘扬。支撑这面旗帜的除了灿英,还有一直蕴藏在她心底的某个信念,仍然相信爱情,追寻幸福的信念。也就是说,虽然迄今为止身为红颜的她一路走来命运坎坷,在诸多前行的道路上遭遇了种种挫折与打击,可是,如小嫩苗般纤细不屈的信念仍然被小心的收藏,并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成为她面临困境时的精神源泉。   浓墨般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月亮也看不见。然而,无数道刺眼的光亮仍然照晕了小蝶的眼。火把越聚越多,越来越密。映照在这些光亮下小蝶的脸颊,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热。噼里啪啦的火光把法华寺这片幽僻大屋的周围彻底照亮!   不知怎么的,这时,反贼们的攻势突然停止。灿英也收住剑,站在原地,抱住年羹尧横躺在附近的一块巨石上,接着他拉着小蝶,擦汗喘息。   谁也没说话。   旷野的空地上只有野草、枯叶、树枝相互摩擦的动静。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时好时坏地刮着,一会儿将火把上的光亮放大,一会儿又让它缩小。   走近年羹尧,小蝶抚摸到烫人的掌心,心遂猛地往下沉。环顾四周,尽是黑压压的脑袋。跟随在灿英身后的皇家士兵的人数更少,大概只剩下十、噢,不,是九个!在瞧见一个刚刚倒下去的身影后,小蝶这样告诉自己。   麻木的、混沌的眼神闪现在反贼们的脸上。由于头顶火把的强烈照射,他们的五官无法清晰分辨,但覆盖在五官上那层灰蒙蒙的阴影却完全一致。阴影的名字叫服从。   随着李灿英发出一声轻咦,围住他们的反贼大圆圈忽然从当中裂开,反贼死士们分成两列往后退,自动让出中间的一条通路,对面而站。小蝶瞥了一眼这状况之后,便靠在巨石旁为躺在上边的年羹尧梳理头发。在信任人这点上,她与胤禛完全相反。   张开十指,她轻轻地整理好年羹尧的头发,俯下上半身,把他的脑袋抱在胸前,她的脸贴住他的,黑亮的长发把男人的头颅全部遮盖住。   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向她涌来。是对她的守护神开口。   “原来,你就是李灿英?那条早年曾从八爷大网里漏掉的小鱼?”   小蝶抬头朝这个声音望了一眼,瞧见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目白净的男人仰着下巴站在灿英的跟前。男人的装束很特别,小蝶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其中的玄机:细长的两只铁匣紧紧扣在   在他双手手臂肘部的内侧,与他的皮肉贴的那样紧,似乎就像是从他胳膊上长出来的两个金属的怪东西似的;除此之外,另一个异于常人之处,便是矗立在男人脑后的一大束浓密的、笔直的羽箭!羽箭插在他背后的箭篓里。   当目光接触到那些箭尾的羽毛时,小蝶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紧握住双拳,她为此激动、愤怒得全身战栗!   “你……你就是李甲?”   万籁俱静中,她怯生生地开口。在属于暴力的战场上,在一道道惊艳的目光中,她发出出自己的声音。   男人狂放地大笑。摸摸嘴角,他贪婪地看着小蝶,为自己的大名能被这样一位美人知晓而万分得意。   笑完,李甲便将注意力从小蝶身上移开,沿着巨石上的年羹尧转到李灿英身上落定。   “果真英雄出少年!嘿嘿,李灿英,好小子!不是我李甲吹嘘,而是事实横在脚边!就凭你现在的实力,想要独个儿脱身出去,怕是不难;但现在……嘿嘿……”   冷笑中李甲贼溜溜的眼睛在年羹尧与小蝶身上停留了一下,嘴角边浮现出的竟是嘲弄的意味。他继续对灿英道: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灿英……你这么优秀……又这么年轻……还有这么个女人相随……嘿嘿……很多事情你都该能看得更加清晰,分明!”   咂摸着嘴巴,他转头,伸手从后背的箭篓里抽出一根羽箭,缓缓地装在了右手手臂的铁匣机关内羽箭摩擦着暂时阻碍住它的铁板,发出轻微的恰好嵌合的声响。“啪嗒”一下,轻轻地划破空气,重重地烙进小蝶的心。   直到此时,她才弄懂了这致命羽箭的射出的方式。原来,害年羹尧伤重至此的利器竟是从类似于袖箭的机关里射出的。正在她寻思之际,“嗖”地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只感觉肩膀一麻。立即,灿英焦急惨白的脸在眼前放大。   “小蝶……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话没说完,少年把手按在她的肩头检查,突然他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血……小蝶……你……你受伤了!”   侧过脸注意了下肩头的伤口,小蝶倒没觉得多痛,从外袄夹层的棉絮中又揪出一团堵在肩膀上,笑着朝灿英说她没事。   “没事?呵呵……当然……警告才是我李甲射出这支羽箭的目的!李灿英……你收到我这份见面礼了么?”李甲又是一阵大笑。   灿英低声咒骂的一句反而让站在反贼死士的人群中的李甲更觉骄傲。还有什么能比敌人的咒骂更能让人肯定自己的生存价值呢?因此,他对灿英叫嚷道,“骂吧,痛快地骂吧,尽情地诅咒我吧,明白又严肃的告诉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得意!”   “无耻!”   小蝶气不过,啐了一句。她把棉絮按在伤口处,看着被几个侍卫守护住的年羹尧,走到灿英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无耻?”李甲忽然被激怒,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细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双手叉腰,在灿英、小蝶面前摆出胜利者睥睨手下败将的姿态。   “什么叫无耻?美人……你的这句褒奖似乎更适合于半盏茶之前从这里溜走的逃兵!”   “什么?”灿英大喜,“李甲,你是说十三爷和……”像是意识到什么,少年咬掉舌头,突然住口。   狡黠的笑容浮现上李甲的嘴角,坏坏地裂开嘴,露出满口黄牙,他朝灿英眨着眼睛,接住话头,反问道:   “十三爷和谁?哈哈……怎么样?说漏嘴了吧……嘿嘿……哟……你们大家伙瞧瞧……一个大男人……在我们眼皮前刚刚杀人不眨眼的大男人……居然像娘们儿似的脸红了……哈哈哈……”   其余的死士没笑,被他嘲弄的李灿英更是把脸绷紧。小蝶靠在灿英身边,忽然紧张地加速了心跳。如果她没理解错李甲话里的含义的话,那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她与年羹尧的煞星已经离开此地,短时期内不会再对他们构成威胁了?   她的猜测接下来被证明。   一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李甲,一边笑,一边从后背取出两支羽箭,看似随意地装进左右手臂的铁匣里。   “小心!”小蝶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不禁伸出手捏住了灿英的掌心。灿英用“我晓得”的眼光看了看她,挣脱开叫他留恋的手指,全神戒备地朝李甲走去。   李甲还在笑,笑得那样开心。浓密的长草间,黑暗与火光对立中,只听见他那刺耳的如乌鸦般的噪音。天与地已沉睡。天地间的草与树、石头与土堆也保持着安静。横七竖八躺在长草丛中的尸体更是一动不动,散发出叫人作呕的、腥臭的气息。法华寺里其他的人似乎都已经消失,远处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唯独小蝶眼前这片空地上亮如白昼;敌人的火把把他们团团包围。   “李灿英,我代替你把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吧!”笑了不知多久的李甲终于止住了笑声,手指抚摸着手臂的铁匣,盯住灿英的脸,说出这句话。   然后,他低沉地开口:“大鱼逃走了!兄弟们,咱们的任务貌似失败了。”   话音刚落,反贼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跳跃在许多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这些顶着木乃伊脸孔的死士们似乎是在悲叹,又似乎是在惊喜。   作为首领,李甲马上安抚住众人的情绪。   “诸位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我李甲不想欺瞒大家,我们的大鱼,我们的目标,那个可恶的皇帝的确是逃掉了!就在刚刚经历的混乱中逃脱!或许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已经知道,然而,我还是有必要在这里把其中原委向大家道明……”   小蝶、灿英盯着李甲,听他述说。   以万分懊悔的腔调,刚刚过去的一幕被复述。   “兄弟们……约莫半盏茶之前……东边这座被我们视作囊中物的大屋的门板打开……走在众多侍卫拱卫中间的几个人成了我们的目标……当时……李灿英……你也在场……是不是……”   灿英不说话。   李甲又道,   “兄弟们在我的号令下,箭如雨发,齐刷刷地对准了侍卫中心的人物……眼看着就要干掉目标……为八爷他们立下开国的大功,谁曾想却是叫老十三手中的鸟铳弄乱了方寸!他奶奶的……方才隆科多便是吃了这个大亏……唉……没想到我又跟着……唉……老十三手中的会冒火的洋玩意儿当真叫人不敢小觑……砰砰砰……”   他张开拇指食指,比划着做了个类似射击的动作,摇着头,低沉下嗓音,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啊哈!甚至没等我们看清楚他那火药飞来的方向,我们几个弟兄就仰面栽了下去,永久的安息!他奶奶的,这玩意儿看起来似乎强过我‘无敌羽箭’的威力!呸,实话实说,老子我当时确实是被十三手里的这个古怪的武器给吓到了!心下生了畏敌的情绪……正是因为这样……目标得到了喘息!我们这边乱了,他们自然有了机会!   等到我们回过神,再把所有攻势对准十三和他身旁的人的时候,这时,李灿英,你走开了……只身带着很少的人原路返回……对此,我当时愣了愣,正要再度强攻……狡猾赛过狐狸的老十三竟然带着人钻到了眼前这片长草堆里……这些曾经在庙堂上对着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倨傲地挺着后脊发号施令的人啊……那一刻……为了活命……竟然像野兽一般……在草丛中俯□体,用他们的手,用他们的脚像四条腿的动物一般趴在地上爬行!哈哈哈……真是解气!可惜八爷没看见当时的情景,要我说,即使大事成不了,能亲眼见证这一出活生生的苟活丑态的闹剧也不枉为此丢掉性命!”   李甲说得兴奋起来,火把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逐渐放大,不停地剧烈抖动。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他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老子当时怎么没有为此大笑三声呢?这么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时刻,怎么能少得了老子的笑声呢?”   说着,他仰起头,对着黑乎乎的头顶,怪笑数声,就这样,又桀桀地笑了一会儿,他才又往下继续回忆:   “老十三这一招做的可真够绝的!本来胜券在握的老子什么都考虑到了,偏偏把这帮‘主子爷’忍辱负重的强大耐力给忽略了,哈哈哈……真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哇!于是,我没撤了,只好对兄弟们发出‘瞄准身穿黄色龙袍之人合力急攻’的决定!”   小蝶与灿英虽然已知晓后续结果,但听到这儿,心仍被高高悬起。   “他奶奶的……”灿英忽然凑到小蝶耳畔吐出这句,立即,他的预言灵验,接着,李甲吐出嘴边的骂词果然便是这句。   小蝶不禁莞尔,想要再上弯嘴角,却感到脸上线条的沉重。令李灿英眼前一亮的笑容过后,刻板紧绷的表情仍被挂着,没再改变。   “没想到,哈哈哈……”   李甲的笑声越来越苦涩,手按揉在胸口,他声音沙哑道,   “没想到……就这样……我就这样傻乎乎地……比八爷他们预备的第一颗棋子隆科多还不如地……掉进了十三的陷阱……此刻的几个兄弟们……你们还记得吧……当你们手中的箭准确地射中草丛中那个穿黄衣的鲜亮的身影的时候……你们有多兴奋……然而……当你们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寻找靶子的时候,十三的阴谋已经成功!你们,不,是我们,我们把隐藏在草丛中的真正大鱼给忽略,让他们堂而皇之地在我们眼皮下溜走!因此,在你们把那个穿着黄色龙袍,满脸横肉的尸体抬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会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对你们说出一句赞美——很明显,我们认错了人!偏离了靶心!被愚弄了!中了十三的金蝉脱壳之计!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哪里是什么雍正,不过一个障眼的傀儡,糊弄我们的工具!”   听到这里,反贼们遂纷纷交头接耳,躁动不安起来。   李甲抬起手指朝众人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举起装着铁匣的胳膊在头顶挥舞了几下,很快又控制住纷乱的局势。   “慌什么?急什么?谁说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谁说事情失去了控制,谁又说不再可能有转机?他奶奶的,谁在那儿乱放屁,滚出来!”   用小指挖着耳朵的李甲脸上露出耳朵里进了小虫子奇痒无比的表情,然而,就在大家都被他这样的表情迷惑住的时刻,嗖地一声,死士人群中的一个人赫然倒下!小蝶注意到插在这人心脏上的羽箭尾部的羽毛仍在晃动。   鸦雀无声。反贼死士众人终于彻底安静。   风继续刮着,不留情地往人的脖子、袖口的缝隙里钻。小蝶哆嗦着移动了下双脚,情不自禁地打出一个喷嚏。李灿英伸出手拉住她,给她传递来温度。   然而——“就是她!”李甲的又一声大喝把人群中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吸引,统统转移到年小蝶身上。   “就是这个女人!”李甲手指着小蝶,正要走近,却忽然被跨步上前的李灿英遮挡住视线,忿忿地盯着灿英看了看,李甲转过头,朝左右两侧的死士们,继续开口。他大叫道,“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能救大家活命的稻草!她就是那个叫混蛋皇帝神魂颠倒的年妃!”说到这里,李甲打住,但他下边没吐露的意思,已经表达出。   死士们一动不动,扭曲在眼里的异样光芒被汇聚,朝小蝶齐射!   李灿英一下子慌了神,翕动着嘴唇望望李甲,又望望小蝶。忽然为自己能否在这群野狼的合击之下护卫小蝶的安危而犹豫。这是与他先前不顾一切、奋力厮杀时截然不同的情形。先前,灿英的沉稳是缘于他的遗忘,在手刃敌人的瞬间,他没有丝毫顾忌;可现在一切已改变——光是叫他一想到成为众矢之的随时会陷入敌人之手的小蝶可能遭遇到的情形,就叫他浑身的肌肉颤抖不已!痉挛性的战栗沿着他的双脚往上悄悄攀沿,如电流般把他一遍遍袭击。试问,这双不停颤抖战栗的双手如何再抵挡住野狼们的疯狂?   一方士气消退另一方士气却热烈地高涨。   原本死气沉沉的反贼死士们全都兴奋起来!有的摇晃着弓箭,有的胡乱挥舞刀剑,有的干脆丢掉兵器,挤在人群中手舞足蹈。曾经沉迷过一段时间电玩游戏的小蝶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皱眉沉思片刻,她忽然拍了拍脑袋,喃喃自语:“原来是像那些僵尸啊!”基本上,除了没有七窍流血和脑袋上的发型外,这些反贼几乎与那些游戏屏幕中的会走路会说话的僵尸没有分别!灵魂与思想一样地被腐蚀。只沦落为被人操控的杀人工具。   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帮助别人,在施予援手的同时收获人生的乐趣;而有些人活着,只是为了自己,让自己占有更好的东西,并为此不择手段,踩在别人的肩膀、头颅上也在所不惜。   小蝶望着在李甲带领下吐着嗬嗬喘息声的死士们朝自己走近,感到胸腔内的心宛如被绑了个大铅块似的急遽往下沉。她扭动着身体不由往李灿英背后退缩了一小步,回过头,她看着躺在巨石上双目紧闭的男人,着急得差点流下眼泪,心想:“年羹尧,难道……难道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仍终究无法一起从这里逃离?”   “且慢!”李甲出声又阻止住身后众人。“八爷总教导我们,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且让我先来试试水深……”   于是,他让死士众人后退数步。他独自走到灿英、小蝶这边。开始了他所谓的攻心战术。   “灿英啊……”李甲开口叫得异常亲切,若不是目睹他说话时的神态,光听声音,小蝶还真以为是灿英的某个慈祥的亲人在和他唠家常。   “灿英,我是早就知道你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   那时我刚学艺归来,在江湖上犯下了人命官司……正是胆战心惊又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遇,我遇到了八爷……随后便以暗中保镖的身份一直跟着他,跟着他横行朝野,行走在京城广阔的天地之内……那真是一段风光的日子……一次,我圆满地完成任务归来,至于任务的涵义,灿英,看着我手臂上的铁匣,你就该明白吧……那一天,八爷看起来很不高兴……因为平时总是受他恩惠,我看着他那副模样心中便觉得难受……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他原因……八爷才告诉我……提起英禄、豪尔泰事件里的诸多不如意……在这次对话中……你……李灿英……的名字被我记在了心间……   “再后来,你又被八爷提了几次。一次是惊讶与当时作为觉空小和尚的你能有带着皇帝妃子远走西北的勇气;一次是后来为你能成为皇帝手中监视十四王爷的棋子而感叹。我还清楚记得八爷扼腕感叹时那苍白的脸色,他当时两眼望着窗外,久久定住身体,说出断续的话语——‘昔日漏网的一条小鱼……想不到……真是叫人想不到哇!’嘿嘿,李灿英,我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你想必明白了几分,不错,还是我方才劝过你的那些话。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凭借着你这身能耐,到八爷那儿,又怎会是一个不起眼的眼线、侍卫的低贱职位就能匹配的?八爷对你可是一直上心、又留意……至于早前的恩怨嘛……其实早被消除得干净……此刻,只要你能弃暗投明……八爷……八爷必定会对你大加赏识,破格利用……到时,你浑身的武艺,胆识,每一处能耐就都能被发挥啦……咳咳……我可是对你一番好意哟……用英雄敬英雄的惺惺相惜的心情来待你……灿英老弟……你可别辜负我这番苦心……”   灿英冷笑一声,反手拍了拍小蝶伸过来的不安的手指,背过身,他把手搁置在腰间的剑鞘上。腰间另一边挂着一个鼓鼓皮囊。转头朝李甲露出轻蔑的表情。   “嗯,不错,不错,你说得不错……”   李甲大喜,正堆笑着往灿英身边靠,忽然,锋利的剑刃刺过来!如毒蛇般死死缠住李甲发呆的身影。李灿英一招得手,占据先机之后,更是毫不相让,捏着长剑发疯般地对李甲攻击!招式不再如方才的一板一眼,姿势工整,而是替换成狠毒、致命的打法。就连小蝶也看得出,灿英想要对方的命。   狼狈中应接住攻击,李甲有些手忙脚乱。一边大骂灿英说打就打,不讲礼仪,一边几次试图寻找空档,拔出后背箭篓里的羽箭,给予还击。   “哈哈,”灿英边打边笑,用脸上诚意至极的笑容再度把李甲迷惑,“李甲老兄方才一番言语的确字字珠玑,令小弟我实在有茅塞顿开之感……”   “那你还对我动手……”李甲一愣,“哎哟!”一声大叫,他肩膀被划开一道血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小子糊涂啦,既然有投诚的心意,怎么还如此犯浑……哎哟……哎哟……”连续两下,他左腿与右腿的膝盖上也各中了灿英一剑,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李甲却被惹出勃发的怒气。倒退几大步,他稳住身体,环视了下左右跃跃欲试的死士手下,朝他们发出制止的手势。这时,死士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   “别管什么李灿英,大家伙对准那个女人,一起并肩上啊!”   “没错……”立即出现低声附和的声音。然而,有人的动作更快。“嗖”的一声,死士中又一个人倒下,不同的是这次羽箭插在了他的咽喉。李甲抬起胳膊,手指摩挲在铁匣的金属框内,脸色威严。细心的小蝶注意到他背后篓子里的羽箭少了一只。   “谁再敢在阵前胡乱开口,这就是榜样!”戳着远处倒下去的那具尸体,李甲的脸僵硬得像石膏。然而,手下的这群急不可耐的死士仍是被激怒了。微弱的、渺茫的生存希望被压抑,被束缚,反贼们的心理防线崩溃。他们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恐惧如临上刑场的死囚。一个个睁着眼睛,在身边人的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不安焦躁的情绪——   “别再相信这个李甲了!”   “没错!他只会胡乱草菅人命,我们兄弟的性命!”   “对极了,他不只会杀人,还会吃人!”   “吃人?”   “是的,刚刚倒下去的这个……这个老哥亲口告诉我的……他……李甲……这个贪婪无比的家伙……竟然吃起我们卖命血汗钱的回扣;在八爷划拨给我们每个人的安置银中盘剥出三成的钱财,中饱私囊……”   “啊,难怪李甲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位老哥灭口……”   “他太坏了!”   “就是,还有方才第一个死掉的小老弟,听说私下里也是与李甲交恶……”   “对呀对呀,这样的一个无耻又卑鄙的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听他的号令?!”   “那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还去抢夺那个年妃吗?抢了她又能怎么样?威胁雍正么?管用么?连东宫皇后与亲妹子都舍得放弃的皇帝会在乎这么一个嫔妃?她是长得很不错啦,但是,就这么一个人,就算我们抢到手,献给八爷,八爷就会放过我们吗?”   低语,低语,还是低语。   犹豫,犹豫,还是犹豫。   面对反贼死士的顷刻间的混乱,灿英与小蝶一下子有些缓不过来神。   “反啦,你们一个个,不要命啦?”这时被一个死士包扎好伤口的李甲倨傲地走进人群,踩在刚刚死去的死士身上,用高出一个人头的高度优势,俯视眼皮下的众人。   “大家安静!”他声音变得温柔,撅起嘴巴,眯起眼睛瞥了眼似乎不会再突然攻击过来的李灿英,朝混乱的手下众人看去。伸出手臂,他在人群的脑袋上挥舞,他似乎是想用类似于弹拨的动作抚慰眼前的躁动。然而,失声的尖叫在众反贼间徘徊。他们其中几个人甚至抱住脑袋,蹲到了地面。   “小心,他又要射箭了!”   “不好!大家快躲避!”   众人防备过分的反应令李甲相当得意。注视着李甲的表情,李灿英凑到小蝶耳畔得出反贼必乱的判断。小蝶问原因。灿英解释说,   “作为一个首领,一个团队的首领,需要具备的最关键的要素绝不是个人强大的实力。”   那又是什么?小蝶没让这个疑问说出口,心不在焉地朝灿英点点头,表示对他结论的同意,很快,她又往巨石那边的年羹尧走去。   年羹尧这时开始呻、吟,“水……水……”他痛苦地哀嚎着,牙齿打颤,脑袋乱晃。   “这会儿叫我到哪里去找水?”正在焦急的小蝶的视线忽然被灿英腰间鼓起来的皮囊吸引。她又朝他的方向折回。   灿英二胡不说的取下皮囊递给小蝶,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李甲那边骚乱的动态,全神贯注,聆听的模样仿佛走进树林狩猎的猎犬,十足的戒备又小心翼翼。   飞奔到年羹尧身旁,小蝶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支起身体,拔掉皮囊的塞子,她着急地一股脑儿把里边的液体往男人干裂的嘴唇中倾倒。年羹尧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忽然,猛地一阵咳嗽,哇地一口把含在嘴里的液体吐出。这时,浓烈的气味才被小蝶注意。酒!皮囊里竟然装的是烈酒?   她气急败坏地走过去质问,却被灿英竖在嘴边叫她噤声的动作给堵住怒气。   “嘘,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小蝶注意到李甲已被反贼们重重包围。   “可叹啊!方才还一起携手应敌的同伴一眨眼竟成了剿灭自己的敌人,这种转变真叫人意想不到!”灿英叹息。   “世道人情,岂非都是如此?难道你忘了,在你我走进东边大屋之前,也在这个地方的上演的类似的前一部丑剧?”   小蝶耷拉下眼皮,脸色平静。   灿英盯着她,呆了呆,忽然领悟。知道她所指的正是之前隆科多被阵前反戈的混乱的众人弄乱阵脚,最终被擒的事情。于是,他眼里闪亮的光芒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感受到他沉闷心情的小蝶可没有闲情与他嗟叹人生下去,连忙扯了一下他的胳膊,向他使了个乘乱逃跑的眼色。她眨着眼睛,用余光瞥了下李甲那边,又转动眼珠对准年羹尧。她着急的意思立即被灿英理解,一同奔赴过西北的他们这对同伴,仍然保留着曾经共赴患难的默契。   说走就走,事不宜迟!   灿英重新扛起年羹尧,拉着小蝶,在仅剩的三个侍卫的掩护下乘乱后退。原本九个侍卫当中的六个成了李甲反贼们内、乱的牺牲品。   大踏步地,脚下生风的走路方式第一次被小蝶体会!被灿英拉着,她跑地气喘吁吁,几乎喘不上气。她的脚发酸,腿无力,腰也像要被折断,然而,当趴伏在灿英肩头的那个身影,那个仍在呼吸的身影矗立在她眼前的时候,想停下来歇一歇的念头便被彻底抛弃。咬着牙,手按住胸口,她跟着灿英一路往前拼命地跑。   身后吵杂的人声渐渐离他们远去。周围的事物虽然仍是一团漆黑,可是,小蝶却感受到不一样的、自由的空气。似乎,似乎他们就要成功了!真的要成功了!惊喜掠过她的心头,为她孱弱的身体注入新的动力。拖着发疼的腿脚,她又能跟在灿英后边,奋力奔跑了。   “法华寺这里的地形我很熟悉,这会儿,为了以防万一,小蝶,我们不能走前门,也不能从后门出去……”   灿英终于放缓了脚步,向她转过高大的身体。   “不走前门,也不走后门?”硕大的问号在小蝶脑中闪过,喘不上气的她已经无法开口相问。   看出她疑惑的灿英,眯起眼睛,微笑着点点头,说,“是的,不走前门,也不走后门。”   反贼们的声音终于消失,黑漆漆的一片天地中,小蝶分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只能任由灿英拉着手继续往前跑。灿英就像熟悉自己家一般对于每个地方的拐弯,树林,假山,小池塘,了若指掌。为此,他甚至感到幸运。自嘲地说,小蝶该感谢的不应是他,而是法华寺数年未变的寺院格局。   “甚至和我还是觉空的时候一样,这里一点没有改变!”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被灌木丛包围着,蜿蜒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就是高大的,厚厚的的围墙。这时,回过头,小蝶才忽然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三个侍卫不见了踪影。想着,她眼神一呆,低下头,鼻子发酸。   灿英放下年羹尧,靠在灌木丛旁,便独自往围墙那边走,没走几步,他弯下腰,突然兴奋地大叫,“还在,竟然还在,太好了!太好了!”惊喜完,忽然注意到小蝶的模样,便走过来安慰,抚摸了一下她背后的长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却牵扯出小蝶抑制不住的情绪。她倒在他怀里,嘤嘤地开始抽泣。   “他……他以前就是这样……安慰我的……”   “你哥哥?”灿英问。   在黑暗中,小蝶声音顿了顿,没吭声。   “穿过前边的围墙,你们便到法华山的半山腰了……这是一条下山的捷径!”灿英留恋地注视着她,不想移开眼睛。   “夜晚的山路很不好走,你要想一个人下山都很困难,更别说要带着一个昏迷的男人了……因此……我想……还不到我们说分别的时刻……”   半山腰?咀嚼着他这句话的小蝶忽然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不,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我哥哥说……清风皓月就在半山腰的地方等候我们……他们有马车……因此……”   后边的话她打住不说,灿英却已明白。激动中,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沉默了好久,他才又指点着前面的围墙开口,   “那里,那里的围墙下边就有一个大洞……早年……我经常钻进钻出的那一个……出了这个洞,你和你哥哥便算自由啦!”   小蝶双眼潮湿地盯着他,颤抖着嘴唇,忽然朝他跪下,生生地磕了一个头。哽咽的话被泪水堵住,她一句感激之言也说不出。然而,她的模样,她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灿英也被感动得直揉眼睛。他急忙扶起她,说是不必。   忽然,他对着天空拍了下脑袋,大叫一声“不好!”   小蝶问他怎么了。   灿英苦着脸,双手发狂地插进发髻,着急道,“那个洞……也没变!”   小蝶不懂。   他遂解释说,   “一切没变。法华寺的布置格局没变。这个小狗般大小的洞也没变。可是,我却不再是当年瘦弱的小和尚了!这个洞,小蝶……你来……啊……你可以……你可以钻过去没问题……可是……身材高大结实的你的哥哥……”   他后边的话小蝶听不下去,嗡地一声,她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CHAP146 法华寺事件终结3   不知过了多久,小蝶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夜色下,年羹尧惨白着脸的模样首先映入眼帘,形容憔悴的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半坐在她对面;李灿英手握长剑,弯着腰,俯□体,正对着离他们不远处的围墙乱劈!灿英卷起袖子,满头大汗,浑身用力!白色的呼气被喷出,他喘着,低吼着,咒骂着。忽然,他丢开长剑,发疯一般地张开两手,朝围墙下边的角落冲去。割断无数敌人头颅的长剑的剑刃已弯曲,被围墙下的无情又坚硬的石块弄折!   盯着掉在地上的长剑,小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可是,她没让自己哭。擦干眼角,解□上的外袄罩在年羹尧的身上,然后,她立即朝李灿英走了过去。她很快加入了他。蹲□体,张开十指,挖般起狗洞周围的石块。   就差这么一点点,一点点了,她,无论如何,都不准备放弃。嗅嗅鼻子,她吞回泪水,双手抓在了冰凉的大石块上,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力,用力!石头依然纹丝不动。   “来,让我来……”灿英把她推开,弯曲手指沿着石块之间的缝隙狠狠往里抠。他皱着眉头,憋足了劲儿,隐藏在额头的两道青筋凸起。   “啊”地一声,他眯起眼角,双手拍打着灰尘,叫小蝶再去试试先前的那个石块。小蝶依言照办。咬着牙,双手再发力……咦?愕然间,石块已被她搬起。当她把石块放到一边,灿英已经成功挖出三块大石块了。注意到逃生的狗洞又进一步扩大的时候,小蝶不禁恢复了些平静的心情。虽然,看情形,洞口扩大的工程还需要重复四五次目前的业绩,但是,胜利曙光的火炬却在她心头被重新点燃。想起自己刚才的突然昏厥她感到极度羞愧。   于是,她放下石头,问灿英,如何找到挖掘这些石块的窍门。   “其实,也没什么,还是得益于我先前做小和尚时的记忆!”灿英被她近似于崇拜的眼神瞧得有些脸红,不由忸怩着脸转向一边,沾满泥尘的手抓着脑门,没几下,就把脸上弄得脏兮兮,   “法华寺的建造工程十分考究!缘于与皇家走得近的关系,这座寺庙被建造得富丽堂皇,威严无比。听说,连这些围墙石块缝隙里的填补的泥浆,也很不一般,不是普通的泥灰,而是用江南太仓一带进贡给大内的糯米捣成浆糊而成!因此,石块与石块粘合得才这样紧密!”   “啊,怪不得你方才这样抠动石块间的缝隙,原来窍门就在这儿啊!”小蝶恍然。   点点头,灿英脸上忽然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到的担忧,接着,抬起胳膊,擦掉脑门的汗珠,他手下不停,又开始抠抓缝隙,撬离起大石块。一边大喘气,一边继续刚刚的话,叹息了一声道,   “就像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一样,工程的建造也遵循着同样的道理……这座法华寺也存在着人为的瑕疵。或许是当时建造此处围墙时留下的疏漏,这面围墙的墙壁上逐渐出现裂痕,并逐渐扩大,贴近地面的石块发生松动,围墙脚下出现一个缺口。然而,这个介于前门与后门之间的非关于脸面的疏漏,始终没有引起主持与寺内高僧的注意。又由于这里偏僻的位置,很快便被遗忘。寺内大人物不记得的事情却被当时我们这帮小和尚发现。由于孩子贪玩淘气的天性,围墙的缺口被我们撬开……当时……我们力气小……几个人合力费了好久……才打开这样一个足够当时的我们自由进出的小洞。为了相互打趣,戏谑,这个洞又被称作‘狗洞’……”   说到这儿,灿英忽然停下动作,僵硬住身体,五官异常冷峻。小蝶被他戒备的样子吓了一跳,也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倾听。果然,沉沉的夜幕不再平静!嗡嗡地、如一团蜜蜂般乱哄哄的声音正在向他们这边靠近!   就在小蝶还没真正分辨出这个声音的时刻,她瞥了眼灿英,注意到他紧握双拳,身体颤抖的模样,立即,她刚放下来的心被狠狠揪起。突然间,她脸如死灰,一把抓住 灿英的胳膊,问,是不是敌人追过来了?   灿英不说话。沉着脸,弯下腰,忽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一手捏着弄折的剑尖,一手握住剑柄,猛地双手抖动,突然,咯噔一声,长剑被生生撇断,断成两截!把两截断剑紧握住,灿英低吼一声,俯□,朝“狗洞”冲去。   小蝶眼眶一热,转身跟在他后边,声音颤抖,“来不及了,是吗?”   背对着她奋力使劲儿的男人不开口。断剑戳刺石块缝隙的动作更加猛烈。   绝望的泪水终于掉落。哇地一声,小蝶刚开口,却被转过来浑身被汗水打湿的男人紧紧捂住嘴。李灿英凶狠却温柔地瞪着她,用眼神向她暗示。在那双闪亮的眼睛里,小蝶读懂了他的含义——“不许哭!如果不想这么快被敌人发现,如果不想立即害死你的哥哥的话。”   然而,小蝶仍没有急刹住。不得已,灿英转动了下的手腕,进一步用掌心贴住小蝶的双唇,叫她张口咬住。就这样,咸咸的,混合了眼泪的液体一股脑儿地被吮吸,小蝶难受得要命。嗡嗡的声音逐渐放大,变得沉重而整齐,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士兵的声音在小径前方响起,小蝶才调整好情绪。她扭动了下脑袋,让灿英把手拿开,可他却没有反应,仍然如石雕般蹲在她背后,岿然不动。望了眼右手边昏迷的年羹尧,听着灿英急促的呼吸,小蝶的心跳加速。   “报告十三爷,这边也没有发现!”那个士兵如是说道。   “嗯。”黑暗中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鼻音。沙沙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接踵而至。小蝶知道,大批的军队正朝这边靠近。她回头望了眼灿英,这时,他才把手掌从她的嘴边抽回。   十三他们在找谁?是李甲他们吗?既然此刻十三以及朝廷的大批军队能出现在这里,是否就意味着胤禛又重新回来了呢?死一般静寂的法华寺,现在,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呢?   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徘徊在小蝶的脑海,相互挤压着,堵塞着。她透不过气。   灿英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来伪装的镇定。他们两个人蜷曲着身体半蹲在“狗洞”前,   相互沉默着。他们的视线的焦点对准远处刚刚点亮的火光,哆嗦着眼皮,默默注视着。   十三脸上的轮廓被火把照亮。这时,小蝶看清楚他就站在离他们十米左右的地方。十三手下的士兵陆陆续续集合到这里,汇报出彼此都未有所发现的结果。巴尔烈也来了,只不过不再坐在担架上,而是平躺着,远远看,他小山峦一般的肚皮上缠绕着许多白纱,似乎受了重伤。   巴尔烈被一个士兵扶起脑袋,沙哑着喉咙朝十三开口,“连尸体都一个个找过啦,多铎要真是活着,也必定被我们找到啦!十三爷,你就别再如此兴师动众啦!哼,这个胡来的大内侍卫总管,要我说,哼,为国捐躯算是他的造化了!此番若不是他的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我们这边怎么会中了敌人的奸计,差点儿全军覆没不说,还险些让万岁爷也身陷险境?哼,多铎,他死了最好!就是因为他,我肚子上才挨了李甲那厮飞射过来的羽箭!哼,要不是他抓着皇后在我身旁大呼小叫地吸引了李甲的注意,哼,别说一个李甲,十个二十个都被我手中的长矛戳在了脚底!怎么,你们不信?哼……”   巴尔烈挤着脸上堆积起来的肥肉神情激动不已,喷射出来的口水肆无忌惮地朝众人的脸上洒落。几个靠近他的士兵不敢躲避,允祥倒是立即侧过身体,歪着脑袋把身体移动了另一边。巴尔烈瞅着大家不以为然的表情,着了急。顾不上肚子上的伤,他猛地直立起上半身,从站在担架旁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根通体雪白的长矛,抓在手中,用力比划着在半空中挥舞。长矛矛头下血红的缨子迎风飘动,在火光的照射下分外夺目。   “将军小心!”他身旁的几个士兵见状,不由担心地大嚷。十三也紧皱住眉。巴尔烈唬着脸,撅起嘴,伸手抹了把被血迹、汗水、尘土覆盖住的脸,挺起胸膛,抓住手中的长矛,手腕忽然用力。长矛被抛到了他的头顶!在众人的惊呼中,长矛如活了的蛇一般,竟在半空中红扭动起身体,旋转成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朵。火光给这朵大花镀上了玫瑰般的颜色。   “嘿嘿,怎么样?”巴尔烈伸直胳膊,掌心摊平,在众人眼花缭乱中接住了由天空中坠落下的长矛,“不是我巴尔烈夸口,哼哼,这点……这点肚皮上的小伤,根本不值一提!连一盘小菜的分量都算不上!顶多,顶多算是开饭前的、手指甲盖般大小的、小点心!十三爷……你们大家伙儿都看见啦,我可不是在吹牛皮!哼,这些讨人厌的军医,非要弄这些娘们儿用的纱布往我身上裹……其实……我早就没事啦……”   说着,他竟然扯住肚皮上的白纱,做出要把它们撕掉的动作。   这下,不光是身旁的士兵看不下去。十三发了话,他唤巴尔烈作“胖子”,并叫他适可而止。   但撒泼卖弄使了性儿的骡子哪是如此乖乖听命的?这不,巴尔烈撕扯纱布的动作非但没停,反而更快了。他剥离纱布的动作是那样粗暴,好像手掌下的皮肉不是他自己的一般。他的眼神逐渐改变,疯狂得宛如屠夫拿起长刀瞄准手下的牛羊一般。小蝶撇过脸,不忍往下看。   可是随之而来的“哇哇……”的尖叫声,又把她吸引。这时,她注意到巴尔烈肚皮上纱布上逐渐隐现出的殷红。伤口迸裂,鲜血外涌。巴尔烈吓得身体软倒,瘫在担架上张着嘴巴,连声哇哇大叫,似乎已不再会说话。担架旁的几个士兵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身体如筛糠般瑟瑟颤抖,若不是被冷静的允祥一声喝斥,吩咐他们赶紧抬着担架送到军医那儿重新上药包扎,巴尔烈伤口周围的血说不定会在他们长久的呆愣中流干。   吵闹的人终于要走了。就在士兵抬起担架准备离开的时刻,允祥忽然抬起手,朝他们做了个手势,接着,躺在担架上方才神气活现在宛如一条死鱼的男人听见下面的话语。允祥悄然地告诉巴尔烈,说,“搜寻多铎,不过,是个借口……”   “咕哝”一声,巴尔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正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允祥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他又贴在他耳畔继续道:“你想,一个侍卫总管的生死会被万岁爷放在眼里?老实告诉你,多铎的尸体早就找到……”   当听到多铎的死讯,欣喜立即沉入巴尔烈眼底。这个细微的眼神立即被允祥会意,拍拍巴尔烈的肩膀,他说出他的思绪。“是啊,胖子,没人再和你抢头功啦,你可以安心地去包扎了。”   送走巴尔烈,火把下的人群恢复了宁静。允祥低着声音在交待着什么。小蝶与灿英虽然听不太清,但从十三与士兵的模样却看得出,知道,他们仍在继续执行搜索的命令。只是,他们在找谁?会不会是残余的李甲之流的反贼?风呼呼地吹着,把周围光秃秃的树杈撩拨得哗哗作响。然而,这样大的风仍然没有把小蝶与灿英心中这个属于自欺欺人的微弱的梦想熄灭。小蝶这样想是因为她的天真;灿英这样想则是因为他缺乏临敌的经验。   允祥话里暗示的呼之欲出的含义被他们两个同时忽略。   紧接着,意外发生。昏迷不醒的年羹尧开始梦呓。他喊出的名字很快叫小蝶脸红。灿英立即身体绷紧,表情高度戒备地盯住不远处的十三。他松开小蝶,悄悄摸索起地上的断剑。   十三此刻敌友不明的身份令灿英犹豫不决:   “一旦双方对峙,该由他先亮剑吗?”   他不禁回想起离开东边大屋那时的情景……   “没错!性情中人的十三爷是与他达成了默契,决定放掉小蝶!成全她与他的哥哥相见!可是……人心这种东西,谁有能一直确保它永恒不变?这个担保人的风险太大,没有人情愿。况且,他李灿英和十三爷接触的机会不多,彼此算不上十分的了解。男人式的默契如何,没有言语的约定又如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甚至被排挤在道德界限之外的多余物从来就不受任何的约束。一旦缔结约定的一方翻脸,另一方只能干瞪着眼接受被耍、被骗的后果!   “秘、密世界里的规则潜伏在水底,就像自然界看不见的手一般,毫无是非道理可言。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十三爷与皇上胜似亲兄弟的关系。或许,十三爷的一时脑热造就了他们两个男人间的侠气的约定,然而,当这股脑热消失了呢?皇上,终归将在允祥的心里占据地位,让十三的脑袋清凉下来。兄弟的手足之情将如潮水般高涨,尊君的敬畏感更会让十三有负罪感,这时,十三还会如在东边大屋时那样对着他眨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吗?”   接着,他又想,   “退一步说,就算十三放过小蝶与年羹尧的初衷不改,就算他现在在众人面前只是做做样子,那么,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十三会如何处置他李灿英?放人一马,与助人一臂之力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就在十三和他带着皇上一同逃命的时候,他离开了他们。小蝶成为他李灿英当时心中最重要的存在。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他领着几个人往大屋返回。在那个时刻,十三会不会在心底把他恨成了一个洞?”   灿英不得而知,然而,“叛徒“这个沉重的称谓仍然悄悄浮现,重重撞击上他的心。   断剑被攥紧,把灿英的手掌割出了血。然而,灿英的脑袋却比手更疼;十三带着人在眼前撤离!怎么回事?回想着方才年羹尧的那声把他们位置暴露的的低吟,李灿英完全懵了。他搞不明白状况。年羹尧的声音虽不大,却很清晰,十三不可能听不到……可是……既然他听见了……又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我们不是他们要捕捉的目标?还是……十三爷决定要放我们离去呢?   苦苦沉思之际,灿英后背的衣衫完全汗湿。他索性脱掉外衣,连带着把腰间垂系的皮囊也一并除下,胡乱扔在脚边。   不远处的十三和他的士兵已经离开。周围又黑又静。小蝶感觉仿佛掉进了黑窟窿。从来没有过如此一夜,让她觉得这样漫长。抬起头,天幕上刚刚升起的一颗星带给她惊喜。她知道那是启明星。曙光终于要来了。在十三不可思议的离开后,她开始颤抖。所有的障碍消失,拦住他们求生之路的关卡只剩下最后一个!搬离开狗洞周围的石块,一切将得到圆满!   小蝶疲惫的身体被唤醒,她又有了力量。灿英也和她一样,两人又鼓起了干劲。灿英用断剑敲击石块缝隙,刨掉缝隙里的粘土,小蝶帮忙搬离石块。他们配合得井然有序。又一块大石被搬开!灿英从小蝶手中接过石块,放在地下,转过头走到年羹尧身边,弯腰伸手比划了下。然后,他直起身,走到狗洞旁,观察着小拱门似的不规则的形状,说出叫小蝶心跳加速的判断,“再努力撬开七八个石块,估计就差不多了!”   小蝶喜极而泣。她把灿英抱紧,一种无法控制的激动把她占据,扑到与她又一次共经生死的同伴怀里。她说不出话,两眼闪烁着希望的泪滴。灿英望着她,飞快地转过脸,偷偷地擦眼睛。刨掘的工作再次继续。可是,如海底般黑暗的四周又泛起涟漪。危险再度靠近。   ——巴尔烈居然去而复返!   不得已,小蝶灿英只得又立即停下手。寒风吹紫了年羹尧的嘴唇和脸颊,先前炙热的体温消失,他整个人摸上去像一块寒冰!小蝶惊慌极了。如跳跃在峰谷与峰顶的电波一般,她忽上忽下的心情也被震荡反复个不停。揉着心口,她吃力地大喘气。   灿英靠在她耳边,悄声说,“待会儿让我来,你先好好歇歇。”   小蝶没回答,只是用一种被终生判决后人的眼神注视着不远处重新包扎过伤口,坐在担架上的巴尔烈。他带着一小队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的灌木丛靠近!   “将军……我们还在找什么啊……不是说不用找多铎统领了么?”一个士兵问。   “屁的多铎……他早已——”巴尔烈停顿住,咧着嘴满脸得意,转动着精明的眼珠,瞟了眼身旁的士兵,冷哼一声,忽然低下嗓音,咒骂道,   “你们几个方才眼睛都瞎啦?没见到亲自来慰问我的心采公主么?”   士兵们缩着脑袋,屏住呼吸。   “哼,这等荣耀你们怎么能体会得到……心采公主……五公主……先帝爷的五公主啊……她……她居然亲自来探望我,慰问我……哈哈哈……光是这件事传扬出去……天下人便都知道我巴尔烈英勇的美名啦……哈哈哈……哈哈……哎哟……”   他忽然苦下脸,身旁一个士兵急忙扶住他,“将军,你不要笑啦,再笑,伤口又要裂开啦!”   “去!去你的乌鸦嘴!老子明明在走鸿运!当头的鸿运!懂不懂?哈哈……不光救驾于危急……更是能博得公主的青睐……哈哈哈……不,不是鸿运,桃花运!天赐的桃花运!”   旁边一个士兵把巴尔烈打断,“不对吧,将军,心采公主不是已经有额驸了吗?听说是西北大将军……”   “年羹尧?”巴尔烈大叫出的名字把黑暗划破,让小蝶与灿英同时听得心惊。   得意洋洋的声音又响起。巴尔烈不屑地重复了一遍方才吐出的名字,道:“哼,这个西北大将军,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和那个多——嘿嘿,年羹尧当时的样子你们也看见了,在被插上李甲那样的夺命羽箭的胸口,流出那样多……啧啧……叫人害怕的鲜血!血都流干啦!”“   停顿了下,他发出得知真相后绝对会后悔的赌咒——“要是他年羹尧现在还活着,我巴尔烈跟他姓!”   几个士兵纷纷附和,赞同顶头上司的分析。巴尔烈又把话绕回心采身上,“所以啊,这么漂亮的公主才会让人觉得楚楚可怜,心生同情嘛!自打我把她从李甲手中救下,这场悲剧就已注定!嗯……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悲剧……毕竟……公主还没过门……年羹尧还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嘛!”   几个士兵掐准时机,开始献媚。   “所以啊,公主就只能嫁给将军你啦……”   “对啊,还有什么比英雄救美的方式更完美的呢?”   “要我说,公主显然也对将军你有意……否则怎会亲自来看望呢?”   听完最后一句奉承,巴尔烈脸色一变。手指摩挲着嘴角的小胡子,缓缓道,“你们几个都是我信得过的,在此,我也就不隐瞒……公主探望我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要我帮她找到年羹尧!”   几个士兵哑然。舌头缠绕住。彼此相望,神色尴尬。巴尔烈见了,反倒阴阴低笑,“公主毕竟年轻嘛,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其实……她不知道……不知道成熟男人的好处……”   闻此言,小蝶听得厌恶得直撇嘴。显然巴尔烈言下之意已把心采视作自己的囊中物,下一任额驸已非他莫属。“这种贪婪的丑态着实让人倒胃口!”灿英附在小蝶耳边,说出她的心声。   “将军,你不是说那年羹尧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找他的尸体的?”一个士兵问,“咦……对了……这里的尸体我们刚才在搜索多铎的时候一个个都翻找过……明明没见到年羹尧的啊……”   “是啊,难不成……难不成他……他还没有……没有……”最后一个字卡在另一个士兵的嗓子里,怎么也不肯吐出。巴尔烈方才恶狠狠的赌咒显然刻进了这士兵的脑袋,拂逆上司的话,他可不敢提。   “哎哟……”“哎哟……”忽然,火把掉在地上,黑暗中几个士兵撞到了一起,接着爆发出齐声的尖叫。巴尔烈粗哑的嗓音也包含其中。不过,他第一个恢复平静。火把又被点亮,巴尔烈沉着脸,把胆小的士兵大骂一顿,然后,用绝对肯定的语气又把他刚才赌咒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年羹尧必定死了。你们没进东边那座大屋,不知道情形……嗯……说来也真怪……年妃娘娘……居然要拔出那支插在她哥哥胸口的羽箭!这可是致命伤哇!在没有妥善医治条件的当时情形下,这么做无疑是给年羹尧贴上一道催命符!然而更奇怪的是,皇上他——”   说到雍正,巴尔烈及时打住,他忽然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于是赶紧隐去雍正的片段,遮遮掩掩地把话圆了。支吾了一会儿,他道:“后来……后来这年羹尧流了更多的血……你们没看见……差点把那张软榻都染红了……凭借我多年的见识判断,哼,他绝对没有再活命的机会!”   装模作样喟叹一声,半坐起身体的巴尔烈摇晃着脑袋,脸上挂着刻意的同情。   “所以,你们说,对还未被众人告知此事、仍被蒙在鼓里的公主,美丽的心采公主,我该如何向她交待呢?难道我们一定要这么残忍?哦,老天……”他捧住心,表情痛苦道,“你为什么要折磨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肥嘟嘟的手指挤在肥厚的胸口,完全看不见。半坐在担架上的男人看上去就像裂开的一个肉球。   一个士兵忍不住笑出了声。巴尔烈立即白了他一眼,装作没听到地又喊了几句骂天的呐喊,很快安静。   “所以,为了不让公主伤心,我们只好顺应她的意思,佯装来找年羹尧好了。年羹尧死去的消息绝对不能由我来向公主禀报。”   巴尔烈总结道。   “为什么?”一个士兵不懂,“为什么将军你不能告诉公主,让她绝了对年羹尧的念头呢?又为什么我们非得要瞒着公主呢?”   没等巴尔烈开口,另一个士兵用刀背敲了一下先前这个士兵的脑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要是果真告诉公主真相,公主的心里岂能再容下我们将军?绝望会转变为忌恨也说不定;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因此,为了将军未来准额驸的地位考虑,这种叫人难过的事还是让别人说出口比较好吧……至于为什么要瞒着……嘿,很明显,过了今晚,等公主回京,自然有人跟她说,咱们将军使得是缓兵之计!”   巴尔烈闭着嘴听这士兵说完,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熊熊的火光却把他闪动在瞳孔里的欲望完全照清!   于是,巴尔烈吩咐众人四下分头再看看,说是就这片地方没被仔细搜索过,说不定真能把年羹尧的尸体找到。“嘿嘿,要真是这样,这可就是老子今晚吃的第二颗定心丸啦。”想起十三方才给他吃的那颗,巴尔烈嘴角噙出深深的笑意。   小蝶被灿英握住手,两人掌心均是一片冷汗。   还好,巴尔烈带着人分散开,分作几拨,竟是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先找那头,待会儿再回过来找鹅卵石与围墙下面这片地儿!”他们的声音朝这边扩大了会儿,又缩小。他们走了,但一会儿就要朝这边靠近!   犹豫的思绪同时捕捉住小蝶、灿英。他俩默默对视,缄口不语。   过了会儿,灿英低下头懊恼地揪住胸襟,一拳接一拳地往自己胸口上砸。小蝶想抓住他,却被甩开,推落在地。   “刚走了个十三,又来了个巴尔烈,可恨!是在可恨!就差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小蝶……我们只需要再半个时辰……就能成功了……小蝶……小蝶……”   停下捶打的动作,他盯着被磨出血泡的手指、裂开的掌心,感到钻心般的痛。抖了下后背,灿英一个踉跄,忽然被脚下某个事物绊倒,跌在地上,咬了满口泥。   盯住那个害他绊跤的事物,那个装酒的皮囊,他颓然又丧气,抓住皮囊,吐掉嘴里的烂泥,他从地上爬起,半坐在小蝶面前,沙哑着声音,提出一醉方休的无可奈何的建议。   浓烈的酒气弥散在空气中,刺激着小蝶的喉咙。装酒的皮囊!烈酒!小蝶的目光被皮囊吸引。忽然,她感到脑中有些零星的、残存的、沉睡的东西被隐隐激活,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但是些什么呢?她记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能帮助他们走出目前困境的事?小蝶低着头拼命地想,想把思绪整理清,但却是越急越乱。不由涨红了脸。   注意到她盯住皮囊出神的模样,李灿英不由好奇,问她在想什么。   “皮囊,这个皮囊……”小蝶结结巴巴地说,又回头看了眼年羹尧,盯着皮囊问,“里边装的是酒?烈酒?”   灿英会意,想起先前年羹尧高热口渴小蝶拿皮囊里的东西喂他时的情形,轻叹道,“是啊,这里边的东西不是水……虽然不能解渴,却能解愁。小蝶,让我们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吧……在最后离别的时刻……”   小蝶的声音剧烈颤抖,“烈酒……你确定这里边装的真的是……烈酒?”   “当然。这是为十四爷精心准备的。我怎么会弄错?”灿英嚷着,手中的皮囊勾起他的沉思……   “一次我和十四爷在遵化的郊外狩猎,那次十四爷打猎打得兴起,回来一路引吭高歌,后来他嗓子干哑,便叫我把皮囊递给他,我以为他口渴,急忙解下送过去,谁知,他刚喝了一口,就吐掉大骂问里边怎么会是水?骂着骂着,他忽然脸色一呆,抖动着嘴唇叫起一个人的名字……后来……他流下了眼泪。从那以后,我的皮囊里装的便不再是水。”   “那么是浓度很高的烈酒喽?”小蝶抓紧他的手,眼神露出期待。   “浓度?你是说酒劲大是吧?哦,那当然!不是够分量的酒怎么拿来款待十四爷……嗯……你哥哥方才不是尝过吗?嗯,他这会儿不能开口……小蝶……你要是再不信……你也来尝尝……一试便知……”   小蝶急忙摆手。脑海里的思路已变得清晰。孩提时代看的那些港片硝烟弥漫的镜头在她眼前飘过。她把她的想法告诉灿英。因为太激动,以至于忘记措词。   “爆炸!酒精!还有火!我们有办法啦!”   她断续跳跃性的表达方式叫灿英面露疑惑,想了半天,他终于弄懂她的意思。   抓着皮囊,他问,   “你是想说烈酒被点燃时会产生某种威力吗?啊……我明白啦……你是想要用这种方法把石头炸碎?把这个狗洞炸开?”   说着,他也跟着身体哆嗦起来。   小蝶拼命点头,断断续续地对他解释,   “就是这样,烈酒……还很满……满满地被压缩……压制……被装在你的这个皮囊里……只要猛烈地摇晃,再用火种把它点燃……幸运的话……石头……石块……需要我们再花费半个时辰才能弄妥的石块就会被炸裂……在巴尔烈靠近我们之前,或许我们就能出去啦!”   灿英握紧双手,开始在身上摸索,好一会儿,他忽然哭丧着脸,取出一个被汗水淋湿的火折子,丢在了地下,捂住眼睛,不敢看小蝶。   小蝶倒吸一口凉气,“没有火……这个办法也不行……没用……终归还是没用……”   这时,巴尔烈等人的声音去而复返,逐渐朝这边靠近。他们有火把!这点猛地被两人意识到。   “我去抢一个火把过来,然后,你拖着年羹尧先走!”灿英冷静地开口。   “不!你这样是去送死!我不能这么自私!”小蝶不同意。   灿英大急,甩开她柔软的小手,抓着脑门,焦躁地低吼,“那你现在就走!一个人走!”   “不!我不能丢下他!绝对不能!”小蝶盯住年羹尧,啪嗒啪嗒地掉泪。   “那你叫我怎么办?”灿英摇晃起她的肩膀,满脸受伤。   一个沉寂在他们背后、掩藏了不知多久的声音响起!代替小蝶做出了回应。   ——“不知道……我的鸟铳能否代替火把……发挥出作用?”   回过头,十三正朝他们笑眯眯地走来!   小蝶愣住,吃惊地张开嘴巴;灿英望着十三,流下了热泪。   石破天惊地一声巨响后,小蝶跟在抱着年羹尧的李灿英身后,终于逃了出来。逃出这个叫她快要窒息的寺庙,逃出这个冗长的黑夜。   没走出几步,头顶东边的幕布被揭开,惹人爱的新鲜的桔红色的云彩开始在天空里聚集。它们越聚越多,力量越来越强,眨眼间,把笼罩了一个晚上的黑布掀掉。大地光亮一片!虽然此时红日只升起一小半,但温暖的感觉已充斥进小蝶的胸膛。她的心被装得满满的。   走了一小段路,来回守望在半山腰处的清风、皓月的马车就发现了他们。灿英在把年羹尧交给清风抱上马车后,盯着小蝶看了好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地转过了身。   “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小蝶站在马车前的疑问令灿英暂停下脚步,然而,只是暂停。他脚下的步伐更加的快,快到不让小蝶再有询问的时间。被儒家纲常伦理驯服的灿英的头脑主宰住他的身体。雍正、十四、十三的影像一个个开始在他脑中逐渐变得清晰。灿英,这个叫小蝶难忘的伙伴,很快消失在日出的光芒中。他没留给机会让自己犹豫。   在清风皓月的催促下,小蝶坐上了马车。   在急遽、逃命式的颠簸了一个时辰,他们安全地逃离法华寺的地盘,走出法华山的山头之后,年羹尧在马车陷进一个泥泞水洼、车身的震动的时刻醒了。睁开眼,他似乎完全恢复了意识,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下四周,接着,年羹尧长长叹出一口气;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的身影把他刺激。为此,他冲着她大喊,问她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正在后面推车的清风听到声音,探头进来察看,却是被年羹尧喝斥着叫他立即把小蝶丢下马车。清风不由愣住。   小蝶呆望着年羹尧,不说话。   前边赶车的皓月勒住马,也走了过来,又被年羹尧下达出相同的命令。皓月也露出如清风般同样迷惑不解的表情。   见两个侍卫不买账,年羹尧只得把恶狠狠的面孔转向小蝶。   “下车,我叫你下车!难道,你耳朵聋了吗?”   “大将军!”清风皓月同时朝他跪下,刚张开嘴准备为小蝶求情。昨夜的事虽然小蝶没来得及和这兄弟俩说,但是,年羹尧的伤,小蝶的憔悴,两人血迹斑斑的衣衫,谁也看得出昨夜经历过的艰辛。然而,年羹尧没给他们开口说情的机会。他打发他们两个去撬动马车。清风皓月只得遵命。一前一后地走出车厢。   吃力支撑起身体,年羹尧靠坐在车窗前,又对车厢里的她板住脸。她的样子真狼狈!若不是那张仍然叫人不能呼吸的脸,她浑身上下看上去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年羹尧的手指瑟瑟哆嗦了几下,忽然死死握紧。攥住拳头,他又对她下了逐客令。   小蝶还是不吭声。挺立的鼻梁倔强得皱了两下。   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动作,让年羹尧叹了口气,   “你走吧,还是走吧!跟着我,从今而后,只能是受罪!你……你把我忘记吧!就当我果真死了!”   小蝶开始抽泣。压抑的、哽咽地哭泣。年羹尧感到不耐烦。粗鲁地对她伸出手臂,他打开轿帘,与车厢后正抬着一条木棍使力的清风的眼睛撞住,年羹尧立即避开他询问的视线。绷紧脸上冷冰冰的线条,猛地胳膊用力,把小蝶推得跌下了马车。   “回去!回去!我叫你回去!回到他身边去!”   “不!不!我不要!我要跟着你!”小蝶伤心地大叫。鬓角的长发粘在脸颊旁,脸色惨白如纸。她孱弱的身体透支到极限——开始剧烈地摇晃。看上去,她似乎就要摔倒。清风好心地伸手把她扶住,却被小蝶甩开。她站在倾斜在地面的车厢前,朝年羹尧伸出手,希望拉住自己的人是他。   “不要抛下我,年羹尧,求求你!”   她满是血泡的手指矗立在年羹尧眼前,喉结滚动,年羹尧眼中闪过不忍的表情。就在她下一刻险些被脚下的泥泞绊倒的时候,他终于拉住她的手,似乎仍在犹豫,   “你会后悔……”他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心抽搐不已。缓缓地,他松开她,往车厢墙壁后靠,想与她保持距离。   小蝶忍住哭泣,拼命摇头。紧紧地、抢在他前面,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男人的手指,生怕她再被丢弃……   见到这一幕的清风被感动,抬起木棍的肩膀忽然有了力气,猛地开始用力。车厢前传来皓月的一声吆喝,马被催促着往前拉。   这时被年羹尧拉住的小蝶只感觉眼前一晃;马车被成功撬起,从低陷的水洼中脱离。清风、皓月欣喜的呼喊分别从车厢前后传来。 ☆、CHAP147 逃难二重奏之小风篇序曲   叫允禟等待的事情终于来了!在法华寺事件的第二天,关押他的紫禁城最黑暗的死牢囚室内,终于迎来了瘟神!田文镜沉着一张臭脸叫人打开了他的牢笼大门!   允禟这间与其他囚室隔离的漆黑一片的牢笼被照亮;田文镜在靠近允禟床头一张算得上是案桌的木板上点燃了一只蜡烛,幽幽闪动的烛光,还给允禟眼睛原有的权利。他注意到走在田文镜身后的是两个侍卫,他们双手合抬着一个大铁箱。   冷哼声中,田文镜没搭理从枯草堆床上爬起转过脸来看他们的允禟,只是叫两个侍卫把大铁箱放下,又让他们打开。   铁箱中的事物闯入允禟的眼帘。   为此,他仰天大笑。从凌乱的床铺上站起,拨弄掉粘在脑后的几根枯黄的稻草,用冰冷讥诮的腔调向田文镜表达出自己对眼前之所见的观点。   “田大人……你该不会……糊涂到要把这些家伙往本王身上使的地步吧……哈哈……可笑……真是可笑哇……”   “这些家伙怎么了?”倒竖着浓眉,田文镜朝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下。牢门被带上,侍卫走了出去。烛光剧烈抖动着宛若大家闺秀般弱不禁风的身体,缩聚成一团,光线更暗!   盯了眼田文镜投射在墙壁上庞大张开如巨人般靠近的影子,允禟笑得张狂。他双手叠放在腹部,颤动着下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笑死人……哎哟……真是笑死人……本王的肚子都笑疼了……”   田文镜冷冷地盯着他,死死咬住嘴唇。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对方笑完,他才打破沉默,“九爷是在嘲笑区区在下,还是在嘲笑代表《大清律例》威严的刑具?”   听者立即变了脸。所有残留的笑意冻结。如同川剧换脸般,深仇大恨的脸谱覆盖在允禟的五官上。瞪着眼,他朝田文镜射出吃人的目光。   “就凭你?也配提我大清朝?也配提什么威严?呸!”低下脑袋,他朝田文镜的脸上狠狠啐出一口,唾沫准确无误地落在目标的鼻梁正中。   田文镜大怒。皱着眉,挥起衣袖狠狠抹掉鼻梁上的东西,大步冲到允禟身前,仰着脸,伸出手臂,一把扯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   他开始扯动他的身体,像狗主人拨弄他的宠物一般,那样任由心意。耷拉下脑袋的男人被他拽得重心不稳,脚步踉跄。   允禟跌跌撞撞的身体宛如一只飘荡的风筝般在阴暗潮湿的囚室中盘旋,忽而左右摇晃,忽而前后俯仰,总是不能控制住自身;风筝的线被捏着,田文镜拉扯住他的衣襟死死不放。   头昏脑胀就是这位昔日风光此刻失势王爷的感觉。   所有的一切都在抖动!   发霉的墙顶、潮湿的草堆、黏腻的地面,甚至还有那盏眼看就要熄灭的蜡烛!都在晃,都在摇!都在他允禟眼前呈现出重影,都在他耳畔边吐出叹息。是的,黑暗中的幽灵正在靠近,看不见的地狱使者们在为他送行!他们在欢呼,在跳舞,在为他即将中止的人生之旅欢庆!带着兴奋的表情,这些潜伏在他身旁空气里的鬼魅,手拉着手,把他这个将死者环绕。他们一圈圈地转着,跑着,狂热地扭动着比蛇还灵活的腰,嘴里发出如猎人满载而归时的尖叫!他们凝视他渴望的眼神是那样急切,忽然,他们当中的一个朝他张开大嘴,露出上颚如尖刺般的青色獠牙!哦,还有那深得看不见底的红色喉咙……他们想干什么?把他当做充饥的点心么?   迷糊中,允禟脑袋混乱,产生如上的幻觉。   尖叫一声,他摔倒,包含着枯草、泥尘、耗子与蟑螂排泄物的地面的污秽扑入他的嘴中。“哇”的一口,他弓起后背,趴在地上,开始呕吐。   “呵呵呵……”笑声在允禟头顶震动。田文镜厌恶地拖住他后脑勺的辫子,把他从地上拽起;允禟吐出的全只是水。   注视着男人脸上、身上泛黄的水渍,审问者提问出一个冷静的问题。   “听说三天前,你就开始绝食?一整天,只是肯喝一点儿的水,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早存了必死的决心?”   允禟颤抖着虚弱的手臂,半跪在地上擦拭着脸颊,胸口。眯着眼皮不看田文镜。   他站起身。接着,他又一声不吭地扭动了下脖子,猛地把自己的辫子从对方掌心中抽回。   虽然这几个动作很简单,配合着皇族的骄傲,动作被演绎得也很完美,但是,演员的虚弱仍然被老练的旁观者识破。而这,也就成为方才田文镜为何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比他身材高大的囚犯的原因;谁三天不吃饭,都经受不住这些。   “怎么?还想对我摆你王爷的臭架子么?”面对沉默者的不合作,田大人发了脾气。   “砰”的一个剧烈的声音降落!可怜的蜡烛哆嗦着身体,闪动出被蹂躏后的微光。允禟闷哼一声,重重地又贴向地面。田文镜如铁锹般的脚踩在他的后腰上,那样用力!他还唤他“王爷”,他问候他说话的方式更加殷情。   就像刚过门粗心的新媳妇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烧菜多放了些盐一般,田文镜露出如此的惊呼。   “哎哟……王爷……你怎么啦?”   笑嘻嘻地瞪着允禟的他脚下继续用力。   被踩者终于没忍住呻、吟。这个细微的声音造就了田文镜心理的微妙变化。这一刻,他感到了自身的强大。与弱者对比后自信自满自傲的情绪捕捉住他,像吃了仙药般让他感到浑身通泰。同情的种子被他这个强者施予,他转变了对囚徒的态度。   “王爷,只要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就不会再吃苦头……现在你的身体已如此透支……而且……这个铁箱里的东西……你总不希望我派上用场吧……”   “你这是在安慰,还是在威胁?”   沉默的一方终于出声,擦着嘴角的他这次没吐。(实际上是因为吐不出来,几天没有进食的他吐不出任何的东西。)   “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掌握局面的官威沿着男人的眼角蜿蜒,冷峻着脸孔,他瞥了眼跳动的烛火,为被自己吓到的火光而感到满意。   允禟不是蜡烛,他的双眼是那样沉着,安定。连睫毛也没抖动一下。疲乏地叹口气,他转身走回稻草堆成的床铺,无力地坐在上面,犹豫了一下,然后问田文镜,究竟想知道哪些问题。他妥协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那个铁箱子,而是他很想喝水;真正的水。突然,他勉强站起身,走到墙角摆放的一个缺口的破碗前,他停下脚步,默默打量着碗里长满了绿毛的液体,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   听到他这样要求的田文镜相当意外,捏住他只剩下骨头的手臂,他满脸狐疑,问怎么会是这样?   “哼,怎么会是这样?”允禟重复了一遍问题,突然提高了嗓门,在一阵刺耳的怪笑后,他这样给出回应——“难道,在你这位现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眼里,你的大老板还会好酒好菜地招待我么?哼哼,别说是清水,就是——”他突然停住。   接着话头,田文镜立即追问,问就是什么。允禟迟疑了会儿,舔着干裂的嘴唇,又问了遍他方才的要求是否果真能被满足。于是,在田大人的一声咳嗽声中,装满着清水的陶罐立即出现在口渴者的眼前。   在不喘气的咕嘟声中,半瓶清水下肚的男人的脸色突然泛出病态的潮红,喘了会儿粗气,他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目送走战战兢兢走进来又走出去的狱吏,方才问题的答案才被揭晓——   “这几日若不是靠着这些馊水勉强度日,你再晚来些,怕只会看见我的尸体!”   “谁让你不吃饭的?”田文镜反问。显然,他误会了。   “饭?”瞥了赠水者一眼,允禟冷笑,“只怕我吃了一口,今日就不必忍受你的折磨了。”   瞪着允禟那双愤怒的眼睛,田文镜胸中百感交集。允禟话里的意思他当然听得懂,胤禛向来的心狠手辣也为他所熟悉,然而,此时此刻,毛骨悚然仍然是他真实的心情。禽兽尚且能不骨肉相残,又况于人?况于君乎?儒家敦厚爱人的陈旧思想又在他思绪里作祟,这种近来早就被他抛在脑后的,沾满灰尘的东西,不知怎么的,突然,在此刻苏醒,并被他这个恢复对它记忆的人牢牢攥紧,把这样一种悲天悯人的士子的天然情怀用到了允禟身上。这个瞬间的田文镜让我们感到了欣慰,或多或少地他恢复了点人性。   审讯正式开始。   坐在刑具铁箱上的田文镜,跷起跷惯了的二郎腿,用正儿八经的严肃的面貌,坐在犯人对面,提出问题。   “法华寺里的事你知道吗?”   允禟戒备得盯了他一眼,抿住嘴唇,过了好久,才点了下头。   “这么说,隆科多、李甲你也都熟悉喽?”   允禟不开口,但他稍显慌乱的眼神已让田文镜满意。   “除了你,法华寺这场谋、逆的计划还有谁参与——”说到此处的审讯官停下来,语重心长地朝对面叹了口气,   “王爷,你不是糊涂的人……总该知道有些事不能一人独扛的道理……千斤的重担若是全压在一个蒙难者的肩头,那可是会叫这副肩膀粉碎的……做人,必要时,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允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把他的话打断,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他问隆科多与李甲的下落。   初出茅庐的田文镜不疑有他,用摇头的方式给出无声的答案。   就这样,允禟笑了。   “什么叫死无对证,恐怕这才是田大人与你那位大老板此刻一筹莫展的困扰所在吧!”   得意的表情在他脸上重现。凹陷的眼眶下是一圈青紫色的浮肿,因为绝食,允禟看上去格外憔悴。可是,此刻,他的眼睛却闪烁出胜利的喜悦!——不是因为雍正被他们打败;法华寺,这场蓄谋在他们胸膛中酝酿的最后机会显然已经逝去,错过了,不会回来了。正面战场全线溃败的事实无容置疑。令允禟喜悦的真正原因是——此刻,此刻他与雍正的最后的角逐!隔着田文镜的这场角逐!   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这块小小阵地上胜利的战旗已攥紧在他的掌心!一切,一切都将完美!那个男人……那个……代表着他所有希望的那个男人……将被保全!!他深深敬爱过……恼怒过……崇拜过的那个男人将获得新生!!!   而为此,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咽下最后一口人世间污浊的空气。脖子一扭,腿一蹬,什么都解决!他的……八哥……他的活下去的另一个象征将得到自由!   于是,关于法华寺,关于幕后人的名字,田文镜再也问不出头绪。他面前的犯人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胡言乱语,用你问东他说西的方式来掩盖所知道的真相。田文镜最后一点耐性很快被消磨干净;他违背了自己方才许下过的诺言,对允禟用了刑。当被烧得发红的烙铁在对面那副胸怀落下的时候,当数十根比黄蜂尾刺还尖利的竹篾陷进对面那双也是人的指甲盖里的时候,当比响尾蛇还毒辣的皮鞭卷住对面比纸还单薄的腰杆的时候,魔鬼的定义被这个施、暴的男人表现的酣畅淋漓!   他甚至是带着某种异常的兴奋进行着手下的动作的。皮鞭下的男人已昏厥,皮鞭却没有停!田文镜眉眼扩张,打得发了性!他背后的衣衫如他的犯人一般,完全潮湿,只不过区别在于,他被汗水打湿,而允禟却是泡在了血水里。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田大人朝他的犯人咆哮,   “更别天真的以为法华寺的事实真相会烂在你的肚里,开始,这只是个开始!序曲!一个属于你我过节的序曲!   咦,你瞪着我干嘛?不明白?哎哟,差点忘了,我应该对精于财货交易的九爷说利息,提本金这样的字眼才对嘛……论欺行霸市,就是你九爷的段家钱桩也比不过朝廷……对啦,就是这样比方……朝廷这个大钱庄现在正问你这个债主清偿拖欠……并非沉甸甸金银的拖欠……本着仁义慈悲的情怀……你需要从利息还起——”   抹了一把脸上汗水的田文镜忽然停住,扔掉手中皮鞭,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男人血肉模糊的下巴,恶狠狠地怒道:   “红杏……宜妃……这些利息的名字……这些被你撕碎、被你利用过的女人的面孔……你总不会不记得吧……”   允禟很想朝他翻个白眼,但却没一点力气。连眨眼皮的力量也被耗尽。从来没有过的无力感袭击了他。这一刻,他恨不得立即死去。   然而,他的瘟神偏偏不遂他的心。   “所以,你别想这么轻易地死去!”松开他下巴擦拭手指间血污的男人嫌恶地皱着眉,“朝廷的账……你欠我的账、一齐等着你!”   说完,“呼”地一声,蜡烛被吹灭。牢门被重重甩上。允禟只觉得脑袋像铅块般沉重,昏沉沉地,就在他失去知觉之前,门外的一阵吵嚷让他又打了个激灵。   在浑身皮肤哆嗦,伤口痛楚的时刻,模模糊糊的对白响在他耳边。   “里边的人若是死了,你们一个个都得跟着人头落地!”   “可是……可是大人……这似乎不合乎……皇……不合乎上面的意思……”   “什么上面?你们胡诌些什么?里边的人是谁?他是什么人!是皇上的亲弟弟!是先帝爷的阿哥!你们当他只是个普通的死囚么?竟敢用这么叫人不屑又鄙夷的手段来毒害他?哼……你们一个个吃雄心豹子胆啦……”   “可是……明明是常喜公公叫人吩咐我们的,说是是皇……”   “放屁!”大吼一声,男人用刁钻不带脏字的秀才文人的语言把狱吏骂了个狗血淋头,“明明你们几个收受了来路不明的赃银,想对犯人意图不轨……”   “啊……冤枉……冤枉啊……”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扑通”“扑通”的叩头声不断。   后面的对白还在继续,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却忽然降低。允禟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他漏掉的精彩如下——   阴森森的笑声震动,“你们口口声声叫我大人,怎么一直不敢抬头看本官一眼呢?钱大哥,范大哥,还有这位老许,我可没有忘记你们哟!”   打从田文镜再走入这片叫他生死难忘的死牢的时候,昔日因宜妃事件被困于此的屈辱记忆一下子浮上他的心头。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般用力地冲刷着他的每一条神经。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在这些旧识面前说明身份,不过是迫于允禟公事在先的妨碍。此刻,公事才了,私仇就被他记起。   几个狱吏终于辨认出曾经被授以刺客之名的田文镜,顿时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不光叩头讨饶,其中一个连裤裆都尿湿。   碍于瞻观,后边叫人恶心的画面,我们把它隐去。   第二天,热呼呼的白米饭送到了他的床前,碗旁还摆着一个陶罐,里边装满了清水。   望着米饭、清水,允禟流下了眼泪,想死也死不了的眼泪。他吃力地坐起身,颤抖着伤痕累累的胳膊,够着碗几次,却是没够到。接着瓷碗“哗啦”破碎的声音惊扰到狱吏,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矮个子开门向他走了过来。允禟知道此人姓钱。刚想呼唤,从床上摔落半坐在地面的他的嘴边立即挨了一个耳刮子,没等他开口,钱狱吏抓起地上散落的一团沾着污秽的白米饭,塞到他嘴巴里。狱吏下边忿恨的叫骂让滑到男人嘴里的饭团卡住——一声“废物”准准地刺进他的心!   此时一夜辗转的田文镜已经起床,用青花瓷的小汤勺舀着碗里的银耳羹散着热气。两眼望着碗里银色花瓣发呆,出神间,他猛地一惊,忽然有些明白昨日他自己为何会对允禟那样生气。排在红杏、宜妃后面的、一个潜藏在他心底的名字如魔咒般被他读出了声音,“小风……”他呢喃着,“谢小风……你在哪里……”   其实,他知道,比起急于要允禟说出某人名字的他的大老板,让他田文镜更在意的是希望知道此刻,谢小风与那个某人身在何地。    ☆、CHAP148 逃难二重曲之小蝶篇1   法华寺地处京郊的优越地理位置促使另一队逃亡小组做出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决定。被清风处理完伤口、靠在马车车厢内的年羹尧对此进一步解释:   “在朝廷方面尚且混乱之际,从法华寺所处的城门关卡直接离开京城,将是上苍留给我们的最后生机!”   “朝廷方面?”小蝶默默咀嚼着他话里故意说得隐晦的字眼,低着头想了片刻,忽然领悟,接着脸涨得通红,遂明白朝廷方面必指的是胤禛,挨了十三一记重击的他终究会醒来,到时,局面就不是对他们网开一面的十三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甚至可以准确地说,若是再在京城这个铁笼子里犹豫迟疑,那么等待他们一行人的将是地狱般的境地。在那地狱中,好死不如赖活的道理被颠覆,生不如死将成为你身心被俘后的唯一体会!刘二虎,就拿这个刚刚闪现在她眼前的活死人为例——他虽被年羹尧割掉舌头,弄断手脚筋腱,搞成残废;可是,对于刘二虎本身而言,残忍的不再是让他去死,而是让他在这样生不如死的状态中继续存活。如同一块腐肉般仰躺在那里残喘着呼吸。然而,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却仍是被做到了,胤禛制造出刘二虎这个痛苦生命延续的奇迹。   点头默许年羹尧的判断,忽然她狠狠皱起眉,“万一……我是说万一……朝廷那边已经有准备……京郊的关卡已经收到消息……要逮捕我们的消息……的话……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噔噔的马蹄声与清风皓月的吆喝声更急。从车帘钻过来的风呼呼地刮在小蝶脸上,送来农田收割后残存的气息。   京郊崎岖的小路不好走,马车一路颠簸。车厢内的小蝶被摇晃得身体东倒西歪。年羹尧却是纹丝不动,斜躺在帘布下,任由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射上他的眼皮。他的一双伸直的长腿把车厢有限的空间几乎占满,被他挤到一个角落的她只好蜷起双腿,手抓住膝盖,脸越来越苍白。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她撞倒在年羹尧怀里。他把她抱住,盯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叫她心慌意乱的神情。幸亏清风、皓月大呼小叫的冲到后边的车厢里,才叫她砰砰直跳的心得以喘气。松开她的男人面不改色,挪动着身体,背靠着车厢的墙壁,拿镇定自若的眼神朝两个兴奋的侍从看去。   顺着年羹尧的视线,小蝶才注意到蜿蜒在眼前的一条羊肠小道。他们已来到一个小镇。古老的、残缺的鹅卵石胡乱地铺在路面,在清晨没有散去的露珠的折射下,一个个鹅卵石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的方向闪耀出七彩的光泽。稀稀疏疏的垂杨柳矗立在小道两边,无精打采的摇晃着被秋风吹得蜷缩泛黄的叶片,默默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街道上,布衣百姓,小贩商贾,络绎不绝。隐藏在垂杨柳背后的一家家店铺的帆布招牌在微风中瑟瑟抖动。   “主人(为了掩人耳目,皓月清风对年羹尧改口称呼主人。),你看到了吗,街道临了最后一家的店铺?”站在小道入口处的皓月把年羹尧眼前的帘布小心掀开一道缝。   “棺材铺?”瞥了店铺一眼小蝶惊讶地皱起眉,朝沉默不语的三个男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一刻钟后,年羹尧躺进了底部被凿了两个透气孔的棺材。剩下他们三个人也都是一身缟素。两匹骏马的头上也被缠了白布。   离开街道,马车穿过小镇,在人烟稀少的一片小树林的山坡上停下。为了确保透气孔的功用,清风皓月停下车来检查。移开厚重的、黑漆漆的铁杉树的棺材盖,紧闭双眼的“尸体”突然朝他俩睁开眼睛,两人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倒退一步,又顿时喜笑颜开。   清风拍手叫好,“这下可好,主人你自是万全了,想就算那些收到消息的京郊守门士兵,也不至于干揭开死人棺材触犯大忌的事情吧!”小蝶遂由此明白几人的用意。   皓月点头附和,然而,又一个难题出现。——伤重不能自由行动的年羹尧的问题解决了,如花似玉的小蝶却又如何伪装,才能逃过关卡的检查呢?   就在清风皓月抓耳挠腮的时候,“尸体”扶着棺材两边壁板,半坐起身体,反手够了一下后背,突然,胸口被牵引到的疼痛让他停下动作。于是,一个叫小蝶脸红的吩咐被吐出。他叫她解开他上身的衣衫。   “做什么呀……”忸怩中,她迟迟不肯动手。恼怒中,年羹尧干脆叫清风皓月帮忙。然而,粗手粗脚的两人立即让他胸膛的痛楚更加清晰,他龇牙咧嘴,夸张得哇哇直叫。顿足中,小蝶只好走过来帮忙,顶着发烫的头皮,一件一件地小心地为他除下外边的长袍,中衣,直到贴身的内衣——结痂的伤口已经与内衣的布料粘合在一处!小蝶轻盈的手停下!她不该如何是好。   “撕开后背的衣衫……”男人及时给她指示。   屏住呼吸,接过清风递过来的匕首,小蝶伏在男人的后背上,脸红得像猪肝。浑身发烧就是她此刻的感觉。但是,比窘迫更加剧烈的情绪把她占据。微微抖动手腕,她握着匕首,额头上的汗珠落在了男人宽厚的后背。停留在他后背上的另一只纤手突然震动,被手下震动的躯体所带动!她的心跳更快!快得就要跳出咽喉!她只好叫他别动,深呼吸之后,她才用匕首割开了他后背内衣,划出四道裂口。   就在小蝶不敢直视的赤、裸的后背上,年羹尧让清风取下贴在皮肉上的秘密——几张人皮面具!   “或许,这是我们离开京郊最后能利用的工具了!”他接着说道。数了数,人皮恰好有四张。   *******************************************************************************   午后和煦的阳光并没有穿透闲梳院的屋顶。在紫禁城冷宫的这个角落,一切仍被阴影笼罩。支起窗户,胤禛望着环绕在门口的几株已枯黄了一半的桂花树发呆。屋子前边一株大树上的喜鹊吱吱呀呀吵闹个不停,更惹他心烦意乱。腿伤痊愈的小太监常喜陪在一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胤禛站在这间人去楼空的屋子里,低头沉思。常喜虽然猜测不出他的心思,但只要瞥见他攥紧的眉尖便能把握到他此刻的情绪。徘徊在屋主人常常伏案看书的书桌前,胤禛终于坐下,随手翻阅起屋主人案头上的几册旧书。突然,在一本诗词卷册中,一张写满了人名的纸签跳跃出来!盯着这张纸签,胤禛的脸色瞬间苍白!接着,常喜听到了轻微的牙齿相叩的摩擦声!男人垂放在体侧的手指紧握,他突然站起身,把纸签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刚做了一个想远掷的动作,却又停下,把纸展开,用指甲把它撕碎。最后,猛地抛洒向头顶。纸屑片片飞落。迎着风,胡乱飞舞。一小片掉落在常喜的脚边,残缺的一个“尧”字印入眼帘。   常喜不由心中一动,暗想:“难道宫里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不会吧……他们两个人是兄妹呀……可是……可是如果仅仅是兄妹的话……就没有私……双双一同……消失的理由啦……”   作为胤禛的贴身太监,常喜无疑距离实情最近。因此,他也把他的嘴巴、甚至他的想法管得很严。硬是用一同消失代替了“私奔”的说法。   愤怒中的胤禛回过头,用吃人的眼神盯住常喜,发出如负伤野兽嘶吼般低沉的命令。   ——“传方苞。”   三个字清晰地落进小太监的耳边。   *******************************************************************************   此时,懒洋洋的紫禁城别处的殿宇没有睡着。皇后那拉氏正坐在属于她的那把椅子上俯视着跪在脚下的耿妃。法华寺事件的风暴虽然过去,但她,母仪天下的女人仍然心有余悸,神思不宁。精神刚刚恢复正常的她在法华寺凶险的事件中显然受惊过度。李甲,十三,多铎,巴尔烈,心采。胤禛,一个个可怕的,鲜活的,令她感到迷茫又混乱的影子始终在她眼前来回出现。虽然李甲后来被十三的鸟铳打死,但是,这个反贼拽住她头发,在众人面前戏辱她的一幕仍然叫她刻骨铭心。回来后,她的耳边总是出现反复的刀剑声,鸟铳声,嘶叫声。她私下偷偷找过太医,以一个宫女出现类似境况的症状向太医打听病情,得到的回答却是疯癫发作的前兆。为此,她急忙叫太医开药,然而,却在听说吃药后会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之后,把药碗狠狠砸碎。强打着精神,她决定苦撑下去。然而,为此,她整夜整夜地失眠。整个人逐渐陷入焦躁的陷阱。   “耿妃……皇上叫我问你些话……你可要好好回答……”集中精神,那拉氏费力地说出这句话。   耿妃苍白着脸,跪在地上点头。   “法华寺那日的事情……皇上早已交待过钮钴禄氏……叫她拖住年……年妃……怎么……怎么后来年妃又会与心采同时出现在法华寺呢?”那拉氏问。   瞥了眼那拉氏威严的面孔,耿妃心中冷笑,“好哇,出了事,你们不去问钮钴禄氏,反倒先来捉我的不是,嘿嘿,厚此薄彼也不必到这个地步吧!”想完,她按捺下性子,遂把心采那日进宫哭诉年羹尧花心的事情说了。   听完,那拉氏凝视着耿妃贼溜溜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出口长气,“原来是这样!这么说,钮钴禄氏倒也算是尽万岁爷交待的职责,倒也不须担什么责罚了……”   听完这句,耿妃终于忍不住。尖细着嗓子,用忿忿不平的腔调反问,“皇后娘娘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皱眉沉思片刻,那拉氏给出讥诮的回应。   “你有这份伶俐的劲儿就行……年小蝶这事已成了皇上现在的一块心病……后宫里出了这样的纰漏……总该有人承担责任吧……”揉揉眉心,她的脑子开始发胀。   “为什么偏偏是我?”耿妃见对方来势不妙,不由索性撒泼。自动从地上站起,愤怒地一步步向那拉氏靠近。   “大胆!跪下!”东宫之主一声大喝。   森严的命令呼唤出卑微的奴性。耿妃吓得后背颤动,两眼发直,膝盖不由自主地一软,扑通一下又跪倒在女人的脚边。她开始痛哭流涕。   “皇后娘娘……求求你……请看在我多年服侍皇上的情分上……饶了我这次吧……法华寺的事真的不是我告诉年妃的……是心采……是心采公主说漏了消息……后来小蝶才撺掇着公主一起去的……”   “住口!”那拉氏喝止住她,“还敢把所有的罪责往公主头上栽?哼,你干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是谁把心采的怒气导向年小蝶的?心采那边我早已问过,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你,是你让她冲到闲梳院里去找年小蝶的!要不是你的提醒,心采那天绝对不会和小蝶有交集!年小蝶也绝不会出现在法华寺,更不会后来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你……你……可知道……皇上现在有多伤心?”   “伤心?”耿妃提高音调,擦干眼角潮湿,道:“伤心他还一连几天招回疆进贡的美女侍寝?哼,男人!这就是男人!喜新厌旧的东西!哈哈……年小蝶……枉费我恨你恨了这么多年……却原来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哈哈哈……”   注视着笑得不可遏制的耿妃,那拉氏的脸色逐渐难看。耿妃这样的女人不懂胤禛她不怪她。她恼火的是耿妃此刻的态度。   “我从来不知道你轻狂到了这般的地步……”用力拍着桌子,她从椅内站起,朝笑得前仰后跌的耿妃扔出这句话。平展着五官的线条,用绝对的貌似不可侵犯的外强中干的冷漠对抗她的大笑。   耿妃很快止住了笑声。张开嘴巴,哇地一口,又泪流交加。她哭得声音很大,半跪着身体,双拳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脑袋摇晃个不停。哭了半晌,又乞求那拉氏放自己这回,没得到任何回音。于是,使出杀手锏的时刻被迫提前。   收住哭声的耿妃勾勾地望着那拉氏,做出最后的挣扎。她抱住那拉氏的腿,急匆匆地说道,   “如果我没料错,皇后之所以力保钮钴禄氏让我替她定罪,绝不是因为她现在失宠的地位,而是看在她是万岁爷宠爱的儿子、弘历的母亲的情面吧!”   那拉氏不说话。脸上却闪过不耐烦的表情。抬起腿,刚想把脚从耿妃手中抽出,却反被神色激动的女人抓得更紧。   “皇后娘娘……弘历……这个会叫阿玛会叫额娘的讨人喜爱的小娃娃……现在才是万岁爷宝贝的心头肉……瞎子都看得出来皇上对他的喜爱……虽然还有弘x几个……但……将来……的事……你我都看得清……可是,皇后娘娘……你想过没有……一旦弘历将来继承皇位……他这个新皇帝会怎样对待你这位额娘……钮钴禄氏的地位显然会危及到你……到时候,你拿什么制约这位人缘极好的妹妹?钮钴禄氏她虽然不争名利,可是别忘了,她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属于她的那支镶蓝旗可是皇后你们镶白旗宗族的对头——”   沉默片刻,那拉氏盯着耿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吩咐她站起。喘着气,耿妃喜形于色,知道自己的话把对方说动。于是,她更加表露出自己在那拉氏地位保卫战中不可忽视的作用。   “皇后娘娘……制约钮钴禄氏……的法宝……普天之下……除了我耿心蓝,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因此,您将来的富贵荣华,您将来的平安康泰的好日子可是与我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了我……您才能拿捏住钮钴禄氏的咽喉……叫她背后的宗族……不得擅自侵入你们镶白旗的领地……”   那拉氏的脑袋疼痛欲裂,她觉得仿佛有一条虫子藏在里面扭动不歇。   “废话少说,钮钴禄氏究竟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   “嘿嘿,皇后娘娘,你当我是不安世情的年小蝶么?”嗤笑一声,耿妃重新跪下,再次乞求法华寺事件放离年小蝶罪则的宽恕,   “皇后娘娘,我知道,东宫责罚的大权在你的手里,这事儿,只要你说一声把我放了,就是万岁爷再恼我,也要瞧您的面子。皇后娘娘,您不妨仔细掂量一下,是循规蹈矩地遵照章法让我为钮钴禄氏顶罪,还是大人大量,留着我的一条小命,好确保您下半辈子不变的富贵……”   屋外响起婉转的鸟啼,树叶飒飒的抖动声也似乎更大。刺目的阳光从窗缝间溜了进来,悄悄地爬上耿妃的眼皮。就在她眼花的一瞬间,胳膊被拉住!那拉氏笑容满面地已把她扶起!虽然,她脑中的痛楚仍在继续,耳畔嗡嗡的噪音响得更大。   “都是后宫里可怜的女人,咱们何苦相互为难呢?”   就这样,悬在耿妃心里那块攸关生死的大石块才算被放下。她紧张的情绪终于被挥去。于是,作为交换,一个曾经只属于她与钮钴禄氏的秘密被泄露。当那拉氏获悉这个秘密之后,半天合不拢嘴。   “老天……弘历……竟然不是——”   “嘘!”耿妃朝吃惊者竖起手指,“天机不可泄露。皇后娘娘。”   “不,不行!这件事必须要……”那拉氏表情激动。   “启禀皇上?”冷静旁观的身份轮到了耿妃,讥笑一声,她表情更加得意,好似一个偷吃到蜜糖的老鼠,“皇后娘娘,你此刻也必定考虑到了,是不?把这件事告诉皇上的后果?滔天的波涛将被掀起!翻船的可并不只有我与钮钴禄氏!喜爱迁怒旁人的万岁爷会轻饶过洞悉真相的人?皇上不会放过你!就像他不会放过我们一样!翻天覆地!整个后宫将翻天覆地!我们这帮嫔妃将被巨浪吞噬!幸运的种子,胜利的浆果将只留给那个消失掉的女人!可能早已并不存在的女人!那时,万岁爷只会把你、把我们都视作背叛者,和那个女人一样的背叛者!万岁爷会更伤心!朝廷上下,满朝文武将把这件事作为笑柄,甚至在寻常百姓家,也把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皇上,这个叫你深深敬爱的男人,将受到世人的嘲讽与不屑!甚至他的地位,他的权力也将不保!整个朝廷都将受到冲击!皇后,这种大风暴般的后果,你考虑过吗?”   “可是,我不能,不能让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继承大统……”那拉氏的声音微弱了许多,   “身份不明?还不是爱新觉罗的血脉?十四王爷的骨肉?”耿妃冷笑。   那拉氏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我绝对不能允许这件事持续下去,除了弘历,皇上还有别的儿子,还有弘时,他是已故李妃的孩子……”   “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个!”耿妃一针见血地说道,“你我很明白,皇上在几位阿哥中最钟爱谁!”   “不!不!不!”那拉氏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两眼视线垂直,反复不停地摇头,呢喃道:“这件事必须阻止……必须阻止……我不会让大清的列祖列宗蒙羞……我不会让皇上成为世人诟笑的话柄……作为皇后……我必须阻止……”“啊,弘晖!”那拉氏捂着嘴发出尖叫,“我可怜的孩子……”   察言观色地看了一会儿那拉氏迷茫的脸色,阴险的耿妃进一步刺激,“啊呀,是呀,要是皇后您的那位弘晖还活着就好了……就不存在现在这样的问题了嘛……”   注意到皇后脸孔上闪现出的异样,耿妃噙着微笑,又凑到那拉氏耳边,继续挑拨,   “我越想越觉得皇后娘娘您说得对……弘历是绝对不能当太子的……他这个小毛孩儿有哪一点比得上弘晖,皇后娘娘……就像您刚才说的,为了大清的社稷,为了列祖列宗,为了皇上,你得赶快对弘历那边拿出了主意才行……”   楞了一会儿,那拉氏似乎回过神来,喃喃地问她那大风暴般的后果该怎么办。耿妃低头想了片刻,说道:“事到如今,只有用一个更讨皇上喜爱的孩子来代替弘历。皇后娘娘,你还年轻……从你东宫走出的阿哥才算是未来大清真正的继承人!”   恢复了神智的那拉氏缓缓摇头,“不,自打生完弘晖,我不能再生育了。”说完,拿认真期待的眼神对准耿妃,   “妹妹说得对,假阿哥尚且能被捧在掌心,真阿哥怎么不能?既然弘时无法为我所用,那么,诞生这个未来太子的重任就只能交给妹妹了!”   耿妃听得脸上一红,低下头假装害羞,细弱蚊蝇道,“皇上都多少日子不来我那儿了,如今又碍于年小蝶的事,怎么会……我又怎么会怀上龙种呢?”   激烈的斗争在那拉氏脑中产生。她一会儿听见嘶喊,一会儿听见李甲得意的大笑。然而,这种异样被她隐瞒。她悄悄地叫耿妃放心,说自有办法叫她如意。耿妃又问到那拉氏对弘历、对钮钴禄氏的应对之策,一个简洁却嗜血的字被颤抖的双唇吐出。   “弄死弘历这小鬼就算了,你怎么连带着钮钴禄氏也要一并……”在那拉氏燃烧得癫狂的双眼的怒视中,吓得脸色苍白的耿妃吞回话说到嘴边的话。   在她走出那拉氏宫殿大门的时刻,身后女人要宫女召唤巴尔烈觐见的命令被她清楚地听见。抬头望了望已躲进云朵里的太阳,瞅着厚重灰白的天空,耿妃猛地打了个寒颤,转过身,她大步赶回自己的殿宇,并吩咐左右宫女,说自今日起,除了皇后,谁都不见。   “那要是钮钴禄氏娘娘来呢?”一个宫女问。   在她头顶,盘旋起耿妃凄厉的尖叫,“下贱的奴婢,连你也敢违背我的话么?”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打过去,一缕血丝沿着这个好奇又好心出声的宫女的嘴角缓缓泌出。   当夜,耿妃就生了病。 ☆、CHAP149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2   召见完心采,目送走此女哭哭啼啼的背影,坐在养心殿内的胤禛转头看向背后硕大的屏风,脑中忽然闪现出有关屏风的记忆令他感到不的。对着屏风,他低沉出声,“方苞,你要朕对心采说的,朕都说了……”   果然,在胤禛的话语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屏风背后走了出来。身上穿的是老百姓的布衣。从头到脚,这个老人都没什么出奇。只除了那双过于精明、在思考问题时长长眯起的眼睛。此刻,方苞正眯着眼,看向面前的君王。他还在倾听胤禛的困惑。胤禛继续说道,   “你的方法真的管用么?心采……心采真的能帮朕找到要找的人么?”   “老夫一双眼阅历半载,从没有走过眼。撇开对心采公主的了解不谈,单从她凹眼凸鼻的面相来看,她就必定属于不能释怀的那一类人……不染……不染的死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老夫倒不是从年轻人情爱的观点得出结论,而是就心采公主本人而言,深深的报复心存留在她心间……如今……在得知亡夫死亡的真相之后……她绝对会有所行动……而且,在得悉年羹尧与年小蝶两人紊乱人伦的恋情之后,带着怨恨的嫉妒的种子也会在心采胸中播撒,这粒种子会发芽,迅速的发芽……因此,透过心采这条线,万岁爷会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对背叛你的‘兄妹’!”   方苞拈着胡子,摇晃着脑袋,胸有成竹地说道。   “而你,方苞,也为自己找到了害死外孙的元凶……”胤禛瞥了老人一眼,冷笑。   “是呀,双赢……”方苞苦笑了两声,笑容便凝结,低着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万岁爷,年羹尧的那个管家叫年禄的来找过微臣……似乎是想来讨要封赏的……嗯……万岁爷……你看……这颗用过的棋子该怎么处理?”   刚想脱口说“别管他”的胤禛忽然注意到远处心采对侍从发脾气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动,手指抓着窗棱,另一手指着心采的方向,拿余光瞥向方苞,意味深长道,“如此这般处置,方老先生,意下如何?”   圆溜溜的比年轻人还灵活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老人立马领悟。看向胤禛的眼里有了笑意。“皇上这招棋更妙!把年禄安排到心采府上,嘿嘿,年羹尧的蛛丝马迹想不暴露,都难了!”   低沉的笑声溢出胤禛的嘴角。站在远处的常喜注视着胤禛的笑容,不由愣住。打从法华寺事件之后,这是皇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当夜,在甘露寺,又是回疆进贡来的美女侍寝。站在殿外的常喜,这时耳畔又传来熟悉又疯狂的低吼。里边的男人呼唤听不懂汉语的回族女子做“小蝶”。咀嚼着这个名字,常喜浑觉不是滋味,心里像揣着一个包袱似的,胸口憋闷。后来,他找到闲梳院里的曹老太监,偷偷把这事说了,听完,曹老太监给了他一个少说多做的忠告。   “宫里的事,处处需要避讳。曾经避讳宜妃、避讳十四,现在,又换成了年妃娘娘和她的兄长,唉……常喜,虽然你跟在皇帝身边,但是有句话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   常喜盯着曹老太监问是什么话。   “伴君如伴虎”的忠告才被吐露出。听完,小太监笑嘻嘻地朝老太监拱手作了个揖,站起身便要告辞,却是在出门时被背后的声音喊住——“你以为你上一次跌伤腿脚,是一次偶然?”   闻言,常喜浑身一颤,回过头,看着曹老太监愣住。   第二天一大早,上朝之前,常喜便比平常起得更早。天上还亮着星星的时候就站到了胤禛的屋外等候呼唤。重新对胤禛有了一番认识的他从此对这位君王真正起了畏惧之心。因此,当他在金銮殿上在胤禛的示意下,接过黄布绸缎的圣旨,握在掌心的时候,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仍然是他不能克制住的情绪。   害怕,他太害怕眼前这只老虎了。要不是一手在后背猛掐住大腿,铁定他会把圣旨给念错。   读着读着,常喜察觉到了手中这道圣旨的不对劲。怎么……怎么圣旨上说西北大将军死了?还是被什么他从没听说过的一个江湖的帮派,叫黑鹰帮的人给割下了脑袋?怎么会这样?上一次在上书房,他明明听见十三爷与皇上的对话,他们不是这么说的。究竟怎么回事,年羹尧到底是失踪,还是真的死了?皱起眉,常喜读完圣旨,向同样脸色惊愕的满朝文武紧闭起嘴。   接着,便是冗长的国事议奏。不同往常的是,少了爱唱反调的允禩、允禟与允誐。万岁爷的朝廷清净了许多。对某项计策的议定不再需要费周折。往往是在胤禛眼色的授意下,一两个殿下的大臣站出来,便能把讨论的议题确定。   “腿伤数日,连朝廷的格局也变得不一样了呢!”常喜望着殿下一个个戴着顶戴花翎的脑袋,注视着他们卑躬屈膝的身影,得出如此的感叹。   等散了朝,奉茶进养心殿的常喜,听到如下这段对话。很快驱散掉早朝宣读那份圣旨时奇怪的心情。   “方苞,你现在能给朕解释一下制造年羹尧之死消息的动机了吧……总不至于是想让江湖中这个叫黑鹰帮的帮派来插手寻找年羹尧这么简单吧……”   “皇上明鉴……借由黑鹰帮找人,这只是其中末流的一个目的……不管怎么说,对于皇上而言,年羹尧的棘手之处不在于他与黑鹰帮勾结的纠葛,而在于……在于……”说到这里,方苞突然望了眼面前五官冷峻如山石的胤禛,望着他那双注视着自己的黑眼睛,涌到嘴边的话不由停住。   “往下说……”那边发出低沉的命令。   “年羹尧真正令万岁爷忌惮的其实是此刻仍紧握在他手中的西北军权……权力离不开人……就好比依附宿主的才能生存的寄生虫……没有人,权力只能是一纸空文!因此……只要年羹尧的死讯传出……皇上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缴回占据我大清一半军力的西北军权!”   说到这里的白发老书生仍然没摆脱中古知识分子千百年来甘为政治多余脂肪的悲哀角色。他朝他的宿主投来眉飞色舞又企盼得到一声夸耀一个点头的目光。   然而,胤禛叫他失望。身穿龙袍的男人只是默默注视着他,没做出任何表情地、一动不动地原样坐在位子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喉咙一干,愣了愣,才接着道,   “收回军权是主要目的,此外,另一个意图则平息近来对此事朝廷内外议论纷纷的躁动的人心。有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年羹尧又岂是一块石头可以比拟的……”   喟叹一声,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在方苞心中升起,从年羹尧在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联想到死去的外孙方不染,自打这个可怜的孩子没了双亲,随了自己的姓,与濯莲与他这个老头一道生活以来,他对不染付出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少希望呵!然而,即使不染没死还活着的话,恐怕论影响,论在朝的地位,也比不过这个害死他的凶手吧。一个恪守规矩唯内心准则信仰而生存,一个不择手段贪婪残忍只求攀附最高处之目的。   就像山羊永远变不成狮子的道理一般,不染与年羹尧也始终生活在各自性情所浸染的两个世界里。   “皇上要的是朝野内外的安定,人心乱,才是一切祸事的起因,因此,现在散布出年羹尧的死讯正是扭转目前流言四起,人心起伏情势的最佳契机!皇宫大内发布出去的消息再不正统,再不威严,诸多愚众又该去相信谁?再者,一举把年羹尧之死推到黑鹰帮的身上,又能杜绝一些爱嚼是非之人的口舌,为皇上与年羹尧之间不和的传闻辟谣。皇上怜惜英才,赏赐功臣的形象丝毫不会受到一丝影响……如此之两项大大的利益,只需要一道诏书,便可转手间获取,皇上何乐而不为?”   方苞停下来舔舔嘴唇,瞥见胤禛不再看他。胤禛低着头,正在吃茶几上的点心。他伸出手指一连夹起数块点心放在嘴边,嚼得很慢。远处的常喜瞅着,不由纳闷,心想:万岁爷怎么忽然改了口味,喜欢上那种平时死活不肯碰的甜甜的点心?   忽然,听见皇上叫他再去奉茶,小太监遂匆匆应了,转身退下。   对话继续。   方苞这时才把话绕回黑鹰帮,这个被他苦心布局设计利用的帮派身上。他这样说道:   “利用黑鹰帮与年羹尧之间的嫌隙实施反间,不过是此计策末流之功效……据……年禄那边确切的消息……黑鹰帮曾经的首领一个叫老李的人已被年羹尧秘密了结……这次法华寺又是他们帮内的二号人物觉明在年羹尧手下送命……面对接连两个帮内的高手的惨死,这帮爱动辄言兄弟义气的江湖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听说……现在活跃在黑鹰帮内的绰号叫金雕的杨石垒的人已占据了大部分权势……而且早在黑道中放出消息……说是要把年羹尧碎尸万段……   虽然作为堂堂朝廷,利用这小小不入流的帮派有失却颜面身份的嫌疑,但是别忘了……在散播出年羹尧死讯之后……朝廷这方明面上的搜捕就被迫暂停……仍然躲在京城某个角落的年羹尧,他就像一个地洞里的老鼠一般被我们逼得注定要生活在黑暗里!所以,搜捕就成了台面下的事情!台面上的正规力量不能再明着直接动用,把矛头指向老鼠!而只能指向能间接帮我们找到老鼠的猫!黑鹰帮就是隐藏在阴暗处的猫!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作为获悉真相的潜伏在暗处的力量,他们被迫为我们所用!到时,他们自然会把所有怨恨发泄在年羹尧身上!   怨恨的力量是无限的,我想信,过不了多久,猫就会闻到老鼠的气味……”   说到这里方苞被胤禛打断,他斜睨老人一眼,冷冷道,   “看得出来,你搜索年羹尧的决心不亚于朕……”   “惭愧……微臣也想不到……是仇恨又把我这副老骨头唤醒……当皇上派人为我送来刘二虎的供词的那晚,我……抱着不染的牌位呆坐到天明……年羹尧……年羹尧早就该死了!”   满意地审视了下老人激动的情绪,胤禛忽然感到轻松。心采的报复,黑鹰帮的搜索,宛如经线、纬线般在他眼前织起了一张大网,密密的大网。网已成形,还怕捕捉不到猎物吗?   因此,现在的他只有一个疑虑。皱眉间,他把此刻身兼大内侍卫统领与骁骑营都督的巴尔烈唤到眼前,   “你敢肯定,出事那天,京郊边卡守卫没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巴尔烈望了眼胤禛身后的方苞,躬身跪倒在地面,指天就要盟誓,才把毒誓发到一半,就被脸色温和的胤禛打断,自从法华寺事件之后,温和就是胤禛对待他不变的态度。   “朕只是要你再做一次确定,那一天,在朕中午醒过来之后,你有没有第一时间对法华寺京郊的边防关卡下达出严查不怠的命令?”   “砰砰砰”的叩头声响起,巴尔烈十万分恭敬十万分肯定的模样终于让胤禛放下了心;他的疑虑被打散;年羹尧与小蝶没能逃离,他们还在京城!很快,就会跌入他的大网里!   ******************************************************************************   秋风瑟瑟,夜幕降临。凛冽的寒意并没有妨碍寻欢客的热情。相反,在这种料峭瑟缩的日子,他们来得更勤。万花楼的房间永远是温暖的,除了热烘烘的暖炕炉火之外,这里还有叫他们舍生忘死,念念不忘的肉的香味。属于年轻女人肉、体才会散发出的香味。   欢笑,是这片灵肉分离之所上永恒的主题。没有一个女人不在笑,没有一个男人不被逗乐。虽然都在假装,但令人怜悯的程度却大相径庭。女人笑到最后,嘴角线条僵硬,神色多有不耐,她们之所以还维持着笑脸,是为了获取;男人呢,如果没有被灌醉的话,则是忘乎所以得大笑,发了癫般得做出种种平时环境限制下不敢做出的丑态,似乎他们的笑是为了忘却,忘却很多不想记起的东西。一方为生活所迫,一方只贪图寻求刺激。   双手托着食盘的一个容貌丑陋、做仆人打扮的少女望着眼前的一幕,矗立在人群中,怅然失神。冷不防,被巡视场地的老鸨薛大娘发现,立即伸手打了一下少女的脑门,揪住她脑袋上的发髻,直到把少女简单的发型弄乱。“作死啊,还不快去把这两盘炒菜端给二楼荷花房里的客人,再慢,荷花那边就要完事了,你叫我这一百两的招待费用问谁要!发什么呆,快去,快去!菜都要凉啦!”   摇着头薛大娘把少女推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直到看到她上楼,她才重重叹出一口气,摊开戴满戒指的十根肥胖的手指头,双掌合击,“真是的,怎么两个哥哥那么聪明伶俐,偏偏弄了个这么笨拙的一个丫头?对了对了,这丫头必定是像她那得了肺痨病的老娘,哎哟,啧啧啧,脑袋跟她那不会走路只能躺在床上的老娘一样,一样地不中用了!”   由此想到这里的薛大娘检查完万花楼的前场,便完成了巡视的工作;后场的“忘忧小筑”已经关闭许久,烧钱的那几位爷已经许久不来,为了节约开支,后场早被她关闭。上了楼,站在妓、女荷花屋外听了下里边的喘息声,薛大娘又从门缝中瞥见了搁置在里边桌上的没有动过的两碟炒菜,“哼,菜送来就好,就算没动,这账也是记下了!”   说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再是昔日楚大娘那间。因为嫌弃失踪掉的楚大娘房间里不干净,薛大娘已重新为自己更换了一间。)里坐在摇椅上翻看起万花楼这一个月以来的账簿,越看越得意。   她指着厨房那边的开支,笑得下巴的肥肉重叠到了一起,“老娘最近可真是福星高照……刚骂走两个嫌月银少的不长眼的厨子,老天爷就送了两个能干的厨子给我……其中一个的厨艺简直堪比御厨……嗯……另一个虽然技艺稍逊,但厨房里的苦活脏活都给他包啦……哈哈……由此……老娘又开掉几个手脚缓慢的伙计……嗯……我瞅着……厨房里的活计完全可以叫他们兄弟俩包圆了……啧啧啧……这样,老娘一个月就又可以省下十两银子……这对厨子兄弟手脚勤快得真是没得说……对了……他们叫什么来着的……阿福?阿贵?哎哟……问姓什么,却说从小没有姓,只有一个又聋又哑得了肺痨病快要死的老娘,还有一个叫阿宝的拖油瓶的笨妹妹……瞧这兄弟俩过的……真是……所以,每个月给他们五钱银子的工钱就足以让他们欢喜啦……由此,我又可以有二十两银子进口袋……嘻嘻……这笔帐……就算年大老板……哦不……就算神鬼也不会发觉……那个吓死人的年羹尧据说已经死啦!消息可是我刚从一个大内侍卫嘴里确定的……听说这几天就要在京城贴下告示呢……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万花楼……这座金山……这座吃不完的人肉买卖……从此就属于我一个人啦!哈哈……哈……”   摇椅不停的摇晃,笑着笑着,抽搐着嘴角,老鸨终于睡去。   此时,一楼的厨房内正上演着另一段插曲。叫阿宝的少女端着空托盘低着头飞快地往汗流浃背的人群里窜,一不小心,撞到了蹲在地上拿着刀正在杀鱼的一个中年妇女的身上,害得妇女的手指被刀背割破,妇女大怒,一把揪住少女的衣襟,嘴里如连珠炮似的立马不干不净地开骂起来。   阿宝低着头,被骂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说什么”的稚嫩的声音。   围观的两个烧火热得赤膊着上身的中年汉子,另外三个清理洗刷盘子的妇女,一个个笑得摇晃起身体。其中一个妇女更是讥笑那个杀鱼的女人,道,“崔大娘,收起你那嘴上的功夫吧,人家还是个闺女,听不懂……哈哈哈”   杀鱼的崔大娘更怒,一只手准确地掐在了阿宝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挥舞着刀子就要朝阿宝的手指靠近。“你活该……笨丫头……你把我手指弄伤了……老娘也要划破你的……”很快,细嫩的手背上出现一道鲜红的血口,幸亏,两双有力的大手阻挡过来!新来的厨子,阿宝的两个哥哥,不计较工钱的阿福、阿贵站到众人面前,前者手里抓着锅铲,后者掌心里握着呛鼻的大葱,两人正努力地朝阿宝使着眼色。很快,在兄弟俩百般的告饶声中,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等到万花楼预备打烊,厨房里其他的人都离开的时候,夜色中的更鼓早不知打过多少遍。揉揉发困的眼睛,阿宝一个踉跄险些又被地上的木柴绊倒,阿福扶住了她。这时,望望沉静下来的四周,望望空无一人的厨房,阿贵突然轻拍了一下阿宝先前被割伤的手背,眼眶潮湿,声音哽咽,“小姐,委屈你了!”   阿福听了抿住嘴唇,身体剧烈地抖动,猛地把头低沉下去。“是我们俩无能,保护不好小姐……”   见了两人难过的模样,少女阿宝急忙摇头,否认掉自己的窘境。“怎么能责怪你们,是我自己笨手笨脚,做不好事情,不是惹老鸨教训,就是惹其他伙计的麻烦……其实……无能的是我……在目前这种困难的状况下……我还要给你们拖后腿……”说着,脸微微一红,朝阿福阿贵两人福了□体,   “对不起……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们……”   阿福阿贵连忙把她扶起,说是不敢。三人沉默一阵,盯住彼此的脸孔,忽然,古怪的神情闪过每个人的眼睛。终究是年轻人,大家都绷不住面皮。轻松的一阵笑过去,三人一齐朝厨房下边的地下室走去。阿贵点了盏油灯,走在最前边照明。当三人在潮湿昏暗的一座发霉的木板门前停下的时候,门里传来沉重的如破旧风箱般沙哑的咳嗽声顿时撕裂了阿宝的心。她不禁呢喃道:“啊,年……哥哥……听声音……他伤口的状况更严重了……”未说完,热泪夺眶而出。   此时,想必各位已经明白几人的真实身份:   阿福——清风,   阿贵——皓月,   阿宝——年小蝶,   病重不能动弹的老娘——年羹尧。   因为年羹尧后来逐渐加重的伤情,清风贴身随带的伤药很快用完,法华寺一带郊区地处偏僻,自打他们过了那个小镇,走了许久也没见到药房,没找到大夫。所以,在没达到京郊关卡守卫之前,他们就中途折返。去了年羹尧在昏迷当中提到的唯一的落脚点。自打在返回京城的一路上,年羹尧就不停地发热又昏迷。虽然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也是在清风施与他伤药的前提下。遭受过那样深的箭伤,恁凭再结实的身体也无法离开伤药的治疗吧。于是,万花楼,舍弃马车的他们在当天深夜,顶着人皮面具来到了这里。适逢老鸨对厨房里的两个大厨发牢骚,清风皓月便毛遂自荐,用叫薛大娘浑然惊喜的工钱立即博取了她的同情。   这时,没等清风掏出钥匙打开门,小蝶便一把抓住他胳膊,用期待又害怕的声音问道,“金疮药你今天买到了吗?”   清风刚想开口,一旁心直口快的皓月却给出叫小蝶头皮发麻的答案——“全城禁售金疮药,你叫哥哥去哪里弄来?”   正在给皓月使眼色的清风只得把掩饰的企图放弃,在小蝶那无法被面具掩盖的盈盈欲滴的双眸中,低垂下脑袋,捏着油灯,发出无奈的叹息。“小姐,原谅我,我已跑遍了京城……可是……从京城商税司特使田文镜那边突然下达的这道命令……任何一家药铺都不该违背……我打听过了……要想买到金疮药……必须有大内侍卫统领巴尔烈的批文才行……”   “田文镜?巴尔烈?”小蝶默念,顿足摇头中,沾满霉点的门板被打开,小蝶推开清风、皓月,第一个冲了进去。   “年羹尧……啊……哥哥……你醒啦……”对着半坐在一张旧木床上,捂着胸口喘气的、脸上罩着一张老妪人皮的男人,小蝶激动地挥舞起拳头,   “你怎么坐起来了,来……快躺下……让我检查一下你胸膛的伤口……好好休息才会让你尽快痊愈……啊……哎哟……哥哥……你干什么……”   在清风皓月的惊呼声中,气喘吁吁的年羹尧把小蝶推倒在地。做了这样一个对男人此刻而言相当吃力的动作后,挖心挖肺的咳嗽传出他的胸腔。男人捂住伤口,对跌在地上的女人倒竖起浓眉。   “别骗我了,我都听见了……没有药,还没有药,是不是?”恼怒中的他随后看向两个侍卫。清风皓月垂立不语。   悲恸的小蝶却说个不停,不知是想用这样不间断的话语安慰受伤的男人还是她自己。   “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她嘴里始终重复着这句。   呆愣住的年羹尧有一刻钟奇迹似地止住咳嗽,整个人化作一尊雕像。接着,一声赛过一声剧烈的咳嗽袭击了他。为此,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语句。   “到此为止吧……就这样……结束……也很好……我不再需要你们……你、你、还有你……”最后一个你他是对着脸色苍白的她说的,“都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地方!回到属于你们各自的地方去!你们俩不是雍正的目标……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清风、皓月,即使不入行伍,你们两兄弟也非池中之物,我,年羹尧不该再耽误你们……”   说着,他从腰间摸索了半天,从荷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带着水印的纸,塞到清风手里。他勉强自嘲一笑,道,“别嫌弃,就这么多了,拿去做个小本的生意……   “主人!”   “大将军!”   清风、皓月双双拜倒,低声哭出了声音。他俩一个个摇着头,诉说出叫年羹尧无可奈何的决心。兄弟俩说他们不走,决不能在大将军最需要他们的时刻离去。   “那你呢?”男人把视线越到小蝶身上,注视着她凌乱的发髻,注视着她割伤的手背,他简直想立即昏死过去!早就知道!这叫他心痛不已的一切,他早就知道,不是么?早在法华寺逃离的那个清晨,他就该死的知道他会让她跟着受罪!老天!为什么还要让他活着,这一刻,他宁可死去!为此,他发了狂,对自己恼火,也对她生气。   “该死的,你这副样子还要我说什么呢?年小蝶……哦……不……年妃娘娘……滚回你荣华富贵的琼楼玉宇中去吧!那个能号令天下的男人才能满足你!带给你我给不了的东西!去吧!滚回他的怀抱!那里才是你的归属地!别再碍眼地继续在我面前装可怜,装同情,不需要,我不再需要你!”   恼怒到极点,悔恨到极点的男人不再选择词汇语句,以致他话里隐含的含义终于让清风、皓月察觉到不对劲。哥哥怎么能与妹妹的夫婿相提并论呢?什么样的东西才是给得了,什么样的东西又是给不了的?清风皓月听完年羹尧的话不由面面相觑,暗地狐疑。   望着两人迷惑的眼色,年羹尧道破玄机。“我和她的事不需要再对你们隐瞒啦,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患难知己……对你们俩兄弟……我又怎么还会不放心……是的……你们狐疑的有理……猜测的更是没错……暧昧,纠缠才是我与小蝶真实的感情!我们……不是血亲的兄妹,我们曾有过一段过去——”   兄弟俩谁也没对眼前的这对恋人说出什么,共同的经历早让他俩把小蝶与年羹尧看做自己的亲人。亲人之间是没有嫌隙的。   突然,小蝶从地上爬起,站到了三个男人中间,大声地纠正了年羹尧方才末尾的话,“我们有的不仅仅是过去,还有现在,和将来!”她大声把他打断,声音之大吓得清风连连向她嘘声做手势,说是别把上边的人惊醒。   做为廉价月银的附带条件,清风皓月只向薛大娘提出了年羹尧特意向他们吩咐的这一个要求——带着他们重病的老娘,妹妹在万花楼地下室找一个栖身之地。   这时,清风不由问出了蕴藏胸中许久的疑虑。他问年羹尧,为什么必须选择万花楼地下室这样恶劣的地方养伤。   喟叹一声,年羹尧打开了话匣子。   “本来,如果有金疮药的话,我将不会受到这里阴暗潮湿空气的威胁,体力将迅速恢复的我,能接着谱写我人生的续曲……”   说着,他突然掀开枕头处的一块床板,让床板下黑幽幽却能辨认得清的一层层台阶印入众人的视线!   “密道……是的……就像你们看到的一样……地下藏着一条密道……连接京城地下暗河的密道……一条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头,有没有出口的密道……或许它只是个死胡同,但又有谁知道,说不定,它也是个能轻松脱离京城的出口,是不?早在我掌握万花楼之前,就发现了地下室的这处秘密……或许是建造者为了疏通地下暗河的水流而建造……原本建造者的目的我不得而知……但这个密道却是像你们看到的那样……真实的存在着……”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道最后几乎听不见,“可是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这条密道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我能找到金疮药呢?”小蝶的疑问令男人眼里的火光突然增大,然而,只是一瞬,便如烛光般熄灭,摇了摇头,年羹尧脸色难看至极,“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怎么会?”小蝶、清风皓月连忙出声安慰。年羹尧不再开口,对抗小蝶检查伤口的野蛮动作也缓和了好多,半张着嘴巴,让小蝶一口一口地取来稀粥喂他。忙碌了一天的清风皓月已斜靠在墙角的被褥上沉睡。浓浓的疲倦逐渐朝小蝶靠近,替年羹尧擦完嘴角,她眼皮发沉,终于伏在床边睡去。等到次日醒来,见年羹尧还在沉睡,为他在床前的小桌上准备好饭食,小蝶替他盖好被褥,才与清风皓月相继掩门离去。   “必须找到伤药!”她这样告诉自己。找了个清风皓月忙碌无暇注意她的机会,趁薛大娘还没起床,小蝶以阿宝的面貌走出了清晨的万花楼。   才走出厨房的后门,便遇到一对大声吆喝张贴榜文告示的官兵。挤进人群,盖着雍正朱红色大印的告示闯入小蝶的视线。匆匆浏览完,她立即目瞪口呆。纳闷道:“告示上怎么说年羹尧死了?还是被黑鹰帮的人刺杀至死的?而且这张告示不是要抓捕年羹尧,抓捕我,抓捕清风皓月,反而是要抓捕黑鹰帮的那些杀手刺客?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解中,官兵当中发出一声喝斥与惊呼。“前边闲杂的人等快让开,眼睛瞎啦,还不快给新上任的九门提督大人让路!”   小蝶听得好奇,回过头看去,顿时,她与一身戎装的提督大人的视线相遇!啊,是他!望着李灿英炯炯注视过来的眼睛,小蝶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    ☆、CHAP150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3   冒着滚滚白烟的蒸笼,噼里啪啦烧得直响的柴火,沾着露珠的新鲜的果蔬,瞪着警觉的眼珠被细绳扎住双腿趴在地上的母鸡,血肉模糊的粘在砧板上的肥肉……注视着眼前厨房里熟悉的这一切,小蝶忽然不再感到烦闷。她几乎是跳着走到清风、皓月身边的。   戴着阿宝那副丑陋的人皮面具,她张望了眼四周伙计们忙碌的身影,才小心地凑到两人中间,把心中的喜悦向他们诉说。   咕嘟咕嘟炉灶里沸水的气泡声把她的窃喜的音调盖住,以至于化身为阿福、阿贵的清风皓月都没有听清她的喜讯,皓月手腕绕着一条肚皮被剖开,身体仍在扭动的黄鳝,甚至面带不满的朝小蝶皱眉,   “你一个早上都去哪儿了?他……他见不到你,根本不肯吃午饭……”说着,皓月余光瞅了眼搁置在炉灶旁一碗没有动过的肉粥。   清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扯开被炉火熏得汗湿的衣服的领口,也向小蝶走来,叹口气,附和皓月道,“就是,主……(他小心望了望四周,把声音放到最低)……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哪里说得动……听说他不肯吃饭……我便心急……本身就缺少伤药,再不肯吃饭……谁又能受得了……刚才抽空下去瞧了瞧准备去劝……却是发现……他睡着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蝶急忙问。   “不过老是咳嗽、剧烈地咳嗽……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他……”   小蝶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眨着眼睛,她如湖水般的双目中闪现出一抹明亮,“晚上,说不定,我就能拿到药啦……”   厨房里几个妇女、伙计的笑骂声泛滥。热烘烘的沾着水蒸气的厨房空气让里边干活的男女多少带着点不同于外界普通环境的兴奋。虽然他们都不再年轻,但,调笑起来,一个个并不输给少年。别忘了,这毕竟是万花楼的厨房。能出淤泥而不染的毕竟是少数人。一个被薛大娘榨干油水扫地出门的江南游子甚至给出这样一句尖酸的评价——“万花楼里一只的蚂蚁也会调情。”   那天弄伤小蝶手背的崔大娘正在朝一个劈柴的赤膊着上身的男人抛媚眼,“真是天下什么稀奇的事都有,张大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姓张的汉子瞟了眼崔大娘鼓得像揣了一只绵羊的胸膛,别过眼,瞅了瞅身后另一个妇女粗得赛过水桶的腰,皱着眉,自然把目光送到厨房里唯一背影苗条的人身后。他在看阿宝。在看小蝶。与张姓汉子一样,其余几个男人的目光也围绕着小蝶。虽然遮蔽住脸,可袅娜的身段,和会说话的眼睛却是无法被隐藏的。清风、皓月很快意识到这点。反而只有天真的被冠以注目礼的对象兀自在兴奋得说个不停。   小蝶把脑袋挤在清风皓月中间,正在诉说早上巧遇李灿英,又突然被识破身份的事情。“……哎呀……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发现灿英的心情……灿英现在居然是九门提督了……你们说奇不奇怪?好多旗人的官兵都围绕着他……我身旁就站立着两个士兵……本来……我低下头……以为绝对不会被认出的……哪知道才走了几步……在拐进一条小胡同的时候……灿英……灿英就追过来啦……他……他给我……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说——”   “阿宝,还是先解决现在的问题吧。”皓月把她打断,清风站在她身前,用身体挡住厨房里几个男人眼馋的目光,以及几个妇女嫉妒的视线。   红颜祸水的道理此刻正被兄弟俩深切体会。   最先发难的是崔大娘,在听几个□透露老鸨因为新来的厨子太过能干预备把他们剩余几人一起辞退的消息后,她对眼前这就要害她丢了饭碗的三个人,恨之入骨。几次勾引厨子两兄弟未果之后,她把愤怒的矛头对准了小蝶。长得丑陋的少女偏偏生就一副诱人的身段,在这她领衔风骚的厨房战地上,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进攻开始。   “我说阿福、阿贵……其实你们两兄弟不必如此拼命……要真想多赚些银两为你们的老娘看病……何苦白白放弃眼前的这个好机会……容貌如此的妹妹……我看……这辈子你们是别指望她嫁出去了……别忘了……这地儿……你们现在站的是哪里……万花楼……京城最大的妓院……嘿嘿……所以……阿宝剩余的唯一的可以为你们尽孝道的地方就能被发挥啦……喂,阿宝……你说是不是啊?”   清风皓月虽戴着面具,可两人眼里渐渐闪现出怒气。小蝶沉陷在李灿英与她相约送药的约定中,对崔大娘的话丝毫没有反应。   身后几个擦着口水的男人开始帮腔,张大兄弟甚至故意晃动着光溜溜的胳膊走过来拍起清风的肩膀,劝说,“阿福兄弟,崔大娘的建议可是不错……怎么……要不我给你向老鸨说说……嘿嘿……必定能为你卖个好价钱……”   “就是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阿宝妹子模样虽然……不怎么行……但是……光看这背影……就叫我们兄弟一个个流口水……阿贵……阿福……有这样的一个妹妹……你们可真是叫人羡慕哟……”   “什么时候卖身契办妥……入了楼……咱们兄弟到时必定先去捧阿宝妹妹的场……”   “就是……反正这种事……关了灯……感觉都一样……”   “……”   几个男人勾肩搭背,发出阵阵淫、笑。   最后,张大兄弟竟和崔大娘把清风皓月缠住,竭力游说起来。被烦得不清的两兄弟只得以要给地下室的老娘送饭为借口,预备转身走人。无奈两张贴皮膏药不放,竟一路跟随。发呆中的小蝶这时缓过神,也跟着几人追到地下室。身后传来厨房内一个伙计冷冷的评语:“瞧老崔老张那副急吼吼的模样……不就是想从卖身契上抽头吗……至于吗……”   “怎么……你不想……不过被人占了先机……”   “去你的!”   闹哄哄的崔大娘的嘴巴一路张合,张大兄弟虽不开口,但猥亵的目光却盯住小蝶不放。若不是为了怕行踪泄露,清风皓月早一掌结果了两人。   “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又能说当□就不能出人头地……阿福阿贵……你们听我的……准没错……像你们妹妹这身段的……不趁年轻捞够本钱……将来人老珠黄……谁会理财你……再说……没准碰到个好机会……被哪个老眼昏花的财主瞧上……当个小妾……到时……你们家的老太太要看什么病……要吃什么药……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你们两兄弟也可以享妹妹的福啦……”   走进厨房最里边的贮藏粮食的仓库,几个人打开一扇门,又是一扇门,在一支蜡烛的弱光下,沿着弯曲的走道一路往下,踩着坑坑洼洼的石阶,片刻后,终于走到地下室的大门前。大门那边传来的重重的咳嗽声仍然没能让崔大娘的嘴皮停歇。   “再者说啦……你们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生活所迫呢?阿福阿贵兄弟……千万别死脑筋……喏……今天……今天一件奇怪的事就叫你们大吃一惊……两个主动要求卖身的美貌女子进入万花楼……一个叫楚霜一个叫楚烟……听说还是孪生姐妹……听说家境还是不错……嘿嘿……你知道这姐妹俩来万花楼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待价而沽……她们恳求老鸨为她们找一个好夫婿……在朝老鸨露出她们的守宫砂后……她们甚至取出一叠银票……让老鸨收留她俩……啧啧啧……自己卖自己的都有了……你们这样的……还怕什么丢脸……这年头……世人只管你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样的房子,坐什么样的马车,谁还会在乎你脸上有没有这块人皮?羞耻心……哈……老娘早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了!”   恰在这时,小蝶发出一声尖叫,她捂住臀部,朝身后的张大兄弟涨红了脸。没等她开口,清风皓月便立即明白。身为阿贵的皓月猛地冲过来,对准姓张的男人的小腹给了一拳。咸猪手的男人哇哇大叫,嘴里还不干净,“急什么,你妹子早晚要被人睡……”   “砰”地一声,门自动敞开。尖叫声,厮打声……膏药终于永久地安静。   等到傍晚万花楼厨房忙碌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崔大娘与张大兄弟的身影。厨房内几个人依旧各自低头干着自己的活儿,对旁人的下落毫不在意。甚至在他们看来,崔大娘必定是与张大兄弟得了银两,到哪处快活去了。   薛大娘过来巡视的时候不由对不见了的两个伙计的事情泛起了嘀咕,但很快,她的这种疑惑就被又可以自动省掉三两银子的欢喜而代替。在观察了阿福阿贵一人能当十人使的能耐后,第二天,厨房其余的人统统被辞退。为此,阿宝的月钱由一吊铜钱涨到两吊,薛大娘为能亲自当着两兄弟的面给阿宝涨工资而感到手段无人能比。   整个晚上,阿宝都心不在焉。少女不是把客人的菜肴端错,就是斟酒时把酒溢出,弄湿了客人的衣衫。这种叫状况弄得刚给少女加钱的薛大娘连连后悔,叫苦不迭。   若不是新来的楚霜、楚烟姐妹俩当日的进账,薛大娘当晚简直要失眠。   终于,人烟散去。四周安静。厨房的工作接近尾声。小蝶忙得晕头转向。十根浸泡在冷水里的手指酸胀的似乎已不属于她自己。累积成一座小山的碗碟矗立在她眼前,等着她清洗。拿惯笔杆、书本的她从来不知道沾染在碗碟上的油腻这么难洗净。低着头,她重复着手中抹布的动作,然而,这样的体力劳动仍然没能让她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疲惫。绷紧,她的神经一直绷紧。   “别这么紧张,不过是两只爬虫……”皓月整理完炉灶,蹲□来给她帮忙,轻松的口气似乎是想逗她开心。   “爬虫?”她提高了音调。   “怎么不是?”清风解下围裙,也回过头,过来帮忙洗刷碗碟。   愤怒把小蝶包围!她不能自已!   “你们就是这么轻蔑地称呼消逝掉的生命的吗?你们难道不觉得过分吗?毕竟……那是两条人命……而且……崔大娘和姓张的……他们顶多算是让人讨厌而已……罪不至死……更不应该由我们来剥夺他们的生命……”   “那小姐预备怎么办?”皓月也来了火,整天的透支劳作磨损掉他的是非心,大的道德框架体系在他脑中崩溃。细屑的、琐碎的、如同必须贴在砧板上被耐心切割的嫩肉丝一般的东西围堵住他,把他原本纯净的心遮蔽。他朝小蝶发了脾气。   “难道……难道……小姐要我们在主人对崔张二人动手的时候,置之不理吗?还是小姐准备委曲求全到底,打算从了崔张的提议呢——”   “够了!”清风及时把皓月打断,并立即让他给小蝶道歉。耿直的皓月涨红了脸,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   望着小蝶惨白的脸色,清风劝慰,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了结两人,让他们发现主人的秘密,始终会是个隐患。小蝶听了,不由一阵心痛,抖动着双唇,终于不再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如何处置地下室里的两具尸体。清风摇摇头,朝她笑道,说是这等小事不必她费心。说完,便蹲□来继续洗碗。小蝶不解。   到了晚上,回到地下室,见年羹尧又在昏睡,便轻手轻脚的为他换过伤口纱布,替他盖好被褥。又用砂锅把他的稀粥温住。料理完这些,她在昏暗的地下室内转悠了一圈,却也只是在白天放两具尸体的墙角边看到一点隐隐的血迹。看了看仰卧在地铺上熟睡的清风,又瞥了眼不停翻身的皓月,小蝶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皓月先是绷住脸,但禁不住小蝶的追问,终于说出实情。小蝶听后身体一顿,盯着皓月,又猛地望了望年羹尧,最后眼睛瞅着墙角,喃喃自语:“就这么消失了?用那种药水……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皓月不忍她脸色的苍白,想身后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又想到之前在厨房里两人的争执,终于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只是嘱咐她早点睡。   小蝶在靠近年羹尧床铺的地铺上躺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漆黑一团中,她爬起来,默默坐在年羹尧身旁,呆看着他。沸腾的思绪在她心头盘旋,说不出的矛盾充斥在她心间。她突然觉得苦闷到了极点。这种无法诉说的苦闷不能被身旁的孪生兄弟所了解。低下头,她抓乱了她的发髻,陷入自身的纠结中去。   “此时此刻,我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对了……还有他那瓶……一眨眼……就让两个尸体消失的药水……哦……似乎只要轻描淡写地滴撒些这些神奇的液体,皮肉连带着骨头就会化为黄水……生命伴随着躯体,就这样不见了,如被风吹走的草籽一般,完全消失了,看不到了!谁来告诉我,眼前这个的他与那个曾经对我温柔细语的男人真的是一个人么?谁来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魔鬼?我……我还爱着他么?”   最后一个让小蝶困扰的问题下一刻被解答。就在年羹尧咳嗽出一个费力的喘气声的时候,小蝶脑海里的混乱如一团毛线的思绪就全被抛弃。他朝她睁开眼,微笑。霎时间,她喉头一酸,拥有全世界的感觉把她包围。   “你怎么样?”喂他喝了点粥,她摸摸他一直高热的额头,愁肠百结。年羹尧仍然注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柔。   “我会保护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保护你——”   他的唇被她的小手按住,红了眼的她没让他说下去。   他趁机吻了吻她的手背,摩挲着被冷水冻红的手指,粗糙的又添了几道烫伤痕迹的手背,他心疼不已。   “你待我的心,我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让你被我牵累下去……”   说着,他费力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小蝶。猛地,小蝶一惊。药水两个冰凉凉的字眼划进她的心。   “没错,只要往我的胸口倾倒一些这里边的药水,我也会像中午那两个杂碎一般……一般地消失……小蝶……我不能再拖累你……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再让一点点辱骂、轻薄、一点点不屑、轻狂把你侵袭……你……你为了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就算当年我在饥民中救了你的小命……这样……现在这样……你也不欠我什么……你我之间的纠葛算是两清……因此,现在我才能这样平等的身份来乞求你,乞求得到你最后的怜悯……来……往我伤口这里洒一些……让我解脱吧……伤口的痛楚……无边的昏迷……对你受苦的束手无力……简直让我生不如死!小蝶……小蝶……求你……让我死了吧……”   她苍白着脸,紧握住药瓶不说话。   他的语速却更急。   “对我这样的混蛋,你何必还要犹豫呢?打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美貌,达到攀附权势的目的……我占有了你……却又要把怀了我骨肉的你投到……胤禛的怀抱……在你最需要我,我们的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把你们抛弃……为了那金灿灿的荣华富贵,光明一片的锦绣前程,我犯下了罪行……我……我是踩在被蹂躏的你的肩膀上,踩在我们夭折孩子的尸骨上一步步前行的啊……终于……我一步登天……我爬上了高位……我被众人捧在了手心……可是,云里雾里的巅峰处的滋味并不能让我感到踏实……相反的……手握西北半壁天空的我反而更急躁、更心慌……旁人说……我是在畏惧胤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霹雳手段……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骨子里我缺的是什么……老天……我被你带走的不仅仅是爱……还有良心……小蝶……我亏欠你的是这样多……根本不奢望再获得你的谅解……此刻,从我这样糟糕的状况看,这也只能是我的奢望……”   顿了顿,他推开她的手,“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趁我的脑袋还清醒的时候……小蝶……我还要继续向你忏悔……我深深伤害过的不仅仅是你与孩子……还有……”   “不!”她果断地朝他低吼,用唇堵住了他下边的话语。   “别说了,别再说了,我求你……”泪眼婆娑的她只感到握住药瓶的手的颤抖。她不要听刺激,她再也经受不住刺激。不堪回首的过去叫她那样痛心。   然而,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停止。他仍然继续。吐露出叫小蝶为之要疯狂的人名。   “楚大娘,你的亲生母亲,了结在我手中的她的那副尸体,也是在这瓶药水的作用下消亡的……因此……现在,对你而言很公平……让你亲自报仇的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为什么还要犹豫?!”   她瑟瑟抖动着后背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喃喃道:“我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   熟睡的清风皓月被惊醒,两人爬起身,刚要朝这边靠近,就被年羹尧板着脸喝斥着赶出了地下室。   “动手吧!”他又催促她,“我是个大恶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就算你不动手,胤禛也绝对不会放过我……嘿嘿……现在外边虽然贴出了我年某人假死的告示……可是……这欲说还休的企图,谁又不会明了?小蝶……来吧……让我解脱……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情意的话……”   她咬着嘴唇,哭成了泪人。头发散乱在脸上,遮盖住眼睛。   “如果亲娘的仇恨仍然无法让你下狠心的话,那么何妨再加上一个筹码……春香……还记得吗?这个瘦弱的女孩?不错,设计逼死她的也是我,而且,在你被胤禛隐藏的那段日子,是她,是她用柔软的身体填补了我欲望的沟壑……显然……她并非自愿……”   双眼一黑,小蝶险些滑到。她呆掉。望着男人喋喋不休的模样,她忽然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无耻!”   恼怒到顶点的她给了他一记耳光。   “好!打得好!你终于有点火性了!来!再接着来!”半坐起身的他甚至朝她勾起小手指,身体微微前倾,眼波中的讥诮足以冻结寒冰。   “你手里的瓷瓶就是你的武器,来,别再犹豫,对,再靠近一点!我是你的仇人!杀害亲娘的仇人!我是一个卑贱的男人,无耻的恶棍!我更是个地狱的幽灵!用感情的幌子欺骗了你,愚弄了你,你的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被我侵吞掉!化为灰烬!来吧,终结我!就这样靠近!”   ——   站在门外的皓月倾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刚预备踢门,却是被清风按住。   沉默,无声,静悄悄的只听见他们自己的呼吸。   终于,清风与皓月相互点头,他们双双准备提起脚。恰在这时,门内响起一个瓷器碎裂的声音——小蝶哭了。嘤嘤地抽泣。哭得那样伤心。就在门外的清风皓月鼻子发酸的时候,他们又听到她下边的话语——“金疮药,灿英答应过我的,一定会送到……”   次日中午,小蝶怀里揣着一个包裹兴奋地冲进了厨房。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清风皓月同时喘出口气。叽叽喳喳的百灵鸟述说过包裹的由来,便匆匆往地下室奔去。年羹尧也不再如前夜发狂,几乎是温顺的,驯服如绵羊般的任由她上药、换纱布,包扎,喂粥。   可是,噩梦仍然没有过去;当天下午,地下室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CHAP151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4   裹着夜幕露水的九门提督大人的府邸,迎来了造访的不速之客。带着阿宝身份的人皮面具的小蝶几乎是被守门的侍卫拖着、驾着以闹事者的姿态带到李灿英面前的。   换了身穿戴的李灿英急忙摔掉手中的兵书,绕过案几,朝小蝶这边冲过来。他喝斥着左右赶紧给她松绑。并一脸焦急地亲自把这个在侍卫眼中长相十分难看的少女从地上扶起。遣走旁人,他问她怎么回事。   “不要抢我的台词,这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在宽敞的书房内,李灿英拉着小蝶坐在垫着柔软天鹅羽毛的藤椅上,一边给她倒水,一边叫人取来一些精致的点心。   “不用你费心!”她气急败坏,哪里有与他这等磨工夫的闲情?   “你要想害他,何必费这番功夫?早在法华寺那天,你直接给他一剑,不就万事大吉了么?灿英……李灿英……想不到我俩患难与共的生死友谊竟是比不上你如今身上的一件官袍!是我瞎了眼,错看了你!我年小蝶——”   她忿忿不平的话没说完,就被他用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   “嘘,你想让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谁吗?”灿英摊开手掌,又贴住了她的嘴,害得那块糕差点没把她噎死。   一阵咳嗽声中,她满脸通红的模样吓坏了他,在她眨眼的示意下,一杯温茶才送到了她手里,咕咚一口气喝完,那块粘在她喉咙上的“凶器”才滑下去。她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趁着这功夫,他无声的说辞把她击败。灿英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裹着的白纱布上还隐隐透着血迹。   “你认为,为了结果一个被万岁爷认定已死的男人,我李灿英有费这番功夫的必要吗?”   “谁知道你……”她小声没咕哝完,便立即被男人恶狠狠的视线给瞪住。   “小蝶,”年轻的提督大人叹了口气,“我还是李灿英,那个与你出生入死的好……好伙伴……并没有改变分毫……即使披了件不怎么想穿上身的官服……   别说我对你的……”说到此处他忽然住口,侧过脸,不去看她。只拿背对着她,接着叹气道“别说……我们俩在西北患难与共的……友谊……就是法华寺那一夜的出生入死,凭着那一夜的经历,你也不该这般疑我……对不对?”   小蝶被他说红了脸。默然半晌,在李灿英催促她述说异变的详情之后,才苍白着脸述说出年羹尧伤口急遽腐烂的意想不到的状况。   “从你这边拿完药……我回到万花楼,冲进地下室就给他敷上……谁知过了不久……他就拼命地大叫……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药效过猛……便让他多加忍耐……谁知……又过了一阵……他竟然疼得掀翻了棉被,在地上打起滚……我顿时吓傻……想要制止住他……却是没力气……后来清风皓月跑来……才算帮了我的忙……那时他已经疼得昏厥过去……靠近伤口,我揭开纱布一看……啊……才看见……看见……他伤口处的溃烂……就这么轻轻地一砰……那块腐肉就掉了下来……露出里边阴森森的白骨……老天……我……”   过于惊慌的她双手捧着喝空的茶碗,睁大着眼睛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看不见的点,久久没转动过眼珠。   灿英注视着她眼角的潮湿,心中一痛,不禁犯疑,   “你是说,这包金疮药有问题?不会啊……药是我用田文镜的条子亲自向巴尔烈求来的……就算巴尔烈不买我的账……可是田文镜的面子他绝不会拂逆……而且……药我自己也用了……你看……我的胳膊……这里明明没有问题……”“他朝她晃了下胳膊,接着回忆:“治疗伤口的金疮药我自己留下一小份,便叫府中的一个侍卫把剩下的草药包起,准备带上赴你的约会……”   说到这儿,灿英停下来,与对面而坐的小蝶面面相觑。突然,两人“唰“地站起身,异口同声得对喊——“那个侍卫!”   于是,某个侍卫的名字被李灿英传唤。然而,一刻钟后,送到他与小蝶面前的却是一具刚刚咽气的尸体。   尸体!又是尸体!小蝶一阵眼花,捂着嘴,背斜靠住书房的墙壁上,不忍地闭上眼睛。叫人抬走尸体,李灿英刚关上门,对小蝶说了一句“这很可能是个陷阱”的判语,忽然,屋内油灯一颤,窗户发出“嘎吱”的响动,一个叫两人都熟悉的影子出现。   “十四爷!”灿英急忙拽着小蝶朝来人跪倒。提督大人甚至移动身体,想遮蔽住小蝶因为惊奇而抬起来的脑袋。这个小动作立即被发现。十四识破了这个昔日跟班的心机。于是,他走到一身女仆打扮的“阿宝”身前,呼唤出她真实的姓名。   可怜我们天真的女主角还在装呆。重复着十四的话,“什么年小蝶,是谁哇?”   话音刚落,就被十四在后脑勺打了一个毛栗子,“就你这双眼睛,还想骗过谁?”   小蝶立即泄了气。松懈下紧绷的肩膀,正要揭开脸上的人皮,却又被两双不同的手阻止。相互行注目礼的两个男人相互尴尬对望,又同时收回手掌,彼此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在心急如焚的女人的催促下,十四才道出令先前二人不解的假伤药的实情。   “幕后黑手不是灿英,而是——”   “巴尔烈!”剩下的两人一前一后答题。   十四摇头,用复杂的眼光看了眼灿英,才幽幽道,   “巴尔烈,不过区区一条受人牵制的狗,怎么会有这副叵测的心肠?”   “难道是方苞?”灿英惊叫道,“我听说最近皇宫内常出现这个老滑头的身影……据说他的外孙方不染就死于年……”   十四立即把他打断,用“只有你知道答案”的目光瞄准小蝶。   一瞬间,被两个男人行注目礼的女人头疼欲裂,满眼金星。她身体一震,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一步,喘着气,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十四,嘴里喃喃自语:   “是他?不可能……他不是以为年羹尧死了么……还下了告示……我亲眼见到的……可是……可是现在……难道……难道……老天爷——”   她捂住嘴,两眼没有焦距,手中一直捧着的茶杯落下!小蝶心中一痛,晓得碎片已扎进她的心。害得她欢喜了一场的告示,曾被她一厢情愿地理解为历史真实的脚步。她天真地相信,历史中有关年羹尧的故事将会随着这张告示,随着它上面标明他死讯的内容,一同终结。是的,只有那个历史中的他死了,他才会真正从过去的事件中摆脱出来。对于此,不该是最幸运的结果吗?然而,此刻,这个曾令她偷笑不已的幸运结果却被摔得粉碎!华丽的表皮被剥下,里边的果实却原来是那么叫人恶心!   “告示……死讯……难道只是……他胤禛……精心编造的……编造的……”她又紧张又激动,结结巴巴了好一阵,舌头似乎被缠住。   “陷阱!”十四果断地替她补充完整。   “那年羹尧怎么办?允祯……啊……十四爷……求求你……帮帮我……”小蝶抓住十四的胳膊,不松手。   “你该不会焦急到这个地步吧……”十四望着小蝶,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忽然猛地低下头,捏起手指。他把指关节捏得极紧,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是的,他在嫉妒,在忌恨!为了一个败类,她竟然能忍受到如此的地步!   自打数日前在万花楼外撞见李灿英与她这个叫他这辈子都会刻骨铭心的背影之后,他便悄悄跟踪起李灿英,一探究竟。为此,他找了允誐,动用了允禩允禟剩余的人脉,很快顺藤摸瓜,追踪到巴尔烈那里。于是,这个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男人密会方苞的一次谈话内容被他偷听。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百味楼的包厢的一面墙壁后,曾发生过下边的对白。   “方老先生今日设宴款待,叫末将受宠若惊,不知老先生所谓何事?”   “巴尔烈,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骁骑营统领巴尔烈结党营私,私收贿赂,腐败朝廷,刁难百姓,实乃京城安宁的大患,唯有除之方可安社稷,安民心。姑且念在其法华寺救驾有功的份上,留其性命,交由御赐密使方苞发落。若其不听御赐密使的吩咐指派,放任先前之恶行,则一切生杀处置之权全叫密使先行发落,不必经由朕之再定夺。但其若能戴罪立功,则姑且留之察看,罪责待定。钦此。”   “啊……方老先生……冤枉……皇上错怪了我……我要见皇上……完全不是皇上理解的那样……有人……必定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皇上可是一直对我和和气气的……怎么会突然就降下这样一道旨意呢……方老先生……求你……帮我进宫……我要见皇上……表明我的忠诚……方老先生……啊……你为什么不吭声……”   “圣旨上哪一点冤枉了你?结党营私,说得还是轻的,光是早年你与英禄交好的事情,就够你老兄有吃不完的牢饭了……”   “英禄?哎哟,这都是哪年的旧事了?怎么皇上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老实告诉你,皇上现在正准备来一次大清洗,借法华寺事件的由头,对昔日允禩允禟之流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嘿嘿……这种风口浪尖上……你老兄还不知收敛心性……难怪落人话柄……”   “果然,我就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拆我的台……是谁……方老先生……求你告诉我……我……我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感激不尽……”   方苞低沉地阴笑,却是不语。在巴尔烈等得望眼欲穿之际,忽然老人又问起他与近来结识的一个新近在京城崛起的富豪的交情。   “这姓杨的富豪找你干什么?巴尔烈,你没用过脑子吗?”方苞问得毫不留情。   巴尔烈感到不快,然而仍是给出了回答。“也是一个偶然机缘识得的,也没什么,不过是普通的交情,不过是想借我统领骁骑营的这条道,窜窜门路……”   “窜门路?”冷笑一声,方苞忽然厉声大喝,“你知道这姓杨的是谁?”   “杨百万?一个钱多得想巴结朝廷显贵的商人,还能是谁?”   “我呸!”方苞狠狠啐他一口,“难道你这个朝廷眼下最得力的军营里的都督连黑鹰帮‘金雕’的名讳都没听说过吗?”   “怎么他就是杨石垒?”巴尔烈愕然。   ……   接着两人忽然把声音低了下去,十四没有听清。俩人悉悉索索地嘀咕了一阵。忽然,巴尔烈发自肺腑的感动的声音传来——   “从此,方老先生……哦,御赐密使大人……你就是我巴尔烈的衣食父母啦……”   “老朽岂敢与皇上相提并论?都督大人,说错啦!”   “哦,对对对,第一父母者,皇上也;密使大人排在其次……不不不,单单父母二字用在皇上与您的身上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祖宗?!不对,是神佛!你们便是能护佑我巴尔烈荣华安泰的神佛!皇上于我,高不可攀,老先生对我,对我的恩情,却是叫在下,没齿难忘。老先生历经前朝种种波折,又在当今万岁爷眼中保存有泰山屹立不倒之势,此种长久享有恩宠的殊荣,试问放眼朝廷,又有几人能比?尊称您一声神佛,是应该的,一点儿也不为过!”   “胖子,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我刚从十三爷府中出来,你的底细我都明白……”   巴尔烈不语。呆了呆,终于扑通一声从椅凳上站起,重重地给方苞磕起了头。毕恭毕敬道: “老先生,巴尔烈的性命从此捏在老先生的手里!巴尔烈从今仅供先生驱策!”   “都督大人严重。纵然老朽痴长大人几岁,可从官场角度出发,你我仍算是同僚,,我们的身份都一样。都是为皇上办事。要对皇上忠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咚咚咚的磕头声更响。   “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喏……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咦?一包金条,还有一个小瓶子?什么意思,还请老先生明示……”   “嘿嘿……就说你不用脑子……李灿英那个九门提督是那么容易当上的?嘿嘿……现在说了你也不懂……过几日……你自然明白……”   接下来,方苞又与巴尔烈提到皇后那拉氏,说起弘历,钮钴禄氏等字眼,然而,被胤禛称为性子急躁的允祯在听到李灿英的名字之后便失去耐心。   一弯纤细的月牙悬挂在他头顶,在这叫人瑟瑟发抖的寒夜中默默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走出百味楼,远处草丛里一朵被冻僵的月季花引起了他的注意。望着可怜的被秋寒结束掉生命的花蕾,一个怯生生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   “不!”他突然对自己低吼,呼唤来他的坐骑“旋风”,他摇晃着缰绳,朝前边的黑暗里冲去。然而,迅猛的奔驰却在眨眼间中止!他勒住缰绳。又瞥了眼那朵枯萎的花蕾,扭曲起五官,猛地调转马头,往与方才相反的方向奔去!显然,这个时刻,只有隐居在京郊护城河南岸的那个人,才能解决她的问题。   允祯回想完以上一幕,才发现小蝶仍然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她眼波里泛起的水光把他打动。似乎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专门克制另一些人的。叹口气,允祯反手包裹住小蝶的掌心。他拉着她疾步往门外走。   身后传来李灿英的惊呼,问他们去哪儿?   回过头,十四向他露出恶狠狠的目光,冷哼一声,用就要被点燃的火药般的一触即发的低哑的声音道:“咱俩的账还没算清!”   话音刚落,夹带着小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他抱住她,同时,撒开一直捏在手中的长剑,往李灿英的脸上刺去!   半个时辰后,一匹白马,一个俊朗的男人,一个容貌难看的女仆出现在京郊护城河南岸的某个庄院前。小蝶被告之来见一个大夫,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大夫。   *******************************************************************************   小蝶与允祯的离去并没让李灿英放心。虽然,在小蝶这个问题上,十四与他没有分歧,都站在保护者,守卫者的角色。想小心的呵护不让胤禛发现她,是他们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在某些细节处理上,他们这两个注定要扮演暗恋角色的男人,却存在着分别。或许与遗传有关,十四虽不像他的亲哥哥那般有独占欲,但,强势的血液仍在他血管沸腾。从他李灿英跟随他允祯的那段日子,他就能读懂这个痴情男人对小蝶的眷恋。而与此相比,他,这个几乎不入流的角色,却能忍受十四不能忍受的那份煎熬与寂寞,不被喜欢的人喜欢的寂寞。   犹豫的情绪把灿英占据。他该不该派人跟着呢?不跟,他对小蝶放不下心;跟着,又怕让十四恼怒?正在两难之际,夜巡京城各大要塞与街道的值夜士兵为他解决了这个困扰。一桩看似琐屑、又不得不让他费神去立刻解决的平民间的纠纷被摆到了他的案头——两个棉袄被相互撕烂的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对夫妻的中年男女被几个士兵推搡着,带到他眼前!他们的罪名是“闹事”——涉嫌扰乱治安,滋事斗殴!在深更半夜万籁俱静之际,妨碍值夜士兵的巡逻,撕扯打架!   “这是新任九门提督大人,还不快跪下!”士兵喝斥声中,一男一女被推倒,畏畏缩缩地跪在李灿英脚边。   “啊,大人,求求你,要为民妇(草民)做主哇!”一男一女分别磕头如捣蒜。响头磕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叫灿英心惊的声音。   这种惶恐不安的心境,他太熟悉了。滚动着喉结,他早年乞求四爷相救的情形依稀出现在眼前。相比于同样出身草根的田文镜,无疑,赤子之心仍然没有从灿英身上飞离。就像他对小蝶保证过的那样,他没有看错他自己。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嗯……先站起来回话……”   他温和的态度让脸上被指甲抓花的中年男人吃了一惊,中年女人望望他,也是睁大了眼睛。   一番简单的询问由灿英身旁的一个侍卫展开。   “姓名?籍贯?家庭住址?”   中年男女各自报上。   “所谓何事?”   “他老婆拐走我男人!”   “他丈夫勾引我老婆!”   男女异口同声答道。说完,互相凝视,成斗鸡眼。若不是守卫士兵把他们拉扯开,估计他们身上的棉袄很快便会报销。   “究竟怎么回事,仔细说来——”   中年男人说话不如女人伶俐,灿英便让那个女的说明。   “启禀大人,是这样……民妇张乔氏……见我丈夫……一连两个晚上不归……不由纳闷……几次去他干活的地方打听……却是听人说……说这杀千刀的是被这个男人不要脸的老婆崔大娘给勾了去……说他们两个得了什么卖身契的抽头……躲到哪里快活去了!为此我晚上睡不着……越想越气……半夜爬起身,跑到崔大娘的家里去找人……谁知……谁知反而被这个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打了一顿……哎哟……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哟……一定要这崔家婆娘把我的丈夫还出来!”   灿英又问了中年男人一遍,接过,除了把“自己老婆被张姓男人骗去”这点区别外,两人说辞几乎没有分别。   于是,灿英立即提出关键性的问题。他问两人他们各自失踪的丈夫、老婆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当时身边又有些什么人,之前又与哪些人发生过纠纷或产生过接触。   望着案几上香炉里点燃的一柱清香,灿英闪亮起凌厉的眼睛。   ……   胆战心惊的风儿钻进每个人的心;衙门紧闭的门窗,堂上摆放的热烘烘的火盆都没能把这阵能渗透进人心的寒风驱散。   香炉里的火熄灭;清香已燃尽。   疑窦顿生的熊熊烈火却在灿英胸中燃起。拨弄了一下香炉里的灰烬,拍着桌子,“万花楼”三个字从他唇畔吐出,听得身旁几个士兵,没来由地后脊发凉。   甚至跪倒在他案桌脚下的那对闹事的男女,也觉得新任提督大人对于这种家庭寻常纠葛案件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他们认为他太年轻。 ☆、CHAP152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5   不出三日,万花楼薛大娘的嘴巴就笑抽了筋;楚霜、楚烟姐妹俩为她赚来了大把大把的银票。这对貌美如花的孪生姐妹用最短的时间创造出京城第一大青楼头牌花旦的神话。数不清的八旗贵族为了求得美人一笑而不惜掷洒万金。两姐妹如今艳名远播的原因有三:其一,两人带着西域混血的与众不同的五官;第二,一模一样的外表;最后,是她们清倌的身份。以上几种因素综合起来,刺激着京城众多有钱没处花,有闲不知如何打发的八旗贵族与富豪显赫之士。楚霜、楚烟很快成为谢小风、谢小云之后,薛大娘手中的摇钱树;成为街头巷尾、酒宴欢场最红最热的名字。   但就是这样,当清风、皓月听见自己分别被这两姐妹召唤的时候,体内依然没有分泌出如万花楼外那些雄性动物般多的荷尔蒙激素。他们当然是以阿福、阿贵的身份被叫去的,因此,兄弟俩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头牌姑娘是真的找他们去收拾夜宵的碗筷。   当天晚上,当清风、皓月从楚霜、楚烟的房间出来,兄弟俩相对而卧在只有他们三个人(显然还有年羹尧)的地下室的时候,两人彼此瞧着瞧着,脸逐渐涨得通红。在为年羹尧繁琐地处理过伤口,喂食他啜了一点儿稀粥服侍他睡下之后,兄弟二人疲惫地仰躺在各自铺叠在地上的被褥上,伸展着四肢,眼睛却睁得很大。   清风皓月同时叹了口气,接着两人相互对望,很快别开眼,又各自低下头。两人翻转过身,把背对着对方,沉默了又是一段时间。黑暗中,耳边陆续传来北风的呼啸与更鼓的隐约的哀鸣。   “你谁了吗?”清风问弟弟。   皓月闷着嗓子说没有。   清风喟叹一口气,脸上挂着情不自禁的微笑,仰起头,看着沾满霉点与蜘蛛网的墙顶,幽幽道:   “唉,现在,我才明白小姐的心情!”小姐,自是指的年小蝶无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皓月也跟着有感而发。清风闻言一惊,在黑漆漆的一团中,猛地抓住弟弟的胳膊,大叫了一声,“啊”。皓月也趁势反抓住清风的手,两人相互紧握住不放。   这时,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内又传来年羹尧痛苦的喘息,清风皓月连忙爬起身,双双走到他床铺旁,检查了下他那已产生异味儿的胸部伤口,忧愁的阴影立即把方才绮丽的脸色覆盖。兄弟俩苦着脸,忧心忡忡。比起楚家姐妹带给他们的美妙销魂的体验,年羹尧矗立在眼前的不容耽搁的伤情更叫他们怵目惊心。   “怎么办,虽然小姐吩咐,叫我们等她回来……可是……清风,你看,大将军他……他实在是不能等了……”   “你是在暗示我,现在,到了最后尝试一下风险的时刻了?”清风瞥了眼皓月,视线移到年羹尧所躺的那张看似破旧的木头床板,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声音变得低沉,   “床板下的地道,真的可以走通吗?”   握紧拳头,他忽然觉得没有丝毫把握。   皓月上前一步,拍了下清风的肩膀,等哥哥转过头瞧他时,他缓缓眯起眼睛,“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些心思不宁,万花楼里似乎也来了许多眼生的客人……我仔细看了,这些生客他们脚下一个个穿着官靴……”   “你是说朝廷那边已盯上了这里?”清风不由动容,焦头烂额的厨房繁琐的劳作使得他没有剩余的精力旁顾。这时,在听见弟弟的判断后,不禁大为担忧。向来行事比皓月沉稳的他深吸一口气,皱眉道:   “此刻,我们是该按兵不动以静制动呢,还是该在敌人出手前溜之大吉呢?可是,就算要溜,却也未必能如愿呀……”   他想起年羹尧对床板下密道的描述,只知道是通往京城地下暗河的,并不确定是通路。为此,清风万分踌躇。   皓月的急性子发作,看了一眼床铺上年羹尧苍白的脸色,更是心急,大步上前,他伸手一把揪住清风的衣领,拽着他踉跄了几步,手里仍攥紧衣领死死不放。   “你是舍不得你的楚霜吗?”他沙哑着喉咙问。   猪肝般的颜色在清风脸色涌现。扯着衣领,他叫弟弟放手。皓月却是不肯。还用“见色忘义”的话来刻薄他。清风被气炸了肺,忍不住也给出还击。他喘着粗气,反问皓月,“难道你不也是对楚烟动了心?”   方才的哥哥的反应也出现在弟弟身上。皓月一下子被堵住,张着嘴巴,百口莫辩的滋味在口中咀嚼。“我和你的事是两码事……完全不同……我……我和楚烟是一见钟情……”   “那你又怎知我和楚霜不是?”清风待人处事的方式不如皓月激烈,但其绵里藏针后续待发的风格却是严谨缜密。细心周到的考虑往往能与皓月激烈冲撞的勇猛相互弥补,在关键时刻发挥出兄弟二人组合的最佳效果。   皓月说不出话。对主人伤势的担忧,对刚来临的爱情的彷徨,这两种会叫人产生持续阵痛的痛楚交错重叠,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让这样一个拼杀在疆场,宁肯流血也不流泪的汉子满脸阴翳。他蹲在墙角,双手撑着地面,脸色实在不比年羹尧好看到哪里去。   然而,做总结的任务仍需要有定力的人来完成。   清风最后定出计策——“主人现在这样,若是贸然同我们一起草率进入布满地下暗河的密道,一旦意外发生,恐怕只会让他的伤势更加加重……如此……这样……这个探路先锋的差事就由我先来完成吧!来,皓月,你过来,你把主人抱到那边,把床板的位置腾出来——”   皓月站起身,猛地冲过来抓住清风的手。他抓得是那样紧,那样用力,那样带着感情。几乎不用看弟弟的眼睛,清风就已明白弟弟手掌中传递来力量的含义。   “你的道歉,我先收下了;至于你的担忧,却是不必,难道你忘了,我的水性好过你!”没等皓月回答,年羹尧的身体刚被挪走,清风便掀开床板,纵身往下一跳,不见了踪影。皓月把年羹尧抱到地下的被褥上放好,就急忙奔回床板边,掀开一看,里边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还有清风的身影,他沙哑着嗓子叫了几声哥哥的名字,半天,也只是传来低沉的回音。   一直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床板下边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服侍着年羹尧喝了两次水,又给他换了一次被血水和腐肉气味浸透的纱布,皓月半跪在床板旁,两眼空洞。绝望袭来,他全身无力。越来越可怕的胡思乱想纠缠住他,诡异的幻象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漂浮在水面的鼓胀得如羊皮筏子的尸体的画面重复闪现在他眼前,挥开迷雾,他一步步淌过小河,腿管冰凉潮湿,寒澈刺骨的冰水让他膝盖以下打颤,他朝那个尸体走过去,等他颤悠着手指触碰到那人的脸时,一张烂掉的人皮面具掉了下来。   皓月吓得大声尖叫,双目一黑,晕厥过去。等到醒来,已是另一番世界。楚烟那比湖水还蓝的眼睛成为他睁眼后见到的第一眼事物。脑袋,立即安静。   “你生病了……”她覆盖在他额头的并不柔软的手让他心跳漏了一拍。体内某种被唤醒的饥渴又冲进他的血管,让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变得兴奋。尽管有昨天的情不自禁,可是,再相见,他仍然脸红。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憋足了半天的劲,只敢将视线范围扩大到她滑腻嫩白的下巴附近。   “啊……”皓月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我……‘我娘’……还在地下室呢……”“见色忘义”的赠言显然不适合他。   “我知道……姐姐已亲自过去照看了……”楚霜看着皓月,眼里闪过一道流星般的狡黠。   皓月低着头,红着脖子,当然没有看见情人的表情,只是闷着声音着急地摇头,用十分不安的腔调说道,   “这怎么行,怎么行呢?我娘病得那样重……怎么……怎么能劳烦楚霜姑娘呢……”   他握着拳头,额头沁满汗珠。   楚烟看得心疼不已,她刚扭着腰肢,吹气如兰地挨着皓月身旁坐下,突然见男人肩膀震动,身体弹跳了一下,脸孔憋得颜色已超过发烧病人的程度。他吞吞吐吐地叫她坐过去一些。   “坐过去一些?”楚烟纤细的眉毛弯曲,皱着鼻子,她伸手一把拧住了皓月的半边耳朵,“你有胆再说一遍?嗯?昨天,昨天晚上,你怎么不这么说?”   皓月语塞。红着脸,差点没把脑袋垂到胸前,抬起头,正瞧见楚烟对着他微笑。她朝他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转盼间,头脑失灵。他做出不加思索的判断。   男人把手按在了女人柔软的胳膊上,深情款款道:   “走吧,跟我一起走吧,你的……守宫砂没了……老鸨早晚会发现……我……昨夜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会娶你,一辈子好好待你,绝不会食言……现在……趁万花楼里边的……一些人还没有察觉……让你姐姐和我们,带着我的‘老娘’一起走吧……”   女人把脑袋轻轻靠在男人的肩头,温顺地好似一只猫。抚摸着她的手,皓月摸到她掌心的几处老茧,不由微微怔住。   “可是……可是……你哥哥阿福还没回来呀……楚霜未必肯走……再说,万花楼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又能走到哪儿去呢?”女人娇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疑惑。   于是,皓月揭开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实的模样。   “我哥哥其实不叫阿福。他和我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也是孪生兄弟?”楚烟提高嗓音吃惊地问道。心跳猛地加速;她忽然想通了某个问题。   在得到皓月默认的眼神后,楚烟望着那张俊逸的脸,突然不再为昨夜的事感到后悔。   *******************************************************************************   百味居此刻的一间包厢内正坐着京城两位与百姓戚戚相关的大人物。为此,连百味居掌柜何厚根也放轻了脚步,店小二何富贵更是蹑手蹑脚,连如何呼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可多威风,传出去,跟人说,我们百味居,刚来了京城商税司特使田大人,还有,还有年轻帅气又威武的新任九门提督李大人……啧啧啧……我要是能得了这两位爷的眼色,在他们面前讨个好,卖个乖……以后,别说我们那条街,就连帽儿胡同的那个骚娘门儿也要对我刮目相看了……嘿嘿……她那身皮肉可真是……”   正流着口水的何富贵冷不防被一双肥腻的大手拍中肩膀,回过头,却见是掌柜,两鬓添了华发的何厚根交待何富贵道,让他今日小心伺候,说是刚进门时,见今天这两位爷的脸色不对。   何富贵连忙点着头答应。等他捧着六位冷碟走进包厢的时候,果然,见田文镜与李灿英两人如斗鸡般,彼此对视着眼。他放下盘碟,在八仙桌上摆好,收拾起托盘,朝两位如泥塑般的大人鞠过躬,刚转身走到门口,就听见里边的对话。   “这件事,你也知情,是也不是?”年轻的声音问。   “是又怎样?”高傲冷峭的音调反问。   “砰”地一声,碟子碰撞到桌面,年轻的声音发了怒,“所以,你们就合起来欺骗我一个人,准备把我蒙在鼓里,是也不是?”   “这种状况,在你从……从四爷手中接过提督印符的时候……就该想到……”   沉默过后,年轻人“唰”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声音颤抖,“老天……你……你还是那个疼惜我、爱护我的秀才田文镜吗?为什么……你现在的样子……变得叫我不敢认?!”   对方也开始拍桌子,怒吼一声。何富贵吓得双腿哆嗦,不敢再听。急忙夹着托盘匆匆下楼取热菜。等他端着翡翠芙蓉虾、青椒爆双肚、腰果麻辣鸡丁、东坡猪蹄肘子这四道百味居的招牌菜再度走进包厢的时候,却发现两位大人面前的冷盘依旧没有动。甚至连方才酒杯与酒盏摆放的位置也照旧。两人的脸比刚才更白。李大人瞪着田大人,目光比之前更愤怒,而后者却慵懒着身体斜靠在座椅上,用两根手指掀着窗帘的细缝心不在焉地假装欣赏窗外的景色。   在何富贵替灿英斟过酒,走到田文镜身边,替他斟完酒说菜已上齐的时候,这位叫何富贵万分敬仰的商税司特使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大数额的银票,眼皮没眨一下地递到他手里。   “好生看着门外,别叫人进来。”   何富贵连忙眉开眼笑地答应,接过银票,小心地收入怀中,兴冲冲地掩上门,如接受一道圣旨般,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满脑子正编织着而后如何向人吹嘘田大人与自己有不一般交情的牛皮幌子。关上那道曾叫小蝶记忆犹新的厚重的大门,里边大人的谈话遂被完全隔绝。   门内一场友谊的决裂仍在继续。   “灿英,”沉默之后,首先开口的是田文镜,“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的身份……穿上这身官服,很多事,就不是你自己能够决定的……”   灿英冷着脸,盯了他一眼,捏起酒杯放在唇边,半天不语。   *******************************************************************************   “启禀公主,不好了……”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心采懒洋洋地把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哈欠,身体依然没有从铜镜前转过来,她正在给自己描眉。长相并不十分出色的女人通常擅长出色的化妆本领。她涂满丹蔻的小手指微微上翘,捏着眉笔对着镜内新管家惊慌的模样翻了个白眼。自打年禄作为胤禛亲自安排给她的管家的身份进入她的府邸以来,她就觉得处处别扭,不合心意。   “真是讨厌!”暗道一声,心采继续搽胭脂。   年禄自是明白如今女主人对自己冷漠态度的由来。自从他走进这间昔日的年府后来的方宅现在的公主府邸以来,女主人就没对他说过几句完整的话。迁怒的习惯已浸透在爱新觉罗家族的血液里,并非胤禛一人的专利。因为年羹尧,心采对年禄没露出过一点儿好脸色。   “公主,事情紧急……”年禄跪在门槛边,好不容易等心采把半边脸的胭脂搽完,便把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嗯……”慢悠悠用指甲盖又挑了些桃红色的胭脂,心采吩咐着门外的侍女给她端来早上刚刚炖好的蛇肉羹,并交待着在蛇羹里摆放一钱珍珠粉,“瞧瞧我这脸色……嗯……都是前几天给那独善给闹的……这小毛孩儿……整天哇哇大哭……把我的头都给吵疼了……难怪脸色有些发暗……喂……门口的……”   独善是心采的儿子,是她与前夫方不染生的最小的孩子,也是自打他两个哥哥染病夭折后唯一活下来的心采的宝贝。今年-刚两岁,比弘历大一些。   年禄听到她提到独善,刚想接住话头,却又被女主人打断;心采喊住准备去取蛇肉羹的侍女,把珍珠粉的数量改为双倍。   说完这些,她捏住铜镜前案几上的一个琉璃小瓶,从里边倒撒出些叫年禄在门口就闻得到香气的水,轻拍在脸上,不停拍打,嘴里自言自语,   “这种进贡来的法兰西香水真好用……下次进宫一定要问皇帝哥哥把剩下的那瓶也要来……哼……皇帝哥哥真是小气……明明有两瓶……偏偏舍不得一起给我……他那瓶香水要留给谁啊……为此我特地到皇后与钮钴禄氏那儿去看了……明明都没有赏赐给她们……耿妃那儿更不会有……啊……”   领悟的眼色一闪而过,心采盯着镜中自己装扮明艳的容颜拉长下脸,一个叫她心口发疼的名字忽然出现在嘴边。想到这儿,她手中珍爱的香水瓶滚倒在梳妆台上,透明色的液体染湿了案几一大片桌面,阵阵浓郁的香气钻进年禄的鼻子,他分辨出桂花的香气。   虽然本着多年管家看主人脸色说话的经验,但是,迫于事态的紧急,新管家还是不得不挑在女主人大发脾气的档口把紧急通报的消息说出。   听完禀报,心采抄起还剩半瓶香水的琉璃瓶,猛地往年禄的脸砸过来,眉眼倒竖。那模样宛如戏台上画了一张花旦脸却做老生扮相的演员,叫年禄看得心下发毛。尖利的谩骂随即笼罩上他的头顶——   “该死的不长眼的下贱胚子,小少爷生了病,你怎么不早说……真是个脑袋坏掉的奴才,和你那先前的主子一样,一样地不是东西……还愣着干什么……盯着我看……你找死……还不快去给独善少爷请大夫……”   年禄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大夫早请了,连宫里的御医都请了……可……可是……都说……”   “说什么?”心采一脚踢开地下琉璃瓶的碎片,狠狠盯住年禄欲言又止的脸。这时,先前侍女端上来的蛇肉羹被抵到她手边,要不是年禄反应快,估计合带着珍珠粉的大补炖品就要贴在他脸上。   狼狈地擦着溅洒在脸上的药汁,年禄一边偷偷腹诽着面前的女人,一边答道,“大夫都说……都说独善少爷他……他怕是拖不过今夜……”   “怎么会……前些天只是伤风吵闹一些……怎么会突然间就……”作为一个母亲,心采的这份舐犊情深倒没有任何的做作。   “是昨个夜里突然……突然……小少爷身上突然起了好多红色的疹子……”   “那你昨夜为什么不报……”   “昨夜……昨夜……主子忘记了……巴尔烈都督在这里……”年禄低着头,结结巴巴吐出心采此刻已经忘记的男人的名字。   心采气得说不出话,摇晃着身体,险些就要摔倒,年禄凭着多年管家的伶俐劲儿,急忙弓着后背用身体给女主人做支撑,然而,心采刚撑住他的背,便立即用力推了他一把,喝斥着叫他滚开。   脸色苍白的女人喊来侍女,让其搀扶住自己,要去看独善。   望着眼泪汪汪的女主人,年禄急忙补充出自己刚刚得来的消息,“几个大夫虽然束手无策,但似乎他们都共同推荐了另一位隐匿在京郊的神医……”   低着头的母亲转怒为喜,刚展颜瞬间,对上年禄那双如哈巴狗祈盼主人夸奖的眼睛,登时又感觉厌恶无比。立即,她对着他大叫,“既然如此,你还不快去?!耽搁了独善,我叫你赔命!”   年禄又跪下来磕头,“听说这神医居住在京城郊外的护城河南岸,脾性十分古怪,早已隐居多年,一般的病人从不轻易接手……”   “我儿子,皇上的外甥,是一般的病人吗?你猪脑子哇……不就是诊金的问题吗……去……去到账房支取……财宝……随你支取……今天……你要是带不回神医……你就等着人头落地……”   说到这儿的心采望着年禄瑟瑟发抖的身体,心中一动,立即补充了一句,   “要是你能带回神医,救治好我的儿子,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啊……”年禄脸红了红。对着心采深深一拜,二话不说往账房去了。望着新管家远去的背影,心采心中冷笑:“哼,别以为你那贪得无厌的性子我五公主没有摸清……”   原来,貌似不留意年禄的心采暗地派人跟上了年禄的梢,据得来的消息说,说年禄这几日时常在被封住的年府大门前徘徊,对查封府邸的守卫在年府门口的士兵不断套近乎,话里出现最多的字眼就是有关年府库房的问题。年羹尧府上究竟被封查了多少财宝,心采没功夫去关心;对于她皇帝哥哥迟迟不查抄名义上已成为死人的年羹尧的财产收缴国库,而只让人守卫查封他原先的府邸的这样叫人疑惑的做法,她也不想去猜测其中的含义。此时此刻,独善,她儿子的性命一下子成为她人生中的主题,这个让她心烦又牵挂的小生命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她如此重要。在这个充满母性光辉的瞬间,方独善,这个象征方不染生命的延续,牢牢占据住心采的心。以至于这些日子以来被她时刻咀嚼在嘴边的恨不得吃肉吸髓的“年羹尧”名字暂时被忘记。    ☆、CHAP153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6   蜿蜒如长蛇的护城河静悄悄地盘卧着,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条闪着鳞片光泽的吃饱了出来晒太阳的巨蟒,是那样安详。护城河两岸种满了红杉树。深秋的季节里,这些高大笔直的树干纷纷换下了毛茸茸的衣衫,露出和身体同样笔直的稍显瘦弱的枝杈的手臂。踩在厚得像地毯的铁红色的杉树落叶上,跟在十四身后的小蝶在听完十四对他们即将来拜见的这位神医古怪性情的描述后,心事重重。   “这么说,这位人称‘小李神医’的大夫真的能治好年羹尧的伤喽?”   十四不语。只拿看呆子的眼神看着她。   “可是,照你说的,这位‘小李神医’性情古怪,已有许多年不给人诊治,万一,万一他也不肯给年羹尧医治,却又如何是好?”   她双脚被露水沾湿,围绕着他们周围的雾气更叫她浑身冰冷,低着头,她禁不住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下一刻,带着体温的披风覆盖上小蝶的肩膀,十四戏谑的话痒痒地在耳畔响起:“难道我没和你说过,我和‘小李神医’有些交情?我想,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至于一点儿不讲情面。”   小蝶这才惊喜地抬起头。十四呼唤来后边吃草的“旋风”,拉着小蝶,翻身上马,二人同骑,迅速沿着护城河南岸的方向奔驰而去。   一路上,小蝶这才得悉小李神医的真实身份。   “啊,原来他就是昔日胤禛府上老李大夫的儿子……”小蝶惊叹。世界真是好小!   “不错。当年,老李大夫……发生了不幸……是我瞧在老李大夫生前帮我额娘……尽心看病的情分上在小李大夫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向他伸出了援手,帮助他在京郊这一代安置……这么一晃……已是许多年……想必额娘坟头的那些柳树的树桩也长粗许多了吧……‘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听到他后边来自辛弃疾的词句,小蝶不禁脸涨得通红,十四拦住她腰间的手也逐渐收紧。正在窘迫之际,坐下骏马“旋风”一阵长嘶,缰绳收紧,两人身形一顿。一座整洁的庄院已出现在眼前。入院的通道两旁种的是一排矮小的桑树,此时叶片多半已枯黄,纷纷落叶随着西北风飘零在半空中,一片片地往他们头顶上砸。桑树下零落种了些颜色艳丽的菊花,也是一个个勉强支撑着身体,有气无力。再往前走,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芦花母鸡跳跃进眼帘,一点儿也不怕人地横在路中间。若不是“旋风”有灵性,恐怕早把这几个挡路的障碍物踩个粉碎。   下了马,小蝶被十四拉着走进一间落满灰尘的客厅。当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者走进来的时候,小蝶差点激动得要摔倒。在看到老者手中端来的茶盘与茶碗之后,她才为自己的激动而脸红。   掀开沾满茶垢的茶碗,小蝶只把茶碗捧在手心取暖。在与对面而坐的十四发出会心一笑后,客厅一个角落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一个镂空木雕的隔断,在通常人家摆放古玩珍宝的这些空档里,却摆放着用各种颜色的面团捏制而成的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有捏得肥头大耳的孙悟空,黑胖如肥猪的唐僧,细得像麻杆似的猪八戒,三角形状的黑紫色的西瓜,拿着貌似一把芭蕉扇的铁扇公主,挖了几个洞眼的白色面泥堆成的骷髅头……似乎都是有关《西游记》里边的人物。就在小蝶纳闷的时刻,十四走过来悄悄对她耳语,“待会儿,千万别在神医面前提‘小孩、’‘情人’、“妻子”“丈夫”等字眼……”   “这又是为何?”小蝶反问,暗道,这神医怎么有这么多怪毛病?   然而,十四已没有时间为她解答。一个眉目清秀、精神萎靡,手中还捏着一个酒瓶的中年男人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哈哈,十四爷,好久不见,”张口满嘴的酒气朝小蝶喷来。   十四微笑着与男人寒暄了几句,很快,在这位李神医目光的注意下,十四拉着小蝶述说来意。十四把年羹尧说成是他多年的一个好友,此刻病重垂危,想请大夫赶紧随他们走一趟。   李神医听完嘴角微微抽搐,看了小蝶担忧的脸色一眼,不理十四,径直走到小蝶面前,问求诊的病人与她的关系。小蝶刚要开口,却是被十四拉住胳膊,“兄妹”二字由他嘴里吐出。小蝶听了,扭曲着眉毛,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李神医盯住小蝶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斜睨了十四一眼,对着手中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哈哈大笑。笑完,指着十四的鼻子冷冷开口,   “枉我与十四爷相交多年,没想到如今反倒要被你这个朋友欺骗……哈哈……什么是友谊?——狗屁!什么是真爱?——垃圾!什么是亲情?——”   话音未落,吵杂的声音从后堂传来。眨眼功夫,一个头梳朝天辫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甩开先前上茶老仆的手,拐着身体一颠一颠地走了进来。等到男孩儿靠近,小蝶才注意到他涣散的眼神与走路不稳的姿势。挂着嘴角残留的黑色药汁,男孩儿握着两只拳头一个劲儿往那堆面塑的隔断边奔跑,嘴里的话吐露得含混不清,“启儿要……闻(玩)……要……闻(玩)……”   “拖出去——”酒鬼神医朝老仆厉声大喝,小男孩刚听见这个声音,不由吓得浑身颤抖,接着,脑袋猛烈地耷拉下来,整个人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然仰天摔倒,四肢贴在地面上剧烈地抽搐,嘴角蔓延出白色的液体。男孩儿脸皮越来越紫,眼皮逐渐凸出。   羊角风?小蝶看得心惊。十四把手伸过来包裹住她的,捏得很紧。   李神医见状,酒醒了一大半,连忙蹲□,手指掰开男孩儿的嘴巴,把自己的手腕伸进去让男孩儿咬住,接着不慌不忙从衣襟里取出一个瓷瓶,交给老仆人。老仆人颤抖着胳膊从瓷瓶内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丢在男孩儿嘴巴里。片刻功夫,男孩儿发癫的症状缓解,牙齿张开,甩开李神医被咬出血的手,一屁股从地上爬坐起身,冲到镂空隔断的面塑玩具前,把两手中刚刚完成的作品摆放到空的位置,小蝶与十四这才看清男孩儿放下的是一只肥胖赛过猪的白马与扛着一把铲刀肩挑担子的貌似沙和尚的面人。   男孩儿这会儿高兴了。咧着满嘴药丸残留的红汁,他笑得让小蝶心痛。   “哈哈,齐啦……齐啦……一二三……一二三……”包括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唐僧和白龙马在内的取经组合被他胖乎乎的小手翻来覆去的数着,然而,确切的数字他总也数不清。为此,男孩儿有些烦乱,但他仍拍着手,把这几个面人排成一排,嘴里咕哝道,“娘……娘……去找……你们和我一起去找……”   李神医听得脸色雪白,刚拿起的酒瓶跌落在地。老仆蹲□,一边捡拾碎片,一边拿袖子偷偷擦眼睛。小蝶身旁十四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小蝶不由万分好奇。老仆刚把碎片清理好,男孩儿转身朝李神医的呼喊顿时解开小蝶的疑云;他朝李神医喊“爹”,又说要他爹带他去找飞到西天的亲娘。   老仆终于落泪。李神医颤抖着胳膊一把推开男孩儿,叫老仆把儿子李启儿带下去。至此,小蝶这才明白这位神医为何会有那么多禁忌。   “收起你们同情的目光,我从不需要怜悯!走吧,走吧,难道要我对你们二位下逐客令?!”李神医脸色僵硬地走到小蝶十四面前发出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小李’大夫……”十四还想求情,李神医已转过身。十四朝小蝶摊开双手,重重地叹口气,这个无奈的动作深深把小蝶刺激。她转过身,几步走到李神医身旁,泪眼婆娑地跪倒,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把她这辈子看得最重的尊严粉碎,抛弃。用最卑微的腔调诉说出她的哀求。   “求求你……只要你能救治好他……做什么……我也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他……他不仅仅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丈夫……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求你——”   她发白的手指被甩开,戳着她的鼻子,李大夫对十四发出愤怒的吼叫,“带走!带她走!离开这里!”   “年小蝶,算了,我们走吧……”十四拽着小蝶的胳膊刚把她拉起,两人刚背转过身,忽然,背后传来李神医的惊呼!   “等等!”他把他们两人喊住,“十四爷,你说……你说这位姑娘是……是谁?”   “你我相交多年,告诉你也无妨。她正是此刻让紫禁城那位心乱的正主!”   “她当真便是年小蝶?”李神医快步上前,用身体阻挡住他们后退的步伐。   “你以为我现在有和你说笑的心情么?”十四突然间变色,“小李大夫,你……”说话间,十四悄悄把手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李神医惊讶地望着小蝶,脸色忽现喜色。双手猛地一拍,做了一个他儿子先前的动作,接着裂开嘴,开心地大笑。同时,紧紧抓住小蝶的胳膊。十四望望李神医的脸色,与小蝶面面相觑。   这个疑惑直到老仆重新奉上干净的茶碗装的茶水后,才被揭开。   李神医诉说出这段由来。   “家父想必小蝶姑娘十分熟悉……他便是曾经那个人府上的专用大夫……”小蝶注意到在用“那个人”代替“胤禛”名讳的时候,男人的目光是凶狠的。   “家父在临终时特别交代过在下,说是这辈子一生行医治病救人……只违心干过两件错事……为此……只对不起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小蝶姑娘你——”   “我?”   小李大夫点点头,遂解释出老李大夫为迎合胤禛的需要,对当时小蝶发出密杀令的乌雅氏瞒天过海,而为小蝶配置出秘制药方伤害她的事情。   小蝶听后,急忙摇头。“老李大夫太善良了……他那药是救了我……让我躲过乌雅氏的杀手……怎么能说是害我呢?”   “不,”小李大夫摇头,“那药还让你失去了曾经的记忆……”   小蝶默然。回想到作为年如玉与胤禛共度的时光,不禁心中百感交集。没有过去的人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味。那是一种世界末日的孤独感,一种跻身在茫茫人群却找不到一个可亲可爱人的沉重的苦恼,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哀鸣。那段日子,她好像与世隔绝了。   “所以,家父临终前嘱咐我若有机会,一定要为此赎罪……”李神医望着小蝶的脸,表情讪讪,“姑娘如此容颜,世间几人能有,唉,我早该想到是你了!”   “这么说,你肯随我们走这一趟了?”十四大喜。   小蝶擦着眼泪,道出实情,“实不相瞒,我想恳求李大夫医治的是我名义上的兄长,真正的情人,一生的丈夫,他便是在京城张贴告示上被宣布已死掉的——”   “年羹尧。”李大夫平静地吐出这个名字。   “啊?你也知道了?”十四猛地拉住男人的胳膊,神情紧张,“这么说,紫禁城里的风声已传到你这里了么?”   “十四爷放心,不过是旧时先父宫内的一些旧友传递来的……关于小蝶姑娘与年羹尧的传闻……刚刚在下也只是猜测……”   十四点点头,垂下眼皮,小蝶听到“传闻”二字,脸皮一热,刚要低下头,转眼间却注意到李大夫这时眼中划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束。然而,她已没有时间去想,赶紧把年羹尧目前的伤情仔细描述了一遍。皱眉听完的李神医接下来的话让二人又跌入冰窖。   “依据姑娘的说法,年羹尧的伤势不容拖延,此地离京城万花楼路程不短,恐怕是要在行程上耽搁了……”   “难道骑我的‘旋风’也来不及?”十四瞪眼大声反问。   李神医只是摇头。从天堂到地狱的眩晕冲击入小蝶的脑门,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水无声的夺眶而出。   恰在这时,客厅外响起老仆迟缓的脚步。   “报告少爷,”他朝李神医鞠躬,“门外护城河上漂浮着几个人……我刚刚叫人把他们打捞上来……三男两女……似乎还都有气……其中一个胸口糜烂,脸上还带着一张老太婆的人皮面具……”   “啊!”地两声,小蝶与十四相互对望一眼,情不自禁地拉住他手心。小蝶眼眶中的泪水的性质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伤心改为喜悦。她喜极而泣。   十四却喃喃低语,“两女?”   老仆低着头走出去没几步,忽然回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他的少爷一眼,注视着李神医嘴角微微抽搐的线条,胡须花白的老仆佝偻□体,把腰弯得更低。远处一间房间里,传来李启儿不清不楚的嬉笑声,   “娘……西流(游)记里的面人……你饺(教)过我捏的面人……我都捏好啦……你和我酱(讲)好的……说是等我你(捏)好这几个人……就能到西边的天空来找你啦……娘……你要守约定等我哟……”   李神医握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   *******************************************************************************   就这样,半个时辰之后,年羹尧奇迹般地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他胸口的腐肉被挖去,伤口被精心包扎。当矗立在李神医诊室外的小蝶忽而在救治途中冲入房间,问李神医有没有能令伤口复原的金疮药的时候,不屑又骄傲的回答被给出。“治他的伤,我怎么还会需要这种东西?”   自负的李神医唤来老仆,又写方子又低声嘱咐,小蝶凑着脑袋要在一旁看,却是被十四拉了出去。十四几乎是没好脸色地对她发了脾气;毕竟,和年羹尧一起来到这里的除掉清风、皓月的另外两个人就不怎么让他感到惊喜。他问起小蝶苏醒后自称楚霜楚烟这对姐妹的来历,以及姐妹俩与清风皓月的关系,小蝶只得把曾经在厨房里听来的有关楚霜楚烟的闲言碎语对十四说了,至于两姐妹与清风皓月如何会走到一起,她却说是不知。为此,十四紧锁眉心,怏怏不乐。   天真的小蝶这时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昏,哪里还会有什么提防的心思,浑觉得全世界处处鸟语花香,人人都是善男信女。   “对于流落在万花楼的这对姐妹你也放不下心?”她不由笑话起十四的怀疑心,甚至还嘲讽他避不开爱新觉罗家族的通病。十四听了脸色一白,小蝶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刚要向他道歉,却被十四依然满脸担忧的模样震慑住。   “这俩姐妹来得太过突然……依据她俩与清风皓月看似亲密的举止看,他们之间的故事应该是才开了个头……很有可能是在你刚离开万花楼去找李灿英时开始的……楚霜?楚烟?恰恰也是一对孪生姐妹……却是为何偏偏要在万花楼落脚……又偏偏选在你离开的时候向清风、皓月这两个毛小子出手……要知道……当时作为厨房伙计身份的清风皓月担任的可是低贱卑微的角色……如果楚霜、楚烟真是来万花楼待价而沽,钓金龟婿的话,那么她们大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会挑中当时戴着平庸相貌人皮面具的清风兄弟俩?这一点,有违常理……再者说……就算是如清风皓月那两个混小子描述所说,没错,她们对他们是一见钟情,以身相许……可这种初次见面就直接入港的方式也未免太快……她们为何要把自己忽然交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傻小子呢?接着,姐妹两又以异于寻常女子的胆色与清风皓月为伍,在支流交错的地下暗河密道内绝地逃生……如此轻易地把自己终生幸福托付给刚刚认识的男人,这种超越常理的姑娘家的思维方式实在令人怀疑……”   “你是说,你不相信楚家姐妹对清风皓月是真情?”小蝶见老仆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诊室,不由够着脑袋望着,对十四的疑惑问得心不在焉。   十四望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连连摇头。嘱咐了她一句小心楚家姐妹的交待之后,便自行转身离去,说是要去这庄院外边打探一下消息。小蝶忙不迭地点头,眼睛却瞟向诊室的门缝。丝毫没注意到十四脸上的忧虑。   一直双腿发酸地站到傍晚,诊室内才传出李神医疲惫的叹息,“伤口总算处理好了,你可以进来了。”前半句他望着床榻上的年羹尧说的,后半句却是对着门板说话;他知道,连饭都没心思吃的女人就站在门外。下一刻,小蝶冲了进来。用她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跑到年羹尧躺卧的床边。她注意到,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身体也不再发热,呼吸也变得均匀。抓住年羹尧的手,她摆放在唇边,反复亲吻。   “你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接着她把脸摩挲在他的掌心,忽然,为床榻上男人眼皮的一次颤抖而惊喜。   “啊,李神医,他是不是要醒过来了……李神医……咦?人呢?”   小蝶环顾周遭,空荡荡泛着药味儿的诊室,哪里还有李神医的踪影。门板砰地一声被重重地带起,小蝶吓了一跳,转头刚要回望,突然,掌心中的颤动传递过来!一个叫她等了仿佛亿万光年的声音呼唤出她的名字;年羹尧苏醒,微笑着朝她睁开了眼睛。   黑黢黢的夜不再暗,凉飕飕的风不再冷,小蝶的世界一片春光灿烂。   她投进他的怀抱!   拼命地把他抱紧。   “啊!”男人皱眉发出的呻、吟唤回她的意识,她急忙移开压在他胸口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瞅着依然洁白的纱布,神情紧张地问他要不要紧。   女人充满怜爱的模样让男人揪心。注视着从小蝶清澈眼底里散发出的光彩,年羹尧哽咽住。刹那间,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从今天此刻开始,过去的年羹尧死了,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只想好好陪着你,护着你,爱着你过完一生的男人。小蝶,我将为你,为你一个人,活下去!”   她赢了!   她得到了!   她摆脱了!   小蝶泪如泉涌,把头枕在他胳膊上轻轻抽泣。赢了,在与死神的争夺战中,她赢了,赢的那样光彩,他被她救回;得到了,幸福!渴望的幸福!她终于能与心属的人拥抱在一起;摆脱了,宿命?造化?历史也许会被遗忘,也说不定!这时,她已完全不去思考年妃在历史上停留的记载,而只一厢情愿的把焦点都放在刚刚对她诉诸衷肠的年羹尧身上。   “是真的,我没听错,他真的这样说了,他就要放弃年羹尧的身份,而与此同时,胤禛,也就是雍正不也是下旨指明年羹尧已死了吗,或许,或许那个造化之神会找来另一个倒霉鬼代替历史中的年妃也说不定……我与他(年羹尧)好不容易才如此靠近,如此坦诚心迹,属于我们的未来需要我们自己来倾心开拓,这么大一个坎儿都过了,我还害怕什么呢?能直面过死亡的他还有什么畏惧的呢?信心,信心,我有的是信心!”   小蝶为此发出这样的心声。从客观角度出发,不能不说,她过于乐观。   在她与年羹尧浓情蜜意地一起吃着晚饭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造访,闯进这座被雾霾侵吞进肚子里的庄院;年禄带着满车的财宝来了。    ☆、CHAP154 逃难二重曲之小蝶篇7   深夜的李家庄园并未沉睡。楚霜、楚烟在哄得清风、皓月双双入睡后,以影子般的身形如风一般推开了李神医的卧室的房门。姐妹俩并肩走了进去。   坐在桌边喝着酒的李神医面对闯进来的姐妹俩并没有露出惊异的神情,只是当着姐妹俩的面叫来老仆,让老仆人不必守候自己,赶紧到小少爷李启儿的房间里去。老仆人用充满愤怒的眼神望了眼两姐妹,无声地弯下腰,腆着胖胖的肚子,迈着颤悠悠的步伐缓缓离去。   关上门,楚霜开始发话。   李神医听了,立即从椅子上跳起。问是为什么。   好脾气些的楚霜刚要解释,便被泼辣的妹妹抢了先,楚烟张开布满老茧的手指,一眨眼,捏住了李大夫的咽喉,   “黑鹰帮的命令,向来不会重复,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   “咳咳咳……”李大夫被掐得透不过气,急遽地咳嗽。   “快松开,”楚霜连忙喝止妹妹,“你想掐死他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楚烟重复着这部分话,狡黠的眼睛盯住姐姐有些不自然的脸,很快弄明白其中的原因。这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觉在她见到皓月那张藏在人皮面具后的真实的脸时也出现过。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一次任务……一次杨帮主交待下来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次即使叫她们姐妹俩付出女人贞操的任务……一次利用美色卧底做眼线的任务……仅此而已呀……难道……就在那一夜……那个她至今回味的夜里……她与姐姐付出的不仅仅是肉、体?低着头,她陷入沉思。   这时,楚霜冷静的声音已在空气中响起。   “李神医,你不应该和我们争执,也没有权利问为什么。你该知道,你那个痴呆儿子的命现在可是掌握在我们黑鹰帮手里……的确,叫你觉得讽刺的事实摆在眼前——能医治天下各种奇难杂症的你却治不好自己亲身儿子的病——当然,这是他从娘胎里就产生的先天残疾,为此,你的束手无策我们不该过多的责怪——至于你乞求我们帮忙查询你妻子两年前亡故的那场意外——要说我们黑鹰帮对此一点儿不知道,未免太过矫情,对这样的借口想必你也不会相信……不过,对这件事,我确实知道的不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叫你珍爱如宝贝的娇妻不是死在我们黑鹰帮人的手上的……要怪,这件事,只能怪你自己,结交了十四爷那样的朋友,是你的不幸!”   “砰”地一声,李神医推开椅子,哆嗦着嘴唇走到楚霜面前,眼神凄楚而专注,额头的青筋凸起。狰狞着五官,他要楚霜说清楚,十四爷与亡妻不明死亡的关系。   “哼,还要说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老婆就是怎么断的气!”性子急的楚烟憋不住话,更看不得李大夫整日借酒浇愁落得如此刻的窝囊样,不禁心直口快地道出其中原委。   闻言,李大夫手中捏的酒瓶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脸枯槁的男人双手抱着脑袋像是害头疼病似的蹲□体,把头埋在弯曲的胳膊与被酒水泼洒得潮湿的衣襟前,反复得磨蹭,嘴里喃喃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过去的事,我们已不能把握……能被我们左右的是现在与将来……李神医……你儿子的性命你总不会不放在心上吧……”   楚霜抿起嘴角冷笑,不知怎么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那晚清风躺在她身边时说过的话——   说他从小没有父母,与弟弟相依为命,生活得很是艰辛,后来两人年少成人后投了军,才勉强得了活下去的生机,但是,真正让兄弟俩改变命运的却是他们的主人。有了主人,他们才找到了过去从没体会过的东西。他们学会了识字,学会了谋略,学会了武艺,更跟随他们的主人驰骋沙场,冲锋陷阵。主人在哪儿,哪儿就有他们俩兄弟的影子。当时,楚霜把头依偎在他怀里,问已知道答案的主人是谁?清风犹豫了好久,望着怀里把什么都给了自己的女人,没有再犹豫;他取下了面具。在隐瞒身份这点上,向来处事以沉着冷静见长的清风被驯化的程度似乎比弟弟皓月更快。他早先一步便投降,投降在温柔芳香的石榴裙下。   楚霜在那夜也就比妹妹楚霜更早地明白义父杨石垒为何会在黑鹰帮众多济济的人选之中挑中她们两人。以柔克刚,以色相诱,的确是令像清风皓月这类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最快落入陷阱的途径了。   那一夜,楚霜相信,她已经把她的猎物收服。然而,她自己呢?仍然只是单纯地扮演狩猎者的角色吗?对此,她不能确定。   至此,楚霜不再回想,“还是说正题吧,李神医,”她对着面前的男人开口,“为了你那可爱的儿子考虑,你必须按照我刚刚吩咐你的要求去做!”   “为什么?”李大夫咬着牙摇晃着肩膀从地上站起,脸色蜡黄得吓人,眼睛抠在眼眶里,阴森森地盯着楚霜,沙哑着喉咙反问,“你们叫我对年羹尧下手的事我已经按照你们的吩咐去做了……我的良心本就丢了……在这件事上……其实……哈哈也无所谓……但是,到此为止,这就够了!现在,你们居然又要得寸进尺,竟然还要迫使我再次违反我行医诊治的规则,一反常态地要我留下这个叫我看着就觉得讨厌的年禄……你们……你们的贪婪,无礼,实在让人厌恶!别忘了,你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你也别忘了,你这是在和谁说话!”楚烟走到李大夫身边,暮地伸手捏住他的手腕,眯着眼睛,手中力度加大。立即,倨傲的庄园主人的脸色改变,痛苦又畏惧的神情从他眼角滑落。   “一个事实要告诉你——”楚烟凑到男人耳边低语,“那就是,你纵使能医治百病,可是你的一双手腕却只能拿药拿笔!也就是说,写方开药救人才是你拿手的东西;而我们,却不一样,”突然——   “咯吱”一声,男人的手腕被楚烟用力捏了一下,脸色苍白,接着威胁的话继续飘浮在周围瑟瑟的空气里,   “突然,就这么一下,对于我们来说,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一个人的手腕,或者是脑袋,就会碎裂,好像枯萎的花朵那般,无法再抬起……哦,是的,这就是我们黑鹰帮拿手的东西。这点,正好和你这位神医相反,我们干的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的买卖!”   楚烟语速说得很快,一个字一个字地好似玻璃弹珠般清脆落下,然而,她动听的声音仍然没妨碍她充满杀气胁迫人就范的话语的内容。   这种矛盾,被李神医微微怔了一下,很快便被忽略。他的手腕还被捏着,痛楚得叫他半边手臂发麻。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年禄留在府邸里?难道,你们黑鹰帮不嫌此人碍事么?”   转动眼珠,李大夫经过手腕这么一痛,酒醒了大半,先前的愤世嫉俗的狂妄做派暂时消失,清晰的思维意识降临在他头顶。他如是问。   “这是帮派内部的安排,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休要啰嗦!”楚烟唬着脸朝他翻了个白眼,十分不耐。   楚霜却是摆摆手,告诫地瞥了妹妹一眼,遂侧身对着李大夫开口,好脾气地给出解释。“你不是帮派里的人,说给你听也不相干……嗯……这么对你说吧……这个被你讨厌的年禄……现在……对于我们黑鹰帮来说……是个能够牵引出某些我们期待力量的人物……因此……才会被我们看重……放在此刻李家庄这盘棋局的棋盘上。”   “你们是要拿你年禄来对付年羹尧?”男人忽然有些明白。   楚烟还没反应过来,瞪着眼怪男人瞎说;楚霜那头已传出会心的低笑。楚霜甚至戏谑男人道,说像他这般头脑的人应该来黑鹰帮才对。   男人听了面无表情。把头垂下来,模样像是在思考问题。想了一会儿,他又问楚霜,说是反正年羹尧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为何非要再让年禄掺上一脚?   楚霜听到这儿,摸着鼻子,望了望满脸狐疑程度比男人还深的妹妹,闭紧了嘴。在她脑海里,义父杨石垒的影子飘进……   与此同时,深夜的万花楼内,一间包厢内的烛火被掐熄。黑暗中,一阵狂风把包厢房间的窗户吹开,坐在椅子上已喝了三杯茶水的巴尔烈哆嗦着身体打了个寒颤,刚想走过去把窗户关上,却不曾想才站起,后背就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星空下,一个长着一双三角眼,五官阴险的中年男人已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杨石垒!”巴尔烈叫出他的名字。   中年男人愣了愣,摸着鼻子笑了。歪着头,他朝巴尔烈点头,“想不到,相交没几天,就被都督大人瞧出了我的身份,杨某实在惭愧!嘿嘿,在消息灵通方面,看来,区区在下的这个江湖末流的帮派,与威严正统的朝廷相比,还是浮云望月,不堪比拟,不堪比拟哇!”   “闲话少说,我请你帮忙办的事,办得如何?”巴尔烈打断杨石垒讨好又包含讥讽的搭讪,压根没有心情听他继续啰嗦下去。   “是打听关于护城河南岸李家庄的李神医的后台背景的事情么?”虽然人长得凶恶,但从杨石垒嘴里吐露出的语气却很和蔼,如果闭上眼睛,光听声音,很可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做出这是一个善民的错误的判断。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巴尔烈选择用沉默来应答。然而,骁骑营都督大人的等待落空。杨石垒,这个操控黑鹰帮现在局面的男人继续卖关子。他忽然用十分担心的语气描绘起对面男人现在的心情。“哎哟哟……真是叫人焦急哟……是呀……最难消受的恩泽在左边……头顶上的顶戴花翎在右边……中间还坐着朝廷与皇上……大人真是为难,为难得很呐!相信大多数男人都会和都督此刻一般的着急!和您心爱的心采公主一样的焦躁!舐犊情深,人之常情……啧啧啧……谁又会想到此时的独善小少爷偏偏会染了急症、派出去请神医的管家又迟迟不归呢?”   “啪”地一声,巴尔烈拍案而起,怒视杨石垒,发了脾气,问他究竟说也不说那个李神医的事情。   “想必是公主那边在急催吧,唉,女人哟……”杨石垒正还要往下说,却是被抓住了胳膊肘,巴尔烈满脸涨红,用像是要杀人的恶狠狠地目光盯住他。   “好吧,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不过……都督大人……你得先在我这份字据上签个字,画个押……”   顺着从窗户投射过来的璀璨的星辉,杨石垒眼里的狡狯的含义被点亮。站在他对面的猎熊英雄心开始往下沉。注视着攥紧在对方手中飘扬在风中微微震动的那张浸透了墨汁与字迹的纸张,巴尔烈忽然感到口渴。他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往茶碗中倾倒,却发现里边没有一滴水。   舔着嘴唇的他的耳畔接着传来低沉的、带有诱惑性的笑声。“都督大人,这份字据在您只不过是一份可有可无的的凭证……您的大笔一挥……就这么几下……就能救活上万口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可怜的贫苦的兄弟……而为了完成这样的慈悲善意的举动,你所做的只是如同龙王降雨忘了带行雨雨具而只需咳嗽或打几下喷嚏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你就能化解掉许许多多踏实肯干的人的危机……为了感谢您的善举……十万两黄金的馈礼以及二十个美女我已经叫人送到了你的府里……”   “十万两黄金?二十个美女?”巴尔烈说话的声音收敛了许多,像一个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的孩子,他畏缩着一点点往后边的墙壁倒退。   “是呀,大人,一会儿,您只要回到府上,就可以享受这些……金子……小山般的金子;美人……环肥燕瘦的美人……都是您的啦!只要大人您,您接着,对,就是这支笔,这么轻轻一挥,对,对,对极了,就在这儿,来,我给您点灯……”   包厢的房间内又重现光明;烛光微弱极了;挣扎着胆怯的身体把杨石垒闪烁的双眼照亮。   捏着笔的巴尔烈人虽然有些迷糊,但毕竟经验老到,就在被吹捧得晕眩之际,他仍然不忘又问了一句,指着眼前的这张纸,他问这张纸上面的内容,究竟是哪方面的凭证。   应答者支吾一声,没给出正面回答。反而搬出阻挠此事的京城商税司特使田文镜的名字来挤兑巴尔烈。   笑得双眼放光的三角眼男人道,“唉,我手中的这张东西就是被田大人拦下的……是哟……京城百来家大大小小的商号哪一个不需要看田大人的脸色……别说是请到这位大人吃饭……就是想钻营着关系托人走他的门路……也是大大的不容易哟……谁叫人家是现在万岁爷眼中最红的红人呢?”在说到末尾那处“最”的时候,男人特别加重了语气,是一边观察着眼前都督大人的脸一边说的,因此,配合着察言观色的结果吐露出的带着某种深意的词语便能圆满达到说话人某些特定的目的。   听话的人果然被激怒。就像在一个女人面前夸耀别的女人漂亮一般,在被仕途遮蔽住双眼一心只想荣华富贵的为官者的耳朵边,你赞扬他另一个为官的同僚,无疑会撩起比女人嫉妒心更狂热的火焰。   巴尔烈此刻便被点着。忿恨地甩开拉住自己的胳膊,他对着空气吼叫,讥诮田文镜算是哪门子的大人?还说他不过昔日雍亲王府邸的一个奴才。   杨石垒讪讪地跟着赔笑点头附和,唯唯诺诺。   等眼前这位大人脾气消了,重新把笔塞到他手中。“所以啊,我才会选择走您这条道啊……有眼力的京城人现在谁不知道,田大人办不成的事得找您,才能迎刃而解……比起大人您,田文镜那小子就是个这个……”说着,男人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下,接着又翘起大拇指朝巴尔烈身前晃了晃,这个简单的似乎只能哄骗小孩子无礼取闹的动作,竟然立即把都督大人的怒气给抚平了。   巴尔烈抓住笔,开始在纸张上签字。一边写,一边用粗俗的骂词咒骂,他低沉咕哝着,以至于杨石垒分辨不出他骂的究竟是田文镜还是他自己。反正,这些现在已不重要;重要的已经办好。   “太好了……棒极了……啧啧啧……没想到骁骑营巴尔烈都督大人写的一笔的龙飞凤舞的好字……瞧瞧……这名字写的……真是叫人羞愧得要钻进地下三尺泥土……啊……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的后续程序……对啦……您真配合……您拇指的掌纹真是漂亮极了!真是……”   后边的话就此打住。拿到担保字据的杨石垒没有再拍马屁的必要。那张脸如川剧脸谱般瞬间变换。声音里慈善的成分也被同时抽干。慈爱善良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只差在嘴边挂上獠牙,脸上涂满青色颜料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么?那个李神医的事情?心采那边催我催得像是在催命,要我立即带着骁骑营的兵马去这所谓的神医家去捉拿年禄……可是……我刚刚听人说起这李神医的父亲早年与当今圣上曾交往密切的关系……所以……匆忙之间……杨……杨帮主……我想到了你……因此,能不能麻烦你赶紧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我,也好叫我及早给公主那边一个交代。”   “放心去吧,去把那个神医的李家庄包围起来吧!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捏着担保字据上还没干涸的字迹签名,杨石垒咧嘴大笑。眼角线条挤在一起,十分得意。   注视着眼前这个曾化名为杨百万商人的名号接近自己的男人的奸诈的笑容,巴尔烈浑身不得劲,望着被对方翘起小手指小心就要收藏到怀中的那份刚刚自己宛若在梦境中签署画押的那份字据,巴尔烈这才想起问他自己刚刚签字的这份东西究竟是什么。   “担保字据,究竟担保的是什么?”拇指上沾着红色印泥的胖男人问道。   “嘻嘻……”杨石垒开心地把双眼眯成一条缝,拍了下胸口,道,“担心什么,都督大人,有了您这份担保凭据,京城昔日那些僵死的行当与门面,停滞下来的业务与钱财便名正言顺的属于我们黑鹰帮名下了!”   “你们究竟准备侵占谁家的产业?”   “一个过了人气的王爷。”一边回答着巴尔烈,杨石磊一边在桌面上写下“九”这个字的笔画。盯着杨石磊的手指,巴尔烈用力弹了下脑门,忽然,他觉得被掳掠上了一条贼船。果然,拍着胸口装字据的地方,杨石垒笑着对巴尔烈道,“从今而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都督大人。”   *******************************************************************************   初升太阳的光辉照亮了年羹尧这间不大的诊室。睁开眼,他发现靠在床边的小蝶还在睡。她嘴角微微开启,唇边还挂着水渍。睡觉居然还流口水?!他不禁笑了,支起身体,刚想伸手去给她擦嘴角,忽然,她的脑袋动了一下,这个轻微的动作竟然让他害怕,害怕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被她发现,因此,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害怕中,不得已,他竟选择了闭上眼睛。   小蝶没有被他吵醒,依然继续发出轻微的鼾声,然而门外却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这回,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回头望着门,楚霜端着两个人的早饭,脸上闪烁着审视与观察的表情,盯着年小蝶的脸,走了进来。   很快,她自我介绍,向小蝶表明了身份。小蝶对着她点点头,向她表示了感谢,说是听清风皓月说,先前在年羹尧受伤急需要照料的时候,多亏了楚霜的仗义帮忙。楚霜眼里不带笑意地笑着说这是她分内的事;她所说的分内是指黑鹰帮帮派交待下来必须完成的任务而言,落在小蝶耳朵里,却成了她与清风相爱连成一体,爱屋及乌帮忙照料年羹尧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两个女人首次见面的态度看上去很友好。   但是,接下来,楚霜尖锐的问题打破了这层友好镜面的平静。她突然问正在把床上男人一条伸出被褥的胳膊放回去的女人,问她怎么还能这样面对他,面对一个曾抛妻弃子,杀害亲娘的男人。   “难道,你不会觉得痛苦吗?你的孩子,母亲,还有春香,难道你在靠在这个男人臂弯里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些被他害死过的人的脸孔吗?仇恨,真的可以如此被你轻易放下么?”   “看来清风真的很喜欢你,把我的隐秘都对你说了……”小蝶叹气,没注意到楚霜并不苟同她这份判断而上挑起来的眉梢,小蝶从床边站起,走过来,认真地看楚霜疑惑得想刨根究底又害怕接受真相的眼睛,   “你也有困惑,是不是?你的眼睛出卖了你……好吧……还是说说我自己吧……或许你是想通过研究我……这样的方式来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如果可以帮到你……我很高兴……”   楚霜惊讶于她敏锐的观察力,并为初次见面就能被她猜测到自己的心意而慌乱。这时,她才确切地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拥有的并非一张招人喜欢的脸而已。   “该怎么说呢,”小蝶缓缓的声音打断了楚霜的思绪,她急忙侧耳倾听——   小蝶继续道,“我其实……也不能仔细地毫发不差地分析自己……每个人要想完全地熟知自己剖析自己,这种过程都将是痛苦的……而且似乎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就好像你面对一面镜子……照得太仔细……你脸上藏在毛孔里的雀斑也会被照出来……这样……只会增加你的苦恼……却又是何必?然而,这不是逃避,后退,而是另一种对待苦恼与痛苦的方式……”   楚霜连忙问是什么。   “遗忘。”小蝶缓缓说出答案,看了眼对方深邃的五官,又道,“本身,人活着,就是一种苦恼,一种困惑。一个人经历他这一生,要遭遇的不如意太多了……许许多多叫他不快活的事情围绕着他,纠缠着他,令他情绪低落,令他看不到希望的出口……但是……这种陷入迷雾中茫然的状态必须被摆脱……如果这个人想摆脱这些的话……因此,只有一个解决方式,那就是他必须走出来,从这迷雾中自己走出来!用依然停留在他心中,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做工具。”   “信念?”楚霜反问。   “是的……或者换句话说……那就是你活着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小蝶接口,脸上渐渐神色镇定,似乎陷入回忆,她想起她自己,“在我本身来看,两个人携手的幸福便是我全部生命的意义……虽然我也想逃避这点……但没能避开这条笼罩在女人头顶的规律……爱情,依旧成为活下去的全部……因为这样……我也痛苦过……疑惑过……苦恼过……深深地自我挣扎过……他……”她指着床上的年羹尧道,“可是,孩子、母亲甚至包括春香……她们在我心中引起的痛苦……真的……真的是……”她停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给出补充,“是无法与失去他的痛苦相比的……”   小蝶俯□,半跪在床边,拉着年羹尧的手低下头用脸摩挲。   望着小蝶苍白又潮红的脸,望着她贴着男人手背翕动的嘴唇,楚霜感觉自己也被某种情绪揪紧。   她说不出话。双眼潮湿地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的多余。遂很快从这间诊室走了出去。这时,一直紧闭双眼的男人的眼角泌出一滴眼泪。小蝶望着泪珠,低下头,正要伸手拭去,不料后脑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迫住,下一刻,她撞在了他的胸口上。正在她担心触碰到他伤口的时候,她被吻住,吻得那样用力。一滴滴滚烫的珍珠在她的脸颊落下,年羹尧半坐起身,把她抱紧。喘息间,两双同样湿漉漉的眼睛相遇。就这样,洗净铅华,历经风雨后,他捧出他那颗真心,咬住她敏感的耳垂,对她诉说出“永不相负”的盟誓。 ☆、CHAP155逃难二重曲之小蝶篇8   侥幸逃脱出京城这座牢笼的年羹尧正在与小蝶卿卿我我的同时,另一个人却饱受煎熬。霸占住胤禛心头的痛楚除了错失小蝶的遗憾之外,还有对本身权力的某种自负到极点的怀疑。   “难道天下还有谁能比我更能掌握一个人的命运,总领一个国家的兴衰吗?可是,为什么,拥有如此至高无上权力的我到头来,会这样痛苦,这样难受,这样被伤害呢?不错,我被别人偷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这种东西绝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涵盖的……年羹尧对我也不单单能用背叛两个字就能解释得清他与我之间的关系……瞧瞧……刚刚接手西北的岳钟麒都说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胤禛坐在养心殿内,伸手翻开了桌上的一本奏折,把它狠狠地掼在了地下。   “过分!过分!简直太过分!”他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其气急败坏的程度惹得殿外伺候的常喜猫着腰转头回望,然而,一瞥见主子七窍生烟的模样,小太监立即把脸转了过去。   “什么叫众将士无法轻易调动,什么叫西北大军危机重重,什么又叫军营中谣言四起……说什么谣言……哈……连他们都在传他们昔日的大将军没死的消息……那我算什么?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呆瓜?一个自欺欺人的蠢汗?混蛋!败类!全是一群败类!供给你们粮草的是朝廷,发放给你们军饷的也是朝廷,怎么到头来,他区区一个年羹尧倒成了你们这帮不辨是非盲目是从的败类心中的神佛了?那我算什么?我堂堂一国之君的地位又被你们这帮西北军士摆放到何地?”   胤禛继续发怒,喊叫出心中的忿恨。接着,盯着地上那本害他颜面扫净的奏折,他疯了一般冲过去,十指抓着,把里边的白纸撕了个粉碎。   恰在这时,一直怀揣在他胸襟里的一个缝补痕迹斑驳的平安囊掉了出来,胤禛注视着平安囊默默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刚要弯腰伸手把它捡起,却是“喵呜”一声,一只雪白小巧的影子飞扑了过来。胤禛顿时大喜,刚开口唤了声“雪球”,却是立即把嘴闭紧,关于耿妃那日赠送炖品的事,经由那拉氏,他也获悉。   回过头,刚要喝斥殿外的常喜,询问怎么回事,大殿高高的门槛外,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扑闪着一双湖底般清澈的大眼睛的仅有两岁的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跨过门槛,跪在了大殿里。他唤胤禛作阿玛。   “弘历,原来是你,”胤禛声音顿时温柔下来,同时,看准围绕在他脚边的小白猫,伸出手指,把小猫的脑袋夹住,逼迫着这个小畜生吐出嘴里的平安囊。   “猫是你的?”   他问弘历。   小男孩儿点点头,说是田文镜前几日送的。刚刚自己在花园里追着它玩儿,不曾想给它跑到了这里。   “你也喜欢猫?”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某个影子扑面而来,为此,问话的同时,胤禛闭上双眼,把猫丢还给弘历,坐回座位,开始揉太阳穴。   弘历用力的点点头。   “以前我在耿妃娘娘宫殿里瞧见过一只大白猫,很是喜欢,因此,得空便问田文镜要了一只来玩……”   “玩?”男人的脸色陡然变了,“砰”地一声,他猛拍桌案,震飞了案头的几只毛笔与铺展好的空白纸张。握着手中的平安囊收回胸前衣襟,作为一个父亲,胤禛表现出他的严厉。   “弘历,你虽然还小,可是也该明白阿玛对你的期望……你与你那些哥哥是不同的……这一点……教你识字读书的方苞老先生与朕的观点一致……因此……你更应该谨言慎行……把时间花在应该花的地方……”   “可是,方先生叫儿臣背的《资治通鉴》里的章节儿臣都会背了,《史记》里的典籍儿臣也早已烂熟于心……”   这几句好似大人般口吻的话叫过来奉茶的常喜十分吃惊,宫内早就传闻弘历阿哥聪明过人,他当时听了没觉得什么,以为是众人为讨好胤禛所出的巴结之词,今日一见,才知道果不其然。才刚刚长满乳牙的小男孩儿居然能大言不惭地提起这两部通常在文臣之间常被引用的古籍,且不说小弘历果真能否倒背如流,单单他这份面临君威毫不慌乱的镇定与自信就叫常喜心生佩服。   弘历有板有眼地坐在了大他两倍的椅子内,怀里仍然抱着小猫。常喜讨好地朝这位小阿哥弓下腰背,低着脑袋,把托盘里的桂花糕摆在了他手边的茶几上,冲他眨眨眼。   小弘历点点头,刚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块自己最爱吃的糕点,忽然,头顶又传来雷鸣般的怒喝。   却原来方才胤禛一时愣住,此刻回过神,又再次发脾气。   “玩物丧志!你懂不懂?”黑着脸,他让常喜口传圣旨,责罚田文镜一个月的俸禄。弘历瞥着小嘴十分委屈,桂花糕又摆了回去。   “阿玛,这事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求的田文镜,儿臣不能因此让他受了委屈。”你要责罚就罚儿臣一个人吧,不关田文镜的事!”   小男孩终于意识到父亲的威严,扑通跪倒,小小的肩膀颤抖个不停。   闻言,胤禛更怒。直立起身体,绕过龙椅,跨下台阶,劈头给了弘历一个巴掌。   “想不到你一个小毛孩儿竟也学会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了!好啊,好,真是好!”在注意到弘历半边小脸被打肿之后,胤禛狠狠地转过身,注视着脚边的碎纸屑出神。远远望着殿内状况的常喜这才明白,西北军心不稳谣言四起的局面竟是给皇上最钟爱的小阿哥带来了此番阴影。   准确地说,弘历是被迁怒了。   在扶着哭得双眼红肿的弘历回去之后,常喜望着养心殿眼前的一幕半天合不拢嘴。方才被某人斥责为玩物丧志的“物”的小白猫,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某人的大腿上打着呵欠。注意到投射过来的视线,胤禛脸上有些尴尬。然而,常喜更想装作没看见。就在小太监头皮发麻的时刻,胤禛低沉的命令传来,“从今而后,它便是雪球。”   *******************************************************************************   十天后的李家庄院处处充满久违的欢笑。除了外出打探消息,迟迟未归的十四,人人都在笑。李神医喝完酒傻笑,老仆人李忠笑得勉强,清风皓月笑得魂不守舍,楚霜楚烟笑得眉飞色舞,年羹尧在撞见年禄后笑得心事重重,年禄笑得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如若不算李启儿的话,那么小蝶无疑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   年羹尧胸部的伤口愈合的速度快得惊人,小蝶直言这要归功于李神医早中晚三次不间断的药汁的功效。年羹尧初听这话没放在心上,可是,胸口部位最近间断性发作越来越频繁的痛楚终于让他起了疑心。除了众人聚在客厅吃饭,大多时间,他都躲在房间里。虽然对此,他向小蝶给出的解释是不想背叛自己的管家年禄有接触,但这样半是谎言半是遮掩的借口也只能骗过小蝶。他骗不过他自己。   这些天,都在与他谈诗词、谈感想、谈人生的小蝶今天整个白天都在与他探讨关于南唐李后主李煜的文采。晚饭过后,还兴致冲冲地跑过来找他议论,交换观点。当然,她这种浓厚的兴趣是建立在发现年羹尧也与他同样喜爱宋词的基础之上。当然,他的偏好比她更刁钻。她喜欢的是发自真情的词句,而他则钟爱金戈铁马,豪气万千的诗词。尽管如此,两人还算有着共同的话题。十分惊喜的小蝶为此每天临睡前要出一些诗句词句的开头让年羹尧猜谜,至于答或答不出来相应的奖赏与惩罚,只要看看她一天红过一天的小嘴就明白其中的原委。反正对上年羹尧,她总是束手就擒。   更显然的是,一起谈论诗词带来的好处——可以让他们同时逃避许多不想谈论的事务的范围,某个人的名字就被包括在内。胤禛,这个确实存在,又被沉浸在交心初始喜悦中的两人同时刻意忽略的裂缝,深深地,嵌合在两个欢喜的灵魂体内。   “不管怎么说,李煜的感情是真实的,亡国的仇恨与文人天生喜爱悲悯的情怀相交融,不一般的跌宕遭遇才会令他写出那样发自肺腑,感动世人的词句……”   “怎么,你不喜欢你的杜甫、辛弃疾了?”这段日子,她文学方面的喜好也被他摸清。   “咦,”她调皮地揪着鼻尖,纤细的小指翘立,瞟了他一眼,面带得意地笑道,“这屋子怎么突然冒出一股醋味儿?嗯,酸溜溜的……怎么回事?哎哟……哎哟……”   后边她笑话他的话说不下去,她被拧住了脸蛋。他故意用许久不曾刮胡须的脸颊贴住她的,被搂抱固定在他身前的同时,尖叫声、笑声抑制不住地从她胸腔里发出。   很快,她向他求饶。   就在他好不容易打发她出去,叫她早点歇息的时候,关上门。胸口的刺痛再度让年羹尧呼吸困难,张口喘气。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扶着门框背靠着才能站立的时候,门外那头又传来娇嫩的笑声,   “对啦,差点忘了出今天的题……我要考你了,李煜的词句哦,开头一句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下边还有几句是什么,明早早饭的时候记得要说哟……不然……嘿嘿……”   她夸张地坏笑声也很可爱,年羹尧背靠着门板,喉头滚动,咽下因为伤口剧痛产生的几乎喊出口的呻、吟。这一刻,在这他痛苦的一刻,他多想得到她柔软小手的抚摸啊,甚至只要看看她也好。然而,他一动不动地贴着门,任由黄豆般大小的冷汗沿着额头滴落。万分克制中,一个伪装的不耐烦的声音被吐出。他低沉着嗓子,叫她快去睡觉。   门外的女人这才一蹦一跳地走了。   一直等到胸口这波痛楚过去,已是深夜,年羹尧闪动身影急速走入李神医的房间。   令他吃惊的是,李大夫摆出一副早知他会来的模样等候在那里。他甚至面前还摆放着两个茶碗。他解释说其中一份是为年羹尧准备的。   年羹尧的心猛地开始往下沉。直冲云霄的感觉太朦胧,坠落地面的刺痛让他忽然清醒。   他问李大夫,为什么要害自己。   李神医把头低了下去。很快,在他背后一排高高耸立的药柜后面,走出楚霜楚烟姐妹。顿时,两人脚下整齐一致的步伐令年羹尧恍然大悟,“你们是黑鹰帮的人?!”难怪,难怪在他躲在万花楼养伤的时候,姐妹俩会巧合地也出现在那里,并让清风皓月两个傻小子自以为交到了桃花运。   姐妹俩互望了一眼,同时喝斥着向年羹尧出手。可惜,她们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即使胸膛锥心刺痛,年羹尧仍然在数招之内扼制住她们二人的手臂。他一手一个,分别把姐妹俩反握住,令她们无法再动弹。   “呵呵,原来,我年羹尧的性命还被贵帮派如此看重,真叫我这个如今万分落魄的人惊喜交加,惊喜交加哇!”   年羹尧嘴角噙出一丝笑意,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悲愤,有耳朵的人更能听出他话里反语的语气。他遂问两姐妹是何人指使她们前来。当“义父杨石垒”几个字落入他耳畔之后,楚霜楚烟两姐妹后颈一麻,先后跟着双双晕倒在地。   接下来,年羹尧喝问李神医有什么被两姐妹要挟以致对他施毒手。   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幕的李神医似乎还没从黑鹰帮的阴影中走出,睁大着眼睛盯着年羹尧的双手,目光流露出敬畏,呆愣了半晌,才吐露出胸口再度剧痛的男人所要的答案。   ——“是启儿,他们用启儿的性命要挟我……呜呜呜……对不起……年将军……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有心要害你……你没做过父亲……你未必能了解一个父亲疼爱孩子的心情……启儿不能有事……就像小蝶姑娘对你许诺的那个字眼一样……启儿也是我的唯一……他娘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我们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不能食言……啊……年将军……请你放过我……我所乞求的不是为了苟活自己的性命……而是……那个可怜的孩子离不开我……他太可怜了……”   哭着伏在他脚边的李神医涕泪纵横,年羹尧方才万丈熔岩般的愤怒忽然被从这个男人嘴里吐出的几个字眼浇熄——“父亲”?“孩子”?   闭上眼睛,他胸中百感交集。这一瞬间,数种感情糅合进他的心,愤怒?憎恨?感动?心酸?很难一下子说得清。   “没有解药可以救了吗?”他盯着李神医,目不转睛。   后者颤抖的身体呆住,用很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   咽喉一片辛酸,年羹尧觉得仿佛口中被塞了一麻袋黄连。   长久的沉默。他定格在原地。   “我还能活多久?”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声音开口,终于问出这个自己在意的问题。   颤抖着肩膀,李神医伸出晃动不停的双手。看着他那十根曾经救自己脱离病魔苦海的手指,年羹尧全身僵硬。幸福的花朵昙花一现,来得匆忙,走得也是急促。转瞬间,花瓣凋零,枯萎的枝头只留下几缕残香。   此时,忽然,先前门板那头的谜题被他记起。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是李煜的《乌夜啼》,默念之余,他不再看一直对着自己磕头忏悔的李神医,也不再看躺卧在地上的充当黑鹰帮眼线的楚家两姐妹,按住又要发作起痛楚的胸口,他僵硬着后背,满脸阴暗的走了出去。   已是初冬,天上一片漆黑。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十四归来。十四还没走进自己的房间,就被黑暗中一双大手拉了过去。   接着,吃早饭的时候,小蝶发现只剩下她与李家的主仆三人。楚霜楚烟姐妹的突然失踪令清风皓月心急如焚,两个刚刚堕入爱河的痴情少年显然把爱情看得比填饱肚子更珍贵。   “真是的,年羹尧不在房里,十四虽说回来了,也看不到影子,他们是不是一起去给清风皓月帮忙,帮忙寻找楚家姐妹去了?”   这几日分外享受众乐乐与独乐乐的小蝶已经把这两个对自己话不多,却处处体贴清风皓月的姐妹看成是一家人,因此,捧着白粥的她,朝李神医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   “楚家姐妹怎么会凭空不见了呢?啊,难道是被人捉了去?”   李神医起先并不理睬她,只是用有别于寻常的异常温柔的目光盯着启儿,他那个痴呆的儿子,一会儿替把热粥弄得一身都是的男孩儿擦衣服,一会儿揪着手中的早点相当耐心地哄儿子吃下去。一旁老仆李忠眼泪汪汪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差点没把衣袖哭湿。小蝶显然也注意到李家父子今日的异常,然而,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对了,昨日谜题的答案他还欠着呢!嘻嘻,李煜那首词他该不会不知道吧……哼哼,要是这回他答不上来,我可不能让他得逞了,上回好像他的咯吱窝很怕痒,今天等他回来,不妨试一试……”   正想得美滋滋的她情不自禁在唇畔边绽放出明艳的微笑,一手捏着舀粥的小勺,另一手她托着下巴,双眼盯着前方的空气,想得出神。这等神情一不小心落在刚刚睡醒,伸着懒腰走进客厅用餐的年禄眼里。他盯着小蝶的脸,不由看呆。心中暗想:“怪不得九五之尊的万岁爷宁肯被戴绿帽子,也要把这小娘们儿抢回来,却原来她是这般比花朵还鲜艳的模样!”   应该说,之前年禄并没有与年小蝶的庐山真面目打过交道,数年前,出现在年家府邸上的小蝶那时带着年如玉的人皮面具,又被当时的年羹尧安置在独立于外边闲杂人等的别院,再后来,虽然历经那场春香放的大火,但小蝶几乎一直没和年禄有过什么近距离的接触。因此,虽然好色的年禄久闻年妃娘娘美貌的大名,但他压根没有把坐在他眼前靠在桌边让他炫目得不可思议的这个女人与曾经差点在年府大火中丧生的年如玉联系在一起。没有利益的事他要是会去想,会去干,那他就是个呆子。   有些人,就像牲畜,哪边有食物,他就往哪边走。年禄就是一条畜生,不折不扣的畜生。此刻,他竟然大着胆子,紧挨着小蝶,坐到了她旁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叫他更加想入非非的幽香,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珠不停朝小蝶脖子下方的部位瞟去。一边偷窥,一边垂涎。忽而想到大内传闻中小蝶与年羹尧、与当今圣上两个男人之间暧昧纠缠的关系,想到那些令他血脉喷张的画面,不禁鼻孔一热。直到李启儿拍着手笑着端着残留着饭粒的碗跑到他跟前,凑到他的鼻子下边,说是接豆沙糖水的时候,年禄才发觉自己流了鼻血。   想某人想得出神的小蝶被启儿的声音惊扰,回头望了年禄一眼,然而,没有焦距的一掠之后,她又托着下巴发起呆。看着她两腮红润的模样,年禄越发恨起如今占有她的那个男人来。   没错,他和年羹尧之间的账还没有了结,他父亲年福一辈子牛马似的卖给他年家的不仅仅是一条性命,还有忠心,以及对他这个被留在乡下的儿子的忽略。似乎,在年福眼里,年羹尧才是他年福的亲儿子,而他,年禄?是什么?被忘却在角落的垃圾!多少年,都是目不识丁、只会纺纱种田的母亲在照顾着他,他叛逆又轻浮的少年岁月就是这么被闲置的!虽然有做管家的父亲,可是,他与母亲仍然过着贫苦的日子,有时一连两三个月,他都吃不上一口肉。这种痛恨在当时正在发育长身体的少年年禄看来,简直无疑比五马分尸的痛苦还叫他难以忍受。于是,不被满足的欲望悄悄蔓延出他的身体,想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每当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幸福地围绕在父亲、母亲的缝隙中间的时候,年禄就从心底发出野兽跌入陷阱般绝望的低吼。很快,他的性情改变。在所呆的乡间,被人惯以“偷鸡摸狗”“不学无术”的痞癞的恶名。想到曾经的这些封号,此刻,年禄不由笑出了声音,心想:“这又算什么?”比起现在游走在万岁爷心腹方苞身边的他来说,无论偷鸡还是摸狗;无论是痞是癞,都只是小儿科。方苞老先生会相面,曾对他断言,说是他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不小的作为,只要他全心全意为皇上效力。方老先生的话还会说错?   想到这儿,他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被方苞观面相说是形状极好极有官运的被称为弓形的嘴唇,摩挲着嘴上的口水,他又不怀好意地看向小蝶。仙女般的人矗立在眼前!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这等样貌,又怎是那福薄的春香,以及帽儿胡同那满脸白麻子的女人可比!嗯,要说唯一的缺憾,就是这仙女少了点儿风骚的韵味……嘿嘿……不用担心……只要经他这么一调教,保管叫她十全十美!   色胆包天的年禄眼中又闪现出猥琐的光。这时,对面传来仆人李忠重重的咳嗽。接下来,是已喂完儿子吃饭,一身狼藉的李神医的声音。他告诉小蝶,说据他听下人回报,楚家姐妹是自己离开的,至于她们为何要突然不告而别,其中的原因他便不得而知,接着又说年羹尧走的时候让小蝶去他的屋里等候。听话的小白兔立即丢下只吃了几口的早饭,窈窕的背影就这么在年禄眼前一花,留下一阵香风,就不见了踪影。   李启儿被李忠带下去。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年禄、李神医两人。一场善与恶的交锋展开!   “年管家,”李神医刚开口这么称呼,就被年禄打断,他让对方叫他“年大人”。前日,年禄借口溜出庄院,打听到五公主府邸哭声震天、一片缟素的状况,便知道公主府邸这块地儿自己是回不去了,当时,停留在集镇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傻站了好久。忽然觉得天地之大,似乎没有他这样一个将来必定会有一番不小作为的人的立足之地,不禁从眼角滴落了两滴不被世俗接纳的委屈的“英雄泪”,当时,正在他愁肠百错之际,忽然,摆在不远处路边的一个投掷骰子的街头赌坊的摊位传出了或兴奋或懊恼的叫声,这种令他万分熟悉的声音激活了他那灵活脑袋里的记忆。   “哎哟,”他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目光,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开心地大笑,“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就这样,昨天深夜,在灰暗浓密的雾霾的掩护下,他戴着顶狗皮帽子,刚准备悄悄溜出李家庄院,经过他屋子前边的李神医的房间时,忽然,里边的动静引起他的注意。屏着呼吸悄悄靠近,当时屋子内知道自己跌入黑鹰帮陷阱胸部伤口被下连李神医也不能医治的剧毒的年羹尧心神大乱,并没有发现屋外的窃听者。就这样,在楚家姐妹晕厥之后,年禄差不多与年羹尧同时获悉了后者仅余区区数日性命的消息。猫着腰静候在屋外的年禄又等候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声音,遂蹑手蹑脚地溜进马厩,偷偷牵了匹马,乘着夜色,一路疾奔,走到了“如意赌坊”的大门里。   没费什么功夫,他就得到了方苞叫人留给他的口信。当然,心采交给他那车财宝的事他没提。之后他又连夜骑马赶回了依然沉睡的李家庄。回来时,他眼角的不如意已被完全抹去,从方苞那里,相当令他满意的许诺被获取。   此刻,捧起一碗凉掉的白粥,年禄回想完自他来到这里到昨晚为止之前的自己的经历,咕嘟咕嘟吞着白粥的嘴巴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   “年禄,我们萍水相逢,也算有缘,这样,”李神医说到这里停下来,叫来捧着一个盖着红布托盘的李忠。揭开红布,满盘的黄金裸子照亮了年禄的眼睛!   然而,一盘金子与一车的财宝比起来,哪个更多?年禄心底很快给出答案。“怎么,神医大人,你想用这点钱打发叫花子?我那车厢里随便一件财宝就远胜过这堆东西……”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脾气原本就不好的李大夫发了脾气,他那瘦削的因为饮酒过多而潮红的脸颊仿佛就是贴在颧骨上的一层皮,暴怒下,他脸上的皱褶更深,五官变得更加扭曲。低吼中,他对年禄下了逐客令。既然楚家姐妹的威胁障碍解除,他当然没理由留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继续呆在自己的地盘里。回想到先前自己没有在楚家姐妹昏迷时犯下的愚蠢的行为,他感到相当庆幸。   “报仇是最愚蠢的一种行为。”   脑海里,忽然闪现过这样一句似乎被什么人吐露在耳边的话语,呆了呆,接着,后来苏醒过来楚家姐妹苍白的脸庞又飘进他的回忆——   昨夜,楚霜楚烟对着他流下了眼泪。性情直爽的楚烟甚至拿出一把刀子递给他,让他戳她,为被她们要挟的李启儿报复。他当时接过了刀子,却扔掉在地。耸耸肩,他当时对身体摇晃含住眼泪的楚霜,与双眼哭得像核桃般的楚烟反而出言安慰,他说反正儿子没什么事,他与她们,与黑鹰帮的过节从此了结。接着楚霜问他为什么要放过她们,李神医至今回想起自己的答复仍感到满意——   他告诉她们的是: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宽恕才是永恒的真理。   当时听完这些,楚霜眼里的泪珠便落下,楚烟更是泣不成声,她甚至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若不是楚霜阻止,恐怕她很有可能会扑在他的肩头愧疚地哭泣。后来一会儿,黎明时分,李忠来报,说是十四爷已骑着旋风靠近庄院,楚家姐妹这才与这位教会她们人生哲理的男人告别。临走之前,姐妹两忽然转过身,朝他跪倒,深深磕了三个头,接着,一句话没说地双双消失在夜色里。   回忆完昨夜至黎明的一幕,李大夫刚叹了口气,年禄厚颜无耻的嘴脸已朝他靠近。   指着李忠的鼻子,年禄破口大骂,“想当初,是谁让我停留在这里的?是别人吗?哦,不!当然不!这天下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李神医,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再说,我现在又能去哪里呢?”   “你从哪儿来,自然回哪儿去!我这李家庄又不是客栈,茶饭简陋,房屋破旧,岂能配得上你这么个年大人的身份?快快快,别折煞我们了,谢天谢地,你——给我赶紧滚回去吧!”   “神医是说公主府邸吗?”   李大夫不语。   “唉,”年禄假装伤心地长叹一口气,“回不去啦!这辈子我都不能再回心采公主的府上啦!”   “为什么?”李神医上前一步,眼中闪现出好奇。太久的隐居生涯迫使他没有防备,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摊开双手,年禄又坐回饭桌,舀出锅里剩余的白粥,哗啦哗啦地一口喝完,接着,又抓起小蝶刚刚咬了一口的点心,大叫着香甜地放到嘴里,大声嚼咽的同时,他于空闲之际答复了面前男人的疑问。   年禄用特别平静特别缓和的声音开口,“公主的儿子方独善死了,我自然回不去。”说完,故意用伤感的眼神看了看窗外,“至于那车财宝,我迟早要归还给公主,哎哟,叫我心烦的不仅仅是我丢了糊口的管家的饭碗,还有如何面对一个失去儿子被悲愤包围的母亲的问题……李神医……你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末尾那句,他说得楚楚可怜。就这样,邪恶压倒了善良。李神医被蒙蔽;年禄安稳地住了下来。    ☆、CHAP156逃难二重曲之小蝶篇9   清晨被一阵喜鹊声吵醒的胤禛,依旧躺在床上,默默注视着闲梳院这间叫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的天花板发呆。他身旁赤、裸着胳膊的女人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你不是卧床病了么,昨夜,你为何会出现闲梳院这里?”   没看耿妃,胤禛闭上双眼,说得有气无力。初冬的太阳害羞得刚刚露出半个脑袋,带着零星热度的光线覆盖在他眼皮上,喜鹊的吵杂声、窗外料峭呼啸的风声,屋外常喜熟悉的脚步声一一落进他的耳里。   耿妃低着头支吾了几句,推说是昨个皇后让她过来给皇上送炖品,恰巧遇见。   男人脸上露出狐疑。   “皇后担心皇上,说这几日皇上总呆在这幽僻的冷宫中,脸色也不大好,因此,才吩咐臣妾那边精心为皇上做了滋补身体的炖品……”说到这儿,耿妃穿戴好衣服,半跪在床边,模样表现得诚惶诚恐,顺着她眼角的余光,胤禛注意到摆放在桌角没有动过的青花瓷小盅。他不再吭声。   女人却像急欲表白自己似的,用让男人讨厌的声音说个不停,耿妃道:“恰好昨晚臣妾找着了皇上……入冬的时节……皇上还独自一个人衣衫单薄地靠在门前……那些桂花树丛之中……当臣妾情不自禁地拉着皇上的手为皇上取暖的时候……皇上掌心冰冰凉的温度当时就叫臣妾流下了心疼的眼泪……也不知……常喜是怎么伺候的……”   听到这里男人顿感不悦,皱眉告诉女人说是自己吩咐常喜守在一边,不要打搅自己的。   耿妃呆了呆,讪讪地干笑了一下,佯装温顺地低下头,接着,眨着眼睛朝胤禛露出害羞的神情,   “皇上当时看起来好伤心……后来……就抱住了……臣妾……”   女人精心的描述终于告一段落,男人如释重负地做了个深呼吸。扭过头,他把视线移向桌上青花瓷的小盅。炖品二字划过他的脑海。   女人终于用叫他难以忍受的速度下了床,跪在地上,对躺着一动不动的胤禛行礼告别。胤禛嗯了一声,余光不经意地瞥了眼耿妃,突然,她眼角暗藏的喜悦令胤禛盖在被褥下的手悄悄握紧。他遂把她走到门边的身影喊住,叫她等一下。   耿妃喜滋滋地靠在门边点头。   “把‘雪球’抱来!”胤禛这样发出对屋外常喜的命令。常喜弯着腰在门口应了。门边女人的脸色却顿时变得惨白,她筛糠般的抖动起身体,嘴唇战栗。若不是眼疾手快的常喜及时伸出手臂搀扶她,很可能女人就要在门槛边摔倒。甚至忘记了男人让她再等一下的吩咐,福了福身体,耿妃便匆匆离去。   于是,胤禛这才从床上爬起,用“你做错事了”的责怪的眼神盯住常喜,小太监被看得愣住,一头雾水,心想我搀扶住耿妃娘娘也不该么?   胤禛走出闲梳院,刚在养心殿坐下,便有方苞来求见。片刻后,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眼前。他刚跪下,胤禛便让常喜把他扶起,并吩咐常喜为老先生设座,老人受宠若惊地谢了。   很快,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谈到了某个话题。   “老臣还请皇上示下!”概括又不失细节地交待完巴尔烈与年禄两边获得的信息,方苞扶着椅子两边把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佝偻着微驼的后脊,弯曲着走起路来会咯吱咯吱响的膝盖,给对面的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下跪。这一次,常喜自诩聪明地又往老人身边走了几步,挨得很近。   然而,就在小太监几乎要伸出手臂的时候,胤禛发了脾气。抱着小雪球(比起原先那只大胖猫,现在这只小得多,因此常喜偷偷在胤禛所赐给这个牲畜的名字前加了个“小”字)的一脸威严的男人压低眉毛,满脸乌云。   他开始抚摸小雪球柔软的皮毛,一下,两下,三……果然,常喜没数完,“砰”地一声,胤禛腾出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击在桌面上。   “方老先生,你我君臣相交多年,你总该明白朕的脾性……在某些事情上,朕要的不是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被请示,被邀下命令的充满繁琐程序的过程,而是——”   说到此处,胤禛抱着小白猫走下龙椅,来到方苞身边。用听上去相当平静的语气补充完刚才的话,   “结果!朕要的是结果!嘿嘿,更直接的说,对于这件事,朕要的只是一具尸体!彻底没了呼吸,没了温度的尸体!难道,这具尸体的名字,方老先生,到了现在,你还要朕给你示下,为你拿主意吗?”   话未说完,突然,小白猫“喵呜”惨叫一声,跳下了胤禛的怀抱,滚着,爬着没几下,就跳出了殿外,守候在外的常喜见了,吓得急忙跟过去追。方苞收回视线,注意到胤禛手指间捏住的一团白色的绒毛。在脑袋产生意识之前,方苞开始磕头,用力地,急速地,用年轻小伙子般与他行将就木老者的身份完全不匹配的、只为表现出绝对恭敬与忠心的方式开始磕头。似乎,唯有借用这种方式,才能取得面前权力之王的信任。直到他张着嘴嗬嗬嗬地喘气,胤禛才叫他停下。   面对如此状况,含在方苞嘴边原本打算和盘托出的某个消息被吞回。从心采府上传来的噩耗刺激得他整整数日茶饭不思,腿脚的旧疾发作。方家最后的一点血脉断绝;那个他从没见过面(打从方不染死后心采便不准他再入府邸)的重孙,就这么轻易地走了,当夭折的字眼从仆人嘴边吐出的时候,方苞只感觉五雷轰顶,天崩地裂。他老了,没几年好活,不染又不再了。这个当初由他亲自取名为独善的重孙,他现在心中唯一的牵挂,却也突然在人间蒸发了。面对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老人差点崩溃。他是在年禄到达如意赌坊之前得知这个消息的,然而,等被心采恨得要死的年禄屁颠颠地跑到赌坊,方苞栖息在民间的落脚点的时候,站在内室里瞥见年禄的他依然能保持头脑冷静。他没动年禄。朝廷的利益、君王的利益被他摆到了第一位。而且,多年的理智告诉他,年禄并不能算害死独善的元凶。可是,这道坎仍然埋进了方苞的心。   此时,这位历经人间沧桑与世情的老者忽然想起两句诗,“亲戚或已死,他人亦已歌。”即使对一心效忠的皇上说出自己的不幸,又有何意义呢?   过了河的小卒子的功用谁都明了。现在,在除掉年羹尧这张谋划的棋盘上,年禄便是跨越到对方阵营里的小卒,逐渐发挥出旁人不可替代的作用。这种情况下,他再提重孙的死,就真的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势了。   默默注视着地上陷入沉思的老人,胤禛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很快,他理清思绪,他知道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己已是志在必得,他必须得到一个人的死讯,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获得另一个人的心。   在方苞悄悄揉着膝盖,打算告退的时刻,头顶传来这次觐见低沉的结束语。   ——“朕相信你,你在为孙儿报仇这件事上的决心……等事情过后,朕会赐予不染一个响亮亮的谥号,也会准许你告老还乡的奏请。”   老人忍着眼中的激动的泪花把脑袋贴在地面伏得很低。“谢主隆恩。”这几个字落入逮回小雪球小跑着走过来的小太监常喜的耳朵里。   *******************************************************************************   九天的日子飞逝。小蝶只感觉时间太快。   年羹尧自从那天早上回来之后,就用叫她觉得过了头的温柔对待她。这种方式衍化到细节上,让她生出种种不适应。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不例外。为此,她还受到了李启儿的不经意的嘲笑,翻着白色多于黑色的眼珠,拖着鼻涕的男孩儿指着当时正与年羹尧拉扯的她大声说:“爹爹,你看,仙女姐姐也要人喂!”一句话,把把她说得恨不得在众人面前低下脑袋。   一起吃饭的人少了几个,清风、皓月与楚霜、楚烟走了;然而,十四却回来了,年禄也没被撵走,闪着一双浑浊的眼珠一边拼命往碗里夹菜,一边贼溜溜地打量着在座的人。当然,他目光的焦点不是对准李家父子与李忠(老仆人被李神医当成自家人,也一起入席就餐,坐在李启儿的下首,帮着李神医一起喂饭),年……年……姓年的……才是他锁定的重点。   年禄对着小蝶流口水的模样同时落进两个男人眼里。年羹尧与十四相互用余光瞥了眼对方,悄悄在空气中交换了个眼色。对此,这时眼里只装着一个人的小蝶浑然不觉。她只是娇嗔着用胳膊肘蹭身边的年羹尧,“讨厌……怎么夹给我这么多菜……我吃不完啦……”   然而,她的不满却在被抱怨对象水一般温柔的目光中被抚平,这样好态度的他,这样体贴入微的他,真叫她难以消受。好不容易努力地吃完饭碗上的菜,没几下,又一层小山般高的菜肴被夹到了她的碗里,终于,她的孩子气发作,丢了筷子,推开碗,撇起了嘴。对面而坐的李启儿见了,乐坏了,饭正吃到一半的他急忙也把嘴里的饭给吐了,一把推开李忠与李神医端过来的汤碗与菜碗,学着小蝶的样子,双手环胸,鼓起腮帮子,垂下了脑袋。两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小蝶不一会儿便被年羹尧逗乐,而李启儿却跑到了一边,捏起了始终盘弄在手中的面人。   一边摆弄着手中怎么也捏不像的面人,李启儿小脑袋瓜里闪现出永远不会遗忘的片段。   ……   “启儿不要哭,娘只是马上要飞到天上去了!”   那时娘不再流血,浑身裹着被爹爹包扎得厚厚的纱布,她的脸色比纱布还要白。   他结结巴巴地问娘,问她要飞到天上的什么地方。   娘半天没吭声,看着他开始流泪。在忽然注意到他手中捏着她给他捏的孙悟空的面人时,娘收住了眼泪。   “西边……娘也要去西边哦……就像要取得真经的唐僧师徒一般……”   “那启儿也要去,和娘一起去!”   重重地叹口气,声音越来越微弱的娘把他的小手越抓越紧,她接着告诉他,不能着急,一定要等他的面人做好,这些面人才能带着他一起来西边的天空找她。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双手握住娘的手,问得那要着急,然而,小手掌包住的那双大手却忽然没了劲儿,娘把他松开,李忠痛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爹爹没有哭,只是冲过来,伏在娘身上,把娘搂得好紧。   ……   男孩儿嘴里默念,责怪起自己,说是因为自己关于《西游记》取经师徒的几个面人捏得不像,所以娘临终时对他许过的承诺才没能兑现。   听着他喃喃自语的念叨,小蝶笑不出。停止与年羹尧的笑闹,她走到启儿身边,望了望,回想起曾经二十一世纪自己在街头所见到过的那些面人的形象,不禁按住正把手中面团揉成一团,发着脾气喊叫的男孩儿肩头。   “我很会捏面人,你要不要跟我学?”一句话,李启儿被点亮了眼睛。男孩儿咧嘴大笑。趁机,李神医把一汤匙米饭喂进了他嘴里。接着,闪着一双复杂目光的眼睛,李神医飞快地瞥了小蝶一眼,便把饭碗丢给李忠,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我说错话了么?”小蝶无辜地望了眼李忠,老仆人也吭下脑袋。小蝶又看向十四,这几日对她从没露出过笑容的十四,十四也不给予理睬,最后,年羹尧走过来,看了眼眼眶湿润的李忠,靠着他曾经高超至极的撒谎绝技,才微妙地把小蝶的疑惑给遮掩过去。年羹尧的谎言圆得滴水不漏。“李神医触景伤情……想必是想到了启儿的娘……喂,李忠,你不是告诉过我启儿的面人时他娘在世时教他捏的吗?”   老仆人忙不迭地点头,流下带着伤感、愧疚双重色泽的眼泪。小蝶完全相信。十四拽着满脸惊疑的年禄走了出去。   一整个早上,小蝶都在客厅里教李启儿捏面人,李忠忙忙碌碌地端来好多美味的点心,小蝶一手抓着面团,一手捧着点心,一会儿看看朝自己露出笑脸的李启儿,一会儿瞧瞧躲在远处座位,捏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的年羹尧,瞧着他时不时朝自己抬头露出的如春风般的表情,小蝶觉得自己被幸福包围。   *******************************************************************************   客厅后边是一块正方形的不大的空地。几株凋零掉树叶的老桑树安静地环绕在空地的四个边角上,桑树下分布着生长茂盛的荨麻,如蒲扇般的叶片强有力地伸展开,即使在初冬寒冷的季节,这些大过小孩儿脸的叶片也丝毫没露出一点儿枯黄,冷风吹拂,它们一个个在枝头精神抖擞地挺立起身体,把清晨的露水抖落掉地。空地中央坐落着一个圆形的早已荒废的小鱼池。此刻,鱼池底部残缺的碎裂的石块露了出来。弯下腰,伸手拣出其中一小块完全碎裂的石块,十四直起身,把手中的石块扔出了老远。他身旁的年禄开始发话,问十四爷找他何事。   “约见心采,我要见她。”十四又弯下腰,对着废旧的鱼池,眼睛不看年禄,缓缓地说道。   年禄一下子跳了起来。   “十四爷要害我?”   十四没说话,接着背转过身,眼里露出叫年禄为之震慑的目光。在年禄发呆之际,他手掌里多了一样东西。   “交给你家主人,她自然会来,而且我担保她不会动你。只是……这封密封好的信……你千万不能打开……”   十四望着信封上的漆印说道。   年禄见了心中一动,接过信的手停在半空中,问十四,“为什么我必须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只有这样,心采公主才不会忌恨你,我也可以帮你解除掉这样一件大麻烦!”   “为什么你要帮我?你有什么好处?”   十四盯着年禄疑惑的脸,嘴边的线条绷紧,冷笑了一声,说这点不必让他知道。   “你只需知道帮我做到这件事,你得到的财宝便就不止是一马车!”   “你想要挟我?”年禄脸上变色。   “我四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自是明了……你又为什么会从年家府邸转了位置,跑到心采府上当差,从刘二虎事件开始,到你出现在此刻的李家庄,你这番奔波背后的经手人是谁,明眼人自是一看便明……大管家……有一句话我不由不提醒你……”   “什么话?”   “鼠目寸光!”   “你……”年禄被十四气得咬牙切齿,刚想开口,便被十四揪住衣领,十四接着对他道,“所以……人的眼光才要放得长远……你老是躲在一个老头儿的脚边看事物……怎么能把整盘棋局看清呢?”   “啊……你是说方……”年禄自觉失言,咬住舌头。   十四白了他一眼,松开他,拍打了两下手,绕着圆圆的鱼池转圈,一边走,他一边冷着腔调说了下去。   “时光匆匆,最是无情。人都会老,但无疑,年纪大的人老得最快,于是,很难说,现在你所依仗的靠山能保得住你到什么时候……我四哥又是那样的脾性……还有关键的一点是,别忘了,你害得丢掉性命的方独善与方苞的关系……此外,心采在我四哥心目中的地位,你想必也知道……或许你并非故意……然而却造成无可挽回的事实……年禄啊年禄……你说……你该如何保全你自己?”   一席话,听得年禄全身冰凉。目瞪口呆地捉住十四的手请他救自己。十四甩开粘皮膏药,声音和煦下来,“当然,只要你能替我送出这封信。帮我把心采明晚约见到指定的地点……你这些问题就相应得被解决了嘛!”   “这封信当真能救我?”听者狐疑。盯着火漆发愣。   “当然。不过,你千万不可拆掉上面的火漆。”十四交待完,刚准备转身,被引上钩的男人从后面叫住了他。年禄忽然问他刚才说要给他数不清财宝的事是否为戏言。   “怎么会?”十四大笑,侧过脸,笑眯眯地望着已被说动的男人,“我究竟有多少财宝,你去问问同样附属于你们那边阵营的李灿英便知。”   “那个曾经给您当过跟班的,现在荣升为九门提督的李灿英?”年禄双眼发亮。忽然间,他明白了为何紧跟过胤禛的李灿英要被编派到十四身边做跟班的原因。原来,京城那些流传的传闻是真的,难道西北和田那边的大批金玉的矿藏果真都被十四收入来了囊中?嘿嘿,他XX的,这下,他可是逮到大鱼了。   十四没再说话,只是在他陷入兴奋的时候,在他耳边又交待了两句,“第一,记得,千万不要打开信封;第二,约见的地点是——”   最后几个字他是压低声音凑在年禄耳边说的。听完,年禄又如兔子般弹跳起。然而,等他回过神,空荡荡的四方形的荒地上哪里还有十四的踪影?   “万花楼?”咀嚼着方才耳边听见的地点,年禄忽然心跳加速。盯着手里封了火漆的信,并不踏实的感觉侵袭上他的心。   一个时辰后,当躲在马厩附近的十四目送年禄乔装着仆人的打扮从马厩中牵马离去的时候,允祯朝身旁仿佛化作一尊雕像的男人提了个问题——   “为什么只给年禄一天的时间,万一,万一心采不肯来怎么办?那里可是万花楼,妓院!你有没有考虑过失算的可能性?你的计划过于笃定!时间压迫得太紧!甚至没留给年禄、心采那边考虑的余地!”   “我也已陷入绝境!”男人转过脸,年羹尧的影子印入十四的瞳孔,沉着脸,他沙哑起声音,“十天的生命,一份留给恨,便足够了!”   那么剩下的九份呢?十四愣了愣,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低下头,他擦了下眼睛。这时,走出马厩的男人忽然朝他转身,   “你曾对我说过的那件事是真的么?”   十四听了一愣,随即点头。前边的男人遂不再开口,大踏步地一直往前走去。即使闭上眼,十四也知道他去了哪里。望了眼突然拨开云层,挂在深蓝色天幕上的一弯新月,不禁口中默念出“诀别”二字。   一瞬间,他鼻子酸楚。但是,这种叫他心乱的情绪很快被体内另一股倔强盘踞的情绪代替,“小岳子,你等着,很快,就到了明天!”望着月牙,马厩附近的树丛后,一个男人流下了忍也忍不住的泪水。    ☆、CHAP157 逃难二重奏之小蝶篇10   是夜,走进“如意赌坊”密室的巴尔烈很快与他的御赐密使大人碰面。刚一见面,巴尔烈便有些着恼地责怪起方苞,说他不该贸然叫自己把包围李家庄的士兵撤退。   方苞听后不语。从袖管里扔给他一封拆了火漆的信。   读完,巴尔烈大惊。   “糟了,是年羹尧的信!这年羹尧竟然打起公主的主意,不行,不行,我们得赶紧连夜进宫面圣才行!”   刚从胤禛那里吃了亏的方苞重重哼了一下,把嘴唇咬得死紧。   巴尔烈更是着急。心采可是他的捷径!在没攀升到顶峰之前,他怎么能允许这条便利的通道被人毁掉呢?搓着手心手背,他肥胖的身影绕着方苞不停地打转,差点没把智慧超过健康的老人的眼睛转晕。   “显然,力气该用在刀刃上,巴尔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请教大人示下。”   方苞微微点头,开始述说。   “皇上要的是什么?你我都清楚。此刻再重兵包围李家庄院,把过多的兵力放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妃娘娘的身上,实在是过于浪费。必须用他的尸体来平息西北军士动摇的军心的男人才是我们的重点。当然,现在来看,他可能也够不上重点的称谓……”   “什么意思?”   “年羹尧被黑鹰帮下了剧毒,明日就是毒发的最后期限!”   “啊,果真如此?”巴尔烈不禁大喜,这几日依偎在心采滑溜的手臂旁的他在深夜时分偶然醒来听见的这个名字,其实,也很叫他吃味呢。作为男人,搂着一个梦见别的男人的女人,其心情可想而知。   “太好了,应该马上把这个喜讯报告给皇上……看上去……我们甚至不需要费一兵一卒坐在那里等着,喝着茶,就能守株待兔,手到擒来啦!哈哈哈……相信皇上听见这个消息,也必定会从梦中笑醒!”   手舞足蹈之际,他熊掌般的手掌被枯树枝般的手紧紧拉住,抬起眼,他注意到方苞脸上的诡秘。   于是,一段合情合理,任何下属都会心悦诚服的道理被给出。信奉“圆滑”为处事箴言的方苞果然没辜负他的人生信条。   “要是巴尔烈,你果真如此进宫对万岁爷说了,你想,处决年羹尧这项大功劳会落在谁人的头顶?”   巴尔烈呆住。望着眼前这只老狐狸说不出话。他用充满敬畏的眼神,屏着呼吸往下听。   “你以为皇上会褒奖我?没错,利用黑鹰帮对付年羹尧,是我给皇上出的主意……可是别忘了……咱们万岁爷的脾性……以及年羹尧这件事情的微妙之处……宫中的传闻也罢……京城的流言也罢……都抵不过西北此刻动摇的军心……泱泱大国,连守卫国土的士兵都不能对皇上十二万分的忠心,此等情势,叫皇上如何能安心?所以,年羹尧是被皇上恨成了一个窟窿。必须循着叫皇上顺心的死法才能消除皇上的心头之恨!”   “怎么个死法?”巴尔烈问。   “告示上不是说了吗?年羹尧是死于江湖帮派黑鹰帮之手!”   “御赐密使大人,我不明白……您的话似乎有些……”   “矛盾?”方苞微微一笑,携着巴尔烈的手双双坐下,呷了口香茶,润了润嗓子,继续开口,   “是的,年羹尧必然是要死的。明天,就算我们不出手,中毒到头的他也得断气!但是,这一点,绝对不能让皇上看出来!没错,就是这样,否则……我无所谓啦,已是个老朽,即使遭遇不公平的对待也不打紧,但是你却不一样,都督大人……”巴尔烈急忙欠了欠身体,说是不敢,方苞笑了笑,不在意地挥挥手,皮笑肉不笑得又喊了他一声“额驸大人”,登时,巴尔烈浑身一酥,全身像没了骨头似的,眼中露出迷茫。   方苞掐准时机,再度攻心,   “你这位准额驸就不一样了,”在说额驸二字时,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巴尔烈陶醉在痴迷中还没清醒,完全没有注意。   “你为了皇上、朝廷、我大清江山巩固的这件事,费心费力,卖力地率领着骁骑营的一帮弟兄不畏劳苦,守候在李家庄多日,嘿嘿,就算你觉得万岁爷为这件事不打赏你什么,可是你手下那帮随你的弟兄们,他们心里会作何感想?莫不是巴尔烈大人不受皇上喜爱了吧?莫非我们站错了对,跟错了人?还是快去寻找些更稳固的靠山依靠吧……很有可能,他们会做出如上的反应。巴尔烈,人心之重要,可是比什么财宝都珍贵。再说,到时,五公主会怎么看你?啊,你不必介怀,五公主与老朽之间,早没有瓜葛啦……唉,你我相处数日,彼此交心,老朽今日又怎会忍见你出现众叛亲离的结局?”   “请密使大人指点迷津。”   方苞盯着巴尔烈注视半晌,忽然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听说,你与黑鹰帮的金雕杨石垒还有生意上的往来?”   巴尔烈一阵支吾。踌躇了会儿,终于把关于担保杨石垒借允禟昔日遗留在京城的产业洗黑钱、自己又为其充当担保人的糊涂事给说了。听完,方苞点点头,朝巴尔烈勾勾手指,叫他附耳过去。   *******************************************************************************   一觉醒来。小蝶只感觉头皮发胀。揉揉眼睛,看看外边灰蒙蒙的天,嘀咕道,“什么时候了?”掀开被子,她忽然发现躺在床上的自己还穿着前两日年羹尧刚给她买来的兔皮罩袄。抚摸着罩袄,她甜蜜地笑了。这时,门外响起李忠的敲门声,他给小蝶送来午饭。   “午饭?”小蝶吃了一惊,问李忠现在是什么时辰,李忠把叫她诧异的答案说了,还说李神医与李启儿早已吃过饭,这会儿在一起捏面人了。   挠挠头发,小蝶冲着李忠做了个腼腆皱鼻的鬼脸,暗骂自己太过贪睡。刚要打发走李忠,老仆人眼中目光闪了闪,垂下眼帘,说是李神医今早亲自下厨,做了碗小蝶爱吃的馄饨面。   “咦,李神医也知道我喜欢吃馄饨面?”她有些糊涂。刚刚醒过来的脑袋正准备理出些头绪,却是已被老人拉住胳膊,按着她的肩膀在桌边坐下,小蝶只得捧着面碗抓起筷子吃将起来。   刚咬一口馄饨的馅子,她就大赞好吃,“嗯,还是我最爱吃的香菇馅子,美味极啦!看来,李神医还有当大厨的天赋哟!”   李忠的头垂得更低,双唇哆嗦。小蝶看了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老仆人支吾着不语,小蝶自作聪明地得出结论,“啊,我知道了,你一定也和那天看着我捏面人转身走掉的李神医一样,想起你们原来的夫人啦,难道,她也喜欢吃馄饨面么?”   这下老仆人撑不住,揉着眼睛直掉泪。小蝶终于起了疑心。李忠急忙借口要去看小少爷,匆匆离开。   “怎么回事?”美滋滋地吃完香甜可口的馄饨,小蝶又大快朵颐起滑嫩的面条,一边吃着,忽然,心中生疑,“不对,此事不对……我喜欢吃香菇馄饨加面条的事情……似乎只告诉过一个人……难道他又告诉了李神医……再说……李神医为什么又要专门给我做最爱吃的东西呢?啊……一定是……他……他捣的鬼……”   对着铜镜前简单整理了下发髻,推开门,她便往年羹尧的房间里冲。屋里背对着她依旧躺在床上的男人的身影让猛地推开房门的她顿时吞下声音。   “嘻嘻……原来贪睡的不止是我一个……”   刚要走到床边伸手咯吱男人,在半空中她的手忽然停住——这时,男人忽然发出沉重的鼾声。小蝶挤挤眉,撅起嘴咕哝道:“怎么突然打呼了?你以前睡觉不打呼的呀……嗯……一定是昨晚陪着我看月亮看得太累了……嘻嘻……好吧……暂且放过你……我先出去一下……待会儿再来找你……”   说完,她便蹦蹦跳跳往李神医的房间走去。   真在教儿子捏面人的李大夫见她来了,遂吩咐身旁的李忠把启儿带出去,启儿大哭大闹,非要待在这儿和小蝶一起;自从小蝶为他捏出许多精美的面人的那一刻起,小家伙已把小蝶看成比爹爹还重要的人。   “李大夫,你的馄饨面真美味……”小蝶朝李神医眨眼睛。后者点着头垂下眼皮。这时被李忠拉扯住的李启儿甩开老仆人的手,飞扑到小蝶身边,抓着她的手,指着爹爹脑袋的方向大声道:“爹爹骗人!馄饨面明明不是你做的……”   李忠大急,李神医也抬起苍白的脸。   小蝶却不以为意,刮着启儿的小鼻子,笑道,“我早就知道啦,他是要给我一个惊喜!他昨天陪我到很晚,今天又忙碌着为我做的美味午餐,一定累坏了,现在,他还在睡觉呢……”嘘,你小声点喔,不要把他吵醒!”   “可是那位喂饭给你吃的哥哥昨晚就向爹爹辞行啦……”虽然立即被李忠捂住嘴,可是启儿的话仍然清晰地被小蝶听见。她脸上顿时变了色。转头望向李神医,她问是怎么回事。回答她的只是叹息,与眼泪。李忠拉着启儿的手,心事重重。   小蝶一下子懵了。踉跄后退了两步,她猛地往年羹尧房间冲去!   推开门,入目却是正穿着年羹尧衣服的允祯。   “究竟怎么回事?”她不由着恼。“今天不是愚人节!”她心底大叫。   十四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忽然伸出手,想拉住她的手腕,小蝶立即甩开。一种叫她身心欲裂的、会陷入万劫不复地狱的恐惧把她深深攫住!这一刻,颤抖着,战栗着,她倒退贴在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她问十四,年羹尧去了哪里?   沉默。依旧没有声音。   望着十四那张刻板如石膏的脸孔,小蝶大急。她疯了一般扑到他身上,用指甲掐他,用拳头打他,用腿脚踢他,然而,依旧得不到回应。   “万花楼,”这时赶来的李神医站在窗外吐出这句,“他去了那里!”   刚说完,李大夫便被十四一把从窗缝里揪了进来,“该死,你答应过他,不对她说的!”   李神医的脸变得惨白。背过脸,他被十四掀翻在地。   小蝶蹲□体只把脸对向李大夫,她又问年羹尧去万花楼做什么。   李神医刚要开口,便被出手如电的十四一拳头揍晕了过去。   “你干什么?”小蝶站起身,抓住十四那只行凶的手,双手抱着,着急的眼泪刷刷直流。一滴一滴落在十四的手背。   “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要干什么?他究竟怎么了?求求你,十四……”这时,李忠被十四喊来,吩咐他把李神医抬出去。   在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十四抬眼望了望西沉的红日,禁不住小蝶的哀求,终于扯动了嘴皮。   小蝶急忙问,年羹尧是不是真的去了万花楼。十四点头。   小蝶又问他去那儿干什么?   ——“见心采。”一个残忍的答案被给出。   小蝶心跳漏了一拍,脸色微变,接着又问年羹尧如何会与心采扯上联系?并说十四骗她,绝不可能。   “年禄”。十四顿了顿,注意到她眼中神采的暗淡,不禁心中一痛,嘴边仍然吐出早已准备好的对白,“难道你没注意到昨夜这个心采府邸管家的自动消失么?或许这个解释还不够合理?!”   “不可能!”小蝶叫得那样肯定、绝对。“昨天,他还对我说……说过些日子……想办法筹措到足够的盘缠……便与我……”   “双宿双栖?”十四冷笑一声,指着小蝶的鼻子,用讽刺的腔调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重新攀附上被四哥看重的心采,可意味着他年羹尧重获翻身的难求机遇!”   “不,不,不可能!昨天,他与我约好了,说是等京城风声过去,要和我越过西北边境,到回疆一带牧民的地盘上去,到时,我放羊,他牧马,我们还会生好多好多的小孩……”她说不下去,哭花了脸。   “不会,不会,这一次他向我保证过,不会负我,我能感觉得到,他没有对我撒谎……”   在十四安慰的怀抱中,她如一条被密网网住的小鱼,挣扎得那样无力。   “算了吧”,十四长叹一声,眉间蹙紧,他揽过她的肩头,温柔地安抚道,“忘了他,小蝶,我会比他更好地待你……”   “不!”她绝望地大叫一声,忽然,盯着下沉到窗缝边的太阳,她眼角闪烁出夺目的光。“万花楼!是的,我要去那里!现在,那里才是我该去,也唯一能去的地方!我要去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十四沉着脸,冷不防被她推倒在地。盯着小蝶绝望流泪的面容,他的心被震撼!第一次相见时的记忆再度来袭……她还是那么得美……美得叫他动心……这一瞬间,卑劣的心理把他占据,他对小蝶用了缓兵之计。   “好吧,我投降……我认输……我完全服从你……”他有些突然地冒出这句话,从地上爬起。小蝶一瞬间被他弄糊涂。   “想知道实情再做决定么?”他收藏起坏笑,温和地问出声音。   她点头。   于是,属于十四与年羹尧某个清晨的对白被回忆……   “那天清早我刚从附近探测完消息回来……恰巧遇见了你的年羹尧……他叫住了我……说是要和我做交易……”   “交易?”小蝶听见这个曾反复出现在她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的字眼,不禁狠狠绷住身体。于是,她问是什么交易?   “性命的交易。”   她不懂。   十四解释道:“他用他的命来换你,换你下半辈子受到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换我带着你离开紫禁城那座牢笼走出去呼吸着自由空气的权利!”   她愣住,猛地抓住十四,厉声问,“你和他有什么好交易,你们之间……老天……允祯……你……你还没忘记小岳子的事情……”   “嘿嘿,忘记?谈何容易?!”十四终于变脸,“死去的不是你的亲人,是我的,是我比亲人还要亲的人,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吞咽了口口水,十四低吼,“痛……”他手指戳着心脏,眼中利剑直射小蝶,“深深痛的滋味,你没有尝试过?是的,你也变脸了,是的……”他注视着小蝶揉成一团的脸,沉下声音,   “没错,我失去小岳子的痛和你失去亲生骨肉的痛一样……一样地叫人锥心……”   小蝶听得呆住,对视着十四愤怒的双眼,忽然领悟,失声叫道,“啊,难道你把我孩子夭折真相的事情对他说了?”   “不错,”十四点头,“这是作为一个父亲该挑起的重担!是一个男人的荣誉!为了爱去战斗,他死而无悔!”   “战斗?死?”咀嚼着十四的字眼,小蝶更加心惊,“他究竟要拿心采怎么样,他……万花楼地下室有密道……他……年羹尧未必会死……是不是……”她紧张极了,慌乱极了,拼命抓住十四的手指,冰凉指尖的颤抖让男人妒忌。   然而,十四终究与胤禛不同。欺诈的手段并不高明。抵受不住佳人的眼泪。   “去找心采报复,扣住心采为人质,向老四报复。这才是年羹尧去万花楼的目的。   他走的时候还说,关于你、他与老四之间的纠缠他可以不计较,感情的事很难说谁对谁错,但是,老四害死你们孩子的事,他不能容忍。还以眼前李神医爱护启儿的事为例……说……说他这一走……有去无回……叫你把他忘记。”   说到这儿,十四把手按在胸口,神色古怪起来。见状,小蝶大疑,揪着他胳膊,要他把怀里的东西取出,十四磨蹭半天,才从里边取出一个小锦囊,小蝶抓过,急忙打开,却是一个被一小段银器镶嵌了的心形的碧绿色玉器挂坠!仔细一看,才晓得这叫她觉得色泽眼熟的玉,竟是来自曾经救了年羹尧一命的那副玉镯。玉镯后来碎裂,很大一部分成了粉末,只剩下很小部分的残缺,没想到,却是被细心的他叫工匠加工重新做出这样一个巧妙的挂坠!   “这是他让我事后交给你的东西。”十四望着挂坠如是说。   握着挂坠,小蝶忍住眼泪。太阳就要落山,她瞪了眼话说了半天的允祯,转头往马厩跑去。   “别去!”十四从背后喊她。“那样对你太残忍!年羹尧说不要你看到他死前的模样,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结束生命的方式!”   “谁说他一定会死?谁说的?不许你诅咒他!”   这时,苏醒过来的李神医在李忠的搀扶下苦着脸走了过来,接口道,   “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年羹尧中了我的剧毒!”   刚拽住“旋风”辔头的小蝶闻声愣住,靠在“旋风”旁僵硬住身体。 ☆、CHAP158 小蝶篇之结局1   万花楼,人声鼎沸,喧嚣吵闹。地下室那间幽暗的房间内,却正上演着一个人的谢幕曲。   “为什么要定在这种地方会面?”   心采走过来,看着微微喘息的年羹尧眯起眼睛。   年羹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注视着她有些不自然地把发髻上的一朵白花发簪取下,收在袖笼里。   出于对女人的了解,出于对女人的熟悉,更出于多年风流场上的经验,年羹尧向心采伸出了手臂。搂住她的同时,他暗暗地皱起眉。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身上弄了太多的香薰?香到简直发臭的地步。   心采贴在他怀里陶醉。发霉潮湿的地下室,高大伟岸叫她心动的男人,甜蜜的拥抱,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叫一个少妇动心?她简直觉得过于刺激。在万分享受情人的拥吻之后,她自我陶醉地问他,   “你说要帮我捉住那个该死的李神医的事暂且不提,皇帝哥哥自然会帮我,单说你……好人……你信上对我诉说的那些情话都是真的么?”   “当然,否则,为什么今天我要冒死来这里单独与你幽会?”   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把她逗乐,发出如母鸡般咯咯咯的大笑。   接着,她臂膀绕着他脖子,反手把他勾住,拉下他的脑袋,嘴唇贴了上去。她的呼吸逐渐急促,年羹尧的经验相当丰富,然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女人如大海般变幻莫测的心,妒忌心。他抱住的不是一般烟花场所只求钱财的贪欢女子,这女人有着恶毒的心肠与比千百年晒不到太阳的山谷谷底还阴暗的城府。年逾古稀的方苞对女人的了解已经过时,他虽看出了心采心底的恨,却没弄清此女所恨的真正对象。   “说,说你心里只有我……”她在他耳边吹气。她的脸孔涌现出并非□所引起的红潮。一个叫心采这几日诅咒了千万遍的名字飘浮在她的脑海:年小蝶。是的,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前夫不爱她,而把她当成头母猪般成为他方家传宗接代的机器;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差点成为她第二任额驸的男人欺骗了她。当蝶、尧之间的真正关系被皇帝哥哥吐出传递到她耳边的时候,残忍的种子便在她心底萌芽!   据昨天回来的年禄说,先前曾被她亲眼撞见的那十万两银票其实便是年羹尧塞给年小蝶的一点儿心意。早在那之前,在她这位尊贵的公主与男人欢好之前,他就十恶不赦地欺骗了她。原因,也只为了年小蝶!哦,还有,还有皇帝哥哥,也对这个年小蝶那般死心塌地……她真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是的……男人好色……的天性……她完全熟悉……就是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把这些男人的魂都给一个个勾了去……老天!在她原本以为被自己独占的空间里,现在似乎已没有她心采的立足之地!取而代之的每一缕空气中都浮现着这么一个叫她恨不得敲骨吸髓的女人的名字。   因此,在不能直接报复痛恨对象的情况下,她的恨,她的妒忌,她的愤怒便在此刻面前站立的年小蝶的替代品面前全部被叠加。要想给予年小蝶最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什么能比弄死她最心爱的男人相比了吧!一想到这里,心采不由激动得全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她几乎已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她的身体开始抽搐。这种状况是在即使被眼前的男人抱住的时候也没有产生过的。能眼睁睁地见证让敌人感到最痛苦的经历,这种美妙的滋味刷遍心采的每一道神经。   喘着气,心采注意到男人脸有些发红,根据她的要求把头靠在她脸边悄悄说了几个字。   心采嗲着嗓子避开他的唇表示不满,   “‘要’和‘爱’不同……你没有一点儿诚意……对我不是真心……”小心地藏起眼角的恨的女人表现出一流演员精彩的演技。   眼看着就要把女人带到那张藏有密道的床板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张大了嘴巴,但这句违心的仅仅包含三个字的誓言却怎么也无法开口。此时此刻,漂浮在他眼前的是另一个女人抹也不抹不去的深深镌刻在脑海中的容颜。   年羹尧胸口突然刺痛,脸色苍白,额头黄豆般的汗珠悄然滚落。   心采佯装没看见,只拿一双阴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他,这辈子究竟有没有骗过自己,年羹尧想也没想地便摇头。   心采冷笑一声,突然把眼前的男人推开,狰狞着涂满颜色的脸,尖笑道:   “曾经的准额驸大人,到了现在,你还要隐瞒我吗?先夫方不染死亡的真相,难道,你还不准备向我说明么?”   说完,大叫一声,她从袖笼里取出那根别着白花的发簪,冲着年羹尧的胸口刺下!前夫方不染的死至此已成为她发泄某种情绪的一个借口。   因此,与其说心采此刻是在为方不染报仇,倒不如说是在为她自己。   自从儿子方独善死后,系在她心中的那么唯一一点儿并不算牢固的牵挂也便断裂。在痛哭三天三夜后,她低吼着站在镜子前对镜子里的人说,从今而后,她只要为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很难称呼如此的她作坚强勇敢,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不想恭维。但是,对于没有被挫折打趴下的人,必要的尊重需要被及时给予,而不管他或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处世态度继续生活下去。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绽放。只不过开出的花朵有美有丑,有香有臭。   年羹尧眼皮抖动,虽然吃惊,虽然胸口剧痛,但应付起面前如泼妇般扑倒过来的女人,他还绰绰有余。斜过半边身体,他灵活地把她避开,看准她的来势,他手掌按在她背上用力往床板的方向一推,顿时,行刺未果的女人重重地仰天摔倒在床板上。年羹尧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手按住胸口,一边微微喘着气脸色更加苍白地踉跄到床板边,摊开手掌,掀开床榻上枕头部位的被褥,胳膊猛地往下按去——   然而,他停住;密道被封死。   ——是谁?   答案似乎只有两个。往好处想,他倒宁可相信是黑鹰帮所为。   然而,就在心采气喘吁吁地爬坐起身看着她这位曾经的准额驸的时候,年羹尧却被她眼底的镇定所震慑。他寒了心;无论是从哪点角度出发,心采都不像是与黑鹰帮有联系的人。   年羹尧的双拳握紧。他身体俯下,恰压迫在心采身上,两人的姿势暧昧,引人遐思;可只要看看他们那双相互对望的眼眸,观者便会立即否定先前的判断。   猝不及防的敲门声响起!   短促的、眨眼间的功夫,地下室的大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又让年羹尧出乎意料的是闯进来的并非朝廷的人马,而是突然从李家庄消失的楚家姐妹!站在她们身后还矗立着一个叫陌生的男人。   抓住心采的胳膊,年羹尧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粗绳,把她捆绑了个结实。一边捆,一边被女人用只有女人才能想出的刁钻的字眼咒骂,他脸上还被吐了好几口唾沫。   “年羹尧?”那个陌生的男人阴测测地开口,眯起三角眼,侧着肩膀从楚霜楚烟姐妹并排的缝隙间挤了过来,打量了眼心采突然被塞了一团麻布想骂骂不出干瞪眼的模样,这男人不由摸着鼻子,朝年羹尧摇头,   重叹一口气,讥讽道,“都说年大将军风流倜傥,最会怜香惜玉……啧啧啧……如今一番看来……似乎……我也是道听途说了……啧啧啧……可怜了五公主了……喂,楚霜楚烟,你们说,是也不是?”   “你认识心采?”年羹尧冷冷地瞥了男人一眼,正在满腹狐疑男人的身份,然而,却在注意到楚家姐妹各自垂下头不敢与男人视线相接触的时候,了悟闪过脑海。   “你就是绰号叫‘金雕’的现任黑鹰帮的帮主杨石垒?”   被点破身份的人不说话,脑袋微微低下,眼皮垂落,双手轻轻贴在腰间两边,突然,猛地抬起头,用鳄鱼般的眼神盯住他的目标,双手同时抽出缠绕在腰部的软鞭!   “小心!”   楚家姐妹同时出声;对着年羹尧的方向大叫。此举,立即引起她们义父的不满。   杨石垒抖落手腕,用毒蛇信子般的软鞭缠绕住目标的手腕,年羹尧胸口痛楚正在发作,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咬着牙硬挺。   他反手拖住软鞭,另一只手的指甲陷入大腿的皮肉里,默念着一个名字,似乎试图用这个方法找回自己的力量。勉强努力中,他站稳了脚跟。   他身后半坐在地上的心采却是眼神黯淡,很为杨石垒没有一击成功而惋惜。注视着眼前的对峙,她眼中流露出焦急,   “怎么只有这么一个黑鹰帮的小丑前来……不是说好了……朝廷那边会有大军包围这里么?如何到现在还不来?不是听说皇帝哥哥也会亲自来观赏这个恶贼临死前的模样的吗?怎么似乎完全没有一点儿皇帝御驾亲临的迹象?这里……万花楼……此处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难道……昨日还跪在床下舔我脚尖的巴尔烈也欺骗了我?”   心采的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年羹尧轻微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思绪。抬起头,她才注意到软鞭把年羹尧的手腕勒出了血,得意的笑容逐渐在杨石垒的脸上扩大。年羹尧沉着比纸还要白的脸色死咬住嘴唇不说话,肩膀已开始摇晃。简直一个病夫!哪里还有昔日半丝雄伟强壮的影子?心采撇着眼睛,只用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喘息盯住杨石垒缠绕住男人手腕的软鞭,暗自责怪这帮派的帮主攻击错了地方。   “还愣着作什么,女儿们,现在是你们为黑鹰帮效力的时刻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已成为你们手下的羔羊……还等什么……楚烟……楚霜……抽出你们的长剑!”   然而,楚家姐妹的反应却让在场的义父失望。或许,不能仅仅称之为失望。   两姐妹不做声响地缓缓拔出剑,彼此对望一眼,竟同时朝杨石垒劈砍过去!   “你们疯了?”被突然倒戈的男人叫出在场人心头的呼喊。不由得他收回已遏制住目标的软鞭,在仓促中凌乱的接住两姐妹的袭击。面对杨石垒的质问,两姐妹正要开口,忽然,众人眼前一闪,两个黑影从地下室的暗门中鱼贯而入。清风、皓月两个年羹尧多日不见的侍从在月光下露出了脸孔。见到他们,楚家姐妹惊叫出声,直性子的楚烟跺着脚,向皓月瞪眼,啐道:“不是说好,你们在外守候,由我们姐妹出手救人的么?”   姐姐楚霜抢在皓月前边斜睨了自己的情侣清风一眼,低下声音,看着妹妹道,“或许……我们一直没有被信任……”   “怎么会?”清风被楚霜这一眼看得心中大急,想要指天盟誓,却是碍于此时不便的环境无法出口,然而,身旁同样直性子的弟弟已开始对楚烟表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皓月与清风,守护在年羹尧的左右两边,并肩而站。抓住前边楚烟的手,皓月说他心里要是没有她便叫他立马在今天的对决战斗中死去。他的坦诚率真打动了楚烟,她走到了皓月的身边,与他携手而立。冷静许多的楚霜审视了一下义父杨石垒不动神色的表情,也悄悄走到清风身后站定。浓情蜜意流淌在这两对孪生情侣之间,基于情人之间独特的默契,她们和他们一瞬间就能从外形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里把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认出。   清风皓月双双扶住嘴角已泌出一丝血丝的年羹尧,扶着他倒退到墙角,恰好靠在心采身旁坐下。楚家姐妹站在前边,冷着脸与杨石垒面对面。局势瞬间扭转。心采万分恐慌,侧目身旁突然吐出一口鲜血的年羹尧;看着清风、皓月满脸愕然,与楚家姐妹投射过来愧疚的目光,心采满腹狐疑,暗想,“怎么这什么帮的帮主这般厉害,刚打到这恶贼的手腕,就能令他呕吐鲜血?”   “怎么会这样?”清风皓月望着主子发紫的嘴唇和翕动得微弱的鼻息大急,他们的吼叫被心虚的掩藏住某个秘密的两姐妹收到,楚霜楚烟至此,才后退到角落这边,准备吐露出这个她们一旦说出口便会被爱情永久抛弃的秘密。显然,她们俩迫使李神医给年羹尧下剧毒的事被她们隐瞒。   在场一直冷眼旁观的杨石垒这时看出其中奥妙,冲着背叛自己、背叛黑鹰帮的两姐妹,他准备发出残忍过刀剑刺进皮肉的猛烈一击。下弯嘴角,低沉的笑声从他咽喉间溢出,“两位少年,想必你们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吧……无妨……我‘金雕’可以为你们详细解释……解释……”   一边坏笑,他一边眯着眼睛朝众人所在的角落靠近。此时,年羹尧突如其来的危急的伤情吸引掉全部的注意!呼吸间,‘金雕’出手。那根如怪物长舌般的软鞭穿过众人的视线,朝年羹尧的脑袋落下!   失望又一次降临在杨石磊的头顶;他的软鞭竟被抓住。年羹尧挥开包围着的众人,后背一挺,从地上弹跳着站起,拽住软鞭的胳膊似乎是那样有力!   “怎么……你……你难道不是已经……中了……李神医的……”杨石垒话问得结结巴巴。   方才佯装不支的年羹尧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余光瞥了眼垂下脑袋眼眶发红的楚家姐妹,掉落在地上的方才被某个女人使用的某个武器*被他弯腰拾起。杨石垒没看清年羹尧的这个动作,楚家姐妹惴惴不安的模样遮挡在他眼前。“唰”地一声,杨石垒听见对面传来拔剑的声音,顿时,他收敛心神,高度戒备,奋力地挥舞起软鞭,用银蛇般的光芒笼罩住自己。   然而,今天,他的幸运之神已经离去!闷哼一声,他摔倒在地。直到楚家姐妹与清风皓月回过神,才发现他咽喉处被一根发簪钉住;发簪上的一朵白花还在微微颤动。   “啊……大将军……”在清风皓月的惊呼中,年羹尧也仰天晕倒。在清风皓月猛掐人中,竭力呼唤的情况下,年羹尧才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大将军,你怎么了,方才那个……杨石垒说……你中了李神医的……什么了?难道……你胸口的伤势出现了什么意外?”   清风焦急地问道。   “大将军”皓月接口,“是不是李神医在医治你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你别担心,我们的马车就停在外边,让神医为你仔细诊治诊治……”   年羹尧望望这对孪生兄弟,又望了望站得远些的楚家姐妹,扬起嘴角,缓缓叹了口气,能在一起,哪怕是吵嘴,也叫人羡慕啊……想到这儿,忽然,撕心裂肺的痛楚在他体内抬头,这一次,结结实实的痛沿着胸口往下蔓延,被千百万条小虫啃噬的感觉爬遍他的身体。他只能叹气。   “喂,楚烟,你还愣着干嘛,快,快去外边看看情况,趁着风声还不紧的时候,我们赶紧把大将军带回李家庄……”   皓月催促道。   楚烟站在原地没动,用忍着泪珠的眼睛瞟瞟皓月,又瞟瞟年羹尧,嗅了嗅鼻子,想把泪水吸回,却没成功。皓月见她掉泪,不禁狐疑,抓住她胳膊问究竟怎么了,楚烟转过身,只是抽泣。清风也察觉到身旁楚霜表情的不对劲儿,想看她的眼睛;下一刻,楚霜却是被年羹尧眨着眼睛示意单独叫了过去。为此,谨遵大将军号令的两个傻小子连同哭得停不住的楚烟只得退到一步之外等候。   他把她叫到身边,叫她俯下头,于是,一个微弱的气息在楚霜耳边响起,年羹尧的问题说得很轻。   “你们姐妹对那两个傻小子是真心的么?”他问。   楚霜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他,忽然明白他话背后隐藏的含义。顿时,被男人这番用心所感动。向来处事冷静的她不由也红了眼睛。在年羹尧的催促下,她点头。   “好……好……好……那就一切都没有问题……一切都解决啦……本来……我还担心死后……如何安置这两个傻小子……现在好啦……你们来了……我不用担心了……”   一滴泪水顺着楚霜的眼角落下,她突然抓住年羹尧的手背,抓得那样紧。   拍了拍楚霜的手,年羹尧忽然闭上眼睛,低声念叨,“要是这是另一双手就好啦……”   就在楚霜狐疑的时候,年羹尧忽然听到床板那边发出一个轻微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正为被封死密道的床板如何还会出声的问题狐疑,忽然,一直在一旁窥视的被绑的心采扭动起身体,突然挣扎着身体皱着眼睛要朝他这边扑来。   “哦,差点把这条毒蛇给忘了……”年羹尧吃力地抬起手臂,想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却是没够到。楚霜含泪支起胳膊肘,对准似乎就要朝自己这边扑过来的心采后脑一记猛击。突然像发了疯般的女人躺在地上晕厥过去。   “好好照顾清风皓月,记住,这是我们的约定……否则……即使化为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姐妹……”   楚霜泪流满面,不停地点头。这时,身后传来楚烟一声大过一声的呜咽。   “好啦,再不圆这个谎,你妹妹怕是要说破啦……”在给了楚霜一个未来人生日子里永远不会忘却的笑容之后,年羹尧让她把那边的三个人叫到跟前。   “我只是旧伤发作,一时体内气流不畅所致。没什么要紧的……”年羹尧在楚霜的帮助下,靠在墙壁上,半坐起身体。他话音刚落,那边就引得楚烟倒抽一口凉气,她飞快地掉过头,走到姐姐身旁,疑惑地瞪起眼睛,瞅准这个关乎自己未来幸福的稍纵即逝的时机,楚霜抓住了楚烟的手指,用力地捏紧。接着,她用只属于姐妹两自己能看懂的眼色向妹妹示意。楚烟张着嘴巴,矗立在原地愣住。就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刻,撒谎撒了一辈子,临了却似乎仍然要用谎言做结局的男人,他的解释悄然继续,   “所以,很快,用不到半柱香,我就能恢复自如……这点,你们几人完全不必为我担心……反而,你们应该急速离开此地……因为……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沿着此处往李家庄的几条必经之路,堵住正赶往这里的小姐!”   年羹尧是用迫切着急的目光看着清风皓月说这番话的,两兄弟明白小姐自然指的是小蝶。   “小姐?她到这里干什么?”   “是呀,我们又为什么要把小姐堵住?”   清风皓月问出的问题叫楚霜恨得牙痒,转动手臂,她用胳膊肘不动声色地给了身旁的清风一下,她叫他闭嘴,听大将军号令。   “小蝶与我昨日闹了脾气……”留意着清风皓月的神情,说谎高手一句话就击中面前两个男人的心,   “所以,怕是分不清此时轻重缓急的仍然要与我分一个是非对错的她,此时必定……是的……我知道她的脾气……她必定现在已处在赶往此地的途中……你们也看到……这里的危险……我又怎么能让好不容易挣脱出那些束缚的她再陷入险地呢?”   “是的,大将军,法华寺那一次的经历不能再重演!”对年羹尧敬爱到崇拜地步的皓月朝楚霜点了点头,赞同她先前惟命是从的观点。至此,清风也不再多说,只是说应该让自己留下,好陪伴年羹尧,照顾他此刻尚不能自保的状况。   年羹尧刚想说自己没事,可是,咽喉里却早已翻滚出带着剧毒的的血水,鼓动腮帮,他艰难地把血水吞回。   这一刻,周外万籁俱静,没一丁点儿声音。   夜已很深,地下室顶上万花楼繁忙的厨房也已入睡。打更的,守夜的人似乎已把这处角落遗忘,风声也穿透不了这里。年羹尧只能听见自己的逐渐急促的呼吸。他半眯起眼睛,刚刚准备休憩一下,然而,忽然一个清晰的声音落入他耳朵里;声音又是从床板发出的。这回,他绝对没有听错。身旁的两对情侣正手拉着手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看,因此,这个细节没有被谁注意。   默默注视着床板,年羹尧吐露出另一个谎言。他用最镇定的声音告诉众人,说是十四爷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与自己会合,只需要片刻功夫。   “可是,大将军,你刻意留在此地,除了十四爷,是还要等着见什么人吗?”皓月在哥哥的示意下问出心中的疑问。   谎言的延续只能靠谎言来完结。望了眼横躺在角落里心采一动不动的身躯,年羹尧心中一动,给出叫清风皓月满意的答案。   “不错,是要等着见一个人。这个人不久前也来过李家庄……”   “年禄?”清风反问。楚家姐妹一直低着头,不再敢与年羹尧的双眸对视。   “是的,我就是要等他,等他把我曾经府邸中的钱财带过来……”年羹尧摸着下嘴角新长出来的硬硬的胡须,想到胡须下那个常对自己求饶的身影,声音渐渐变得柔和。   “你们也知道,想要过风花雪月的日子,离开这些实在的东西,不行……”   “可是,那个年禄上次求医,不是带回一车厢的财物,难道还不够大将军目前周转之用?”   “年禄早把那车厢的财宝藏起来啦……”听到此处的楚烟不由插嘴,被姐姐瞪了一眼后才咬住了嘴。果然,皓月立刻问她如何知晓,楚霜这才为妹妹解围,说是黑鹰帮内线的消息无所不至,甚为灵通。清风瞥了楚霜一眼,忽然皱眉,   “难道你们现在的黑鹰帮暗地里与此刻的朝廷大内还有着联系?”   楚霜摇头说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这时,床板那边突然又响了一下。众人这次都听见了。皓月立即冲到床板旁,捏着长剑,就要往床板处刺下,然而,却是被咳嗽中的年羹尧阻止。   “哪里还会有什么动静?那床板下边是密道,空空的,黑黑的,无底洞般的地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方才是我脚下抽筋悄悄抖动了一下……无需杯弓蛇影……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走……好了,皓月清风……无须多言……无论怎么着……我答应你们……一等到年禄来……我就离开……这下总好了吧……”   说到这儿,他从地上站起,脸色虽然苍白,可模样却看似比方才精神了许多。眼睛也突然变得有神。就在清风皓月为大将军的恢复暗自高兴的时候,拉住他们手的楚家姐妹却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痕迹。   于是,在年羹尧再三的催促与威吓下,在他提及尚自有心采这个人质的前提下,在他信誓旦旦说十四王爷即刻就要来的坚定的语气中,清风皓月才带着他们各自的女伴从地下室那扇不沾一点儿灰尘的门里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外边马车的动静,年羹尧才喘出一口气。   背靠着墙壁,沉下脸,他盯着床板,冷冷地开口:“里边的是谁?现在,你可以出来了。”    ☆、CHAP159 逃难二重奏之小风篇1   逃难二重奏的另一个女主角的遭遇并没有年小蝶这般坎坷;谢小风要幸运的多。有时,被忽视被淡忘,反而是一种幸福。   话还要从她与允禩逃亡的那日开始说起。   不错,小风与允禩是坐着胤禛配给给他们的专门的马车前往南边的发配之地的,白朗,这个曾经忠心于已故太后乌雅氏的年轻的大内侍卫成了他们的车夫。当然,车夫只是个幌子,明眼人只消看一眼白朗刻板的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和眼睛里露出的鄙夷的目光,便能对这位车夫的真实身份做出充分了解。正像曾经的李灿英被派给十四做跟班一样,白朗也被作为相同的功用安插在了这对历经苦难的情侣之间。出京的一路上,除了允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位车夫看得最多的便是他随身携带的鸟笼。圆盒型的细弯铁丝笼里饲养着五六只神态骄傲的鸽子,一只只瞪着宝石般的眼睛警惕又戒备地打量着这辆破旧的马车与车里的人。路途中好几次休息,不是为了考虑允禩的身体,而是鸽子的主人收回马鞭,来给这些神气的鸟儿喂食。小风注意到喂的是玉米与豌豆。望着白朗一直拴在腰间的这个鼓囊囊的饲料包袱,厌烦的滋味在小风心头蔓延。她不禁想,“难道,漫长的这段旅途势必都得在这样的监视下进行么?”   一天一夜的马不停蹄的赶路后,马车到达了天津。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允禩长久足不出户的身体十分疲惫。望着对面苍白的脸庞,小风心疼不已。在经过官府一处驿站,白朗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小风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跳下马车,她拉长脸朝正在清理鸽笼的男人走了过去。她一言不发地靠近男人,用极快的速度从袖口抽出两张盖了水印的纸张塞到男人手里。   鬓角有些自然卷碎发的白朗怔了怔,问小风这是做什么。小风横了他一眼,心中冷笑,接着撇嘴问是不是他嫌钱少?白朗望着女人逼近自己放大的脸,不禁涨红了脖子,正要摆手说不,却是手中又多了几张银票。   “八爷身体娇贵,禁不起这连番的奔波……”说完这句,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白朗一下子急了,丢下打扫到一半的鸽子笼,揪住掌心的银票,风一般地三两步追上了她,有些着急又有些粗鲁地拽住了小风的胳膊。他把钱悉数还给了她。到此,小风的怒火蹿升。眯起眼睛,她把这位看似像个大孩子的上面派给他们的眼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接着猛地转过头,不再看向这位不识好歹的男人一眼,气呼呼地抓着银票大步走回马车。   坐上马车,见允禩正在闭目小憩,小风遂收敛了怒容,低下头来摆弄起自己腰间的丝绦穗子,暗自生闷气。一会儿埋怨白朗的不近人情,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在人际交往中的能力。为此,她甚至忽然拿死去的八福晋与自己相比。“若是八福晋还活着,恐怕就不会像我这般,没有手段了吧……哼,真是气人!我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大内眼线都摆不平……若再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还谈什么对八爷的周到照顾呢?”   如此,她很快联想到那夜与八福晋见面时的场景。具体那夜的一些细节她已印象模糊,但那夜的漫长与漆黑却仍然留在她脑海里。被允禩故意气走的她当时哭着飞奔出廉亲王府,漫步目的地在空荡荡的街上乱晃。那一刻,无依无靠的感觉笼罩住她。凄楚,悲凉就是她当时最真实的心境。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她觉得分不出界限。就连弥漫在周围的一层层夜色中的浓雾她也觉得被染成了浓墨的颜色。瑟瑟抖动着膝盖徘徊在街尾的角落,她蹲□体,捂住脸,放声大哭。   没有人来理睬她。即使街上偶尔几个晚归的人,也只是在靠近她时放慢了脚步。这种因为看笑话看热闹才会停缓下来的脚步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速度,咋舌声,叹息声几度向她涌来,然而,终归沉寂。如置身在死一般的棺材里一般,她的周围异常安静。就连半夜跑出来找食的野狗也不对她多看一眼。   就在她陷入极度悲伤与无助的时候,一双意想不到的手从背后拍上了她的肩头。回过头,她对着出现在面前的不可思议的女人发愣,因此,她很快收住了哭泣。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手绢,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当握住女人塞过来的两卷异常厚的银票的时候,小风改变了表情。她问女人是什么意思。女人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沉默许久,才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他心里面的人是你。”小风望着八福晋,脑袋有些糊涂。   “果真是心无城府的人呐……原来他喜欢这种心性的……”微弱的灯火下,八福晋嘴角边的苦笑让小风看得心惊。她想刨根究底的心情更加急切。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她人遮蔽住。这东西是什么?欺瞒她的目的又是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八福晋明亮的眼神让她清醒。从对方眼里,小风读懂的不仅仅是羡慕,还有期许。   “就因为在乎,所以才会故意掩饰。这就是他爱人的方式……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懂么?”对方给出的确定性的回答终于平息了小风心头的焦躁,截然对立的幸福感来的那样突然,以至于叫她头晕。   “可是,即便如此,福晋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幸福过后,她依然冷静。   嘉许地瞥了小风一眼,八福晋眉宇间闪过一丝宛若庙宇中佛像的神色,在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在那个简陋的角落里,小风似乎看到了神祗。脸庞,周身都在发光的神祗。度她走出这番苦厄的神祗。为此,她在心底悄悄对着面前的八福晋双掌合十。   面对小风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八福晋转过了身体。用念佛念得稍许有些弯曲的后背对着她,在心不在焉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之后,忽高忽低的几句不耐烦的反问被吐出,“为什么?为什么?呵呵……谁来告诉我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望着女人瘦弱的挥舞在空中的手臂,望着她飘拂在雾气中凌乱的发丝,望着她因为过度激动而颤抖不已的脊背,小风的心被震撼了!没有被点明的答案已刻划进她的心。显然,摆在这个大清贵族女子心中那个拥有尊贵地位的人不是她谢小风。   想到这里,小风手掌中又多了一个事物。抚摸着掌心中事物熟悉的包装,小风心潮起伏。这时,对面女人转过脸,盯着她的眼,望着小风手中的事物,用伪装起来的骄傲的声音自嘲道,“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比我更适合种植这些草药,能让他重新站立起来的草药。”   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风眼前一片模糊。纵然如此,天地的界限却忽然在她眼前变得分明。黑沉沉的天幕虽还悬在头顶,可却在最东边的一个角落绽放出暗红的颜色。幕布就要被撩起。夜终究会过去。脚下踩着的土地也逐渐变得踏实,干燥、阴冷的土壤间还残留着几撮绿草,毛茸茸地挤在一处,在寒夜的雾气中瑟瑟抖动着身体。   “福晋……”小风回过神,呼唤起女人,然而,随着眼前雾气的逐渐消退,她也跟着消失。握紧手中的草药油纸包,摸摸胸口的银票卷的凸起,小风肯定方才不是自己的幻觉。就这样,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快步再次走入允禩的府邸。   正陷入往日回忆的她正在发怔,冷不防被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上后背。   “你醒了?”她急忙笑着回过头来看允禩,双手早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替男人盖好腰身下边的毯子。   允禩点点头,问她在想什么,小风摇摇头,垂下眼皮,却是不语。然而,她这样的神情却没能逃过心细如发的男人的眼睛。   “不要自责,更不要愧疚,小玉的事不是你的错……”他伸手过来用指尖缠绕上她垂在脸旁的发丝,热烘烘的气息也跟着靠过来,声音低沉却有力。   “小风,你就是你,无须与人比较,我就是喜爱这样自然不会做作的你。”   听逢到他第一次正经的告白,她的脸完全涨红。滞留在心中的那一丝彷徨与怀疑遂被如此的柔情连根拔起,她便把方才的心情都与他说了。   说到末尾,她瞟向他道,“可是,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我想,如果八福晋活着的话,肯定会比我更有办法……”   瞧着她低着头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允禩窝心地笑了。爽朗的、发自内心的笑声溢出了他的胸腔。许久不见阳光的脸庞被照亮。   “你呵……你呵……”一边笑,允禩一边圈出手指刮她的鼻子,“你这么说是为了故意逗我开心么?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可以正式地告诉你,你的目的达到了!哈哈哈……”   他大笑又不以为意的轻松的模样把她成功惹恼。“不跟你说了……人家正在为眼前……这个讨厌的人烦恼……一心委屈地告诉你……谁曾想非但没有安慰却惹来你的嘲笑……不说了!下次,下下次,以后的每一次,我有什么心事都不和你说了!”   赌起气来的女人撅起了嘴巴,双手环胸,用力地把头偏向一边。那副态度仿佛就像要和什么人决裂似的。然而,只消注意一下她眼角的余光,注意一下她嘴角边深藏的意味,便能知道这份佯怒是专属于情人间的撒娇。   允禩听得相当受用。拍拍脸皮,他手指戳着自己,笑眯眯地朝她弯起眼睛,“谁嘲笑你了,冤枉啊,冤枉……我这是在开心,傻瓜!”捏了下她的鼻尖,他脑袋凑到她脸颊边,偷到一个香吻,继续好心情的半戏谑半是嘲讽地说道,“像我现在这样,居然还能如此让佳人心中计较,在乎,不能不说是我这个残废的荣幸……小风……谢谢……”   “谢什么?”她回过头,恰逢遇上他守候的唇。电与火瞬间相遇!一抹坏笑浮现在男人眼角。   浓浓的情意把两人包围。呢喃中,他把他没有补充完整的话说明,“谢谢你这么爱我。”   听完这句,小风浑身一震,“哎呀,又没正经儿!”低叫一声,她费力地把他推开,啐了一口,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掀开马车轿帘,急忙跳下车去。   第二天的路更加难走。似乎是为了躲避众目睽睽的视线一般,白朗专门挑难走的小路走,要么是走石子路铺就的小道,要么是走坑洼不平的山路。允禩虽然一直在与小风说笑,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紧抓住覆盖着薄毯下双腿的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在马车摇晃在一处陡峭的山涧陡坡的时候,马车内的男人支撑不住了。允禩颤动着发紫的嘴唇,背贴在车厢壁上,捂着嘴,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小风吓了一跳,凑过去要给他擦拭,却被躲开。   男人把头埋在胳膊肘围成的小圆圈内,脖子低得不能再低。他的后背微微起伏,从咽喉溢出的喘息声像个破旧的风箱,一声比一声无力。他喝斥她走开。“不要你看见我这副没用的模样!”对于她的不解,他给出如是的解释。   小风生了气。眼泪啪嗒啪嗒地开始往外流。她气的是她自己。气她自己面对他的困境的束手无力。眼见着他遭罪,她却什么也做不了的困扰把她击中。此刻,望着眼前男人宽阔却瘦削得能看出骨头的后背,望着他如鸵鸟般坑下去的脑袋,望着他因为害怕被嫌弃而发抖的脖子,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这一刻,舍弃生命能换来他短暂的舒适与平静,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虽然允禩背对着她,但她注意到他袖口与胳膊上呕吐物的污迹,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住。躲避她视线的意志更加坚决。他完全缩成一团,把脸朝着车厢内的一个角落,不停地挥起衣袖重复擦拭的动作。   “显然,我该恼恨的人不是我自己!”小风忍受不住眼前允禩对她的躲闪与回避,更见不得昔日骄傲尊贵的他此刻流露出的卑微与软弱,她的心被揉碎。然而,就在痛恨的这一瞬间,她如实找到了引发出目前困境的源头。于此,我们更可以看出小风与她那位同性好友的区别。太过于自我客观评价的年小蝶往往过于执着于内心的是与非,因此在碰到困境时,常常由外而内地把一切问题的根源转向自己;小风却截然相反,她虽也有一颗敏感的心,但尚不至于到达小蝶那样看见花瓣飘落秋叶坠地就伤感抚叹的地步,她比小蝶要入世许多。   此刻,她如一头负伤的母狮般冲出了车厢,重重踩着脚下嶙峋的乱石,大步走到正下马挥着皮鞭喝斥马往上拉的车夫跟前。对着白朗,小风发了脾气。她指着对方的鼻子,嘶声大叫,“那个人究竟给了你怎样的好处,要你这般折磨八爷?”   望着她因为生气而显得流光溢彩的脸,白朗低下头,声音变得嗫嚅,他说他听不懂她的意思。小风更怒,猛地扯下挂在腰间的荷包,拿出里边缠绕着的一捆厚厚的银票,用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把银票全部塞到他手里。   “给!都给你!现在,你满意了吧!”   白朗终于明白了女人的用意,他的脸也涨红,但却是出于一种被人曲解其意的激动。他弯曲手臂,奋力在半空中挥舞,他的呼吸跟着变得急促。   “小风姑娘,显然你误会了……”一看到那双闪动的眼睛,他不由地开始口吃,这个习惯后来跟着他保持了好久。“小风姑娘……事情……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那个……样子……我……其实……其实只是按照原本的……吩咐办事……预定好的线路都是交待好的……”转过身,躲避开她投射过来的怀疑的视线,他才语速流畅,“该走什么道,如何回避一些闲杂人等的视线,如何在规定的日子赶到既定的地点,这些就是我目前要尽的职责……是的……职责所在……还请小风姑娘见谅……”   “难道你没注意到八爷身体的不适么?”她盯着他镇定的双眼,恨恨地又问。   白朗不说话,他不再看小风,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向抖动着早手腕下的马鞭。他开始用力抽打在马背,嘬起嘴唇吹出催促的哨音,配合着手中一鞭快过一鞭的动作,终于,马车被拉上了陡坡。一连串的嘶鸣从车身前那匹黑马嘴里吐出,它的鬃毛贴在头部,四只腿脚沾满了灰尘。看得出来,它已疲惫至极。   随着马车被拉上山坡,车厢内也跟着发出一个震动。小风听见,立即抛下眼前叫她恨得牙痒的男人,跑到车厢尾部,顺着帘布的缝隙,注意到允禩手抓着窗棱惨白着脸狼狈喘息的模样,她没有再看下去。她浑身的热血在燃烧。甘心为爱人粉身碎骨的决心把她牢牢占据。   回过头,她注意到白朗驱赶着马车停在坡面的一处长有几块青草的平地上休息,她立即走了过去。问他要怎样,才能减缓这种折磨人的行程的赶路方式。得到的回答很简洁——“除非有人确实不适合赶路。”她又问怎样才算不适合。正透过铁丝笼子的缝隙给鸽子塞玉米粒的男人停下动作,瞥了她一眼,却是不再理睬她。   站在山涧的这个陡坡上,小风举目四眺,除了头顶的蓝天白云外,入目尽是灰蒙蒙的如老鼠皮一般颜色的山峦。或大或小的山峰聚集在周围,光秃秃的没有披上一点儿绿色的外衣。这里的土壤发红,似乎不适合生长大树。夹杂在山川缝隙之间的是没有生机的暗红色的苔藓。只有在偶尔几处山路的平地上才能看见一点儿零星的绿色,在最早接触阳光的几块泥土地上,几块干巴巴的草坪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在初冬这个它们本该沉睡的季节,借由山地的地理位置,它们继续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固执地睁着眼睛,打量这片人烟稀少的山地。   陡坡不高,但距离坡下平地却有一段距离。小风不再细想,从车厢尾部发出的艰难的喘息声成了她这次脑热行动的催促曲。她走到陡坡的边缘,站在一块靠着外边空气的石头上,闭上了眼睛。她的脚步却没有停。   “喂,你在干什么?”   “啊,小风……”   身后传来两个男人的惊呼声也没能阻挠住她前进的动作。小风就这样,从这个陡坡上跳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他们住到了一家客栈里。破天荒的,这一天白朗没再出现。傍晚,望着左腿包扎得像个粽子的白纱布,望着闭着双眼,靠坐在床边轮椅上脸色憔悴的允禩,小风满足地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允禩被惊醒,沉着脸对她发怒。   小风起先试图用不以为意的讪笑来对付发怒者的质问,然而,在面对那样一双真情的眼睛之后,她失败了。一边甩开允禩紧握住她手腕的手,一边佯装没事人似的,耸着肩膀,她自我吹嘘,“嘻嘻,别用这种看伟人的眼神看我,我像那种为了爱情而献身的人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很怕死的……那个陡坡……那般的高度……嘿嘿……我早就预料到……会没事的……对不对?你看……我现在……就很好呀……我没事……没事……真的没事……一点儿事都没——”   最后一个字她说不出,她的嘴被堵住。抱着她的脑袋,他吻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叫他爱得发恨的小嘴。   “保护所爱的人,向来是我们男人的职责……小风……答应我……以后决不要再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甜蜜的拥抱之后,他把她搂在怀里,诉说出这一整天的担忧。天知道在目睹她跳下陡坡时他的心情。当趴在车厢窗口边的他注意到昏迷着的小风被白朗抱上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天一直揣在心头的那个被隐藏的期待成了垃圾。在白朗发疯一般的赶路进城找大夫的途中,一动不动的小风被贴他在怀里。那一刻,曾经的一切化为虚无。允禩害怕得要命。望着她腿脚间逐渐渗透出的鲜血,他恨得猛抽自己耳光。绝对不能没有她,宁肯失去一切,一切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这个道理,终于被他深刻地体会。   奔驰的思绪被拉回,胆怯的道歉声源自他的胸口,她靠在那儿神色不安。“对不起……我……当时气疯了……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对不起……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望着白纱布裹着的腿,小风欲言又止。   “大夫说了,你腿上的骨头摔裂,要好好躺在床上一个月,才能下地!”男人看出她的心事,伸手取过枕头,还想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扶起,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很让坐在轮椅上的他费力。   小风看得心中一痛,脸色暗下来。心里咒骂起自己,“的确,这次是我太过感情用事了,要是万一,万一我也摔坏了腿脚,那可怎么办?”叫她担心的不是她自己,她忧虑的只是怕不会有人再像她那样去照顾允禩。   见小风不语,允禩还以为她在为腿脚受伤的事担忧,便又把与大夫一而再再而三确认过的诊断结语告诉了她,“你放心吧,我问过大夫,大夫向我保证,说是你腿脚的伤会痊愈。一个月后,你又能活蹦乱跳啦!”   小风听了,点点头,把头放在他肩膀上,默默不语。   七天以来,都是允禩守候在她身边,白朗像是突然消失。然而,情人细微的照顾却使得小风害羞大过欢喜。问题是必定的。首先,看着他转动着木轮椅,忽而为自己端茶,忽而为自己喂饭的忙碌的身影,小风心里就觉得过意不去,到了晚上,小风想沐浴的时候,问题爆发出来。看着允禩费力地转着轮椅木轮,不厌其烦地来回指使着客栈的店小二添加热水,又仔细地反复地检查水温的时候,小风在那张俊逸的脸上分明读到了疲惫。她立即感到了不快活。并且很快把这种情绪传染给善意的施予者。第一次,她无缘无故地朝他发了火。如呛人辣椒般脾性的她甚至还把满满一大桶洗澡水撞翻,她说他让她感到讨厌。允禩听了,一言不发地转身转着轮椅走了。这一夜,小风失眠。   深夜里,她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要发脾气。并且很快,她回忆起与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关联的点滴。她很快觉得,比起田文镜,允禩让她更加手足无措,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才太过在意对方的缘故?直到清晨,这个茫茫然的答案才被她得出。小风遂晕乎乎地睡去。一直睡到午后,在屋外人的一番对话中,她才睁开眼睛。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屋外,响起允禩好听却有些嘶哑的嗓音。   回答他的是一个小风觉得熟悉又一下子想不起来的声音。   “给八爷请安,八爷吉祥!”这人答非所问地应和。小风听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   允禩不悦地哼了一声,老女人遂不慌不忙地解释开了,说是自己祖籍老家原本便在天津,自打出事以后回到老家养老,前些日子因为身体不适去看大夫,却是听说了八爷与姑娘的事,遂向人打听了客栈,寻到了这里。   听到老女人的一声“姑娘”,小风这才领悟,知道外边站的是张婆子,这个曾经活跃在廉亲王府上的下人。由此,小风跟着感到欢喜,心想,这下好了,我些天正愁没个方便的人照应,没想到,竟是遇见故人了。想到这里,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想也没想地朝屋外呼唤一声,把外边的谈话打断。小风喜冲冲地让张婆子赶紧进来,帮忙自己梳洗。就这样,许久未见的张婆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跨过门槛。打从这天起,时刻陪伴在谢小风左右,服侍得她眉开眼笑,尽心尽力。对着这个口舌油滑又会召人喜欢的老婆子,有时候,允禩竟会在一旁看得流露出嫉妒的情绪。   又过了三日,白朗终于走进小风的视线。这时,小风的腿已没有那么痛了。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允禩与小风闲聊一阵后回屋小睡,张婆子外出给小风卖糕点,小风一个人靠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眼皮被暖烘烘的红日晒得逐渐沉重。就在她要阖眼的时候,一阵“咕咕咕”的叫声传来。小风猛地一惊。睁开眼,却见一只白鸽停在了不远处一间房间敞开的窗口,白鸽昂首阔步地徘徊在窗棱上,很快被一个有着挺拔背影的男人的大手抓住。男人依旧背对着她,因此也没发现她,接着男人用不慌不忙的动作取下白鸽腿脚上的一个细管里的纸条,摊开看了片刻,便把纸条丢在嘴里,咀嚼着吞了下去。   一身冷汗从小风背后冒出。她很想接着闭上眼睛装睡,然而,却被转过身的男人对视上眼睛。是白朗!没一会儿,这个叫小风曾经讨厌如今又憎恨的男人走进她的房间。    ☆、CHAP160 逃难二重曲之小风篇2   “你的腿好些了吗?”白朗凝视着小风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找到了和她说话的措词。女人不理他,把头歪向仍呆在男人窗棱上散步的鸽子,慢悠悠地问他当眼线的滋味如何。白朗听得狠狠皱住眉头,连拳头也握紧。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小风,问她怎么能说出如此的话来。小风冷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要知道,你质问我背后的那人是谁!老天……他是……我们大清的主宰呀!”惊异之间,他召唤来那只白鸽,从挂在腰间的饲料袋子里取出些晒干的豌豆喂它。鸽子吃了十几粒,便停在白朗的肩头,用他肩膀上衣衫的布料当擦嘴布,反复摩擦起它那血一般殷红的小嘴来。摸摸鸽子长着柔软绒毛的脑袋,伸出手指逗弄了几下它尖利的小嘴,白朗的余光便怎么也离不开小风的长发与嘴唇。心砰砰直跳,如同觐见天子时的身体的反应渗透进他的细胞,年轻的侍卫紧张极了。他偷偷望着面前的她如猫儿般伸了个懒腰,又优雅无比地打了个哈欠。   应该说,宫中美丽的女人,他也见识过不少。早在已故乌雅氏殿前伺候的时候,日日来在太后面前献殷勤的女人就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然而,那些涂抹着脂粉,浑身香气的女人统统加在一起,还抵不过眼前这个暗地被他称作疯婆子的女人的一根手指头。在令人印象深刻这点上,谢小风在他白朗心中无人能及。   不屑的笑容从她嘴角倾泻。她起先是掩嘴轻笑,接着笑的声音变大,再接着,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以至于到最后,竟然惹得周围几间客房里的人推门开窗地来瞧她,瞧是谁人笑得这样轻佻招摇。然而,这些人是不懂她的。白朗立即心里这样想。   “皇上又如何?主宰又如何?难道权力便是一切是非善恶的判断标准?难道皇上所说的一切便都是金科玉律,无需经过辨别、确认,就能被执行?”   对于小风这句彻底反皇权的话,我们无从分辨出其源头的动力。而只能猜测,一些是出于她冷静泼辣敢作敢为敢想敢说的性格使然,一些是出于她与允禩交好的缘故,而更多的则是来源于数度遭逢昔日那位四爷的迫害未遂的结果。   “你……你……竟然如此……污蔑……当今圣上……你……你简直是疯了!”根本就是个十足十的疯婆子!白朗在心底继续小声道。   “当然,”小风舔舔舌头,盯着停在白朗肩膀上的白鸽产生了好奇,这几天整日呆坐在屋子里发呆的无聊感差点要把她逼疯。虽然允禩开玩笑地说要叫人也打造出一辆轮椅让她推着四处逛逛,但小风注意到允禩在说这个玩笑话时眼波里的苦涩,   “对于你这种只看到龙椅上那位庄严肃穆表相的一类人来说,敬仰,尊敬,就该是你们心中正常不过的反应。天子,上天降临在人间的执掌人,呵呵,多么高大,又伟岸的形象!怎么能不令人心甘情愿地俯首跪拜呢?于是,想当然尔,天子说的话,便是命令!他所说的一切都该被无条件的执行!就这样,穿着龙袍的男人取代了人们心中的道德准绳,一些不该做的事便被一群只知道遵命的傻瓜盲目地服从!而再也不再去管,去想自己做的某些事情,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那颗良心!”   “难道我替皇上效命,监督你与廉亲王赶赴发配之地,我这么做,就是昧了自己的良心?”一向头脑一根筋的白朗被小风一席话说得脸上红白交加,很快动了真怒。   他气得浑身发抖,蹲□体,视线与小风平行。   “唉,对你这种人,我没法解释。”小风学着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伸出手臂,也想学方才白朗的样子把鸽子引到自己胳膊上来,然而,眨着一双宝石眼睛的小精灵却很不买账,只是警觉地盯着小风的手臂,就在陌生人的手指想要靠近它羽毛的时刻,忽然,它毫不留情地用尖尖的嘴啄了下去!   “哎哟!”小风缩回手指,五官扭曲,忿忿地朝对她偷袭的家伙瞪了瞪眼睛,并立即把它与它的主人一样,列在了心中讨厌名单上的榜单上。哼,一样地惹人厌恶!失去逗弄心情的她干脆闭上眼睛,在白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中打起瞌睡。对于她这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年轻的侍卫很是着急。   “喂,你还没把话说清楚……”他大着胆子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然而却立即被用拍打苍蝇的动作甩开。   “小风姑娘,我……其实对……你和廉亲王并没有恶意……”白朗红着脸,进一步向她表明自己的立场,然而,得到的却是重重的鼾鸣。停靠在他肩头的鸽子也发出急躁的叫唤,“咕咕咕”地在小风耳边聒噪不停。   真是不懂得看别人脸色的家伙!假装睡着的小风肚里暗骂。恰在这时,外出买糕点的张婆子回来,数步之外,就朝两人这边扯开了喉咙。   “哎哟,侍卫大人也在呢,来来来,快尝尝天津这地儿有名的小吃,‘驴打滚儿’,我刚从前边的铺子里买来,还是热的呢!你看,要是你不喜欢吃甜的,这儿还有肉馅的,味道很是不错哩!”   对着手上的食盒说完,她从袖口取出手绢,毫不在意地当着两人的面擦拭残留在嘴角糕点的痕迹。擦完,张婆子瞥了眼白朗依然蹲在小风面前,拽住小风胳膊的动作,又是用手绢捂着嘴角,强笑了好一阵。当然,接下来,充斥在婆子口中的仍然是她手中糕点如何叫人垂涎欲滴的说词。   小风这时不由睁开了眼睛。脸色也没比白朗好看到哪里。张婆子此刻藏在眼角的那份用心险恶的笑意显然把她惹怒。为此,几乎是用下逐客令的方式,她很快把白朗打发走。关上门,接过张婆子递来的点心,她脸色阴暗。低着头,默默不语地咬了几口,正思量着如何叫这个手脚麻利,却会多嘴的婆子在允禩面前少嚼舌根,却不料被对方抢先开口。   张婆子眨着眼睛,气喘吁吁地在她身旁坐下,“姑娘,你的这份心情,不用说出口,老婆子也能体味……”   小风瞪了她一眼,让她继续说下去——   “姑娘,你还这么年轻,虽说现在你的腿脚暂时不方便,可毕竟不能与坐轮椅的那位爷相比。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说……姑娘现在已经明白。我刚从京城那边过来,唉……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大势已去,对了,就是大势已去嘛!那位爷已是今非昔比啦!他虽还顶着个王爷的名头,可却早已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因此……趁早为自己做打算……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所以啊……姑娘……今天的事……老婆子见了……就情不自禁地代你欢喜……虽然只是个侍卫……可听说却是从已故太后门下出来的人……而且……他年纪又这么轻,便被委派了这样的重任,恐怕以后得到圣宠也并非难事……再说他模样长得也虽比不上八爷,但也还不错,更还有的就是……那副健康的体魄……咳咳咳……依老婆子看,也只有这般相貌体格的人,才能配得上姑娘……也才能给姑娘的将来一个好前程……”   “住口!”砰地一声,小风用力拍打了下桌子,猪肝般酱紫的颜色沿着她的额头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趾。她又羞又气,抓着手中黏糊糊的驴打滚一股脑儿地往口无遮拦的婆子的脸上砸去。   “若不是这些日子我腿脚不便,离不开人照顾,我……必定立即把你这嘴上该长疮的老东西给轰出去!”   在万花楼呆过一段时间的经历使得小风骂起人来使用起恶毒的字眼不费吹灰之力,“本姑娘将来前程的事用不着你这碎嘴之人来操心,自打今天起,你若再敢乱嚼口舌,尤其是当着不该说的人的面乱说话,那么……那么……我就……我就……”   说到此处,小风正为如何惩罚这位如今已离开廉亲王府邸不再需要巴结自己更不受管束的仆人而苦恼的时候,被驴打滚儿的糯米糊住眼睛的老婆子在揪下两团眼皮上的糕点,丢进嘴巴之后,竟然自动说出甘愿领受违禁的处罚方式,   “哎哟,好姑娘,我不说了,不乱说了就是,若是我再管不住这张嘴,你就罚我,扣我的月钱就是!哎哟,现在每月这十两银子的月钱可成了老婆子我的命根子了!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八福晋又出了那样的事,原先出处那里是回不去了,现在,能收留我的就只剩下姑娘你了!姑娘是菩萨一般的心肠,求求您了,就赏我老婆子一口\活命的饭吃吧。”   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被这老婆子的一番哀求已弄得心软,然而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给乞怜者好脸色,张婆子见状咬了咬牙,干脆扑通一声跪倒在小风脚边,伸出两根手指,指着头顶的空气赌起咒:   “从此我这张嘴巴就当做是被绣花针给缝住了。不等姑娘的脸色,老婆子绝不开口!如若老婆子做不到这点,就叫我……我……来世做个大王八!”   “扑哧”一声,小风听得掩嘴而笑。善于察言观色的张婆子立即晓得自己眼下的危机算是度过。她眼巴巴地瞅着小风,刚想乘机奉承说姑娘笑起来仿若天仙的巴结话,忽而又想到自己刚刚赌咒的誓言,不禁一下子变脸变得太急,谄媚与惊愕的神情在一瞬间的连接出现困难,以致于在老婆子嘴角周围出现一层层尴尬的线条。瞧着她这种突然惊觉的模样,小风放声大笑。方才因为担心被诉诸流言的忧虑顷刻间荡然无存。   腿脚养伤的日子总过得很慢,一开始感觉到自然之真切美景的旭日与夕阳逐渐在小风眼里失却了颜色。由于精心照顾,现在她已可以让人扶着缓缓地走几步了。然而,一旦成为她现在活拐杖的张婆子不在她身边,那么,她就成了一个比允禩还行动不便的人。这段日子以来,什么叫枯燥,什么叫乏味,什么叫了无生趣才被她完全体会。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除了偶尔会回想一点儿她这辈子迄今以来的记忆外,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把始终贴身放的那个装着某种神奇草药种子的油纸包拿出来看。捏着那个被摩擦得蹭亮的油纸包,小风常常一发呆就是好久。曾经在万花楼由她亲手刺伤允禩的片段已被另一股充满活力的、新鲜的愿望所覆盖。比起好友年小蝶,小风的生活态度一直都是乐观、积极的;她总会让自己变得开心,而不去想那些留存在心灵洞府深处血淋淋、如仙人球表皮般扎手的那些伤痛的过去。   这天,天气阴沉。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坠着一个巨大的铅块。呜呜的北风在街道的拐角、树枝的分叉间肆意横行。每个人的脖后根凉飕飕的,坐在客栈二楼允禩临街的房间里,小风趴在窗口,把头枕在手臂上有气无力地斜瞥着窗外冷清的街道。大清早的,除了几个缩头缩脚不得不开门做生意的伙计与掌柜之外,路上只有偶尔几个行人。弓着背,低着头,穿着破旧的棉袄,他们一个个被冻得嗬嗬得搓着手,呼哧呼哧地在嘴边吐出一团白气。   街道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说话。清晰的踩踏着包裹着一层冰霜的碎石子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入小风与允禩的耳朵。允禩捏着一本旧佛经,坐在轮椅上在她对面,时而读几页书,时而瞧瞧抬起头瞧女人几眼,显然读得很是心不在焉。看外边风景看得嫌烦的小风转过头,开始与他聊天。她盯着他手里的书,问他佛经有什么好看。允禩有些慌神,想把书藏到身后,然而小风却调皮地忽然朝他扑过来。她用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悬空,身体摇晃之际,看准他的方位倒□体。很快,书被抓,夹在旧佛经下边的那本书。《金\瓶\梅》三个字跳入眼帘。红着脸,小风低叫一声,像是抓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立即连同佛经把两本书还了回去。她被扶着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捂着脸,她刚要骂他不知羞,然而,隐藏在男人眼底的那抹深沉的黑暗被捕捉住,嘴唇像是被胶水黏住,她无法开口。嗅嗅鼻子,小风忽然想哭。   下一刻,她被伸过来温暖的手臂抱住。风月场里的老手在乍逢真情之际,竟然手忙脚乱。所有体贴的,对女人有效的,百发百中的安慰的话语被遗忘,他拍着她的后背,抚摸她的长发,靠在她的脸颊边摩挲,反复含在嘴里的只是两个字“别哭”。虽然被安慰,然而小风却晓得相比较自己而言,允禩的心里更憋屈。至此,她把胸口的那个油纸包取了出来,摇晃在男人面前,说是凭借这些神奇的草药,她不管任何困难,都会努力让他恢复。男人听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咀嚼着“神奇的草药”几个字说了几遍,耸耸肩膀,闭上了嘴。   “你不信?”小风把允禩靠过来的脑袋推开,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纸包做了个向上托举的动作,接着弯曲手臂,又双手捧着捧到了嘴边,用力亲了亲,“这药来的可不容易,那个大夫我求了很久,听说,他一般不给人看病诊治,脾气很是古怪,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在病患之间的名声,很多人都称呼他为‘神医’呢!”   “哼,”允禩冷哼一声,挑起眉毛,刚想反驳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医,然而小风那天为求药摔倒在郊外泥泞中的情景忽然重现在他眼前,就这样,他咬住了嘴。   “不过,听那位大夫说,这种草药很难在北方的环境下存活,这里干燥寒冷,又四季分明的条件并不适合这种草药种子的生长,只有到南方,到有着温润潮湿的土壤,和暖烘烘的海风的地方,草药才能被种植成功!因此,在听闻我们要被发配到最南边的一个岛屿之后,我当时激动的心情简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八爷……我想……这是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机会……”   女人说着收起油纸包,依偎在男人怀中,眼里闪现出泪花。男人却在听她末尾“机会”二字时悄悄地攥紧了眉。这些日子以来被淡忘的事情又浮现上他的心头。   窗外突然飘来的吵嚷声打搅了沉浸在温馨世界中的两人。允禩转动轮椅来到窗边,望着楼下围聚起来的人群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怎么了?”小风坐在椅子上好奇地问,扶着椅子背,来了个金鸡独立的动作,眼看着似乎就准备要单脚跳过来,她这副样子把允禩吓了一跳,急忙把轮椅转回来,走到她身旁,让她手搭在他肩头,领着一跛一跛的她走到窗口。男人手指着包围在客栈门口的人群中央的一老一小的衣衫褴褛的两个乞丐,脸色露出冷冰冰的神情,“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小风并不像他这么想。那个小乞丐吸引了她的注意。蓬松着黏腻着灰尘的头发,小乞丐脸上尽是污泥,身上穿的也是破破破烂烂的一块似乎是用大人衣服改过的棉衣。小乞丐耳边垂着两个羊角辫,其中的一个辫子上还绑着红缎带,另一个辫子上的带子却已不见。是的,这是个小姑娘,才五六岁的模样。尽管脏,可是,她的眼睛却很亮。   叫小风心惊的事接着发生。老乞丐用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吸引住人群之后,便忽然蹲□,去取摆放在地上的包袱。很快,一个叫小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乐器发出了低鸣。二胡在老乞丐的手下开始了呜咽。一旁五六岁的小乞丐清了清嗓子,开始吟唱。稚嫩的童音飘洒,散播,萦绕在清早的弥漫着厚厚严霜的街道上。很快,躲藏在看不见角落的人被陆陆续续吸引过来,围绕着这清早街头卖艺乞讨的两个乞丐。人群越围越大,大家似乎都被小姑娘纯真的嗓音吸引。一曲唱毕,轰地一声,雷鸣般的叫好声爆发出来。数不清的铜钱被抛洒在地,老乞丐收起二胡,弯着腰,一枚一枚地捡,一边捡,一边双掌合十向大家表示感谢。接着,小姑娘又唱了几首,围观的人群听了,纷纷拍手称赞。   “这种唱腔也敢拿出来卖艺讨钱,啧啧啧,小风,这两个乞丐似乎于你有班门弄斧之嫌哪!”允禩听了,讥诮地撇撇嘴,扭过头,朝小风眨了下眼,便转着轮椅走到桌边倒了一碗热茶喝着,喝完,他皱皱鼻子,似乎还想挖苦楼下卖唱的乞丐几句,可是,却在瞥见小风泪流满面的模样时愣住了。他盯着她凄楚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瞬间,明白过来。立即,他向她道歉。   小风摇着头,说并没有怪他的意思。“你生来尊贵,衣食无忧,哪里会体会到这平凡人温饱的苦楚……再说……冲着你的立场去看这乞丐两人,也并没有错……小姑娘唱的几处调子,几处唱词,确实算不上一流,比起昔日香轩阁里的戏曲来,实在有分别……怕是难以入你挑剔的耳……然而,叫我伤心的却是从这小姑娘身上回想起自己的过去……被隐藏在不堪记忆中的过去……虽然它们被束之高阁,落满灰尘,可是,始终存在的印记并没有消失……在遭遇到外界相似相关联的刺激后,这些想被我永久抛却的东西却是缠上了我……我……我想起了早年的事情……想起了……”   小风最后的一个词被吞掉,然而允禩脸上已失去血色。这些天来,一直在为自己身体萎顿,行动不便而感到配不上小风的男人忽然立即又被眼前的这个闷雷炸到。该死的,他怎么不记得了呢?谢小云,这道横在他们俩人之间的这道坎呢?是呵,是呵,骨肉亲情,她们是姐妹;失去双亲,自小颠沛流离,她们只有搀扶住彼此瘦小的胳膊才能勉强着过活下去。小云与小风就好像两朵生长在大自然中的并蒂莲,虽然性情不同,却同样地坚守真情。为了真情,小云可以去死,在得知他允禩要把她抛弃后,毫不留恋地悬梁自尽;为了真情,小风可以为了他这个害死她姐姐的仇人去死,并对原先的某个情人不再留恋。他,一个如今残废又潦倒不如意的落魄之人,何德何能,有这样的荣幸能在有生之年先后拥有这两朵花蕾的青睐呢?呵呵,他的确够幸运。而光凭这点,就能令他后半生回味了。就这样,允禩下定了某种决心。当他抬起头再看对着自己耷拉着脑袋一脸后悔的女人的时候,他眼里便多了许多不易被察觉的恋恋不舍的光芒。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事情……瞧我这张嘴……前些天还怪张婆子碎嘴……嘿嘿……现在看来……我自己也犯了这样的错误……真是该打!”说着,小风用力拍了下自己的红唇。然而,当她第二次抬起手臂的时候,却被阻止;允禩亲吻上她的手背。   呢喃着,如春风细雨般,他温柔的声音让她心头发颤,“该说道歉的是我啊……小风……”她陶醉在他低沉的嗓音中,接着又听他道:“然而,此时若要我简单地吐出三个字,哪怕是用最最真诚的声音,也不能用来抵消我对你姐姐做下的错事……小风……我该怎么补偿这一切啊……”   他沙哑着喉咙,抒发出内心全部的犹豫,这种敞开心扉的谈话方式令她欣喜,她已不准备再让他说下去。含情脉脉注视着眼前瘦削的人影,她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凑了过去。窗外这时又飘来小乞丐姑娘稚嫩的童音,她还在唱,但小风的心已不再痛了。   叫人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发生。傍晚黄昏前后,白朗火冒三丈地冲进了允禩的房间,把正说笑的两人打扰。   “你来干什么?”相较于允禩对白朗一路以来的拘谨,小风要泼辣许多。她扶着身后椅子背,站起身,瞪大眼睛质问白朗。   “干什么?好,好,问得可真好!”说着,气得下巴歪斜的侍卫大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扔在了地上。小风捡起纸团,摊开一看,却是一张盖了段家钱庄水印的一百两银票。捏着银票,她也来了火气。扶着椅背,她手抓着桌子边缘,一拐一拐地走到白朗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干什么?是该我问你想干什么才对!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这张早上由我送出去的银票,会落在你的手里?”   “早上?”白朗默念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冲着小风又吼:“这银票是经你的手送出去的?”   “是又怎样,难道,施舍给街头卖唱乞丐一点钱财,也犯了你这位尽忠职守,谨遵上面命令的侍卫大人的忌讳?哈,要真是这样,真是我的罪过哩!”打哈哈的时候,小风仰着脖子,对着头顶的空气喷了口气,这个不满的动作因为幅度过大,而使得原本挨着桌子背对白朗而站的她身体重心不稳,立即,她摇晃起来,身体往白朗这边倾斜。   如果后者存心要看她笑话的话,那么,束手旁观将会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然而,洋相没有出;小风被扶住。才托住小风的纤腰让她抓着身旁的椅背站好,白朗便急忙把她松开。然而,他低垂下来的眼皮与脖颈上的绯红仍然没能逃避过在场第三人的眼睛。当然,看见小风要摔倒,允禩也立即转动起轮椅,想凑过去帮忙,然而,借由机械再施予的人力毕竟反应要比本体的速度缓慢。他被抢了先。此刻,他一手支着下巴,正在仔细品读着侍卫大人比常人更加激动的反应。此外,在作祟的嫉妒心的怂恿下,他眼角的余光也滑向了事故责任人的方向,这时,他注意到,小风眼里勃勃燃烧的怒火,除了生气,她再没有别的意思。允禩心里顿时好受了些,然而,先前的某个决心却更加地坚定。   沉寂如此时天边的乌云般降落在屋里。沉沉地,似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允禩不说话。白朗正在发窘。只有没什么心机的谢小风耐不住性子,很快吵嚷起来。她问起白朗跑到这里的理由。后者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回想起来。于是,年轻的侍卫站起,对着屋内这对手脚不便的男女打量了几眼,便提出疑问——出于对允禩警惕的必要,白朗故意问客栈掌柜的要了一间二楼的使人行动不便的房间提供给允禩。这样,允禩每天的出入就必须要经过他的帮忙;张婆子虽然能给小风搭把手,扶着小风转悠,但身材高大的允禩,老婆子却是扶不动。今早,也是在他的视线下,张婆子才搀着小风走进允禩二楼临街的房间。从昨天早上开始,允禩就一直呆在房间里没下过楼。因此,经过这番复杂的推断,白朗很有底气地提出了疑问。——他的问题是:两个行动不便的人是如何能逃脱他的视线,把这张银票交到楼下乞丐手里的呢?难道这客栈里边还有什么隐藏着的,他没发现的,躲在某个角落帮助这两人的影子吗?如果有,那会是谁?   对他这个问题,小风在看了一眼允禩默许的眼神后,大笑起来。她捂着肚子,颤抖着后背,一屁股跌落在椅内。眼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她喘着气,好几次要回答白朗的问题,却都是被自己忍不住的笑给打断。   “白朗啊白朗,你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哟?!”她轻薄的小嘴一张一合地在侍卫眼皮下划动,其殷红与尖利又让他想到那只把脑袋摩挲在他手指下白鸽的嘴。白朗的心跳砰砰地,开始加速。他听着她用讥诮的声音称呼他为白痴。他的大脑有一会儿功夫自动罢工,没有别的其他原因;她靠得他很近。   基于方才差点摔倒的经验,这回小风学乖。她朝允禩使了个眼色,抓着轮椅后背的把手,稳稳当当地走到侍卫面前。她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戳着侍卫肌肉纠结的胸膛,语气尖刻道,“啊,真是的,瞧瞧紫禁城那位大人,给我们派了一位什么样的监督者哟,是哟,他是个天才!天大的蠢材!”   扭过头,借着允禩轮椅的转动,活跃在白朗视线中如一簇火苗般的女人走到了窗口,用力拍了几下窗棱,她缓缓吐出下边白朗听后想撞块豆腐死掉的话语。   “喏,就是这个窗户,如果你一定要找什么内应,甚至要用这个莫须有的内应来向你的上面汇报,表明功绩的话,那么,请把这扇窗户拆下来吧!帮助我们的那个内应就是它!”   一切真相大白。白朗呆住。也立刻了悟。靠在窗户边,两个腿脚不便的人,他们的手却可以做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从窗户里扔下某个东西。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偏偏被他兜了那样复杂的一大圈。   她没说错,他的确是个白痴。   当天晚上,小风呼呼大睡。住在她楼上的允禩却被外边一阵悉悉索索又断断续续的锯木头的声音吵得无法入眠。他撑起双手,有些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正在纳闷,外边传来张婆子的声音。   “哟,侍卫大人,你还没睡哇,在做什么木工活呢……啊……瞧出来了……是拐杖……”   闻言,允禩的睡意彻底退去。婆子咋咋呼呼如乌鸦叫般的大嗓门仍在聒噪,“哎哟,我知道啦,您做这么结实的拐杖是要送给谁啦!侍卫大人,你还真是有心人!”   听到这里,望着床边那辆仿若能活动的镣铐一般的轮椅,允禩用力把它推了开去。低下头,他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CHAP161 逃难二重曲之小风篇3   第二天早上,谢小风睁开眼睛,便见到了一张崭新的拐杖。在推门而入朝她挤眉弄眼的张婆子的神情中,小风立即明白了送拐杖的是谁。原本弯曲成两条线的眼睛顿时睁开,让恼怒、冷漠布满五官。   “谁稀罕这破烂玩意儿……”她半坐起身,伸手把老婆子诚惶诚恐捧过来的拐杖打翻在地。恰在这时,门被撞开,白朗有些尴尬地推着允禩走进屋子。   对小风发过毒誓的老婆子不敢多嘴,手中的拐杖很快被它的制造者接了过去。“不管你稀不稀罕,你今天必须要用上它!”   “你——”小风被他堵得噎住,好半天,才气鼓鼓地吮吸了下腮帮,盯着侍卫反击,她道,“白痴再加上蛮横,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侍卫被她炫亮的眼神照晕,呆呆地接口问道。   仿佛站在宝座上的女王一般,她对他扬起下巴,露出修长柔软的脖子,接着眯起眼角,扭过头,用相当鄙夷的神情来回敬他。小风低下头,却是凑到允禩耳边喃喃细语了几句。   她说的是什么已不再重要,单就看着她靠近那个男人亲密无间的样子,白朗已觉得揪心。更不要说闪烁在两人间如电流般会心的微笑了。他们在讥讽他,嘲笑他,他知道。然而,这却不是他现在痛苦的根源。他的痛苦是什么?   突然——他被自己脑海中这个跳出来的想法惊呆。下一秒,他望着面前一脸得意的谢小风,心中反复不停地念起“疯婆子”这个他给她起的绰号来。最后,谢小风的身份被格式化的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白朗这样明确这个搅乱他心绪女人目前与他的关系:她也是他应尽的职责,属于执行命令的范围。除此之外,不该有别的。别的……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里,别的,什么别的,哪方面别的,一想到这里,他就紧张。为此,他用开口说话,来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今天,我们就要换一家客栈,虽然有马车,有人搀扶你,可是我想,这根拐杖对你而言,或许并不算废物。”   冷冰冰说完这几句,白朗转身就走,然而,却是胳膊一紧,被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拉住。一路以来,很少对他说话的允禩忽然开口,问他要换到哪家客栈。白朗看了看小风那只仍然缠绕着纱布的腿,皱眉说准备从离这里最近的天津港的码头改换交通用具,舍弃颠簸的马车,而改坐船,顺着海湾一路南下。   听到这里,允禩点点头,眼里闪烁出瞬间熄灭的光,接着遂说坐船虽平稳,但行程速度可能会被耽搁,并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是否会因为抵达日期的被延误而受罚。白朗越过询问的视线,又看了眼正与婆子摆弄着拐杖全神贯注的女人,没有回答允禩的这个问题。对此,询问者却感到满意。然后,允禩又告诉白朗,如果找船不方便的话,可以来找他,他以前剩下的一些朋友或许能帮得上忙。此时正值初冬,港口的风大,水面常常结冰,许多船并不愿意出港,更不要谈长距离的远途行程。这些允禩本想吐出口的顾虑被搁置在嘴边,望着不时偷看小风的白朗,这些话,他咽了下去。   背后这时传来一声压低了声音的欢呼。允禩听见,心头一颤。不用回头,闭上眼睛,小风拄着拐杖,满脸笑意的模样已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果然,与他想象的一样,小风显得很高兴。假手他人照顾这许多日子,第一次她觉得又找回了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份感觉。咚咚咚地拄着拐杖的她很快推开了身旁要搀扶她的张婆子,在并不算宽敞的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   顺着白朗脸上激动的神情,允禩终于回过头看小风,然而,被他这么一看,小风兴奋的热情顿减。烈火被凉水浇熄了一半。她甚至是有些愧疚的看着允禩的。似乎,她也意识到,在自己情人面前表露出对另一个男人赠送礼物的好感,是一件多么不适宜的举动。这个敏感的认识很快让她收敛起喜悦,然而,在听到他们两人的谈话后,藏不住心事的她仍然对着他们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喂,姓白的,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住客栈住的好好的,就要该走水路?而且,事情又这么仓促!”   “还不是因为你!”白朗瞪了她一眼,微微向刚才对他表示过善意的允禩点了点头,便风一般的走出屋子。   屋内,剩下一头雾水的小风兀自在摸着后脑勺。   “或许,或许是因为我们时间耽搁得太久……他也着急了吧……”允禩得出如此猜测。   小风刚跟着点头,便听见身后张婆子打碎茶碗的声音。“怎么回事?”她拄着拐杖,三两步很是伶俐地走到婆子身旁喝斥。婆子吓得身体哆嗦,连声说自己该死。允禩看出婆子似乎知道什么隐情,使出昔日惯用的一点儿手段,禁不住他几句威逼利诱,婆子便招出了此番白朗变换行程的内情。   “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好像是……是昨日姑娘从楼上窗户丢给那卖唱乞丐的银票惹出的事端……听客栈的一些人说……那得了钱的乞丐小姑娘很是高兴……把这张一百两的银票当宝贝似的收在身上……然而,老乞丐……也就是小姑娘的爷爷的酒瘾很快上来……贪杯的老乞丐在一家酒庄使光了身上所有的铜钱后,便打起了这银票的主意……小姑娘没办法,只要交出银票……谁知,接过银票的酒保勃然大怒,大叫大嚷说是要把这两个乞丐押着送官……乞丐老头不解……围观看热闹的众人也疑惑……酒保却指着银票上的水印说,说……”   “说什么?”允禩听得呼吸急促,连声催促。   望了望允禩,小风忽然被他脸上可怖的表情吓住。正在发憷,张婆子的声音又继续——   “那个酒保说,说是这水印早已作废!段家钱庄早就关闭!拿着这张废弃银票出来付钱的人明显是有欺诈的嫌疑!听人说,要不是当时碰巧路过酒庄的白朗替两乞丐解围,他们爷孙俩是必定要被送官的了……”   这就是我们必须要离开的原因?小风心中暗想,对着身旁脸越来越黑的允禩,她忽然记起了什么。   “哎哟,不好!”她大叫出声。她揪住系在腰间的荷包,从里边翻出同样盖着水印的厚厚一沓银票,那日从八福晋手中接过的银票,望着这些花纹精致的纸,她完全呆掉。从今而后,这些真的只是堆废纸了。   允禩也在发呆,然而,让他在意的却并非钱财的多少有无。更准确地说,他在意的不是能否兑现这些银票的那间段家钱庄的存在与否,而是这家钱庄背后主人的安危。   “物是人非……”艰难吐出这句,他猛地转动轮椅轱辘,背对起小风与张婆子,独自走到桌边,拿起一杯凉茶一股脑儿喝了,闷闷不语许久,才在小风不经意的时刻吐出一声长叹。“老九!”呼地一下,桌上剩余的几个茶碗与茶壶被掀翻,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小风刚想走过去安慰,却是被张婆子拽住。“这时让他独自冷静一下比较好。”小风无言的点点头,便转过身来与拄着很是合用的拐杖与张婆子一起收拾东西。   一个时辰后,就在小风、允禩与张婆子把行装整理好之后,白朗苦着一张脸向他们走来,说是找不到出海的船只。   允禩这时已已恢复平静。他语气温和地问白朗,愿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忙。焦急的侍卫很快同意。就这样,一行人在允禩的提议下,在午饭过后来到靠近码头坐落在沿海一片小树林中的一幢幽静的旅店。“听海小楼”是这家旅店的名字。当小风在张婆子的搀扶下好奇地走进旅店之后,却发现屋内与屋外的装饰同样保持着朴实的风格。然而,这种风格却每每违背在常易被人忽略的细节之处。如看似发黄的门把手,乍一看似乎脏兮兮的,可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那用的是上好的打磨过的金丝楠木;再如每一个房间门前挂着的乌黑色的房间号牌,只有细心的用手抚摸过,才会为触手冰凉的感觉而吃惊,具体这是一种什么材质,小风也说不清。   旅店的老板与店小二招待起他们这些打搅到他们宁静生活旅店内的唯一的客人,相当热情。如果小风的眼睛没有看错的话,在注意到允禩时,老板与小二的眼里闪烁出与看他们其他人时不一样的神情。尤其是店小二,他如馒头一般臃肿的脸上的所有线条都在颤抖。关于这点,允禩解释得很令人放心。他说这家旅店的老板与店小二多年前曾受他恩惠。店老板身材高大干瘦,好似一根剥掉叶子与果实在太阳底下晒干的玉米杆,脸孔黝黑;店小二则矮小白胖,在领着他们去看房间的时候,宛如一个大包子般在小风眼前跑来跑去,一身的衣服很干净,看不出一点儿油腻。   从马车上取下行礼物品,他们几人在这家客栈安顿下来。这里人烟稀少,幽僻的环境很令白朗满意。这份高兴在吃晚饭时表现得更加彻底;店老板眯着门缝儿一般的细眼告诉他,说是已代为找到合适的船只出海,明早天好的话就能启程。白朗开心坏了,口沫四溅地大嚼着可口的饭菜,大大的笑容一直挂在眼角。为此,允禩为他叫了一壶酒,并劝他喝了许多。白朗的话很快变得多起来,他一会儿皱着眉头回想着早上在码头寻找船只时遭遇的奚落,一会儿愤怒地吐着口水,说那些船主看他的眼神有多么冷漠,接着又傻笑着向允禩举杯,说是没想到最后帮助自己的竟然是他,还说人人都说八爷心眼多,其实,他看来并不是这样。允禩安静地坐在越喝脸越红的侍卫对面,很有耐心地听他说,时不时地附和一两句,点着头,在发现酒壶变空的第一时间招呼来店小二,重新上酒。   张婆子说是要帮着小风准备热水,匆匆吃了些饭菜就退回房间。这样冗长的喝酒,劝酒,傻笑的状态已持续了许久,以至于店老板打着呵欠朝他们欠欠身体,转身回去休息。摇晃的烛光下,一桌的饭菜冷掉。小风的眼皮逐渐沉重,然而,她仍然支撑着精神坐在原地。屋外呼啸的海风低吼咆哮,发出宛若伤心妇人般嚎啕的哭泣。浪涛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也很清晰。潮水冲刷着石块,用柔软却有力的身体向坚硬冰冷的固体猛烈地撞击。哗……哗……哗……这样一种符合自然韵律节奏的运动低吟出如此的声音。似乎,潮水恨透了阻挡住它们前路的石块,张开愤怒的嘴巴,对着石块胡乱撕咬,它们失败了,可是并没有灰心,再来,再来……变换好另一副如水中巨人般的形态,对着这些屹立在海岸边巍然不动的讨厌的家伙,它们又一次发动攻击……卷着一轮高过一轮的浪潮,卷着飘浮在水中的海草,卷着沙滩边碎屑的贝壳,它们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这个属于它们的唯一消遣,乐此不疲。   空气中咸咸的味道扑进小风的鼻子,蜡烛颤抖了一下,靠近门窗的一面墙壁上闪现出放大了的如鬼怪魔爪般又长又尖的树枝的阴影。瑟瑟的冷风吹进小风的衣衫,她不由打了个喷嚏。这时,允禩凑到小风耳边,说夜已深叫她早些休息。小风不肯,看着趴在桌面上,一手捏着酒杯,一手被脑袋死死压着打鼾的侍卫,半天不回答允禩的话。   面对女人脸上严肃的表情,男人皱眉。一种不可能被压倒的坚决的神情显现在她的眼底,意识到这点的他恼怒起来。   “你是在怀疑什么吗?”允禩眯起眼角,看向小风。   “你心里明白。”她答。   剧烈的震动在他后背产生,转动轮椅,他只给她背影。脸上的表情因此被藏匿。“夜深了。”说完这句可有可无的话,允禩便不再搭理她,对于这晚上盯了许久的酩酊大醉的侍卫也不再多看一眼,微微向一直守候在饭厅角落的店小二点了点头,他便自个儿转着轮椅的木轱辘隐没于黑暗中。坐在轮椅上的他显得那样孤独。滚烫的泪水终于积聚不住,小风落泪,同时抑制住自己叫住允禩的冲动。在立足于正义这点上,她与她的那位好朋友小蝶同样固执。   最后,小风撑起拐杖,想来拉白朗。然而,却没成功。机灵的店小二发挥出作用,让小风很是满意地,用矮小却异常有力的身躯扛起高大的白朗,在小风的注视下,送这位今晚很可能丢掉性命的侍卫回到房间。之后,小风又在白朗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见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便拄着拐杖,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恰在路过允禩住处的时候,她不由让新拐杖与地面的摩擦声降到最低。为了不发出惊扰的动静,她几乎可以算作丢掉了拐杖,而只是将身体靠在门板上,侧耳倾听。低沉的对话声沿着门缝钻进她的耳朵。   “野堂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寒食。”店小二没来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诡异如魔鬼的毒咒。   就在小风楞然间,屋内另一个更阴沉的嗓音给出回应。“刬地北风欺我梦,一夜天崩地裂。”   听完这句,小风遂知道屋内的两人不是在夜里大发吟诵辛弃疾诗词的雅兴,而是在对属于自己人的暗号。否则,允禩刚才那句的原文应该是“刬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果然,她猜对。又一轮暗号响起。   “小舟从此南边逝。”一个道。   “滚滚江海寄余生。”另一个立即应和。接着,这个叫小风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低呼一声,“老九……他……他果然出事了么?”   从“小舟从此逝”这句诗的含义出发,做出这样的联想并不困难。另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嗬嗬地打碎了空气的坚冰。在一阵呜咽之后,店小二断断续续地开口。   “八爷……九爷他……他现在可苦了……”   允禩刚稍微喘了口气,便又听见心痛的消息。小二这样说道——   “九爷虽然还活着,可是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那个姓田的简直就……就不是人……我们这些原本他的手下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来到死牢囚室里见到了他……老天……是人的话,见到九爷那副模样,都会掉泪……死人也比他幸运……”   抽泣了一小会儿,在允禩的安慰声中他才又开口,   “九爷特地让我们转告八爷,说是……说是……他现在活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拖延……拖延朝廷那边的窥视……对八爷的窥视……那个姓田的还没有问出想要得到的答案……因此九爷说……凭借着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必定还能撑些日子……但……恐怕不能久拖,九爷一再重复,交待小的务必转告八爷,说是让爷在他能撑下去的这段时间内,快走,快些找到安全的地方安置,以免得……大内那边又改了主意。”   “九弟,”允禩叫了一声,忽然在黑暗中停住不说,小风知道,他必定已然流泪。   接着,男人又问店小二九爷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比如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什么的,小二却说因为会面时牢头盯得紧,半柱香的时间没能说得太详细。对于身后事,九爷看上去的确似乎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却没来得及。没多一会儿,来审问九爷的那位田大人便把他们的谈话打断。突然,爆发在黑暗中咯吱咯吱捏手指的声音跳进小风的耳朵,让她满脸愁容。刹那间,田文镜与允禩双方凶恶对决的侧脸涌现在眼前,呼吸窘迫的症状在小风身上出现。   幸好,允禩话锋一转,问起老十允誐的近况。   “比起九爷,十爷落下的把柄不多……再说……十爷母妃的后台又是那样硬……轻易不能被人动的……”   允禩“嗯”了一下,自然问起自己的亲娘,良妃的现状。店小二支吾了一阵,说是不知。允禩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又问老十那边有没有什么话要交待,小二遂道:“十爷正在动用他母妃以及族人的关系,在筹措着在九爷那边活动,看样子,似乎有些费力……此外……此外十爷还特地让我捎话给八爷,说是……说是得了机会……必定要来给八爷送行。”   “这个老十,就会胡闹,”男人苦笑着,“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还不分轻重……”   店小二讪讪地干笑两声,正要开口,忽然——不远处响起了吵嚷声!似乎黑暗中有什么人在叫。小风匆忙回头,却见前边走廊下出现走路摇晃,嘴里叫骂的白朗的身影!   “有人么?店小二,人在哪里?为什么我房间的茶壶是空的?小二,小二,你在哪里?快弄些水来?真是的,好渴!哪里有水,哪怕一丁点儿也好……”   身上的衣服被他揉得皱巴巴的,一向整齐容貌的侍卫头发也很凌乱,胸前,嘴角边,脸颊边散发出浓浓的酒气。   比起小风的心惊,屋内正被呼唤的某个人显然更着急。“八爷,要不要……”刚听完这几个字,小风就着了急。咬着牙,她拄着拐杖,对着铺就木板的地面,重重地敲击了几下。顿时,屋里安静。   然而,身后的噪音却在靠近。迷蒙着一双似睁未睁的眼睛,白朗好像一个夜游神般,胡乱摆弄着双手眼看就要走到小风身边。然而,忽然,走廊旁一处人工建造的小瀑布水流飞溅的声音吸引了他。他立即调转方向,神奇地抬起腿,跨越过走廊,大踏步地往小瀑布那边冲了过去。他跑起来大嚷,“水,水……”   就在小风尖叫让他小心的时候,他已双手扒在瀑布下的鹅卵石上,把脖子埋了下去。一阵畅快的声音洋溢。咕嘟咕嘟了好一会儿,他才满足。靠在长满青苔的鹅卵石旁,斜躺在青砖上,闭起眼睛,似乎又要睡去。小风这时拐着走到他身边,很是吃力地半蹲□体,准备把他弄醒。然而,面对醉汉时的尴尬降临。她很快弄得比他还狼狈。就在允禩房间内传来听不清的窃窃私语的时候,忽然,小瀑布边发出女人尖利的叫声。这下,允禩憋不住了。推开门,跌落进小瀑布,浑身潮湿仿佛落汤鸡的小风落入他的眼帘。   原来,就在刚才小风预备唤醒醉酒的白朗的时候,她蹲□,视线与对方平齐。她拉扯住他的衣衫,同时勉强地抬起胳膊掬了一把冰凉的水洒到他脸上,正陷入朦胧状态的男人不高兴,推搡拉扯之间,他孔武有力的身躯发挥出优势。没几下,便把打搅他睡觉的捣乱者给摔到瀑布里。她的拐杖也掉进了水里。   允禩转动轮椅飞快地来到走廊正对瀑布的岔口。然而,却不得不在台阶处停住;白朗已把落水的她抱起,从施救者满脸愧疚的神情来看,似乎他的醉意已完全被驱散。接下来,他所说的话证实了允禩的推断。   “对不起……小风姑娘……我完全糊涂了……不知道……不知道……竟然是你……”   “放开,放我下来。”湿淋淋的她说得小声,却焦急。   笨拙的男人依言照办,然而,刚落地的女人因为无法站立而差点摔倒。然而,更叫她脸红的还不是这一点;她的衣服淋湿,紧贴着肌肤,在淡淡的星光下,即使对着自己的影子,她也能注意到自己窈窕的曲线。因此,她恨不得这时挖掉对着自己发呆的男人的眼睛。她不许他看她,他遵命;视线关闭之后,动作立即受阻,他拉着她胳膊的手指晃动,忽然抚摸上一处异常柔软如棉花般的东西,啊呀,白朗吓得又要松手。却在小风的叫骂声中胸口发痛。不得已,她倒在他怀中。   “快些把我送回房里。”抓着他胸膛,女人把头埋在他怀里,在覆盖前额着的长发下露出恨得发亮的眼睛。   白朗抱着小风飞奔在走廊里,如屁股后边着了火一般跑着。允禩目睹这一切,悄悄转动轮椅,把自己隐藏在树枝假山的黑影里。闭上眼,他默默叹息。却听见不远处,突然停止的脚步。   “侍卫大人,刚才是您在呼唤小的吗?”店小二很有礼貌地问道。经由方才那段小瀑布的插曲,足够的时间被他争取。此刻,他再正常不过地从旅店值夜的房间里走出,一脸的从容与平静。   第二天早上,小风得了风寒。这一病就是三天。整整三天,允禩发现,除了自己,整天不露出笑容的还有一个人。除了每天盘弄那些鸽子,喂食,打扫鸽笼,这个人便不再对自己多说一句,即使对面相逢,也是翻了个白眼,暗自冷哼着立即擦肩而去。这种变化,据店小二回报,是在清晨小风被确认得病时发生的,那时,就在众人包围住小风担心的时候,一只白鸽飞到了这里。   当三天后,小风坐起身正在被允禩喂着喝稀粥的时候,一脸惊慌的店小二突然闯进了房间。   “不好了,八爷,朝廷那边似乎有人跟到了这里……”才说道此处,店小二就在小风安静的视线下闭住了嘴。    ☆、CHAP162 逃难二重曲之小风篇4   吃过早饭,快到中午的时候。允禩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艘规模颇大的篷布帆船。当冰冷的海风吹散开耳畔的发丝,当欢乐的海鸥盘旋在头顶嘶鸣飞舞,当灿烂的红日带着一脸笑意将目光洒向大船张开的如蝙蝠翅膀般颜色的篷布的时候,从没感受到的快活滋味流变小风全身。   拄着拐杖,她一会儿好奇地跑到留着满脸络腮胡子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的船长身边问长问短,一会儿兴冲冲地走到船头的甲板上,把脑袋够在船的栏杆边看水底。多么神奇哟!天空似乎已流淌在她脚下,穿梭在一朵朵白云倒影间的是一条条调皮又美丽的鱼!它们当中有的有着斑驳的颜色,有的却几乎身体透明。它们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沉潜到水中,在一排排散落凸起的珊瑚群中嬉戏。中午被阳光晒热了的海水激发出这些寄居在水中的生活者运动的活力。如果耐下性子细看的话,还能看见海龟。不同于鱼儿的活泼,海龟手舞足蹈笨拙地划水动作总会令小风捧腹大笑。每当一只海龟游过,她都会发出惊呼,“哟,白朗,瞧,那是你家亲戚!”   船长和他的两个水手发出爽朗的大笑。拿戏谑的,看待情侣的眼光看待白朗与小风。这种眼神立即把允禩刺痛。很快,他让身后的张婆子推着他回到船舱。船舱很大,足足有七八个房间。每个房间虽然不能与‘听海小楼’宽敞的客栈相比,但比起一般船舱如蜂窝状的客房已好很多。每间房间除了有一张床铺外,还有一张窄窄的桌子,靠在桌角旁摆放了两把椅子。干净的味道,属于阳光,大海的味道充斥在各处,看着一尘不染的床单被褥与桌椅,允禩半天没吭声。矗立在他背后的张婆子几次想走,却又是不敢。最后,实在忍不住,婆子借口要去准备些茶水,准备走人。却是不想刚转身跨出一步,便被叫住。   冷冰冰的音调从她背后传来。   “白朗醉酒的那晚,你是故意早些离开的么?”   允禩盯着一直覆盖在腿上的那条薄薄的毯子,张开纤长的手指,把毯子上边的皱褶抚平。他的眼睛注视着毯子,即使在张婆子因为他的疑问而惊慌地转身偷窥他的脸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从毯子上移开过。   “八爷……在说什么……老婆子……实在不懂。”战战兢兢的回答聊胜于无,婆子的脸色煞白。   “哼,”冷笑一声,允禩掸了下洁净的毯子的表面,又玩弄起手指,低着头,他沉声道,“难道,事情到了现在,你以为还能隐瞒得住吗?”   欢呼声,叫喊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隐约辨析着声音,允禩听见小风的叫嚷声。   “太好了,船开了,啊,我要去找允禩,叫他也来甲板上晒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又惊呼,“哟……啊……前边那些是什么……啧啧啧……好大的鱼……啊,跳起来……跳起来了……”接着她激动地又问船长,问是什么鱼,在得到是“海豚”的答案后,她更加高兴。又对着白朗说,说为他能有这么可爱的亲戚而奇怪。后者不语。一个水手却凑过来打趣,说是海豚与海龟并不算亲戚。小风不满地大叫,说是就是因为白朗,它们才算同一个宗室。众人大乐,其中允禩还听见白朗的笑声。   抓住毯子的手突然用力,手背上数条青筋凸起。看了眼允禩,张婆子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担心。   被揭露的戏码还在继续。   “那天,借着白朗酒醉,小风后来暂时离开了一会儿的空档,酒后吐真言的道理被这位大内侍卫完全印证……老东西……难道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八爷……我……我……”   犹豫中,张婆子吞吞吐吐,后背蜷缩,垂下脑袋,一双看似精明的眼里的光彩被凶狠的对手完全扑灭。   “啊哈,船长,你手里的管子是什么?你拿着它在看什么?”小风好奇的声音又在船舱下的两人耳边放大。   “西洋人的玩意儿,据说凭借着这根管子,能看见百里以外的东西。”白朗的殷勤碰了一鼻子灰,“谁问你了,讨厌,走开!”   闭上眼,允禩也能想象得出女人轻嗔薄怒时撇开嘴角弯曲的弧度。甲板上接着发出不可置信的抽气声。   “啊呀,这真是好神奇呢!这根管子,真的能看见……啊……我们前边还有一群跳跃在海面上的海豚……哟……足足有十几只呢……瞧……还有一只特别小的家伙呢……嘿嘿……这个小家伙的身体好些特别的胖……跳起来也要比别的同伴要低……”   “姑娘或许还可以往我们身后看一看……”船长威严的声音把小风的少见多怪打断。   顿时,空气为之一变。甲板上足足一刻钟没发出丁点儿声音。就在允禩等得不耐烦的时刻,小风的声音才又冒了出来,“咦,这是怎么回事,船长,后边……后边……我在这管子里似乎看见……好像……是有……”   “有一只船在一路跟着我们。”船长补充完她的话。   “什么?”白朗不相信地大叫,在小风的哇哇叫嚷声中,过了一会儿,侍卫仿佛泄气的皮球般哀叹道,“怎么回事,难道,还没有甩开那些人?”   “哪些人?”小风追问。   然而,却是任凭她怎么问,白朗都不再言语。小风赌气说白朗胡说,说他神经兮兮,说他脑袋发晕,后者也不以为意。没法子,小风便继续欣赏起眼前的美景。然而没过多久,在经历海面上的一个漩涡的时候,颠簸的浪潮让这位刚刚领略大海美妙的女人真正见识到自己的面目。呕吐,恶心,头晕,乏力,开始在小风体内蔓延,所有的不适汇聚在一起,让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在被白朗喂了几口淡水之后,从码头就聒噪到现在的她终于闭上了嘴。众人耳根变得清净。   允禩竖着耳朵听完这些,悬空的心才放下。对着眼前已跌落自己掌中的猎物进一步盘剥。   “听见了吗,有船在跟着我们呢……”   张婆子眼皮一跳,扑通一下跪倒在允禩脚边。然而,这时,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允禩头顶的甲板上传来船长大声的呼喊,“转舵!快,又一个漩涡!”   张婆子手指弯曲,手臂挥舞,胡乱地抓在空气中,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保持身体平衡,然而,笨重的身躯阻碍了她的这点意识。在房间内所有物件整体倾斜的情况下,她的额头撞在了一张向她压倒过来的木椅的把手上,吃痛之余,她更是手忙脚乱,后背着地地仰头贴在震动的船板上,那双恐惧又惊慌的眼睛盯着允禩,嘴里发出微弱的叫声,她请求他救她。然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却是自身难保。多亏了轮椅加诸在他身体上的重量,在面对漩涡激发起的巨大惯性的时候,允禩维持起自身重心来要容易许多。虽然轮椅已斜斜地挤在床与桌子连接的那个小小的角落,但恰恰也缘于此,轮椅带着坐在它上面的人未在这场海上颠簸中显得过于狼狈。   对于张婆子的哀求,允禩没有搭理。一阵又一阵的抖动颠簸也令他觉得恶心。苍白着脸,他一手捂住嘴,闭上眼睛。突然,耳畔爆发出一声巨响。接着是痛苦的低吟。睁开眼,允禩注意到婆子已被另一张木椅压住,宽大厚重的椅背跌落在她的肚皮上,一丝鲜红的血丝泌出她的嘴角。婆子的五官扭曲,眼神绝望,嘴里仍在呢喃,“救我……八爷……求求你……”   男人一动不动。   终于,一切天旋地转的晕厥消失。一声声战胜危险的欢呼顺着甲板传递下来,钻进这间屋子的缝隙里。在陆续吐了两口鲜血之后,婆子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她的四肢颤动,脸色惨白。额头的冷汗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淌。男人还是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没睁。一双浓黑的眉毛越皱越紧。甲板上凉飕飕的海风吹拂上他的脸庞,午后慵懒的阳光照射得他眼皮十分舒畅。借由船体回归原位的震荡,他已无需再被挤着贴在角落,然而,坐在轮椅上的他,仍然保持原样,贴着墙,让稍微松开连接的床、桌子包围在他周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全。   “八爷……求你……帮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气喘吁吁的婆子拼命朝男人凝视,仰着脖子,她几次费力想推开卡在她肚皮上的木椅,却没收效。   看了下婆子,允禩终于有了动作。他推了把桌子,转动轮椅,缓缓来到婆子身边,盯着她,手中动作却突然停下,   “八爷……求你先帮忙把这把椅子推开……我给它压得实在喘不过气……”   “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背后指使的人不是老四,是不是?”   婆子眨着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男人看了看,喘了口长气,把脑袋微微摇了摇,“八爷这么机敏,老奴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这人是谁?”   这时,阳光照射上婆子的脸,突然,她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张口呕吐出一摊污秽之后,她说话竟是流畅了许多。   “唉,都怪我这张嘴!要不是那天,我一不留神说出见到八爷那张银票在酒庄引起的纠纷,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泄露了身份!”   “是的。你的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白朗那晚喝多,被我探了口风,段家钱庄银票引来纠纷的事情的确与你描述得一模一样。但是,让人觉得蹊跷的是,白朗告诉我,当时,他根本没看见你!于是,结论与判断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躲在暗处,也就是说你在跟踪白朗!你与代表老四眼线的他,显然不是一路!”   “是的,老奴那天在八爷门外见小风姑娘对着窗下的卖唱小姑娘丢下一张银票之后,便暗自戒备小心,生怕这张银票带来什么风波,因此才一路跟随卖唱的爷孙俩到酒庄,并注意到了比我更接近那对乞丐爷孙的白朗。为此,我干脆躲了老远,偷偷注意酒庄里发生的事情,当然,我已确定,区区一张银票的事情,能被这个大内侍卫摆平。”   “白朗怕惹事,是为了替老四遮羞;你却又为何这么怕我们被缠上风波?”允禩伸出胳膊,对着四脚朝天的椅子的一只腿用力拍了一下,椅子下被压的婆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很快,答案得到。   “是……是为了小风姑娘……老奴不敢让姑娘她出半点差错……”   听完这句,两朵红晕浮现上允禩的脸颊,嫉妒的眼波在眼底游荡。允禩完全愤怒。几乎就在张婆子要开口说出背后那人姓名的时候,他抢先一步。“田文镜?是么?”   婆子哑口无言,用看神佛的目光看允禩。先是敬佩,接着是茫然,最后变为恐惧。“八爷……求求你……我知道的全跟你说了……你先把椅子从我肚子上推开吧……”   微微一笑,允禩松开握住椅子一条腿的手,改用手背支着下巴,眨着眼睛瞥着她,抿起嘴角,用十分温和的声音开口,“到了现在,你还想活命?”说完,两手用力拽住椅子的两只腿,肘部抖动,婆子沙哑着喉咙,哇地一声吐着口水。她一手捶打着胸口,一手揉起另一只眼睛,哭泣起来。   “我不是人!不是人啊!我背叛了八爷,背叛了八福晋,背叛了曾经的老福晋呀!哎哟,我当时一定是鬼迷了心窍,被田文镜许诺过的三百两金子给弄糊涂啦……哎呀呀……八爷……其实这事你也不能怪我……就像你丢给乞丐的那张银票一般,您散去家财后来分散给我们这些下人的银票……也统统随着九爷在京城财产的封存查抄而统统作废啦!所以,京城商税司特使田大人的许诺付给我的金子就变得那样重要了……八爷……帮助田大人做这件事……我自问虽然心虚……但……人谁不想为自己考虑呢……我年纪大啦……服侍老福晋许多年……又跟着八福晋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可是突然之间,这么一下,一道圣旨下来,什么都没了,这种突然变换的感觉,这种衣食不再有着落的感觉,纵使你八爷能与姑娘不在意,可是我婆子却不行。我就是个小百姓,我还想安稳地抱着我那个刚学会走路的大孙子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八爷……难道,老奴为了自己赚几个养老的钱,错了吗?再说,田大人并没有让我干什么对八爷不利的事情,他只是让我好好照顾小风姑娘……还有……”   “还有泄露我们的行踪。”允禩一脸平静地帮她补充完整。看着他双手抓住椅子腿似乎又要用力的动作,婆子刚想求饶,却是肚皮突然一阵轻松;那张几乎把她压死的椅子终于被推开。更让婆子惊愕的是,一只孤傲的手伸在了她的眼前。   “或许,你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在仿佛溺水者抓住漂浮的圆木抓住那只冰凉修长的大手之后,婆子耳畔传来这样的声音。她望着他,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低下了脑袋,满脸羞愧。有些话与心是相违背的。   找了个与小风同样晕船的借口,张婆子躲在自己的房间内,一连数日,闭门不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在半夜水手在船舱里巡逻时被听见,从婆子的屋里传出。   当然了,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的病倒没有惹得其他同伴的在意。不弄死她,就算允禩施舍给她的福气;白朗整日忙着照顾晕船晕得死去活来的谢小风,也没功夫搭理她。张婆子的一日三餐由水手送去,除了必要的洗漱与如厕,她房间的门几乎总是紧闭。老太婆向来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就这样,到了第三天,终于出事。   水手在清晨为张婆子送早饭的时候,无法敲开她的房门。一丝隐隐约约地恶臭钻过门缝飘到外边的空气里。   “怎么回事?”闻讯赶过来的小风甩开了要搀扶住她的白朗的胳膊,拄着拐杖,从围观的被几个水手环绕的船长的身旁挤到了事故的大门边。她咚咚咚地踩着脚下的木板,抡起手臂,猛烈地敲打起房门。大声叫唤起婆子,然而一声声急切的询问,却没有回应。一个水手在得到船长默许的目光之后,忽然转过身,用身体的侧面对准门板,猛地撞了过去!   尸体呈现。张婆子躺在床上,全身穿戴整齐,几道黑血从她的双眼,鼻子与嘴巴里流出。临死,她还睁着眼睛。   “怎么回事?”   “这老婆子怎么突然死了?”   “前些天,还好端端的……”   “哎哟,看仔细了,她好像是服毒自尽的,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   几个身材结实,面容黝黑的水手纷纷议论开,然而,这种混乱的情况立即被船长阻止。船长姓丁,单名一个克字,与听海小楼的掌柜算是好友,但与允禩却并不认识。丁克年纪不大,三十岁出头,但航海经验相当丰富。就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他也是在船头的甲板上光着脚丫,晒着太阳,在海风的抚育下长大的。   抬抬手,丁克吩咐几个水手找来一个旧床单,盖在张婆子的尸体上。接着让众人散去,最后看着红肿了一双眼的小风与紧握拳头的白朗,说是要征求一下八爷那边的意见,再做处置。   白朗点头表示赞同,小风心中疑窦正生,哪里肯如此干休?凡事爱刨根究底的性子上来,她不顾腿脚的不便,竟忽然伸出手,把丁克拉住。   “人是在你船上死的,哼,你这样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丁克听了她这话登时脸拉下来,黑着双眼,朝面前这位喜欢大喊大叫的姑娘打量了一下,冷笑了一下,“人虽是死在我船上,可逼迫这样年纪的老人家服毒自尽的罪恶的原因,又是什么,恐怕这才是姑娘该去在意的。”   被这句话堵住的小风满脸通红,原本含在嘴里那些带着万花楼特色的刁钻的骂人的话再也吐不出来。她整个人怔在原地,气得呼呼喘着粗气。说不过丁克入情入理分析的她最后干脆耍赖,“我不管,就算你说得对,难道你们这条船就一点责任没有?不行。要去八爷那边,咱俩一块儿去!好歹把这事说清!”   丁克抹了把脸上的胡子,对这位夹杂不清姑娘缠人的方式相当恼火,瞪着谢小风,联想起他家里那位温柔贤淑的妻子,他忽然怀疑起面前小风的性别。这么泼辣不讲道理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最后,实在没有法子,他向被他们船上人冠以情人之名的站在小风旁边的白朗求助,   “老弟,”几日相处,丁克略微了解自己比白朗年纪大,此刻遂如此相称,“好好管管你的女人。”   丁克后半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话音刚落,便遭到如雷贯耳的炮轰。小风朝他大吼,脸红脖子粗地问他那只眼睛认为她与白朗是这种关系;白朗表现得倒像女人,忸怩之下,一个劲儿的摆手,低下头,眼角泄露出藏不住的喜悦。   丁克一边顶着小风的口水,一边正在纳闷,忽然,一个水手跑过来,说,后边的船只正逐渐与他们这条大船靠近,站在那条船上的人一个个手持刀剑,似乎并非善类。   丁克顿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再说话。他扔下喋喋不休的小风,转头问白朗,他们这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否曾经与人结下仇隙。   单纯的白朗不再隐瞒,很快把自己朝廷大内侍卫的身边表明,然而在吐露小风身份的时候,他犯了难,最后,他把小风说成是被朝廷某起事故牵连到的一个对象,连带着,允禩真实的身份也被隐瞒,一同被描述为须要按照朝廷旨意转移到南方某处岛屿,接受朝廷进一步审查的关联者。张婆子是半路上相遇,负责照顾小风的仆人。   “而且,丁大哥,小风姑娘与那位八爷,才是一对儿,你们实在是误会了。”   很有礼貌地补充完这句,刀割般的痛楚钻进年轻侍卫的心。望着白朗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又看看一旁撅起嘴巴的小风,丁克默默叹息。   “所以,我想,在官家的条条框框里,我白朗,还有这两位需要我暂时看护的对象,是没有与旁人结怨的可能性的,堂堂朝廷白纸黑字的命令,谁敢违背……”   正说着,忽然,一股大风扑面而来。甲板上传来几个水手的惊呼。   “不好啦,不好啦!船老大!”   “妈呀,快逃,海盗来啦!”   接着是几声落水的噗通声。   丁克不再拖延,急忙让白朗去找八爷,望着腿脚不方便的小风,说自己会代为照看。头顶铿锵的刀剑声震荡,白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盯着小风看了一眼,遂急忙往允禩的房间奔去。   丁克要把小风塞到就手边张婆子的房间,还要关紧房门,小风死也不答应。没办法,丁克只好把小风拉着,迎着晨曦金灿灿的光辉,走上突然变得安静的甲板。    ☆、CHAP163 逃难二重曲之小风篇5   海盗,这个活跃在湛蓝海面上专靠吸食过往船只血液过活的寄生虫,生平第一次被谢小风见识到。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头巾,把脸包裹住,只在额头与脸颊之间露出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后边那只船还没有靠近,眼前的这十几个拿着刀剑的男人是划着皮筏艇爬到他们船上来的。   甲板上躺着一个水手的尸体,三个水手被刀剑架住了脖子,害怕地抖动双腿站在原地。此外,还有先前两个跳船的水手也被抓住,此刻,两人正缩在一张很大的渔网里,蹲在甲板上,双手抱着头,连声叫着饶命。   “你们是哪个码头的人?”丁克在一个个男人脸上巡视,被看的人不说话,却或侧目,或斜视地悄悄朝站在人群当中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看去。丁克问这个男人,是不是他就是这些人的首领。矮胖男人飞快地朝他们这边瞥了一眼,自己没开口,却让身旁一个体型粗犷的手下用江湖里惯用的打家劫舍的口吻,说是一干兄弟们最近手头紧,要问丁克这艘大船借些盘缠使使。   丁克听了仰头哈哈大笑,说,“恐怕要叫诸位好汉失望。我这艘船,就好比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只剩下副空架子。再说,此刻,船上并没有装运任何的货物,实在是辜负了各位英雄的期待……”   说到此处,丁克停下来,注意到围绕在自己身边这十几个蒙面男人屹立在船头挺直一动不动的身姿,忽然心头大疑,暗道,“这伙训练有素的盗贼倒是听话得紧,没得到首领的命令,竟是一个个如军队里的士兵一般,严谨以待命。倒真不是我曾经见到的那些满嘴污秽之言,看见女人就胡说八道的粗俗的海贼可比的。看来,此番我务必小心戒备才是。”   想完,他立即话锋一转,“可是,这海上风吹日晒,颠簸不平的,我又怎能慢待了诸位英雄不是?你们放心,都是在海面上讨生活的人,若是冲着求财这点说,大家都一样。不过,使用的手段不同……”   “谁和你叽里咕噜的瞎啰嗦……快……快把你们这艘船里……所有稀罕的……少有的……还有那个……值钱的东西都统统给本……给大爷我交出来……否则……嘿嘿……这就是你的榜样!”   站在蒙面人首领身旁那个魁梧的男人乌鸦般地叫嚷道。话音刚落,他朝刀剑架在一干水手脖子上的几个同伴点了下头,顿时,一道带着热度的鲜血溅洒上小风的衣襟!在她接下来的惊呼中,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了她的脚边。小风吓得扯起嗓门尖叫,掐住丁克的胳膊,险些晕倒。   蒙面人的首领飞快地瞥了眼小风,侧目把脑袋微微向身旁刚刚那个下令割掉人脑袋的手下摇了几下。如此,剩余几个无辜水手的性命才算得以保全。   战栗的感觉被传染。丁克扶着小风,也忽然害怕起来。与虎谋皮的挫败感把他击中。一时间,他想不出任何的办法。矗立在他周围水手们的哀求被冷冰冰的海风传输,一直送到他耳里。碎金子般的阳光闪烁在没有一丝皱纹的海平面上,勤劳的几只水鸟在头顶掠过,发出啾啾的鸣叫。一切看上去依然那样宁静。只有悬挂在高大桅杆上的篷布大帆投射下一大片阴影,笼罩住他,把他,与眼前温暖的事物隔绝。仿佛一个守候在黑暗中的怪兽,预备一口把他,连同这艘大船吞噬,完全地咽到它的肚子里。   ——作为船长,他该怎么办?放在他房间枕头下的那个荷包里,总共只有五百八十六两的银子,五百是银票,是他出这趟远门的报酬,八十六两是碎银,是他在天津港码头装备完淡水、干粮后剩下的零头。老天,单单就这么点儿钱,恐怕不足以打发眼前这群魔鬼。打了个冷战,悲哀的心情涌上年轻船长的心头,这时,他忽然好想他陆地上温柔的妻。   “木头人么?没听见我们刚才的话么?快,吩咐你的水手,还有你现在船上的人,赶紧把他们贴身的命根子一个个掏出来!不然,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魁梧的男人把脑袋凑到那个中等身材的首领跟前,默默点头数下,很快,把听见的原始的命令传达。   “喂,怎么办?”面对小风惊慌的眼神,正在丁克觉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背后传来轮椅轱辘碾压木板的嘎吱声。允禩来了。身后站着为他推着轮椅的白朗。   “小风,来,到这边来!”绚烂的光圈照射在允禩脸上,小风心情激动地朝他走去。然而,允禩看的却并不是她,被蒙面人护卫在中央的那个首领的影子凝聚在他眼底。注视着,默默注视着。终于,允禩笑了。笑着拉住小风满是冷汗的手心。按下轮椅扶手处的机关,他取出早已成为一堆废纸的段家钱庄的银票。前些天小风说要把这些没用的纸烧掉的时候,他没同意,又把它们装回了原处。小风当时问他还留着这些废纸做什么。他神秘的回答令她想了半天。“备用?备什么用?又能在哪里派上用场?”当时没想明白的小风,这时也跟着想笑。然而,看了看方才被鲜血飞溅到的衣襟,看了看甲板上那颗血迹已变得干涸的人头,她却又笑不出。   道理似乎颇为明显。对于某些人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却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用。上百万两的作废的银票,在这些远离京师之地,并不熟悉朝廷此刻动态的强盗的眼里,或许,并非只能用充满诱惑力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吧。   想到这里,小风对允禩投来又敬又佩的目光。要不是有那个讨厌的人站在身旁,她甚至想去亲亲她这位聪明的情人的脸。   “我们所有的钱财都在这里……诸位好汉拿去便是……”顿了顿,允禩镇定地瞥了眼小风,又看了看正向自己这边靠过来的一脸震惊的船长丁克,便继续用谦卑却威严的语气往下说,握着厚厚的银票,他故意让这些纸张沐浴在呼啸的海风里,被风吹响,在静谧的空气中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又一个发现被允禩捕捉。除了极少数的三两个蒙面海盗对着他手里的银票露出贪婪渴求的眼神外,其余的人竟然看也没往他这边看。剩下的海盗的大部分的目光都集中于站在他们当中的那个中等身材的首领。一般的海盗,能有如此的定性?嘿嘿,拧断他允禩的脖子,他也不相信。那么,被众贼拥护着的那个首领,他是谁呢?与某个人,又会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关键性的答案允禩一下子得不出。但,有一个推论却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神秘的首领必定为自己这边的人认识。否则,戴上黑色头巾,已完全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他又为什么连发号施令都要假手于人,而不让自己的声音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呢?循着这样的思路,白朗第一个被排除。显然,这个据他了解没有亲人的很小就生活在宫里的侍卫,是不会与这帮冒名的海盗有任何联系的;接下来,第二个被排除的就是他允禩。老四要真想杀他,刀剑,毒酒,暗箭,诡计才是该用的手段。绝不会像现在眼前这般费周折。于是,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看着小风,注意到她打量这些蒙面盗贼时微微胆怯的眼神;又仔细审视了一下所有海盗在面对小风这样的女人时眼中冷静的反应,答案很快在允禩心中形成。   面对允禩的“友好”,海盗首领愣了愣,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他往允禩这边看过来。更准确地说,是在看允禩身旁的一个人。因为隔得距离远,这人眼里目光闪烁变换的细节允禩一时没有看清,但其中包含着的惊讶与不确定却是可以完全被肯定的。直到身旁那个魁梧的代言人提醒他,他才迟缓地点了下头,凑到代言人耳旁说出交待。   “承蒙这位爷的厚爱,咱们首领让我多谢您了!”魁梧的代言人说完,手腕抬起,一条长长的锁链腾空从他袖口跃出,在半空中扭动着身躯,眨眼间,凑到允禩手边,“跐”地一声,竟然仿佛活了一般,好似一条大蛇般张开了大口,把银票死死咬住。就在小风后退一步,觉得害怕的时候,这条咬住猎物的大蛇又顷刻间缩回,乖乖被卷入主人的袖笼。   目睹这一切的白朗不由发出衷心的赞叹,“好功夫!”才说完,便被仍心有余悸的小风狠狠瞪了一眼。长吸一口气,小风矮□子,凑到允禩脸边,握住了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细看。在看不到一条细痕血迹之后,她仍是重复着问了他好几遍,手心疼不疼,要不要紧的话。被关心的男人用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握住她手的叫人脸红的方式叫她立刻闭上了嘴。横卧在白朗心头的某道伤口又开始疼,他只好把所有注意力对准面前的贼人。迈着沉重的步伐,他越过靠在轮椅边的两人,越过丁克,走到己方阵营的最前线。此时,当炮灰的心情,他都有。   魁梧的代言人把银票全数交给首领,那首领却是看也不看地伸手接过,胡乱往怀里一揣,便又聚精会神地往甲板上这些待宰的羔羊看过来。这一次,连小风也不由地恨起自己的容貌来。低下头,她被看得脸皮发烫。女人在这方面的敏感向来很少出错。只不过,她们常常会把注目礼的含义弄乱,而与并非出于好色的偷窥者的本身意图相背离。现在,小风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允禩默默注意到这一切。疑惑又混乱的思绪开始在脑中泛滥:显然,他们应该是那个人派来的,可是,为什么他们又如此关注小风呢?哎哟,不好,难道,他们是要把小风从我身边抢走?的确,这个可能性极大。用海盗的名义,施行非正常的手段,才好遂了那人龌龊的心意。不行,绝不能!我不能让那个人得逞。即使……即使……我已做出某些决定……比起那个人,白朗显然更能让她幸福。不,为了小风,也为了能让我自己安心,安心地离开,我绝不会允许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的允禩十分激动,然而他的理智仍牢牢掌控住他的躯体。魁梧的代言人凑在首领耳边,低声细语,很快,便对俘获的这艘船下达出全部搜索的决定。   丁克把持不住,刚哀求地呼唤了声“八爷”,便被对他摆手做了个制止手势的允禩截住话头。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对着他点点头,脸上全然是一派“你的苦处我了解,你的难处我自会帮你化解”的神情。   “大人,”允禩开始朝那个神秘的首领喊话,“的确,船上还有些钱物,但是,那属于船家平日里添置物资必备的钱财,是我们这些不得不还在海上漂浮些日子的人所必须借以生存下去的依靠,因此,恳求大人您高抬贵手,好叫在下些人活命。”   首领被允禩冷冷的视线打量得不自在。不说话。转过头,逃避起投射过来的目光。围绕在他身边的七八个海盗已开始忙活开,如同老鼠般,或跳,或爬,或钻,一下子渗透到这艘大船的各个角落。   突然,允禩的脸涨得通红。白朗的额头也吸满汗珠。   一阵凌厉的海风刮过,吹开了允禩腿上薄毯的一角。挣脱开男人的手替他盖毯子的女人,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对劲。就在小风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忽然,丁克面如死灰地盯着一个抓着旧荷包的海盗,后背颤抖起来。他嘴唇嗫嚅着,喉结滚动,眼神焦急。突然,就在白朗与允禩察觉到的时刻,他,作为船长,散发出符合他职责的光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丁克冲着那抓着自己荷包的海盗的背心猛地刺了下去。   白朗立即跟着出手。唰地一声抽出腰上的佩剑,对着几个要把他们包围的海盗发出了攻击。最尴尬的要算允禩。这种遇敌时眼睁睁地只能看,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第一次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就在被小风用身体护卫住的那一刻,他真的巴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依靠着女人活下去,对他这样骄傲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如果指使这帮海盗背后的那个人的意图是希望借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的话,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   作为男人,允禩不能保护自己,是他的失败;作为情人,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守护不了,却反而让她来守护自己,这更是他的耻辱。他不能提起刀剑,向白朗一样奋力杀敌;更不能残忍地推开好心又善良的挡在自己身前的盾牌,他狠不下这个心。于是,就这样,允禩陷入两难之地。当聪明智慧全部被抛弃,当武力械斗被提上日程作为最后角逐胜败的唯一手段的时候,他,如今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残废,就真的只是一堆骨头连着皮肉的垃圾。闭上眼,成为允禩唯一的选择。这一刻,他被现实剥离得赤、裸、裸,似乎就连坐着的木轮椅也消失了一样;这一刻,他找不到自己。   双方的对峙并没有因为允禩本身的挫败感而延滞。相反,矛盾被激化之后。生与死的博弈冲突得更加激烈了。丁克杀得红了眼,身上,脸上,手上全是鲜血。小风已不知道,这些血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结果了倒在地上的两个海盗的。此刻,这个为荣誉,为职责而战的船长眼神涣散,双臂颤抖,疲乏的喘气一声接一声地沿着他干裂的嘴唇向外溢。驻留在他眼里的只有敌人的身影。乘着海盗那边发出骚乱的空档,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个旧荷包,小心翼翼地收到胸前的衣襟里。之后,大叫一声,横架起匕首,他接住另一个跳过来海盗迎头的重击。他的匕首被震落。虽然躲避得快,可是他的手背还是被割伤。小风发出一声尖叫。恰在这时,已成功解决掉五个人的白朗朝他丢来一把长刀。就这样,丁克又有了新武器。   船长英勇的模样激发出剩余几个水手的胸中积蓄的勇气。几乎同时,他们开始反抗。或许由于气势被夺,原本几个武功显然高水手一筹的海盗,竟然仓促间,被这几个只会拳脚功夫的水手逼得连连后退;他们在拼命。   白朗如鬼魅般飘忽在众海盗身边的身影,让小风看得瞪大了眼睛。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她看得眼珠不动。或劈,或砍,或刺,或挑,或撩,或压,就算不懂得武功的外行人,也能看出他手中这柄长剑的威力。比起被他握住的这把剑,方才海盗首领的那位代言人的锁链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完全见不得人的玩意。一边咬掉舌头地冲着白朗发呆,小风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平日里没有真正惹怒这位高人;他的一根小手指就能打败自己。对于小风这个认识,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单纯。心无旁骛的她,根本没有往深里去思考为何白朗会一直忍耐她的原因;她爱得专心,允禩成为她眼里的唯一。   原先站在船头的剩余的海盗们纷纷得了首领的默许,统统加入到包围白朗的战团中。只有贴身站着的代言人守候在那首领的周围。推着允禩躲避到靠近船舱入口的一个角落,小风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打斗。丁克虽然还在支撑,但明显可以看出,他的叫喊比他的长刀威力大,有几次,与他打斗的海盗几乎是被他叫嚷得慌乱了心神,几个水手也渐渐力衰,初起的劲头一过,他们也陷入到持久战的泥潭里,比他们更具备打斗经验武功也更高的海盗逐渐占据了优势。不远处的白朗已看不见,一个又一个裹着黑头巾的脑袋围绕住他,吼叫,嘶喊,叫骂,刀剑的碰撞,成为小风唯一能从这个大包围圈里听到的东西。   她开始担心。冷不防打量了眼允禩,她便拍了下轮椅上他的手背,她安慰他,说一切都会过去。他不语。脸上隐现出的阴影突然让她觉得恐惧。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把她笼罩。恍惚间,小风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好似跌入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障碍物一般,她被隔离了,与他。明明能看得见彼此,摸到对方,听见各自的呼吸,可是,却感受不到真实,感受不到对方那存在的真实感。允禩明明就在眼前,他的脸没有变,还那样英俊,可是,她却觉得呆在面前的他已成为另外一个人。遥远的距离感忽然一下子把她与他拉得好远。   然而,小风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一个像小山一般的巨影投射上她的眼皮。黢黑的影子逐渐扩大,从她与允禩所在的船舱开始迅速蔓延,盖上了丁克,白朗,海盗们,最后把甲板上那个海盗首领与他代言人吞没。   “糟了,”允禩瞬间反应过来,小风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终于注意到身边悄然发生的惊奇——后边那艘大船贴了过来,正在向他们这艘船靠拢。这是一艘崭新的,灰色的大船,桅杆上的帆布又亮又黑,站在帆布下,还有密密麻麻的至少不下于二十个蒙面人的身影。的确是糟了。   “事情还有转机。”关键时刻,武力仍须让位于谋略。看了眼站在船头的海盗首领与其代言人正低头窃窃私语的模样,对着小风,允禩说出这样的判断。“别再管我,小风,现在是我们唯一剩下的机会。”说完,他取出藏在靴子里的两把又轻又薄的匕首,递到小风手里。   面对女人的惊慌,他告诉她,让她别怕。并说,这些欺负渔民,抢夺海上商人的海盗为非作歹,死有余辜,杀掉他们,实在是为了百姓除却一大害。还说,并不需要小风拼命,他说她应该配合他,智取敌人的首级。   后边的船眼看着就要贴紧,上边的海盗就要跳过来。小风已没有时间考虑。她低下头,把脸向允禩靠近。   好戏正式开锣。   男人流血的厮杀不再成为本文此处的重点,智慧的光芒胜过一切。小风的尖叫声很快传来。“啪”地一下,她挨了狠狠一个耳光。允禩扇了她一耳光。捂住脸,小风大声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相信我的清白?八爷……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抛弃我……求求你……”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路上,你不检点的行为已折磨我够多,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朝三暮四!”   小风泪流满面,跪在允禩脚边磕头哀求。忽然间洒下热泪,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她是个优秀的戏子,更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   男人变了脸。转动轮椅木轱辘,挨近她,猛地把哭成泪人的她掀翻,用叫她感到绝望的语气喝斥着叫她滚开。“滚吧,滚回你的京城去!滚回去见你那个大人吧,嘿嘿,这些天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没有听清,你暗地里默默念叨着这位旧相好的姓名?哦,无耻的女人,此刻,还需要我替你说出这人是谁吗?”   捂住脸,小风又一声尖叫。她不再说话,面如死灰。忽然,她站起身,像是看不见任何人,看不见任何物品般,用直愣愣的眼神越过丁克,越过白朗,走到了距离船头很近的一处船侧,她背对着允禩,背对着那两个观众,挺立着窈窕的身影,可怜至极的站立在呜咽的海风里,她失声痛哭。   “田文镜,咱们来世再见!”   话语刚落,她便做了一个要跳海的动作。当然,她表现的没有丝毫犹豫,可是这个不须要犹豫的动作被拆解,用相当不露痕迹的表现方式用慢镜头被演绎。被众海盗包围住的白朗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当然,这出戏的两个观众更不答应。那个神秘的海盗首领着了急,在他那魁梧的代言人的帮助下,这首领被托着腰,即刻飞奔到小风身旁。他把她拉住。身旁是他的代言人。小风紧闭双眼,苍白的容颜进入他们的眼帘。忽然间,两人觉得心痛。按了下胸膛,他们才发觉自己流了血。    ☆、CHAP164 逃难二重曲之小风篇6   小风毕竟属于女流之辈,力气不够大。因此,两个海盗只能算受了伤,并没有性命之虞。   魁梧的海盗代言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把匕首从自己心窝上拔下,闷哼一声,按住心窝,狠狠瞪住谢小风。小风被他看得害怕,连连往横卧在船檐的木栏杆后退。方才,在假装跳船的瞬间,她被搭救她的这两人拉回,现在,她倒是真的要往下跳了。允禩与白朗的惊叫紧跟着传来。然而,他们对此刻的她同样,同样地无能为力。   “住手,长蛇。”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神秘首领突然说话,用忍耐痛苦的声音及时把一步步逼向小风的代言人制止,他喊出那位代言人的绰号。想到藏在那袖口中比蛇还毒的锁链,名副其实的认识被小风体味。   匕首也插在首领的胸膛。小风发现,他受伤的程度更为严重。贴在他口鼻上的黑布被艰难地抖动。中等身材的男人身体摇晃,最终在“长蛇”的扶持下才勉强站稳。   怪异的滋味涌上小风的心头。突然,她瞪着眼前这位海盗首领,感觉到不对劲。刚才那个声音……从他嘴里冒出的声音……似乎……似乎……她在哪里听到过……这人是谁……她必定见过……可是……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呢?   白朗摆脱掉阻拦在眼前的若干“障碍物”,几次兔起鹘落,在小风还没有意识到之前,飞奔到她身边。允禩也朝这边赶过来。他疯了一般地转着轮椅木轱辘,如喝了酒的公牛般往小风这边冲。平日里最讲究仪表的他此刻不顾散乱的头发,不顾周围各处飞溅的血迹,低吼着把全身力量集中在双手,拼命推转木轱辘,然而,甲板不是他的舞台,他被横在他前面的一具尸体给畔倒,从轮椅上摔落。然而,吃痛中,他仍然没有放弃,一手拉着长袍下嶙峋如火柴的没有知觉的双腿,一手肘部撑在甲板上,他继续用力,匍匐前行。   小风看着爬在地上的他,流出了眼泪。按住胸口贴身藏好的那个油纸包,她脸色更加苍白。   白朗凑过来问她要不要紧,她微微摇头。被面前允禩这副画面震撼的她此刻说不出任何的话。而此刻,绰号为“长蛇”的那个海盗已为那首领拔出匕首,痛楚的低吟被隐忍。这时后边的那艘大船贴近,另外几个海盗跳过来,立即围住受伤的同伴。“长蛇”与他的首领得到了第一时间的救治。他们的伤口被包扎。或许是体质的缘故,那首领似乎感觉喘不上气。于是,黑色的面巾被取下。一张叫允禩失望的脸露在众人面前。不是田文镜!   小风的反应与允禩不同。她仍然盯着躺在“长蛇”海盗臂弯里的那个首领,脸上惊异的神情越来越古怪。   “是你?田——修——远?老天?怎么会是你?”时间真是最迷惑人的东西!数月的光景,竟然能叫昔日矮胖的少年长高这么多,还有那张脸,若不是她仔细辨认的话,几乎不能准确地把他认出!   “小风姑娘,你可真够狠心的……哎哟……”田修远按着被纱布包裹住的胸口,表情讪讪地朝她龇了下牙,眉毛缠绕在一起。   突然间,小风明白过来,很多事。田修远被确认的身份已说明一切!还用再问,是谁派他来这样失去意义的问题么?显然多余。可是,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早在廉亲王府出事的那天晚上,她让张婆子向站在府邸门口的那位大人索取昔日留给他的一卷青丝的时候,她以为,他已能明白一切。他,她的先生,曾走入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是多么地敏锐。曾经陪伴她整日浸泡在诗书画卷中的他,在感触力这方面,丝毫不比任何人逊色。所以,她以为,借用索取定情信物的方式,她想表达的意思已表露得很浅显。他不可能不懂。那一刻,她是准备着与允禩同死的。送去给宫里小蝶的那封信在他们心中产生的期盼在那时已被遗忘。能与心爱的人度完生命的终结,小风觉得此生没有遗憾。然而,总是不叫人遂心如愿的上苍很快又把他们捉弄。就像那位大人不肯还她的青丝一般,把握住他们两人性命的皇上也不再需要他们项上的人头。他们不用去死了。然而,却仍没得到自由。被监视,被看管,被限制的感觉由皇上的眼线,白朗贯彻得相当精确。可虽是这样,小风也觉得知足。毕竟,那时,在乐观的她看来,能与情人一起吃苦,也是一种幸福。过去的一切都被她斩断。甚至,她幻想,她会与她的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碧蓝的天空下,清澈的海水旁。那时,她的草药早已种植成功,他已恢复如常。他们还有了孩子,有几次,在马车里,她甚至梦到稚嫩可爱的小脚丫踩在鎏金色沙子上留下的脚印。若不是允禩不堪劳顿颠簸的身体转移掉她的注意力,这一趟往南的旅途真会让她从梦中笑醒。过惯了苦日子的小风不怕吃苦,她怕的只是连日的奔波会伤害允禩的身体。在这种认识的驱使下,她才做出宁可用自残自己身体来换得让允禩得到数日休憩与调整的那样激烈的处事方式。这就是她对允禩的爱。也是她真正的爱。没有同情,没有报恩,没有多余一点儿杂质。   想到这里,她注意了下田修远瘦削下来的脸颊,忽然,联想到他的主人,想到与田文镜度过的那一夜。这时,一种难以说清的情绪攫住了她,以至于让她产生某种奇怪的逻辑。她想:从本质上来说,似乎,在把女人最宝贵东西交给田文镜的那一夜,在她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的某种目的便已明确。剥去感动,报恩,或一时心思荡漾的因素外,报仇仍是她的主题。显然,这么做,只是为了能进一步接近那时还是她仇人的允禩。为她进一步的勾引做准备。荡妇的角色并不需要一个处、女来演绎。于是,她的思维混乱起来,不禁喃喃自问:“难道,一开始,我会和田文镜在一起,就是这样的目的?——允禩便是这个目的之核心!”这种不断深挖内心,敲骨入髓的自问方式吓坏了她,小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而这时,田修远的一番自白也在白朗抵到他咽喉处的长剑下缓缓倾泻——   “您就是侍卫白朗大人吧……抱歉……我……我似乎给您带来了麻烦……可是……请相信……我……我真的对您……对您此番接受皇命南行的旅程……完全没有恶意……”   刚说到这儿,就被打断;丁克扶起在地上爬着的允禩,很快走过来。乘着田修远停下来,被同伴喂水的空档,一把扯住了站在修远身旁那个叫“长蛇”的人的胳膊,愤愤地吼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又要抢我们仅有的钱财?”拍了下放着旧荷包的胸口,船长眯起眼睛。   面对他的质疑,艰涩的苦笑浮现出肇事者的嘴角。   这时,所有的械斗都已停止。实际上也不得不停止。因为除了“长蛇”,方才第一批爬到他们这艘船上面来的所有海盗都已被打得趴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此刻仍然贴在地上呻、吟。就在小风说要跳船的时刻,白朗发了怒。一向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的阵势的确叫人害怕。所有的力量爆发。往往出手一招间,十成的力气便被使出。然而,他并不是杀人狂,他只求脱身。就这样,或抱着脑袋,或捂着肚子,或揉着膝盖的海盗们歪歪斜斜躺在甲板上哀嚎的模样便不足为奇。   “钱?嘿嘿,你是说这些么?”田修远让“长蛇”扶住自己。小风发现直起腰背的田修远已高出自己半个头。只见他从衣襟里取出先前从允禩那边抢来的数百万的巨额银票,像抖落白色的大蝴蝶一般,突然,松开手掌,哗哗数声,竟任凭海风把这些银票统统吹落。银票如天女撒花般纷纷飞落,掉进海里的大部分先是漂在水面上,吸引来几条贪嘴的大鱼张口围绕,接着吸饱了水之后,一沓银票往下沉,很快不见踪影;落在船上的数量不多,看上去标明或一百,或一千的大额银票却只吸引了丁克和他的几个水手。闪亮的光芒在船长眼中划过,他没有动,可几个水手早耐不住大呼小叫地去捡拾那些盖着水印的纸张。然而,只待田修远一个微微蹙眉的动作,他的代言人就收到了信号。立即,“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几个水手被新上船来的一干海盗给阻挠。水手们或是缩着手指,或是抱着胳膊,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你……你们不是海盗?”丁克终于有些明白,可是,哪里有人与钱有仇的?若不是要扶着这个叫八爷的男人,他方才也恨不得要去捡些银票。天知道,被这个疯子一般当做废纸乱扔的东西,就是他们整日之所以在风浪里拼搏的动力与源泉。天下事,哪有见便宜不占的道理?作为操持整艘大船的当家,船长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他应有的吝啬。   身旁已缓过气来的允禩不再给船长发言的机会,他一针见血地点出了事件问题的中心。他问田修远,他们为了什么而来?   “这……”犹豫一闪而过,田修远正在迟疑,却忽然被“长蛇”撞击了下胸口。“长蛇”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脚跟发软,竟然失去重心,低垂下魁梧高大的后背,弯着脑袋,碰巧撞上了首领大人刚刚受过伤的胸口。   痛楚形成,体会者脸部扭曲;然而,撞击并非这次偶然事故的全部意义。就在田修远眯起眼睛要嗔怪对方的瞬间,“长蛇”眼角如细针般的光芒被他注意。“长蛇”突然也捂住伤得不算重的胸口,大声叫唤起来。这个细节被所有人忽视。允禩目不转睛地盯着田修远的嘴,小风低头沉思,脸上神情恍惚,似乎还在想着心思。白朗虽然也注视了会儿剩余海盗,但很快就把更多心思放在身旁女人身上,心中告诫自己决不允许方才那些可怕的事情再现。丁克转头看向那些正把甲板上银票丢落海水中的海盗,一边偷偷对一两个亲信的水手使眼色,叫他们用鞋底踩着藏起一两张,一边又为因为胆怯而不敢听从自己命令的水手而感到愤怒,在注意到十几张他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了的银票被无情地扔掉之后,他连连顿足叹息。   意外往往便潜伏在不经意间。此刻,流淌在年轻的田修远嘴边的回答全成了谎言。夸张又活灵活现的叙述由他这张看似老实可靠的面孔完成,完成得天衣无缝。咀嚼着他充满伤感,充满情意的回答,小风几度落泪。   “是的,没错,是我家主人,也就是现在的京城商税司特使田大人吩咐我这样做的。主人让我……让我……想尽一切办法……带回……小风姑娘!这便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根本目的……”出于尊重,修远不敢直呼田文镜的名讳。   说到此处,粗重的喘气被允禩吐出。他握紧拳头,脸庞逐渐涨红。   白朗似乎还有些不明白身旁这位美丽的女人曾经与允禩,与田大人的情感纠葛。对于这种无法参与到小风过去的经历的这件事情,从足底冒出的憎恨蔓延至白朗的心。他责怪的人当然是他自己。在他心中,女神也不足以描述他对小风的尊敬。打从她为了允禩从陡坡上跳下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情感激烈的女人。她的过去,他一点也不在意。   然而,有人却不能不在意。情与爱,除了母爱之外,无一能逃避掉狭隘、独占的外衣。这种可笑的名字叫嫉妒的魔鬼任凭风度再优雅的男人也不能抗拒。作为男人之一的允禩,此刻心里,当然难受得要命。比起自身尊严的扫地,现在正当着众人的面向自己情人诉说起另一个男人对她的爱的田修远的那张嘴,简直赛过任何的利器,被派遣过来的男人正在用一种悄然无声的方式蚕食他那如今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心底的这份痛在目睹到小风的落泪后,变本加厉,痛得更加要命。浑身仿佛被撕裂成两半,田修远一开一合的嘴巴贴在眼前,他所说的话,允禩不再能听清。   擦干眼泪,小风打量了眼面前这个数月不见却完全刮目相看的少年,带着惊奇把他连篇的带着感情却没有丝毫实际意义的表述打断,问,为何短短几个月不见,他就变得和曾经那个央求她来救先生的笨拙的仆人完全不一样了?白朗这时早已撤回长剑,放下戒备。   田修远莞尔回答,说是那时他才刚到京城,从老家乡下过来的他就好像一只土豹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自打田大人被救的这段日子,他很被大人看好,做什么事情都带着自己。   “姑娘你想必知道,京城这块地方,就像个角斗场,身处在如此鱼龙混杂的地方,自己不练就出些本事来,当真不行!唉,不过,我也就像大人一般,练就了些让头脑好使的方法,至于说到武功,嘻嘻,当真是……还如先前……比起大人的手无缚鸡之力还要逊色……因此……才要‘长蛇’一直守候我左右……”   说到此处颇有些沾沾自喜的他似乎还想继续向人炫耀一下自己,然而,身旁“长蛇”捂着胸口的叫嚷声把他打断。恬不知耻的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话说得有些多余。   在一个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瞬间,某种暗藏的信号被交换。只有呼号的吹进少年眼里的海风发现了这个秘密。   “对了,忘了说明我身旁的这些同伴……”手指着“长蛇”及甲板上数人,田修远带着骄傲的领导人的腔调开口,“他们的确不是海盗,相反,应该说,是海盗的对头!嘿,船长,你别惊奇,他们这群人便是驻留在天津海港里训练的朝廷的水军!”   “难怪……”丁克口中默念,“难怪会有这么严谨的做派……我就说嘛……感觉你们与一般的盗贼不同……”   “哈哈哈……”田修远开心地大笑,在他的示意下,“长蛇”取下黑色的头巾,果然,一张严肃端正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眼中闪烁出坚毅的视线。周围剩余其他蒙面人也纷纷摘下头巾,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一个个回首望着田修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长蛇”在扯动嘴角。看见首领高兴的他,附和着,皮笑肉不笑地裂开一嘴黄牙。   气氛似乎越来越融洽。好像所有的干戈全都化为了玉帛。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转变背后又有没有特殊的、隐藏着的、深沉的心机?在场唯一的有头脑的人还在心痛,允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会儿看看翻倒在甲板上的轮椅,一会儿瞅瞅自己一直被丁克用力搂住才能靠在船栏杆边的身体,他叹息,直到闭上眼睛。等到他睁开,田修远讨好小风的眼神,白朗过于关切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又立即把他刺痛。   “啊,别说田文镜,别说白朗,就是田修远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要比我现在的模样好得多!残废,残废,残废啊!注定,我只能是她的累赘!啊,现在这样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她的老情人派人来寻她,自然她该跟了回去!享福与受苦的区别,傻瓜也辩得清!我不能再拖累她,我……如果我真的心里有她的话,那么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允禩开始呼唤小风的名字。女人听了脸一红,有些羞愧地往他的方向瞅了一眼,她绕过白朗,刚越过长蛇身边,正准备转身,不料,又一个意外发生!   突然间,长蛇阻挡住小风的脚步,他高大的身体成为堵住白朗营救的一堵墙。小风失去了保护。丁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看出苗头的允禩着急地扭动了□体,用力挣扎了一下,突然,“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一条闪耀着太阳光辉的锁链把他击中。   小风惊叫,跑得更急。然而,不幸偏偏发生在这里。田修远突然伸出的脚把她绊倒,她也跟着如同允禩般摔倒,不过,不同于允禩口鼻亲吻甲板的方式,她后脑勺重重着地,为此,晕厥了过去。   白朗野兽般地发出怒吼,然而,却被长长的锁链缠绕。至此,对突然变化的这一切看呆的丁克完全明白起白朗先前赞叹“长蛇”功夫了得的含义来;比起叫一干众人心惊胆战的白朗,只露过一手,一直守护在修远身旁的“长蛇”的功力显然更胜一筹。   叫人震惊的一幕上演!   蹲□,田修远不再喊痛,把胳膊伸向谢小风的衣襟!   脸上沾满灰尘的允禩刚趴着抬起头,便被几个跳过来的水军踩中了后背。他上半身不再能支撑起。丁克与几个水手也被控制住。   注视着田修远那只手,“禽兽!”两个字被允禩气得发青的嘴唇甩出。然而,刚骂出口,他的脑袋就被按了下去。   “谢小风!”白朗好不容易挥舞长剑,挣脱开长蛇的锁链,不料才呼出一口顺畅的气,就见到小风遭受轻薄这一幕,不由气得浑身颤抖,长于深宫并不会骂人的他只能用“你们不是人!”这种在他看来最恶毒的言语来向田修远等人表达出自己的愤怒。   转折继续。叫人不堪想象的动作很快暂停。白朗这时才注意到田修远一直平静的眼睛,在取出小风衣襟里的某件事物后,忽然变得兴奋无比。   “对了,据那婆子的描述,必定就是这个了!”   这个?看上去用油纸包着的看似普通的一个包裹,会是什么东西?值得让这该死的狡猾赛过狐狸的田修远费了这么大一个心机,也要弄到手?难道,这里边写的是关于他们田大人升迁前程的一些罪证?深宫里长大的孩子作出白朗这样的反应,毫不稀奇。看官员紧张自己把柄看得惯了的他们,说起这些,就像寻常孩子说他今天吃了什么东西一样,纯属家常便饭。   然而,就在白朗苦苦思索这个油纸包的瞬间,田修远居然又像摔那些废物的银票一般,抖动手腕,用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的动作,把这个包裹扔到了海里!   望着田修远得意的笑容,白朗忽然对他背后的那位田大人感到恐惧。仆人尚且这般狡狯,主人又是怎样的呢?   在他神情恍惚之间,田修远站直身体,向已退开一旁停止与他缠斗的“长蛇”点头示意,突然,首领与他的代言人面对面而立,由于激动,两人各自张开手掌,把手指印在了一起。    ☆、CHAP165 小蝶篇之结局2   年羹尧死了。   他是被从床板中突然跳出来的年禄杀死的。在那一夜。   至今,虽然日子已过去整整九天。可是,允祯还是无法抹去那个夜晚深切得如同皮肤被刀割一般的记忆。他忘不掉。那夜的痛心……   后来,他陪着小蝶赶来,触目便是见到年羹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体温还没有完全消失。小蝶当时的表情,他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形容,但自从与小蝶相处以来,这是允祯见到过她的第二次最悲伤的容颜。第一次,是在她分娩之后。两次,她的脸一样的白。眼睛一样的大。包含在泪水里的悲伤,却分不清哪一个更深。   当时,允祯注意到,在年禄得手后的瞬间,方苞,巴尔烈带着朝廷的大批兵马涌进了万花楼。曾经幽暗的、不通风的,人迹罕至的,几乎像鞋头前的污泥般被这些大人物厌恶的这间万花楼的地下室,受宠若惊地第一次感受到比它头顶妓、院更受关注的程度。比起黑鹰帮这个江湖帮派,朝廷的做派显然更加体面:一双双官靴,一副副铠甲,一个个剃光了的半边的趣青的脑袋,密密麻麻的都伫立在这里。数十只火把把这间算得上宽敞的地下室照了个通明!穿着士兵服装的允祯与小蝶就这样混在人群中。当时场面混乱,恁凭谁也没对身材娇小的某个士兵与站在她身旁与她同样总是把脸垂落的高个男人注意。   在确认恨极的目标已停止呼吸的时候,分明的笑意映现在统领士兵的两个大人眼里;方苞背负双手,眯起一眨一眨的一只眼,开始扭动着脖子频频看年禄;巴尔烈的快活则隐藏不住,他把嘴唇抿住,皱着眉往心采昏倒的方向张望,看了好久,也没向那里迈出一步。   人头攒动着,士兵接踵摩肩,很是拥挤。   靠在自己身旁浑身颤抖的小蝶那时已不能站立。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嘴唇翕动,然而,几次想发声,允祯却只听见她的牙齿在打颤。   他很想凑过去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哭泣,可是,这时,方苞下令,让所有士兵退到敞开的门外待命。   ——局面似乎就这样要被肃清。   允祯领着双眼发直的小蝶凑到门边最有利的位置往里边窥探:注意到方苞与巴尔烈各带着两个身穿夜行服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男人,静静守候在敞开的大门两边。离门不远,就是胸口被同样身穿黑衣,把脸包裹得只剩下眼睛的年禄。虽然穿着这身装束,可这个如老鼠般的男人还是第一样就被允祯认了出来。那时,握在年禄手中的匕首刀刃上的血还在往下滴。   年禄丝毫没有看方苞,更没有看巴尔烈,当然也没有看允祯。像是中了魔一般,他嘴里竟然喃喃念叨起“杀了你,才能为允祯们帮派报仇雪恨”之类的奇怪无比的话语。他用不大,却足以能叫在场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诉说着。   躺在地上,早已断气的年羹尧便是他诉说的对象。   再往前边,是倒在地上咽喉处插了一支簪子的一个长相难看死后更加难看的男人的尸体。微微颤动后背,双目紧闭的心采就躺在他身旁,看样子,似乎只是昏迷。   “嘿嘿,看来,只有割下你这脖子上新鲜的首级,才能为允祯们两任的帮主报仇……李老大不再了……觉明大师也走了……啊……杨帮主……没想到你这么快也——”   停下来,年禄回头用表现得过分悲哀的眼神看了看脸色明显发黑的杨石磊的尸体。   允祯这才了解到这另一个死掉的男人的身份,同时注意到发簪尖锐处在火光下闪烁出的幽暗的蓝光;上面淬着毒。   年禄接下来流畅得像背台词般滔滔不绝地诉说,打断了允祯当时关于这支有毒发簪的联想。年禄这样说道——   “杨帮主,你可算睁开眼看看哇,看看允祯,允祯这个帮派内曾经最不被你看好的男人,现在,现在允祯就要去做,你没有做到的事情了!是的,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把匕首往前这么一伸,手腕转动,就这么一下,允祯们整个帮派擦才洗掉被朝廷指摘的罪名,才能恢复往日的声威……是的,允祯们靠的就是这颗该死的人头!”   话音刚落,狞笑一声,年禄扬起手臂,就要朝年羹尧的脖子处切下。允祯看得皱眉,横了眼身旁小蝶眼中泫然欲泣的泪珠,生怕她再受到一次猛烈的刺激,便拖着她的袖子,准备悄悄挤出士兵的人群。   然而,这番用心被拒。   年小蝶心理最后一丝防线就这样,被这种异乎残忍,完全等同于摧残的方式,给彻底击溃。捂着脸,她尖叫。叫得那样凄厉。那样歇斯底里。她似乎发了狂。任凭允祯怎么捂住她的嘴,她也要叫出来。以致,当允祯与她,下一刻被团团士兵包围住的时候,她依然咬着他盖在她嘴上的手指,嘶叫个不停。她紧握双拳,身体僵硬,双眼紧紧盯着门的方向,脸色发青。允祯的手被她咬出了血,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让他痛的是她,是她那颗受了伤的心。   虽万千人,吾独往矣的感觉笼罩住那时的允祯。毫不夸张地说,当他被那么多支长剑指着,被那么多士兵围着的时候,害怕却被他遗忘。面前心力憔悴的女人,他这辈子真心喜欢过的女人的可怜的模样吸引掉他全部注意。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能让允祯引以为豪的事情的话,除了征战西北,就是那夜他揽着小蝶,让她依偎在他怀中,不顾诸多虎视眈眈的士兵的注视,而只一心想把她安慰的时刻。那种瞬间就是永恒的感觉让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这完全是一种来自灵魂,来自精神,来自意识的满足,远非早年他在百味居搂抱着一丝、不挂的她心神荡漾的低级乐趣能比。   小蝶戴着的头盔掉下,满头青丝垂落。她闭着眼睛,忽然异常安静地呆在了允祯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层晶莹。吱吱燃烧在他们头顶的火把照亮了她惨白的脸,惊艳的低呼在他们周围蔓延,四溢。门外的士兵开始骚动,因为她的美。   方苞与巴尔烈立即赶过来。匆匆打量了他们这两位化了妆的不速之客后,沉沉的黑影爬上两人的眼皮。方苞向巴尔烈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老远,低声细语。然而,凭借着自身修为,他们想隐藏的谈话仍被凝神运气的允祯听清。   “糟了,十四爷居然也到这儿来了,巴尔烈,你看,现在该怎么办?”苍老的声音问。   “是呀,显然,从十四爷的模样上看,他认出了年禄……啊呀……方老先生……这下可麻烦了……若再让十四呆在这里……待会儿要是皇……要是那位来了……老方……咱们天衣无缝的计划可就要泡汤啦!不不不,别说是泡汤,简直就是欺君之罪啦!哎哟,当初,就该听允祯的,用最简单的方式处理年羹尧这件事……反正中了剧毒的他就要死了嘛……偏偏你不答应……执意要用什么……最能令皇……令朝廷……满意的方式来了结此事。哈哈,这下可好,那位马上就要到这里……年禄那边就要被揭穿……方苞啊,方苞,你可要把允祯害了哇!”   “那当初又是谁听到这个计划手舞足蹈,对老夫差点没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的?嘿嘿,巴尔烈,你自己不济事,让十四爷与年妃混入这里,才令唾手可得的大功转为大罪!”   “嘿,你这老头,当初允祯说要分派些人手看管住李家庄,把握住年妃娘娘的动向,是谁,是谁让允祯把所有的兵力集中于这间暗室,是谁说要把最后的大胜追表现得完美,做戏要把场面做大的屁话的?”   “你——”方苞被气得噎住,停顿了下,转为冷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是允祯……允祯们太过急功近利了……一心想在那位面前演出叫他看得如意,叫允祯们自个儿也看得遂心的好戏……是允祯错了……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所恨之人的身上……想借用年禄这颗使得已经完全顺手的棋子,取得太多并不完全属于允祯们的东西……”   “废话少说,老头,你快说,允祯们该拿外边那位十四爷怎么办?”   “可不单单是十四……”黑暗中,老人阴森森地回应,听见这句话,允祯不由打了个冷战。低下头,看了眼伏在怀里一动不动的,闭上双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睡着的小蝶,下意识地把她搂紧。   非常的夜,似乎总会发生非常的事情。   情绪一阵激动,允祯脑子嗡嗡响着,忽然耳旁传来年禄大呼小叫的声音,“是的,启禀方大人,都督大人,”年禄跪在两人脚边,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除了方才允祯指责年羹尧利用允祯们黑鹰帮玩忽职守,中饱私囊、背叛朝廷这些罪状外,年羹尧其实还……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和田的矿藏!年羹尧不仅利用他西北大将军的名义窃取朝廷库属的财产,还让另一位帮凶与他一同联手!现在,凑巧的是,这个帮凶也到了这里,就是他——”   停顿住,年禄忽然伸出食指,指向允祯。说完,便红着眼,捡起地上的匕首往允祯脸上刺。允祯赶紧抱住小蝶,猛地侧过头,避开了这没来由的袭击。那时他觉得有些乱,突然冲过来的变化弄得他措手不及。刚开口,想喝问年禄是什么用心,然而,话刚出口,说了个“年”字,允祯便被眼前这只被人操纵的木偶给打断。   “嘿嘿,没错,十四爷,你终于肯承认,你与大奸人年羹尧的关系啦!是的,田大人,都督大人,是我亲耳听到的,十四爷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他拥有一大座宝藏!从和田矿藏那边偷偷挖掘出来的宝藏!还说要我尽心为他办事,事成之后,少不了我的好处……哼,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还有,十四爷,难道你能否认你与年羹尧最近异常亲密的关系?或许,十四爷,你收买人心的这招用在别的人身上还行,可是,用在我这个对黑鹰帮再忠心不过的人身上,却是白废!我对帮派,这份心,日月那个……那个可鉴!怎又会是财宝可收买的?”   年禄说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眼睛里全是得意的神情。一直处在低一层位置仰视这些显贵权胄的他似乎是那样满意自己现在掌控局面的能力。这种担任主角的感觉让他觉得又兴奋又刺激。在博取所有人视线的同时,他也打量了依偎在允祯身旁的神色茫然的小蝶几眼,眼中又流露出令允祯讨厌的神情。疯狂又无知的小人,也只有他们,才能在这种时刻,仍然保持胡思乱想的才能。   “此话当真?”方苞听到这儿,忽然表现出极大的震惊。花白的胡须被吹拂的一飘一飘,眼珠溜溜地在允祯身上转个不停,“十四爷,有这样的事么?”注意到允祯皱起眉欲分辨的模样,这个老滑头急忙抢在他说话之前开口,好堵住允祯的嘴,   “十四爷,您和皇上是至亲,本来,我们不该过问您的事儿……可是……您看……关于和田那批矿藏的事显然涉及到了朝廷……现在……事情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四爷……您看……这事该怎么了结呢?”   盯着方苞的眼,允祯读懂了隐藏在深处的笑意。再瞟了眼正快步靠向方苞,与他窃窃私语的巴尔烈,注意着这个胖子下巴颤抖的三层肥肉,和几乎要咧到耳后根的嘴角,允祯更是明白了方才这两人那番对话的用意。   很好,没费什么功夫。轻描淡写地这么几下,允祯就成了与年羹尧牵扯不清的联系人。年羹尧也就凭着至今仍然把脸包裹住的年禄的几句话,就被方苞与巴尔烈定为背叛了朝廷,罪不可赦的大恶人。把一部分注意力用在护卫小蝶安全上的允祯的思绪,还不能适应遭遇到的狡诈。方苞看他像看死人的眼神,和巴尔烈逐渐扩大的坏笑让允祯起了不好的预感。   死,或许,只是一瞬间。允祯本无所畏惧。只是什么都不再能感受到,永久地沉睡而已。然而,放不下的东西却妨碍他对死亡的解读。年羹尧已经死了,带着允祯赌咒向他保证过的誓言飞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如若一旦他允祯也不在了,小蝶却是该如何活下去?她……她太可怜了!不忍心,他真的不能忍心自己的誓言被毁,更不忍心见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老四绝不会是她的归宿。而这,也是允祯为何会陪着小蝶来这里冒险的原因之一。除了遂她希望渺茫的心愿之外,允祯也想在最后与老四的角斗场上决出胜负。逃,允祯和小蝶,逃不出老四的掌心。早在扬州古城外那一次,这个道理便被证明。而且,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叫她死心吧。也只有在剧痛之后,或许,那颗芳心才会肯让他靠近。   允祯没有时间再继续想下去。又一场厮杀靠近。   血。血。还是血。一个个无辜的士兵惨叫着倒在脚边。搂着小蝶,允祯捏着长剑,奋力挥舞。在刺倒又一个窜过来的士兵之后,允祯交给小蝶那柄刻着蝴蝶的匕首,叫她危急时刻自保御敌。她接过匕首,没有说话,仍然让他捏住她的手心。   不知什么缘故,士兵们并没有一拥而上。尤其是没有发现允祯那时的软肋。没有人乘机向小蝶偷袭。十四似乎该庆幸他的好运。然而,四条黑影中止了他之前所向披靡的胜利。从方苞、巴尔烈身后不约而同走出的大内高手们忽然跳了出来,把十四团团包围。其中一个,竟然无耻卑鄙到立即对准小蝶发出了攻击。那人使的是一根长长的狼牙刺,当时允祯正被剩下三人纠缠憨斗,面对小蝶临头的危机却腾不出手救援,正在焦急时分,那个讨人厌的男人来了!不但立即救下她,也算暂时阻止了对允祯的蓄、意、谋、杀。、   那个男人戴着斗笠,斗笠边缘垂落下的黑纱让他那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完全隐蔽。站在他左边的一个同样全身包裹着黑色夜行服的男人成功解救了小蝶。站在他右边的是作百姓装扮的小太监常喜。只一招,连十四都没能看得清,那根想偷袭小蝶的狼牙刺就被撞落掉地。偷袭者吓呆,剩余三个人也威慑于如此不凡的功力,四个太阳穴鼓起的高手同时收手,想往他们的恩主背后走去。然而,这一刻的犹豫造就了他们的悲剧。新来的黑衣人没有再给他们机会。呼吸空气的他们,已成为某个人眼中的多余。   随着四个人应声倒地,在场剩余的一些闲杂人等被清除。士兵所剩的残余们搬动着杨石磊与年羹尧的尸体走了出去。混乱中,允祯忽然发现一直插在杨石磊咽喉处的那根淬着剧毒的发簪不见了。疑惑中,允祯四处打量,却发现神色显然十分惊慌的方苞与巴尔烈也想跟着士兵一同退去,却是在临跨出大门的时候被斗笠人重重的一声咳嗽声叫住。   “没有人能代替……朕……发号施令,”面前的黑纱一阵晃动,斗笠人颤动着身体一不小心说出自己的身份。他手指攥紧,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空气说的话。看得出来,他在生气,生两个亲信手下的气。门口的方苞巴尔烈听得身体乳筛糠般瑟瑟发抖,狡猾的狐狸,狠毒的豺狼,在遇见森林之王时不由不低头驯服。接着,斗笠人迅速扭着脖子,炽热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黑纱。他盯住被自己左边的那位黑衣人带过来的小蝶,默默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皇……四爷……您看……”常喜靠近努嘴的动作把斗笠人想对小蝶说的话打断,顺着斗笠人的目光,允祯注意到眼前是几个正想搬动晕过去的心采的士兵,很快,常喜把他们阻止。小太监走过去扶起心采,让她靠在了身后干净的一块墙壁上,心采嗯了一声,似乎就要醒。   方才独角戏演得过瘾的年禄这时完全吓傻。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在目睹方、巴两人对斗笠人的态度之后,在留意到斗笠人呵护心采并嘱咐一个没有喉结的男人扶起心采到一旁休息的情形之后,更大的惊慌把这个跳梁小丑笼罩。双腿打颤,牙齿打架,捧着脸,他浑身哆嗦。低着头,他也很想混入士兵退离的身影,然而,却几乎在方、巴被叫住的下一刻,他这艘小船也被迫搁浅。海水漫漫,来去不定。忽而,汹涌澎湃,激情万丈;忽而,士气低落,孑然离去,卷走所有波浪。过于依赖大海的小船时刻承受着灭顶的危机。   “是你杀死年羹尧的?”   老四沉声问裤裆处滴落下水滴的年禄。   听到后面的名字,忽然,木头人般被黑衣人扶着的小蝶发出一声低呼,她方才失魂落魄的神情忽然消失,恢复意识的她转动了下眼珠,望了望四周,忽然为可能再也看不到的年羹尧的尸体悲伤。这种苍白的脸色一直维持了很久。接着,她又望了望允祯这边,忽然,用了允祯那时还有些看不明白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于是,她乘着身旁黑衣人关注老四安危的时刻,悄悄把那柄蝴蝶匕首收进了袖笼。对此细节,允祯一时没太放在心上。年禄与老四的对话,成为在场的重头戏。   依然包裹着黑色头巾的年禄愣了半晌,“噗通”一声跪倒在老四脚边,说出那晚他不该说出口的最烂的台词。据巴尔烈事后说,方苞认为,当时,极有可能就是年禄的这一句送掉了他的性命。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不过说出了允祯们诸人明知却没说出口的事实而已。跪在老四脚边,他口呼“万岁”。   因为蒙着黑色面纱,老四当时的表情允祯看不见。但他接下来的话很快把他的情绪暴露。他问方苞这人是谁。   支吾了一阵,方苞正在为难(在犹豫说出年禄真实身份还是继续导演这出戏之间徘徊),从没见过圣颜的男人解除了他的困扰。显然有些激动过头的年禄,脱离了控制,竟自顾地把这场戏给编了下去。   “启禀万岁,小的姓鲁,名念。是黑鹰帮一个小卒,平日里尽在帮中打杂,做些杂役的活儿。因为不甘心允祯黑鹰帮被这姓年的恶贼三番两次的欺凌,因此这次偷偷随着本帮的老大杨石磊来找年羹尧算账,非常不幸,杨石磊被年羹尧杀死了,而我却因为侥幸,身藏在床板下的机关内,在这恶贼自以为获取全胜的时刻,对他偷袭成功,并乘机结果了他——”   听着他逐渐平静下来的声音,辨析着这番流畅得没有丝毫引人怀疑之处的介绍,十四深深地注视了方苞一眼,暗中对这位前朝重臣深沉的心机感到恐惧。幸亏他老了,也幸亏他允祯不是皇帝。   说到这里,年禄转悠着眼珠,似乎想张望什么人,然而,这种欲、望终于被忍住。论做戏,他真的没得说。老四很快让他又说下去。   “是,万岁。对于江湖道义,这姓年的完全把我们背弃!小的恨透了这年羹尧,因此发誓,要把当初小的在帮派内听说过他的事情全部抖落出来。恰巧很快,朝廷的人马赶到这里。就在小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刻,门被撞开!小的注意到方苞大人,巴尔烈大人赶到了这里。这两位大人对小的和颜悦色,并允诺小的如揭发出年羹尧昔日的恶行,则帮忙小的在万岁爷面前,理清允祯们黑鹰帮也只是被年羹尧利用的实情。就这样,在两位大人如春天般温暖的关怀下,在对年羹尧忿恨的心思下,我吐露出了这位……十四爷与年羹尧过从亲密的事情,孰知刚说完,万岁爷你们就赶到了这里。”   一番言语听起来无懈可击。十四被老四瞪了一眼,看了看对面小蝶苍白的脸,心里又气又急。然而,主导事件发展的指挥棒始终不控制在他的手里。   老四立即提出了疑问。所问的问题令允祯拍案叫绝。   “依据你方才的一番描述,你一直跟随你们帮派的帮主,在帮派内做粗活,很少接触外界,而且身为一个低等杂役。那么问题是,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能在刚杀了你们帮派大仇人的紧张又惊慌的情绪下,一眼就认出朕的这两位爱卿的身份?”   年禄遭遇到当头棒喝。嘴里兀自强辩,说是他是听见其他跟随来的士兵这么称呼两位大人的,但这样勉强的解释显然与他方才的说词相矛盾。   常喜从外边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老四遂在屋内这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玩弄着手指,咂着嘴,缓缓吐出叫年禄又要跳脚的话。   他问方苞与巴尔烈,依据《大清律例》,欺君之罪该如何论处?   如果允祯不是老四的对头,此刻,真该为他绝佳的问题喝彩。一语双关的句子,经由他那副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脸孔表达,当真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位方才还欲置允祯于死地的大人吓得双双跌落在门槛上,花白头发的那个磕掉了一颗门牙,胖的那个摔肿了下巴。讨饶乞怜的声音不绝于耳的从两人同样说话模糊却不肯沉默的嘴巴里溢出。那一刻,注视着老四,允祯分明觉得有些嫉妒。高高在上的滋味,的确是分外美妙。   老四没说话,只是授意常喜,领着两位爱卿退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年禄吓破了胆,趴在地上,脑门贴地,半天都不敢抬起。   可笑的是,他以为他还能活命。   “万岁,”他磕头磕了一会儿,抬起上半身,望着老四露出忿忿不平的表情,“小的是被人利用的……小的是无辜的……无辜的……万岁……皇上……求求您……看在……看在小的亲手杀死这个让您最可恨的男人的份上……宽恕了小的吧……”   听到这里,允祯再也忍受不住。一声冷笑溢出嘴角。老四恶狠狠地又盯了允祯一眼,接着声音变得无比恐怖。   “说,你究竟是谁,如何会知道朕特别憎恨年羹尧?”   年禄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然而,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卖。病急乱投医的小丑接着犯错,他跪着扑向一直被老四身旁那位黑衣人守护住的小蝶,眼泪鼻涕一把的年禄,似乎想拽住小蝶的裙摆,却是被得到眼色的黑衣人抬腿踢开。   隔着黑衣人,年禄大喊,“啊,年妃娘娘,求求你,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别忘了……你们还欠我爹一条性命哪……”   “你爹……你……你是谁?”小蝶红肿着眼,被黑衣人扶着往前走,却在走到年禄身旁处被老四拦住。老四告诉小蝶说呆在他身边比较安全,小蝶仿佛没听到似的,用力甩开黑衣人的胳膊,靠近年禄。   这让站得与年禄距离最近的允祯立即紧张起来。忽然,银光一闪,年禄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事物,捏着往小蝶的心口刺去。允祯登时大喝一声,一脚踢中了包藏祸心之人的后背。老四也很紧张,想往小蝶这边冲,却被赶回来的常喜与黑衣人同时拦住。   年禄发出痛苦的惨叫。十四扶住惊慌的小蝶,注意到年禄却是自食其果,被手中的那根淬毒的发簪刺中了他自己的胳膊。很快,他的脸发黑。一阵隐约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小蝶咬着牙,撇着嘴,最后,终于没能忍住,把允祯身上吐得一塌糊涂。她伸手要替十四擦拭,本来,十四根本不在意,他不会嫌弃她吐的污秽,然而,在接受老四那样虎视眈眈的侧目之后,她的好意便不再被他推辞。   与此同时,年禄的一条胳膊变黑。他如被人捣烂了的泥鳅般,翻滚在地上,不停扭动。对这个恶魔,小蝶还是动了怜悯之心。她乞求允祯立即结果了他的性命。   “乐意为你效劳。小蝶。你该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不过,在这件事上,你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毕竟,是他杀了年羹尧。”   小蝶不再说话。也不再为十四擦拭,停住手,她闭上眼睛,脸色异常苍白地躲在了十四的背后。似乎单是闭上眼,也不能摆脱年禄临死前可怕的模样。   或许是由于剧毒没有刺中要害,年禄过了好久也没有断气。老四等得有些不耐,用示意的眼神看了允祯几次,允祯假装没看到似的扭头到一边。老四有些生气,很快示意身后那位黑衣人,要他即刻下手。黑衣人领命,谁知,又一个意外发生。一直昏迷的心采在关键时刻醒了过来。才醒,就见到了年禄。大叫一声的五公主,如野猫一般灵活地从地上弹跳起,熟练地把那根毒簪从年禄的胳膊上拔出。就在大家都颇感意外的时刻,她把簪子插在了气喘吁吁的年禄的胸口,后者登时毙命。   “独善,为娘的总算为你报了仇。”尖叫一声,五公主掩面哭泣。比起处事镇定这一点,她显然够不上小蝶的一根指头。当允祯这样鄙夷的看她的眼光被心采发现之后,立即,小蝶成了她在场的第二个眼中钉。   疯了一般的心采似乎没有多打量四周,蹲在年禄身旁的她拔出匕首,站起身,又一步步逼近小蝶。这种姿态,让向来不动手打女人的允祯很是踌躇。然而,老四却没有他弟弟这般犹豫。立即,给了心采后脑勺一击。这次,这个曾被八哥称作烂菜叶的女人终于完全晕厥。很快,常喜与黑衣人被吩咐着带着心采退出。   舞台上,只剩下老四,小蝶与允祯三个人。脚下只有一具杀死年羹尧之元凶的尸体。允祯看着老四眼睛,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刚开口,他就切入主题。他叫允祯把小蝶给他。允祯当然没有点头。老四大发脾气,说允祯这个他的亲弟弟,竟然联合着外人欺骗了他这么多年,接着歇斯底里地说,说要把宫中那个孽种立刻掐死。对于他所说的孽种,允祯不知其所云。以为是他怒极口不择言的混话。   然而,一直听老四说话没反应的小蝶却并不这么认为。她忍不住终于开口对他说话,她问他话中所说的孽种的含义。女人在某些方面特别地灵敏,就像猎犬的嗅觉一般,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寻觅住猎物。   但是,比起老四,很难说,小蝶和他究竟谁才是猎物。允祯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她又落入他的陷阱。然而,事情总是不受允祯的控制。    ☆、CHAP166 小蝶篇之结局3   面对小蝶执着于“孽种”二字的疑惑,老四却像个闷葫芦似的,怎么也不肯开口。允祯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又输了一招棋。却原来,老四方才指责他的这番话,也是说给小蝶听的。他允祯不过是个散播出谜题的管道。   没了常喜,没了黑衣人,小蝶站在允祯和老四中间,左右望了望,忽然明白到了她又一次必须选择的时刻。至今,她那时低头蹙眉抿嘴的模样还镌刻在允祯的心里。分明,失去了年羹尧,她失去了生活的意义。那一刻,除了仅剩的疑惑与痛楚,在她眼里竟然还出现某种特别的,很奇怪的东西。那是一种大痛之后的突然涌现在脸上并不符合逻辑的神情,是一种没能得到确认的惊喜。她似乎还在怀疑,还不能肯定。因此,她加倍地痛苦。   而允祯的痛苦也随之到来;她于走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只用了这么一手暗棋,就把她完全吸引了过去。甚至,这一次,手段高明的他连交易的题面都没有说明,单单“孽种”两个字,已叫她心甘情愿地挨到他身旁站定。   迫不得已,允祯只好用会让她更加清醒又更加刺痛的方式来提醒她此刻选择的不合理性。   “小蝶,别再被他骗了,你该知道,此刻,你做出选择的意义!过了今夜,不,很可能是下一刻,下一个瞬间,你,你就要永久地被带入那个活人死也逃不出的牢笼,一辈子被囚禁在那里!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更不是年羹尧希望看到的。虽然我允祯还是十四爷,可以为了你的一句话粉身碎骨,可是,必定,我不能与整个朝廷相抗衡。小蝶,为此,你必须想清楚……你自己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决定。”   叫允祯着急的竟然是她对他所说的话置之不理。她不急不忙地梳理了下发髻,擦去脸上泪痕,她忽然开口问老四,问关于年羹尧的事情。   “你才是杀死年羹尧的真正的凶手,不是么?”她努力嗅了嗅鼻子,好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然而,却是失败。她一只手伸进另一边的衣袖中摸索了一会儿,似乎是想从袖子里拿出什么东西,这个动作迟缓、犹豫,最终却是暂停。   老四没说话,拳头握得紧了又紧。看得出,他在嫉妒让她落泪的那个死人。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把这个曾经妨碍在他与她之间的男人遗忘。太过诚实的小蝶立即给出否定,老四被她脸上流露出的笃定而专注的情意给弄得恨得眯起了眼睛。   接着,她又问起老四对年羹尧之死如何善后。老四说出他的打算。他先说年羹尧骄横恣意,目无法纪,结党营私,虚报军情,中饱私囊之种种罪责,接着说堂堂朝廷西北大将军死于万花楼此处,未免惹人非议,因此,会叫方苞代拟诏书,昭告天下,说明年羹尧之罪状,到时,再把他下葬。   听到这时,允祯忍不住插嘴,问老四,“单是这些罪责,顶多就把年羹尧贬职,别忘了,依据《大清律例》对朝廷赏赐侯爵官员的恩惠,二等侯爵的尊贵可不是一下子说没就没的。”   “这还不简单,诏书随我写。今天我就可以让在人间莫须有的年大将军降到杭州XX,明天是XXX,后退便是一个守着城门的士兵!历史是什么?史官们手中拿的还不是朕发给他们的俸禄?嘿嘿……想我大清千秋万代之后,又有谁会知道这个被朕施予了怜悯之心的一再宽恕的昔日门人,其实早在被数次贬谪之前就魂飞魄散,一命归西?”   小蝶盯着老四,死死咬住嘴。直到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完,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在她看来,那样重要的问题。她要他必须回答,否则,就不能让他今夜遂心。   对于这个迫使她做出头脑发热选择的问题,对于这个让允祯觉得蒙受耻辱的问题,允祯当然竖起耳朵。下一刻,战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个孩子,他还好吗?我……我是说……他的身体还好吗,他现在的生活可有着落,饮食起居如何?呜呜呜……他还那么小……还不到三岁……”   一下子,允祯没有把“孽种”与不满三岁的孩子这两个概念联系起来。感觉很糊涂。用质疑询问的眼光他看向小蝶,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答复。   老四还是不说话,他用把嘴咬得死死的方式,用沉默回答小蝶。然而,允祯注意到他这位亲哥哥的脸越变越难看。小蝶看老四的眼神却越来越专注,似乎想从他每一次微微跳动的眼皮或鼻翼两侧皱起的线条来判断,判断她那么渴望想得到的答案。一瞬间,允祯感觉自己被排斥到某个空间之外,似乎有个什么他并不知道的秘密把他阻挡在外。这种隔离的感觉让十四觉得十分不好受,终于,他眼睛注视着小蝶,心直口快地大声问了出来,   “究竟怎么一回事?”   幽暗的地下室已沉睡,光与影扑朔在允祯对面的一男一女的脸上。他们两个人对视,谁也没有理睬他,似乎他早已不存在似的。允祯异常焦急,他跺了几下脚,想大踏步地冲过去,揪住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问个清楚,然而,这一夜,他并不走运。火光闪动,人影一花,就在允祯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背后颈部突如其来的剧痛袭击了他,晕倒之前,老四那喜怒交加的脸与小蝶包含歉意的眼神成为他倒下之前眼中所有的图像。   这道一直困扰允祯的谜题到了八年后的某一天,才被解开。那天,是一次碰巧。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当允祯在八年前的万花楼地下室的那一夜之后再度走进这座巍峨的紫禁城的时候,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冬天很冷,风呼呼地如刀片般割在人脸上,没多一会儿,阴沉沉的天空就开始撒雪子。一粒粒冰凉的往人脖子缝里钻。虽然有身旁的李灿英打伞,可是,允祯还是觉得浑身被雪粒子给浸透,冻得他那颗心渐渐没了知觉。   “十四爷,小心,前边路滑。”李灿英走在允祯前边一点,一手提着一个包袱,一手撑着伞。走了一会儿,灿英忽然停住,手指着前面一条长满苔藓的看上去湿滑的小路,朝身后的允祯回过头,伸出手,把他主子扶住。   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感情让允祯觉得很温暖,盯着灿英,回想起八年前他甘愿舍弃九门提督与老四的交情,来投靠自己时的模样。那时,他嘴角上还没留现在的八字胡。   握住灿英热呼呼的手,允祯点点头,顺着脚下粘满灰尘的小路,一直往前,没走多远,一座看似早已荒废的宫殿矗立在眼前。   “这里就是良妃娘娘的住所么?”   听见灿英的疑问,允祯点点头。抬头看了看下宫殿屋檐下悬挂着的厚厚的蜘蛛网,打量了下走廊外一片荒芜的花园,注视着凋零的草木与缠绕在枯萎的树干上如棕色巨蟒般褪光了树叶的藤条,又一阵凉意由他心头缓缓升起。他想到了今天进宫的目的。去年的今日,良妃病故。因此,今天,他特地前来拜祭。推开并没有上锁的大门,允祯走了进去。一个惨兮兮的用普通白绢绣了的“奠”字仍然贴在门厅正对面,待在去年它所待的位置,只是白绢左上方的一个角耷拉下来,显得有气无力。白绢下供奉着的是良妃的牌位。牌位旁摆放着的早已发霉的两碟果品。桌上一片狼藉。在允祯吩咐李灿英清理一下的时候,几只肥硕的老鼠居然大着胆子不怕人地跳上了李灿英的手背。灿英用力甩了几下手,才把老鼠甩落。只有四盏烧了半小截的白蜡烛依旧如去年那般模样,孤零零地围绕在牌位周围。   灿英打扫完桌子,便打开包袱,取出新鲜的果品,糕点等物,一一在牌位面前摆放好。最后,点燃蜡烛,把用作祭奠叩拜的蒲团拍打了两下,他便默不作声地走到允祯身后站好,低下头。   允祯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嘴里默念了几句,便站起了身。走到看上去有些凄然的灿英身边,他拍拍这位新任跟班的肩膀,问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亲人。灿英点头。   十四也跟着心中发酸,闭上双眼,他心中默念道如下:   “良妃娘娘,你在天有灵,可一定要保佑八哥下半辈子,能过得舒心淡定……是的,八哥没有死!他还好端端地活着……传到老四与您耳朵里那个握着玉笛死掉的人不过是八哥的替身……请原谅我,原谅老十,为了八哥的安危考虑,即使对您,对处在弥留之际的您,我们也没泄露这个秘密……因此……今天我才特地来此向您表达我的愧疚与歉意……”   “早在去年这时,八哥就在信里说是宁可死,也要赶回京城,混入宫中,来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您知道,您这个儿子又多么固执,任凭我与老十磨破了嘴皮,他也不肯听。当然啦,他的那双叫人牵挂的腿,早在去年冬天之前就完全好啦……嗯,对了,这事儿基本上完全可以算是您现在的那位新媳妇儿的功劳……忘了告诉您,她叫谢小风……是与八哥患难与共的红颜知己……她不费千辛万苦地种植出神奇的草药……使得八哥又能生龙活虎啦……因此……当听见您病危的消息后,你完全可以想象八哥当时那副谁也劝不住的犟驴般的模样……没办法……我和老十不得已……花钱收买了宫中当时您宫里的各处眼线……有侍卫有太监有宫女……此外……我们还费了周折……利用灿英早年与田文镜的关系,为八哥进京疏通了一条通道……那段日子,被老四看管在遵化的我没办法,只得每天夜里带着灿英,偷偷溜进老十的府上,与他密议……讨论着如何护卫八哥周全,如何不让老四发现他这个名义上早已死掉的廉亲王的存在……那时……我们当真是什么法子都考虑到了……甚至连早先与我们朝廷有些瓜葛的黑鹰帮的那些江湖人的手段都给备上了……为此……到现在……我遵化的屋子里还放着厚厚一沓的人皮面具……”   “然而……就在我与老十火急火燎地准备着这一切的时候……忽然……收到了八哥改变主意的一封信……谢天谢地,感谢现在的八嫂……感谢那个今年已经周岁的您的小孙子……要不是他们……谁知道去年怎样一番场景?是的,八嫂小风那时要生孩子啦,没办法,八哥最后只得留在了家里。今年,就是前些日子,八哥又给我来信啦,说是他又添了个女儿,模样很是像他,还有,他说他有些后悔去年扬言回京的冲动……并用沾满泪痕的信纸让我……让我一定代替他……进宫……给您老人家叩头拜祭……他说,让我告诉您,叫您老人家放心……有他现在管家的那位,他以后会活得更加开心……他在他们南边的那处岛屿的家里也为您设立了牌位……相信此刻,他也正和我一样,在焚香拜祭,带着您的媳妇儿与孙儿孙女一起……良妃娘娘……您九泉下可以瞑目了……八哥他……他会一辈子都过的很开心……”   说完这许多,一颗泪珠沿着允祯的眼角滚落。灿英看见,心口难受,在允祯完成叩拜之后,也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良妃娘娘的牌位拜了几拜。心中暗想:“这宫里的嫔妃娘娘如今看来,也未必都是幸福的。就眼前这位良妃,听说生前就不被先帝宠爱,死后经历了雍正那位抠门儿的皇上,竟然连丧事也办得极为寒酸。关于这事儿,我可得管住我这张嘴,别等下次到李家庄与十四爷去拿八爷的信的时候,在李神医面前说漏了嘴,给八爷那边得知。否则,又会是一番风波。”   允禩所有的来信都是由李家庄李神医那边周转过来的。自打年羹尧的事情之后,李神医便与十四爷成了非同一般的交情。现在,李神医给人看病的苛刻的条件全部没了,只要有人来求医,他就救人。听十四说,李神医这么做是为了在赎罪,给自己前半辈子,耽误过的病人赎罪。   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李神医与十四爷闲谈的时候,提到了谢小风,这个早年算是灿英与田文镜这边属于四爷阵营的女人的名字,说现在好端端活在临海最南边岛屿上的她便是他曾经行医史上的那唯一一次破例。   灿英那时听了大吃一惊,因为早在七年前就听说了谢小风的死讯。据说,她与允禩还有一个姓张的老婆子在天津港口附近打海面上遇到了海盗,连同船上的水手等人统统悉数被杀。为了毁尸灭迹,海盗们还在船上放了火,等到附近的朝廷的军队赶到的时候,发现的只是没有完全烧毁的玉笛与半架古琴。可是,呆子也看得出来,李神医没有说谎。甚至,他手中还捏着一张盖着“听海小楼”印章的书信,是小风转过来的。十四爷当时听了反应也和他灿英一般,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世界居然这么小。小风没死,与她在一起的八爷允禩自然也无事。灿英记得,当自己再听见允禩,这个早年曾暗害过他与酸秀才田文镜的男人的名字时,怨恨已从他心头遗忘。孩子般稚嫩的、非黑即白的年代已离他远去,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聪明早熟拦住胤禛允祯两位骑马大人的小毛孩儿了。该过去的东西就让它过去。   于是,小风辗转辛苦,跪求李神医赐药的往事被回忆。李神医一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一边朝十四爷讪笑,说要是早知道小风要救的人是八爷,他便早就会满口答应。   “难道当时你还刁难过她么?”十四爷遂问,似乎颇感兴趣。   “我哪敢呀……这位谢姑娘与小蝶姑娘完全不同……哎哟……对不住,十四爷,我说错话啦……”   十四眼里闪烁着失落,假装笑了几声让李神医说下去。   神医遂接着开口。   “谢姑娘当时见对我好说歹说地我仍然不肯理睬,就动了怒,哎哟……李忠……你别急着端茶走……你说……她当时那副样子……哎哟……我那个诊室……那个装了祖辈留下的整整几箱宝贵医书的诊室……装着许多名贵配方的诊室……就几乎没叫她给毁了……这绝对是位姑奶奶,我可惹不起!”   十四爷听了大笑,指着神医的鼻子戏谑,说早知道他如此欺软怕硬,当初与小蝶来求医的时候就不必那么低声下气……十四爷话说到一半,就停住,笑容也从他脸上消失。灿英于是知道,年小蝶的名字成为他的禁忌。那个比花更娇美,比露水更纯真的女子的影像就这样突然间重现在灿英眼前。打从万花楼地下室的那日起,年小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打听不到一点儿的消息。这让沉寂在暗恋水面下的那颗心的失落并不比十四的要好受。然而,同情并不是灿英所以舍弃四爷而选择十四的原因。在感情这方面,灿英从不含糊。就像他对他自己未来的把握一般,他也绝对能看得清。对比与田文镜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的快活的模样,他李灿英却没有丝毫兴趣。对丑陋的、必须隐藏在阴暗角落里做的勾当,他无比厌恶。一次酒楼的相遇,带给灿英命运的转折。他碰上了十四。得悉到小蝶与年羹尧那夜发生的真实的事情。而那时,年羹尧还活在议论中间,当时好像官的品衔才降到了二品,仍是个什么空架子的将军。而曾经想尽办法要置年羹尧于死地的方苞,却被他的好同僚巴尔烈参了一本,说他藐视圣颜,很快,凭借着这样的罪名,花白头发的老人见到了他已故的孙子重孙,得以与他们在另一个空间团聚。   获知事实之后的灿英很想用欺骗或可怕等词语来形容曾经救了他并帮他报了大仇的四爷,然而,他终于没有把这些词语说出口。一个人被人看重的是他的行为,而非言语。空洞又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是留给那些执掌权势的大人物的。和他一点不相干。联系曾经被利用给年羹尧下毒药的事,李灿英很快理出头绪。他必须按照自己希望的某种方式继续生活下去。   望着喝着闷酒,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线的十四爷,灿英心中百感交集。打动他的是十四的真性情。或许,像十四这样率真的人不适合做君王,但确实,十四有着另一股磁力,让人追随他一生的吸引力。   就这样,灿英不顾田文镜的劝阻,辞了官。跟了十四爷。   灿英的回想到此暂停。   门外飘扬进来的一阵锣鼓吹打的喜悦之声把他的思绪打扰。   这时已临近中午。正擦着脸上痕迹的允祯皱着眉,走到灿英站直的身体旁边,用满是不高兴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问他,是谁偏偏在今日吵闹,败坏他们拜祭的兴致?并吩咐灿英到外边去打听打听。灿英应声出门。   没过一会儿,灿英回来,报告却说,“今日恰好是钮钴禄氏娘娘的阿哥弘历的生日,宫里的不少人正凑在一起为这位小阿哥庆贺。还有……还有……听说……”   “听说什么?”十四注意到灿英的不寻常的吞吐,立即催促着问。   “听说,每年这个时候,弘历就会收到一份神秘的贺礼……”   “神秘?”   “其实好像也就是衣物鞋袜之类的,只不过做的颇费心思,很是精致……而且据说……送贺礼的是一位一直独居在闲梳院的一位娘娘……”   灿英后边的话就此打住,他盯着十四爷的脸,在那里看到比自己更激动的眼神。   “原来是他!”灿英注意到,十四爷刚说完,便晶亮着一双眼,把攥紧的拳头握在了胸前。    ☆、CHAP167 小蝶篇之结局4   允祯这次进宫是借了老十额娘X妃在雍正前的面子,总共说了五次,才得到许可的。然而,对这样的亲弟弟,雍正仍然不能放心。此刻,呆在良妃牌位前的允祯辨明外边喜乐乐曲的方向,刚推开了手边一扇落满灰尘的窗,想往外张望,立即,躲在不远处几个缩头缩脑的人影落入他的眼帘。这点跟着也被灿英发现,于是,刚刚与十四一般,浮现在心头的某种惊喜如泡沫般碎裂。灿英心中黯然,默默叹息,“小蝶,这次,分明是无法见到你了。”   窗外贺寿的乐曲声越来越大,笛子,锣鼓,喇叭等各种活泼的乐器凑在一起,热情洋溢地碰撞着每个音符。外边人们的笑声接着在这样喜气洋洋地曲调中流淌,就仿佛一条条游弋在冰雪消融的河流中的鱼儿,游得是那样自然与欢畅。   权力的屏障阻碍住十四与他新任跟班的脚步。失宠的人们来不到这里。此时此刻,热闹、喜悦,欢乐是降临在这处宫殿的主旋律。鲜艳的彩带,夺目的寿字,一根根,一个个被挂得满屋都是。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宫女太监穿戴得像过年一般从头到脚一身新。在偏厅旁的一所向南的小屋子里堆满了两座小山,精美的礼盒,恭敬又讨好的贺词,数不清的古玩新奇,看不尽的字画珍品,所有这些,便是今天寿星的贺礼。   悠游的岁月磨断了痴情人的心,却也浇灌了曾经的幼苗。弘历长大了,今年已经十一岁了。是个少年了。今天,便是他的生日。此刻,他正独自一个人蹲在这一大堆礼物面前,满头大汗地寻找着什么。身旁站着他的陪读,一个叫小山的身材比他壮一些的少年。   “奇怪,刚刚我明明把那个收到这里的,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呢?”他闪着漂亮的浓黑的大眼睛,猛抓脑门,“真是奇怪……怎么不见了哩……真是急死人……”他伸手满不在乎地用力又往那两座小山似的礼物堆里搜索了半天,然而,似乎仍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主子还没找到么?”小山也着急地跟着蹲了下来,帮忙一同寻找。然而,忙得满头大汗的两个少年翻乱了所有的礼盒,却仍一无所获。“奇怪……难道被老鼠拖了去?”小山托起方形脸的平平的下巴,正在若有所思,却被弘历立刻否定。他问小山,方才除了自己与他,还有谁来过这里?   结结巴巴的答案很快被给出。“啊……没有人……没有人啊……这里是放礼物的地方……收了贺礼之后,都是我给主子搬过来的……”   “哼,”弘历不屑地冷笑了一下,拍了拍手,站起身,用俯视的角度看着小山疑惑不解的黝黑的脸,摇头道:“绝对不会是老鼠。”   寿宴还是照常进行。宾客为寿星道贺,为寿星举杯。寿星呢,也把今天属于自己的角色把握了个十足。在额娘钮钴禄氏的带领下,弘历有礼又谦卑地向在座的一张张桌子上的嫔妃娘娘,各处的宫人敬酒,表示自己的谢意。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舞,清歌咽。处处是巴结的眼神,处处是讨好的笑脸。十几杯酒下肚的弘历拧了拧自己微微发红的脸,对矗立在他身旁只把今天更多的注意放在招待来客上的女人欠了欠身体,再自然不过地用喝高为借口,提出要回屋暂作休息。钮钴禄氏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小山扶住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弘历,绕过正觥筹交错的众人,步入走廊。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是弘昼!他是耿氏的儿子,今年刚八岁。个头还不到弘历的胸脯。可是,小个子的他看起来却似乎架子很大。在这片属于后院,人烟稀少的走廊上,他竟然不分尊卑地忽然把弘历给叫住。   眼角隐藏住微微的不悦。弘历继续装醉。甚至干脆横仰起脖子,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赖到了小山的胳膊上。忠心的小陪读赶紧把他扶住。弘昼见了起疑,眯起如他额娘般让人一见就讨厌的三角眼,如小獾子似的直立起瘦弱的好似发育不良的后背,走到弘历身边。   “他……真的……喝醉了么?”弘昼问小山。   “你说呢?”   “混账!”弘昼大喝一声,指着小山的鼻子大骂,接着忽然朝小山勾勾手指,叫他弯下腰把脑袋凑近,憨厚的陪读并不提防,却不曾想,刚搂住弘历弯下腰,脸上便闪过一阵火辣辣的痛!弘昼竟然扇了他一记耳光。扇完,还接着骂他,骂他是不长眼的狗奴才,接着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没事就喜欢咳嗽故弄玄虚的大臣一般也咳了两声,才道出替弘历教训小山的原因。   “对阿哥要有规矩。小山,这宫里的规矩,你这头笨牛可要记得,哼,这次好在你是碰上了我,要是万一给皇阿玛撞见,撞见似你这般没规矩的奴才,你说,你岂非是要给弘历脸上抹黑?”   小山又气又恨地抱着醉醺醺的弘历听着,肚子里早把面前讨人厌的小鬼弘昼诅咒了十七八遍。诅咒完,才垂下脑袋,耷拉下眼皮,问弘昼,叫住他们有什么吩咐。   架子极大的小鬼点点头,忽然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锦盒,扔到了小山的脚边。   “喏,这个,给你!”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又忽然回过头来看弘历,在注意到这位哥哥依旧脸庞发红,双目紧闭的模样之后,才像是相信了眼前所见似的,对着弘历醉倒的模样啐了一口,“哼,要不是我额娘让我来,本阿哥才不稀罕来你们这里呢!”冷不丁扔下这句,弘昼叫唤出不远处守候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让两个小太监靠近蹲下,胳膊缠绕住,肩膀并排,组合成一顶人力轿子。接着,他自己一屁股坐在这顶轿子上,斜睨了一个正经过他们身旁,对着他蹲□体行礼的宫女,大笑一声,得意洋洋地终于离去。   耿妃在生下弘昼之后,身上就带了病。平常几乎不怎么外出。对于曾经十分交好的这位钮钴禄氏的妹妹也突然断了联系,除了必要的日子,几乎不踏入这处的宫殿半步。有一次,在匆匆经过钮钴禄氏这儿的时候,她急匆匆地催促身旁宫女扶着她加快脚步,回到自己宫里,她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了,又吩咐宫女说以后凡是经过钮氏那儿都必须绕行。似乎这处像是招了什么会传染的瘟疫似的,叫她觉得惶恐。   后宫里闭门不出的不只是耿妃,还有皇后娘娘那拉氏。约莫七年前的某一天,她就突然生了重病。小山听人传言,似乎说是皇后曾经的旧疾突发,就此得了疯癫。然而,不知什么缘故,皇后仍然住在她原先的宫殿,没有搬离。日常的起居饮食也是照旧。皇上也会时时去探望。但是,宫里后来很多新来的宫女太监都没有见过皇后的模样。谁知道,她是不是还真的活在那里?   说到皇上,小山也觉得有些奇怪。对于弘历这位事事表现得异常出色的儿子,做父亲的竟然从来都没有真正露出笑脸。即使上书房的老师一致的夸奖,即使弘历递上的一份关于朝政很有见地的折子,即使朝廷内外对弘历统统竖起大拇指,真正意义上的欣慰又满足的神情却是从来没在万岁爷的脸上流露过。就算作为堂堂一国之君,对于亲骨肉,这种方式,未免让小山觉得太过严厉。   叹口气,小山不再想。费了半天的劲,举到胳膊肩膀酸痛,他才气喘吁吁地把弘历抱进屋里。谁知刚把弘历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口渴转身走到桌边倒水喝的时候,背后床上忽然发出声音。“混账!”   小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发现弘历早掀开被子,一脸正色的从床上跳起。“他才是混账!”   小山愣了愣,遂知道弘历骂的是方才的弘昼,接着,又一阵了悟闪现在他心头,   “啊,原来,你刚才一直是在装?”咕嘟咕嘟几口,吞下凉水,小山瞪住害他胳膊酸疼的肇事者冒出不满的疑问。   “嘻嘻……不这样……咱们怎么能溜出去?”说这话前半句的时候弘历的脸还像在开玩笑,后半句却像换脸谱一般忽然变得异常严肃。   小山恍然大悟,放下茶杯,走到床边,坐下,抓住主子有些发凉的手,声音激动又颤抖:“啊,我早该想到的……前年的今天……似乎也是按照这个法子办的……哎呀……主子……你瞧我……我可真够笨……弘昼骂得没错,我真的是十足的一头笨牛!”   弘历拍拍小山的肩膀,撇嘴嗔怪他干嘛把那个讨厌小鬼的话放在心上,安慰了他几句之后,遂问小山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小山指着桌上茶杯旁的那个锦盒。弘历跳下床,三两步走过去,打开锦盒,却见是一粒核桃般大小的透明的粉色珠子。本来这么大小的珠子在弘历来说已见怪不怪不足为奇,然而,手中这颗难得的是通体没有一点儿杂质,光泽晶莹。捧着珠子弘历盯着看了看,忽而莞尔,“正好,我还在为送她什么还礼发愁呢,这下可算是有了!”   小山听了,没有吭声。因为打从去年他开始跟随弘历之后,“她”就成了他与弘历之间的秘密。那样的女人,虽然只在去年见过一次,但是,至今,她的模样还留在小山心里。她那样的人谁也不会轻易忘记。不仅仅由于她的容貌,还有她说话的声音,以及她对他与弘历温柔的态度。如果打个并不恰当的比方,用冷冰冰来形容宫里小山见到过的人的话,那么她,属于秘密中的那个她,就应该用和煦的春风来比拟。或许,最轻,最柔的春风也不足以形容她。因为,她还有一双叫小山觉得熟悉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双眸。在那处看似幽僻的屋子里,桌上,抽屉里,梳妆台上没有多余的脂粉,而是被许许多多小山从没读过也没见到过的旧书代替。   她与弘历谈起话来很随意。他们什么都谈。诗词杂曲,天南海北,两人的话好像都憋了许久,像是特别为那夜储蓄似的,滔滔不绝,怎么也说不完。看得出来,她与弘历早就认识。她甚至让弘历喊她一个古怪的称谓,叫她做“阿姨”。   阿姨?什么意思?小山捧着脑袋,想了整整一年,也没弄明白这个称谓的具体含义。然而,这似乎并不妨碍弘历每年这时去探望她的念头。因为,也只有在这天,弘历可以得到完全的自由。平常,他要么是去上书房读书,要么是被严厉的皇阿玛叫去问话,要么就是被迫不得不参加额娘吩咐的,宫里面这些纷繁复杂而又完全没有意义的各种交际与聚会。除了大部分生活被这种庸俗的人事来往占据之外,做父亲的似乎对弘历的行踪也把持地极其严格。几乎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每回,皇上召见弘历问话的时候,小山都要被把自己弄进宫来的同乡的常喜公公叫到一边,仔细问话。三番五次下来,常喜公公的那句不变的对白他小山都能背得出了。   “小阿哥这些日子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可都记得?想明白了,一一道来。”   唉,做阿哥的做到弘历这种份上,也真是怪没意思的。因此,小山常常向弘历描述自己童年时事情。他告诉他,说在他老家,一个座落在山中间的村庄里,他从小和年迈的爷爷一起生活。他的父母早年在饥荒中饿死了,他从没见过。但因为那时小,所以并不觉得难过。爷爷很喜欢他,时常砍完柴歇息时,就把他抱在膝盖上,一边抽旱烟一边给他说各种各样叫他听得害怕的鬼故事。为了听爷爷的故事,小山那时不得不捏着鼻子,忍受几乎要把他眼泪呛出来的旱烟刺鼻的气味。其中一个最叫他觉得可怕的就是关于山精的故事,据爷爷说,山精是一种浑身漆黑,比猫还大的一种野兽变的。每天到了傍晚,天快要黑的时候,山精就幻化做人形,变成可怜的老太婆,守候在山上的各处要道,等天黑还没回家的孩子。老太婆假装好人把小孩子带回它的山洞,哄骗小孩子与它睡觉。到了半夜,就会借口肚子饿,起来偷偷把小孩子吃掉。一次,山精抓了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睡到半夜,男孩儿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问老婆婆,在干什么。山精回答,说她肚子饿,在吃蜜枣。男孩儿说他也饿了,也要吃。于是,一个黏糊糊的东西被递过来。男孩儿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根小孩儿血淋淋的手指头。说完这个故事,弘历果然被他吓了半死。那天晚上,怎么也不肯叫小山把灯吹熄。小山是听着这位小主子砰砰的心跳声睡着的。   再后来,小山与弘历混熟了。就与他说关于他在山里许多有趣的事情。如春天,天暖和的时候,他就会跟着爷爷带着他们家里那条大黄狗到山里面去打野鸟。万物苏醒的季节里,山林子里藏着的野鸟是那样多,每回,爷爷的弓箭都能百发百中,大黄狗也是兴奋得汪汪大叫,来回拖动着猎物,忙活不停。为此,他收集了许多漂亮的鸟毛,偷偷藏在他一个很宝贝的小袋子里。那小袋子里全是他的宝贝,除了鸟毛,还有许多漂亮的小石子。是夏天,在村庄入口处的一条小溪里摸鱼时摸到的。山里的夏天虽然凉快,但跳进河里游泳的感觉更棒。和许多光着身子下河的山里孩子一样,小山也如同一尾自由的小鱼,无忧无虑地游弋在溪水里。他的水性极佳,有一回发现了沉在溪水底部的有花纹的石子,便收集起来。那些花纹有的像人,有的像鸟,有的像怪物,有的什么都不像。但由于喜欢,统统被小山珍藏。等到了秋天,小山就更高兴。他会在山间一块很大的长满茂密长草的斜坡上滑飞车。经过了一个夏天,那些长草像是疯了般,有时长得比人还高。说是飞车,其实也就是用一个木板,两根细树枝搭成的玩意儿。在用粗绳把树枝固定在木板两端之后,小山就可以双手拽着树枝,整个人蹲在木板上从斜坡高处往下滑。到了冬天,他就跟着进林子砍柴的爷爷去看小松鼠,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特别聪明。在确定四周安全之后,它总是摇晃着柔软的大尾巴从大松树上跳下,骨碌着黑宝石般的眼睛在大树底下找寻它秋天时埋藏下的果实。有时,它会成功,有时,它却一无所获。有一次,爷爷就成功捕获住一只小松鼠送给他。至今,他老家的那个小袋子里还藏着一小撮松鼠绒毛做的小球。小山注意到,他在说这些话时,身旁弘历眼里迸发出的光彩;弘历的眼睛比小松鼠的黑宝石还要迷人。听完他这些描述,弘历托着下巴,开心不已的在床上蹦了又蹦,终于在小山面前露出属于孩子的本来面目。他拍着手,手舞足蹈,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小山也跟着他笑,两人又蹦又跳,手拉手,差点没叫出声。笑过之后,弘历突然停下,问小山,他那个宝贝的小袋子有没有带过来。小山的笑僵硬在脸上,悲伤顷刻来袭。小山哭了,哭得好不伤心。揉着眼睛,他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说是爷爷在一次进林子砍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渐渐成了孤儿,几个村里的人看着不忍心,恰好这时同乡的在宫里发迹了的常喜公公派人到村里来物色人,他就被挑中了。在进宫搜身的时候,他的那个宝贝的小袋子被一个老太监搜到,后来,再也找不到了。弘历跟着他叹气,陪着他掉泪。又抱着他的胳膊让他别哭。小山,这个朴实的山里孩子对着长于深宫却看上去并不快乐的皇阿哥敞开了心扉。于是,很快,他就与弘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也就是在他俩十分要好之后,去年弘历过生日时,属于弘历的秘密的盒子也向他打开。小山见到了秘密里的人。或许出于对朋友的忠诚,更或许出于孩子最纯真最虔诚的想法,小山,这个被常喜用作眼线自以为能完全监视住弘历的小人儿,并没有向他的这位老乡描述这件事。因此,弘历与他“阿姨”的秘密就被完好地一直保留到现在。   一番回忆完毕。小山又累又困。眼皮逐渐沉重的他竟然趴在床边睡着。睡得真是酣甜之际,忽然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定睛一看,弘历晶晶亮漂亮的眼睛印入小山眼帘。“喂,现在天黑啦,大家都睡啦,我们可以行动了!”   “嗯。”小山立即跳起来,冲着弘历揉了揉眼睛,点头同意。   顶着呼啸的北风,蹑手蹑脚地走过一大片死气沉沉的昏黄的宫殿,两个手拉手的少年又穿过了几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十分熟练地越过一处长满竹子的幽静的花园,最终,两人来到一个外表十分破旧的院落门前。门前那块匾额上的字迹十分模糊,属于上面的字完全看不清,只留下深深的刀尖划过的印迹。   雪子已不再下,但天仍然是出奇地冷。两人方才出来地匆忙,没穿披风,这时走了半天路,忽然停下,被风这么一吹,顿觉浑身冰凉。   “对了,你上次说这里曾经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小山问弘历。不会怎么的,风吹动竹子摇晃着的倒影在墙壁上的黑影叫他觉得有些恐怖,他害怕地拉住了弘历的袖子。   “闲梳院。”弘历没看他。忽然嘬起嘴唇,学起了猫叫。“喵呜喵呜”地先是大叫了三声,然后压低嗓门小心翼翼地又叫唤了三声。   “咦,去年可没这样呀……”正在疑惑间,忽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几乎眉毛都白了的老太监出现在眼前。他一看到弘历,就表现出极大的惊喜。“哎哟,老天爷,小阿哥您总算是来了,年……里边的人早就等得您着急啦……”   小山笑嘻嘻地朝老太监点点头,叫了他一声曹公公,便随着弘历似乎更焦急的步伐往院子当中一座被桂花树环绕的屋子走去。屋里闪烁的烛光勾勒出一抹袅袅的人影。说也奇怪,不知怎么的,方才一路走得极快的弘历却在看见这个人影之后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眼神直直地盯着屋子,脸色逐渐苍白。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屋里传出好听的声音:“外面冷,快,曹公公,再生个火盆,取些热食来,别叫他们冻着。”   一年不见,弘历的阿姨依然美丽。小山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忽然发现她衣着的朴素。是的,她穿戴的仿佛就像是宫里的下人,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她分毫。反而更衬托出她原本不事雕琢的面目。小山在桌边的一个位置上坐了,弘历则跳到了他这阿姨的身旁,十分亲密地拉起她的手,会心一笑之后,弘历任由阿姨抚摸上他的发辫,接着,开始了属于他们两人的谈话。小山冻得正难受,没有心思旁听,不一会儿,搓着手的他见曹老太监捧来了热呼呼的馄饨面。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知道是弘历最爱吃的香菇馅的,还伴着切得极细的香葱,不怕烫的他,一口馄饨一口面地呼呼的吃将起来。处在山间习惯吃辣的他还问曹公公要了些胡椒粉,放在面汤里,一同吃了。   等到他吃完,发了一身的汗,才听见弘历与他阿姨的谈话。   “今年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么?”女人问。   弘历微微一愣,接着从袖口取出两只似乎叫小山看了觉得奇怪的布口袋。每只口袋上竖着五根长短不一的细细的布做的管子,两只口袋大小一样。   其中一只上面还印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大的脚印。弘历注意到阿姨注视脚印发憷的神情,急忙把布口袋戴在手上。笑嘻嘻地问女人,说是不是这样的戴法。   女人掩饰好不快,摸着弘历的脑袋夸他聪明。然后,拉住弘历的胳膊,摸摸他并不结实的臂膀,忽然面露担心,她问他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不然怎么还会想去年一样地瘦?她的突然放开令弘历有些失落,然而,他显然很会逗她开心。他立即转换了话题。   “阿姨,你去年和我说的有关杜甫、辛弃疾的某个观点,我很不能赞同……怎么能说这些一心要为国家,要为朝廷,要为社稷与百姓效力的读书人是……是什么政治的脂肪呢?阿姨……你知道……你这种论调……让人觉着有多么古怪……自古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是天下人心中不变的信念,是的,他们活着,就应该像阿玛说的那样,世世代代都是我们爱新觉罗家族脚下的奴才,他们的身体,还有你说的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灵魂,其实都不应该再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生下来,就该是为了我们大清而建立一番功业……千秋万载,青史留名……这是天下士子追求的理想……怎么能……能惶惶然地质疑这种理想的荒谬呢?阿姨……虽然你的很多观点我很赞同,但是关于你提出的这一条,说什么杜甫与辛弃疾这一生很是可惜,都没能摆脱政治上黄粱一梦的悲剧,还把他们指责为政治上的冗余,说他们成为白花花的沾满猪油的肥肉,对于这种说法……我……我相当地不能表示认同……”   女人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她立即发表出叫小山听得天花乱坠,头晕目眩的一通反驳的道理。    ☆、CHAP168 小蝶篇之结局5   望着面前这位阿姨因为情绪激动而泛出红晕的脸庞,望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望着她闪烁在眼睑上长长的睫毛,从未体会过的震动在弘历小小的心中出现。这种剧烈的感情是伴随着他的长大而逐渐加强的。早在他与她在他三岁时初见以来,这份感情的种子就被好奇、喜欢的土壤覆盖,一点点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到了此刻,牢固的,不可更改的情意果实生长出,弘历知道,果实的滋味叫做依恋。   对于这种仿佛任何人看来都觉得不可理解的感情,弘历自己也觉得奇怪。从小,他额娘就对他并不亲近。皇阿玛开始很喜欢他,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对他变了样。即使到他过生日,也不来看他。宫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因此,在百无聊赖地读书,识字,听老师讲历史,说古今成败的大道理之后,寂寞,就是小小的弘历时唯一挂在脸上的表情。他很少笑,笑得开心。只有偶尔跑到常喜那里,逗弄一只叫小雪球的小猫的时候,他才会发出孩子般的大笑。太多的时间,他都皱着眉,背负双手,用冷冰冰的眼睛在看。看宫里的一切。今天,某个嫔妃得宠,被皇阿玛赏赐了东西,不出半个时辰,这嫔妃的住处就成了香饽饽,进进出出都是脸上挂着笑容的身影。人们向她贺喜,给她作揖;明天,一个太监因为搬弄是非惹怒了皇阿玛,嗷嗷如杀猪般的被人拖到了后宫的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廷杖活活杖毙,那时,被迫呆在周围观看行刑的人,所有人,没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叹息,没有怜悯。更没有一滴眼泪;后天呢,皇阿玛一声令下,让后宫诸位嫔妃节省用度,省却浪费与不必要的开支,推崇朴素为美。乖乖,不得了,一夜之间,所有花枝招展的打扮全都被撤,娘娘才人们一个个素白着脸,穿起了旧衣裳。更有甚者,如耿妃,则叫手下连夜把一件新衣变成了旧衣,为显逼真,还在胳膊等处打了好几个补丁。果真,皇阿玛见了,称赞了她几句。顿时,打补丁的衣裙成了后宫的抢手货,额娘花了价值新衣十倍的钱财好不容易弄到如此一件,美滋滋地穿在身上,问弘历她美不美。美?什么是美?然而弘历清楚地记得,当时年仅三岁的自己已学会口是心非。涂满蜜糖的话很让额娘满意。额娘大喜,竟然破天荒地把他搂在怀里,亲了亲。然而,弘历却感受不到一丝甜蜜。他的心仍然是冷的,冷的像那个冬天的雪一般。他望着镜子里他自己,忽然觉得厌恶无比。他想得到的是什么呢?他心里渴望的又是什么呢?太小的他一时也说不清。   后来,他过三岁生日。额娘忙里忙外,热情周到地招呼着前来道贺的宗族里的亲属、后宫的嫔妃以及在宫中颇有权势的几个太监。额娘那天整个人似乎都很高兴。听几个下人们说,似乎是在等他皇阿玛。皇上最喜爱弘历。这是打从他生下来,宫里人就形成的共识。因此,就算政务再忙,国事再多,听说前两年他生日时,皇上都特意来他额娘这边探望。今年当然也必定要来。额娘一大清早就起来梳洗,穿上那件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旧衣裙,让巧手的宫女为她梳了个看上去很别致的发髻。然而,她的笑容却在傍晚后凝结。晚饭的时间拖了又拖,无奈,最后只得开席。她等的人始终没来,额娘虽然还站在宾客中徘徊,笑眯眯地,可是,眼中却失去所有灵活的神韵。场面还得维系下去。她简直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乔装自己的方面了。只要听见某个笑话,即使并不怎么好笑,她也肆无忌惮地抱着肚皮,颤动着发胖的下巴,发出振动;只要瞥见别人躲在一旁小声说话,她不管别人说的是什么,便捧了一大杯酒,要与别人干杯。由几个老婆子和宫女守着,弘历那时就感到害臊。为有这样一个俗气又愚蠢的女人做母亲而丢脸。随便找了个借口,他偷偷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乾清宫那里。在门缝处,他见到了他的皇阿玛,穿着龙袍的那个男人,坐在天下第一把权力的椅子上翻看着奏折。身旁站着抱着他目标物的太监常喜。注视着常喜的怀抱,弘历瞅见了他的倾诉对象,那只胖了三圈的白猫,小雪球。似乎如今,以它的体格,已不能用小来形容。然而,这并不要紧。他喜欢它,这就足够了。在这座巍峨的紫禁城里,只有眼前这只猫,能呼唤出他心间一些温暖的东西。   那天,后来,常喜把猫送了出来,交给他玩。并嘱托他玩好了就快些送来。弘历掩饰住喜悦,板着脸点头答应。冬天的夜又黑又冷,风四处咆哮,把宫里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许多枯树叶被它丢在地上,凌乱地匍匐在地面爬行。弘历抱着小雪球,心里十分高兴。远处从他额娘宫殿传来的嬉笑声,叫嚷声那一刻已不再能成为他的困扰。抱着小雪球,他躲到长满竹林的一处没有人的角落,默默地倾诉起心事。他抓着那只猫的一只爪子,用另一只手抚摸了它爪子下边嵌着的软软的肉垫,接着凑过脑袋,抱着雪白温暖的身体,把脸埋在了长长的毛发中。抖动着肩膀,他哭出了声音。   “小雪球,只有你对我最好,肯好好陪我……听着我说话……”哭了一会儿,他停下,开始抽泣,“小雪球,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讨厌这里!这里,是的,就是这里,我弄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似乎一个个都像在害病?是的,他们每个人,包括我的额娘在内,他们都似乎看上去都不正常……皇阿玛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可更改的号令……当然,皇阿玛是皇上,大家听他的话没错,可是,为什么他们表现出来的都不像正常的反应呢……就说我额娘穿上的那件可笑的衣裙吧……嘻嘻……有谁能想象一个娘娘穿上叫花子的衣服时的模样呢……滑稽……简直是滑稽……然而,最可笑的还并不是这一点,而是我心里明明在厌恶,嘴上却在向她赞美……可笑吗?或许不止……是可怕……他们身上的病似乎已传染上我……这种看不见又摸不到的疾病似乎正在渗透我的皮肤……要浸透到我的血肉里……啊……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再为经历如此的不幸而叹息……因为说不定那时我已经变得和周围所有的人一般麻木,一般地有病……啊,不要!不要!我不要那样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没有人愿意听我的心事……三岁的小阿哥……皇上最喜欢的儿子……他还会有什么不如意?所有的人都羡慕我,赞美我,夸奖我,奉承我,然而,我却知道……这样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我就好似那个得宠爱的嫔妃,一旦离开了皇阿玛,就什么也不是。呜呜呜……小雪球……我心里忽而难过……忽而焦急……忽而郁闷……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呀……”   这时,忽然,从弘历背后发出“吱呀”的开门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回过头,他就见到了年小蝶潸然泪下的脸。紧接着,叫弘历也难以置信的是,这个突然在夜里出现,美得不可思议的女人居然蹲□,一把搂住了自己。小雪球受不了又来一人的挤迫,“喵呜”一声跳了开去。然而,这个弘历曾专注的倾诉对象已不再能把他吸引。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移向别处。靠在小蝶带着一种非常好闻的味道的肩膀上,他小小的心砰砰砰地如小鹿般乱跳个不停。他的激动是因为高兴,真正意义上的高兴。似乎,小蝶身上有某种奇异的气味能叫他安心。当时,哭得有些累的他趴在她肩膀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再后来,忽然听见一首很奇怪却很好听的曲子,至今,他还记得那些歌词“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睡吧睡吧,小宝贝……”那首曲子的调子也很奇特,与京城里那些戏曲的调子不同,然而,所有这些古怪稀奇的东西都没能阻挡弘历的睡意,很快,他趴在女人肩膀上睡着。睡了一会儿她把他叫醒,他发现她塞给他一块香香的手绢,上边绣着米粒般大小的一个“忍”字。她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肩膀,和蔼地教导他说,   “男孩子,最难得的就是学会这个字,既然身在这宫里,就必须学会这样的本领。也只有学会这样的本领,才会让自己变得开心,那些郁闷的坏心情才会被你赶跑。”   “可那样算不算自欺欺人?”他歪着头问得她好认真。   一瞬间,弘历笃定在她眼里读出了笑意。她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突然低下头,对着他的额头亲了亲,用又是夸奖又是叹息的语气夸赞他,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表扬完,又拉着他的手坐在他对面,告诉他,做人有时不必过于敏感,对周围的事物或人感觉太过敏锐,只会徒增自己与别人的苦恼。   “那又该如何,同流合污吗?”他问。   她又笑了,笑得双眼弯曲得好像天上的月牙儿。突然,弘历后脑勺挨了一记爆栗,一直温柔和气的她竟然用拇指弹着打中他的脑袋。   “小孩子家,哪里来的这许多老气横秋的成语?呵呵……什么同流合污?嗯……我知道啦……这些都是你在书上看来的,是不是?嗯,你除了读那些《史记》传记之类的历代先朝的老生常谈之外,别的,还看过什么没有?对了,会七十二变的把玉皇大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孙悟空,你知道不?还有长耳朵,大嘴巴,看见好吃好喝的就忘了一切的猪八戒,你读到过没有?还有啦,那些比仙女还漂亮的女妖精……都是顶好玩的东西……嗯?你摇头,这本鼎鼎大名的《西游记》,小孩子最喜欢的书你都没看过,唉,真是叫人震惊!看看,平时,他们这些‘应试教育’都把小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到这儿,她双手叉腰,双眼眯起,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满脸气愤。   弘历等了会儿,见她似乎不像要发脾气的样子,就问她什么是应试教育。   女人愣了愣,捂住嘴,哈哈大笑。笑得身体乱晃,满脸通红。最后,竟然很没形象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内,半天一直双手按住肚子。   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弘历正要疑问,女人却又笑着站起来,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背。她身上真香。不是额娘与心采姨娘身上剧烈的西洋香水味儿,似乎是一种很淡,淡得几乎不仔细辨认就闻不出来的香气。靠在她身旁,被她抚摸着的弘历遂得到解释。女人说她方才说错了话,还说“应试教育”这个词虽然被她生搬硬套,但想表达的意思却仍然清晰。她说弘历不应该任人摆布地去学习,而应该随了自己的兴趣去读书。让他趁着年纪小,心无旁骛的时候,多读,多看,多学。让他与其把时光浪费在怨天尤人,无助哭泣的上面,倒不如抓紧时间,丰富自己的学识,为将来摆脱这一切做准备。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还有……为什么……到了现在……你在明明知道我阿哥的身份后,也没有露出惶恐的表情……你……你究竟是谁?接近我,又有什么居心?”   弘历握紧了拳头,忽然戒备心十足的倒退两步,离开叫他眷恋的怀抱。暂时的好感过去之后,他仍回归到那个对任何人都怀疑戒备又内心孤独的男孩。   女人苦笑着,想再凑过来靠近他,却是被男孩儿脸上神情给阻止。那一刻,弘历分明看清了她眼中的痛苦。于是,她告诉他她的名字,说自己只是冷宫里的一个失宠的嫔妃。因为晚上忽然听见院子外有小孩在哭,就好奇地冲他走了过去。又说她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只有真心。   “真心?”弘历狠狠地皱眉,“宫里就没有真心的人!他们都是骗子!都在说谎!为的只是包裹在一个更大更有权力的骗子周围好换取更多的利益!”   男孩儿近乎绝望的吼叫令女人落泪。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匆忙中竟然从弘历手中拿过刚才送给他的那块手绢,用力捂住了嘴。哗哗的泪水如小溪般往外流,把手绢给浸湿。弘历站在一边,望着她难过的样子,忽然也觉得心口难受。好不容易等她哭完,屋外已经敲响了一阵更鼓。女人猛地一惊,急忙擦掉眼泪。“啊呀,时间已这般迟了,我不能再留你,再晚,你……你额娘……怕是要担心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喂……你这么不吭声是什么意思?有点反应好不好?”说着,又拇指食指扣住弹了下弘历的脑门,弘历抱住脑袋嗔怒地盯着她,却是又被她接着教训,   “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心情……这宫里……宫里的许多事……不会因你我的厌恶而改变分毫……因此,既然一天天时光要过,与其沮丧,还不如放松心情……你呀……别那么死脑筋……更不许往死胡同里钻……多读些闲书,未必不能消散你的苦闷……我说的这些都记下了么,嗯?”   这时,她又冲弘历扣起两根手指。下意识地,弘历急忙抱住后脑勺,冲她点头。她这才满意。微笑着看了看他,却忽然垂下眼皮,不言不语。过了会儿,忽然摇晃着手里的手绢低叫说糟糕,说是把送给弘历的生日礼物给弄脏了。还跟弘历说对不起。   别扭却甜蜜的滋味蔓延开,弘历抢回手帕,二话不说地塞入衣襟。经由女人方才这么一番哭泣与教训,他先前的怀疑全部消失。是的,从她的眼泪,她的话语里,他感受到了她所说的“真心”——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情。这是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交流,只有体会在其中的人才能切实感受到。这种感情是不会因为双方的年龄而受到限制。弘历虽小,却依然能毫无阻碍地感受到这点。   走出院子,他才知道刚刚所待的是冷宫闲梳院,那时匾额上的字还在。呼唤找到藏在附近的小雪球,弘历正准备离开,忽然,背后一扇窗户打开,他不禁回头,女人向他招手的模样遂印刻在他脑海里。那天晚上,弘历回到额娘那儿,酒宴还没有散去。喝酒喝得吐得一塌糊涂的钮钴禄氏正被几个宫女合力抬着,抬回房里。弘历独自一人回到房间,捧着脑袋对着蜡烛发了会儿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襟里掏出那块仍然沾满泪水的手帕,望着手帕上那个极小的字,他放在嘴边亲了亲。那夜,他睡得极沉。   自此,小雪球失去了它于弘历特殊的用途。宫里的人也逐渐注意到这位小阿哥的改变,曾经一整天沉着脸皱着眉的他变了,变得很容易让人靠近,他接待人,哪怕是身份最卑微的下人,也十分和气。时常,他都呆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很快,他额娘宫里的一些旧书就被他看完。于是,他又让最亲近他的田文镜帮忙从宫外弄了好些来,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常常都是额娘催促,他才熄灯休息。   后来,小山来了以后,弘历就变得更加平易近人。这让宫里人很自然地对他生了好感。大家常常在钮钴禄氏娘娘面前称赞他,并用他们最真诚的语气说,是多么羡慕娘娘有这样一个知书达理,懂事听话的儿子。而这些人不知道的是,弘历与年小蝶非同寻常的一年一度的相会也从此开始。后来,她让他叫她阿姨。   弘历的回想至此结束。这会儿,女人已停下,用等候听取他意见的眼神期盼地盯住他。弘历这才发现自己的心不在焉,刚才的一番回忆竟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里边,压根没留心女人刚刚说了些什么。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他的阿姨又问了些看似随意的问题。她问他,他的额娘身体如何?弘历说还好。她点点头,抿了抿嘴,又问起皇后那拉氏的状况,弘历说从没见过,皇后那里除了他阿玛,平常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似乎,听他姨娘心采说,说那拉氏皇后似乎这几年疯病转变,竟变得什么人都不记得,什么事都不会做,连吃饭洗漱等生活琐事都需要别人帮忙了。   “阿尔茨海默病综合症?她应该还不到那样的年纪吧…”女人喃喃自语,弘历又听见叫他不懂的词儿,瞥了眼身旁有些犯困打哈欠眼睛就要闭起的小山,他遂凑到他女人脸边,小声又问,问她什么叫海什么综合症,女人解释给他听,说阿尔茨海默病又名老年痴呆,老年人常常健忘,智力衰退的一种症状。   弘历听了撇着嘴,不屑地啐了一口,“真是没用,真到了那个地步,即使是皇后也没用啦!还不如早些结束,也省得活受罪!”   他的阿姨听了顿时冷下脸。提高了声音,用异常严厉的眼神瞪住弘历。让他有胆子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声音一下子惊扰到打盹的小山,他被惊醒,眨巴着眼皮,朦胧着双眼不知所谓地往他们这边看。   弘历万分委屈,赌气地背转过身,拿后脑勺对准女人。   “我又没说错什么……不过说句公道话而已……好在如今皇阿玛还去看她……嘿嘿……否则……怕她的下场更凄惨……”   女人气得脸皮发紫。胸口一起一伏。她手指着弘历的鼻子,手臂颤抖,“我曾经教导你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都白读了?圣人的教诲都白念了?难道你忘了一句话,‘莫笑他人老,终须还到老’么?没错,你现在还这么年轻……可是别忘了……时间这个恶魔的残忍性……就像对待那拉氏一样,他也会这么对待你……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早晚的问题……因此……你必须收回你方才的话……不然……不然……”   “不然……就如何?”在某方面,弘历也和她一般倔强。此刻,少年昂扬的性子上来,他也来了火气。一想到为了见她,他与小山费了那半天的力气,一想到一年才这么得空见一回,她还像对待小孩子般当着他新朋友小山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就咽不下这口气。在他看来,虽然他叫她阿姨,可是,他和她却是平等的。(关于这个词,当然也是他从她那儿听来的。)因此,她没有权利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女人见弘历半天杵在那儿一声不吭,更是大怒。蓬勃怒气之下,忽然瞥见被他刚刚脱下放在书桌上的那副精心缝制的棉布手套,登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大踏步地走到书桌旁,她一把捏住手套,死死抓在手心里。威胁着并不肯听她话的小家伙,说,再不肯认错的话,今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便要收回。   弘历有些着急。赤红着双眼盯住女人,反问她怎么可以把送出手的礼物收回?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女人遂和他耍赖,说反正他们还没走出她这扇门,因此,礼物还不算送出。弘历反驳,说今早女人让人送给他贺寿时,就算出手了。女人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固执。她默默走到弘历身旁,问为什么这几年他非要坚持她把送他的礼物暴露在众人面前?弘历听了,没吭声,低下头玩弄手指。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女人的眼睛说,说他不再希望每年只见她一次,他希望她能够进入到他的生活里。所以,几年前,他就有意让女人在送礼物的时候在众人面前暴露出她的身份。   女人听了脸色苍白,猛烈地摇晃起脑袋。一个劲儿的否决。   “为什么?为什么不呢?”弘历双手抓住她,与她对面而立,十一岁的他已长得很高了,几乎与她平视。此刻,她慌乱,没有准备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一阵手足无措之后,她镇定下来,忽然用异常冷淡的口气婉转地提醒他们离开。   “时间不早了,外边天又是那么冷……”   弘历把她打断,他不让她躲避。在这方面,这个少年似乎比他那个皇阿玛更加果决。而且,他的身份又着实比雍正更容易让她毫不防备。   “年妃娘娘……”   他朝她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一个重新走出这片牢笼的机会呢?闲梳院……这处冷宫……你究竟要呆到什么时候呢?难道……你甘心躲在这个幽静的角落里一辈子?难道……你的那些道理……你的那些诗词……你的那些书籍……真的……真的能把你的空虚填满……能让你的生命不再觉得空虚?”   随着他一个个反问的逼近,女人的脸苍白得更加明显。到最后,简直比死尸的颜色好看不到哪里。她让他住口。还说,要是弘历还想来看她的话,就要遵照她这个规矩。   两人吵架的声音逐渐提高,小山红着脸,站在中间很是焦急。左望望,右看看,他探头望向窗外,想看见曹公公的身影,然而,老太监却始终没来。很可能,是年纪大,耳朵背,他听不见。小山在心里做出这样的结论,咬了咬牙,他刚下定决心,往弘历的方向迈出一步,弘历排山倒海的低吼声爆发。小山停住脚步,他听见弘历这样说道。   “年妃娘娘……请不要怀疑我说这番话的任何用意……因为……这些年来……你和我之间早已不需要用到这个字眼……我是发自肺腑地好几年前就想对你说这番话的……只不过……那时……我的年纪还小……怕不能把你说服……可是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忍耐就好比一把剜心的铁锥……时时刻刻敲击着我的心……是的,你的那些教导都有道理……读书……放松心情……按捺性情……丰富学识……用出世的姿态投身于浑浊的人世……可是……可是……外边……除了小山……除了田文镜……我却几乎看到的都是灰黑色的人影……灰蒙蒙的……就好像这冬天下雪前的天空一般……那般地沉……那般地闷……人们不敢有自己的见解……不敢说真心的话语……更不敢付出内心最真实的感情……他们这些来到紫禁城的人……身上就像被失了魔咒……所有活人的该有的东西他们一概丢弃……有的只剩下‘奴才’的美名。他们被可怕的力量操控着,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那个力量的命令,一旦出格,往往便会遭到比砍头还羞辱的结局。小时候,我就亲眼见到一个太监被人扒下裤子当着众人活活打死。痛快的死,有尊严的死,在那个太监那时看来,或许已成为一种奢望。啊……我简直不敢想象……为什么还要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灰蒙蒙的人影继续充斥在这座宫城之内呢?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宁肯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而这种东西,恕我不客气的说,就算皇阿玛能够平分给他们,他们又能把这份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宠爱保存到什么时候呢?这就是环绕在我周围的影子,遮挡住我头顶天空的影子。他们是雾霾,是灰尘,是污秽!他们夹缠在空气中,一步步扼紧我的咽喉,逼迫着我,让我快要不能呼吸。”   “年妃娘娘,若不是多年前那晚见到你,我实在想象不出我会成为现如今的模样。是呀,我是众人眼中遵循礼仪规范的楷模,是额娘的乖儿子,是大清的栋梁。可是,他们这些庸人,俗人,活生生的死人,又如何知道我内心真实的感受?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这些了!这一点内心的挣扎与彷徨,即使小山与田文镜这两个我仅有的朋友,我也没敢对他们吐露过半点痕迹。只有你——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能卸掉所有伪装的外衣,还原自己。因此,请不要抱怨我的这份私心,并非我万事只为自己考虑,并非我不理解你,而是,而是我的生活已离不开你!天知道这每年只一次的相见有多么难熬,为了想见你,我甚至有时希望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都可以过生日,为此突然之间老了下去,也在所不惜。年妃娘娘,答应我这个请求吧,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你。我打听过你的过去,知道你的一些事,更明白你与世无争的心境。因此,你完全可以放心,在我额娘的宫殿里,绝对不会有人妨碍你,打搅你的清净。甚至,只要你答应,你完全可以带着曹公公,带着你这里所有的东西,一起搬到我额娘那里。曾经我还小,我想我还不能把额娘说服。可是,现在,我想,她绝对会同意。”   “同意?”女人重复他最后一个词反问。提高了声音。   “是的,”一种小山从没见到过的神情从弘历眼角泄露,他背负双手,绕过女人,徘徊在书桌边,手指轻叩桌面,   “是的,我有信心,额娘绝对会同意。”   “为什么?”女人阴沉着脸问他。   “这还用问吗?年妃娘娘……好好好……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我还是叫你阿姨……阿姨……你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答案!”   “你——”女人听了,身体僵硬,双拳紧握,激动地在身体两侧颤抖,她走到他身边,抬起一只胳膊,攥紧在胸前,又问,   “这番话是有人教你说的么?”   弘历摇摇头,说全是他自己的意思。女人恨极,咬住嘴唇,猛地抬起手,给了弘历一个耳光。她骂他过分,居然用这样的心思对待自己的额娘。弘历被她用力打得倒退一步,嘴角溢出血迹,捂着脸,气呼呼地辩驳,   “额娘失宠,正需要人来帮忙。我为她这般考虑,又有什么错?再说,阿姨,你还这般年轻貌美……听说曾经皇阿玛对你十分……”   “听说?嘿嘿,你还听说了什么事情?”   弘历被女人凶巴巴的眼光瞪得有些害怕,往后退到小山身旁,被小陪读搀住,才站稳。女人又提高声音吼着他让他说。弘历遂说知道关于她的事情不多,只隐约知道曾经皇阿玛很宠爱她的事情。女人绷紧的脸皮这才放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于是,她一针见血地开始剖析弘历。一会儿说他冷眼观世,确实目光犀利,于老庄道家的思想颇有领悟;一会儿又指责他功名心未泯,纠结在心中的某些欲望仍然没有被斩割清。她又指出他今天前言后语的矛盾,说为什么他一会儿要承认人们属于大清,是大清的附属品,一会儿又要讽刺挖苦他们,说他们是中了咒语的活死人,活着失去意义。   针对后半段的指责,弘历一一回答。说先前那些话是针对能为朝廷出力,为国家出力的人才而言,而后面的一番牢骚则是针对碌碌无为,充斥在这座宫城的那些宫人所言。前后并不算矛盾。   女人听了责怪他强词夺理。弘历看着她,又认真地提了一遍方才的建议,问女人要不要与他一起,走出闲梳院,去他额娘那里?   女人望着他看了好久,好长时间,没有出声。就在小山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一个“不”字才被她轻轻地吐出。   对于原因,她没再解释。窗外敲打的锣鼓成为弘历与小山不得不离开的必须的理由。带着对这位阿姨全新的认识,小山呼吸着冰冷却清新的空气,拉着主子冰冷的手,离开了。小山发现,等他们走了好远,那屋里的灯也没有熄。那个袅袅的人影一直站在窗户旁,久久没有离去。这一路上,弘历一直回头。怏怏不乐成为他今晚入睡前的唯一的表情。    ☆、CHAP169 小蝶篇之结局6   弘历过来的第二天,风很大,天很沉。黄昏刚过,闲梳院就来了人。是常喜和胤禛。   胤禛身上披着一件又大又厚的斗篷。斗篷上宽大的帽子遮住了胤禛大半部分的脸。让这位紫禁城的主人的神情全部隐藏到黑暗中。谁也看不清。   正在房里整理书籍的小蝶,仿佛没看见两人似的,依然低着头,双手搬着书走来走去忙个不停。两个客人却相当有耐心,小太监退到了屋外,剩下的一个一声不吭地矗立在原地。他在看她。看得目不转睛。她假装完全没看到他的模样吸引了他,让他觉得那样有趣。在他们俩不说话的时候,短暂的平静总会让他想入非非。他喜欢看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每当这时,他都会产生一种错觉,感觉仿佛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而她,就是正在为他忙碌的妻。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开,朝廷,臣子,后宫被他遗忘。那一刻,胤禛感觉确实抓到了某种东西,他渴望的某种东西。然而,海市蜃楼毕竟一场幻境。眨眼间,面前的她停下,他从幻境中走出。   她拍了下手中一本书上的灰尘,冷冷地开口,问他,怎么今天会来?   他不答。缓缓解开斗篷,挂在椅背上,抬起头看了看外边的天,不疾不徐地往书桌旁的她走来。靠在桌边,他打量了下几小堆书,佯作吃惊道:“哟,这么多书!”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气得腮帮子鼓得老高,被他漫不经心的回答问题的方式气到。紧握住手里的书,她把书页翻得哗哗直响。胤禛斜眼看了看她手中的书,眼中目光闪动,咽喉滚动了几下,忽然,身体朝她的方向倾斜,在小蝶的惊呼声中,他把她手中的书夺了过来。   瞥了眼书名,他笑,问她怎么到了现在,还看这种书?   盯了眼书名《西游记》三个字,小蝶的脸渐渐涨红。过于敏感的她显然把他的话想得太深。她没好气地问他讲话是什么意思?   脑海中,不由浮现起曾经他与她关于此书中孙悟空这个角色意义的探讨,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把孙理解为一种自由,而他却恰恰相反,反而认定之实乃一种具体意义上被约束的象征。为此,他当时甚至就指出了代表仙界最高级别的如来佛祖对孙悟空的约束力。他钦佩那伸出手就能幻化山峦,制服齐天大圣的佛门威力,更加笃定的却是一切必须服从管束,被掌控的道理。正是从这个微小的角度,就能看出他与她处事哲学的迥然不同。完全两种人呵,怎么会,命运偏偏要把他俩拴在一起?   处于怔然中的她忽然手背一紧,回过神,她才发现她已被他的手拉住。他放下书,把头低向她,一点点向她靠近。若不是他眼中闪烁着那两道火光,而那火光又叫她不由自主地觉得害怕的话,或许,她不会反应得那样快。在胤禛搂住她之前,她把他推开。   “你今天究竟想来做什么?不会是要和我来闲谈这种书的吧?”   趁着他靠在桌角支撑身体的空档,她取回《西游记》抓住,接着把书对着他摇晃在半空中,发出针对他的冷嘲热讽。   看冷漠的表情与听冷漠的话,完全是两码事。   某人很快就忍不住,开始发脾气。他用他的身份倾轧她,指责她的没规矩。还说紫禁城里敢与他这样说话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   小蝶听后冷笑,仰天打了个哈哈,说既然如此,那她的确应该为能享受到这份殊荣而感到荣幸。   “或许,该说荣幸的人是我,毕竟……此刻……只有我……我……我一个人……见识到你的牙尖嘴利。”   男人微笑着看她。等她跳脚。果然,没几下,她生了气。她扭过脑袋,目光再也不往他这边,自顾自地只管整理起书。当然,整理只是一种说法。准确地说,胤禛注意到她拿着一本书,前后换了五处地方,也没找到合适的摆放处。看得出来,她被他含蓄的说法戳中了痛处。   很快,她的脸色苍白。扔掉手中的书,她忽然一下子坐到了书桌一侧的椅子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跌。心事重重的神情聚集上她的眼角,仿佛乌云般越积越厚。她忽而手捂住脸,忽而撤开手,两手垂放在膝盖上,手指时不时地伸缩弯曲。干裂的嘴唇被死死咬住,然而,细若蚊蝇的喃喃声仍然钻进胤禛的耳朵。   小蝶在低声自语。   “忍耐……一定要忍耐……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这么多年你都忍过来了……又何妨今天……他要说什么……且随便听着便是……今年虽然算是过去了……可是还有明年……你的期待还在……在等着你……所以……一定要再忍一下……”   起先刚听到“忍耐”二字的男人脸上就变了色,接着是脸越听越难看,越听拉得越长。尤其在听见她说“期待”二字时,一阵痉挛的抽动滑上男人的眼皮。胤禛痛苦极了。联想到他刚刚获知的消息,不由在他眼前刻画出她与她那个“期待”见面时的场景。似乎……还没有人发现吧……似乎……这个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吧……很好……这似乎能让他稍稍安下心……但是……明年呢……明年是不是还能保守得住?这可是个难题,因为,即使作为皇上,他也无法阻止自然的规律。天冷了,会下雪;天晴了,会出太阳;冬天过去,终究会迎来阳春三月;而孩子呢,会像春天里的小树苗般逐渐成长;儿子也会越长越像他的亲娘。   “你没有遵守你允诺过我的诺言。”漆黑下眼,他数出她的罪状。而这,也是他到她这里来的一个原因。   小蝶身体颤抖,她低垂着脑袋,把十指插入发髻。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发出幽幽的听得叫人不禁想伸手摸摸她头发的声音。   “是的,我说了谎。我与他很早就相见了……虽然每年只有那么一次……我们又是那么地小心……可是我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迟早要被发现……对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副棉布手套,拎在手里,在她面前晃了晃。小蝶的脸被冻僵。一瞬间,她屏住呼吸。她十分焦急,问他在哪里找到的。男人微微回头,往门外常喜的方向看了一眼,刚想闭上嘴,然而,终究不忍心见她的泪,遂告诉她说是由那个小陪读身上掉落的。   小蝶听了点点头,遂才想起昨天后来的一个细节,临走时,作为生日礼物的手套的确被弘历收去。他交给了小山,说是装在自己身上怕被额娘发现,就让小山回去仔细收好。想到这儿,小蝶悬空的心才落下。   叹了口气,在男人咄咄逼人的视线中,她又接着叙述,   “可是……我向你发誓……一切……一切还是老样子……还维系在你的规矩……你的意志……你宫廷的礼仪之下……我……我和他只是……朋友——”末尾的词被异常苦涩地吐出后,她暂停了会儿,忽然背转过身,举起袖口擦眼睛。   这个弱者的动作让强者看得更气。他催促她赶快说下去。   她垂低眼帘,继续坦白。   “虽然,我让他叫我‘阿姨’,可是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我只是个很能谈得来的……能陪着他说说话的同辈……他一年年地长高,长大……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伤心委屈地满腹心事只能向小猫哭泣的小男孩儿了……在很多事情方面,他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些他说的道理……连我也无法辩驳……他是那么聪明……就像——”   小蝶突然停下,颤抖着眼里的光,害怕地瞥了胤禛一眼。   这种小心翼翼的神情立即牵引出男人巨大的怒意。就差这么一点儿,那个,那个早已消失掉的人的名字,就要被提起。而此刻,可以完全肯定的是,这个名字正被眼前的她存储在心间,细细品味。一想到这些,胤禛就很难控制住自己。虽然,在理智清醒的时候,他也笑话过自己这种愚蠢的行径。然而,此刻,他仍然跌落进嫉妒的情绪中。与一个死人较起劲。   “像谁?”他沙哑着嗓音,沉沉的目光压迫着她的眼睛。他还在看她,眼里露出了恨意。   咬住舌头,小蝶不说话。隐忍的沉默却换来更贴近的相逼。   “朕在问你话……”   一瞬间,他在她眼里陡然变换,好似拔地万丈的山峰一般,仅凭一个称呼就如巨人般桀骜地屹立。巨人没再给她时间犹豫。下一刻,猎物落入陷阱。在持续的惊恐与慌乱中,她被捕捉。事后,她没有落泪。她的眼泪,在八年前就已干涸。打从万花楼地下室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就把她掌控在了手心。她是那只逃不出五指山的猴子,而他是专门克制她的死敌。   凌乱的小屋,昏暗的光线,陈旧的摆设,随手可见的书籍……打量着眼前之所见的胤禛,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手还在她光滑的后背流连。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在装睡。把头凑过去,他的唇沿着她长发覆盖住的耳廓往下,立即,她露了馅,尖叫着用被子裹紧全身,再一次把脸转向墙壁。他没有再强迫她,这种激烈的方式刚才已经用过,近乎地狱火焰般的狂热席卷住了的不仅仅是她,还有他这个点火者。极度欢乐后的疲惫爬上他的四肢,这一刻,纵然欲念还在缠绕,可是,静静地相互依偎才是他的需求。他喜欢与她的坦然相对。或许,这恰恰是在心灵上被拒绝后的一次变相寻觅。她不肯对他付出感情,他只得抓住她的身体。   八年前,她说她不要妃子的头衔,不要奢华的待遇,更不要把自己暴露在后宫明争暗斗的是非圈子里。她说她想要的只是不被人打扰地,听着自己孩子一切平安的消息安静地度日。他照她说的办了。对外,声称取消年妃的称号,并指明她被幽禁在闲梳院失宠沦落为普通宫人的身份。既然不再宠爱,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人重新带回宫里?耿妃这样的疑问没有机会问出口,胤禛已不去她那里。除了偶尔需要在别的女人那里停留之外,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只有小太监常喜知道,是在哪里。   其实,更叫常喜不知道的是胤禛觉得每次去那个地方的时候,弄得他感觉都好像他这个皇帝在偷、情。纵然后宫漂亮的、新鲜的女人有很多,可是,这座破旧冷僻的院子仍然深深地把他吸引。   多少次批改完奏章,他万分疲倦的时刻,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走到这处闲梳院去。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天上的星星打起了呵欠,星光下的花草昏昏欲睡。那时,似乎整座紫禁城已然安歇。然而,只要走进闲梳院,轻轻来到她的屋前,站在窗户下,你就可以看到一弯新月的身影。坐在烛光下,她依然未眠,捧着书伏在案头在低吟诵读。她在读什么,读的那么专心。一次,他好奇地凑到窗前聆听。却只听见哀伤的诗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听着她细弱蚊蝇地诵读这首《雨霖铃》,他站在屋外的脚后跟便像被黏住,走不动了。有才情的女子他也见过不少,但都没有她这份心思的剔透与真情。一个人智力水平的高低以及他本身的学识谈吐与见识往往可以从本身具备的声音里得到辨析。粗俗,沙哑,滑浮的腔调向来与真正的聪颖绝缘。装模作样的人即使再会故弄玄虚,也无法乔装或改变他自己的嗓音。这包括语调,语气,以及说话发声时无意表露出的代表你整个人的情感。这种抓不到摸不着的东西有些时候更能向你表露一个人。耳朵在某些方面要比你的眼睛更不会欺骗你。   胤禛那一次站在窗外,站了好久。他听她读诗,吟词,之后,听到她的叹息,与她的哭泣。隔着一扇窗,她流泪的模样他看不见,然而,梨花带雨这个词已钻进他的心,如千万条小虫子一般啮噬着他的身体。她的诗句在为谁而读,她的叹息为谁而生,她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一想到这些,剧烈的痛楚就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不是没有试图去改变,然而,努力过后的效果却近乎于零:她喜欢书,他就让人给她买来各种各样的典籍弄了三大箱子的书来送她,她不收,甚至连箱子也没打开就叫人退还给他,气得他把书与三个大箱子一把火全部烧成灰;她身体虚弱,他叫人送来各种药材给她滋补身体,这回她没退,却竟然把名贵如千年人参的药材转送给身边的一个老太监,当常喜把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他的时候,他气得牙根发痒,脸上却挂着勉强的微笑,说东西既然送了她,她自己随意支配便是;   她喜欢静,不爱到处走动,他怕她在闲梳院呆得腻,就特意让工匠重新修葺了里边的一番园林,然而,偏偏在一个工匠准备挖掘院子里东边某处凸起的角落时,她大发脾气,很难想象她那么瘦弱的臂膀竟然能把手持镐头铁锹的三个工匠推翻在地。事后,他得知那块角落恰恰是属于某个“无名”婴儿的坟茔。为这事,他来找过她,问她,为什么,在得知事情真相后,还要捍卫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婴。她说,虽然孩子已死,可是她不能让人打搅到这小精灵的休憩。她还说,她已经习惯了有这小精灵的陪伴。她不需要美丽的修葺一新的花园,不需要太多可供亵玩的珍奇花草,她说够了,她得到的已经够多。说她的生命已经很圆满。还说,在这闲梳院里,她并不感到孤寂。他听完有些激动,掩饰住兴奋的脸,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已经开始遗忘一些过去的事情。她立即摇头,露出甜甜的笑容,说怎么会呢,她现在很多时间,都是活在过去,过去的记忆里。还说,现在的日子对她来说,已成为一种奢侈品,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给的一天怜悯。他听了气得几乎背过气,过去之令她快乐,现在之令她厌倦,曾经的原因,现在的理由,完全是由于不同陪伴在她身边的人而起。她话里婉转的暗示,是那么含蓄,不具备杀伤力。然而,他还是受伤了,他的感情触礁,他的心在滴血,第一次,面临她,他感觉束手无力。他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把深藏在她心里的那条盘根错节的早已僵硬的根给拔去呢?他思索着这个问题,并很乐观地认为,认为他与她仍然年轻。   然而,打碎他这个美好期待的事很快发生。一次,他带着一瓶西洋人的叫香水的琉璃瓶来找她,那天是中午。他急匆匆地来得很突然,甚至没带常喜。也没让在门口撞见他的姓曹的老太监通知,便兴冲冲地跑来讨她的欢喜。刚走到她门口,便听到里边轻微的鼾声。他立即放轻了脚步,甚至连呼吸也屏住——生怕打搅到她的休息。掀开一丝门缝,他瞅见她,蜷缩在宽大的被褥下,露出满头长发的脑袋。一个辗转的动作,她翻身,把胳膊伸出被窝,她的脸很苍白,不一会儿,开始咳嗽。想也没想,他推开门,走过去,把她胳膊放进被子,又用像蝴蝶停留在花瓣上那般轻微的动作给她掩好被角,这时,他注意到她皱起了眉,额头紧皱,紧闭着双眼的脸颊忽然现出一阵紧张又凄楚的神情。她摇着头,双肩也跟着晃动,她睡得更加不安,呼吸变得急促。   “啊,别走!”恰在他准备转身时,背后发出她的低唤。当时笑意遍染了他的双眼,颤抖着手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回过头,心,落下,才发现,她仍闭着眼睛。她在做梦,很明显,那么,是谁,出现在她梦里,让她这般焦急?他闪烁着眼,凑过去,想把睡梦中的她那时的表情看清,忽然,她伸出胳膊,抓住了他的手,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语。顿时,甜蜜的滋味流入胤禛的心田。即使是她在做梦,他也认了。然而,悲剧顷刻来临。她继续说梦话,接下来叫出的人名把他彻底打垮,她叫出那个死人的名字,跟着,流了满脸的泪。   当“年羹尧”这三个字第一次正式从她嘴里吐出的时候,那个瞬间里,胤禛的心仿佛跌落进三九严寒的冰窟窿里,不仅寒冷而且僵硬。那时,这个人已经死了整整五年,五年的白天与黑夜。白天,她是冷宫里被幽禁的女子,晚上,她是贴在他身旁享受欢愉的伴侣。常常白天,她是一块冰,晚上,就被他点燃,化作一团火焰。为此,他与她戏谑,说她与他一样,一样地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她听后摇头,又裹住被子包裹住赤、裸的身体,然后用冷冷的腔调纠正了他的说法,她说她与他不同,说她只是生活在水生火热里。她的被迫,她的不情愿表现得那么自然,对他,她向来无需矫揉造作。而他,也是恰恰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又被她气倒。扳过她,他强逼着她撤销方才的言语,她不肯,他伸手咯吱她的腋下,在连连惹得她尖叫之后,他的愿望才被满足。之后,她为了表示她的愤慨,把他的被子也卷走,在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之后,她终于靠在他身旁,沉沉地睡去。他睡不着,仍在咀嚼她话里的意味,她是那样的不快活,与他呆在一起。只是为了母亲这个词,才勉强任由他摆布。母亲?重复着这个词,胤禛狠狠眯起了眼睛。   就这样,他来她这里来得更加的勤。太过积极的造访很快招来另一方的怨恨。甚至有几次,她不由地被他逼着当着常喜的面,红着脸,说出自己身体不便的理由。为此,她曾经的畏缩惶恐转变为厌倦。对于这种并不交心的欢愉,胤禛也承认它的虚假性。然而,他却不能不这样做。   胤禛不再回忆,八年来,他最留恋的就是这里,然而,让他倍感痛心的也是这里。她的温柔,她的颤抖,她的眼泪,她的委屈并非甘心情愿地为了他,这样的胜利,并不让他感到荣耀。时间是一个恶魔,剥夺掉他的期待。弘历已经十一岁了,他不能再等。他实在有些等不及。她,必须,要为他,生下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到时,到那个时候,那个新生的小生命会消融他与她之间的所有怨隙,无辜的生命将会呼唤出她体内更多的母性,到那时,一个背负着罪孽种子的弘历将不再能把她独占,很快,就会被忽视过去。而到了那时候,她才会对他露出真诚的,灌注了全部灵魂的笑容。是的,他与她之间现在是出了问题。他与她就好像两条对望的河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每天彼此深深凝望,却从不交汇,灵魂的交汇,阻隔他们的就是一条破旧了的,坍塌的桥,这座旧了的桥到现在还没从她心头褪去痕迹,拔出阴影;而现在,连接他与她的办法被他找到,新陈代谢,他要用一座崭新的桥梁与她连接,孩子,成为他与她之间的必需,到那时,她怀了他骨肉的那时,年羹尧这座腐朽的旧桥,以及这个名字涵盖的一切就会被取代,潜藏在土壤中的几乎完全烂掉的所有就会被连根拔起。   “小蝶……”带着脑中的某个目的,带着血液里又昂扬起来的某种欲、望,他又呼唤起她的名字,拨开她故意覆盖住脸的长发,他深深地又一次咬住她的咽喉。咬得那样用力。她的喘息,她的尖叫终于隐忍不住,弥漫在黑暗的深夜里,显得那样无奈又疲惫。   常喜与曹公公呆在一起,这几年,学了个猴精似的他知道,通常,只要晚上来到闲梳院,他就可以睡个安稳觉,而不必像呆在别的嫔妃宫里似的,需要一直守候在门外,等候。此刻,他正享受着曹公公精心炮制的一碗参茶,有滋有味地品着,慢悠悠地坐在暖炕上与老太监闲聊,说说这几年宫中的太平,说说当差的不易。对于曾经提点过自己的曹老太监,常喜一直心存感激,因此,也时不时地斟酌着与老太监说些自己知道的内幕消息。两人聊着聊着,一同说起了心中老大一个疑惑,他们谈起了弘历。   “确实奇怪啊,阿哥弘历竟会与你们年妃娘娘这般投缘……嗯,着实让人费解。”常喜抓过一把瓜子,慢悠悠地嗑着,咬开了壳,吐在掌心,用长长的指甲慢慢剥着里边的肉,一系列动作很慢,看得出他在沉思。   曹老太监点点头,拿起茶壶给常喜添加了些热水,只是符合着陪笑。   常喜又道,“听说弘历阿哥这几年生日年妃娘娘都要送去贺礼,喂,老曹,这事你最清楚,快,老实告诉我,是也不是?”   老太监动了下嘴皮,却又把嘴闭上。常喜定性终究不够,有些着急,扯高了嗓门刚嚷了一句“你这个老滑头,竟是连我也要瞒——”,下边的话却是立即被老太监放在嘴边噤声的竖起的食指给截断。   常喜疑惑地看着老太监,正要疑惑发问,忽然,隐隐约约的某些声音在沉寂的夜里变得那样清晰;年妃的屋子离这里很近。   “唉……”曹公公僵硬住脖子,呆了呆,咂巴着嘴,重重长叹。   常喜问他为何叹息,得到的回答却是反问。“小常,你当真不知道万岁爷最近为什么总是过来么?”   “这还用问?万岁爷对年妃娘娘情有独钟呗……”   老太监摇头,骂常喜看不清。摸了把下巴,擦去几片黏在嘴角的瓜子壳,常喜不由向提出疑问者请教,请教其中暗藏的玄机。曹公公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头,朝他露出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的表情。   “唉……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其实也是为了娘娘……年妃娘娘外表脾气温顺……其实性子相当倔强……早些年的事……我都听你说过啦……八年的时间……不算短了……本来……我以为凭着万岁爷对娘娘的宠爱……娘娘她多少会有些感动……会被万岁爷驯服……唉……现在看来……”   空气中飘散过来的微弱的声音把他的话打断,常喜露出了个尴尬又痛苦的表情,手指戳了戳声音的方向,反问他现在又如何,现在还不是一切正在遂皇上的意?   老太监果断地摇头。他不再说话,忽然,转过身,从身后放衣服的衣柜里取出一个手帕包裹着事物,打开手帕,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露在常喜眼前。这是什么?他问老太监。   “一瓶药。”   “药?”小太监摸着鼻子,感觉找不到北,接着用看老人头脑糊涂的眼光看了眼对面的人,皱着脸笑道,“这药与你说的年妃娘娘与万岁爷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还看不清?”老太监伸手拧住小太监的耳朵,接着把嘴巴凑了过去。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常喜愕然。“什么,你是说,是因为这药,年妃娘娘才……才会……”后面的话他说不出,老太监把他的嘴捂住。断断续续的声音又飘浮到他们这边,这回,常喜清晰的辨认出女人的呻、吟与男人的喘息,他愣了愣,手里被赛过这瓶药。   “我的年纪大了,怕是撑不了几年了,年妃娘娘在这处向来都是由我经手照顾……我怕……我若是走了……娘娘在这处不能再找个知心知底之人料理她的饮食起居了……娘娘是好人……就是性子太倔……曾经过去的事始终不能放下……唉……呆在这宫里,依据她那样的脾性,始终是要吃亏的……能真正守护住她的人也只有万岁爷……我虽然两眼昏花,可看得出来,万岁爷对娘娘是真心……不然……不然……我也不会今天冒着背叛娘娘的危险……把这瓶药给了你……”   “这药……当真是……你亲眼见娘娘……事后……每回……都吃的?”   “我一把年纪了,无牵无挂,骗你作甚?小常,你只管赶紧把这药拿去,交给皇上,他自然会想出法子,把这事给办妥。”   “可是,万一,万一到时娘娘真的有了……有了……那你我到时岂非是把她大大地得罪了?娘娘到时必定恨死你我,凭着她在万岁爷面前的地位,你我脖子上的人头怕是要保不住啦!”   “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娘娘考虑,唉,事到如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样,要是皇上问起,你只管把事往我身上推便是,就说,是在我房间里不经意发现的,唉,怎么把事情往别人头上栽,这种手段到现在,你还用我教你?小常,把药收好了,你放心,光凭这事,万岁爷只会重重地赏你,绝不会罚你!”   “是么?”小太监惊疑不定的握紧了掌心的小瓷瓶。举起茶碗把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老太监坐在他身旁不再开口,阖上眼皮,双腿盘坐,似乎已如老僧般入定。他脚边火炉上的沸水开始翻滚,咕嘟咕嘟地响在这沉闷的黑夜里,折腾着他乱糟糟的思绪。失去睡意的常喜走下暖炕,把小瓷瓶贴身放好,倒了些热水,用茶杯捂在掌心,刚走到漆黑的窗边,几声细细的尖叫飞扑到他耳边,常喜不由觉得惊慌,握茶杯的手颤抖了几下,洒出的热水烫红了他的手背。听到身旁动静的老太监只微微睁了下眼皮,往窗户这边瞟了一眼,又立即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呼吸。靠在窗边的小太监继续侧耳倾听,然而,静静的夜来了。四周一片沉默。什么声音他都不再听见。   第二天,在小蝶醒来之前,常喜过来送回了药瓶。里边的药还散发着相似的气味,但显然,已被换过。把药瓶恢复到原来位置的曹公公很快注意到,药瓶的位置被移动。一个月之后,叫小蝶疑惑的事情终于到来。为此,她急得连书都不再有兴趣去读。到了晚饭过后的时刻,曹公公着了急。面对早中晚三餐放在那儿一动也没动过的饭菜,他跪在小蝶的门外,偷偷流下眼泪。晚上,老太监穿戴整齐,在自己房里悬梁自尽。到了早上,才被人发现。他留给小蝶的一封忏悔的信也被人一并交到了胤禛手里,撕碎了干净。苍白着脸,小蝶躺在床上,有了世界末日的感觉。她一会儿安慰自己,说向来准确的月事日期不准,只是个意外,不需要太担心,说就算不确信自己的身体,也不该怀疑李神医给的那些药的威力;一会儿,她又抱怨自己,抱怨自己在曹公公面前说了些什么令他难堪的话,让一把年纪的老人郁闷了心境,以致走上绝路。嘀咕到这儿,她放声哭泣。那天,路过闲梳院的人都会被她的哭声打动,她哭得令人心碎。   常喜亲手料理了曹公公的后事,并派了一个叫小蝶意想不到的人来到她跟前服侍。当小山红着脸穿着小太监的服饰走到小蝶眼前的时候,常喜对她解释,说弘历听闻了曹公公的事,很是上心,便找到他跟他商量,想让小山暂时帮忙服侍。小蝶听很是高兴,眯起肿得如核桃的眼睛,看向小山。忽然,她捂住嘴,尴尬地失声道,“啊,小山,那岂非是我害了你,让你……你……”她盯着少年身上太监的衣服,坐卧在床上,把十根手指绞缠在一起,常喜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朝小山使了个眼色,对着小蝶行了礼走了出去。剩下来的小山嗫嚅着开口,说弘历待他极好,并没有让他真正成了太监,只是借着少年人雌雄难辨的音容装扮做小太监,在年妃娘娘需要人的时候照顾料理。小蝶这才安下心。然而,刚舒缓了口气,一股恶心又袭击上她的胸口。没等她开口,小山急忙捧来钵盂,给她呕吐。她却没吐出什么。不一会儿,一个泛着香气的小盅被低着头的小山捧来。他告诉她,说是里边的药材,是弘历听说了她的症状,特别找御医配制的,对恶心很是管用。她开心地拍了拍手,不顾烫,把小盅里甜丝丝的汤水喝了个干净。这一夜,她没再干呕,一觉好梦。隔天醒来,悄然来临的厄运接踵降临。    ☆、CHAP170 小蝶篇之结局7   比起弘历被隐藏的身份,刚刚得知年小蝶怀孕的消息更让耿妃气得抓狂。三十岁还不到的她因为长久精于算计,玩弄伎俩而苍老得异常得快。松弛的皮肤坠落在脸颊边,只要稍稍一阵摇头,就能发现她下巴两边晃动的皮肉。像钮钴禄氏族一样,她也发福了许多,满身赘肉。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只好用另一种方式来替代身体的空虚;耿妃越来越喜欢吃,尤其爱吃带皮的红烧肉。此刻,早饭才过,她面前就摆了一盘装得满满地,肥得流油的五花肉。在弘昼这个消息传递者进来之前,她正心平气和地享受着这份美味;然而,在目睹儿子鼻青脸肿、又满腹委屈哭叫着跑进来之后,香喷喷的肉便不能再勾起她的兴趣。早年她眼中的一颗钉子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打破她这些年的平静。   “乖儿子,你没听错吧?当真是那个呆在闲梳院的年小蝶怀孕了?”   “额娘……你瞧瞧我……我脸上……胳膊上……都成这样了……怎么还会搞错?”   “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你脸上和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爬高上低的也没个分寸……快来……乖儿……让娘给你用药油擦擦……真是的……你身旁那几个小太监是瞎子么,陪护主子,也没个伶俐劲儿!”   “哎哟……额娘……你轻点……别擦药啦……我……我这伤哪里是自己摔的……是……是给人打的!”   “谁?岂有此理?快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里欺负堂堂的阿哥?说,告诉娘这人是谁,娘给你扒掉他的皮!”   “是那个叫小山的……”   “弘历的陪读?你怎么惹上他了?听说这个山里的孩子与弘历十分要好……”   “啊……额娘……你这就是不帮我报仇了?哼,真想不到,额娘您贵为皇阿玛的妃子,竟然畏惧一个小小的陪读……真是……这份胆怯……真是叫人气馁……”   “唉,傻儿子……你额娘怎么会害怕地位那么低贱的仆从?你呵……长点脑子好不好……”   “啊,额娘……你是担心弘历……不对……我知道啦……额娘你是在担心钮钴禄氏娘娘那边……”   “也对也不对……光凭弘历与钮妃那边的势力,我耿心蓝可是丝毫不放在眼里……这几年,随着你们的长大……很多烦恼也就跟着来了……其实,别看宫里人都赞许弘历,夸奖他,依我看,这小子心里想的与实际做的完全是两码事……他年岁不大……心眼却极多……然而再聪明的狐狸崽子也不是老虎的对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至于说到钮妃……唉……那样一个成天躲在宫里诵读《女戒》的人,她……她什么时候过问过后宫里的事啦?当然啦,皇上还是俨然以她为后宫之首,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想在这后宫真正办成点儿事,该孝敬的是谁!哼,她既然乐得轻松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又何苦要与她计较什么虚名?不过,这名分的事落在你与弘历身上,就不一样了……”   “名分关我与那臭小子什么事儿?”   “傻儿子,你还小,想必是还没意识到……现在既然说到了……把其中的道理说给你听也无妨……反正你迟早要面对这一道关卡……”   “什么关卡?”   “嘘——来,凑过来,我告诉你。”   “……”   “什么?皇位?”   “啊呀,小声点,你这孩子要把你额娘害死啊?”   “啊,可是,可是额娘……皇阿玛他……他还很……”   “是的,皇上身体康泰,正当壮年。可是,人都是会老,会死的,这是一个无情的规律,谁也逃不掉。连你的阿玛也躲不开,因此,弘昼,你必须从现在开始,好好地,认真地,为你自己的将来考虑……”   “考虑什么?”   “唉,你忘记我对你说过的事情啦?”   “你是说十四皇叔与八皇叔的事情?”   “嗯。记得就好。”   “可是,这些或者被冷落或者丢掉性命的叔叔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这么笨?脑子,动动你的脑子!”   “……”   “唉,额娘只是想用这些皇叔的事情告诉你,挣不到皇位之人的下场,他们的下场有多冷清!”   “原来是这样!那简单,额娘,我不争,不就好了么?”   “你——”   “是不是?啊哈,我可真聪明,额娘,你怎么脸这么白?啊,你那里不舒服,你的手指怎么颤抖得这样激烈?额娘……要不要我赶快到闲梳院把那些御医给你叫过来?”   “啊——我真要被你气死,笨儿子,皇位这事由不得你,即使你不争,也要被别人陷害……”   “怎么会?儿子不信!”   “不信?嘿嘿……自己去照照镜子……那就是最好的证明!”   “啊,什么,额娘?你是说……你是说弘历已经对我有了……有了……”   “哼,这臭小子怎么想的,我不敢肯定。但是,弘昼,有个道理,你一定要知道,在这深宫里,你必须谨记——”   “什么?”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啊,额娘,这个……你说的这个道理好像与先生在上书房教的相互违背……先生明明说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以为呢?儿子,你看该相信先生还是相信你的亲额娘?”   “我不知道。”   “你真是够笨。好啦,不说这些,关于教训弘历的事就先搁在一边……”   “为什么?额娘你不帮我教训这小子啦?”   “你着什么急?你想我怎么样?像你一般,呆头鹅似的跑到钮妃的宫里,什么也不说的,劈头盖脸地把弘历暴打一顿,即使钮妃不找我麻烦,宫里其他人会看得过去?哼,怕只怕到时,你额娘就会变成第二个那拉氏,被人弄得又疯又呆,还死不掉。”   “那……那怎么办?”   “哼……来,儿子,过来,到额娘怀里来,额娘教你,好好地教你……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几年来,弘历会在这后宫里如此受欢迎?”   “他……他会装。”   “不错,装这个字用得极好。可是,他本身装腔作势的技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你没有说。”   “更重要的一方面?”   “是的,让额娘告诉你,是人心,是人言,是漂浮在这后宫沉闷空气中看不见的又顶顶重要的氛围。这种氛围是可以被\操\纵的。你看,弘历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用他自己的言行欺骗了大家,操控了这种氛围,于是,他就成了后宫的宠儿……”   “所以额娘是想让我也跟弘历学,学着会操控这种氛围?”   “不,你没有弘历这样的资质,你不行,再说,要扳倒一个区区弘历,也不用这么麻烦。”   “那究竟该怎样?”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动点脑子啊你……”   “啊,我知道了,额娘,你是说弘历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后宫里的人都相信他的好是真的,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把这臭小子的伪装揭露下来?”   “嗯,差不多啦。嘿嘿,我这招可叫釜底抽薪。”   耿妃说完这句,用筷子夹了块凉掉的大肥肉,放在嘴里,吃的咂咂直响。吃完,遂搂住弘昼,问起他在闲梳院听到的关于年小蝶怀孕的事情。弘昼一开始只知道里边住着的女人姓年,早上在偷听到他阿玛叫女人为小蝶时,才知道女人的全名。然而,他刚提起年小蝶这三个字,就被他额娘用“妖精”二字代替。他问她,为什么管那么漂亮的女人叫妖精。额娘眼里的恨意瞬间凝聚,告诉他长得越漂亮的女人她的心越坏,就越适合叫妖精。弘昼点点头,接下来,在额娘赞许的目光下,用这两个字来把早上经过闲梳院听见皇阿玛领着御医去探望那个女人的事情简要说明。听完,耿妃喂了三块肥肉给弘昼,吃得他直皱眉。打发走弘昼,耿妃陷入沉思:   曾经,她以为年小蝶这条咸鱼永世翻不了身。自己又有了弘昼。在她看来,暂时阻挡住弘昼光辉前程的弘历只是一尾无足轻重的小鱼,随时都可以置他于死地;毕竟,在她看来,只有她与钮氏知道弘历的身份,疯呆掉的那拉氏忽略不计。因此,长久以来,胤禛对她的忽视被她理解为男人的喜新厌旧,比起那些花朵般初进宫的女孩子,她的确不能再把他吸引。何妨呢,她有了弘昼,就有了一切。权力,荣耀,地位甚至东宫母仪天下的那把椅子都包括在内。太过美好的期许让人沉迷。浸泡在温水里的青蛙从来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耿妃就这样,做了八年的美梦。一觉醒来,却发现宿敌始终竖立在原地,非但没失宠,反而更加稳固了地位。如今,连真正的龙子都有了,而她,可怜的,肥胖的,无人问津的女人,却刚刚如梦初醒?   过分!简直太过分!这个妖精拿她当什么?拿皇上又当什么?不知廉耻的女人,就是妖精!勾搭完十四,生下弘历这个孽种(这只是耿妃一厢情愿的想法),居然现如今还敢厚着脸皮纠缠上皇上……可恨!简直可恨!恨的不仅仅是她的狐媚,还有她肚子里千不该,万不该出现的孩子!这个仓促间到来的生命带来的影响必须消除,否则,她的弘昼该如何是好?   ****************************************************************************   喝了几口白粥充作午饭,小蝶便没了胃口。躺在床上脑袋剧痛。似曾相识的胃里翻腾的感觉如今已不再是她痛苦的源头。纠结在心中某个十字路口的疑惑才是她的症结。她想冷静地想一想,完全地静一静。然而,不断干呕的欲、望把这份心意打扰。小山在她面前时而捧来钵盂,时而递来毛巾,忙个不停。这么三番五次地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小蝶刚觉得困乏,想闭上眼睛,却不料门框响起敲门声。   就是这破门而入的男人,让她现如今躺在床上,生不如死。她立刻厌烦,挥着手吩咐小山让他打发走来人。小山应了,才掀开门板,脸上却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喊来人作主子。顿时,小蝶一阵激灵,从床上坐起。弘历眨着晶亮的眼睛闪身走进屋里。他三两步走到小蝶床边,坐下,抓住她的手,问候她的身体。   极度的难堪击中小蝶。她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面对含蓄却又试探性的问候,她又怎会不懂?命运之神,造化啊,那个把她带到这里来的神灵,你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此刻躲藏起身躯?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待她如此残忍?让亲生的儿子来诘问她如此的问题?   “阿姨,你别这样……其实……这件事反而是件好事……对此……我可是相当开心呢……你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离开这座关了你好久的院落……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里……十个月之后……你就会有属于你与皇阿玛的孩子……那时,不管他是个小阿哥,还是位格格,我都会把这个小家伙捧在手心……像对待亲生兄弟姐妹那般的照顾……”   刚说到这儿,小蝶吸着鼻子,落了泪。打从知道她怀孕之后,她干涸已久的泪腺就恢复了昔日的功能,更表现出洪水被久蓄勃发的威力。抱着弘历的臂膀,她伏倒在他肩上,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这份悲痛与委屈却被理解为喜悦的眼泪。弘历当然是这么认为。一边拍着小蝶的肩膀,他一边安慰。   “啊呀,阿姨,你高兴起来的样子,可真叫人震惊呢!求求你,别再掉泪了,不然,我可要为我的弟弟,或是妹妹担心啦!”   “弟弟?妹妹?”小蝶重复着弘历的话,脑中一片茫然。她仍然靠在弘历的肩上,把头挨着他极近。很久,她都没有这样与他接近了。还是他小的时候,她抱过他。等到他长大,就不肯与她紧贴在一起了。   敏感的弘历立即意识到阿姨今天的反常,他盯着小蝶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疑虑?   小蝶摇头。   弘历遂赶紧安慰。说,叫她放心。今天,他就是为皇阿玛传话来的,说着,随身取出一本万年历,指着这个月份上用笔勾出的三个圈子,让她选。   “选?”选什么?小蝶发愣。   “选日子呀,皇阿玛已经让人挑选了三个吉利的日子,要给阿姨你册封为妃。”   “册封?”小蝶咀嚼着这个词,指尖的血液也倒流,浑身冰冷。   “当然,”弘历点头,眼里遮掩不住欢喜,“皇阿玛对这件事可是相当的高兴呢……作为儿子……我可完全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有多么在意……阿姨……你也很坏哟……明明早已偷偷得到了皇阿玛的宠爱,却一直瞒着我……唉……要不是看在你年年送我礼物的份上……我可不会饶了你哟……”   望着他转动眼珠,在眼前双手环抱的模样,猛烈的一阵刺痛扎进了小蝶的心。深藏在心头的伤口被唤醒,一点点扩散开来。就好像在纯净的水里滴下一团墨汁,墨汁逐渐蔓延扩展一般。绽放在小蝶心头的影子也正如此被拼接,被缝合,很快,一个清晰的,怎么也忘他不掉的男人的侧影出现!与眼前的弘历重叠!啊,是他!闭上眼,小蝶捂住嘴,隐忍下想尖叫的渴望。   弘历娇嫩的童音还在她耳边聒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他今天似乎也传染到某个恶魔的兴奋,像只小麻雀般跳在她耳畔非要打破她的宁静。   “阿姨,你绝对想不到,原来,皇阿玛早就知道我和你来往的事情了呢!早上,皇阿玛就把我叫去,一下子提起了这事,当时,啊呀,你不知道,我给皇阿玛吓成了什么样儿……不管怎么说……背着自己的阿玛去接近这后宫里属于他的女人……即使是在闲梳院……也并不体面……”   “不体面?”她变得万分激动,这个从来都没想到过的词冲毁了她脸上伪装的镇定,她变了脸,问弘历,是谁这么胡说。   弘历撅起小嘴,抓着后脑勺,扑朔在大眼睛里的光忽然黯淡。他把声音降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忽然一夜之间……宫里其他的人看我的眼光都怪怪的……似乎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后来……还是小山偷偷告诉我……说……说不知怎么的……宫里这两天在传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什么谣言?”她紧握住拳头,离开他的臂膀,靠在背后的软枕上,盯着他,目光专注。脸上犹自挂着泪痕。   弘历支吾了几句,竟然只字不提。猜透小蝶心迹的他立即左顾而言他。只说早上与皇阿玛的谈话。   “皇阿玛怪我,怪我做事不成规矩。当然,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很和蔼,话虽说得严厉,可看得出,早不把我与阿姨你来往的事放在心上。皇阿玛说,只要我能说服你尽早选下册封的日期,就对这件事既往不咎,还会……”   “还会什么?”   “还会允许我将来正式管你叫阿姨!”   “什么?”   “是的,阿姨,我……我把这几年我来看你的事原原本本地都与皇阿玛说了……阿姨……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打从心里爱戴你……不怕你笑话……跟你呆在一起……我有时竟然觉得比和额娘相处更亲近……因此……你该知道……我对你的真诚……更该知道……我希望时时刻刻能来看望你……今天早上……皇阿玛就与我说起了你……他从来都没像今天早上那样对我那么和气……虽然他眼睛偶然看我的目光叫我害怕……可是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仿佛一块融化在春天的坚冰……他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关怀的话,虽然没有笑容,可是,他流露出的神态是那样叫人身心俱静……老实说……我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对这位严厉的阿玛有过些亲近的印象……记忆里……我从没有这样与他靠近……甚至可以用一句并不怎么恰当的话来表述我今天早上的幸福,我为能有他这样一位严父而骄傲!对于他,这样一位帝王,号令大清的主宰,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足以叫人为他死心塌地!阿姨,嘻嘻,你应该很能体会到我这份心境吧?”   最后一句话的效果惊人。小蝶的脸由红转白。截然的变幻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这个恶魔,恶魔般的男人,居然,利用稚嫩的没有防备的,完全无辜的孩子的一颗金子般的心?这已不是卑鄙无耻能够形容的作为了。他想干什么?拿弘历的性命要挟她就范么?对于早上御医过后,她给出的拒绝难道他听不明白么?为什么?为什么,时隔八年,他还要步步相逼?她的心,早就离他远去,这个道理,八年来,难道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念着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是他爱新觉罗胤禛,他早就知道。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逼迫她,逼迫她吞下这枚不该成为事实的苦果,让她受孕?难道,这也是他的手段,要挟她的伎俩么?哦,不,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不只是恶魔,而是地狱的使者,是鬼怪,是吞噬灵魂的野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灵。老天,她该怎么办?她好想长眠不醒!可是,她能够吗?造化啊,那个神灵啊,你在哪里?如果你能听到呼喊,是否该适时显身,回答她的问题,也好叫坠入历史轮回的她明白,明白可以戛然而止的使命。   抬起头,她仰望如宫女脸庞般颜色的屋顶,看了看,一言不发地垂下脑袋,深深吸了口气。她看了看摊在自己面前的万年历,看着上边用墨汁勾勒出来的三个圆圈,只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到胸口,喘不上气。于是,她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托开,她望着那三个在眼前突然放得好大的圆圈,对弘历说她需要考虑。   弘历也自觉方才失言,末尾那句玩笑开得有些越过边界,遂起身,陪着笑,说了会儿叫她好生安歇,保重身体的话,又说日期的选择并不着急,还说过两天她想好了,叫小山来找他便是。他向她微微欠欠身体,转身准备离开。   小蝶见他要走,有些着急。曾经一年才见一面的相会压迫住她的思念,如今,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叫她怎能不好好亲近。于是,她急忙叫住他,弘历回过头,笑着问她何事。她一阵哽咽,支吾了半天,才对他说,他让小山炖给她吃的那些草药很是管用,味道也叫她喜欢,她很是感激。弘历听了,疑惑地弯曲起眉毛,摸了两下鼻子,忽然,眼中闪过领悟,随即大笑。三两步,他走回她床榻边,调皮地用鼻子蹭了她两下脸颊,然后,他食指刮着腮帮,笑话她的好骗。   “好骗?”小蝶沉浸在他鼻子亲昵的触碰中,眯着眼睛,还没有回味过来。   “哈哈哈……阿姨……枉费你这般聪明……却是怎么在这种事上如此糊涂……”掩着嘴,弘历轻轻梳理了下她耳边的乱发,替她掩好被角,开心地大笑着甩门离去。   “糊涂?”摸摸脑袋,小蝶愣住,推开窗缝,目送完弘历的背影,才大声叫唤起新任的仆从。“小山!”   “奴才在。”身材比弘历高大许多的男孩儿出现,手里依旧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盅,缓步向她走来。看着小山,那天领着他来这里的常喜的一些画面被她记起。又看了看方才弘历留在这里的万年历。她遂完全领悟。   冷着声音,她喝问被她盯得有些惊慌的男孩儿,问他与常喜的关系。男孩儿大惊失色,摇头晃脑地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依照公公的吩咐办事。小蝶没有再说话,她叫男孩儿把小盅端过来,“哗啦”一声,她把带着滚热汤汁的小盅摔个粉碎。在男孩儿畏缩的求饶声中,她摇摇手,吩咐着说不需要收拾,让他立刻离开。小山擦着眼泪走了。他关上门,她便有了动作。她吃力地挨着上半身斜下床沿,伸出手指,够到了一片尖锐的瓷片,没有犹豫,她闭上眼。   半个时辰后,尖叫声从闲梳院的屋顶蔓延。小山吓傻了眼。    ☆、CHAP171 小蝶篇之结局8   小蝶没有死,但割腕的后果令她一直没能醒转。宫中的御医被胤禛骂臭了头,却仍然束手无策。很多人都来了,眼圈哭肿的弘历,脸色麻木的钮钴禄氏,猛掐大腿揉红了眼的耿妃,甚至连嘴角流着口岁,眼鼻有些歪斜的许多人都没有见到过的那拉氏也经人搀扶着,来到被刮掉名字的闲梳院前来探望。胤禛当然不属于这些人的范畴,在她昏迷的这几天,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从来,从来他没体会过的心情在这叫他等待得过于漫长的几天内反复冲刷着他。他悔恨,他懊恼,他焦急。他急于想做些什么,好弥补他犯下的过失,然而,一切并不如他的意。唯一能令他稍稍慰藉的是御医口中的奇迹,她肚子里的孩子居然还在,在紧紧的依附着这个母体。   “但是,孩子能否被保住,还需要看母体的反应。很难说,一切还是生死难定。”   没用的御医,可恨!为什么还不能把小蝶救醒?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居然说她失血过多,身体本身极度虚弱,心神困乏至极,内里求生的意念极其微弱,还说恐怕这并非人力所能及。该死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御医,他要听的也不是这些,然而,一个一个御医找过,被重复话的仍然是这些。   向来勤政的胤禛足足有三天没有上朝,这在满朝文武看来,绝对是个相当给力的震撼。田文镜此刻,就为了某些小事,不由得来到闲梳院这里找他。   “皇上……”   瞧了眼退下去的纷纷摇头的御医,盯着小山,田文镜深深地瞥了胤禛一眼。   后者会意,挥着手把小山打发下去。在小蝶这间屋子里,除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屋主人,身穿龙袍的男人与他的奴才一坐一站呆在原地。看了眼胤禛憔悴的脸色,田文镜不由觉得感伤,他请他的主子多多保重身体。男人点点头,抬了下手背,示意他把来意尽快说明。瞥了眼男人接下来关注床榻上之人专注的表情,田文镜心头又一阵唏嘘。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仿佛有些晶莹的七彩泡沫把他包裹,这些泡沫软绵绵的,还散发着香味,带着体温。闭合了下眼皮,最美好的一些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就此唤醒,空虚的心灵被注满,注满生的气息。然而,很快,田文镜又眨了下眼睛,这些美好的幻觉就统统消失,他见到的只是连天的火光,嗅到的只是发焦腐臭的尸体,从云端跌落到地底的感觉让他眩晕。别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睁开眼,他开始叙说起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情。   简明又扼要地,他采用主子最希望听到的最直接的说法报告消息。“皇上,一切都已办妥。”   “嗯,知道了。”   胤禛点头,他背对着他,依旧坐在床边,抓住女人的手指,把头埋在那里。凌乱的辫子垂散开,遮挡住他的眼睛。但是,田文镜不看也知道,此刻,那里边包含的东西。因为,这种心情,他也体会过,经历过。   他又对男人说了声保重龙体,就预备悄然退下,刚退到门边,却被叫住。头顶的声音冷冷地传来,“那边现在怎么样?”声音里不带有一丝感情。   “回皇上,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男人亲吻着女人纤细的手指,接着与她掌心相对,十指交叉相扣。听得出来,他提问时显得很漫不经心。   “是的,”田文镜回答得依然恭谨,弯曲后背,他把下巴低了又低,即使匍匐在菩萨面前最虔诚的信徒也比不上他神情的卑微,他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才把话继续,   “那些人还是老样子,清风皓月带着黑鹰帮的两个叛徒楚家姐妹驰骋在西北边境线一带,过着放牛牧羊的闲散生活。不过,最近听说那两姐妹就快要临盆……”   说到此处,田文镜猛地住口,望了望对面投射过来的两道幽怨的眼神,他恨不得一拳把自己打晕。   “奴才惶恐……奴才该死……奴才掌嘴……”说完,他噼里啪啦地自抽起嘴巴。清晰的耳光声响彻在安静地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屋子内,此起彼伏的声音很快让斜靠在床边的男人心烦。他喊停了他的奴才。   把女人的手放入棉被,他抚摸着她的脸蛋,又问了奴才一个问题。“清风那些人果真只是放牛牧羊么?”   “奴才确已查实,他们并没有与旁人勾结。”   “是么?”男人狞笑着回过头,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沓信封,砸向田文镜的头顶。信不是砖头,田文镜的脑袋没有开花。但是,发颤的双腿却不听身体的号令,膝盖咯吱咯吱地摩擦着地板,产生过于害怕而哆嗦的噪音。   信封如雪花般散落在地。横七竖八地如狭小的轻飘飘的尸体般躺着。   捡起其中一封,田文镜匆匆浏览一遍,面如死灰。   “是奴才办事不力,疏漏了那楚家姐妹昔日在黑鹰帮可以依附的渠道,让他们钻了江湖帮派这条空子,与京城传递起消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还请万岁爷饶命!”   “事情似乎也没有多严重……”男人喟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田文镜身旁弯腰抽走他手中的那封信,扫了信一眼,他蹙紧双眉,喉咙变得沙哑,“只不过……是让老十四与这帮渣滓互通讯息罢了……嘿嘿……看看……看看他们在信上都写了什么……瞧瞧……瞧瞧朕在他们眼里,在他们笔下被描绘成什么模样?”   男人手指弹着信,声音越说越低。田文镜没敢抬头,盛怒中的狮子不要去惊扰,这可是为官明哲保身的智者的教训。   “冷酷?嗜血?嘿嘿……非也……这些老生常谈朕已听得耳朵发腻……哼哼……”   男人冷笑,把手上的信丢在田文镜眼前,   “看哪,居然敢指着朕的鼻子说朕灭绝人伦,气死亲娘,手屠兄弟,残害忠臣,枉为人君…………好……好……老十四这句话说得够味……这话当今天下也就他敢说得出口……好,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朕头脑一片清醒——”   话刚说到此处,忽然,门外响起常喜与小山的吵嚷声。没等胤禛发作,屋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么?原来四哥是这般在背后夸我!”   话语刚落,十四推开阻拦在面前小山,如山峦俯瞰小树般从两人身旁越过,快步走了进来。允祯今天穿的是宫中侍从的衣服。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也均作侍从打扮。一个胤禛认得,是李灿英,另一个却是陌生,胤禛看了看没想起来,却总觉得看得眼熟。   急性子的十四很快给出答案,他对正要给胤禛跪下行大礼的那个男人说,“生死关头,救人要紧!哎哟,李神医,拜托您一切从简,从简啦!”   五官清秀的李神医点点头,低垂下脑袋,朝害死自己生父的罪魁祸首微微欠了欠身体,尊称了声草民李炯见过皇上,便随着火急火燎的十四奔赴到床榻边,为仍处在昏迷之中的小蝶把脉诊疗。   横了李神医一眼,胤禛已完全明白了他的身份,不禁脸色逐渐发白。想起早年用阴暗手段害死了此人的父亲,曾经雍亲王府邸的老李大夫以灭口;想起后来得知此人与十四过从甚密,又派人去残害了他的妻子;又想到此人参与到年羹尧致死的事件……想到这些自己在明晃晃的龙袍与光亮亮的龙椅之下做的这些勾当被此人完全获悉,胤禛的心里就觉得十分地不痛快。至于说,心采的儿子独善因被此人推诿而延误时机以致夭折的事情,胤禛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早过去了那些挥斥方遒,愤世嫉俗的年龄,处处作秀,样样虚伪矫情的心采,已失去他眼中可供作嗤笑嘲讽的小丑地位,而且,更重要的是,随着方才田文镜传递来的消息,她心采的新任额驸巴尔烈在西北边疆因为御敌而遭暗算不幸身亡的消息,心采这颗曾在他心底十分特别的星星已褪掉所有光泽,变得不再有任何意义。巴尔烈当然死得很偶然。偶然到恰恰事发那天经过清风皓月在边界处的活动路线。这当然是个巧合。作为当年参与算计年羹尧之事的最后一个同谋,巴尔烈的死着实让胤禛觉得心痛。为了表示出这份心痛,他甚至打算在转告心采这个消息时,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   “她怎么样?喂,李酒坛子,你发什么呆,皱什么眉,我在问你话呢……”十四敲着李神医的后背,连连催促。   这系列的催促声不仅打断了胤禛的沉思,也让趴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急忙忙捡着飘落的信封的田文镜抬起了头,万分不安地偷偷瞥了十四一眼。十四在这档口,哪里有心思去看他?也因为这样,田文镜才得了收拾起尴尬证据的时间。很快,他捡完信。依旧趴跪在地上,在得到主子恩赐的眼神之后,这个由铿锵文人转变为的卑贱奴才终于如得了大赦一般,感激涕零地捧着一沓信,缩头缩脚地钻出了门。李灿英一直站在十四的身旁,这时,他朝十四点点头,遂随着田文镜的脚步也走了出去。   李神医松开小蝶那只缠绕着厚厚白纱布的手腕,眼神忧郁,低头叹气,   “小蝶……她……她本身心思郁结过深……长期又服用……”他瞥了眼走过来的胤禛,遂把话收住。胤禛忽然明白,脸庞酡红。十四却是实心眼,抓着李神医逼问,问长期服用什么。后者被迫就范,遂道出小蝶长期服用某种药物,而导致目前身体过分虚弱,情况堪忧到他神医也没有把握的地步。   “唉,这个笨蛋,她明明知道自己身子弱,还乱吃什么药?咦,不对,李酒坛子,说到药,你什么时候这样避讳过,究竟是什么药物,你必定是知道,快快说来,省得叫人着急!”   李神医又看了眼胤禛,低下头,借口说去抓些调理的方子给小蝶试一试,便匆匆带上门离去。胤禛瞧了,吩咐了声屋外的小山,送李神医到御医那边赶快去配药,斜了眼十四,又让守候着的常喜关紧门,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常喜噤声答应。深深地瞥了眼面前的十四,盯住伴随李神医身旁小山离开的背影。   门关闭。   场面又成了老模样。一如八年前。   不同的是,这一回,小蝶躺着,人已昏迷。   允祯开始了狐疑。显然,方才李神医面对胤禛欲言又止的模样被他惦记在心里。他问胤禛小蝶究竟在吃什么药,弄坏了身体。   胤禛气得咬住牙,坑着脑袋半天不说话。就在允祯等得不耐烦抓住他胳膊的时候,他猛地推向自己这位嫡亲的弟弟。   “是你!你害了她!”   “老四,你这迁怒的坏毛病,八年来,还是一直没变,真叫人遗憾……”允祯故意拿说风凉话的语调把话说得很慢,然而,没等他说完,被撩拨的老虎发了威。在推搡之后,胤禛出手极快地卡住了他的咽喉。他不让他呼吸。   “咳咳咳……你……你想干什么?”允祯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兀自把头颅扬得老高,他十根手指紧抓着胤禛的手掌,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它扳开,然而,盛怒的力量惊人。允祯无能为力。   “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胤禛气得手掌用力,掐的允祯脸孔一度发紫,允祯差点连咳嗽也咳不出。就在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感到绝望的时刻,忽然,一口新鲜的空气冲入,他被松开。恶狠狠的男人斜睨过来,冷笑着说要不是看在同一个额娘的份上,今天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霸道欺压上率真。权力幻化为魔鬼。允祯被惹怒。扯开领口,他大口喘了两口气,便手指着胤禛的脸破口大骂,骂他的卑鄙。   “八年前,是你强迫着把小蝶从我身边带走,而不顾她逝去情人的遗愿;如今,又是你,亲手把她害成了这样,嘿嘿,老四,无耻的不仅仅是卑劣的行径,而是做了恶事却不敢承认的勇气!八年了,我没有她的一点儿消息,现在,好不容易前些天得了机会进了宫,却忽然得到这声闷雷!老天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把她逼到了用死来寻求解脱的地步?”   “你不知道?”胤禛冷冷地反问。   “知道?知道什么?我和灿英早上刚到老十那边坐了一会儿,就听说宫里闲梳院这边出了事,小蝶昏迷。数日不醒。御医也没有法子。我便急匆匆地与灿英赶到李家庄,找到了李酒坛子,啊,就是李神医,又让老十寻了门路,匆匆赶了过来……”   “所以……你还并不知道——”胤禛把尾音拖得老长,像精明的渔夫甩出鱼竿似的,他钓起鱼。   果然,鱼儿上钩。十四问说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她怀了孕。”说完,恶魔露出残忍的微笑,一步步把脸孔向可怜的人靠近。   “这……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允祯声音颤抖,在得意的两道视线中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垂放在体侧的两只拳头悄悄握紧。   “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坏蛋把责任完全撇清。   “你还想狡辩……你……你简直……下流!你……嘿嘿,老四,我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也会干出这等趁人之危的流氓痞赖的勾当,呵呵……皇阿玛地下有知……的确是可以瞑目了……”   “混蛋!” 被嘲讽者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胤禛抡起拳头揍向十四,十四冷不防他说打就打,嘴角被打得淤青,然而,口中辱骂的话仍然不肯停。他就是要骂他,好像生来,他就要与他作对。   “老四,我真是想不到,你居然会沦落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八年前……我错看了你……八年后……我才后悔莫及……实在是想不到……你……你居然凭借一国之君的地位欺凌她至此……太过分了……简直到了叫人不能再忍耐的地步……你……你明明知道她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逼迫她……她……”   怀孕两个字十四说不出口,停下来,他长长叹气,   “我的确错看了,把你高估。以为你对她的感情会和我一样,一样的只知道付出却不求被给予。老四,你太可恨了,你明明知道,她心里装着的,念着的,刻着的是那个永远忘不掉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强迫她,欺凌她……天哪……我只恨……小蝶……我不能早来这里一步……来看你……小蝶……啊……啊……我明白了——”   说道此处,允祯颠簸如飘浮在惊涛骇浪上的小船的声音顿住,睁大了双眼,他注意到小蝶脖子上没有褪去的淤青,又打量了眼她紧闭着的没有血色的双唇,遂,一股了悟在他心头升起。   “是你!老四,她吃那些药,都是因为你!你的强迫!你的故意!你的险恶用心!”像发了疯似的,允祯冲过来,弯曲上身,俯下脑袋,拦腰抱住胤禛。他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腰,不断用脑袋撞击他的腹部。很明显,十四恨得发了急。   胤禛毫不示弱,抡起两拳,狠狠往允祯后背砸。两人缠绕在一起,仿佛两股扭曲得紧密的藤蔓枝条一般,彼此贴合得没有缝隙。当所有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统统显得疲惫倦怠之后,歇斯底里的仇人只能选择最原始方式来解决彼此的问题。   “放开,朕是皇上!”   “去你的皇上!”   “你敢藐视朕?”   “朕你的头!”   “快放开,不然我宰了你,老十四!”   “你以为我怕你?”   “你别逼我,逼我下口谕!”   “口谕?少他X的扯这些,老四,有本事现在你就动手……你我一对一。”   “还是那么天真那么傻!原来,老十四,你还停留在百味居的那一天,没有长大!”   “你所谓的长大是什么?耍手段?玩诡计?背地里的暗算?还是冠冕堂皇的圣旨?”   “老十四,你太放肆!”   “想喊人吗,欢迎,随时欢迎,向来,你都是这般地没勇气!”   “你那套弱智的激将法只够骗孩子,对于我,老十四,你还够不上水平!快放开,哎哟,你居然敢咬我?!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就要被你逼得发疯!”   “我好吃好喝地一切开销从来没有短少给你,什么时候逼迫过你?”   “你逼迫小蝶,就是逼迫我!”   “你蛮不讲理!”   “你何曾又对她讲过道理?还不是一味地蛮横,如野人一般的行径?”   “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管!”   “我是管不了,管不了堂堂活着的皇帝!可是,我更不能对不起埋在泥土里的人的叹息!”   “老十四,你竟敢在我面前提他?”   “怎么不能?我偏要说!你能奈我何?我还要大声叫,叫出他年羹尧的名字,响彻在这处被你视作禁脔的土地!年羹尧!年羹尧!”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极轻的呼吸,屋内如斗鸡般的红了眼的两个男人谁也没有注意。   “别以为我真的不敢动你?”   “要杀就杀好了,只不过是成全你在弑杀兄弟的罪名之后多了一个名字,哈哈,生有何恋,死有何惧?哈哈哈……”   “老十四,你是个疯子!放手!”   “你才是疯子!你害了小蝶,连李神医也说没有把握了……你……你要害死她了,我要你偿命!要你那鬼鬼祟祟的埋藏在她身体里的种子偿命!”   “你敢诅咒我的孩子?”   “那又怎样?不是因为它,这个恶魔的种子,小蝶怎么会轻生?她忍了这么久……为了什么……难道……她的这份隐瞒住别人却为你获悉的母爱也成为你利用的工具了么?”   “母爱?你知道……知道了?不可能,方苞与巴尔烈都死了,这些年你又没见过小蝶……你不可能知道……绝对不可能……啊……我想起来了……八年前……一定是八年前我在万花楼那处地下室里说的话……你——老十四——你仔细地、一字一句地给我说清楚,你究竟知道些什么?!说——”   “说?说什么?还不就是一句话,弘历是他们的儿子,与你一点儿没有关系?!”   这时,忽然,门外发出某个响声。胤禛第一个察觉到。“谁?!”他躺在地上,迎着允祯泛红的脸,警觉地扭动脖子对着门板那头厉声喝问。   两人的动作停下,双双从地上爬起,各自分开,站直身躯。   “哎哟……弘昼……你敢欺负小山……别跑!喂!小山……算了……别追了……快回来!”一个甜甜的童音在屋内两人的耳边放大,门没有开,又传来“哎哟”几声惨叫与一连串的扭打,最后是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啊……皇阿玛,”吱呀一声,门这才不急不慢地被推开。弘历歪着脑袋,嘴角上翘,眼里兀自带着愤怒的表情,双手叉腰地走了进来。十四瞧了眼弘历,只觉得这个漂亮得赛过女孩的男孩的脸异常苍白。   “皇阿玛吉祥。”弘历跪下来给胤禛请安。说着话,他微微抬起头,侧目偷偷瞥了十四一眼,没有说话。   就在这功夫,气喘吁吁的小山捂着一只乌青的眼睛跑到了门前。脸色苍白地随着弘历下跪,把被揍得额头破了一大块皮的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CHAP172 小蝶篇之结局9   “小蝶……”一个遒劲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谁?谁在叫我?”她拼命得揉眼睛,但却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的一切被漆黑的浓雾遮蔽。空荡荡的、冷飕飕的旷野里看不见天,踏不到地,没有花草,没有鸟兽,没有一个活着的物体。孤零零的徘徊在耳边的是她自己急促的喘气。   “是……是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我……啊!”低头看了下自己,惊恐的尖叫从她嘴里喊出。怎么回事?她竟然穿的是现代的衣服?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曾经穿越到这里之前,在参观一处博物馆时穿的休闲服,摸摸头顶,没了发髻,剩下的只是简单的束在脑后的马尾。   “还记得我吗?小蝶……”先前的声音又响起。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是的,她完全记起来了,“造化!你就是那个把我莫名其妙弄到这里来的造化之神!”   神,不语。完全默认。   “你……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啊……难道是……是……是……”她声音变得十分激动,断断续续地竟是一时无法把话说完整。   “聪明的你猜对了!是的,你的命运出现了转机!新的机会将由我为你提供,此刻,与我说话的正是你的灵魂。而这里,也是我造化大神制造出的与人世、地府、天庭相隔离的混沌空间!”   造化说得很慢,声音虽不大,却字字体现出神的骄傲。   “混沌空间?”小蝶问。   “是的。一个暂时寄放灵魂的地方。一个可以躲避人世俗世,地府烈焰与天庭冰冷的地方。一个让灵魂做出新一轮选择的地方。”   “新一轮选择?”她不懂。   “来,看看这个吧……”神话音刚落,突然,一道闪光在小蝶面前出现。不可思议的亮光包裹住黑雾的浓团,那曾经她作为楚小蝶生活的二十一世纪的景象出现在这些亮光的中心!雾霾的天空下架设着一座座高架桥,上面汽车拥堵,一辆接着一辆。不耐烦的司机频频按下喇叭,向马路旁试图从他们车身前穿过的行人炫耀着这份属于他们的特、权,骑着摩托车、自行车的行人置若罔闻,胜似闲庭信步般地握着车龙头把手,仰着下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大将军临上战场的镇定神情不慌不忙地继续从车流的缝隙中绕过。游刃有余的程度不下于解牛的庖丁。堪比入无人之境。   潜伏在地下的土地微微发出叹息,一辆辆驰骋在视平线之下的地铁在里边穿梭不停。靠近那层亮光,地铁站月台前提示地铁即将达到的女播音员播报的声音是那样叫小蝶熟悉。一辆风驰电掣的列车来了!门打开,又关闭。人下了又上,列车飞驰过去,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依旧折磨着被狠狠碾轧过的铁轨,嗤笑它们生来被踩在脚底的宿命。   亮光上的视角继续变幻。小蝶见到了医院,大厅里排队的长龙曲折;见到了学校,学生们书包的重量没有变轻;见到了工厂,密密麻麻地耸入云空的烟囱排列靠紧,竞赛似的争着在空中吐着废气。穿梭在小街小巷,赶往回家路上的人呢,他们脸上的表情各自不一。他们在想什么?小蝶忽然想听。   下一刻,突然,数不清的心灵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造化运用他的法力只鼻子哼了一声,就满足了小蝶的好奇。   “这年头的房子简直要人命,明明两情相悦,却非要拿房子来证明?可是即便付贷款头期……我这笔钱也难拿得紧……更要命的是小丽昨天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居然把房产证与结婚证紧密地联系到一起……老天……你让我去抢银行么?唉……真是悲催……”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低着头从她眼前穿梭过去。   接下来是另一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   “他怎么就不能体贴一下我的心情呢?有爸妈的又不是他一个人?七八十岁的父母年纪大了,就像小孩子,需要人时时照顾,处处关心,我最近稍微忽略了一下公公婆婆,去我爸妈那儿次数多了一些,怎么就惹他挂下脸,对我摆起臭脾气了?我上辈子欠他了?欠他们家了?公公婆婆一个行动不便,一个头脑不清,虽然用了一个保姆,可凭良心说,吃的喝的用的,我哪一点没有关照得到?当初说不把老人送养老院的是他,要把老人留在家里养老的是他,说子女应该尽孝的也是他,可是怎么落实到行动上,他就变得没空了呢?说白了,那是他的爸妈,可不是我的!哼,他早上说什么来着?离婚?对!对极了!这种做牛做马的日子我也受够了!离就离!反正孩子在国外,读了大学有了工作,我这辈子也省了心!谁怕他?离!坚决地离!从今往后,我陪着我爸妈安安静静地三个人过日子,也好与这没心没肺的死人及早断了关系!”   妇女过后,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七八岁,戴着厚厚的眼睛。低着头,手上抓着一个砖头大小的手机,拼命在玩游戏。   “哎哟,这关怎么这么容易?唉……要是老师发给我的奥数试卷与妈妈让我做的英语课外习题像游戏这么简单就好了?对了,今天书包里还有许多卷子没做……不管了……先过过游戏瘾再说……哈哈又打过关了……什么弱智游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对了,听小明说……他妈妈给他买了IPAD,下载了好多游戏,正好……明天我和他上课外奥数补习班的时候可以偷偷在下边玩……对了……明天去上课时……一定要提早到……不然怎么抢得到最后一排最不容易让老师发现的最安全的位置?哈哈……我果然是个天才……”   小蝶已失去窥窃人心的兴趣,剩下九个穿过亮光画面的人四个在为升职发愁,两在为子女考学校而费心想着如何钻营,三个在盘算着如何醉生梦死,天天没心没肺的瞎开心。   “怎么不看了,小蝶,这难道不就是你曾经的世界,现代的二十一世纪?咦,你为什么把身体转过去?你在踌躇,在犹豫,在彷徨什么?哦,不,你是在害怕!害怕么?害怕重新回到这些人当中之后的不适应?”   神的声音咄咄逼人,相当凌厉。   “你果真是要准备把我带回这片属于我的世界么?”她低下头,不知为什么,手背忽然一阵抽搐,紧接着,心口钻心得疼起来。怎么回事?   面前光亮又闪,再次变幻。清朝闲梳院的情景瞬间呈现。她,那个脱离掉灵魂的她的躯体,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床头是正在给她诊脉的李神医。他不停地摇着头,最后闭上眼睛。床尾跪着弘历,他双手抓着被褥。把头埋在她脚边,抽动着肩膀,隐忍着哭泣。弘历背后站着十四与胤禛。十四,紧握双拳,说不相信;胤禛两眼发直,又问起那腹中孩子的安危,却仍只得到李神医的叹息。站了会儿,突然,十四,挥舞着手臂冲到床头,抓住李神医的肩膀,大声质问,问为什么方才还好好的人这会儿却就要没了呼吸?李神医皱眉,说恐怕是天命。十四大吼一声,捏紧手指从胸口衣襟里取出一样事物放在了床榻上她的掌心。   抽搐又一次来临!小蝶用另一只手扼住那只疼痛的手,瞪大眼睛看向亮光,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是一颗心型的坠子!是……是……他的心!   “年羹尧……”   捂着嘴,小蝶失声哭泣。   “冷静——好戏还要继续!”神高傲地对她下达指令。   亮光中心处继续浮现闲梳院她屋里的场景——胤禛见到了这颗玉坠,恼羞成怒,与十四扭打做一团!弘历与李神医看得发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胤禛在扣住十四臂膀,从小蝶手中抢夺回那颗坠子之后,下了命令,让弘历与李神医离开。弘历瞥着极为委屈的小嘴,与李神医退了出去。两个男人又开始争吵。   “你为什么那么残忍,临到她死,也不能让她与他相守在一起?”   十四大骂,挥拳击中了胤禛的胸口,如老虎扑食般冲过来,伸出双手往胤禛手边抓,想把那玉坠夺回,然而,却被胤禛侧身躲过。势头太过猛烈的十四来不及收住去势,竟撞到小蝶床边用来支撑帷幔的竹竿上,把竹竿撞断,咯吱几声,其余分布在床角的三根竹竿也应声断裂,一张巨大的裹尸布覆盖上她就要咽气的躯体,俨然开始奏响服从造化安排的生命终曲。   “你是蓄意的,故意的,对不对?老十四?”一方喝问,穿龙袍的他气急败坏,他把手中的玉坠丢在地上,用力用脚踩。   十四正蹲在床边把白色帷幔从她脸上拉开,冷不防回头见到这一幕,恨得咬着牙,斜伸出一只腿,勾住胤禛的脚后跟,把他绊倒。   砰地一声,男人重重摔下,脑门被擦破,嘴唇贴着地。恼怒地大叫说十四简直是反了。   十四轻蔑地一笑,走过来弯下腰,急忙捡起那枚玉坠,见依然完好,才松了口气,回应胤禛,说难道他就能代表所谓的正,正大光明,与昭昭正义?   “嘿嘿,你现在连说话都像她了,看得出,你对她的情意……只可惜……”胤禛坏笑着瞥向那颗玉坠,“只可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白忙活一场!老十四,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嗯?甚至你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过!”   “你——”十四回头,脸气得煞白,攥着手指,他捏着咯咯作响的手指走到已从地上爬起的胤禛面前,万分嫌恶地对着他吐了口口水,“这种猥、亵的话除了你,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说得出!”   “你这是在嫉妒我,嫉妒我曾那么热烈地、无比欢悦地占有过她么?”男人阴沉地又把视线调转到十四的手掌,对准被紧握住的那个目标。   警觉地把双手背负在身后,十四与男人平视,带着某种最高尚的同情瞥了他这位哥哥一眼,轻轻叹息,“该可怜的是你!因为,至少,我还获得过她的友情!”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讥刺朕吗?讥刺朕从没占据过她的心?嘿嘿,简直可笑,简直滑稽!朕是天子,是万民景仰的不二神灵!她有什么理由不把朕放在心里?”   “这就是证明!”摊开一只掌心,十四让那颗心型的玉坠暴露在两道吃人的视线里。   “给我!”恶魔下令。   “凭什么?”   “朕是皇上,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简直可笑,简直滑稽!”十四向他眨眨眼睛,竖起食指幽幽晃动,“在生与死的关头,即使是你,也失去了意义!难道……难道……你忍心让她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离去?”   “所以,你这次进宫……哦……不……可能更早……可能一直……你都把这颗该死的玉坠戴在身上,好等着向她讨好的机会?哈哈,可叹哪,这番良苦用心纯属浪费……你再巴结讨好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到死都是朕的妃子,是朕的女人!一切的事实你都无法改变。即便这颗小小的,该死的,破坠子也无法更改,更改她注定属于朕的宿命!”   “或许,某些方面你说得对。老四。我承认,小蝶是被你束缚住,捕捉住。她就好像一只会唱歌的夜莺,不小心闯进了精致的牢笼,被你觊觎。她那样善良,那样纯真,那样摆脱不了人世间的母爱亲情,所以,你利用了,利用了她身上最脆弱的软肋,击中了她,俘获了她。然而,即使这样,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即使你驰骋那些邪恶的欲望,即使你卑劣地强迫了她,可是,有一个事实你必须认清——”   “事实?”   “——她不爱你。”   “你——老十四,朕有没有说过你已到了朕忍耐极限的话语?”   “她、不、爱、你。”   “住嘴!住嘴!朕叫你住嘴!”   “这是事实。她自始至终,没有爱过你。”说着,十四拎起玉坠上沿细细的用来挂绳子的小孔,对着男人摇晃,他嘴努了下,朝着玉坠,又道,“这也是事实。”   “该死!朕真该早结果了你!”   十四不理会男人的勃然大怒,躲避开他张牙舞爪的扑过来的攻击,后退一步,走到她的床边,流下了泪。   “小蝶,我后悔了……我多么后悔……八年前……我没有做到年羹尧临终时交代过的要照顾你的吩咐,八年后,我更是这么没用,救不了你!小蝶……小蝶……你醒醒……看一看啊……就是这个玉坠……心型的……用那碎裂的玉镯的残缺做成的玉坠……年羹尧送你的玉坠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小蝶……看一看……看一看吧……八年前……在万花楼……你不小心丢掉了它……后来被我拾到……珍藏至今……本想借着机会给你……哄你片刻惊喜……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再相见,竟成永别……小蝶……你为什么不看看它……它多美……小蝶……你回答我……回答我呀……”   泣不成声的十四跪在她床边后背震动,声音颤抖。   站在混沌空间的小蝶的灵魂注意到,在浓雾的亮光上,躺在床榻上她的那副躯壳丝毫没有反应,只有脸色由白转紫,嘴唇愈加失去血色。   “放开她!你别再动她!听到没有,老十四?”胤禛走过来,拎着十四的后领猛地把他人拽到一边,接着,胤禛沉着脸走到床边,从她冰冷的手掌中抠出那颗心,玉坠做的心,捏在了手中。身后十四又想扑过来,胤禛却没再给他机会。他喊外边的常喜,叫来侍卫。一眨眼,七八个侍卫蹑手蹑脚地把扭动着身体挣扎叫喊的十四拖走,带了出去。   门紧闭。世界忽然变得安静。静得就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小蝶的灵魂变得焦急。浓雾上亮光中的画面依然清晰。   许多御医被叫来,李神医也站在其中。不同于其他御医的忙碌,李神医一直紧皱眉头,表情似乎很疑惑。歇斯底里的男人开始发作,指着一帮御医的脑袋,说救不活她就叫他们陪着统统殉葬。御医全都吓坏,或把脉,或翻看眼皮,或倾听腹中胎音,然而,最后全都面若死灰。   “滚!”胤禛大叫,背对着身后众人,半坐在床边,把她的脑袋死死搂在怀里。一阵门响后,只剩下他与她。他把她搂得更紧。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逼你……”   又一阵刺痛划过灵魂的双唇。亮光画面中,身穿龙袍的男人吻上她逐渐冰冷的唇。   “够了。”造化冷漠的声音切入,让浮现在亮光中心的画面消失,“欣赏告一段落。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机!”   “选择?”   “是的,作为年小蝶,你历史中应承担的角色即将结束……恰在此时的清朝……而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因为先进的医疗水平……此刻正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你有了新的生还的契机……对于我刚才的法力,相信,你已没有再去重温与确认我所说事实的必要……作为一个相当有责任心的天神来说,为了追求平等、自由与民主,我想,适逢这种二选一的关口,还是听听当事人的意愿比较重要。毕竟,该选择剩余三年的做清朝人的性命,还是选择二十一世纪活到八十一岁的小说家,是你自己的问题。”   “什么三年的命?你刚才不是说清朝历史中年小蝶的宿命已经结束?”   “是的,对于历史我只能这么说。年小蝶从今天开始,就真的是死了。但是,并不排除另一个身份将延续性命的可能。”   “什么意思?你是在说随着母亲楚大娘姓氏的身份的楚小蝶活在清朝,还有三年的寿命?”   “天机不可泄露——   只能这么说,凡是有历史记载的关于年小蝶的事情,到此刻的清朝便告一段落,至于现在正躺在床榻上的奄奄一息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叫年小蝶,这就不是我天神能管的事情。我能确认的是,如果你选择方才的前一项,也就是做出常人不可能选的选项的话,就只剩三年的光阴。”   “为什么?”她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   “天机。”   “我讨厌天机。”小蝶撅起嘴。   “我也是,”神附和,“唉,这的确是让自主意识无能为力的事情。不过,其实,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有哪一个傻瓜会选择短命的。凡人嘛,谁不想自己活得长久,多享受些?啊,小蝶……你快站好了,站在这团黑雾正对面,全身放松,我要把你送回二十一世纪了!”   “谁说我要回去?”她激动地大叫,眼中闪现出泪花。唇畔的痛抵不上掌心的刻骨铭心,她已做出决定。    ☆、CHAP173 小蝶篇之结局10   三个月后。无心庵。   红日西沉,满山翠绿嫣红。布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一缕缕的如柔丝般的春风划过,将绯红的暮色的幕布悄悄拉下,山林间一片安静。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沿着山中蜿蜒的小道,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前边的一个年级轻,虎背熊腰,皮肤黝黑,腰间佩戴着一把长剑,脚蹬漆黑的官靴,模样很是神气。后边一个稍微年长,身材瘦削,脸孔白净,衣着十分华丽。   默默走了几步,后边的男人忽然停下,回过头,又望了一眼即将消失在身后的无心庵,重重地叹了口气。前边的男人惊觉,转过身来看他,望着面前苍白的脸,心下疼惜。瞥了眼落到山背后的太阳,他遂对后边那人道,   “十四爷,时间不早了,走吧。”   “不,灿英,再让我看看……看看她曾停留过的地方……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我都再也看不到啦……”   “十四爷,咱们明天只是去西北……又不是不回来……这些……景物……你想看的话……咱们以后随时回来都看得到的……”   “不,”十四说着从胸口衣襟里取出一把匕首,在万花楼地下室里与那颗玉坠同样被小蝶遗失的匕首,抚摸着匕首上的那只蝴蝶,他的声音变得颤抖,   “不,已是物是人非……没有用的……再看这些景物……也没有用……她都已经不在了……”   “十四爷……”   “是的,她就像这只雕刻在匕首上的蝴蝶……一眨眼……就这么突然一眨眼……就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十四爷……别说啦……这里虽是京郊……可也还须万事小心……别叫人听了去……”灿英一边说,一边盯着山脚下那缓缓移动的黑影,眼神专注。   “不,我要说。”十四不耐烦地把灿英伸过来的胳膊推开,大声叫嚷起来,“这三个月的忍耐已到了我的极限……那座宫城就好像一个密封的大罐子,让人透不过气。再不让我说,说出自己的痛苦,我就要真的疯掉了!”   “十四爷……”   望着十四噙在眼里的泪水,灿英垂下脑袋,扶着十四越过石阶,走到山腰中间的一块大石头处坐下,他自己则矗立在十四身旁,全身戒备。   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灿英注意到那个逐渐放大的黑影是个女人,她身穿尼姑的服饰,头上顶着一个帽子,似乎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看到此处,他才觉得放心。深呼吸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冷不防,背后的十四把他拉着转过身,让他坐下听他说下去。   “老四太过分了!过分到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的程度。他没有允许我再回到闲梳院去与她告别,这点,我可以忍,毕竟,这也是为了她好,宫中耳目众多,我可不想她在身后还惹人话柄。可是,老四接下来的举动就叫人无法忍受!他信佛,把她装入棺木送到这处无心庵里来举行法事,超度亡灵,得,这我没话说;法事七天后,他老四居然又派人把她运了回去,以他那样的心思,想把她葬在宫里,对于这点,我也说不出什么,在名分上,她是他的妃子,我争不过他;接下来,他做的可就叫人难以想象了……灿英……灿英……他居然把她一把火烧了,连同棺材一起……还有闲梳院……她的房间……她的书……她的床榻……她所有用过的一切……一切的痕迹都给烧了……灿英……灿英……他做得是不是过火……是不是不堪理喻?!”   李灿英听着,也红了眼,低下头,默默不语。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发指的……最最可怕的是……是……老四他居然把她的骨灰……装在一个琉璃瓶里……贴身携带……”   “啊……十四爷……求求你……你别说了……”李灿英捂住脸,把头埋入掌心,“小蝶她……她太惨了!”   听闻“小蝶”二字,突然,山脚下那个正用极缓的速度走上来的尼姑的身形停了下来,原地站在石阶上,发呆好久,才又往上移动。   泪水涌上灿英的视线,他没有注意到山间小道上的这一幕。与他同样陷入悲伤情绪的十四爷沉浸在一片灰暗之中,眼神无比失落,十四还在忿恨,还在控诉。   “我知道,小蝶的突然离去,怀着他骨肉的离去,深深打击了他。但是,以他这种手法,处置她后事的手法,的确叫我扼腕顿足,恨不得挖掉天空,掘开地缝,才能泄我心头的不平之气。他的手段太狠了!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叫我再也无法到她坟头去探望,也是杜绝了我想把小蝶与年羹尧合葬在一起的打算。好恶毒!即使死了,化为灰烬,他也要把她占据!这是怎样的一种执拗?!这是怎样的一种疯狂?!灿英,我一直知道我自己,知道我对小蝶的感情,可是,此时此刻,与老四相比,我忽然心碎。我比不过他。真的,比不过他。”   “不,十四爷,你说错了。爱一个人,应该是想让她快乐,让她幸福,让她每一天都能开开心心。而不是把她挫骨扬灰!”   “你不懂,”十四苦笑着抿起嘴,“这就是老四爱的方式,激烈的好似一团深藏在地下的烈焰,一旦被触发,冲出层面,就会火光冲天,一发不可收拾。”   “可平常的四爷……我是说皇上看上去却是冷冰冰的……”灿英表示不解。   “那是他藏得太深的缘故……而小蝶就是引发出他内心真实感受的引线……是覆盖在冰块上的浓酒……只要火石摩擦,电光闪烁……他就会因此而燃烧,越烧越烈……”   “难怪听宫里的人说皇上最近的脾气特别的坏,看谁都不顺眼……”   十四点点头,“不只是因为小蝶,还有东北边境线的事儿……沙俄近来闹得特别凶……红毛的洋鬼子一连祸害了边境的两三个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弄得老四想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行,哼哼,想他西北这边战事刚刚平定,东北边就又出了乱子,看来,皇帝这份奴差事果真是天下最难当的一个了!”   “十四爷这是在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么?”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降临在头顶,顿时,闻声的两人坐如木雕,从一瞬间,从头到脚完全僵硬。   十四犹自抚摸着匕首不敢回头,那边李灿英已惊喜大叫,回过头,呼唤“小蝶”。   真的是她!袅袅地如同一条随风飘荡的柳枝站在那里!她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穿着尼姑的袍子,把满头的青丝卷起藏在一顶毡帽里。   摇晃着身体,十四丢下匕首,使劲儿的揉眼睛。一边大叫着不可能,一边捏自己的脸,直到捏得嘴巴青紫,才肯相信眼前所见。灿英情不自禁地拉住小蝶的手,站在巨石上用力摇晃。他的力气那样大,以至于没两三下,小蝶就忍不住抽开手,弯下腰,蹲在地上,按在胸口干呕起来。   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十四的喜悦顷刻被冲决!   惨白着脸,他一时说不出话,激动之余,震惊之余,他手指指向她的肚子,小蝶瞥见,立即垂下头,脸上堆满乌云,她蹙紧眉尖,微微阖上眼皮,闭着眼沉思了一会儿,任由山间的晚风吹乱她鬓角的碎发。十四与灿英同时注意到,她的眼角沁下了泪。   她的泪是那样晶莹,脸色却是那样憔悴,以至于在她伤心叙说的时候,林中的布谷鸟也变得小心翼翼,它们不愿打搅到她,它们也想听她的委屈。   “三个月了,我还没有决定……我真是没用……老天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方才……我就是下山去小镇上买药……可是……这些药到了手上……我却突然变得害怕……那样害怕……竟然把药统统全给扔了……究竟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坚强,变得果断?哦,允祯……见到你……或许是上苍赐给我的一次机会……把你那把匕首借给我……借给我……让我下定决心吧。”   哭泣中,她摇晃着脑袋,把毡帽摇落,一头比对面法华山上的瀑布还美的秀发迎风舒展。   盯着小蝶,十四像是中了魔。曾经初见时的场景不知怎么的,鲜明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与此刻眼前所见重重的、紧紧的,贴合在了一起。握住双拳,他不再顾及身旁的灿英,把蹲在地上的她扶起,深深纳入怀里。   可惜,他不是她的港湾。即使在此刻,她人生最软弱的时刻,她依然把他推开。对他说谢谢,谢谢他的安慰。   如波涛般汹涌的话拥堵在十四的嘴边,千言万语充斥在他的咽喉里,咆哮着,嘶吼着。它们在呐喊,它们在狂舞,叫嚣不歇。十四的心不能平静。他很想对奇迹般出现在眼前的她说出心中的告白,告诉她,他无论如何忘不了她,她依然如曾经初见时那般叫他动心。他想请她给他机会,让他照顾她,呵护她,让她从今不再哭泣。但是,言语总不及行动有力。当他突然被她推开,推开之后,他的心就沉沦下去。所有没出口的话自动烂在肚子里。再也说不出去。   她表现得那样明显。她需要的只是他的匕首。她虽柔弱,可依然倔强,倔强得坚持自己的心。一颗已住了人的心是容纳不下多余的位置的。一个年羹尧已叫她为之痴狂到了今天,他,爱新觉罗允祯,永远只是她身旁的一个朋友,朋友而已。   可即使这样,他也觉得很满足。是的,他赞同灿英刚才那些话,他的爱,是成全,是付出,是不求回报。只要她还活着,像此刻这般好好地,惊喜无限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就别无所求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咦,这话好像也是听她说的,看来颇有道理。   看开了的十四调整好心情,拦住小蝶过于激动伸过来抢夺他匕首的手,匆忙把匕首放入怀中,他侧身避开她,同时示意灿英,灿英走到小蝶身后,按住了她颤抖的双肩,他让她要冷静。   还告诉小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告诫小蝶保持警惕。   十四也有许多话要问小蝶,问她如何起死回生,如何逃避掉老四,如何从宫中逃脱,于是,便让灿英背负起小蝶,重新返回山上,好与小蝶详聊。   三人一行很快在天黑前赶到无心庵。小蝶住在于众尼姑隔得很远的一间独立的瓦房里。房间背后靠着的就是山崖,门前有一条细细的沟渠,只有下大雨的时候,沟渠里才会流动起水流。房子左右各有一株桃树,此时,正是落英缤纷的时节,一朵朵夺目的花儿跳跃在枝头,竞相争艳。这屋子原本是个为无心庵买菜送柴的老鳏夫居住的,后来恰巧数日前老人亡故,这屋子就空下来。   现在,却成了小蝶的一方天地。   老天,除了书,还是书。比起闲梳院,小蝶的随心所欲在这里得到一定程度的实现。十四注意到,每本书里她都夹了一张书签,用庵里做佛事时的黄色纸细细裁成的书签。十四信手拿起案头的一本,沿着书签翻开,只书签上挺立的唯一一个字落入他眼帘——“蝶”。翻开下一本,书签上却是写了个“年”字。十四微微一笑。笑话小蝶在这庵里太过无聊,才想出弄这些东西。   咕嘟咕嘟的沸水冒泡的声音很快在外边的炉灶里响出。李灿英正帮忙小蝶拨弄着树枝,烧水做饭。一股股热气弥漫开,飘逸在这间不大的屋内。十四躺在屋内唯一一张可以算得上是座位的旧藤椅上,深深吸了口炊烟的味道,感觉自己就要被这温暖的、潮湿的气味陶醉。   “吃饭了!”一个娇弱的声音响起。小蝶端着一碗菜粥,表情讪讪地走到他面前。身后跟着脸被炉火熏得通红的李灿英,他手里拿着碗筷。   简单的一顿粗茶淡饭吃完,喝着喷香的刚采摘下的山茶,十四与灿英也就了解到小蝶奇迹般生还的来龙去脉。   原来她只是昏厥,背过了气,并没有死。幸亏是未盖棺的棺木被抬到了无心庵举行法事。就在来到这里的当天夜里,她苏醒。吓坏了正在为她念诵经文的主持,无心庵的静音师太。那天,本来胤禛也要来守灵,宫中却出了事,听说是心采为了新任额驸巴尔烈之死而在宫中大吵大闹。后宫的嫔妃一个个降她不住,胤禛没办法,只好暂时离去。带走了皇宫里留守在这儿的大半部分人。据静音师太回忆,恰是在胤禛离去不久,小蝶发出了声音。在那之前,又出现了一个巧合。一直身体还算硬朗的一个住在无心庵旁的为庵里平常下山买菜购柴的一个姓王的老头老突然死了。王老头是个鳏夫,但平常与庵里的尼姑很是交好,像对待女儿般照顾这些尼姑,因此在得知鳏夫死去的消息之后,当时坐在主持身旁的心清心灵几个尼姑都纷纷想去探望,在征得皇宫内留在这儿监督法事的太监长喜公公的同意后,由主持师太率领剩下的几个年纪大的老尼姑继续法事。心清心灵几个去了。山上的夜很冷。阴森森的。没一会儿,常喜公公就领着几个太监侍卫回了客房休息。不一会儿,点在牌位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静音师太心疼几个老尼姑跪了一个晚上的腿,就让她们一起去取。就这样,阴暗的,火光快要熄掉的小蝶的灵堂上就只剩下师太一个人。小蝶醒了。   在经过初始的惊慌与恐惧之后,老师太终于确定见到的并非魂魄鬼怪,善良的师太救了她。而她也向师太哭诉了全部心酸的遭遇,说她与年羹尧纠缠的爱情,说她与胤禛水生火热的相处,说她在宫中的委屈与不得意。却隐瞒了怀有身孕的事情。悲伤中,尼姑庵里忌讳的东西,她没有忘记。她说她想出家,遗忘红尘,师太看看她,却始终摇头,说她不是佛门中人,但却被她的遭遇打动,同意收留。望着空掉的棺材,想到刚刚死去的王老头,师太有了主意。然而,如何瞒住常喜公公以及宫里的人,仍是个难题——照理,要停棺至少七天。没想到,这个曾令师太搜肠刮肚的问题,仍然不是个问题。   就在小蝶哭诉完之后,忽然传来了常喜公公急吼吼的脚步声。师太连忙让小蝶依原样躺好。小蝶照办,钻进棺材装起死人。常喜过来告诉师太,说是刚接到大内密旨,说今夜就要把小蝶的棺材闭合,顶上钉子,不准再把尸体暴露。师太问是什么原因,常喜支吾着最后解释,说是皇上担心心采公主过来闹事,因此做出的迫不得已的决定。说完,常喜摇头离去。就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上演。连夜,师太找来心灵心清两个平日最信任的小尼姑,料理了此事。等到第二天,胤禛沉着脸,身后跟着两眼放光,嘴边偷笑的心采,赶回无心庵的时候,棺材里的人已被置换。七天后,宫里拖走的只是另一副尸体。   听完,十四扑哧一声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抚掌大笑,“妙极了!小蝶,此刻,我真想再看看老四带着那装着骨灰的琉璃瓶的模样……哈哈……可笑……笑死我也!”   小蝶听了,脸色却变得雪白,望着允祯,又看看正拉着他袖子皱眉的李灿英,胃里泛出来的恶心再次把她折腾,她转过头,捂着嘴,把方才好不容易喝下去的小半碗粥尽数吐了个干净。   灿英一边替她拍着后背,一边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她擦嘴。无力地接过,小蝶抹着嘴角,心中百感交集。庆幸?后怕?厌恶?还是可怜?对于胤禛,她忽然不想再投去更多一丝注意。   背后,十四转喜为忧的声音响起,   “小蝶,不行,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给你找李神医!”    ☆、CHAP174 小蝶篇之结局11   小蝶没有采纳十四的提议,虽然她恨胤禛,但却不能违背自己的天性,善良的天性。她不忍这么做。却又无法摆脱被那个恶魔般男人纠缠上的梦魇。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她开始经常做噩梦,高高悬挂的红灯笼,来来往往的寻欢客,幽暗的地下室,发霉刺鼻的气味,鲜血,尸体……所有这八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苦苦缠绕住她,就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细绳紧紧勒住她的脖子,让她终日心情低落,唉声叹气。   来探望过小蝶的李神医为此十分担忧,曾悄悄告诉十四,说小蝶跌宕起伏的心境是个隐患,还说,凭借她现在虚弱的身体,依然执拗的留下腹中胎儿,未必能称心如意。还说时间不能再拖。神医的话说得虽婉转,但十四已听得分明。他很快去找她理论,针对她腹中的孩子旧事重提。   他说得那样真挚,那样诚恳,又那样激动。他说到了他与她以后的打算,说只要小蝶明智地采取措施,等待她的就将是另一片天地。他为她描绘起西北的戈壁,漫漫的黄沙,似血的骄阳,冰凉的从天山雪峰上融化下来流淌在小溪里的比眼泪还清澈的雪水。他说她只要离开京城这片伤心地,就会遗忘过去,抛开伤心的回忆,与他结伴驰骋在蓝天绿地的广袤草原。那里,没有争斗,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有的只是自由自在的风飘云飞,放牧闲居。他不会要求她必定要给予他什么回报,即使作为朋友,能看着她快乐,他就足够。他会照顾好她,让她忘记所有忧愁。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她现在的放弃。   “放弃?”她半坐在床上,皱眉反问,声音变得极冷,“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可也是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一条生命!”十四大吼,挥舞着拳头,表情狰狞。   “可孩子是无辜的!伤害我的是他的父亲!”   “父亲?好,好,多好的词,小蝶,我们就来谈父亲,”十四赤红着眼走到床边,忿忿地盯了她因为不断呕吐而削尖的下巴,气得转过身,拿背对着她,“小蝶,你必须考虑一下后果……考虑一下你自己……你想过没有……如果现在你做决定……那么……你和这紫禁城……和老四所有的那叫你厌恶又绝望的沉重的锁链就被全数斩断……你将重获新生……我会带着你远赴西北……与过去告别……而若是你过于执拗的话……那么……那么……在你坚持为了腹中的孩子的生存而做努力的时候……你意外的、死里逃生的、好不容易脱离那座牢笼的所有付出都将白费!随着这条无辜生命的诞生……你现在世界里的安宁将被剥夺……无心庵里恐怕不适合一个呱呱坠地时不时哭叫的婴儿以及他的母亲居住……你将会被驱逐……你的行迹也会因此而暴露……带着一个婴儿……你根本无法在茫茫人海隐藏……更别说逃出老四的视线……想想看……他身上携带的那个琉璃瓶……只要你认真想一想……就能估算出当他得知你们母子尚在人间时的那份心情……小蝶……到那个时候……你就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还有……你有没有考虑过关于你另一个孩子对此事的反应?”   “弘历?”她低叫着,捂住嘴。   “是的,到那时,弘历的处境会多么凄惨!老四当然知道他是谁,在有了与你的亲生骨肉之后,你以为老四还会有让弘历继续活下来的必要吗?”   她睁大眼睛,捂着嘴的手指不停颤抖,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结结巴巴地开口,   “允祯,你是说,弘历这些年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是因为……”   “没错,”十四肯定地点点头,“是因为你。”   “就像你为了保住弘历,而被迫屈服于老四,呆在宫中这么多年一般,弘历之于你,也更存在着这种连老四自己可能也不会承认的依赖关系。有一个事实越来越不容被忽视——难道你没有发现,渐渐长大的弘历——”   他说得停住。   “怎么?”   “他有着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庞!”   “啊!”垂下脖子,小蝶蜷缩起腿,把脸埋入膝盖间。长久沉默。   “所以,你必须做出选择。小蝶。”当允祯的话在她耳边放大的时候,混乱的思绪正掠过小蝶的脑海。   弘历,显然不会死。他是将来的乾隆皇帝。然而,八年前,她却并不知道这个隐藏在历史厚墙背后的秘密。在那间地下室内,胤禛并没有告诉她,她与年羹尧的那个孩子是谁。而当时,作为一个母亲,她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也不是急于要确认孩子,而是问出关于孩子是否生活有着落,身体是否健康的疑问。这虽然看起来不符合逻辑,但其实却是母亲关心孩子的天性在起作用。她是母亲,不是解密的侦探,她在乎的理所当然首先会是孩子的安危。   然而,历史开的这个玩笑太大了。很快,小蝶就意识到这个玩笑的严重性。居然是弘历!很难回想起那天她获知这个真相时的反应。在那之前,胤禛一直瞒着她。利用着她心头的焦急与渴求,他把她掌控,而她也只能任由他摆布。后来,巴尔烈与胤禛的一次对话为她解开了谜题——   “巴尔烈,知道朕找你何事?”   “臣……奴才……不知。”   “西北边塞已经太平……边陲之地的国土,人民也都复归于我大清……”   “这是皇上洪福齐天……”   “不,这是西北数万将士血与泪换来的安宁。”   “……”   “岳钟麒老啦,巴尔烈,你贵为额驸,该知道朕这西北数万军权该交予谁,才能让朕安心?”   “啊,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叩谢皇上恩典。”   “西北大将军巴尔烈听令,特恩准在尔统领的骁骑营内挑选亲信旧属数人,随尔赶赴西北,接替岳钟麒,为朝廷为大清捍卫边疆重地,即日起程,不得有误。”   “奴才遵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对了,巴尔烈,朕还有一事要问你……是关于皇后的……”   “皇上放心,皇上已经对奴才解释过,说那时给臣下密令的皇后娘娘已经神志不清,说过的话是不能被放在心上的……因此……奴才早把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给忘了。”   “哪些话?”胤禛阴测测地问。   “还不就是关于弘历阿哥的……”才出口,巴尔烈自觉失言,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响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其实真的是不记得了……全忘了……”   胤禛有一会儿不说话,等到再开口,声音却变得异常温和。   “慌什么,额驸,难道你忘了,朕刚刚才委你以重任?”   巴尔烈颤抖着嗓音答应了一声,却又听发号施令的主宰者响起低沉的嗓音。   “关于这件事,你没有告诉过第三个人吧。”   “皇上放心,早些知道这事儿的方苞老头儿早已被万岁爷您下密旨赐死,不会再有人知道啦!”   “什么密旨?赐死的?方苞老先生可是先帝特地御笔钦此的‘天下第一忠臣’,朕怎么可能会害他?是老先生年纪大了,自己染上风寒,前些日子不幸亡故的。”   “是是是……万岁爷说的是……是奴才失言……不过,在奴才看来,万岁爷对于皇后娘娘这件事似乎有些过于看重了……虽然万岁爷只是想杜绝流言……防止宫内人心的紊乱……然而……皇后娘娘这些疯癫后的胡言乱语……照奴才的愚钝看来……似乎……似乎完全不用如此过多的费心应对嘛……弘历阿哥那么聪明……为人处世那么沉稳宽厚……完全是继承了皇上您的风范……沿袭了钮钴禄氏娘娘的好性情……怎么可能会……会是年妃娘娘与十四阿哥所生的孽种?唉,皇后娘娘实在是病得太重了!恐怕是先前在法华寺受到的惊吓太过所致。”   听到此处,小蝶把头蒙在被子里身体颤抖。   “巴尔烈,你再想想,当时皇后娘娘让你派人准备刺杀弘历与钮钴禄氏的时候,当真没有再提到什么别的?例如,关于弘历身份不明的事情,她是从何人嘴里得知的,这些零碎的细节?”   “没有……真的没有……奴才当时只觉得皇后娘娘言辞前言不搭后语……神色慌乱……情绪激动……奴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后来没想到居然听皇后娘娘说弘历阿哥并非皇上嫡出的叫人震惊的消息,遂感到事态紧急,就找到皇上,向您禀报。奴才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其他的人名细节什么的,真的没有听皇后娘娘提起。”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好好与心采话别,朕就不耽误你了。”   “是。奴才告退。”   至此,一个关键性的巧合被记起。放眼后宫,只有弘历与那所谓属于她的夭折的孩子同天生日。老天,她怎么这么糊涂?到现在才记起?后来,承蒙上天垂青,她听到了小弘历的哭泣。用阿姨的身份,她成了他的朋友。   小蝶的回忆至此告一段落。揉着眉心,她为方才允祯重复在嘴边提到的弘历的名字而心碎。弘历显然不会有事,那么,是否就是说,目前十四提供给她的这个二选一的选择题的另一个选项就逃脱不了被扼杀的宿命呢?哦,三个月了,她似乎已能感觉到他在腹中的蠕动。她是母亲。一个母亲。一个骄傲的母亲。她已失去一次抚养亲生骨肉的机会,她不能再失去。孩子的父亲固然叫她憎恨,可是,孩子的另一半血肉却是来自于她。她怎么能按照十四的说法去做,对这个脆弱的小生命那么残酷呢?她不能。不能啊。   就这样,打掉胎儿的决议被否。原本已配置好汤药的李神医一声叹息,倒了药,让灿英随同他去集镇上购买安胎药材。两人下山。   十四震怒至极,冲进屋子,说出叫自己后悔,也叫小蝶心痛的话。他指责小蝶此举对年羹尧的不忠,还说幸亏年羹尧死了,否则活着只会更加伤心。话音刚落,小蝶口吐鲜血,当场晕厥倒地,衣裙上的血迹开始蔓延。十四急了,抱着小蝶狂奔,在半山腰处追到李神医,救回小蝶及腹中胎儿的性命。之后,小蝶醒转,赌气不再与十四说话。十四也颇为后悔,自觉羞愧,竟独自回到遵化,闷在家中,喝酒解愁。   于是,照顾小蝶的重任就交给李灿英与李神医。小蝶的屋子与无心庵的尼姑们隔得很远,尼姑们鲜有外出,只有知道小蝶真相的心灵或心清每隔十天来给她送粮食,她现在这处容身之地似乎看起来还很安全。但是,再过几个月呢?把即将大腹便便的小蝶一个人安置在山上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这一天,望着小蝶下床行走时抚摸着肚子的小心翼翼的模样,每天从山脚下爬上来照顾她的李灿英则为此充满了担心。他曾经把从十四那里弄来的一张人皮面具交给她,让她戴上,然而,却被她一手推开。说至死,也不会再用这种东西。   然而,这样的担心很快被随着与李神医大包小包草药一同上山的李永儿的到来而瓦解。   长大成人的李永儿经过八年和煦父爱与精心的治疗,除了走路摇晃,智力停滞在幼年这两点之外,其余已与旁人无异。他涣散的眼神,嘴角边挂着的口水,都统统不见了,坐在小蝶面前的是一个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在听爹爹频频交待灿英如何配药,如何让小蝶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之后,这个依然醉心于捏面人的少年,拿着手里捏得依然难看的面人要与小蝶讨论手法技艺。却是被灿英劝止住。不由地,李永儿只得坐在门槛上,摆弄着自己手中四不像的面人闷闷不乐。   恰逢这天尼姑心灵来看小蝶,刚进门,瞅见李永儿,小尼姑就不由脸上一红。见他始终低头摆弄着捏面人,就随口说了句山脚下集镇上有个捏面人捏得极像的姓王的师傅,人称面人王,据说不仅能捏出精彩绝伦的玩偶,还能照着人的模样用面捏出和人一般大小的以假乱真的面人。心灵低着头建议永儿有空不妨去看看。才说完,心灵就被有力的两只胳膊抓住双肩给从地面提起,李永儿就差没把她当成小鸡。他问小尼姑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骗他。后半句是李神医告诉他的,判别好人与坏人的唯一标准就是欺骗。好人不会骗人,而坏人却精于此道,并乐此不疲。   在李神医的喝斥与李灿英的摇头,小蝶的莞尔中,小尼姑涨红着脖子匆匆放下带给小蝶的粮食,落荒而逃。李神医与灿英接着站在一边聊草药何种该煎,哪种该熬。小蝶半坐在另一边,斜靠在桌边,撑着下巴对准翻开的一本书发呆。李永儿几次晃动手指在她眼前,她的注意力仍被书页中夹着的那片黄色的书签发呆。他遂拉扯着小蝶的臂膀,自吹自擂地告诉她,自己跟着爹爹也学会了不少字。小蝶朝他笑笑,转过头,继续对着书签发呆。李永儿看得好奇,走过去,一把捏起那张书签——大叫一声,说“年”这个字他当然认得,接着兴奋地朝他父亲,李灿英扬起了手中的书签。小蝶大惊,赶紧站起身,伸手来夺回书签。   然而,书签背面密密麻麻的如一只只细黑的小蚊子般的墨迹仍然落入在场另外两个人的眼帘。李神医借口分装草药走了出去。只剩下李灿英,对着永儿手中那张用来逗弄小蝶围着桌子跑的书签发呆,施展轻功,足尖微转,顾盼之间,那张书被抢夺到手。再细看,汩汩如泉水般冰凉的感觉沁透灿英的心。一个个清晰的,似乎用绣花针般绣出来的,极细的名字落入他的眼帘——“年羹尧、年羹尧、年羹尧……”   当注意到屋内气氛变得沉默尴尬的时候,李永儿这个肇事者来了个溜之大吉。心灵方才提出的建议浮现在他以面人为生的脑海里,激荡着他的心。摇晃着身体,不到半个时辰,永儿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的集镇,寻找会捏面人的王师傅。   然而,询问了几个人,却都说不知。失望之余,他正暗骂心灵骗人,忽然被人群围着的一个大圆圈吸引。圆圈不远处还停着一顶华丽的轿子,似乎里边坐着的什么尊贵的人也对众人所观的景象颇感兴趣。轿帘时时被掀开,李永儿只看了掀开轿帘的手一眼,就知道轿子里坐着的是个女人,哪有男人的手那么雪白纤细的?哼,不过,再美的人,也比不上他的小蝶姐姐。哼,皱着鼻子,他硬是凭借高大的身躯挤到人群中一探究竟。   哈,却原来是个波斯打扮的人一面吹着笛子,一面让脚边的眼镜蛇翩翩起舞。蛇会跳舞?这在灿英看来,很新奇。很快,他就把寻找面人王的事抛在了脑后。盯着扭来扭去的蛇,他看入了迷。等到周围人听到波斯人贩卖起蛇药逐渐散去的时候,李永儿还蹲在原地。遂,很快,他与那个舞蛇的波斯人吵起了架。波斯人要他买蛇药,灿英闻了闻一个劲摇头,这些年,他耳濡目染父亲经手药材,虽不能达到给人治病的程度,但判别药物真假却是轻而易举。   “你的蛇药气味不对!你……你在骗人!你根本是个大骗子!啊……你……你胡说……你不可能是什么天下第一的神医,只有我爹爹才是神医!大名鼎鼎的李神医!”   波斯人叽里咕噜的话已不再重要,但听到李永儿的这几句话,刚刚被抬起的轿子便被叫停。心采涂满脂粉的打扮得分外妖艳的脸从轿帘中探出,眯着比毒蛇还犀利的眼睛,她向李永儿看了过去。   打从这天起,小蝶一连好几天都没看见李永儿。   直到五天后,永儿才又随李神医上山。这次相见,永儿竟然没有随身携带面人的举动着实让小蝶大吃一惊。她问他怎么了,他竟然涨红了脸,撅起了最,眉宇间露出青年男女才会有的羞涩的表情。小蝶打量了他一眼,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永儿清澈的眼里闪过一道流星。他戒备地看了看正在与李灿英小声议论着什么的退到门外的父亲,凑到小蝶耳畔告诉她,说遇到了一个十分待他好的好人姐姐,让他很是开心。   “好人姐姐?”默默重复着这几个词,小蝶不禁觉得心慌意乱,她以为自己是在为永儿担心。刚想提醒永儿,但咽喉处的告诫却都被他紧接着的描述给堵住。   “是呀,好人姐姐人特别特别的好……她在教我捏面人的诀窍呢……她还帮我找到了面人王……”   “原来是志同道合的伙伴……”长叹一口气,小蝶认为她刚才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更自责自己的市侩与思想复杂。   这时,灿英捧来的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把两人看似寻常的谈话打断。接过药,小蝶缓缓地喝了,等灿英退出,她抓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匆匆书写起来。   “小蝶姐姐在写什么?”永儿歪过头看,却见开头写的称呼竟然是“年羹尧”,永儿吓了一跳,心里忽而变得害怕。一边看着小蝶书写一边暗想:   “这年羹尧不是听爹爹说已经死掉了么?既然死了,小蝶姐姐又为什么要给他写信呢?难道这是一种秘密的与死去的人联系的方式?咦,小蝶姐姐接下来写了什么?怎么只有这么几个字,‘你在哪儿’?奇怪了,既然小蝶写信给他,怎么又问他在哪儿?写信的人不是都应该知道收信人的地址的么?啊,小蝶姐姐又写了……咦……太奇怪了……简直比好人姐姐与我玩的脱衣服的游戏更奇怪……居然……居然小蝶姐姐又写了一模一样的话,天哪……整张纸上都……都是那句‘年羹尧,你在哪儿?’哦,等等,小蝶姐姐居然把纸翻过来,在背面也写满了……啊……她怎么把纸攥在手里,一点点撕碎,又扔了?哎哟,后脑勺痛,谁在背后打我?哇,李灿英,是你!”   与灿英厮闹了一会儿的李永儿很快又瞅准了父亲为小蝶把脉的空档,悄悄溜走。第二天,他一大清早,独自一个人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扎着丝带的包装精美的礼盒敲开了小蝶的屋门。天刚亮,灿英还没来。   眨着兴奋的眼,李永儿喜笑颜开地把礼盒交到小蝶手上。   “礼盒里是什么?”小蝶见他一个人大清早就来看她,又觉得窝心,又觉得不放心。窝心的是永儿对她的好,不放心的是怕李神医找不着他着急。   “你自己打开看就知道啦。你一定喜欢的。”   “是什么呀?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嘻嘻……你自己看呗……这可是好人姐姐特地请面人王为小蝶姐姐你亲自做的哦……”   “好人姐姐?啊,就是你的那个好伙伴?先替我谢谢她了,让她这么费心——”   后面的话,小蝶说不下去。礼盒被拆开,低呼一声,她颤抖着手臂,让礼盒中的那个事物跌落掉地!   一颗人头?!   不,准确地说,是一颗用面捏成的人头。仿制的人头。   已经不单单是手臂,整个人,小蝶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的五官僵硬,双眼紧盯着掉落在地上的那颗面做的人头,目光凄楚,很快,眼眶内泛出水光。   脸上挂着不知轻重的笑,永儿拍手跳起,“哈,好人姐姐就说你见到礼物,必定会欢喜得流泪,哈哈,小蝶姐姐,你果然被她猜中了!”   望着滚落在脚边的面做的人头,小蝶尖叫着,弯腰蹲下,用战栗又冰凉的手指把人头紧紧抱在怀里,一瞬间,安静得就像没了呼吸。   永儿笑眯眯地也随着她蹲在门口,拍着胸脯犹自没察觉到异样,仍在絮叨个不停。他先夸耀起面人王绝世的手法技艺,接着说自己准备拜他做大师傅,然后表达出希望请小蝶暂时委屈,退居第二师父席位的意愿。望着嘴唇颤抖,身体像被定格了的不说话的小蝶,他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若是太过欢喜,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他也不会介意。最后咧着嘴眉飞色舞地又说面人王现在已做客好人姐姐的家里,自己这就要过去向他学艺。   “好人姐姐是谁?”小蝶空洞着声音问他。   “我不知道哇,”永儿耸肩,“我只知道她家里好大,有好多仆人,厨房里还养着两条比眼镜蛇更长更毒的大蟒蛇,好人姐姐用它们来做蛇肉羹……还有,仆人都叫她‘五公主’!”   听完,小蝶轻轻转了下脸,两条胳膊搂着怀里那个面做的人头抱得更紧,闭上眼,她终于叫出了怀中人头的名字——“年羹尧!”   长长的两串晶莹的珍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面人的单眼皮上,很快,把用墨汁涂抹的面人上的眼睛弄糊。   那颗与年羹尧真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面做的头颅就这样没了眼睛。但这,并不妨碍在半山腰听到永儿大喊,加快脚步爬上山来的李灿英见到屋门口这一幕时的震惊:永儿一手搂着伤心哭泣的小蝶,一手从她怀里夺过面人头颅,狠狠地扔下山崖。小蝶惊呼,大声说不,接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   经过这样严重的刺激,灿英的担心不再延续。小蝶腹中的生命终结。   就此,她似乎已能与曾经的过去完全告别。然而,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李神医给出小蝶仅还有两年多寿命的预期。最后的预期。李神医已不能再给小蝶诊治。出于对年羹尧以及对小蝶的愧疚——对前者的下毒是李神医被迫逼与无奈,对后者的刺激是他儿子被心采的恶毒利用及报复——虽然他们父子都属无心之过,但李神医无法原谅自己,他在良心上过不去,留下一封请灿英代为照顾永儿的遗书与一张维持小蝶生命的详细的药方,出事当天深夜,他在老仆人李忠的惊呼声中悬梁自尽。永儿不能接受父亲离去的事实,第二天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这场突然到来的一连串打击把她完全击垮,病魔沿着她不再堪任何重负的心扩散在她的体内,让她很快,逐渐消瘦下去。小蝶开始咳嗽,很快跟着吐血。生命璀璨的光环正一点点从她头顶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曾经带给她那么多灾难的美丽。两个月后,当小蝶能坐起身,在床边捧起镜子的时候,注视着镜中人的模样,她发出凄厉的尖叫。那个面色蜡黄,双颊凹陷,眼角黑青的人竟像个鬼。   她却没有哭。   她知道,早在混沌空间,这些就已被造化之神对她言明。预定好的人生,不容修改,不是么?   缓缓地搽了些胭脂,她才恢复了些寻常人的脸色。这段日子,为了方便照顾她,李灿英就睡在卧房外那勉强可以放得下一张铺盖的灶房。这几个月来,他都是用枯树枝铺在地上,身上盖一条棉被睡觉的。半夜,每每听到她翻身或咳嗽的声音,他都会第一时间爬起来看她。可以说,就算亲人也没他服侍得如此尽力。对于他的这份用心,敏感的小蝶怎能不知?她逐渐察觉到什么。   望着垂首侧立在身旁紧张不安的灿英,她表示出出乎寻常的镇定。推开窗,凝视着对面的法华山,她说出自己的决定。   她让他离开,说她的人生从此灰暗晦涩,是日薄西山的褪色的云灿,而他却截然相反,她不能再把他拖累。   灿英猛地摇头。说他绝对不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刻舍弃她而去。还说,若他果真离开,她一个人在无心庵这一两个尼姑隔数日才来送粮的频率下,必定不能得到好生的照顾。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用两人曾携手沙漠,经历的那次沙暴来说明,说明他对她的感激。他用她救过他一条性命为借口,非要在此刻,在现在来还她的人情。   他是指她放走小骆驼“白毛女”后来骆驼带领商队来救回当时他们俩的事情么?如果非要就此事说她救了他的话,未免有些牵强。比这更牵强的是他现在的那颗心。终于,小蝶不再说什么,只好同意接受他的照顾。接着她又提议,说想等身体好一些,请灿英帮忙搀扶着她去对面的法华山去转一转。   她才说完,灿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法华山里的那座法华寺早已在曾经的事件中荒废,被朝廷后来派过来的军队夷为平地。不值得再去故地重游。   “是么?”小蝶苦笑摇头,忽然盯着灿英的脸,问了一个问题。藏在她心中,一直当着十四不敢直接说出口的问题。她问灿英当年年羹尧葬在何地。   灿英知道她这是在为身后事打算,心中更加悲痛,然而,仍是把年羹尧的尸体后来被十四买通了关系偷偷运回西北,葬在了他曾经守卫过国土的和田军营的一处安静的角落的事说给她听了。小蝶听后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以后的大半年里,两人相依相伴,只谈一些过去快乐回忆的痕迹,但是灿英常发现,小蝶笑着笑着,眼里便凝结出一片晶莹。灿英遂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占据了她全部生命的男人。   有一次,灿英从山下采购东西回来,忽然听见小蝶斜靠在窗前,对着那座法华山自言自语。   “哥哥……我还是喜欢叫你做哥哥……你还好么?在天有灵的你,还能听到我的呼唤么?很快,很快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就要来陪你了……到时……我们还能相见么?近来,我总在梦中见到你……见到你曾经在法华山胸口中箭的模样……或许……这与我天天面对着这座山有关系……然而……你却一直在我的心里……没一刻离去……哥哥……有两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必须向你的忏悔——第一件,就是允祯说的,我曾经试图生下把你害死的那个男人的孩子……为此,我必须向你说明,说明我的心意……我之所以这么做完全与那个恶魔无关……他是邪恶的……来自地狱的……充满黑暗阴影的东西……然而……孩子……却是天真的……纯洁的……雪白的仿佛冬夜的片片鹅毛……我当初之所以会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实在是出于我的本心……我舍不得亲手扼杀掉腹中的他……我的这片心……旁人不懂……你想必是知道的,是不是?”   “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很可惜……你曾经叫允祯交给我的那颗玉坠,那颗象征了你的心的玉坠,我没有小心收藏好,八年前,我不小心,把它遗失在了万花楼的地下室里;八年后,却又在紫禁城里再次失落了它,哥哥……真对不起……我竟是连你最后交给我的东西,都没有保管好……你……你会不会因此责怪我,埋怨我……哦……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哥……”   说完,她用手帕捂住嘴,吐出好大一口鲜血。   灿英在她背后看得心酸,偷偷擦着眼泪。他很想去找十四,帮小蝶完成她未遂的心愿,然而,碍于小蝶目前憔悴的身体状况,他却脱不开身。但是,开眼的老天很快为他送来了这样一个机会。属于小蝶最后的幸运转机来临。    ☆、CHAP 175 大结局 合二为一   岁月匆匆,最是无情。又到深秋时节,空气萧杀。一团烟雾缭绕的白纱深深笼罩住紫禁城。暮霭的雾色比不上“小雪球”皮毛的可爱。抚摸着手下胖乎乎的猫儿的温暖的软毛,矗立在窗边望着外边景色的胤禛半天沉吟不语。他时而低头看几下“小雪球”,时而嘴里低吟出两声长叹,时而腾出一只手按在腰间。弘历随着常喜刚走进屋,见到的便是他这位皇阿玛若有所思的情景。   行过礼,叩完头,弘历被转入正题。胤禛把小雪球交给常喜,一只手按在腰间不动,一只手向弘历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脑袋。   “人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却是向来不信。以为不过是市井之谈。想不到,三天前,你在文华殿上面对沙俄那帮红毛子的表现,却是印证了这句。好,好,好!弘历,你果真为我们大清争了口气!虽然,实质性的两国谈判的内容你还不能有所作为,但朕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真正代表我大清,担负起这项重任。沙俄那帮洋鬼子,的确就像你所说,欺软怕硬,本来与田文镜那些大臣胡搅蛮缠,敲诈勒索我朝百万两白银不说,还不同意退守到边线以外,朕向来摒守先帝爷的教诲,说是临逢大事必须戒急忍躁,据此,朕才能对那帮沙俄忍到了今天,”   胤禛停下来,喝了口茶。弘历突然注意到胤禛仍按在腰间的那只手往旁边移了移,赫然,一个雕刻精美的米色的琉璃瓶暴露。琉璃瓶上悬着丝绦,用死结缠绕在胤禛的腰带上。弘历瞥了一眼,把嘴唇咬得极紧。胤禛的声音这时继续,   “可是,没想到,他们依然得寸进尺,还想侵占我边线大量土地,当时你没过来插嘴之前,谈判双方的确是到了僵持的地步……哈哈……没想到仅凭你一句‘带兵北上,驱逐入侵’的口号,竟是叫那群洋鬼子失却了凶狠的气势……哈哈哈……到后来……竟是连先前再三勒索的白银都不敢要了……弘历……干得漂亮!你这件事可要算近来叫朕最为得意的一件了!哈哈哈……你为朝廷立了大功,说吧,说你要什么赏赐……”   “儿臣不过是借了皇阿玛的威严,替我大清彰显了国威罢了。再说,若非那些沙俄洋人见我是皇阿玛的儿子,是位阿哥,即使我言辞再激烈,恐怕也无法叫他们畏缩后退。因此,儿臣这次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不敢邀功。”   “哦?当真是什么都不要么?朕可以允诺你,无论你要什么,朕都会赏赐你。”   “……这……”   胤禛看出弘历的犹豫,随即放出这段日子第一次开怀大笑。不管怎么说,能够玩弄人性,掌控别人的喜怒哀愁,都是一件叫人得意的事情。   弘历打量了胤禛一眼,知道他此刻心情极好,不禁心中有了计较过了一会儿,“小雪球”喵呜叫着挣脱常喜,跳到弘历脚边磨蹭撒娇。望着“小雪球”,弘历回想起当年搂着它哭泣后来遇到某个人的情景,不禁胸中勇气大增。提高了声音,他诉说出他的请求。   “什么?”胤禛听后挖起耳朵,让他再说一遍。弘历照办。胤禛仍然大为震惊。重复着弘历的请求,狠狠皱起眉,   “那颗心型的玉坠?你怎么会想起要这么个东西?”   弘历注意到对面之人脸色的急遽变化,不禁感到害怕,然而,仍然镇定住自己,把早已想好的对白说了。   “早在年妃娘娘病故的那天,我与小山追赶弘昼误闯闲梳院后被皇阿玛喝斥着离开,谁知,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了别人架着拖下去的十四皇叔,他扭动着身体停下来仔细地瞅着我,说若我还念着与年妃娘娘相识一场的话,就该把那玉坠拿了,烧了给她。我当时还未得知年妃娘娘病故的消息,正迷惑不解想要问他怎么说这些,十四皇叔却是被人拉扯了下去。接着,没过多久,就传来年妃……我……我的很要好的……阿姨的……死讯……皇阿玛……求您……陈全儿臣这番款待……知己好友的……苦心”   说完,他漂亮的大眼睛上蒙上一层比屋外之缭绕更浓更美的迷雾,望着这张极为酷似的那个人的脸,听着这孩子般天真稚嫩的声音,胤禛没理由不动心。虽然不情愿,他还是让常喜取来玉坠,交给弘历。弘历抑制住满眼的兴奋,继续让伤心忧郁的表情覆盖脸庞,颤抖着手指把那玉坠抓得很紧。   注视着弘历远去的背影。胤禛转身走到书柜旁一个锦盒里取出一副丹青,盯着画上身穿米色汉人服装,娇羞站在桂花树下的那抹身影,他捧起腰间那个琉璃瓶,放到嘴边反复磨蹭,发出细微的夹杂了无数叹息的呢喃。他似乎在叫唤什么,常喜不敢打搅他,从屋里退出。只有蜷曲在胤禛脚边的小雪球能证明,从它现在主人嘴里发出的声音。   *******************************************************************************   “耿姐姐……你不信我刚刚跟你说的?”   “好心采,我怎么会不信你……只是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那个……那个女人果真还活着么?不可能呀,那天我明明在闲梳院外边听到皇上那比狼嚎还悲伤的吼叫,而且她入殓,盖棺,直到被皇上焚烧,这一系列的过程都有咱们宫里人在场,怎么还会出差错?”   耿妃宫里,两个女人关着门,并肩坐在桌前,窃窃私语。门外不远处,弘昼在与一个小太监玩弹珠。   “那你就是不信我喽?”   “绝对不会。好心采,后宫现在只有你肯与我交心,我怎么可能用怀疑的态度来对待我仅剩的好姐妹呢?”   “好。既然是这样,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耿姐姐,那个女人必定是要死了。你想……连李神医都断言过她的短命,她还能好到哪里去?龙种没了,身体跨了,听说人也变得十分憔悴,就连镜子都不敢照了哩。要我说,耿姐姐,你让我再去找人弄死她的计划倒是反而便宜她了,你想,让她顶着那张不再能迷惑男人的脸,慢慢地被折磨,最后痛苦地离开人间,这才是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嘛!依据可靠消息判断,她顶多还有个把月好活!”   “心采,好妹子,我不能再等。我怕——夜长梦多。”   “什么意思?”   “你附耳过来——”   ……   “什么?弘历?钮钴禄氏?还有她?怎么会?怎么会?耿心蓝,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好妹子,你看我像是在与你说笑吗?”   耿妃急得猛抓起案几上塞了肉馅的小饼丢在嘴里,一连丢了七八个,大嚼的同时还在埋怨御膳房把这饼做的太小,让人吃的不过瘾。   心采铁青着脸,眉毛扭曲得像他从泥土里挖出的用来钓鱼的蚯蚓。她的模样比尸体还难看,她抓住额娘的手,双眼放出比猎犬搜寻猎物时还可怕的光,她又耿妃,问刚才说的关于弘历的事,是不是真的?   耿妃遂附在她耳畔,又小声嘀咕了一遍。末了,又手指着屋外钮钴禄氏居住的方向,信誓旦旦地说那件事经手的老婆子与宫女都是她亲手送走的,事情又怎会有假。   “看来,弘历这小子,的确是不得不除了。”心采尖细着嗓音,又问起耿妃她四哥对此事是否知情。   耿妃摇头,说这种担着欺君罪名的事她怎么会傻到向皇上自动坦白?接着又说,早年皇后得了消息,本想假手巴尔烈除掉弘历,谁知却被巴尔烈反戈,最后居然皇上出面,叫人背地里吓疯了那拉氏,以此了结。   心采听了并不觉得吃惊,这后宫里的鬼蜮伎俩在她看来就像家常便饭,小儿科而已。一向自视甚高的她总是认为,她自己的智慧与她颠倒众生的美貌匹配,完全能够驾驭这些不屑一笑的阴谋算计。   点点头,她只说了一句,“难怪,皇后那段时间突然没了消息,却原来都是四哥的主意。”   说完,她打量了仍犹自相信弘历生父母乃年小蝶与十四的耿妃,不禁心中暗自计较:“弘历明明与皇家血脉毫无关联。是他们俩兄妹乱、伦后的孽种,嘿嘿,可怜这姓耿的到了现在还不知……嗯……我还是暂且不要告诉她弘历身份真正的□,不然,当年年羹尧那厮与我的事情也要被一同牵扯出来,岂不是要叫我被这姓耿的笑话?还有……说四哥完全不知道此事,恐怕不对。当年告诉我年羹尧与年小蝶相恋实情的就是四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弘历的身份?不对,不对,四哥必定是知道的。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除掉弘历这个白眼狼呢?难道家贼难防这句话,四哥忘了吗?弘历……小蝶……啊……我明白啦,又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年小蝶,她居然把四哥糊弄到这份甘心留下弘历这个孽种的地步?恨,可恨,简直太可恨了!凭什么?!”   耿妃见心采低头不语,以为她被自己吐露的实情吓倒。遂又用名利来诱惑她。她对她谈起了自己勾画好的美丽蓝图。她说,只要自己的儿子弘昼将来继承大位,她心采就是她们娘家的人,将来她任何欲望都能得到满足。   心采听她说得滑稽,抿嘴一笑,却是不语。心头暗想:“欲望?满足?嘿嘿,现在我府里藏着的那个美少年,不就能满足我任何的欲望?嘿嘿,他李神医害了我的独善,我这样对待他的儿子,也不算过分吧……嘻嘻,他儿子虽然傻,可身体却很结实诱人,巴尔烈那个死鬼胖子,简直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嗯……叫人垂涎欲滴……不过傻到连骂人也不会倒真是少见……嘻嘻……在我逼迫着他脱掉衣服的时候,居然还叫我‘坏好人姐姐’……嘻嘻……‘骗子’恐怕就是他那脑袋里最恶毒的话语了……嘻嘻……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想着猥、亵不堪画面的女人正在出神,冷不防胳膊肘撞翻了耿妃递过来的肉饼。耿妃正要弯腰去捡,那肉饼却被心采一只脚踏住,碾踩得稀烂。   “耿姐姐,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简短的说,就是一下子让我替你除掉两个人,是也不是?”   “妹妹真是冰雪聪明,现在此刻正是极好的时机。听说弘历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面对沙俄洋鬼子,镇定自若,为皇上赢得了面子,讨了皇上的喜欢,此刻,正禀明皇上说要到宫外视察民情,明天,就会出宫……”   “姐姐放心。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自然不会失去。”   “心采妹妹,你预备用你府中的人么?我只是提个醒,万一,我是说万一事情败露,恐怕容易惹祸上身。”   “耿姐姐放心,巴尔烈那个死鬼人虽不在了,可曾经与江湖里那个叫黑鹰帮的帮派的联系还在,想要在满是杀手的帮派里挑一两个人出来为我效力,还不是难事。这点,姐姐就不用忧虑了。”   “嗯,别忘了,还有那个让她趁早去阴间报到的女人!”   “晓得了,耿姐姐,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对了,姐姐,那个女人……现在还占着我四哥的心吗?”   “唉,谁说不是呢?她人离开了,把皇上的心也带走了。皇上一直随身带着那个琉璃瓶。听说,还时不时地在自个儿宫中望着她的画像发呆。”   “所以,耿姐姐,你明白我想对你说什么啦?”   “心采妹子,你放心,闲梳院那消失的女人竟然还活着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对包括皇上在内的任何人泄露半句,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把彼此的模样深深收进眼底。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后刚刚因为捡拾弹珠而跑过来的身影。是弘昼,他只听到了他额娘赌咒的那几句。   听完耿妃的赌咒,心采带着兴奋又满意的神情,愉快地离开。她知道,自己这么一出宫,很快将解决掉两条与年羹尧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命。至此,她忽然想到八年前与年羹尧在那间潮湿的地下室幽会的情景。她忽然想,如果当时年羹尧真心赌咒发誓说这辈子只爱她心采一人,或许,现在就会有不同的结局。然而,一瞬间,这个念头又被从血液里激发出的渴望所替代。燥热的火苗在她心头狠狠燃烧。坐上马车,心采忽而想想明天就能见到的两颗血淋淋的不再是面做的人头,忽而想到被囚禁在家中发泄欲望的李永儿,浑身皮肤逐渐发烫。血腥的气味包裹着原始的欲念如同一张大网,从她头顶罩下。   ******************************************************************************   “主子,我们不是出来视察民情的么?怎么却来‘无心庵’这里?啊……主子,你……你怎么哭了,难道是小山说错什么话了么?”   ‘无心庵’的山脚下,站着两匹骏马,马鞍上坐着的正是小山与他的主子弘历。天刚刚佛晓。很快,两人下马,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而上。上无心庵共有两条路。前山是大道,可以骑马小跑快速通往庵里。曾经,小蝶的棺木就是被宫里的侍从太监抬着沿着大道送上山,而后山,却是崎岖的小道,石阶陡峭,马匹无法通行。对于为什么不走大道,而取小道步行上山的疑问,小山咽在了肚子里。看着弘历发红的眼圈,他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在心里隐约知道,到此处来的目的。是为了来怀念主子的那位故去的阿姨吧,似乎,除了化为平地的闲梳院,除了那个惹后宫众人背地暗自非议的琉璃瓶,无心庵便是这位逝者最后经过的地方吧。   唉。   叹着气,小山以极为稳健的步伐扶着低着头似乎走路心不在焉的弘历爬石阶。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还说,走这些石阶如履平地,但是对于在宫中娇生惯养的弘历来说,却很有些不容易。等爬到了山腰,。太阳东升,将热度一点点抛洒。弘历不由有些气喘,被小山扶着坐到一块宛如镜面的巨石上休息。弘历坐了一会儿说口渴,小山摸摸腰间,讪讪地说忘带水囊,弘历不禁皱眉。接着,小山嗅着鼻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叫,手指着头顶不远处一颗结满了野梨的大树,说要为弘历去采摘些来解渴。弘历吩咐着叫他小心,小山匆匆离去。   望着小山如猴子般灵活的攀援在山石间逐渐缩小的身影,弘历扭过头,满目只见缤纷多彩的树林掩映在灰褐色的岩石之间,随风摇晃颤动,十分妩媚。深秋,确实是山间最美的季节。光是叶片,就有许多色彩,或绿或黄或橙或赤或几种颜色兼而有之。错落有致地林林总总随意漫山分布,相当别致。除了看花眼的色彩,还有诱人的香气。成熟收获的时分,一棵棵果树的枝头总是垂挂着看似不起眼,却味道甜美的果实。野梨子,野柿子树骄傲地炫耀着自己那一枚枚把树枝压弯的新鲜的展品,过了季节的的葡萄藤缠绕在这些树的树干上,抖动着大半被风霜打红了的身躯,仔细辨别的话,甚至还会发现藤条枯叶中间残留着干枯萎缩的几颗瘦小的葡萄粒儿。石阶两边的土地有些湿滑,似乎这里刚下过雨。沁透着泥土与野草的气息,许多不畏深秋寒冷的小野花依然倔强地舒展着身体,它们用淡蓝色的,极微弱的花瓣表达出对即将到来严冬的不妥协。偶尔,头顶受惊的鸟雀飞过。有两只衔着树枝忙着在一棵银杏树上筑巢过冬的灰喜鹊,也有展翅南飞的一只孤雁。看着孤雁划过天空,弘历不禁悲从中来。眨着眼,两滴热泪滴上手背。   他急忙伸手擦拭,却是怎么也擦不完。他又往小山远去的方向看了看,遂确定小山还没归还,这才放下心,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痛快地呜咽了好一阵。才哭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急忙躲在巨石旁的树丛里隐匿。   太阳完全露出了脸,可,山上周围的景物却反而看不清。浓浓的雾气很快把一切包围。在一片朦胧中,弘历忽然听到一个认得的声音。   “你怎么能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即使要去法华山,也必须等到你身体好一些才行……”   是李灿英?那个十四皇叔的随从?   “你这样会叫我为你担心的,知道不?”李灿英的声音十分温柔。弘历听到此处,正准备转身隐没树丛回避,却不想被接下来“唔”的声音给震惊。他绝对不会听错!他听到了魂魄的声音。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那颗玉坠,抬头看看被云雾遮挡的太阳,弘历忽然心跳加速,大白天,哪里来的魂魄?!那么,难道说,真的是她么?可能么?她没有死么?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他走出树丛,循着两人说话的方向缓缓移动。很快,在附近几株瘦弱的叶子还没变红的小枫树后边发现了两人的踪迹。男人的确是李灿英,可那女的却是做出家修行的尼姑打扮,那背影虽然叫他心动,可是那张脸——绝对不是她!他的……阿姨,是的,阿姨比这人美丽一千倍。不会的,不会是她,绝不是!   灿英还在说,“最近这两天,庵里似乎来了不少生的面孔,虽然都作前来进香的香客打扮,但我看,来者并非善类……连心灵昨天来的时候都让我转告你,说是静音师太让你这两天不要出门,万事小心……你……你怎么都给忘了呢?”   “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时间不多了,就要三年了……我怕……我好害怕……我的身体不能再去那里了……”   “三年又怎么样?你是在担心李神医的预言吗?你看,他还说过你只有两年多寿命的呢……现在你不是已经冲破这个极限了么?只要你有信心,你还能活又一个三年,又一个,又一个的……”   “不,灿英,你不懂,不是这样的……”   “是哪样?我都不管,也不想懂。我能懂的,就是好好照顾你……让你活得长命百岁!”   “灿英,你我都知道,我快不行啦,又何苦自欺欺人?你说已叫人给十四送信,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向他道歉,为何他还不来?”   “什么最后一面的,呸呸呸。十四爷据说这段日子是被皇上秘密派到了东北靠近沙俄的地界去探测消息,前些天已经在回程的路上啦,如果他回到遵化,看到我的信,一定会快马加鞭地赶来的。你也知道他那匹旋风有多快啊!”   “是呀,还有那匹的卢,小岳子的那匹马,还有这枫叶,曾经的凉亭,还有……咳咳咳……”   “啊,你又吐血了!求求你,别再提起那个他,别再提他了!”   “怎么会?我就要得到幸福了,真正的幸福了,只是可惜,可惜有些小小的缺憾……”   “我知道,你遗失了他那颗心!”   “咦?咳咳咳……你怎么知道……”   灿英不语。   “别再说啦,快随我进屋,今天这场雾大得出奇,打从早上起,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走吧,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想站在这儿看看,看看对面的山……可惜,今天的雾气太大了,真是可惜……”   啊,声音!是那个声音!却是惨白枯瘦如骷髅般的脸?怎么回事?谁来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弘历心下骇然。   倒退中,他脚下一滑,踩上了一块湿泥,低呼一声,身体摇晃着跌在地上,发出动静。   灿英那边顿时惊觉,拨开枫叶挤出身来问是谁,弘历一脸污泥的好不容易刚站起身,刚报出姓名,突然,正要走过来把他拉起的灿英大叫不好,从腰间拔出长剑,往弘历背后刺了过去。这时,弘历才感觉身后一片阴冷的寒风掠过。回过头,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已然胸口插中长剑,应声倒地。   “阿哥,你怎么来了?”李灿英拉着弘历正疑惑,忽然,枫叶丛中发出女人的惊呼,灿英与弘历同时大叫糟糕,两人闪身掠过枫叶林,见到的便是又一个黑衣蒙面人剑刺向尼姑打扮女人的场景。女人为躲避袭击,跌落在地,披散开的长发把她的脸遮蔽。黑衣人见来了敌人,依然剑剑逼向女人,灿英赤手空拳,冲过去与黑衣人贴身肉搏。趁这功夫,弘历急忙走过去,把女人扶起。女人叫出他名字的呼唤,让弘历那样绝望。情不自禁,他拨开她脸上的长发,颤抖着手指,抚摸上憔悴的脸庞,哆嗦着嘴唇,问她,是不是他在做梦?又问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忽然,盯着弘历背后,尖叫着忽然用尽力气推开弘历,迎着那飞射过来的飞镖撞了过去。一枚尖锥刺进了她的胸口,鲜红得比枫叶还凄美的颜色在她衣襟处染开。   “啊!”   “啊!”   灿英弘历同时吼叫。前者义愤填膺,弯下腰,对准倒在地上还腾出手臂射出致命飞镖的黑衣人的脖子,用力拧断。两个刺客死了。小蝶也奄奄一息。   “阿姨,阿姨,你真的是阿姨么?回答我,回答我啊!”   “傻孩子,你哭什么……人都要死的……我不过是早去了一步……”小蝶气喘嘘嘘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任灿英撕开衣衫上的布条为她包扎。   “阿姨,你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   “那都要拜你的心采姨娘和皇阿玛所赐!”灿英并不知情弘历的事,因此忿恨地出口。才说完,就换来小蝶的否认,她吐了好几口鲜血,让弘历不要相信灿英的话,说她现在这样就很好,说她并没有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   “只是有些遗憾,遗憾啊,多想再去……”   “阿姨,我知道,我这就带你上法华山……”   “好,乖孩子,不枉……阿姨疼爱你一场……”   “啊,小蝶,弘历阿哥,你们……你们疯了么?弘历阿哥……快……快停下……”   “灿英……让我痛痛快快地去吧……这三年……我早就盼望这一天了……只是你待我那样好……那般不怕麻烦地煎药熬药的照料我……灿英……我这就要去了……三年来的朝夕相对,我无言已报,唯有‘多谢’二字,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激……”   “呜呜……小蝶……别再说了……快吃了药……我这就下山给你请大夫……”   灿英蹲在搂抱着小蝶的弘历身旁,捂着脸,声音哽咽。   “别傻了,灿英,连李神医都看不好的我,如何还能再活下去……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他也是在对面山上受的伤……今天……我也学了他的样子……呵呵……我很知足……真的……”   突然,小蝶的声音微弱下去。   弘历大急,干脆把小蝶背在背后,咬着牙,他摇晃着身体,就要往山下冲。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拦住。   “小蝶最后的愿望,让我来帮她满足。”灿英擦干眼泪,看着弘历,说得虔诚无比。   半个时辰后,灿英以惊人的速度施展轻功,一手拉着弘历,一手扛着小蝶从无心庵下山,爬上了那座叫小蝶贪看了三年也不觉得厌倦的法华山,胸口沸腾的热血促使他与弘历的脚下生风,又用了一刻钟,便来到昔日法华寺旧址的废墟之上。   小蝶这时已是吸的气少,呼的气多。在弘历一连呼唤她十几声后,靠在一株枯黄的红杉树下的她才幽幽醒转。   望着倒塌下来的残垣断壁,望着被剥落掉金漆被切割成几块的佛像,望着疯狂窜高犹如小树般高度的长草,她的记忆一下变得那样清晰。脸上泛起回光返照的光芒。   “啊,灿英,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我们就是在这里,这片长草地里救的他……那时……他的模样恐怕比我现在还难看……呵呵……咳咳咳……”   “还有灿英,你看那远处残缺的围墙……当时我们两个挖掘那个石窟窿的情景似乎一下子飘到了我的眼前……”   “不是窟窿,是狗洞。”灿英担忧地看了眼说话语速突然加快的她,沉着声音把她的并不准确的用词纠正。   “对,是狗洞……我们还有他,就是从那处狗洞里逃出那天魔窟般的法华寺……那是个多么漫长的夜哟……”   “歇一歇,小蝶,你歇一歇再说吧……”   “是啊,阿姨,你看,现在太阳还没照到头顶,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听你说,你休息一下吧,阿姨……”   “许多时间?阿姨?”小蝶咀嚼着这两个词,抿嘴苦笑着,忽然眨着眼盯住弘历,用深深的眼光看着他,恰在这时,对面山上传来小山着急的呼喊,显然他在为找不到弘历焦急。灿英皱着眉,说未免惊扰附近可能隐藏的敌人,他去把小山带过来,说完,郑重地冲着弘历点点头,还交给他一个装了药丸的瓷瓶,让弘历劝她服下几颗,好暂保住性命。弘历含着泪花点头答应。灿英很快消失掉背影。   扶着小蝶,弘历刚把药丸递到她嘴边,却被她扭头避开,   “没用的,就算是这些李神医留下的珍奇的药丸,也已回天乏力……弘历……别再浪费这些药了……”   “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我今天才刚刚这么幸运的见到你……太快了……不……不会的……啊……阿姨……阿姨你不会有事的……你就像一个神话,一个传说,一个似乎精灵般的仙子,你看,连皇阿玛都无法奈何你,你都能从他的眼皮底下逃掉,逃离皇宫与他的掌心,阿姨,你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阿姨……啊……你别睡……别睡啊……阿姨……”   “傻孩子,你果真到了现在一点儿也不知情么?”她眯起眼睛,看着他,表情专注。一瞬间,弘历后背冷汗直冒。手掌心也是湿漉漉的。周围虽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山风低吟,花草摇晃,鸟兽啼鸣,可是,弘历却是那样害怕。甚至,他的牙齿战栗得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小蝶又看了他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凝视的表情褪尽,语气变得异常温和。   “好孩子,你不用担心,属于你的东西还是属于你的。隐藏在视线下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影响你。关于这点,早在宫里的时候,我便知道。因此,这三年,坦白地说,在我心中盘旋的人影倒是他多过于你。唉,好孩子,我不该强求的。你很好,很坚强,比我和他都要坚强。冲着这点,我便该满足。”   说完,闭上双眼。她叹息。   “您是在想这个东西么?”轻轻拂开她额头的碎发,弘历终于从胸口掏出了那颗被遗失的心,抵到女人的手中。   “啊!”小蝶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她紧握住那颗玉坠,闭上了眼。这一次,任凭弘历再呼唤,也没再睁开。   等到李灿英带着小山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到弘历伏在小蝶尸体旁放声哭泣。   雾气终于消散,消失在正午刺眼的阳光里。   山上的景物还是那么美,可是,下山时,弘历的心情跌落到极点。摸着空荡荡的胸口,他感觉仿佛自己身上某处东西也被带走。上了马,他发疯般的狂奔了好久,才在落日时分与小山来到一处旷野大喊。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如野兽般一声高过一声地大叫。叫完,又让小山陪着他趁着夜色去周围百姓家巡视民情。等到晚上进宫的时候,他已恢复如常。小山当然不会说出今天在法华寺看到的秘密。   但是,到了这天晚上,紫禁城仍然并不太平。   弘昼趁着胤禛不在跑到常喜身边逗弄小雪球,只肯买账胤禛与弘历的小雪球当然对他爱理不理,弘昼大怒,抡起拳头砸向小雪球,常喜急忙过来劝阻。恰巧胤禛这时返回,就在门外,听到动静,愠怒不已。小雪球处处躲藏,常喜连连讨饶,也不能平息弘昼的怒气,他指着小雪球骂他如宫中其他人一般,也是势利眼。骂完又朝猫打过来。此时,胤禛推门而入,雪球为躲避弘昼的魔爪飞扑向胤禛,混乱中,撞落了胤禛腰间的琉璃瓶。琉璃碎裂,里边的灰烬洒落一地。胤禛勃然大怒,要把弘昼送到宗人府惩治。弘昼惊慌之余,突然想起曾经在额娘处偷听到的额娘的赌咒,急忙对胤禛说出偶然听到的秘密。胤禛大惊。吩咐众人退下。立即去了耿妃那里。当夜,耿妃得了急病,在半夜死去。接着,胤禛下令大内诸多高手去无心庵探听消息。同时,让心采进宫。得知耿妃亡故的心采由于害怕,连夜带着家中的细软与心爱的蛇肉羹的原材料逃跑。事发后的第三天,这个爱吃蛇肉羹的女人被她自己随身携带的补品巨蟒给咬死。   府中的李永儿被人送到了胤禛面前。于是,小蝶隐匿在无心庵的消息被证实。然而,胤禛接下来的失望大过惊喜。翻遍了整个无心庵,动用了所有可能调动的人手,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对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弘历什么也没说,默默看在眼里。   直到半个月后,胤禛得到允祯从西北边塞寄来的信,才得知小蝶数日前确切亡故的消息。信上还说小蝶已被与年羹尧合葬在和田,请胤禛不要再去打扰。那天胤禛脸上的表情,弘历一辈子也没有忘记。比起他那个从没有见过的生父,对这个养父,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又过了十天。无心庵遭受灭门之祸。附近集镇上的人听说,似乎是黑鹰帮的什么杀手干的,庵里的所有尼姑,除了外出买菜的心灵,没有一个人生还。   之后,弘历大病了一场。胤禛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弘历为此,特地去了趟李家庄,对外说是为了替他皇阿玛找寻治病的药方。后来,似乎找到几张方子的弘历天天躲在厨房里,为他的皇阿玛炖制草药,也时时去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的胤禛身旁探望。望着这张酷似小蝶的脸,吃着他悉心炖制了几个时辰的汤药,胤禛终于下了立遗诏的决心。现在,除了远走西北的十四,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弘历的秘密。何妨呢?每个人都会有一次不可理喻的疯狂?!   就在胤禛写下遗诏的一个月之后,胤禛喝完弘历送来的汤药,突然暴毙。同年,弘历继位。史称乾隆。   继位一年后,他派出小山到西北找到十四,让依然壮年的他回京城效力。十四当着小山的面大笑摇头。身旁的灿英不解,问是何原因。十四看着小山,眯起眼睛,低沉下声音,说早在曾经闲梳院第一次撞见弘历,他就把他看透。灿英还是不懂,十四遂笑着问小山,问他小蝶病危那天,弘昼是否果真去过闲梳院?小山讷讷又吞吐的表情依然让灿英没摸清头绪。十四又拍了拍灿英的肩膀,说这些过去的事情不想也罢,说着,朝灿英举起酒杯,两人连连快饮。小山不再开口,望着远处奔驰在蓝天下草地间的牛羊,顿生万分羡慕。   又过了两年,弘昼被贬出京。弘历地位稳固,亲自到西北边塞的军营巡查。夕阳西下的一个傍晚,小山注意到弘历矗立在和田营地的某处无名的坟茔良久站立。后来,小山发现弘历把一颗叫他看得眼熟的粉色的珠子埋在了坟茔前的土堆里。   唯一称得上圆满的反而是痴人李永儿,他虽然失去了父亲,却得到了真心爱他的妻子;尼姑心灵后来还俗,在李永儿守孝三年后与他成亲。两人凭借着李神医积累下的家产,带着老仆人李忠悠哉度日。   每一年,他们都会收到来自一个叫“听海小楼”寄过来的书信。信上的署名几乎都是谢小风,只有两封信例外。其中第一封信的落款是“朗”,信写得很短,只说小风因为刚生产完第三个孩子,不便写信,由自己代劳。接着只说了一句他们在南边的海岛上一切平安,请十四爷诸位无须惦念。   第二封信就有些奇怪。是夹在第一封信的信纸里的。没有开头称呼,没有结尾署名。笔迹与第一封信如出一辙。却有着日期。XX年XX月XX日,晴,似乎像一篇记叙心情的日记。   内容如下:   “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句反复咀嚼在嘴边的道歉,我却到了现在还没勇气对你说出口。可是,这究竟是针对哪一次呢?是针对这次在你分娩之前,我不小心对你泄露了刚从八爷嘴里得知的你的一个叫小蝶的朋友的死讯?抑或是更早?更早的曾经在茫茫大海上,我不能□去救你?抑或是曾经我的冷漠逼着你宁可抛却生命,也要改变我决定的悬崖边的那次纵身一跃?啊……我已记不清……因为,你每一次留在我脑海里的影像都是那般的清晰……那般地鲜明……它们有着足够的力量能把曾经的记忆冲刷,而只留下属于你的最强烈的痕迹。   “这一次,因为我的祸从口出,我差点害死了你。还好,苍天有眼,你与孩子双双平安。不过,没想到,这第三个小阿哥那样精力充沛。这个甫出生的小家伙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哥哥姐姐般安静,嗯,依我看,实话实说……这个小家伙像你,像你那般如烈马的性子。不然怎么会哭闹时吼叫得咱们数里之外的邻居丁克都不得夜晚的安宁?哦,八爷这回是没辙了,早投向于你的他又一次被你的这个复制品驯服。当看着挺拔的他扛着孩子一个坐在他的肩膀,一个趴在他的后背,又一个被他抱在怀里拍打安慰,你躺在床上掩嘴笑话他的时候,这幅画面,让站在门外的我看得悄悄流泪。不为孩子,不为八爷,只为你。因为,我知道,一辈子,我会这样一辈子地守护住你。绝不会让八年前的那惊险的一幕又一幕重演……”   写到这儿,字迹逐渐变得凌乱,接下来又写道——   “你不知道当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时我的心情……担忧?难过?不,都不足以形容。看着你发紫的脸和一动不动的身躯,绝望把我袭击。   “姓田的那帮人刚离开不久,你摸了摸空空的衣襟,竟然奋不顾身地跳下了海。居然就为了一个油纸包?看着你一个猛子又一个猛子的把头扎进海里,苦苦寻觅未果。我和八爷、还有那个船长丁克站在船头看得十分为你担心。我和丁克要下来帮你,你却不许。偏要我们在船上照看好八爷。寒冬的海水那样刺骨冰冷,我真怕冻坏了你。还有,纵然你看上去水性不错,但已在水里泡了许久……果然,我担心的事发生……你的脚在水里抽筋……吐出几口海水……你的长发忽然在水面上消失……我什么都不顾了,立即跳下,把你救起。   “可是,你似乎已失去了呼吸。仓皇间,八爷的呼唤抵不上船长丁克在我耳旁的提醒。他让我给你渡气。坦白说,直到你吐出一大口海水之前,我都没注意到此举的逾越。当时,我真的是急了,顾不了许多。因此,换得你睁眼甩手过来的一巴掌,我没有怨言。抚摸着双唇,那晚,我整夜没睡。然而,你却始终不得开心颜。油纸包丢了。你难过极了。我问你那里边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让你豁出性命。你冷冷地啐了我一口,讥讽回答,说告诉我我也不懂。八爷也过来安慰你,你这才变得平静,脸上依然闷闷不乐。第二天,你突然高热,昏迷不醒。船在附近的一个小码头停靠,为你找了大夫开药,丁克又补充了淡水、粮食后继续前行。放出一只信鸽,我在码头附近买了一条极为罕见的大鱼来为你炖汤滋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在那条大鱼腹部,竟然藏着你苦苦寻觅未果的东西。我好奇地打开油纸包,却见到一些灰褐色的小颗粒,其中大部分已经潮湿,只有七八颗还保持干燥。我急忙把这事告诉你,你一下子从床上跳起,很没形象地把我抱住,还说你自己的病已好了,多亏了我。之后,我才知道那些是药材的种子。凭借着它们,或许就能治好八爷的腿疾。   为此,你特地吩咐我去做了一个羊皮的密封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把这几颗剩余的种子贴身珍藏。   “十天后,我们依然没能走出天津港的范围,那几天刮着大风,水路异常难走。船被迫再次靠岸歇息。巍峨的山峦,蔚蓝的大海,棉花糖般的云彩,环绕在我们周围,然而,这些景色都比不上你逐渐开朗的表情。虽然,你只是对着八爷一个人笑,可是,我远远地看着也觉得开心。在避风码头靠岸补给的时候,我又放出一只信鸽,报出我们现在的位置。那天傍晚,出了事情。   “几艘划动迅速的皮划艇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我们泊在码头的大船。不由分说,一群同样蒙面的黑衣人跳到我们的船上,竟然二话不说地把剩下的几个水手悉数杀死。在即将结果丁克的时候,被我阻止。叫我意外的是,这些人竟然是八爷的朋友。不应该说比朋友还亲,是十爷与曾经八福晋郭络罗氏的亲弟弟齐乐。除了彪悍的侍卫,他们还带着几个随从,有男有女。他们来找八爷的目的不仅仅是送行,还有救命。   “打断八爷对他的斥责,十爷道出急迫的实情。他说,顶多到晚上,朝廷的杀手就会赶到这里,他让八爷带着你快逃。还说,剩下的事情全由他们包揽。说完,十爷朝齐乐使眼色,叫出一男一女的随从,并让八爷与你与随从们换衣衫。八爷听得脸都白了,你也在一旁劝说,说事情恐怕还不到这个田地。我正默默跟着你附和的时候,脖子上一凉,被齐乐抽出的尖刀抵住脖子,他忿恨地骂我,说都是我这个早该铲除的眼线捣的鬼。说着,叫人把我那里边信鸽数量逐渐减少的笼子给提了出来。数个侍从举着火把把我的眼睛刺花,齐乐当时就要杀我,是你把他拦住,救了我。   “齐乐伸出四根手指,用三男一女的四个被收买了性命的侍从代替了我们。为了强调效果,他还让十爷要走了八爷的玉笛与你的古琴。当漫天的大火把我们身后的大船吞噬的时候,你,搀扶着八爷,坐在我与丁克飞速划动的皮划艇之内。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感,随着当夜璀璨的星光,一点点铺洒到我的体内。因为,我知道,随同大船一同葬身火海的不仅仅是那笼鸽子,还有许多东西。从此,我们是真正的自由了。看着你在夜色下弯起的眼睛,我深深地吸了口弥漫着焦糊气味的空气。   “从此,艰难险阻与你擦肩而去。依靠着十爷与齐乐赠送的钱财,我们终于来到南海一个无人的岛屿。与当地住在椰子树上的土著居民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你开始精心种植草药,每天看个十几回。一开始,你没弄成功。连吃饭喝水也没心思。后来,在八爷的同意下,终于提笔写信询问李神医。左顾右盼你等候到神医的信后,如获至宝。严格按照信上交待事项培育种子。终于,在一个暖和的天气里,你冲到我面前,告诉了我好消息。种子终于种活了!我遂跟着你笑,心里却有些酸楚。我知道,能时常陪伴你走在海滩边,守护着你漫步在椰树下的人便不再是我。八爷的腿很快有了起色,他先是扔掉了轮椅,依靠拐杖行走,接着,连拐杖也不要了。一年后,八爷健步如飞,与常人无异。   “再后来,你们成亲,生子。丁克把他老婆也接来,住在附近。你们两家人时常说笑,孩子们嬉戏打闹。你与丁克的老婆总是挤在一处,盯着我窃窃私语。我隐隐觉得不妙。果然,没过几天,丁克便看着我坏笑。你跑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要为我说门亲事,对方是丁克家的远亲。我无言以对。大家伙都以为我是欢喜得呆了,齐声大笑。只有八爷一人没笑。打量着八爷,我知道,找到了救星。我找八爷诉苦,说此生无意成家。八爷当时一边抱着刚出生吃完奶的大儿子,摸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那样犀利的目光一直看到了我的心底。到了第二天,为我娶亲的事就被搁置。   “你的孩子陆续出生。牙牙学语的小人儿稚嫩的童音时时环绕在你皱眉,虽然你一边大呼忙死了,要人命了,可是,嘴角始终挂着叫我迷恋一世的笑容。   “八爷始终对我冷淡的态度也随着一次偶然的事件得到改变。你们唯一的宝贝女儿突然生病。长得像个漂亮的布娃娃的她不知怎么的突然浑身长满了红点,自由的岛上最缺的就是药材与大夫。那时你还挺着个大肚子,八爷要照顾你,丁克又出门在外。夜里正下着暴雨。似乎连老天都不肯帮忙。看着你发红的眼圈,我咽喉哽咽,胸中情绪万千。乘着夜色游泳过了海岛,去岛对岸抓来了大夫,抢了渔民的小船把希望带了回来。你女儿终于没事了,我却为此病了好几天。从这以后,八爷就对我亲热了许多。   “前些天,你好不容易哄睡了那个刚出生精力充沛的小家伙,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入睡。八爷把正在给孩子们做玩具的我叫了出去,踩在海滩软软的沙子上,他问我值不值得。摆着手我朝他急红了脸,嘴笨的我终于在他洞察人心的视线下说漏了嘴,说出我的保证。他听了,直直地看着我,我却不敢再迎接他的视线。忐忑不安中,他把我的手拉得很紧。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天,你们的第二个儿子满月。当着丁克,以及前来祝贺的几个土著朋友,八爷朝我举起酒杯,请我做了你们所有孩子的二叔。在你们众人拍手叫好的时候,我欣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因为,酒杯里的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此,“小风”这个称谓将从我嘴边脱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亲昵更为亲昵的称呼,嫂子。”   这封信最后还有几行写得极为潦草,心灵辨认许久才认出。写信人似乎要准备把这篇日记如同曾经写过的那些一般给撕毁,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舍得。后面的字迹完全被弄糊了,看不清,细心的心灵知道是因为写信人落下的眼泪所致。   叹息一声。她把这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走到捏面人捏得正专心的丈夫李永儿身边坐下,悄悄得打量他聚精会神的脸。   (全文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也欢迎您去最爱小说网下载更多优质全本小说:http://www.zaxsw.org/